辜苏一开始听傅行舟说要带她去公司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在说笑。
可直到被他牵进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时,才发现,他好像是来真的。
她刚坐下,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冰冰凉,触感温润,再摸,大致猜到了那是什么:
“盲杖?买给我的?”
傅行舟矮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被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紧实修长,左腿膝盖触地,平视着她茫然脸庞:
“摸起来怎么样?大小如果不合适,我再让人去调。”
辜苏顿了顿:
“如果我说不要,有用吗?”
“你需要它。”
傅行舟笃定道。
辜苏不说话了。
量身定制的盲杖都送到她手里了,这个时候再说不要,显得很矫情。
“我为我过去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道歉。你可以把它当成赔罪,我希望你能收下它。”
他再次慎重道。
辜苏轻声道:
“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甚至是个威胁。只要我还在傅家一天,就可能分走你的财产和应得的股份——”
“那就分。”
他说。
“……什么?”
她声音很轻,不敢置信般。
“还记得我说过,会查清你的眼角膜去向吗?”
他伸手,修长手指虚抚她眼尾,相隔毫厘,不曾触及,指腹温度却源源不断地透过空气辐射过去。
辜苏没有躲,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很寻常地询问天气:
“你调查的结果是什么?”
“当年拿走你眼角膜的,确实是‘小傅总’,但是根据当时的时间节点,‘小傅总’这个称呼,指的应该是我父亲。不过他已经去世,死无对证,我只找到了当时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辜苏的表情一片空白,在听到真凶已经死掉时,整个人看着木木的,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傅行舟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将她手掌拢起,用沉稳的语气缓缓道来:
“医生证实了我的猜想,还告诉我,当时是把眼角膜移植给了我母亲……她角膜穿孔,又有抑郁症,不肯接受治疗,最后只好移植。”
说到这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还有许多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辜苏。
比如,他的父亲之所以一眼选定辜苏,就是因为觉得她的眼睛最好看,最像他年少时的初恋,又是个只能依靠他名下慈善机构的孤儿,善后起来最方便。
再比如,他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的眼角膜是从活人身上取下来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转头就毫不犹豫跳了楼。
母亲死后,父亲反倒演起了深情人设,年年忌日带他去扫墓,至死都没有再娶。
那些他父母辈的糟心事,他不想提到她跟前来。
他看着她美丽又空洞的眼睛,只觉得心底被某种隐晦的、深刻的哀怜触动——
她当年知道,取走她眼角膜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吗?
傅如晦当年知道,自己是在对亲生女儿下手吗?
先前,在回老宅接手爷爷书房里的重要文件时,他翻到了一张亲子鉴定。
她千真万确,就是傅儒许的亲孙女,傅如晦的亲女儿。
即使样貌没有一分相似,亲子鉴定也做不了假。
“和是不是私生女无关,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傅家欠了你。那2%的股权给你,是合法合规,也合情合理的。”
傅行舟公事公办说这话时,冷静淡漠得好像初春冰雪未消的河面,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里头掺了许多细碎的冰碴,也不知这彻骨的冷,是对傅儒许,还是对他自己。
辜苏听到他说这些话,没有像他料想中那样或是愤怒,或是歇斯底里,只是嘴角抿了抿,露出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来:
“你要不再查查呢?”
“什么?”
“——当年你爸爸在产房就被你爷爷押走去做结扎,外面的流言都是这么说的吧?”
辜苏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那笑容却不是开心快乐的,而是噙着无尽苦涩与讥讽。
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必定会掀起的、势不可挡的横风。
是某种不祥的征兆。
“这件事还有内情吗?他其实没有结扎?”
他心中咯噔一声错了音,迅速将请人调查到的情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还有什么细节,还有什么细节是他遗漏了不成?
下一秒,他明显感觉手底下辜苏的手掌骤然握紧,听到她颤声道:
“他当时根本不爱你妈妈,只是想娶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就连安排你妈妈住院,都特意挑了他初恋作为护士工作的医院,就为了能天天看到她。他还利用自己的股东身份,特意指定初恋去你妈妈的病房工作。”
接着,下一句,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知道你爷爷肯定会让他去结扎,所以,在你妈妈生产的时候,把初恋……把我妈妈……强了。”
她说完这句,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当年一眼就从几十个小孩里面挑中我,是不是就因为,
我的眼睛跟妈妈很像?”
傅行舟身体僵在原地,有十几秒,一动也不能动。
他在艰难地消化辜苏话里的内容。
并非他的反应有多慢,或者脑子有多笨。
他只是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竟叫他时隔数年,明明白白地、亲眼见证了父亲作的“恶”。
原来他不但对母亲不好,对喜欢的人,也会如此混账。
“不对……这不对……”
“哪里不对!?”
辜苏音量陡然拔高,随即牵扯到肺部,剧烈咳嗽起来,傅行舟立刻起身去拍她后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的女孩,眼眶略微充血泛红,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
“我不是说你说的话不对。”傅行舟一只手还在小心翼翼地拍她后背,“我是说,年龄不对。你比我小了八岁,不可能是那一次怀的——难道父亲在那之后,还骚扰过你母亲吗?”
他用的词是骚扰。
他也知道,自己的父亲理亏。
辜苏没有正面回答,只颓然问了他一句话:
“你们傅家人,习惯把伤害称作为爱,是吗?”
“我——”
他刚要否认,又想起了小时候无意间推开的那扇地狱之门。
门后景象,是他一辈子的阴影。
他确定,那时候父亲对母亲是有喜欢的。
辜苏说得对,他的父亲,把伤害包装为爱,才哄得母亲那么多年都咬着牙熬过来,不曾向外人求救过一句。
连最后的遗言也不肯留。
他记事很早,记得更小一些的时候,父母是分房睡的,早上也不会一起用餐。
父亲对母亲一直很冷淡,反而是母亲会在各种看见看不见的地方对父亲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搬去了父亲在的主卧,早上也会一起出来吃饭了。
虽然他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也从来没有表露过大喜大悲的情绪,但小时候的傅行舟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爸爸是总裁,总裁就应该酷酷的,完美的,情绪稳定的。
他恨着父亲,却又不知不觉模仿着父亲的行事。
他时常会因为这种宿命般的螺旋,陷入痛苦之中。
直到长大后,读了很多心理学书籍,才知道这是一种复杂性创伤后遗症。
要用一生去治愈。
念及此,他呼吸愈发急促几分,语速略快地对辜苏解释道: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再伤害你——从今天起,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包括我自己。”
辜苏略微抬起手,就被他握住了,她看不到他希冀表情,只说:
“没有父债子偿的道理。我只是想离开傅家,现在我朋友的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再留在这里,很没有意思。”
“不……父债子偿,这是天经地义。”傅行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绪,语气逐渐变得坚定,“他做错的事,就由我来纠正,他做不到的事,我来做。”
辜苏愕然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升起了万丈高的责任心。
总不能是想证明给他父亲看,自己并不差吧?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还是秘书的敲门声打断了逐渐诡异的气氛。
林鸢捧着文件走进来:
“傅总,这是下个月的预算报告——辜苏!?”
她一身职业装,贴身剪裁,干净利落,把材料放到傅行舟办公桌上,才向沙发上的两人望去,语气稀奇又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鄙夷,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渣男:
“哄好了?”
傅行舟脸色微微发青,淡声道:
“资料送到就出去。”
林鸢常年跟他打交道,听他语气就知道他情绪不好,语速比平时快了零点五倍,字数也明显有所精简,是一副不想跟人多废话的态度。
只有不明真相的辜苏,还以为他只是在普通地发号施令。
林鸢一言不发,转身踩着厚高跟“笃笃笃”地走了,傅行舟顺手捞来一个平板:
“距离吃饭还还有三小时二十分。你平时在家都怎么打发时间?我给你放书听好不好?”
辜苏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一下,闷声闷气道:
“我平时,在房间里发呆。”
傅行舟划拉平板的修长手指一顿。
他想起来,辜苏刚来别墅的时候,可能是怯懦、怕生,或者单纯就是怕麻烦,总之成天闷在卧室里不出门。
他曾有无数次路过她的房间门口,有无数个机会进去关心她闷在房间里会不会无聊,想不想出去玩。
可他当时不在乎,只觉得浪费时间。
一个迟早要卷铺盖走人的、不知真假的私生女,还当不起浪费他的时间。
而现在……
每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准时通过各项审批的部门经理小傅总,这个早上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在她身上“浪费”了足有四十分钟。
底下的人收不到他的审批回复,一定都以为他是过劳猝死了。
因为放在平时,他得是生病发烧到在阎王簿上若隐若现、反复横跳的地步,才会如此消极怠工。
第72章 第二十一训我是这家民航的股东,我想……
这之后的半个多月,辜苏一直像个随身挂件一样被傅行舟携带着上班。
他还借给全体员工体检的功夫,特意请来了眼科的权威专家,“顺带”给辜苏看了看眼睛。
专家说,当年辜苏的眼睛术后恢复得很不理想,永远没有复明的可能,现在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个事实,尽量适应。
他默然半晌,在日程表上写写画画,增增减减了半天,将每周一、三、五晚上七点半到九点的充电时间,都改为了陪辜苏。
想了想,把周日晚上的时间也划进去了。
给她念故事也好,一起听音乐聊天也罢。
都是他该做的。
除此之外,白天的日程也迁就了她许多。
他很忙,从前常常错过饭点,但自从带上了辜苏,就给自己定了闹钟,午休准时带人出去吃饭,连会议都不多开一秒。
他还请了个专攻特殊教育学的女盲文老师过来,专门在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教她,每个工作日来半天。
其余时间,都任由辜苏在休息室里吃吃喝喝,还给她留了门缝,方便叫他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能听到。
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叫过他。
休息室里,小冰箱的库存永远是满的,饮料和食物都贴上了特殊的标签,上头刻了盲文的凸点,有些易拉罐的顶部则自带盲文,标注了饮料口味。
辜苏一直没有放弃离开傅家,但如今这个形势,她也感到棘手。
她是个盲人,连自己摸去派出所迁户口都悬,更别提傅行舟天天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基本没机会逃跑。
而且,看傅行舟的架势,确实像是要代父赎罪,只是不知这副作派能维持到几时。
她在上个世界的时候,轮回过无数次。
为了方便做代遛狗、上门喂狗的兼职,再加上本身也感兴趣,所以就系统地学过犬类心理学。
顺道也修过一点点人类心理学。
辜苏把傅行舟这几天来所有的异常行为都回忆了一遍,觉得他大概是乍然得知真相,一时难以接受父亲的恶行,而产生的代偿心理。
当他的父亲去世,他本性中追求的、在世俗意义上超越父亲的目标骤然丧失,就会下意识去追求在别的方面补偿。
例如弥补父亲犯下的过错。
这会让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强于父亲,那个假想中的——嗯,可以说是仇人?
辜苏不太确定。
这不重要。
他的愧疚值一直在稳步升高,但升到一定程度后,骤然缓慢起来。
重要的是这个。
那是他开始补偿她的时间点。
辜苏暗自幽幽叹了口气,蹲在小冰箱前摸索,先不想了,打算在午餐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想吃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几秒后,她就感觉到头顶笼了一片存在感很强的阴影,连空气都不
流动了,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坦然道:
“找个三明治吃。”
“这里面有鸡蛋沙拉,培根虾仁,还有鳕鱼排,你想吃哪个口味?还是再看看别的?”
