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垂首侍立,有些恍然。
眼前人,分明还是那张艳光灼灼的脸,眉目依稀是旧年田埂上牵着大黄狗,无忧无虑跑跳的模样。可如今,周身却沉淀出一种沉静的气韵,眼底的笑意收得恰到好处,既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肆意,亦无半分瑟缩拘谨,只余下一种得体的淡然。
傅九站在边上,又提醒了他一句,阿福收回揣测,赶紧躬身行礼,“秦大奶奶安。”
温棠从周婆子身侧缓步上前,微微颔首。
她想着一会儿还要回去跟老太太说一说四姑娘的事情,在这儿耽搁久了,还不知道秦若月回去要在老太太跟前编排些什么。
傅九,“大奶奶,诗会尚需些时辰才开,您这就下去?”
温棠抬头看了眼傅九,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今日出门的由头是陪着四姑娘一起来参加诗会。
边上站着的店小二知道这是几位贵客,笑容满面地凑上来,“夫人,诗会雅座设在临水,荷花池边,敞亮雅致,纳凉赏景两相宜,景致一等一的好。”伙计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显然是想在贵人面前讨个好,“夫人若不嫌弃,可先瞧瞧这册子,里头是今日诗会要用的诗谜,夫人提前掌掌眼,兴许能添些雅趣,待会儿准保拔得头筹。”
这是提前作弊了,几双眼睛都看着,周婆子也只好上前接过,然后递给温棠。
温棠低头看了一眼,册子封面上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集。
温棠抿了下唇,这个小动作全被身量颀长的秦恭看的一清二楚,他蹙眉,温棠正好抬头,看见他在看着她,温棠有点尴尬。
她那年初入京城时,温知意就带她去参加过诗会,可她那时候大字不识几个,面对满座才子佳人引经据典,茫然听着,只知跟着拍手叫好,轮到她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开口说了句“不会”,结果一开口,满堂哄笑,比起不通文墨,她的一口浓重乡音显然更令人印象深刻。
现在这点儿尴尬没被温棠放在心上。
店小二还在殷切鼓吹,“夫人您翻开仔细瞧瞧,待会儿准会拔的头彩。”
他怀里还揣着好几本同样的册子,打的便是广撒网的主意,总盼着能有一两位贵人因此得彩,随手赏下些碎银。
温棠已经调整好了心绪,她神色自若地打开书册,翻看了一页,然后抬头,“爷,四妹妹方才已先回府了,我这做大嫂的,不好让她独自归家,我也先回去瞧瞧。您且忙您的公务。”
嘱咐完该嘱咐的,温棠就准备走,昂首挺胸地越过秦恭。
秦恭抿了抿唇,她刚才那一眼,自然跟平常一样媚意横生,但多了一丝恼,他眉头皱的更加厉害,这两日她不给他宽衣,奉茶,今日更是,敢瞪他了。
“大奶奶慢走。”傅九连忙躬身相送。
傅九扭过头,看见大爷还是皱着眉,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周身气息沉郁。这几日他就觉出大爷对大奶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原本还只是猜测,方才那一幕,算是坐实了,傅九幽幽地看了眼大爷腰间挂着的物件,觉得大爷的心思愈发野了。
周婆子也对着大爷告辞,然后跟上温棠。
温棠下楼之后,便对着周婆子嘱咐,“两间房都让人在外候着。”
周婆子办事得力,自然是刚才一出了雅间的门,便眼神示意人去两门那儿候着。
不过,瞧着二楼里边那间,周婆子抬头往那儿看了一眼,这间不必候着了,里边的人就是章尧。
至于一楼另一位。
周婆子也有了猜测,“大奶奶,上回那位新科状元来府上了。”
“您之前让我着人去查过他的底细。”
温棠记得这个人,周婆子侧身过来,“不怪老太太不曾把他列入四姑娘夫婿的候选名单,这位新科状元在老家早有妻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前些日子放榜,有官员榜下捉婿,瞧中了他才学相貌,府上小姐也属意。谁知他竟瞒得死死的,生生坑了人家,彻底得罪了那位大人府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周婆子感叹,“要我说,这回给四姑娘选的那位杨家小公子应该是个好的,老太太也满意,就不知道她自个儿满不满意了?”
温棠侧身,把手里的册子给周婆子,周婆子手接过册子,“我去给那伙计些赏钱。”
“嗯。”
“大奶奶你心善。”周婆子晓得她把这册子递到她手上的意思。
周婆子手拿着册子找到刚才那个店伙计,
店伙计正捧着书,满头大汗,弓着腰,“贵人,您现在多翻看翻看,一会儿”
“定拔得头筹。”周婆子拿着册子和钱上前,前面站着的客人得了奉承,笑着离去。伙计挠挠头,抹了把汗转身,手里就被塞了册子和赏钱。
他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连连鞠躬,“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赏!”
周婆子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往温棠那边走过去,“大奶奶,回府吧。”
温棠点点头。
周婆子上前就要搀扶温棠,主仆二人低声商议着回府后如何向老太太和国公夫人回话,周婆子边听边点头,然后准备转身,朝着大门那儿走过去。
周婆子把头抬起来,望向大门那儿。
温棠突然觉得手一紧,周婆子攥住了她的手腕,侧身挡住了她。
“章大人,快楼上请!”掌柜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带着明显的谄媚
门口,骄阳似火,光如瀑般涌入。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身着绯色,玉带束腰。
他微微侧首,似乎在与引路之人说话。
几乎同时,方才引着秦家大爷上楼的阿福小跑着过来,“爷,秦大人已经进屋了。”
阿福垂首在前,引着章尧步上临江楼的木阶,行至堂中,阿福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脚下,一味前行。
章尧步履沉稳。
周婆子也护着温棠步出大门,搀扶她登上马车。
只是周婆子没注意,临江楼的高阶之上,有人倏然回首,目光沉沉,越过攒动的人头,目光正望向她这边。
阿福本来在引着自家爷上楼,看着他目不斜视地经过温棠时,阿福还松了口气,冷不防见前方挺拔的身影骤然顿住,侧身回望。
阿福心头一跳,“爷?”
章尧也只不过是往那儿扫了一眼,他冷收回目光,“嗯?”
阿福突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了。
章尧忽地低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几分洞悉的玩味,“琢磨什么?”
“莫不是在你眼中,你家主子竟是个长情难舍的痴人?”
阿福被戳中了隐秘的心思,脸臊得慌,他忙抬起头,自家主子面上是一派疏淡从容,那一眼,不过是对旧日十年熟稔光景的一丝本能回望。
阿福却踌躇着,仍立在原地。
“上楼。”章尧不再多言,衣袂一掀,径直拾级而上。
临江楼前,那辆马车早已汇入市井人潮,车顶最后一点影子,亦在喧嚣街巷的拐角处彻底隐没——
国公府。
温棠才踏过垂花门,廊下几个丫鬟婆子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众人瞥见大奶奶进来,立刻噤若寒蝉,倏然散开,扫地的,擦灰的,各自埋头,手脚麻利地忙活开来。
大奶奶温棠待下素来宽厚,赏罚却极是分明。做得好,真金白银的赏钱从不吝啬,若犯了错,罚起来也绝不手软。是以府中下人对这位年轻的主母,敬重之余,总存着几分小心翼翼。
温棠未作停留,先往婆母国公夫人院中去,将秦若月之事原原本本道出。国公夫人听得脸色铁青,便携了温棠一同去往老太太那儿。
这一去就是折腾了一下午。
到用完晚膳之后,温棠的耳朵边上似乎还能听到秦若月凄惨的哭声。
四姑娘是出了名的爱美,爱俏,偏生今儿哭的惊天地,动鬼神。
要知道国公夫人,四姑娘的嫡母,都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她一句,四姑娘就直接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温棠脑袋被吵的嗡嗡的,就连一向精神头十足的周婆子也被吵懵了。
“杨家小公子这门亲事,怕是不成了。”周婆子头疼。
姑娘都闹成这般模样了,体面人家谁还敢沾惹。
唯一可庆幸的是,老太太这回是铁了心要将四姑娘嫁出去。
周婆子想了想,“五姑娘今儿也在场,她是个乖巧性子的。”
其实周婆子觉得是怯懦性子,今儿五姑娘上前去劝慰四姑娘,说错了句话,被四姑娘一瞪,就吓白了脸,手都在抖。
周婆子是,“老太太今儿的意思,是要将五姑娘许给杨家。”
“左右两位姑娘都到了年纪,索性一并相看定下。五姑娘性子绵软,杨家小公子人品可以,关键是家风正,婆母也是个和善人,五姑娘嫁过去,日子能过得舒坦,这倒是一桩好姻缘。”
老太太既开了口,国公夫人与五姑娘的生母赵氏皆无异议,温棠自然也没意见,“那便先着手五姑娘的亲事吧。”
“下月寻个吉日,安排两人见上一面。”温棠说——
四姑娘秦若月那边,依旧哭天抢地,只缠着老太太要寻她的章郎。闹得动静太大,将刚回府的国公爷惊动了来。
老太太为了孙女,硬是也不肯看温棠寻来的铁证,也不管与秦若月通书信的是另有其人。
见国公爷进来,老太太劈头便问,“章国公家的二公子,品貌才学如何?可堪配我们若月?”
