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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你悄悄的说。”……

    “娘娘,是从宛丘来的书信。”

    绿云将书信递给了正坐在书案前的颜霁,她被困在这座牢笼中,也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乐子,便翻出了她曾看过的那些游记。

    颜霁接过,果然是沈昀的字迹。

    看到他和远山道长平安到家,颜霁一直提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

    她提起笔来,又迟疑着放下了笔。

    知道他们安好的消息就足够了。

    她又重新捧起了书,那几年和远山道长在外面游历时,多亏了这些书上记载的内容。

    如今,再度翻看,竟也能提笔注解几句。

    她在这里没有自由,只有这一件事还能稍稍排解些这无聊的日子了。

    至辰时,绿云招呼着千升摆了膳食,下了朝的裴济正带着裴钺直奔这晴山院。

    “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裴济抬手止住,他走进屋内,问道,“人呢?”

    “娘娘还在书房。”

    裴济往东小间看去,帘子后映出一道身影,颜霁听见了声音,手里却还捧着书。

    “去给你阿娘请安。”

    裴济看了眼裴钺,示意他主动过去。

    裴钺见状,便走到了颜霁面前,老老实实的躬身请安。

    “阿娘淑安。”

    这一招对颜霁很有用。

    她终于和裴济约定,自己配合他演戏,他不能动自己分毫。

    两人只作这表面功夫。

    于是,颜霁便也铁青着脸配合他,一次不习惯,但这几日下来竟也慢慢的适应了。

    “去用膳罢。”

    但颜霁对裴钺总是有种说不清楚的别扭。

    裴钺得了令,便起身走到了裴济身旁,颜霁也放下了书,一同坐在了那圆桌前。

    有裴济在,她总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听绿云说起,裴济自他幼时便一直带着,一直到如今,爷俩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事关他的方方面面,他都会一一过问。

    有裴济在他身边,裴钺是不再需要她这样一个母亲的。

    “过来。”

    裴济招招手,示意裴钺坐到了颜霁身旁。

    他率先动了筷子,随后颜霁两人便也用起膳来。

    用饭时,裴济忽然夹了一筷子燕窝鸡丝放到颜霁的面前,她顿了下,夹起一块莲花卷放到了裴钺的碟中。

    裴钺的小脸儿瞬间就红了,他不知阿娘什么时候知道他欢喜莲花卷的。

    颜霁见他欢喜,便又给他接连夹了几块,但裴济却是注意到她碟中的燕窝鸡丝分毫未动。

    见裴钺用得多了,便开口拦道,“贪多了,食不过三。”

    他说完,裴钺的手就停住了。

    颜霁见状,扫了他一眼。

    裴济注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轻咳一声,避而说道,“廿三咱们去巨鹿秋狝,今儿让针线房给你们母子做些骑装,到时也可骑着马儿轻快些。”

    颜霁不应承他,裴钺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倒把裴济晾着了。

    沉默片刻,裴济便起了身,裴钺也起身送他离开。

    一旁伺候的千升忙带人收了膳桌。

    这顿饭颜霁没用多少,绿云便上了几碟子点心放在了小榻上,颜霁便窝在上面翻着书,时不时的捏上一块。

    过了些时候,绿云又走进来,禀道,“娘娘,针线房的人来了。”

    颜霁恍然想起了裴济说的话,她蹙了眉,放下手里的书,端庄的坐好。

    四个针线娘子,还有一位领头的,得了绿云的提醒,并不言语什么,请了安,便安安静静的量起了颜霁的身量。

    连布料样子也都拿了些,请颜霁来选。

    “你们瞧着做便是了。”

    颜霁看也不看就摆了手,她于穿戴打扮上并没什么心得,也不愿浪费心思。

    她情愿把这些游记再翻一遍,做些注解,觉着也比做那些好多了。

    她不适合做那些事儿。

    专心坐下来,是觉不出时候的。

    绿云再度进来,竟是天都见黑了,她挨个点亮了烛火,轻声问道,“娘娘,可命人传膳?”