“……都可以。”
傅行舟于是俯身,手臂越过她肩膀,从冰箱里捞了一个鳕鱼芝士三明治,拆好包装,默默塞进她手里。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的阴影笼罩。
辜苏咬了一口,发现是她最近有些上头的口味。
……该不会冰箱的补货也是他做的吧。
她正狐疑着,又听傅行舟在她头顶上问:
“公司团建,你想去哪里玩?”
“什么?”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你问我?”
她都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问她做什么?
“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荷兰,或者国内的九寨沟,乌镇……再或者……”他说话时,手掌撑着膝盖,半弯着腰,笼在她身后上方,垂眸凝视她没有被发丝遮住的小半截白皙耳廓,想起上午赵川发到他手机上,原本是给辜苏的邀约,音色又低了几分,“我们不去团建,我带你去玩,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我最近刚接手公司,上面的运转虽然还算正常,但祖父一倒,许多事情都不得不让我来处理,所以最近可能都没有时间,等再过一个月,带你去滑雪,好不好?”
他乍一提起傅儒许,辜苏才意识到,好像从出事那天晚上起,傅行舟就没去医院看过他。
甚至叫救护车的时候,也没跟着上车,最后陪同的不是傅行舟,而是傅儒许的管家。
他们的关系不好吗?
这个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辜苏的注意力又被最后一句夺走:
“滑雪?我吗?”
傅行舟嗯了声:
“就算你不想滑,就当是去度假也好。那里……有很多……”
他本想说,那里有很多自然风光,又立刻止住了,小心翼翼换成了:
“有很多特色美食,还有各种各样的人。”
对于看不见这件事,他比她还敏感。
辜苏刚想下意识拒绝,就听他说:
“是赵川请我们两个去瑞士玩。”
她的眼睛微微瞪大,脸上又流露出那种他许久未见的、纯粹的雀跃:
“真的是赵川吗?请我们两个都去?”
他张了张嘴,薄唇本已闭合,却又鬼使神差吐出一个字:
“是。”
……
去滑雪的日期定在了四月底,那是傅行舟能挤出时间的极限期限。
傅儒许倒下后,已经昏迷了快一个月,虽然人是没什么大碍,但就是醒不过来。
傅行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几乎把自己一个人掰成两半在用,每次晚上陪完辜苏后,又继续回自己书房办公,灯火几乎彻夜不熄。
这样的日子才过了几天,眼下就生了淡淡的乌青。
可惜辜苏看不到,因此也就不曾过问一句。
直到有一次,他在给辜苏读故事时,书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她原本蜷在被子里,整个人昏昏欲睡,被这一声惊醒,坐起身去摸索才发现,他已经伏在床沿睡着了,推都推不醒。
她上手确认时不慎触到他的眼睫,比想象中浓密不少,划过指腹时又长又软,和想象中的高冷气质很不吻合,也和他说话时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很不相符。
傅行舟平日里说话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也沉稳有磁性,让他来读故事,很有助眠的作用,比AI读书好多了。
所以她没有拒绝他给她讲故事。
可她从不知道,他会把七点半到九点的这段本该拿来应付公司事务的时间,挤出来给她,又把自己雷打不动本该入睡的时间往后拖,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两三点地无限往后延下去。
那之后她就禁止他来陪她了。
那之后的几天,傅行舟在公司里的脸色就没好过。
本来就烦,再加上傅儒许丢给他一堆烂摊子,那段时间几乎人人见到他,都跟见了债主似的,一副命很苦的表情。
“你有这工夫送苏苏妹妹上飞机,没这工夫去处理你公司的一堆——”
机场,赵川话说一半,但是这欲言又止,供人填空的杀伤力,高于把什么都说了。
傅行舟目不斜视地拿着辜苏的身份证去换登机牌,一手紧紧牵着她,对待赵川和辜苏的态度,相当两极分化,勾得赵川绕着他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一番:
“你们行李是不是带多了?好多东西那边都有得卖,没必要带两个行李箱吧?你是把枕头被子都打包带走了?不会还有苏苏妹妹的什么玩具抱枕之类的吧?”
傅行舟淡然道:
“枕头被子之类的大件,那边的住处都有,也不用买。”
“那,那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看着挺沉的。”
“我和她两个人的行李。”
赵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
“不是,你,你也要去?我头等舱可就只订了我和她的!”
傅行舟反倒是用一种淡淡的、真的感到困惑的表情问他:
“我是这家民航的股东,我想坐头等舱,需要挑日子吗?”
赵川:“……不需要。”
第73章 第二十二训您只是中风了,不是过去了……
落地瑞士之后,他们换乘了两次交通工具,最后坐上了前往雪场的小火车。
雪场在山上,那里不允许行汽车,傅行舟又没来过这里,于是也没有租直升机。
赵川一路上一直在殷勤地给辜苏描述火车窗外的景色。
他也不顾忌辜苏看不见,反而在尽力给她描述她无缘得见的风光:
“从窗户就能看到我们要去的雪山了,山底下有个被称为童话小镇的地方,常年被积雪覆盖,屋顶像盖了层棉被,小屋的墙面都是暖色调,棕红色、暖橘色之类,据说是为了防止抑郁。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先在小镇逛一逛,逛够了再去酒店也不迟。哎——不对,小傅总,你既然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不用住酒店了?”
他说完看向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默默捧着平板的傅行舟,不觉嘀咕了一句:
“还在忙公司的事情?”
傅行舟瞥他一眼,把平板放下了,淡声道:
“只是在看攻略。”
他提前让人做了攻略,还拿着去问了几个去过瑞士雪场的朋友,最后又问过辜苏,才敲定了行程。
刚刚只是在做最后的检查。
他又回答了赵川刚刚的问题:
“我在雪场附近有别墅,已经通知人去打扫完毕了,随时可以入住。”
赵川略有些好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顶级富豪家的别墅是什么样的——他家撑死了算A8阶层,跟A9的傅家还是不能比,而这两个阶层之间是有壁的。
这就导致了他虽然可以认识傅行舟,但基本不可能成为对方核心圈子的朋友。
他是真的想开开眼界。
赵川摇摇头,感到可惜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订酒店了,27万一晚上,退订费13万呢。”
“你可以不退房。辜苏跟我住别墅,第二天雪场见。”
傅行舟态度很冷淡。
赵川忙道:
“别呀,我还想看看雪场附近有价无市的别墅到底长啥样呢!”
虽然傅行舟不爱滑雪,但傅如晦爱,从前每年都会携妻子来这里度假。
不带傅行舟的那种。
傅行舟略一停顿,算是默许,又把平板递给他,指着上面一行字道:
“看一下这两种滑雪服哪个更防寒,我让别墅的管家去采购。”
问到赵川的专业领域,他立刻凑过去认真挑选,一一对比。
无人注意的间隙里,傅行舟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辜苏。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头微微侧向窗外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表情恬静淡然,唇角噙一丝笑意,好像还在想象方才赵川描述的景色。
“这种滑雪服的牌子虽然小众,但是我试用过,是真不错,算是我的宝藏私
藏——”
赵川说到一半,发现听话人心不在焉,抬头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原来目光的尽头落在辜苏身上。
他一直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傅行舟察觉异常,突地收回视线,眼底还有来不及撤回的浅淡温情,微微颔首道:
“你继续说。”
赵川说不下去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傅行舟伸手一指,修长的、覆着不明显青筋的手指点到了平板上,赵川刚刚挑好的一件滑雪服:
“这个系列,每样送你一个,当作是给你的谢礼,之后麻烦你把收货地址发给我。”
赵川立刻就忘了自己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喜悦:
“哎,那我可笑纳了!”
礼物的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傅行舟送的。
这是一种承诺。
赵川甚至有了些许被他纵容的幻想——会是鼓励他追到辜苏的开端吗?
……
傅行舟的别墅有五层,一层有会客厅和餐厅厨房,二层是各有特色的雪景卧房,三层向上,则是娱乐区域——影音室,桑拿房,桌球室,游戏室,应有尽有。
别墅还附带一个地下酒窖,和室外温泉。
看着比傅行舟在国内的别墅小一点,不过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赵川惊叹了。
傅行舟从未来过这里,跟着管家转了一圈,熟悉环境后,回来看到赵川正带着辜苏在厨房岛台捣鼓什么。
赵川把冰箱里刚送来的三文鱼片端出来,正打算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留学多年的手艺,就听傅行舟淡淡道:
“这个不急,先去看你们的卧室。”
赵川没有多想,放下三文鱼,洗了手就打算跟上,一扭头就看到傅行舟已经牵了辜苏的手,往电梯走了。
哎——他就洗个手的工夫。
辜苏刚刚还准备去拿放在一边的盲杖,就被傅行舟阻止了,一双摘了保暖手套的温暖手掌拉住她手腕:
“我牵着你。”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来得及拒绝,那只手就已经从手腕下滑到手掌,抓住带走。
说好的盲杖送她用呢?
为什么不让她用!?
傅行舟给辜苏安排的卧室在自己的主卧旁边,自带独立卫浴,她以后再也不用跌跌撞撞地出去客厅找厕所了。
赵川的是没有独立卫浴的客房,不过他也没什么怨言,能住在别人家白吃白喝,已经很好了。
他乐颠颠地跑去看自己的雪景卧室,看了一会儿,想想时间不早了,该出去准备晚饭了,谁知刚推门,就听走廊尽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原本无意偷听,但他一眼看过去,是傅行舟背对着他,在跟谁通话,在他撤离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只字片语:
“我现在在瑞士,走不开。
“您只是中风了,不是过去了……
“绝无可能。我不会再让你见她。除非您想被送进去。”
赵川听了几句,迈出去的腿,又默默收了回来。
“晚安。”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觉得这个晚饭不吃好像也无所谓。
……
第二日,风朗气清,雪地白得发光,是难得的好天气。
辜苏还在倒时差,睡得昏天黑地,傅行舟推门进去时,是上午八点,她还在睡。
他安静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在哼歌,歌声越来越近。
正当赵川哼到“Diamonds,brilliantandBel-Airnow”时,前方不远处辜苏的房门骤然打开,差点拍他脸上,他猛地一个激灵,倒退好几步。
傅行舟从屋内疾步走出,对他竖起手指,抵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赶紧住了口,用手指了指屋内,意思是她还没醒?
傅行舟颔首。
“叫她起来?”
赵川用口型道。
傅行舟沉默不语,神色有些忧虑。
“怎么了?”
赵川看他表情不对,也跟着感到不妙。
“她有些发烧,不确定。体温略高,我正要去拿温度计。”
傅行舟说着,匆匆越过他时,已经拨通了管家的电话,询问医药箱的位置。
赵川目送他远去后,回身在门板上轻叩两下,推门进去,看到辜苏还在沉睡,乌发披散在香槟色枕头上,双手规规矩矩交叠,从外表看,并无异常。
他又试探性将手背贴在她额头上,感觉好像有点烫,又没超出人体正常的温度——只凭手感,确实测不出什么。
更别提看外表了。
不对,等等,那傅行舟到底是怎么发现辜苏的体温好像有点不对劲的?