国公爷来前早听国公夫人详述了这桩丢尽祖宗颜面的腌臜事,此刻一张脸黑如锅底。
莫说章尧如今是圣上跟前的新贵,手握实权,政绩斐然,即便他只是个寻常举子,国公爷也断无老脸去攀扯这门亲!这等私相授受的污糟事若传扬出去,章家人岂止是看低,怕是要指着他秦家的脊梁骨唾骂三代。
“跪下!”国公爷一声暴喝。
秦若月只一味抽噎,身子往祖母怀里缩得更紧,对父亲的命令竟也充耳不闻。
直到国公爷身后的侍卫上前,老太太也慌了神,厉声道,“你这是要如何?吓着孩子了!”,四姑娘的生母宋夫人也坐不住了,梨花带雨地扑过来,“您好狠的心!若月是您的亲骨肉,是您的长女啊,您忘了妾身生她时是如何艰难”
“不就是一门亲事?咱们府上与章家虽非世交,但也无旧怨,您……”
“是他,是他,与我通信的就是章郎,是章郎……”秦若月也抬起泪眼,仍旧固执。
宋夫人连忙帮腔,“爷,说不准是恭哥儿媳妇弄错了,章家二公子兴许真对我们若月……”
“住嘴!”国公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地指着这一家子,“惯得她无法无天!从今日起,让她闭门思过。你,”他指着宋夫人,“即刻随恭哥儿媳妇去选定人家,马上给我把她嫁出去!不拘什么门第,只要清门静户。”
“杨家那样的算什么?我才不要……”秦若月在祖母怀里尖声哭喊,老太太心疼地拍抚着她的背,“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刚一脚踏出门槛的国公爷听得此言,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立刻转身痛骂,却正对上门外端着汤盅,带着五姑娘前来谢老太太为女儿选定亲事的赵氏。
赵氏被国公爷铁青的脸色骇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盘一歪,汤汁哗啦,全泼在国公爷的靴上,泼得他一个激灵。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国公爷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彻底爆发,根本没好脸色,怒冲冲走了。
看着丈夫甩袖走了,赵氏整个人脸色都白了,再想想刚才里边听到的话。
这叫什么话?
杨家那样的算什么?
她四姑娘嚼过嫌了,吐出来的东西,扔给她女儿了?——
夜色渐深,元宝在外头坚持不懈地扒拉着门板。
秦恭还没回来。
“大爷今儿傍晚被召进宫去了。”周婆子为温棠拆解发髻,“圣人的万寿节眼瞅着近了,今年操办这体面差事的,多半还是贵妃娘娘那头。”
今上未设中宫,这操办寿宴的体面差事,便年复一年落在了贵妃肩上。每逢此时,圣上总要宣大爷入宫,一忙便是好些时日。
“不过也难说准,去年不是说让淑妃去操办,结果贵妃去皇上那儿闹,皇上被闹烦了这才照旧给了她。”周婆子嘴里絮叨着。
妃子们闹,皇子们也闹,说到底,还是因着没有中宫,嫡子压阵。
“圣上一向器重大爷,这回寿辰,大爷估计又要在宫中忙一段时日。”——
宫中,
殿宇重重,宫灯摇曳,朱墙金瓦。
皇帝寝殿殿门缓缓打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灯影步出。
“秦大人。”后方那人率先出声。
随侍在秦恭侧的傅九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眼底厌恶掠过,秦恭面上却依旧淡然,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显出他的不耐。
二皇子却走过来,抬手便熟稔地拍向秦恭的肩头,“瞧,父皇待你多亲厚,让你与我,与其他皇子一同,在殿内聆听圣训,秦大人,可要愈发勤勉才是,莫辜负了父皇这番殷殷期盼。”
他顿了顿,“父皇寿辰将至,这寿礼,秦大人想必已开始费心筹备了。”
“可还是你夫人亲自筹备?”
一直视二皇子如无物的秦恭,明显周身气场变了,他掀了眼皮,视线锐利。
傅九已侧身一步,“二殿下,宫门落锁的时辰快到了,不敢再在宫中逗留,扰圣驾安歇。”
秦恭甚至未给二皇子一个眼神,就转身离开。
二皇子却没被他这种态度刺激到,毕竟他刚才可是看见了秦恭脸色的变化,这么些年,能寻到机会压他一头,实在难得,上一回,就差那么一点。
“啧,”二皇子站在原地,“他那个夫人,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叫什么了,但记得是真的美啊,貌若芙蕖,往年宫宴,总见她跟在秦恭身后,被护得严严实实,生怕叫他多看了一眼,但总有那么几次,在无人处撞见,避无可避,不得不给他行礼,腰肢那么轻轻一弯,领口微松处,饱满起伏,雪肤莹润。
抬起头喊“二皇子”的时候,眼波流转,偏又带着不自知的纯稚。
侍从低声,“是温伯爷家的女儿,名温棠。”
第26章 秦大爷乖,时间紧,且忍忍
门外,元宝细碎的爪挠声停了,转而响起奶声奶气的呜咽。
虽还是只奶狗,昂着脑袋的模样,却已有了几分看家护院的架势。
周婆子耳尖一动,侧耳听了听那呜咽的调子,便知是大爷回府了。
这小东□□独冲着大爷一人这般叫唤。旁的不相熟的丫鬟婆子打院前过,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遑论出声。
周婆子忙打起帘子迎出去,夜色浓沉,她提灯前行,远远便瞧见大爷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近。
温棠半靠在榻上,等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近了,眼见着已到了门口,温棠这才起身,旁边的报春上前去给大爷宽衣,奉茶。
报春小心翼翼地上前,实在是因为大爷的面色很冷,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威压沉沉压下,让人不敢造次。
温棠看着小丫鬟被他那张冷脸唬得不轻,使了个眼色给周婆子,周婆子自然会意,上前去给大爷奉茶。
秦恭落了座,接过茶碗,也不言语,仰头饮了个干净。喉结滚动,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周身沉寂的寒意。
每年从宫里回来,秦恭的脸色就没好过,比平日更添几分冷硬。温棠觉得今日这闷葫芦沉得尤其厉害,问他?他也不会说。照例是沐浴过后,一句熄灯吧便打发了。
他那心思,比姑娘家的还难猜。
温棠索性不问他的事,只捡了方才周婆子提过的话头,“爷,您那些同僚们给陛下预备生辰贺礼,都送些什么稀罕物儿?您帮着想想,既要贵重,又得显出心意。今儿下午去公爹那儿,公爹还特意嘱咐了,说今年有几样要紧东西,务必得送进去。”
这是正经要商议的事,温棠等着秦恭开口,没想到却见他倏地蹙了眉,搁下茶碗,抬眼望了过来。
温棠被他看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干干净净,有什么值得他这般盯着瞧?
“多与母亲商议便是。”秦恭道。
温棠点头应下,往年也是如此,毕竟年轻,持家难免疏漏,婆母出身前朝世家大族,规矩体统,人情往来,府中庶务,样样周全,自有值得她细细揣摩之处。
温棠已沐浴过,身上带着清浅香气,秦恭又默不作声地饮了两碗茶,便起身进了内室沐浴。
待到上榻,温棠麻利地滚进里侧,暗自舒了口气,今日总算抢了先,免得又被他占了去。
婆子进来,熄灭了烛火,窗外一点朦胧月色。
温棠躺在榻里侧,刚寻了个舒服姿势,将脸颊埋进枕头,榻边伫立的秦恭突然问了句,
“今早,为何瞪我?”
这问题打了温棠一个措手不及,秦恭很少发问,以至于他这一问,倒真让温棠愣怔片刻,仔细回想起来。
今早,
瞪他。
她何时做过。
她正搜肠刮肚,旁边的秦恭已经脱了衣裳,然后钻进了被窝。
他一上来,感觉整个床榻逼仄了许多。
他没追问,话锋一转,“今早怎么不去诗会?”