先前那点微妙的违和感,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没过多久,傅行舟拿着体温计回来了,看到赵川像一只大型犬一样蹲在辜苏床边,将她一只手捧在手里,默默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
那样柔和担忧的视线,简直露骨得叫人厌恶。
傅行舟走过去,居高临下道:
“麻烦让一下,我给她量体温。”
——赵川只是家中次子,而且整日里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玩乐。
——就算身边干净,为人也挺真诚,但硬伤还是太多。
——配不上辜苏。
——要不换个人选吧。
他冷漠地想。
……
辜苏的体温确实有点高,不过没有大碍。
她本人对去童话小镇这件事异常期待,二人也就由着她。
傅行舟把VOGUE的新品大衣和披肩给辜苏套上,把她从内到外裹得严严实实,为了防风,还戴了口罩和墨镜,冷风连一条缝都透不进去。
她靠双手来摸索世界,他特意叫人给她定制了一双很薄的保暖防寒手套,又给盲杖套了层雪地防滑保护套,让她在万一跌倒时有个支撑。
几乎把能考虑到的都想了一遍。
赵川对他们的互动视若无睹,在一旁数着手上的瑞士法郎,好像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算是明白了。
这位要啥有啥,偏偏三代单传的伏龙太子爷,小时候一定许过要一个妹妹的愿望。
所以现在真有了一个,就变成了超级大妹控。
赵川撇嘴,觉得这小傅总一定是会在辜苏出嫁的婚礼上,哭得昏天黑地,还要暴揍新郎一顿的那种哥哥。
要不自己从现在开始练挨打吧。
傅行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给辜苏套好全副武装后,又简单叮嘱了她几句,一路上不要离开他的视线,万一走散了,遇到人就出示他给她塞在兜里的纸条,上面写了他在国外的临时手机号,还有这栋别墅的地址。
她英文不好,瑞士也不是人人都说英语,这是最保险的方法。
他考虑得面面俱到,叮嘱的语气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等叮嘱完,才记得回过神来对赵川说了句:
“麻烦零钱分我一点,谢谢。”
态度冷淡疏离,全是礼貌用语。
差别对待非常令人心寒。
赵川撇嘴,分了一半零钱给他:
“不是有卡?”
“以防有些店铺不能刷卡。”他说完,看了一眼手上钱币,“你就兑了1000瑞士法郎?”
“那里我都逛腻了,也就买点小女孩爱玩的纪念品,送给——”赵川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眼辜苏,声音低下去,“送给苏苏妹妹玩。”
——送礼也只送便宜货。
——换人吧。
傅行舟面上没有异色,把钱收好,拉着辜苏的手走了。
第74章 第二十三训好奇。但他不让我摸。……
尽管一路上,傅行舟和赵川都在向辜苏描述小镇有多么美丽,还给她买了许多东西,但不能亲眼得见,还是令人感到遗憾。
那些壮阔的雪山,覆盖了积雪的屋顶,尖顶红砖的教堂,精巧又别致的小纪念品……
是她的想象力太贫乏,无论多么生动的语言,都无法在脑海中重现出十之一二。
她越逛到后面,话就越少,几乎都是他们在说。
注意到了她异常的沉默,傅行舟和赵川也渐渐地不说话了。
几人在诡异的沉默中回到了别墅,赵川进了门就开始故作轻松地找话题:
“苏苏妹妹,你先去休息吧,我昨天晚上说要给你做大餐的,再等一个小时就行!”
辜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转过身,傅行舟立刻伸手牵住她,把人往电梯的方向带。
她想,她不会再摔跤了。
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的关心,她已经不那么需要了。
但她依然知道感念。
他本可以不管她的。
可他做的,已经远远
超出了应做的范畴。
也许……也许,万一之后蒋其声又反悔了,到头来,蒋家的家仇,可以不用应在傅行舟身上。
毕竟那些事,都是傅如晦和傅儒许做的。
她也可以……试着接受他的补偿。
毕竟曾经造成的伤害都是真的,而她从不打算默默消化,忍气吞声。
辜苏胡思乱想着,被傅行舟牵着走进次卧。
他把人安置在单人椅上,半蹲在她面前,温声道:
“我去给你放水,你先泡个澡,有需要就按这个。”
他说着,捧起她的手,托着手背,掌心向上,将一只对讲机放在了她手里:
“按这个按钮是开启通话。我会把对讲机带在身上,有需要可以随时找我。但是只能在别墅内用,出去之后就没有信号了。”
辜苏照他说的按了一下,他西装上衣口袋里果然响起提示音。
明明两个人都在别墅里,却要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想到这里,辜苏有些忍俊不禁。
看到她忽然笑了,傅行舟虽然没搞懂她的笑点在哪里,却并不妨碍他松了口气。
辜苏今天的兴致并不高,他原本还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忧虑。
现在看来,她的情绪低落只是暂时的。
看到她笑起来灿烂明媚的脸庞,傅行舟鬼使神差地抬手,手掌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
这是一个非常宠溺亲昵的手势。
辜苏怔住,不敢相信一向高冷的他做了什么。
不过结合他这几天的态度,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辜苏索性礼尚往来地在他头顶也拍了拍。
咦,她本以为傅行舟应该是那种满头发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霸总。
可手底下触感柔软,发丝顺滑,没有一丝丝发胶的痕迹。
甚至有点好摸。
她有些惊奇,再加上傅行舟并没有拒绝,于是又顺着力道,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他的头发,想搞清楚他是什么发型。
不过平心而论,别说没有了,即使他有做发型,被她这么一揉,也全都白费。
她纤细白嫩的十指就这么穿插在他发间,凑近时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
已经没了那股血腥气。
傅行舟被她这么没大没小地乱摸,也不生气,甚至略微低下头来,让她摸得更顺手些。
他半蹲在她的椅子前,甘愿垂首。
窗外雪地倒映着月色柔光,暧昧散射进屋内,仿若油画中,授勋的骑士在向王座上华服的主人宣誓。
宣誓什么呢?
傅行舟抬首凝望她,心想,就宣誓护她无痛无灾,一生顺遂吧。
辜苏摸了几秒才觉得这个动作好像不太合适,刚要抽回手,就被他握住手腕,掌心不知是有意无意,被他拉着贴到了他脸颊上。
傅行舟的声音有些哑:
“听说盲人可以靠摸脸型和五官认人。你会吗?”
辜苏有些无措,想把手抽回来:
“我……我没试过。”
“试试。”他手上一点也没松劲,直直地看向她,“可以拿我练手。”
辜苏不太想试。
她觉得,自己在傅行舟脸上乱摸,跟摸老虎屁股没什么区别——虽然这个比喻糙了点,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可看样子,他不打算放过她。
辜苏抿着唇,手指轻轻向下移动。
察觉到她的松动,傅行舟也松了手,闭上眼,任由那微凉十指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摸索。
先是耳朵,辜苏没摸过别人的耳朵,唯一的感觉是他的耳垂很凉,和温暖的手掌完全不一样。
然后是脸颊,他的皮肤很好,摸上去没有糙感,脸廓立体流畅,下颌收线干脆利落。
她的手停住了。
在距离唇角只有一毫厘的地方。
傅行舟睁开眼,看到她的脸慢慢红透了,小声嘀咕:
“感觉有点奇怪。”
“我长得很奇怪?”
他拧眉,说话时,唇角不经意触到她手指,把她吓得忙收了回去:
“不是说你长得奇怪。我是说……我从来没这么摸过别人的脸,有点怪怪的。”
“蒋其声也没有吗?”他问。
“没有。”
她老实摇头。
傅行舟默了两秒,声音听在辜苏耳中,竟有些愉悦:
“那你就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吗?”
“好奇。但他不让我摸。”
“理由?”
“我想摸才需要理由吧?而且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很容易害羞的。”辜苏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被他带跑,“不对,你干嘛突然让我摸你脸?”
“我也好奇,你是不是能认出而已。
“——放心,只是单纯地好奇。”
傅行舟说到这里,想起洗澡水还没放,站起身来,结束了这个话题。
辜苏坐在椅子里,刚刚摸过他脸颊的手指,还在微微发烫。
她抬手,用发烫的手指捏住耳垂降温。
……
几日假期匆匆而过,临近尾声的时候,傅行舟越来越忙,每天回来之后,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晚都不出来。
他不在的时间里,赵川就带着辜苏在别墅里打发时间。
这里的娱乐房间,包括吃喝玩乐都是一体的,还时不时有管家过来补货,往冰箱里塞新鲜食材,因此二人过得相当惬意——至少在赵川看来,比傅行舟在的时候惬意。
那个大妹控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每次跟辜苏相处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探照灯一眨不眨地扎在自己身上。
连他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感受到了,而且不是错觉。
这足以说明傅行舟盯得有多频繁了。
好不容易逮到个傅行舟必须开远程会议的下午,确信对方从一点到六点都腾不出时间来,赵川乐坏了,悄悄带着辜苏去了雪场的新手雪道。
“苏苏妹妹,这个雪道可是我第一次滑雪时候的新手村!”他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志得意满,“你要是想滑,我就带你,要是不想,咱们就去旁边的餐厅喝热可可怎么样?热红酒也行!”
辜苏连连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滑雪服:
“我看不见,怕摔跤,还是不滑了。”
她原本有些跃跃欲试,但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充分听了一耳朵“谁谁谁摔断条腿,谁谁谁栽进雪地里把手机给丢了”之类的传闻。
她认怂认得相当快。
“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跟这里的老板熟,我让他给你做隐藏菜单!”
赵川一秒钟犹豫也没有,立刻拉着辜苏往餐厅奔去。
刚踏进餐厅,就听里头有个老式广播,滋啦滋啦地播放着噪音,等二人落座,赵川点了餐,忽然从那断断续续的噪音中,传出成语调的字句:
“暴风雪即将接近……请做好防寒措施……大雪有可能封路……”
赵川心里先是一紧,再又听到广播说,2014年5月1日的广播,为您放送。
辜苏听不太懂英文,但是听懂了“snowstorm(暴风雪)”这个词,有些忧心: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好像会有暴风雪。”
赵川心很大,手一挥:
“雪山嘛,年年都有暴风雪,都习惯了,给冰箱做好补货就行,熬几天就好了。而且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现在开始发警报,多半是下山的路已经封了,现在着急也无济于事。”
辜苏听到这话,心里一惊。
她倒不是怕暴风雪会威胁到生命。
只是如果不能按时返回……
蒋其声能说到做到还好,万一没能
放弃复仇,趁现在傅行舟在国外,傅儒许又住院了,他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他会在偏激的路上越走越远。
这可不是她当初答应帮他的初衷。
她并非真心想做他的刀,而是想在他身边站着,于他即将失控坠入地狱时,将他拉入人间。
因为她知道,满心满眼都是复仇的人,再怎么劝他不要去做,都是没有用的。
她经历过,所以明白。
而她之所以忧虑蒋其声的真正心意,原因在于这几天对方的风平浪静。
他说他后悔了,不想复仇了。
可他和她通话时,从未提过要将她从傅家救出来。
他是不要她了,还是摇摆不定,不想放弃复仇?
无论哪一种,都是极差的结果。
她回过神来,才注意到赵川在她面前打电话:
“苏苏妹妹和我在外面呢。”
对方应该是在家开视频会议的傅行舟。
对面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让他们回去的话。
赵川不太乐意:
“我们都出来了,而且刚坐下,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辜苏默默凑近一点听,比常人灵敏的听觉立刻捕捉到了傅行舟的声线:
“吃完就回来。气象局发了预警。”
过了一秒,对面补充道:
“和十八年前一样大的暴风雪。”
辜苏怔住。
十八年前?
第75章 第二十四训他们不会有孩子。
回到别墅,已是日薄西山。
金阳斜晖,平整雪地遍覆金沙,如同浩瀚沙海,柔和地泛着光晕。
一栋亮着暖橘色灯光、半边墙壁都是透明玻璃的别墅嵌在雪坡避风处,如同沙海中的指路灯塔。
别墅外观设计简洁漂亮,整体都是暖色调,与童话小镇相比,也毫不逊色。
于暴风雪降临之前,显得愈发静谧的雪山,没有一丝微风。
气温已经直降十几度。
赵川将辜苏从雪橇车上扶下,连声叮嘱慢点。
雪橇车的主人跳下来,将车后的物资一个个搬出来。
回程之前,辜苏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想摸摸雪橇犬,谁知赵川财大气粗,直接刷卡租了一队专业的哈士奇送他们回来,共有十只,个个年轻力壮,载着三个大活人加一车物资,在雪地上健步如飞——百公里油耗仅需一只冷冻羊腿。
她闻到雪橇车主人腰间挂着的羊肉味了。
辜苏摸了摸脸颊,感觉面部裸露在外的一丝丝皮肤,被一路上过于干冷的空气灼得生疼。
不过把脸埋进哈士奇毛茸茸的温暖侧腹后,那种感觉就烟消云散。
新鲜的小狗味,还带着湿漉漉的雪。
赵川正在上手帮忙搬运临时采购的物资,一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辜苏一下车就拐去蹭狗,咳嗽一声:
“苏苏妹妹,麻烦你联系一下小傅总,叫他下来帮忙看看,这些物资够不够,不够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再去搬一趟——”
他话音刚落,不经意抬头,就与站在别墅二楼落地窗后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冷漠的、审视的视线。
上位者不与下位者平视。
即使物理上是,心理上也永远不会是。
对视了短短一秒,男人转身,消失在了窗后。
辜苏看不到傅行舟,不知道对讲机在别墅门口能不能用,松开直喘粗气的哈士奇,试探着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隔着超级薄的保暖手套,顺利按下了呼叫键。
对面几乎是立刻接通了,声音和刚才冰冷的视线截然相反,平和温柔:
“欢迎回家。”
辜苏左手握着盲杖,站在雪地里,用空出的一只手打电话:
“能下来看看物资够不够用吗?”
他那边响起轻微脚步声,似乎在别墅里走动:
“这些既然带来了,就搬进来吧。地窖里还有许多食物,不至于连一场暴风雪都挺不过去。”
辜苏将他的话如实转述,赵川笑道:
“我就该想到的,他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饿死在别墅里。”
二人说话间,傅行舟已经推开门,沿着每日都有人清理的道路,走到二人近前,牵起辜苏的手:
“外面冷,你先进去,这些我们来搬。”
她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呼哧呼哧直喘气的哈士奇,一言不发地跟着傅行舟走了。
赵川刚把物资都卸下来,却听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有些稀奇,看到来电显示是“爸”,眼瞳渐渐暗下去。
他坐在一箱物资顶部,接通后抬手将手机摁在耳边,腰背微微弓起,眺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山脊、被积云压得几乎看不见的落日:
“我在欧洲,有事回去再说。”
他爸开门见山:
“听人说你跟傅家的公子去滑雪了?我一个侄子在瑞士看到你们了。”
“是。”
“好好把握,他这次把他妹妹也带过去了,你知道的,如果我们两家能联姻,在国内的市场就好打开得多。”
C国一直是一片广阔的市场,赵家先前只在国外发展,并不是不想回国,而是历史遗留问题,加上当时的经济实力不够。
如今趁着政策,倒是可以回国看看情况。
这件事他从前没跟赵川说,是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赵川上面有个哥哥,他本只要吃喝玩乐,当个头脑简单的阔少就行了。
如今既然有机会攀上傅家,自然要跟他分析分析利弊得失。
赵川沉默地听着他爸的分析,原本和辜苏玩了大半天的兴奋柔软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人家的心意最重要。她和那些从小生长在豪门的千金不一样,傅家以前没给过她什么,现在要是做违背她心意的事情,逼她为家族牺牲,恐怕她不会愿意,傅行舟也不会同意。”
“那你让她愿意不就行了?”他爸也许是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些不妥,找补道,“趁这个机会,多跟人家相处一下,争取把人拿下。你知道的,要是能得到傅家的帮助,我们家不说更上一层楼,至少不会背债……”
最近几年,全球经济高速发展,沉沉浮浮中,有的企业异军突起,有的企业却濒临消亡。
赵家就是后者。
就连赵川过生日的那艘游艇,当初全款买下时,本是独给他一个人用的,后来也因为现金流吃紧,被赵父拿来创收了。
赵家现在其实也很难过,全靠赵家长子顶着。
赵川深吸了口气,轻声道:
“我会试试,但不会强求……不一定会成。我……我确实挺喜欢她的,但是我不确定她的心意。”
“愿意试就好,愿意试就好!”
赵父的声音都透着股喜气。
赵川颓然挂了电话,眼前天幕晦暗,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但雪地还是光洁一片,倒映着雪亮月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哈出蒸腾雾气,又很快消散。
原本追辜苏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再加上他确实挺喜欢她。
可现在,他爸一个电话,就莫名其妙背负了家族企业的兴亡,这件事的动机,就变得更不纯粹起来。
让他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隐隐感觉是对辜苏的亵渎。
他再次叹了口气,起身正打算把屁股底下的物资箱搬回去,一转头就看到傅行舟静默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不知听了多久。
他讪讪地打了个招呼:
“……哟。来帮忙搬的吗?我一个人就好。”
傅行舟缓步走过来,弯腰提起一只物资箱,肌肉发力,如同拎一只泡沫塑料箱,转身就往别墅里走:
“进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搬走地上剩下那只,默不作声地尾随着对方。
只是走了几步后,傅行舟忽然开口:
“你说得有道理。”
“啊?”
“傅家从前什么都没能为她做。所以,也不该向她索求什么。”
尽管他的初衷并非用辜苏去换取利益,但,赵川受他指使,追求辜苏这件事,她本人万一知道
了,不一定会原谅。
她总有些固执的原则在,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可一旦触及到这些原则,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翻脸。
傅行舟心里明白,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没有尊重她。
他那个时候,只是想找个合法合理的方式,把辜苏嫁出去,远离傅家的财产。
是他理亏。
“我们的约定作罢,公司照样给你。”进别墅之前,傅行舟在台阶下停了停,回身看向赵川,“我也会抽时间去跟你的大哥洽谈合作。如果你们的企业资质确实过关,我会将其纳入我们集团的合作方。”
听起来,赵川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一切。
但听到这话,本该开心的人,却屏息凝神,用颤音问出:
“条件呢?”
“把她追到手的条件作废。”傅行舟怕这句话生出歧义,又补充道,“你以后都不用见她了。”
赵川怔了一刻,又挤出个勉强的笑容:
“小傅总,其实我跟苏苏妹妹玩得挺好的。即使不能联姻,做朋友总没问题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傅行舟的视线更冷了几分:
“以后都不能见她,请问我是哪个字没说明白?”
被看死物般的目光直视,赵川只觉得血液凝结,四周的冰天雪地快要将他吞没。
他抱着物资箱,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杵在雪地里,想讨个说法: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还是,苏苏妹妹跟你说,她讨厌我,不想见到我?”
傅行舟没料到他还有这一问,视线隐晦地将赵川从上至下打量一番。
对方不算惊天动地的大帅哥,但胜在家境优渥,养尊处优,因此将衣品、发型,还有精神面貌等等综合起来看,已经是寻常难见的俊朗了。
单从外貌来看,无可挑剔。
可他的性取向……
当初把辜苏推给他,看中的优点之一就是这个——
他们不会有孩子。
私生女的血脉,不会流传下去。
可如今、可如今……
傅行舟下颌紧绷,隐晦地磨了磨后槽牙,最终,长年的礼仪教养让他只说出一句:
“不是她不想见你,而是我认为,这次度假结束之后,你们就没有必要见面了。”
“理由呢?”
“你是个同——”
话音未落,傅行舟身后的门被打开,辜苏轻轻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声道:
“你们还没好吗?”
“来了。”即使沉稳如傅行舟,也差点惊出一后背冷汗,立刻转过身去,抬手轻推着辜苏的肩膀往里走,“外面冷,你进去。”
赵川憋着一股气,也抱着箱子进去了。
二人都没有注意,辜苏捏在手里的对讲机,此刻才轻微地发出“哒”的关闭声。
……
晚饭是傅行舟下厨。
辜苏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会做饭。
傅行舟背对着她,围着靛青色围裙,挽起袖子熟练地切着苹果片: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压方式。”
辜苏坐在开放式厨房外的高脚椅上,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
她从前做饭,是因为如果她不做,就没有人会做了。
楚沉做饭,只会把厨房炸掉。
做饭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必备的生存技能。
赵川有些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地坐在距离二人有些远的沙发上,自己托着杯红酒,视线游离在落地窗外覆了层糖霜的雪松顶部。
雪松的枝叶开始微微晃动,积雪簌簌抖落。
暴风雪的前奏。
另一边,傅行舟将苹果片在平底锅中煎了几秒,又将准备好的黄油、迷迭香和牛排摆进去煎制。
在滋滋冒油的小火煎制中,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过赵川明显心不在焉,接了几次话后,就沉默下去。
辜苏试探着叫他名字,赵川立刻坐直:
“嗯?”
“我想去地窖挑瓶酒,可以陪我去吗?”
赵川起身,自然地将手递到她面前:
“当然可以。不过苏苏妹妹,没听说过你会喝酒?”
“没喝过,但是刚刚在外面太冷了,想暖暖身子。”她诚实道,“不行吗?”
“行,可太行了。哥哥教你喝酒。”
赵川笑盈盈地牵着她温软手指,离开前下意识扫了一眼厨房,果然与傅行舟寒凉的目光对上了。
他笑容僵了僵,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辜苏带走了。
对方说了是在假期结束之后不能见面,又不是现在不能。
他理直气壮地想。
他们走后,傅行舟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用木铲将牛排翻了个面,滋滋声骤然升高。
哥哥。
他怎么说得出口。
她都没叫过自己哥哥。
……
为了避免红酒变质,因此地窖里光线很暗。
这里一半的场地存放各种各样的红酒,另一半的场地则是食物储藏室。
赵川牵着辜苏下来后,在墙上摸索片刻,开了灯,直呼太暗了。
辜苏倒是没什么感觉,她的世界本就是黑暗一片。
这几个月来,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她叫赵川一起下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挑红酒。
在赵川东张西望,试图找到红酒区域的时候,辜苏忽然开口:
“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赵川还没反应过来,还在想,刚刚在岛台那边聊了些什么。
辜苏又补充了一句:
“你是同性恋,傅行舟让你来追我,是吗?”