这问题让温棠打起了精神。
前几日她同他说起今日出门,用的便是陪四姑娘去诗会的由头。今儿被他撞见没去。
“爷又不是不知道,我肚子里统共就那几滴墨水,去做什么?同人家吟诗作对?还是猜诗谜?没得叫人笑话,给爷丢脸。”
她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胸无点墨,坦荡无遮藏,然后竟清晰地听见身侧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温棠眨了眨眼。有文化,显着他了?
如今的秦恭,位高权重。外人只记得他官威赫赫,手段酷烈,周身萦绕着肃杀气。
可他亦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温棠第一次跟他相看见面时,他并未穿那身肃杀的官袍,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温润,言谈举止间,温和有礼,是世家贵公子的清贵雅致。
然后,等温棠嫁进来,才发现他的真面目。
温棠还兀自想着,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却已不容分说地探了过来。
温棠被按揉了大半夜,然后方才消停。
温棠一大早清醒过来,整个人脑袋空空,根本打不起精神来。
可是站在榻边上的那个男人,却好整以暇地系着裤腰带。
温棠脸还是红红的,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昨儿后半夜差点喘不上气来,嗓子都哑了。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求他,他越来劲儿,他是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全用在她身上来了。
那边的秦恭已穿戴齐整,端起案上的清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碗时,目光掠过,她拥被而坐,乌发散乱,一张小脸犹带红晕,眸子水光潋滟,那眼神与昨儿清晨抬眸看他那一眼,别无二致。
是他昨日想岔了,那并非瞪视,而是含嗔带怨,勾缠着他陪她一同去诗会。毕竟她不擅文墨,不过秦恭觉得这倒不打紧,他何曾需要她大展诗才,文采斐然。昨儿是他未会意,反误认她使小性儿。
温棠本来没好气地瞪着他,但是看见他幽幽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之后,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锦被,他对她微微颔首,便神清气爽地转身,掀帘出门。
门口等候已久的元宝看见门打开了,立刻,
“汪汪汪……”
小尾巴摇的很欢快。
它太小了,秦恭又很高,他低头,元宝蹦起来。
“汪。”
报春赶紧过来,蹲下来,想把撒欢的小狗抱起来,抱到一边去。
元宝却灵活得很,小身子一扭就挣脱出来,跟上秦恭,追在他后面咬他后脚跟。
温棠又歇了半刻钟的功夫,周婆子才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收拾停当,便照例去老太太院里请安。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苏意朝她递来一个眼神,苏意素来明媚的笑容今日蔫蔫的。
秦若月和宋夫人不在,那就不是有关四姑娘的事情。
五姑娘跟赵氏倒是坐在边上,见温棠进来了,赵氏把脸往边上一扭,倒是五姑娘歉然地朝她笑了笑。
温棠收回目光,跟老太太和婆母请安。
老太太一见温棠,第一句话便是,“把二爷院里云姨娘的那个表妹,挪到你院子里去,寻个住处安置了。”
跟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一听这话,立刻看向一旁掩面低泣的苏意。苏意今日没穿那身惯常的石榴红,一身素净衣衫,脸上更是脂粉未施。
温棠走到苏意旁边,刚准备递给她帕子,老太太已冷声发话,“你嫁进来多少年了?竟连这点子度量都没有!前些日子闹得二爷巴巴地跟在你后面赔礼道歉,做小伏低也就罢了,如今竟又因些捕风捉影的事拈酸吃醋,亏得大夫来得及时,否则云姨娘肚里那胎,就被你闹没了!”
“她家那表妹,日日来老婆子我这里请安,捶肩捏腿,最是乖巧懂事不过。怎就惹得你胡乱揣测,生出这些是非。”
老太太说着,眼风锐利地扫向一旁的国公夫人,“到底是你娘家的,这性子,倒是一脉相承。”
这话毫不客气,连国公夫人爱拈酸吃醋的旧事也一并点了出来。
“云姨娘肚子里的,是秦家的骨血!容不得你们使姑娘家的小性儿,若是弄没了,你们谁能多生出几个来赔不成?”
老太太的目光,最后沉沉落在哭泣的苏意和温棠身上。
温棠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昨儿夜里头,苏意因云姨娘带进府的那位表妹与二爷争执起来,云姨娘前来请罪,结果动了胎气。老太太本就因昨日秦若月的事,对温棠和国公夫人憋着火气,今日撞上苏意这桩,更是火上浇油。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走远了,温棠才扶着哭红双眼的苏意在临水的凉亭里坐下,她吩咐丫鬟去取些煮熟的鸡子来,给二奶奶滚滚眼睛。
“老太太是因着昨*日四姑娘的事迁怒,你别太难过。”
苏意的声音却低若蚊蚋,“劳烦大嫂了,这会子还要来哄着我,害的老太太让你接了那人回去,对不住”
温棠轻拍她的背,宽慰她莫要过于低落,她是婆母的亲外甥女,是二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即便膝下无亲生孩儿,但也是嫡母,总能有立足之地。
“昨儿二爷也说我无理取闹,说她肚子那样大了,我是在害人。”
温棠听见她称呼二爷,而不是表哥,也知道这回儿她是真气着了。
“大爷晚上回来,我让他去同二爷说说,开解开解,别想岔了。”温棠承诺。
送苏意回了院子,温棠才缓了口气。今早这一通,她与婆母都算是被老太太夹枪带棒地敲打了一番。婆母怕是也气得不轻。
周婆子紧跟着温棠,老太太院里的婆子已将那位云姨娘的表妹领了过来。
小姑娘见了温棠,规规矩矩地福身问安,表面上瞧着倒是真如老太太说的那般乖巧。周婆子眼神锐利,扫过她身上,打扮虽素净,一身藕荷色薄衫却将腰身束得紧紧的,身段全勒了出来。
周婆子想也不想便要将她打发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但偏偏是老太太发话,那便打发了她去耳房住,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管。
把人打发走了,周婆子还是不放心,指了个丫鬟过去陪同,哪有把二爷姨娘家的表妹塞到大奶奶院里的道理,老太太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人脸上了。放这么个小姑娘过来,不就是想让大爷高兴纳了,还说一通关于子嗣的事情。
周婆子说,“这四姑娘的事情就是个烫手山芋,您做了好事,也全被老太太当成了驴肝肺。”
“咱们还是莫沾手的好。”
温棠还有事要办,径直去了婆母院里。婆母神色倒还好,被老太太刺了一顿,已恢复如常,正等着她商议皇帝寿礼之事。
只是温棠提起哪样名贵珍奇,婆母都兴致缺缺,并无半分旁人巴结皇家的热切。
婆媳二人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最终敲定。
国公夫人,“嘱咐恭儿,务必在宫中谨慎,莫出风头。”
温棠点头,婆母每年此时,都会叮嘱这一句。
只是今年的万寿节,排场之盛大,远超温棠预料。各使臣云集,京城权贵齐聚,端的是普天同庆景象。
而这操办如此盛典的重任,陛下既未交给风头正盛的二皇子和他的母妃贵妃娘娘,也未交给素来稳妥的淑妃,而是想要交给秦恭这个臣子。
国公爷将事情跟国公夫人说了,国公夫人断然拒绝,神情异常激动,国公爷没跟夫人吵,只是坐在那儿,沉默不语,良久叹了句,“这么多年了,要不,成全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国公夫人愣愣的,泪便滚了下来,摇头不肯。国公爷看见夫人这般垂泪的样子,哪还舍得再说,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别哭,我不说了。”
他长指笨拙又轻柔地擦去夫人脸上的泪,将人搂紧在怀,声音满是懊悔,“是我不好,说错话了。”——
庭院里,高大的槐树下,晚风拂过荷塘,送来荷香。
秦恭大步走在通往主院的青石路上,他身上还穿着象征着权力和杀伐的官袍,玉带勒出劲窄有力的腰身。
他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眼在渐浓的暮色中更显冷峻,周身仿佛凝着刚从官衙中带出的寒意,与夏日傍晚的暖风格格不入。
周婆子正立在主院门口,一面候着大爷,一面应付旁边那位新来的表姑娘。
表姑娘声音细细的,“周妈妈,我应当在何处用饭?”
“自有人给你送过去,不必来主院。”
“抱歉,周妈妈,在表姐院子里时,我都是去表姐正屋里用饭的,乍一来到新地方,还有些不适应,劳烦您了。”表姑娘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截白颈子。
“不麻烦,这就让人把饭菜给你送过去,回房吧。”
秦恭高大的身影已走近,周婆子立刻撇下表姑娘,迎上去,“大爷。”
秦恭略一点头,脚下未停,径直往正院里走,眼风半分都没给旁边站着的那抹纤弱身影。
周婆子着人赶紧进去伺候大爷和大奶奶,然后扭头对还愣在原地的表姑娘道,“回吧。”
正屋里,
秦恭推门而入,温棠便起了身,然后走上前,她有事跟他说。
然而她刚走近,就被他滚烫的大手猛地一揽,整个人撞进他带着冷硬气息的怀里。
头顶传来秦恭朝外沉声一喝,“都出去。”
门帘外细碎的脚步声迅速退远。
紧接着,耳畔便是他骤然浓重的呼吸,“乖,爷一会儿就要进宫时间紧,且忍忍。”
第27章 温知意秦恭约了她几日却又没了下文……
他时间紧迫,衣裳都没脱,
温棠却是遭了罪,薄薄夏衫揉得不成样子。
“夜里迟些归。”他简短道。
温棠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扭过头,
他真不害臊,还没拎着裤腰,就大剌剌地转身去桌上取水喝。
他不要脸,温棠却要脸,不敢看,把头低了下来,生怕长针眼。
“喝?”他难得体贴,竟递了碗水过来。
温棠这才觉得他还有点良心,刚伸手过去接,他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方才,声音太大。”
她手一抖,碗里的水险些泼个干净。
秦恭收拾停当,步履生风地出了门。温棠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拢顺散乱的鬓发。
帘子一动,丫鬟端着水进来,“奶奶,擦擦身?”
温棠点头。这时,外间的报春来回话,“院子里的表姑娘出门了。”
周婆子眉头一拧,这个时辰,吃完饭再沐浴,就该歇息了,这当口出去作甚?她打发人去叫表姑娘的贴身丫头,大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溜,怕不是奔二房那头去了。
周婆子觉得今儿诸事不顺,“大奶奶,那丫头,是不是该紧着点规矩了?”
上回廊下撞见她跟二爷那不清不楚的模样,周婆子可记得真真儿的。甭管有无首尾,单看二奶奶被那怀着身孕的云姨娘气得七窍生烟,就知道云姨娘不是个省油的灯。
眼瞅着府里正给四姑娘,五姑娘相看人家,不如顺道给这位表姑娘也寻个人家,远远地嫁出去,也算是大奶奶积了德。总把个二房姨娘家的亲戚搁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是个事儿。
晚膳摆了上来,温棠略用了些荷叶莲子羹,藕片,又拈了两片冰镇过的甜瓜。
外间的乳母见主子用完了膳,便抱着两位小主子进来请安。
夏姐儿白日玩闹得狠了,此刻眼皮耷拉着,被温棠接进怀里,小脑袋一歪,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熟了。淮哥儿却精神得很,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将屋子瞧了个遍,像是在寻什么人。
周婆子瞧着两位小主子,满心欢喜,“咱们淮哥儿,可是在找爹爹了?”
温棠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儿子,淮哥儿竟真点了点头,逗得温棠忍俊不禁。
她柔声哄着,“爹爹晚些就回,淮哥儿乖乖的。”又问一遍,“是不是想爹爹了?”
淮哥儿啊,啊两声,小手挥舞着应答。
温棠想了想,两个孩子与秦恭亲近的时候确实不多。
一则年纪尚幼,夏姐儿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睡,淮哥儿虽安静些,到底也还是个懵懂婴孩,离开蒙读书还早着呢。按着规矩,多是四五岁开蒙,描红识字。秦恭的心思,怕是要等孩子再大些,能正经跟着他读书习武了,才会手把手地教导。
温棠又陪着醒着的淮哥儿逗弄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沐浴。
周婆子小心地将两个孩子安置在并排的摇篮里。
温棠沐浴更衣出来,一身馨香走到摇篮边,夏姐儿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张着。
淮哥儿却瞪圆了眼,好奇地盯着旁边丫鬟手中轻晃的拨浪鼓,小脚丫跟着一蹬一蹬。
等到夜深了,
外面的守夜婆子通传大爷回府。
周婆子忙带着丫鬟迎出去伺候宽衣。
秦恭一进来,便瞧见温棠立在摇篮旁,青丝半挽。
他在铜盆里净了手,布巾仔细擦干,这才走到摇篮边。
淮哥儿看见大块头过来了,兴奋地咿咿呀呀起来,小手还努力朝秦恭的方向伸着,
这迫不及待的表情让温棠心里有点酸。
秦恭俯身,大手稳稳一捞,便将儿子抱了出来,还在臂弯里掂了掂分量,满意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再过三四年,筋骨长开些,四五岁便可开始跟着他院里的扎马步,练些基础的拳脚,七岁左右,便可循序渐进地接触棍棒骑射了。
淮哥儿对着爹爹,咯咯地笑起来。
秦恭瞧着也舒心,双臂穿过儿子腋下,轻松地将胖小子高高举过了头顶,这动作把旁边的温棠惊着了。
然后,温棠确实受到了惊吓。
“诶!”周婆子原本还笑呵呵地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然后一道温热的水线浇下。
温棠精准侧身避开了,但是举着淮哥儿的秦恭避无可避。
秦恭手臂上湿漉漉一片,他抱着怀里的小儿,小儿笑得更大声了。
温棠听着淮哥儿咯咯的笑声,轻咳了一声。
周婆子赶紧让人拿换洗的衣裳过来。
秦恭倒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臂弯里的小儿。
牙都没有,胆子倒是顶顶的大。
淮哥儿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扭着小身子瘪嘴,朝着娘亲香软的怀抱伸手。
温棠不是很想接过他。
淮哥儿伸着小手,眼巴巴望着娘亲。秦恭却突然抬手,在他穿着开裆裤,露出的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力道其实轻得很,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逗。可小家伙哪里懂这个?
他震惊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爹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丫鬟们忍着笑,赶忙上前接过懵懂的淮哥儿去换洗。周婆子捧着干净的中衣过来,有点儿忐忑地看向温棠,大爷莫不是真恼了淮哥儿?
温棠却不以为然。这么个大男人,心眼能小到跟奶娃娃计较?淮哥儿便是再尿他十回八回,那也是他亲儿子。
待丫鬟们将收拾干净的淮哥儿和夏姐儿抱出去,秦恭也自内室盥洗出来,换上了一身干爽的寝衣。
他出来时,温棠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
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白皙的手执着玉梳,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许是从镜中瞥见了他,她放下梳子,盈盈起身,身段愈发窈窕。
“爷。”
她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经她柔婉的嗓音唤出,偏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
尾音微勾。
秦恭喉结微动,没应声,径直走到桌边,灌了几口凉茶降燥。
“爷,您怎的不应我?”温棠靠了过去。
秦恭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才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爷……”温棠顺势在他身侧,挨着坐下。
见他碗里的茶水空了,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取过茶碗,又拎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又给他斟满一盏,双手捧着,眼波盈盈地递到他手边。
“爷,您喝。”
喝完了,才好说事。
秦恭瞥了她一眼,接过茶碗,又喝了几口。
他抬手,松了松寝衣领口的盘扣。
温棠适时开口,“爷,您明儿若得了空,可能去二爷那儿走一趟?”
秦恭解扣子的手顿住了,侧过头,“嗯?”了一声
温棠索性将二房那点子事儿挑明了说,内帷之事本不该拿来烦扰他,可二爷那人,唯独最怵他这个大哥,想着苏意今早那副强打精神的模样,若因这事让夫妻俩生了嫌隙,实在不值。若秦恭肯出面敲打二爷一句,顶旁人折腾百句。
温棠,“爷,您就提点二爷一句。您也知道,表妹那性子,敞亮人儿,哪里是会使那等阴私手段的?二爷素来敬重您,您的话他肯听。”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扯了扯他寝衣的袖子。良久,秦恭才点了头。
“就知道爷最同通情达理了!”温棠露出喜色,然后亲昵地依偎过去,挨着他臂膀,又殷勤地给他添茶。
秦恭这回没接。她都有好几日没这般主动给他宽衣奉茶了,今日这茶水,倒是一盏接一盏。
温棠见他没动,又蹭近些,仰起那张娇艳的脸庞,“爷,您识人广,识得的青年才俊多,也帮四妹妹留心留心,看看哪家公子堪为良配?”