赵川刚提起一瓶酒的手指一抖,红酒哗啦一声碎裂在地,酒水溅了他半身。
第76章 第二十五训倘若爱是有形之物,凡人能……
酒瓶落地后,赵川在逐渐蔓延开的一滩红酒中愣了一会儿,紧张得嘴唇发干,咽了咽口水,声音很轻:
“你说什么?”
辜苏的半个身子都浸在阴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居家服的裙摆。
赵川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大脑飞速运转着该怎么解释,整个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都是真的吗?”
辜苏问他时,语气平静。
“……我……虽然是真的,但是我……”
“我是一件可以拿来利益交换的商品吗?”
辜苏的声音也像她的身体一样浸入昏暗的阴影里,喑哑地发沉。
“你不是!”赵川试探着上前,手指微颤,扶上她的肩膀,“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辜苏,我是真的喜欢你,才会亲近你,傅行舟承诺的那家公司对我来说不痛不痒,有和没有,都没什么区别,如果是别人,我才不会为了一家公司就把自己的后半辈子赔进去!”
“真的吗?”她的肩膀消瘦,在他的掌中不堪一握,使得这句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反问,也显出些许脆弱来,“可我听说,同性恋是不会被掰直的。你不用骗我。”
“我……”他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阴凉的地下酒窖此时竟叫他觉得闷热难当,不得不将隐瞒了很久的秘密和盘托出,“我不……其实我是双性恋,说是同,只是不想接受家里安排的联姻,辜苏,我也可以喜欢女人的,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辜苏抬起手,想将他推开,可赵川知道,等暴风雪过去,他们回了国,以傅行舟的独断专行,他们就再无相见之日。
他动摇不了傅行舟的决定,但如果辜苏以后还想见他,他们之间就还有机会。
“辜苏,我之前也是谈过女朋友的,我可以让她帮我作证——”
他昏了头,抬出前女友来,慌不择路,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妥。
他不想在辜苏面前暴露自己的情史。
他恨不得自己一段恋爱都没谈过,以最干净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你不用——”辜苏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嘴唇覆上柔软触感,温热鼻息拂面。
她呆滞地仰着头,任由赵川在她唇瓣上轻柔碾磨啃噬,向更湿润柔软处探求。
身后几步就是墙壁,她
被推至退无可退,身前高大俊朗的男人弯下身来,珍重又颤抖地吻她。
倘若爱是有形之物,凡人能够触及。
那么必定在此时,此地,被赵川攥在手中。
酒窖昏暗气氛助长胆量,竟叫他有本事将傅行舟捧在掌心的妹妹摁在墙上。
辜苏还想挣扎,被他强硬地将手指扣住,抓着她环上自己的腰背,唇齿碾磨间,只听他含糊道:
“信我。”
她挣动间,肌肤隔着布料与他温热肌肉不经意摩擦,他从唇边漏出喘息,吻得愈发用力,破釜沉舟一般。
忽然之间,一股大力揪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后扔去,只听一声沉闷碰撞声,他跌坐在地,身后一整面架子的红酒一排接一排地倾倒,丁零当啷摔碎在他身侧和头顶,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红色的酒像是鲜血,在他吃痛面庞上静默无声流淌。
也许真的有血。
与之相对的,是赵川隐忍疼痛的呻吟声。
听到红酒掉在地上的声响,傅行舟不放心,也下来酒窖了。
却没想到,会看到刚才的一幕。
酒窖的最暗处,那个混蛋在强吻辜苏。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傅行舟冷着脸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将那个混蛋扔出去,挡在辜苏面前,将她整个身子护住,冷冷地看着狼狈跌坐的赵川,眼帘低垂,声音像掺了毒:
“合作取消。傅家今后不会再和赵家有任何商务往来。”
赵川被他不留情面地拎着后领子扔出去,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你还不是掌权人,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吗?”
“你可以试试。”
傅行舟不欲和他多说,拉着辜苏就要绕行,却听辜苏小心问:
“他没事吧?”
刚才听动静好像很疼。
傅行舟向外走的脚步一顿,心头一股无名火蹭地蹿起三丈高,压着即将失控的暴怒,语气冷硬:
“有事的是酒,至少碎了八百万。”
辜苏倒吸冷气。
傅行舟即使在怒中,也依然感到好笑:
“被占了便宜还这么忙,又是担心他,又是担心酒?”
辜苏低下头,悄悄用手背抹了抹湿润的唇瓣,不说话了。
傅行舟看得心烦,伸手用袖子在她唇上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
手指不经意触到温热唇瓣,他有些气短地想——
这会是她的初吻吗?
在离开前,傅行舟视线隐晦地瞥一眼赵川。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暴风雪是在半夜降临的。
赵川被傅行舟抓到辜苏看不见的地方揍了一顿后,就被迫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现在有点庆幸辜苏看不见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辜苏原本在自己的房间歇着,敲门声被窗外的风雪声覆盖,她没有听到,直到傅行舟推门进来,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门口。
“外面,会不会吵?”
傅行舟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好看,好歹没有把气留到辜苏面前生——刚才揍赵川的时候,多多少少发泄掉了一些。
辜苏正站在窗前,乌发披肩,一袭宽松浅灰色棉麻长裙拖至脚踝,回头时,身后落地窗外暴风雪已经开始肆虐,雪花密集如纷纷扬扬的棉絮,横飞过境。
窗框如画,将她框入画中。
如果忽略她身周的别墅内装,活脱脱像是从雪原深处走出来的精灵。
属于荒野的、不羁的、游离的灵魂。
这一刻,傅行舟隐隐约约触及到了什么。
不等他细思,辜苏就回答了他的问题:
“窗户隔音很好,只会听到一点声音,不会吵到我睡觉。”
“嗯。”
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发现话题进行不下去了。
相对沉默片刻,他问:
“想听故事吗?”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睡前“仪式”。
辜苏其实并不需要听故事,她睡前刷不了手机和视频,但人又不是不刷视频就会死。
很显然傅行舟并不这么想。
他坚持认为,自己有义务把辜苏哄睡之后,自己再去睡。
拗不过他,辜苏慢吞吞转身,在他的引导下躺上床,钻进被子里。
傅行舟手上已经捧了一本书,见她已经躺好,随意坐在她枕边床沿的椅子上,修长双腿交叠,侧身向她的方向靠了靠,以便她听得更清楚些:
“今天的故事是……《*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
辜苏听到书名,嘴唇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不是俗套的爱情小说。”傅行舟像是知道她的心中所想,“我也是被书名骗过一次,后来,我的……我的医生,建议我读一读这本书。后来我觉得,他是我所有医生里最有用的一个。”
“医生?”
傅行舟不太想多说,含糊应了一声。
辜苏本没有抱太大希望——傅行舟从前给她读的书,都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读物,目的是让她入睡前不至于那么无聊。
他不会给她读过于艰深晦涩的故事,也不会读情节跌宕起伏、叫人听了反而睡不着的故事。
一般都是十万字以内的小短篇,一晚上就能读完,听完故事后,她可以安心地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挑选到这么多字数刚刚好的故事的——或许,是因为他的阅读量渊博得可怕。
傅行舟翻开第一页,声线沉稳,语调轻柔地开始讲述。
——如今的他不会料到,他给辜苏讲的这个故事,在之后将会在多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派上用场。
第77章 第二十六训不想后悔,就去睡。……
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完药后,赵川来到地窖,挽起袖子收拾一地残局,从他垂着的脑袋,就可以读出明显低落的情绪。
不是他自己想来的,而是把他揍完,放他回房间之前,傅行舟丢下了一句“不想我把账单寄给你父亲,就去收拾你的烂摊子”。
挨了打,还要收拾挨打现场。
人怎么能这么命苦。
“叩叩。”
敞开的地窖门被轻叩两声,他抬首望去,刚刚面无表情地把他揍了一顿的男人,正站在门外的台阶之上。
看来是把辜苏哄睡着了,才来看看情况的。
赵川的心情有点复杂,他没有立场和脸面跟傅行舟置气,甚至连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的底气都没有。
是他做错了。
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被空气里的红酒香气熏入了味儿,也有可能他其实本性就是这么一个强取豪夺的混蛋——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所以当他第一次面对“失去”这件事时,才会暴露本性。
也许他也不是那么喜欢辜苏,只是不喜欢失去辜苏而已。
是这样吗?
就当是这样吧。
他这样说服自己。
起码这样能让他栽的跟头看上去体面一些。
也能让他对以后无法和辜苏再见这件事释怀。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傅行舟打破了沉默,开口竟是一句关心:
“伤口还疼吗?”
赵川愣了一下,立刻道:
“不太疼。呃……谢谢关心?”
傅行舟若有所思,露出“还是打轻了”的表情,赵川立刻开始幻痛起来,忙岔开话题:
“有事找我?”
“……”
傅行舟沉默片刻,似乎自己也不太明了,找到这里来的动机。
本来辜苏入睡后,他就该回自己房间睡觉的。
但先前的失控给了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其实并不喜欢用动手来解决问题,不如说,虽然他一直有在练自由搏击,但也只是为了健康着想,从小到大跟人动手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生活一直充斥着衣冠楚楚、仪态体面的上流社交,和他打交道的每个人,比起用拳头像个野蛮人一样殴斗,更擅长用合同与话术织成蛛网,将对手绞杀。
方才热血上
头,他竟也成了野蛮人。
难捱的沉默过后,傅行舟淡然开口:
“刚才对你动手是我做得不合适,但我说的话不是气话。傅家从此不会和赵家合作。作为补偿,承诺过你的公司依然会给你,能不能通过它打开国内市场,全看你们的本事。我只有一个条件——以后不要再见辜苏。”
赵川顿时明白了,他是来道歉的。
尽管他这种级别的天之骄子,其实没什么必要跟任何人道歉。
只要不是惊天动地的篓子,没人会想不开地揪着他不放。
所以他这次过来的重点,其实在最后一句话。
赵川想起老爹的嘱咐,也算是换种方式达成了,不由苦笑一声:
“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也向你道歉。等明天……苏苏妹妹醒了,我想当面再跟她说声对不起,然后……然后我就尽量不出现在你们面前,直到暴风雪过去,行吗?”
受过健全教育的成年人之间的问题,只要不触碰到原则,都可以有商有量地解决。
傅行舟没有当场答应他:
“要问她的意见。”
也就是说,辜苏有可能并不想见他。
赵川并不气馁,而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她……她那之后,有跟你说什么吗?”
傅行舟本来都要走了,闻言侧过身来:
“什么意思?”
赵川看他的样子,似乎辜苏并没有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他和自己谋划的事情。
所以傅行舟还当她被蒙在鼓里。
赵川隐晦地旁敲侧击:
“我是说,她会不会认为,我邀请她来这里,是早有预谋——”
“难道不是?”