她想着趁热打铁,把四姑娘的事也一并提了。
秦恭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背影意思再明显不过,该歇了。
值夜的丫鬟进来,熄了烛火。
温棠也跟着上了榻,两人各盖着一床锦被。
秦恭平躺着,阖着眼。黑暗中,身侧的动静却异常清晰,耳畔是她带着点娇气的低唤。
温棠觉得今晚可能是没戏了,撇撇嘴,想缩回自己被窝,他身上又硬又热,贴着硌人。
“会留意。”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三个字缓解了她的烦恼。
“爷,您真好。”温棠立刻顺杆爬,将温软的身子依偎过去,轻轻靠在他肩头。
这是自然,秦恭无声地颔首。
温棠又软语温存地恭维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挪回自己的位置。
昏暗里,半晌没了动静,秦恭缓缓侧过头,借着帐外透进的月光,看了枕边人安静的睡颜几眼。
——
皇帝的万寿节将近,内外俱是喜庆。
天子寿辰,普天同庆,街巷张灯结彩,官府预备着施粥散米,图个四海升平的吉利。
宫外的临江楼上,雅间内亦是言笑晏晏。
二皇子,通身的富贵气派,正与两人对坐品茗。
“秦大人怎么还没到?”二皇子笑着抿了口茶。
章尧掀眼,唇角的笑恰到好处,,“殿下,秦大人方才被陛下召入宫中了,恐是万寿节前有些差遣要议。”
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章尧一眼,“诶,秦大人果真是个大忙人,想请他一同品个茶,倒真不易。”
又闲谈片刻,二皇子起身。
走到一楼,
倚门相望的温知意听见里边的动静,扭过头来,打头的二皇子瞧见这张带着几分熟悉感的脸,眉梢微挑,目光转向江道。
江道拱手,“殿下,这是拙荆。”
温知意也反应过来这人是谁,是一直跟江道联系交好的当朝皇子,她上前行礼。
二皇子看着这个美人低头的样子,是美,却想起了秦恭夫人,这位依稀与秦恭那位夫人有几分相似,但身段过于单薄,脸色也苍白没血色。
而秦恭那位,身段丰润,面若桃花,藏着小妇人的妩媚风情,又掺着点儿野劲儿。
行礼时规规矩矩,可偶尔撞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不是畏惧,倒像是,带刺儿。
眼前这个,寡淡了。
二皇子那点赏美的兴致顿时淡了,随意点了点头,“夫人请起。”
温知意却心头一跳,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本能地感受到了男人打量的目光。她如今的这张脸美得惊人,身段又是时下最推崇的弱柳扶风,男人见色起意实在寻常。
眼前这位天潢贵胄,自然也不例外。她的美貌,还是太惹眼了。
温知意往江道旁边躲了躲。
二皇子将她这瑟缩的举止看在眼里,最后一点儿兴味也彻底没了。可惜了,白白沾了那么丁点相似,却无半分神韵。秦恭那位夫人,看着他的目光,可是带劲儿的。
二皇子大步离去。
温知意这才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却见一个长相极为昳丽的男子站在面前,目光也落在自己脸上。
江道,“章大人,在下与内子告辞。”
章尧颔首淡笑,“慢走。”
江道带着温知意出了临江楼,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温知意其实是跟着他,疑心他去找他那妹妹,嘴上却道,“来寻秦恭。”温知意扯谎,想叫他吃醋。
江道只觉一阵头痛。这女子当初救他时,柔弱纯良,如今却像是变了个人,心思越发难测。
温知意从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疏离的无奈,心下一懵,她在这个世界可是京城闻名的才女贵女,还拥有如此的美貌,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知意委屈顿生,“我来瞧瞧我的夫君在外可吃得安好,睡得安稳,不行么?你都有几日未归府了?”
他让她独守空房,秦恭却戴着她与他的定情平安锁!
其实这几日,温知意白日都会鬼使神差地来到临江楼附近,秦恭约了她几日却又没了下文。虽已决心放下,可还是忍不住怨怼,世间男子是否皆薄情。
但是直到前儿,她在临江楼瞥见秦恭腰间那枚平安锁,他如今有了妻子,不便再见她,那几日的相约,原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昨日对镜自照,她与温棠眉眼间有三分相似,秦恭不敢再会她,也是怕对不住温棠。
可她不能选他。
她要救赎的人是江道,前朝皇子。
——
秦府,
温棠好端端地扎了下手,血珠子冒了出来,
“哎哟,您放下来,哥儿姐儿的小衣裳,我来做。”周婆子急急抢过针线。
“再过几日要随大爷进宫赴宴呢,好生养足精神才是正经。”
周婆子像是想起什么,带着几分忌惮,“进宫时,咱们离那个二皇子,可得远些。”
“那面相瞧着就叫人不舒坦。”
这个人跟大爷有旧怨,往年私下里撞见,他那眼神扫过来,总让随侍在温棠身边的周婆子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敬而远之的好。
不然,总叫人心里头不踏实。
第28章 温知意升米恩,斗米仇,古来如此……
九月下旬,秋意渐染,宫墙内外的桂花香气浮动,万寿节临近。
秦恭奉旨入宫的次数愈发勤了。
左右府中,为皇帝备下的寿礼早已妥当,温棠不必为此烦忧。
反倒是婆母,不知为何,这几日晨起请安,总见她神情不属,用膳时常走神,人也眼见着清减了几分。公爹归家见状,免不了说几句,却每每被婆母顶了回来。
“多思多虑,平白添些心事。”国公爷叹气。
温棠作为儿媳,少不得柔声劝慰,苏意也来了,如此,婆母才算勉强胃口好了些。
进宫前夜,温棠细细打点明日行装。虽非初次入宫,但天子寿宴,规矩森严,半点马虎不得。
她在灯下又将进退礼仪在心里默演了一遍。
她这般郑重其事,引得一旁品茶的秦恭侧目。
他放下茶盏,“不必如此拘谨,寻常应对即可。”
他自是天子近臣,出入宫如履平地,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九重宫阙之内,谁人不是屏息凝神,端着仪态,稍露懈怠便是失仪。
秦恭不以为然。
他独自坐在桌子边上喝着茶水,然后自去书房看了会子书,然后才回来脱了衣裳歇下。
今夜,两人是规规矩矩地睡觉。
翌日清晨,府门外马车早已候着。
周婆子扶着温棠登车时,秦恭他已在车内闭目养神,温棠在他对面坐下。
宫门巍峨,朱漆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尤显肃穆。
身着甲胄的禁卫林立,各式车马依序停下,官员家眷们鱼贯而入。
他们的马车在侧门停下,秦恭与温棠先后下车,早有内侍躬身上前引路。
通往设宴的宫道宽阔,两旁是精心打理过的皇家园林。
丹桂飘香,更有假山嶙峋点缀其间,池水倒映着沉沉的天空。
风渐起,这天色,怕是要落雨了。
一名御前内侍匆匆而来,低声与秦恭说了几句。
然后引路的小太监便领着温棠主仆继续前行,
小太监把温棠带到一处凉亭里面坐下,凉亭这儿离举办寿宴的地方不远,温棠可以坐在这里等秦恭回来,然后跟他一起去参加寿宴。
凉亭飞檐翘角,汉白玉栏,四周垂着薄纱,亭外几株金桂开得正好,水面倒映着灰蒙天色。
周婆子立在温棠身侧,轻轻打着扇子。
这处凉亭瞧着倒是清静。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就又有一名小太监提着食盒过来,脸上堆着笑,“秦夫人安好。二殿下见夫人久候,特命小的送来些点心果饮,请夫人略垫一垫,宴席开席尚需些时辰。”
食盒打开,是几样精巧的江南点心,并一盏酸饮。
小太监口齿伶俐地报着名目。
周婆子眼底掠过警惕,面上却不显。
“二殿下说了,一点心意,请夫人务必尝尝。”小太监殷勤地将点心往温棠面前推了推。
“这都是二皇子的心意。”
心意二字分量不轻,温棠不能当面拒绝,她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道谢二殿下赏赐。
小太监放下食盒,满意退去。
待小太监退下,周婆子就扶着温棠起身,这凉亭不是好待的地方,还是离开的好,要是待会儿再“偶遇”上,更是晦气缠身
周婆子寻了个路过的洒扫太监,问明了可供暂歇的配殿大致方位,便扶着温棠,避开主路,沿着草木扶疏的小径走。
绕过嶙峋假山,到林木茂密处,前方树丛后传来拔高的斥责声。
她们所处的位置恰好被几株高大的古木遮掩,透过枝叶,隐约可见前方空地上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皇子常服,正背对着她们,是二皇子。他对面,站着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人,同样穿着皇子服色,只是脸色苍白,垂头听着训斥,显得尤为孱弱。
“父皇寿宴献礼,你可预备妥当了?你这身子骨就该好生在自己殿里将养着,今日这般堂而皇之地出来,是想让满朝文武都看看,父皇的儿子是何等病弱不堪么。”二皇子冷厉的声音穿透枝叶。
周婆子显然也没料到二皇子公然训斥的竟是另一位皇子。
天色愈发阴沉,四周林木枝叶哗啦作响。
温棠,“是淑妃的皇子?”
周婆子点头,这二皇子,非嫡非长,生母是贵妃,如今视其他皇子如臣仆,已俨然以储君自居了。淑妃之子本就体弱,现在看来平日里没少受这位兄长的磋磨。
这么一想,周婆子赶紧想跟着大奶奶离开,这种人送来的东西,沾都不能沾。
走到一片相连的配殿前,方才那个小太监指的方向就在这儿。
屋舍连绵,周婆看中角落一间,位置僻静,门庭清净低调。
她上前去推开门,然后扭过头让温棠进去。
里面弥漫着一股清冽的墨香,温棠刚往里走了两步,就察觉出这里有人,然后不等她回头跟周婆子说离开,内室垂落的帘子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帘后阴影之中。
他抬头,
四目相对。
“轰隆。”惊雷恰在此时炸响,几乎同时,雨点狠狠砸在屋瓦上。
室内烛火被门隙涌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映得人影绰绰。
章尧掀帘而出,
狭小的空间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唯闻窗外雨声喧嚣。
温棠转身走到了门口,走到案后端坐的人才终于开口,“雨势正急。”
现在出去,衣衫尽湿,殿前失仪在所难免。
他对侍立一旁的阿福吩咐道,“取伞来。”
阿福动作麻利地取来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他走到温棠身侧,“秦夫人请。”
不知是否错觉,阿福总觉得这句话刚说出口,屋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似乎又冷冽了几分,比先前屋子里面没有一个人说话还要冷。
他摇摇头,然后走上去,周婆子想要接过雨伞,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张扬的脚步声。
伴随着内侍的通传,二皇子到了。
案后的章尧缓缓抬头,站起身,目光并未落在温棠身上,而是对着周婆子说,“到帘后暂避。”
周婆子也知道现在没法出去,只能跟温棠到了内室。
帘后是一间书房,走进来,墨香更浓,书案上,雪白的宣纸铺陈,镇纸压着,纸上墨迹犹新,一个硕大的“静”字独占半张宣纸,笔锋冷峭,力透纸背。
旁边摊开着一卷蓝布封皮的佛经。
方才坐在这里的人在焚香,誊抄佛经。
外间已响起对话声,除了二皇子恣意的笑声,还有一道清朗的男声。
“章大人好雅兴,独自在此品茗听雨?”二皇子笑。
然后他看向章尧,“章大人一向勤勉,我还以为你定在后面的小书房里埋首公务呢。”
接着是章尧那清朗,此刻却带着一丝慵懒散漫的回应,“殿下谬赞,臣也是血肉之躯,非铁打之身。案牍劳形之余,总需片刻喘息,这公务嘛,”他顿了顿,“处理起来何其枯燥,偷得浮生半日闲,岂不快哉?”他语调微扬,竟带了几分平日罕见的调侃。
二皇子似是第一次听章尧如此说话,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神状似无意地往内室帘布一扫,再看向章尧时,唇角已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语带狎昵,“哦?如此说来,倒是我来得不巧,扰了章大人的偷闲了?”
二皇子心情舒畅不少,先前只道这位是块油盐不进的冷硬石头,如今看来,倒也有凡俗之欲。
这样的人,他才放心。
二皇子当真开怀大笑,抬脚就要往内室走,章尧面上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身侧,二皇子侧头,眼中兴味更浓,“瞧你,莫不是这偷闲是红袖添香?”
二皇子,“哪儿的侍女?”
“你喜欢?”
“何种模样?章大人若喜欢,我再给你挑几个送去便是。”
章尧顺着二皇子的话茬,“殿下厚爱,臣心领。只是臣一介书生,身子骨单薄,比不得殿下龙精虎猛。消受不起这许多美人恩。”
二皇子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章尧的肩膀,“无妨无妨,怎么消受不起?章大人过谦了,罢了罢了,不扰你了,你且随意。”
二皇子带着随从离开。
章尧关上了门。
门外,暴雨依旧滂沱,门内,烛火昏黄,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里面的温棠听见没了动静,却不敢妄动,直到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她微愣,“哗啦”,面前的帘子被倏然掀起,她猝不及防抬头,跟章尧狭长的双眼对上目光。
他个子很高,这般低头俯视时,神情显得格外冷漠,方才刻意为之的慵懒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他没说话,也不侧身让路,只是径自越过她,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提笔,蘸墨,落笔于宣纸之上。
门帘无声垂落,轻轻晃动,隔断了内外。
周婆子连忙上前打起帘子,“大奶奶。”
温棠走了出去,阿福已撑着伞等在门口,门一打开,外面风雨声更急。
周婆子接过阿福手里的伞,护着温棠离开。
阿福待在门口,看着她们二人走远了,这才抿了抿嘴,转身进屋。
雨幕另一端,不远处的回廊下,一柄西湖绸伞悄然撑开,伞下的温知意静静站着。
温知意跟着江道进宫之后,就也被小太监领着去了凉亭那儿,然后远远便望见温棠坐在亭中,她刚想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温棠却已脸色冷淡地起身,跟着旁边的婆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温棠看见她就起身离开,这让温知意脸上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引路的小太监虽垂着眼,眼角余光却分明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更让她面皮阵阵发烫。
从前在府中,温棠刚进来时,母亲不喜欢温棠,是她央着母亲请师傅来教温棠认字读书,然后学琴棋书画,女红礼仪,也是她带着她一起去参加诗会雅集,见世面,博名声,让她得以在贵女圈中立足,免去了嫁入公府后可能遭受的嘲笑。温棠如今的一切体面,人人艳羡的亲事,算是她让与的。
她的夫君是权臣,但是她的夫君却是前朝皇子,将来更是
罢了,温棠毕竟是乡野里养大的女子,没有学过多少规矩,看的不够高,不够远也是在所难免。
温知意握着伞的手紧了紧,升米恩,斗米仇,古来如此。
温知意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好人难做。
她的视线再次投向门前站着的人,面容有几分眼熟,是上次那个容貌昳丽得惊人的男子身边侍奉的人。
温棠怎么会从那个人的屋子里出来?
第29章 温棠对章尧说我夫君要来了
拐角处,一道身着皇子常服的身影静立着,是去而复返的二皇子。
他指尖摩挲着下巴,目光落在刚从里面出来的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那是秦夫人?”
身旁的侍从当然也看清了那抹窈窕身影,能美得那般秾丽妖冶的妇人,满京城也寻不出几个,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
二皇子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了。今日这趟,收获颇丰。
但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御前的小太监寻来,道是陛下急召,二皇子在皇帝跟前自有耳目,看着小太监着急忙慌的样子,就知不是什么好事。
二皇子跟着小太监过去——
皇帝的寿宴即将开席,
温棠坐于秦恭身侧,自他先前被皇帝唤去归*来,虽然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模样,但温棠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沉了些。
此刻宴席未开,他便已举杯独酌,跟喝闷酒一样。她正琢磨着,对面席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落了座,
温棠抬头,是温知意。只是温知意望向她的眼神透着几分古怪,幽怨?两人的视线刚一碰上,温知意便迅速移开目光,仪态万方地落了座。
温棠莫名其妙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旁边的秦恭,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倒是温棠抬头的空隙,又撞见温知意悄然往他们这儿投来一瞥。
“圣上驾到。”太监的嗓音响了起来。
皇帝步入大殿,宴席上的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
众人纷纷起身,觥筹交错,恭贺声不绝。正值壮年的天子,龙行虎步,眉宇间英气勃发,毫无倦色,轮廓分明的面庞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枭雄风姿,气度非凡。
随着皇帝落座开席,宴席正式开动,珍馐罗列,翩跹舞姬。
酒过三巡,便有人上前向秦恭敬酒,试探着江南贪腐案的深浅。温棠这边,也被几位贵妇人簇拥着,温棠从容应对着身侧贵妇们的恭维,浅笑低语,饮下几盏酒。
一直独自坐在那儿的温知意竟也过来了,她今日打扮素雅,却难掩倾城之色,脸上的温柔笑意,更让她添了几分仙姿玉色。
一旁有贵妇人的目光在温棠与温知意身上悄悄流转,这温家的两个女儿,都是美人,一个像是灼灼盛放的牡丹,一个像是临水盛开的玉兰。
温知意柔声道,“今日宫宴盛典,不如我们姐妹也来行个雅令?或是玩考校才思的,譬如限韵作诗?”
温知意是才女,这是众所周知的,温知意也很自信。
果然,她刚提议完,就有贵妇赞同她,跃跃欲试。
但也有人踌躇,毕竟这里面,她们是知晓底细的,温家的大女儿也许文采勉强还行,但是温家的二女儿却不通文墨。
从前闺阁嬉闹也就罢了,但是如今这位主儿可是秦大人的夫人,自家夫君见了秦大人都要屏息小心,她们这些内眷,岂敢造次。
不过温棠倒觉得没什么,她也不扫她们的兴致,起来说,“诸位雅兴正浓,但我在诗词一道实在粗陋,就不在此扰了诸位的兴了,你们尽兴便是。”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短处,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无人敢不识趣地强留秦夫人。
温知意没料到温棠如此干脆利落地抽身,她话一出口才觉不妥。自己并非存心针对,只是习惯性地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展露光芒,她温知意自有傲骨才情,何须看人眼色?