傅行舟反问。
“……是。”
他就多余提醒他。
赵川闭上了嘴,背过身去,继续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了。
辜苏没有提及,不管是想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也好,还是根本不在意也好,这件事都不该是他对傅行舟说。
……
夜深,别墅里寂静一片,只有窗外暴风雪肆虐。
玻璃和墙体都经过了特殊处理,隔音效果良好,透过窗户向外看去,就像在欣赏一场纯白默剧。
傅行舟从地窖回来,将落地窗的窗帘左右拉开,让窗外景色尽收眼底。
从他的视角看,并非他被困在别墅之中,而是风雪被框在了玻璃窗里。
缸中之雪。
他蓦然回忆起童年时为数不多和母亲相处的片段。
他的母亲背景普通,是个小富之家出来的研究生,专修法国语言文学。
唯二的优点,一个是漂亮,一个是对生活的敏感。
B市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厚的雪,每到这时,母亲就会让佣人在顶楼的玻璃花园里摆上桌椅和点心,热红茶,和同圈子的其他贵妇人一样,带着他一起喝下午茶。
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光,因为只有母亲发话,他才可以不用去上名师一对一辅导课,去练游泳和自由搏击。
她有的时候会用中文或法语给他讲故事,有的时候只是静静地一言不发。
就在他撞破母亲被虐待的事情过后不久,就在一个下雪天,他到处都找不到母亲,福至心灵地跑到了顶楼花园,看到她把窗户敞着,一向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披散下来,被风雪高高扬起,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裙,长袖长裾,平日里因布料垂落而被遮掩的伤痕,明明白白地被狂风昭告天下。
他从未见过母亲那般仪态不整的模样。
中央空调提供的那点可怜暖气已经被吹得不剩一点余温,可母亲依然没有把窗户关上的意思。
他跑过去想关窗,却被母亲拉住手腕。
她低头看他时,有泪掉在他脸上,但他不确定,因为雪同时也飞了进来。
他听到母亲问:
“是我在缸中,还是雪在缸中?”
那个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母亲的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了。
如今是一样的风雪。
他记得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母亲来这里度假,但是从不允许他跟随。
小时候,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父母恩爱,母亲开心就好。
可如今再回想起来,这栋别墅里,甚至这个卧室里,曾经可能发生过什么——只要稍微一想,他就难以入眠。
先前初来乍到,加上身体疲累,他并没有在意这一点。
可一旦联想到了……
他略微烦躁地将窗帘倏地拉合,回身时,眼角余光瞥到闭合的床头柜缝隙里,夹着什么东西的一角。
他不记得往床头柜里塞过东西。
负责清理这栋别墅的佣人该扣工资了。
他这么想着,走过去将抽屉打开。
蓦地,浑身血液凝固。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根黑色的布条,已经被蹂躏得皱巴巴的。
很明显的使用痕迹。
……
已经是凌晨两点,辜苏的房门悄然打开。
她晚上因为傅行舟和赵川的矛盾,晚饭只吃了几口就溜回房间了。
现在很饿。
裹着防滑材料的盲杖轻轻点地,如触角般四处探索。
在抓着螺旋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到一楼时,她听到了客厅里存在着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略微粗重,很不规律,似乎很痛苦。
说是呼吸声,不如说是某种喘息才对。
空旷的客厅里极静,才让声音传到了她敏锐的耳朵里。
辜苏站在原地,小心辨认了一下方向,摸索着向声源处走去。
她做盲人的经验还不够丰富,不太能在脑内构建三维空间,对这座别墅也不够熟悉,因此只能谨慎地扶着墙,走得很慢。
喘息声很近了。
她嗅到了血腥味。
“傅行舟?”
她压低声音询问。
就在出声的下一秒,她明明看不见,却有一种被野兽锁定的错觉,毛骨悚然。
她不敢再向前,试图后退,可手腕已经被很大的力道攥住,有湿润的液体在手掌与手腕肌肤之间挤压碾磨。
血腥气很近了。
她被朝后推抵在桌沿,一只手下意识撑住身后桌面,摸到冰凉光滑触感,确认了这里是厨房的岛台。
大半夜的,他在厨房做什么?
喘息声轻了些,握着她手腕的手也随之松开。
傅行舟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是你啊。”
辜苏没有说话,抓住他松开的指尖,顺着指节、手腕,向上摸索,然后,很轻易地就摸到了手腕内侧还在向外渗血的伤口。
傅行舟垂着眼,似乎已经麻木一般,连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血肉外翻的伤口时,情绪都没有波动,也没有人体对疼痛本能的反射:
“没想到会吵醒你。”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说着,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微凉的手指从伤口处揪开,将人带到水龙头处,打开温水,无言地替她冲洗手腕上残留的血手印。
辜苏从刚才被他抓住起,就没有开口,他以为她被吓坏了,边冲洗揉搓着她的肌肤,边解释道:
“刚才……只是不小心切到手了。”
他没说为什么大半夜的会在厨房里切东西,也没说为什么明明会做饭的他这么巧就切到了手——还是手腕内侧。
过了几秒,他又补充道:
“抱歉。我之前说过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的。我没有做到。是我不好。”
辜苏见到他,原本想借机问问他,将自己推给赵川时,他到底是怎样的心理状态。
但看他如今这个模样,似乎并不是开启一个严肃话题的好时机。
这些天来,他对自己颇多照顾。
她不该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雪上加霜。
于是,在他低头用纸巾替她擦拭手上的水渍时,她轻声开口询问:
“你心情好像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傅行舟神色如常,在擦拭干净后,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往二楼走:
“去睡吧。”
她不肯走,站在那里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头顶传来他压抑的声音:
“不想后悔,
就去睡。”
第78章 第二十七训哭吧,辜苏。我不想亲自弄……
辜苏闻言,将盲杖换到被他攥住的那只手中,另一只手空出来,摸索着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手指微凉。
全屋地暖都捂不热她早年受过寒的身体。
五根纤细柔软的手指,缓慢地、带着麻痒地,在他脸庞上游移,然后很轻易地在眼尾处沾到了一点点湿润。
被她触到眼尾的瞬间,傅行舟抬手捉住她手指:
“别闹。”
辜苏没理他:
“你要怎么让我后悔?”
他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如同一名罪人,剖开自己的胸膛:
“你不明白……我们一家人……都有罪。”
辜苏不太明白:
“如果你是说你祖父和父亲,我大概能理解。但如果是你……多严重的事情,要用罪来形容?”
傅儒许和傅如晦都亏欠她,她并不怀疑。
但傅行舟这些天对她的好,已经远远覆盖了曾经造成的伤害。
即使动过将她送出去联姻的念头,也很快中止了。
她不是铁石心肠。
就算需要刷愧疚值,也不会对一个已经缴械投降的人捅心窝子。
“多严重的事情,需要用罪来形容?”
傅行舟短促地从胸腔里挤出苍白气声,像是一个半途而废的苦笑。
他用最后的理智警告她:
“回去睡觉吧,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我保证。”
黑夜蔓延,窗外风雪肆虐。
客厅里的液晶屏中,融融火炉静默燃烧。
与黑暗一起爬上他背脊,凑到他耳边私语的,是父亲曾在这栋别墅里徘徊的恶灵。
或许,他很快也会加入其中。
现实中从来没有玫瑰园。
他的父亲没有许诺过,母亲亦没有。
他的花园中遍布荆棘,尖刺顶端开出的花朵不是玫瑰,而是从他手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
心理医生说书籍是避难所。
可他将所有推荐的读物都看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属于他的那一间。
雪夜寒凉,触景生情。
口袋里那根黑色的蒙眼布,隔着布料,灼烧他的侧腹。
他仁至义尽地给出了警告,可辜苏却置若罔闻,向前靠近半步,抬起手臂,严丝合缝地抱住他劲瘦腰身,如同对待淋雨彷徨的小狗般,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背脊。
她好像明白他现在状态不对,选择无言地安慰他。
可没有用,她弄错了人。
他不是淋雨的小狗,而是独行冷血的苍狼。
她轻抚的背脊上,爬着一只名为血脉的恶魔。
辜苏正抱着他,试图给他一点温暖,却在几秒后,就被他扯着手腕推开,下一刻,眼皮感受到一阵□□,她下意识紧闭双目,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缠在她眼前,双手绕到她脑后,用力打了个结。
“傅行舟?怎么了?”
她感到不适,小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可她这样微弱的发问,没能得到回答。
辜苏心里升腾起不安,话音刚落,就被推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她无助地将手向后探去,想抓住些什么,可没等她的手指在虚空中扑腾出个结果,就被他捉住双腕,反扣在后腰。
有什么东西捆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软质的皮革。
现在她彻底动弹不得了。
辜苏试图用手腕的力量摆脱捆缚她的东西,但那东西韧性极大,不会把手腕磨破皮,也不会叫人挣脱出去。
“害怕吗?”
冰冷的声音贴在耳畔,两根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她被迫抬头,脖颈紧绷成一条直线,咽口水都会拉扯皮肉,极其难受。
她心里还是不太相信傅行舟会伤害她,或许是之前他给她的照顾与安全感太足,刚才找到他时,他也第一时间控制好了情绪。
所以辜苏倾向于,他其实只是想吓吓她,或者,只是情绪不太好。
他这样的人,有些压力是正常的。
于是,她维持着这个难捱的姿势,轻声问:
“这样做,你会觉得轻松一些吗?”
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他的雷区,傅行舟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过了几秒,才用一种极其寒凉的语气回答:
“你猜。”
辜苏不太确定,但她想赶快逃离现状,只好旧事重提,试图唤回他的理智或是——怜惜:
“你再怎么对我,也不会比我们刚见面的时候过分了。”
他一只手拦在她腰腹前,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辜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紧贴着她后背的人,身体微晃一瞬。
她趁热打铁,又补了一句:
“我的手腕很疼,能不能放开我?”
傅行舟没有动,而是又紧了紧捏住她的手指,下了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哭出来。”
“……?”
辜苏即使被蒙着眼睛,表情也是茫然的。
她听到了什么?
“哭出来,我就放了你。”他说完,还不忘哄了她一句,“乖。”
辜苏有些恼了他的莫名其妙,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不会哭?”
他的脸越过她纤薄肩膀,凑过去凝着被黑布蒙住的双目,好像能透过这层透光的布料,看到底下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睛。
这块黑布上沾染过他母亲的泪水。
他刚才捏着这块布,站在厨房里,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母亲曾经充满智慧与神性的双眸,还有被那双眼睛中流出的泪水浸染成深色的黑布。
以至于鲜血滴到上头,也不曾发觉。
是这块该死的布,使得母亲本该闪闪发光的人生蒙上了阴翳。
而他本该去追讨公道的男人,却不负责任地先行死去了,甚至还将肮脏的物证留在了现场。
想到这里,他微微俯身。
“哭吧,辜苏。我不想亲自弄哭你。”
说话时,温热吐息喷洒在她耳廓,缓声威胁。
恶意不经意展露獠牙,苍狼从肉垫中探出一线利爪。
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终于褪去了伪装的人皮。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步父亲后尘的恶灵,还是尚且留在人间的生魂。
手底下的女孩,肩膀开始微微抖动,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可那黑布上,并无湿痕。
“怎么不哭?嗯?”他手上加了点力气,逼出女孩闷哼,“是觉得我不会伤害你?辜苏,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后悔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成年人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你已经满十八岁了,是不是?”