可温棠这般反应,她会不会误会自己故意?
众目睽睽下,温知意说,“妹妹莫急,其实不难的,待会儿姐姐帮你一起想便是。”又转向众人,“大家也可结伴而行,互相启发。”
温棠对这类文墨之事实在兴致缺缺,她瞥了温知意一眼,然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示意周婆子,离席去更衣醒酒。
留在原地的温知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主动给她解围,她还如此驳回,她自己不喜文墨,未曾好好地跟着师傅学习,便也不让别人展露才学吗。
温知意轻咬下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几位心思活络的贵女上前宽慰,毕竟温知意的夫婿虽然是个商人,如今却攀上了二皇子这艘大船,日后难保自家夫君没有相求之处。
温知意勉强平复,“无碍的,她是我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这话一出来,倒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为温知意觉得委屈了。
也有几位年长的夫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骤雨初歇,夜风带着凉意,
温棠需要更换被酒水微沾的衣裙,周婆子出去吩咐小丫鬟去取家中备好的衣裳,又亲自去端醒酒汤。
内室只余温棠一人,她褪下外衫,几杯酒下肚,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的桃花粉。
指尖勾下衣带,露出圆润光洁的肩头。
铜镜里映出一张酡红娇艳的脸庞,
镜中光影微动,映出身后的门帘被人掀开。
“周妈妈,先把醒酒汤放在那儿,我头有点晕,想先歇会儿。”她含糊地嘟囔着,带着酒后的软糯。秦恭被御前太监叫走,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头有些沉,她索性半伏在妆台上,雪白的肩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稍稍驱散了酒意带来的燥热。
一双手掌带着热意,蓦地按在了她肩头,力道有些重。
“嗯?”温棠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然后弥漫的酒气扑了过来,温棠亲昵地向后靠去,“夫君?”他来得正好,她此刻浑身乏力,想赖着他抱自己上马车。
耳边却响起一声沉闷的低笑,肩上的手掌猛地收紧揉捏,“夫人?”
陌生的声音,温棠瞬间惊醒了大半,她猛地起身,扭过头就对上二皇子醉醺醺的脸。
他好像喝了很多的酒,对上温棠惊怒的目光,竟咧开嘴,这种肆无忌惮的笑让温棠心凉了凉。
她趁他醉得脚步虚浮,用力想将他推开,然而,纵然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皇子,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力量远非她能抗衡。挣扎间,二皇子口中含糊地唤着“秦夫人”,温棠心一横,抓起妆台上沉重的妆匣,狠狠砸向他额角。
万幸他醉得厉害,骤然被砸,第一反应不是制住温棠,而是吃痛地捂住头后退,力道一松,温棠抓住机会,抓起手边刚脱下的外衫,头也不回地冲向敞开的房门。
外间,天色昏沉,雨水淅淅沥沥。
脚下的路都模糊不清,温棠慌不择路,她直接撞进了前面人的怀里,那个人身上的墨香气味有点儿熟悉。
一双属于男子的大手几乎是本能地摁住了她,温棠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他,就被他摁进了怀里,整张脸紧贴着对方微凉的衣料。
后面是二皇子恼怒的声音,他在大骂秦恭,斥责秦恭故意设局,给他使绊子,说皇帝偏心,嘲讽秦恭不过是仰仗圣眷才身居高位。温棠被按在来人怀里,酒意未散,心头却不舒服。秦恭今日的权势地位,岂是单凭皇帝恩宠,他是公府长子,饱读诗书,本可做个清贵闲人,但年少便勤练武艺,出入沙场,腹部至今都留着那道狰狞的致命伤,这个棒槌有什么资格诋毁他。
温棠酒劲上来了,脸颊绯红,挣扎着,摁着她的人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都快喘不过气了,但那只冷白的手力气很大,让她挣脱不了一点儿。
直到身后大骂秦恭的声音消失了,那双手才松开了她。
“额”对方撤手的力道并不轻,温棠的头重重磕在后边的冷墙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手上拿着的衣裳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裸露在外的雪白臂膀上,还有二皇子留下的几道深红的指痕,一时半刻消不下去,有道视线好像看了她一眼,但又好像没有。
“你男人呢?”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一撞让温棠彻底清醒了大半,她看清了面前站着的男人,然后她转身就要去找周婆子,但她才刚扭过头,手腕就被人攥住了,她用力甩了一下也没能甩开。
“不会道谢?”
他要她对他道谢,温棠却根本不想跟他浪费唇舌,只是甩着他的手,但是对方好像非要讨一个谢字,他甚至单臂撑了过来,带着墨香气息的手臂几乎擦过她的脸颊。
章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波澜,但结果是温棠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夫君要来了。”
他气笑了,章尧离开的时候把她弃如敝履,但是再次见到她时,还是发现她还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
章尧的长相是雌雄莫辨的精致俊美,但美中不足,额角上方有道褪了色的旧疤,不近看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他当真笑出了声,笑声短促,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抬手粗暴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露出一小片冷白色的肌肤。
这粗鲁的动作,全然撕碎了外人眼中那位温润如玉,清风朗月的状元郎表象。
骨子里,他依旧是那个在泥泞乡野间长大的人,夏日赤膊劳作,挥汗如雨,与人打架斗狠,爬树摸鱼,那些粗粝的印记早已刻入骨,纵使回到京城,披上一层温文尔雅的皮囊,学着京城贵公子的做派,他骨子里那种粗蛮也没有消失。
他今日在二皇子面前露出的慵懒散漫也不全然是作假,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
显然,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搬出了她的夫君来威胁他滚开。
章尧掀了眼皮,他弯腰,从冰冷潮湿的地上捡起她那件掉落的外衫,在温棠冷淡的目光中,随手扔到她身上。
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是十七岁,那个无需伪装的乡野少年,粗粝,直接。
“别再让我看见你。”他说,然后转身没入昏暗的雨幕。
今天白日,她不该误闯进他在的地方——
天黑了下来,地面潮湿,
傅九撑着雨伞,快步走在自家爷身侧,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御书房里皇帝说的话,
皇帝问大爷是否愿意回来,回到属于他的位置,重拾本应属于他的尊荣,但大爷面上覆着寒霜,显然还是心结未解,想到国公夫人操心的样子,傅九觉得这事当真棘手。
秦恭揉了揉眉心,“去接夫人。”
他大步朝着温棠更衣的暖阁方向走去,然后走到半路,却迎面撞见捂着头的二皇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人,秦恭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但是他却脚步一顿,注意到二皇子方才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
他脸色沉了下来。
第30章 秦大爷陌生的感觉,但存在感强烈……
秦恭大步往前面走,沿途的宫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避让。那边二皇子身边的内侍远远瞥见那道冷峻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赶紧慌忙凑近醉醺醺的主子,压着嗓子急促低语了几句,二皇子口中含糊的嘟囔声这才消停下去,
那内侍觑着秦恭冰似的脸色步步逼近,抢着上前几步,躬身请安,“秦大人安。”
这时候一名御前太监小跑着近前,尖细着嗓子道皇帝找二皇子,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对秦恭道,“秦大人,您看这陛下急召,殿下又醉得厉害,若大人有事,可否容殿下改日清醒了再”
他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给传话的小太监。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架起脚步虚浮的二皇子,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暖阁里面,
周婆子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刚才端着醒酒汤过来时,发现屋子里不仅没有人,而且梳妆台上面的东西还全被推倒了,一片狼藉。
然后等她着急忙慌地出去找,却撞见了章尧,章尧跟她说大奶奶在后面,那时候真把周婆子吓得够呛,循着他指的方向奔去,一眼便瞧见了大奶奶正裹着一件外裳,单薄的衣衫下,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赫然印着几道刺目的指痕,
周婆子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嘶喊出声,把那个姓章的混蛋揪回来!
还是大奶奶叫住了她,让她扶着她回到屋子里面,周婆子才勉强冷静下来。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周婆子更是对那禽兽不如的二皇子恨得目眦欲裂。
“那个天杀的畜生!”
“大奶奶,我这就去告诉大爷!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周婆子往年跟着温棠进宫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二皇子看着大奶奶的眼神不规矩,就知道知道那是个披着人皮的腌臜货,如今仗着酒劲,就敢欺辱女眷。
温棠紧抿着唇,没有立刻回应,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肩上火辣辣的淤痕,“周妈妈,替我拿些冰块来敷一敷。”
天气仍旧燥热,各屋中仍备着消暑的冰块。
周婆子知道温棠的顾虑,对方是皇子,更可能成为储君,大爷再得圣宠也是臣子。得罪未来的皇帝,后患无穷。她看着温棠强作平静的脸,“可,可这口恶气。”
周婆子终究还是抹了把泪,去取冰。
当温棠褪下半边衣衫,深紫的指印清晰可见,边缘甚至泛着青,可见施暴者用了多大的力气。
“借着酒劲就下这样的狠手”周婆子心疼地看着。
温棠,“替我重新梳梳头。”她的发髻松散了。
“大爷应还要过些时候才回。”周婆子一边梳理着温棠的长发,一边瞥着一旁被泥水污损得不成样子的外裳,“大奶奶,先换身衣裳吧。”她伸手去扶温棠起身。
两人都没注意到门口的帘子已经被人挑了起来,一直跟在大爷身后的傅九,现在心里翻腾着怒火。
他更是抬头看了眼大爷的脸色,二皇子方才那醉醺醺的丑态,嚣张放肆,大奶奶那般柔弱,不知受了多大惊吓。再想到大爷不在时,那混账东西竟私下觊觎大奶奶多年,甚至今日胆大包天到动手动脚,傅九恨不能立刻拔刀。
没等傅九恨声唾骂,大爷径直掀帘而入。
周婆子刚捧了新衣转身,乍见秦恭,吓得手一抖,衣物险些落地,她下意识担忧地看向温棠。
秦恭进来后就让周婆子出去了。
温棠听见了秦恭的声音时,就站起身来,她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肩头,然后他走上前,大手抚上那片刺目的红痕,他的指尖很烫。
温棠其实直到刚才,心里一直是惶恐不安的,二皇子那种人虽然品性不好,但奈何他出身高贵,就算今天他并没喝醉酒,而是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她没有那么幸运地侥幸挣脱,若真,事后他只需反咬一口,她便如何也说不清。
现在秦恭进来了,温棠后知后觉地害怕了,甚至有点委屈,她刚才既被人掐住肩膀,又被人粗暴地掼在墙壁上,后脑勺到现在都疼。
秦恭指腹下的力道骤然加重了一些,重到温棠都觉得有些疼,她抬起头,秦恭目光一凝,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下的力道,缓缓松开了手.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大步而出。
秦恭吩咐傅九把温棠送上马车,然后让傅九就在马车边上守着。
秦恭直接朝着皇帝休憩的寝宫方向走去,夜雨渐密,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皇帝寝宫内烛火通明。
太监通报秦大人求见时,正在批阅奏折的帝王抬起了头,他久居上位,身形高大,肩背宽阔,即使坐着,也如蛰伏的猛虎。
他眼中并无意外,似乎早已料到秦恭会来。
“宣。”皇帝说。
秦恭踏入殿内,并未依礼参拜,皇帝亦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秦恭,目光从他眉眼间的压抑扫过。
良久,皇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朕已训斥了他,责令其闭门思过三个月。也已命贵妃严加管束,并将协理六宫之权交淑妃代掌。”
闭门思过三月,褫夺生母贵妃的宫权,于一个风头正劲,储位呼声极高的皇子而言,已是极重的惩戒。
秦恭知道方才皇帝派人及时将二皇子带走,是眼前这位帝王对儿子的回护。
他刚才站在门口时,他的妻子语气平静地说不必告诉大爷,听起来镇定,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可当他踏入房中,他的妻子,单薄的身子分明在发抖,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直到他失控捏痛了她,她才敢抬起头,看的秦恭不知道那一刻心头的滋味,极其陌生,但存在感强烈。
“陛下这便是轻拿轻放了?当真是位疼爱儿子的好父皇。”秦恭迎上御座上那极具威压的目光。
皇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指节揉着眉心,算作妥协,“不能伤他性命。”
“他毕竟,算是你弟弟。”
这句话一说出来,
殿内死寂,秦恭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掌握天下生杀予夺的男人,这个总会突然出现在公府,惹得姨母掉眼泪,不愿让他去见的男人。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秦恭几乎记不清生母的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美丽而哀伤的影子。
“不是。”秦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然后转身离开。
皇帝高大的身躯在他转身时,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侍立一旁,跟随皇帝多年的心腹侍卫无声上前,前尘往事都过去了,那个女人也早就离开了。
那是动乱饥荒的年月,皇帝出身贫民,爹娘早早地就死了,自己除了一身力气,别无长物,经常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
侍卫知道那是一个心善的世家小姐,很美的女人,那天,打开了府门,收留了跟人打群架受伤的皇帝进府,让他在府中做个护院。
皇帝那时候很年轻,高大健硕,他经常看着那个女人,然后懵懂地笑,那个女人饱读诗书,会教大字不识一个的皇帝读书写字,
时间一晃,过去了六年,后来也许是两情相悦了,但好景不长,天下大乱,那个女人的家族没落,她被当时手握重兵,风头正盛的将军纳了做小妾,后又被转手给了已是一方枭雄的皇帝。
皇帝是要打天下的,身边早有几个女人,但皇帝还是很喜欢那个救过他的小姐,毕竟二人相识相伴了很多年,可是小姐却不愿意,她想回家,不想嫁给他,皇帝当然不可能让她走,她的肚子大了起来,生下一个男孩。
皇帝其实很高兴,这是他的长子,但很快,皇帝的另一个女人也传出了喜讯,
小姐跑了,还是跟着她的头一个男人跑的,孩子也被她带走了。
等皇帝费尽周折再将人抢回来时,孩子不见了,那个女人也整日跟皇帝不对付,后来,女人死了。而那个孩子,竟被发现在皇帝拜把兄弟秦国公的府中,秦国公抚养了他,秦国公夫人是那个女人的妹妹,是这个孩子的姨母。
侍卫上前扶皇帝,皇帝却拂开了他的手。
皇帝的目光投向殿外滂沱的夜雨,手抵着额头,笑了笑,“他像我吗?”
侍卫实话实说,“殿下的模样,跟夫人很像。”
“像那个女人?”皇帝好似真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了,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又低头笑了笑,“确实,像,很像。”
“不过她何时是朕的夫人了?”皇帝倏然侧目,斜睨着侍卫。
侍卫立马改口,“属下口误,知罪!”
“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皇帝抵着额角的手骤然用力,指节泛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几声,霍然起身,然后大步朝着内殿走去,“都退下。”——
宫门外,夜雨滂沱。
温知意跟着江道出宫,出宫的马车络绎不绝,其中一辆秦府的马车尤为醒目,车旁围着不少前来寒暄,试图攀附的人。
江道已为温知意掀开了自家马车的帘子,准备扶她上去,“夫人当心脚下。”却看见妻子望向别处,他看她表情有些凝滞,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淋了雨,身子不适?”
温知意已经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这个注定是未来君王的夫君,温柔地笑了笑,“无碍的,夫君。”
她如今是有着极致美貌的贵女,更是身负凤命,这一次,注定要踏上云端。
温知意不再看温棠那里,亲昵地跟着江道进了马车。
江道虽然有个甩也甩不掉的妹妹,但是性情温和,再加上她这般貌美,今天宴席上,她只需对他多展露几分笑,他眼中的情意便更浓了,此刻更是亲自为她掀帘,搀扶她。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
她上辈子,相貌普通,周边貌美的女孩都凭借外貌,嫁入豪门,坐享其成,得了好处,却还要在她面前炫耀生活有多么不容易,要节食保持身材,以至于厌食,要应付婆婆,伺候老公,以至于抑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温知意不想平凡下去了,却平凡至极,以至于莫名其妙落了水,
濒死时,她强烈的,积攒数十年的不甘竟被听到,赐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按照那道声音的安排,这一次,她生来貌美,贵不可言,将来母仪天下,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温知意根据这份安排,当真从小便出众,是瞩目的焦点,直到即将嫁给公府长子时,温知意摔倒磕到了头,记起自己跳楼之前的事,她突然惊醒。
她这一世可是身负凤命的女子!怎么能嫁给公府的长子呢,她应该嫁给皇子才对。
可那道声音说机缘已定,她只需顺势而为,果然在几天后,她就机缘巧合,救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赫然就是前朝皇子,
她的命运扭转了。
温知意平静地掀开车帘,看着那边被众人簇拥的马车,摇了摇头。
她的夫君注定复辟前朝。温棠将来还不知是何种境遇。
温知意又看了眼周遭,目光在不远处一个独自出宫门的颀长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在温棠和这位章大人身上转了个来回。
这位章大人长相太过出众,清冷孤绝,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