“还是说,你在指望我心软,放过你?”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声音微弱,带着怯弱的颤,但依然想要安抚他:
“你不要这样……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你是我?”他俯身,无慈悲地将人往怀里摁了摁,胸膛虚贴着她形状明显的蝴蝶骨,脆弱脖颈在他眼前毫无防备地袒露着,催得那股让他遍体生寒的暴虐欲成倍增长,“摆清楚你的位置,私生女。”
他眼眸幽深,面上却古井无波。
心脏一点一点沉下去。
父亲临终前笃定的笑容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傅行舟终于确定,他和父亲一脉相承。
他终有一天,也会像他父亲一样,伤害身边亲近的人。
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人之所以高于其他动物,原因之一就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
可他们一家人就好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总是会对弱者的哭泣和乞怜上瘾。
他们是披着人皮的兽。
也正因为流淌在兽血液中的本能,才使得他们对商场上的交锋得心应手。
他们能毫不心慈手软地吞并、剥削,不理会示弱,不展露怜悯。
商海浮沉,伏龙集团在傅家人的带领下,如同一艘不没之舟。
就在他源源不断地产生自我厌恶之情的时候,却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泪水已经透过黑布渗出湿渍,白皙娇弱脸庞
在黑色衬托下显得苍白如纸。
傅行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的眼泪,心脏却并未像他预料的那样兴奋震颤。
他甚至怀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惶恐感。
“辜苏……”
他张开唇,却没发出声音。
事情好像变得无法收场了。
第79章 第二十八训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
背对着他、手腕与眼睛皆被捆缚的女孩,正在无声无息地流泪。
傅行舟心脏处生出尖锐的疼,又被她的泪水蛊惑一般,一时间进退维谷。
辜苏的眼泪止不住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受——
你曾被一个人伤害,决心再也不要信任他,却在他日复一日的蓄意补偿中软了态度,即将张开曾经紧闭的蚌壳,试图原谅他过去的傲慢、刻薄与扎向你的尖刺时,却突然发现,这个人对你的态度,其实从未改变。
他依然会轻蔑地称呼辜苏为私生女。
这让她曾经的心软像个笑话。
蒙眼布已经湿透,她嘴唇咬得发白,胸腔短促起伏,在傅行舟失神地将掐着她下巴的手指松开后,脑袋垂落下去,如同心死的天鹅。
“……”
傅行舟失去了声音,他知道自己该道歉的,该告诉她,自己其实没有恨她或是看不起她的意思,他刚刚那句话,只是……只是鬼迷心窍地想欺负她。
他自以为和父亲不一样,但恶劣之处深究下去,又大同小异。
他知道不对,但他还是那样做了,从说出口的瞬间就开始后悔。
人这一辈子有许许多多口出恶言的时刻,那一刻也许并不是真心那样想,或许这个念头只占了微不足道的1%,可能直到死都不会诉诸于口,可总有那么一瞬间,天时地利人和,叫他祸从口出。
辜苏还在哭,难以遏制的情绪叫她对外界的感知变弱,等察觉时,拦在眼前的布料已经拆下,捆住双腕的皮带也随着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被解开扔到了地上。
傅行舟绕到她身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一手轻抚她柔顺长发,一手扣住她腰背。
他低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一触,饱含歉意地哄她:
“别哭……是我错了。”
她垂着眼帘,泪水又急又凶,不管他怎么给她擦眼泪,都好像停不下来了。
他正不知如何哄她,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松开手,去看她手腕。
已经被勒出一圈红印,横亘在白嫩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他用指腹轻轻推揉,她却反应很大地将手抽回,低着头,不停抹眼泪。
“痛吗?”他指尖一顿,僵在半空,“我去拿药膏。”
他把辜苏扶到沙发上,匆匆回身去找医药箱。
辜苏在他走后,则蹲下身去,在地板上摸索刚刚掉落在地的盲杖。
她不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片刻后摸到杖身,她撑着地面爬起,却听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伴着赵川的由远及近的惊呼:
“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摔着了?”
辜苏低着头,可被他扶起时,脸上泪痕在光屏壁炉的暖光中清晰可见。
“苏苏妹妹?你怎么哭了?”赵川声音不由自主轻了下去,伸手小心替她拭去泪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是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这样讨厌我……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补偿你,可以吗?”
辜苏缓缓摇头,轻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闷闷的:
“跟你没关系。”
赵川刚刚关心辜苏,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此时为了找出她难过的根源,向四面环顾一圈,轻而易举看到了散落在地的黑色蒙眼布和皮带。
“……”
他愕然,呆立当场。
他确信,晚餐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
而且,都是成年人,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明白的。
更别提他注意到的,辜苏手腕上那一圈红痕。
“是……你哥?”
他梦游一样发问。
“跟你没有关系。”辜苏依然固执道,“可以送我回房间吗?”
赵川小心地牵起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牵着她往电梯走去。
在将人送到房门口之后,他讷讷道:
“傅行舟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吗?他,他之前也这样?”
他无法想象。
就这几天他观察到的,傅行舟的妹控程度来看,根本不可能欺负她。
可辜苏的眼泪打破了他的这个认知。
她低着头,抬手拭泪,没有说话。
似乎是一种默认。
赵川看她这样,更是认定傅行舟和她之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纠葛,把心一横,急促道:
“苏苏妹妹,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傅行舟身边,觉得难受,我可以帮你离开。”
辜苏缓缓抬头,空洞视线茫然与他对上。
迎着她无神双眸,赵川从身体里涌现出无穷无尽的怜惜之情,柔声道:
“我有办法的。”
辜苏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未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森寒声线:
“松开她。”
赵川一个激灵,差点没跳起来,回头看到走廊尽头,傅行舟提着医药箱,正大步向这里走来。
真的很像下一秒就要揍到他脸上。
他犹豫一秒,突然咬紧后槽牙,挺身挡在了辜苏面前:
“你不该那样对她。”
傅行舟面无表情,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落在被他挡在身后的辜苏脸上时,重又恢复温和:
“辜苏,进屋去,我给你上药。”
竟是将赵川无视了个彻底。
“你根本没有资格把她留在身边!”
赵川见他又逼近一步,立刻抬高音量。
“赵川,同样的话,我不会提醒你第二遍。”
他淡淡警告。
不要再见她。
赵川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杵在原地,分毫不让:
“你知道她不是你亲妹妹吗?”
顷刻间,满室寂静。
……
客厅地暖温度正好,坐在沙发上状似自然地给辜苏上药的傅行舟,却觉得额上生汗。
他听着赵川说,在地窖收拾红酒残骸的时候,是怎样找不到放置扫除工具的杂物间,又是怎样误打误撞发现了隐藏在红酒展示柜后头的暗门。
暗门里,藏了个密室。
里面有什么,赵川只让他自己去看,并且丢出了一本不薄的笔记本。
正是将这本笔记翻了一遍,耽误了时间,他才会凌晨才从地窖爬出来。
也正是因为看完了这本笔记,他才笃信,辜苏绝不会是傅如晦的亲女儿。
傅行舟不紧不慢地给辜苏手腕缠上纱布,又用剪刀精细剪去多余布料后,才拎起那本笔记,强自摁下颤抖手指,打开第一页。
他不知道赵川是哪里来的自信,一口咬定辜苏身世。
但这本笔记里大概记载了些什么,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猜测。
抬头日期,是很久之前的时间点了。
乍一看好像是日记,但看了几行就会发现,这里面的一切只与别墅内部发生的事情有关。
很像是“罪犯”的“犯罪心得”。
笔迹他很熟悉。
是那个男人的。
最早一条记录,是三十年前。
他的父母成婚第一年。
笔记里,用他父亲一贯稳健大气的字体写道——
“我表现得和每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妻子尊重、体贴、温柔,压抑本性去表现得爱她,纵使事实截然相反。我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
“她看我时,眼中有光。我经常在别的女人眼中看到,有些腻了。
“她尚且不知我的真面目,不过没关系,等她生下继承人,就会知道了。
“期待她那时的表情。”
二十六年前。
“我的儿子出生了。
“她跑不掉了。
“昨晚,她哭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了,山川在她眼前崩裂一般。
“她错了。世界末日才刚刚开始。
“她的血,比别人的都要香甜一些。”
二十三年前。
“儿子三岁了,我提出单独带她来这里度假时,看到她惊恐的眼神。
“她怎么还不明白?
“因为我还算喜欢她。
“所以她活下来了。”
二十二年前。
“为什么?她没有得到快乐吗?
“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个人快乐。
“她为什么不爱我了?
“为什么?”
二十一年前。
“她说我是怪物。
“我不开心。
“罚了她。
“半夜给她上药的时候,她吓醒了,让我滚。
“第二天早上,我抱着她说早安。可她再也不肯和我说话了。”
十八年前。
“特大暴风雪来了,我们可能会被困在这里一个多月。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推开门,冲进了风雪里。
“她差点死于严寒和窒息。
“我不能失去她。
“她是孩子的母亲,傅家的女主人,我的——(此处用黑色线条重重涂去)”
“这一个月,待在别墅里很无聊。我忍住,没有再碰她。
“但没有用。她还是拒绝和我交流。”
“很久之前,光就熄灭了。
“我也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她的笑容了。
“我想看到她笑,想看到相亲初见时,让我决定就是她的那个笑容。
“可她甚至不再看向我,还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
“我把布扔掉,她又捡回来。
“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了。”
“到了六月初,通讯才恢复。
“她抑郁症病发,把自己淹在了浴缸里。
“如果不是我呼叫了直升机救援,她会死在这里。
“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等回到家,看到儿子,她就不会有这种荒唐念头了。”
“我把别墅内外都装潢成了暖色调,据说可以防止抑郁。
“下次再来,我不会再罚她了。”
这一句过后,很久都没有记载,直到八年前,也就是傅行舟的母亲死去的那一年。
“我的儿子,你在看,对吗?”
“我被查出癌症,如果接受治疗,可以生不如死地活十年左右。
“如果不接受,应该一年之内就能下去见你母亲。”
“我很想活,这是人之常情。而死亡从来不是一件需要着急去做的事情。它会是每个人的终点。
“你的母亲是个蠢人,她拥有名分、地位、用之不尽的财富和旁人艳羡的目光,却还是不开心。她简直是愚蠢至极。
“她以为谁都能成为我的妻子?”
“你以后的妻子,得是你祖母蒋莹那样的,不能娶太敏感脆弱的女人。
“她必须懂得牢牢将权势和财富把控在手里,用尽一切手段去争抢资源,格局要大一点,*这样的女人才不会因为胡思乱想而得抑郁症。
“不要步我的后尘。”
最后一段话还没看完,傅行舟就“啪”地合上笔记本,把辜苏也吓了一跳。
他还未从这本笔记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就听赵川说:
“我问过苏苏妹妹真正的生日,是在二月。”
先前成人礼上所谓的生日,只是个随便选定的日期,为了方便尽早把她推到台前。
这是一些富豪的迷信,他们认为生日是非常私密的东西,为了不被有心人利用,对外公开的生日都是假的。
辜苏真正的生日在二月,实际年龄也并非十八。
正常推算的话,她的母亲怀孕,应该是在十八年前的五月份。
十八年前,整个五月份,傅如晦都和妻子在雪山里。
又怎么可能让辜苏的母亲怀孕?
第80章 第二十九训我要娶辜苏。
从瑞士回国之后,傅行舟甚至连家都没有回,就带着辜苏去机构做了加急鉴定。
赵川则一下飞机就被他早早赶走,走的时候,一脸茫然地捧着一家外贸公司的股份转让合同,外加一张八百万的支票,当作是别墅里发生事情的封口费。
一天后,结果出来了,辜苏果真不是他的亲妹妹。
得知这个结果,他竟不知心里是松快多一些,还是烦躁多一些。
辜苏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双手搁置膝盖上,听医生说他们不是亲兄妹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好像无论事实如何,她都无所谓。
傅行舟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张报告,就听辜苏轻声问他:
“我可以走了吗?”
他立刻扭头观察她的表情,接着起身,牵起她手心:
“累了吗?我带你回家。”
可她却轻轻挣开,将他送的那根盲杖代替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
傅行舟的心跳重重地往下落了一拍,只听她说:
“还给你。
“我不要了。”
“辜苏——”
他还想说些什么,她已经松开手,与他擦肩,跌跌撞撞向记忆中的门口走去,他转身要去扶,却见诊室的门被推开,一道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辜苏听到开门声,如倦鸟投林,扑入来人怀中,被对方一把抱住。
双方都很驾轻就熟,就好像曾经这样做过很多次。
“……是你。”
他见过他。
在城南老街,也在下属递上来的资料里。
蒋其声单手扣住辜苏腰肢,稳稳地扶住她,道了句“我来接你了”,没有分给傅行舟半点视线。
被无视的人遽然动身,伸手去抓辜苏肩膀,却被蒋其声啪一声拍开,护食一般:
“是她让我来接她的。她不是傅家人,没有留在傅家的理由了。”
傅行舟立刻反驳:
“血缘上确实如此,但当初收养她时,并非因为她的血缘。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她都是傅家的养女。”
当初,当众宣布的理由是,她的器官配型和傅如晦配上了,虽然傅如晦已死,但收养辜苏,也算是解了祖父没能救下儿子的愧疚之情。
见鬼的愧疚,他就没见祖父有过愧疚之情。
他倒是有另一种猜想:
辜苏的肾脏和傅如晦能配上,那就多半能和傅家其他人也配上。
不,不是多半,以祖父的行事风格,肯定当天就做过检测了。
祖父是在把她当成器官储备库在养。
蒋其声才不管什么收养的理由,他将辜苏脑袋按入怀中,双手紧紧捂住她耳朵,才压低声音,狠戾道:
“是你那个人渣爷爷垂涎小辜苏的美色,才不要脸地收养了她,不管有没有血缘,我都要带她走!”
傅行舟寸步不让,看向对方按着辜苏后背的手,眼神冷冽:
“她的户口还在傅家,我和祖父不同意,她就不能脱离。更何况,上了傅家的族谱,除非犯了大错,否则终身不得脱离。”
无论从风俗还是法律的角度来讲,蒋其声都没有资格管她。
但这一点似乎没有难倒对方,蒋其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件,伸到傅行舟面前,轻蔑道:
“哦?是吗?”
那是一张已经填好的结婚登记申请表,只差辜苏的名字没有填。
在他们去瑞士的这一个月里,蒋其声将放弃复仇后要走的路,重新规划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对辜苏的安排。
他要给辜苏最好的条件,不能让她再跟着他风餐露宿。
她
身体很弱,早年落下了病根,他也要准备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的医药费,还要请最专业的营养师来调理她的身体。
她生活不便,他在外挣钱的时候,还得请人来照顾她。
蒋莹死后给他留了一笔钱,但他大部分都花在了复仇上——
买通人调换亲子鉴定,将辜苏送入傅家;
买通酒店服务员,让对方当晚配合辜苏的安排;
买通许多新闻媒体,将城南老街房屋倒塌、死伤惨重的消息大肆报道……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如今剩下的,只有十之二三。
仅仅只能让辜苏过上普通人衣食无忧的生活。
——还不够。
她和普通人不一样,她更为脆弱。
蒋其声垂眼看向辜苏姣好脸庞,生出懊悔之情。
对抗傅家,如同蚍蜉撼树,可他只顾与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斗争,却忘记了珍惜眼前人。
他将结婚登记表在傅行舟眼前晃了一圈就收回:
“不需要你们同意,只要她嫁给我,从此就和你们傅家没关系了。不管是法律上,还是血缘上。”
傅行舟面沉如水,手里捏着辜苏的盲杖,视线紧紧攫住她的后背:
“辜苏,这是你跟他商量之后的对策吗?”
辜苏肩膀一颤,依旧埋在蒋其声怀里,没有说话。
看来是默认了。
蒋其声揽着她肩膀:
“结婚登记不需要户口本,现在身份证也在小辜苏自己手上——再见了,小傅总,我们要去民政局了。”
蒋其声办事相当雷厉风行,早就把材料都准备好了,辜苏要做的,其实只有签字而已。
她看不到,按手印也是一样的。
傅行舟气极反笑:
“蒋其声,你以为我没查过你吗?你跟傅家的那点事,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没有动你,是看在辜苏的面子上。”
蒋其声向外走去,没有回头。
“你想要拿回蒋家的东西,我可以一点点还给你,只要你有这个能力,就来拿!”他提高音量,“现在的你,手上又能有多少钱?你还要让她陪你去住城南的破房子吗?”
他脚步顿住,刚想回头,就被辜苏扯了扯衣袖。
她侧过脸,对傅行舟说:
“人活着,本就不需要太多东西。体验过很好,没体验过,也没什么遗憾的。但我不想留在一个……”
她沉吟几秒,在思考措辞时,傅行舟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她说:
“不想留在一个,从心底里看不起我的人身边。”
“我并非——”
“对我好只是你的修养使然。给我买东西、带我出去玩,对你来说都算不上付出,因为财富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你只是不介意给我一点小恩小惠,给我造成你很重视我的错觉。我信了,上当了,我觉得你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血无情,我甚至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可是错了,不对,你不可能对任何人温柔。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辜苏一口气说完了这一长串话,便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傅行舟追出诊室,在寂静的VIP楼层走廊上匆匆追赶二人,拦在他们面前:
“先不提我怎样,那蒋其声呢?他就是个好人吗?他利用你复仇,把你送进傅家,你就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吗?”
“我是自愿的。”辜苏挽着蒋其声的手,认真强调,“他要做什么,都会开诚布公地跟我讲,告诉我他的目的和想法,他从来不会骗我,也不会逼我,不会假装对我好,又突然欺负我,然后又跑过来跟我说,他不是故意的,要我原谅他。这样反反复复,是要做什么呢?傅行舟,真心被辜负一次,就不会有真心了。”
傅行舟哑然,蒋其声嚣张地从他身边走过,肩膀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听到了吗?麻烦让让。”
被撞的肩膀微痛,傅行舟知道再追上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伫立在走廊上,目送他们远去。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听到恶灵在耳畔低语。
它说——
你配不上她。废物。
……
疗养院的高级病房里,傅儒许正在落地窗前练五禽戏,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房间。
和普通病房纯白内装不同,这个病房几乎可以和总统套房媲美。
傅行舟面无表情地敲门进来,静静地站在祖父能看到的角落里,等他打完。
收拳,傅儒许长舒一口气:
“有什么想不通的,要来见我?”
自从傅行舟的母亲自杀身亡后,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就降至冰点。
职场上虽会交流,但平时如无必要,一般不会私下里见面。
傅行舟开口第一句就是:
“成人礼当天,你的酒被下了药?”
见傅儒许默认,他又道:
“蒋家遗孤要把辜苏从傅家带走。”
傅儒许轻呵了一声:
“有人跟我报告过了,那小子想跟她结婚?”
“不能让他得逞。”傅行舟此时的语调异常冷酷,“辜苏即使要嫁,也不能嫁给他。”
傅儒许似笑非笑用眼风瞥他一眼:
“不嫁给他,嫁给你?”
这一句话,已经暴露了他原本就知道辜苏的身世。
傅行舟喉结微动,紧接着冷然正色:
“蒋其声什么都没有,把辜苏嫁给他,没有一点好处。”
傅儒许很满意他的思维方式:
“不错,如果蒋其声真的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无能的话。”
“什么……意思?”
他声音不由得轻了些,一种无端敏锐的糟糕预感从心间冒出头来。
“他在音乐上毫无天赋,但……”傅儒许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似的,惋惜地摇摇头,“当年,辜苏的成人礼,我叫你来,你不肯来,我已说过,你不要后悔,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你告诉我,你悔了没有?”
傅行舟薄唇紧抿:
“祖父,您转移话题的手段并不高明。”
“那天成人礼,如果你去了,我本想顺势宣布你们的婚讯的。这样一来,辜苏照样能入我们家族谱。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即使没有亲子鉴定,我也会让她进傅家。她是你父亲的遗憾。当年因为如晦搅局,辜苏的母亲远走他乡,又为了躲他,匆匆和别人结婚,结果遇人不淑,早早因为家暴去世,生下的女儿也流落在外。
“在他发现自己为了妻子,挖掉了初恋亲生女儿的眼角膜时,他就动了收养辜苏的心思。可惜那时候内忧外患,没有顾得上。后来……后来你母亲去世,眼角膜也救不回来了,他无颜面对辜苏,留下的遗言之一,就是求我帮他办成这一件事。
“不管是收养也好,还是让你娶她也好,总之让她有个挡雨的屋檐可以栖身就行。”
傅儒许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缄默半晌,才道:
“你知道吗?如晦他,一辈子就求过我这一件事。所以,即使知道有人算计我对辜苏出手,我也懒得去查了,猜都猜得到是谁。”
那天晚上他被人算计喝下了下药的酒,在被辜苏砸晕过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通了——是将辜苏送到他面前的那个人,以她为饵,下的套。
成王败寇,怪只能怪他老了,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至于此事主导究竟是辜苏还是蒋其声?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蒋其声心狠手辣,为了复仇,牺牲了辜苏。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她嫁给蒋其声?”
接二连三地接触真相,傅行舟面上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波动,语气却紧绷得发涩。
“是你自己不要她的。如今嫁给他,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谁。”傅儒许似乎对辜苏的终身大事并不上心,“早点嫁出去,不用我操心去照顾,也挺好的。蒋其声那小子够狠,够下作,不要让他成为你的敌人。你可以把蒋家的产业交给他打理,但要防他一手。”
傅儒许像以往每个叮嘱孙子行商秘诀的瞬间一
样,对他身边的人物评头论足,言辞犀利冷酷。
傅行舟过往对他虽然冷漠,还时不时会刺他几句,但他的建议,向来会听。
可如今,却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傅儒许也不生气,想知道自己这个惊才绝艳的孙子,现在在想什么对敌杀招。
可傅行舟抬首,眸中映着晨光冷冽,泛着细碎的、冰寒的光。
他说:
“我要娶辜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