    颜霁这才停下笔来,她看了看外头的天儿,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

    “传膳罢。”

    颜霁动动脖子,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坐的久了,难免有些不适。

    她这边刚坐下,裴钺就来了。

    颜霁自从得知他每日被安排的课业后,便不用他来请安了,只是不知他这会儿又怎么过来了。

    既是人已来了,便没有撵他的道理。

    她和裴济之间的恩怨,与他无干。

    “阿娘还没用膳?”

    看到颜霁还坐在小桌前,裴钺惊讶得连安都忘了请。

    没有裴济在,颜霁这时便自然了许多,“还没,你可吃过了?”

    裴钺面上说用过了,可那双盯着莲花卷的眼睛颜霁一眼就看到了,她大抵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们都退下,我与太子说会儿话。”

    绿云点头,千升亦是躬身退下。

    见他们都撤到了外面,颜霁才对他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裴钺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他有些紧张。

    颜霁又朝他眨了眨眼,张大了嘴巴,声音却极小,“过来。”

    说着,还夹起了一块莲花卷。

    裴钺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没抵抗住诱惑,坐到了颜霁身旁。

    “快吃罢。”

    颜霁直接把盛着莲花卷的碟子端到了他面前,“吃罢。”

    裴钺看了看她手中的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竟不知怎么吃。

    颜霁可不会把自己的筷子给他,便把一旁绿云布菜时用的筷子放到了他面前。

    可他又面有为难,颜霁瞧出了他的洁癖,“不用你就用手抓,可别找他们要,回头教你阿爹知道了,准要找事。”

    裴钺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又看了看那双筷子,犹豫再三,走到了那银盆前,把自己的小手伸了进去。

    颜霁静静看着他,自己先是吃了起来,等他洗了手又用帕子擦了擦,这才走了回来。

    “吃罢。”

    颜霁把碟子又推了推,见他终于下定决心,捏起了一块,自己也接着吃了。

    一碟子莲花卷,六块。

    裴钺自己都给塞肚子里了,最后一块本是要给颜霁,被她拒绝了。

    “擦擦手。”

    颜霁把自己的帕子给他,“嘴巴也擦干净,别回头让人瞧出来了。”

    “你晚间没吃饱吗?”

    他那样子实不像吃饱了来的,六块点心说小也不小,真是吃饱了来怎么能一下子都吃光了。

    裴钺眨眨眼,看了眼外面正收拾的婢子们,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颜霁不明白裴济都当了皇帝,怎么连饭都不给他的儿子吃饱?

    便是他没作皇帝,一个州主,也不是会什么缺粮食的,再苦能苦过她当年在项家村的时候。

    “你悄悄的说。”

    颜霁把身子倾过去,裴钺也自然的靠过来,中间隔着的小方桌被他跪在了膝下。

    他看了看外面的婢子们,贴到颜霁耳边说,“阿爹说晚间不能吃太多,要有所克制。”

    “那你方才是什么

    时辰用的饭?”

    “酉时一刻。”

    “夜里温书写字到什么时候?”

    “戌时一刻。”

    颜霁这下就明白了。

    晚上不让吃饱就算了,吃完饭还得再上个晚自习,这能不饿吗?

    “夜里会饿吗?”

    裴钺不大好意思,但看着颜霁的眼睛,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颜霁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虽然认同晚间不能吃太多,但总也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学习,更何况他每天早上寅时起床练武,卯时去听政,直到听完政才能吃上饭,这中间隔了十几个小时,最多又只能依靠些点心填填肚子。

    “明儿我跟你阿爹说。”

    裴钺忙摇头,他怕阿娘会跟阿爹又闹起来,他们好不容易才像现在这样。

    “怕什么,我原以为你阿爹是不想你吃太多甜食,没想到你连饭都吃不饱,以后怎么能长得高?你阿爹脑子简直有问题!”

    裴钺的小脸儿都皱了起来,他拉着颜霁的胳膊疯狂摇头,“别跟阿爹说……”

    “你不用怕,我不会跟你阿爹闹的,实事求是嘛!他也不能不讲理,要是你一直吃不饱,长不高了,养不好身子了,他后悔都来不及!”

    “对了,你还饿不饿了?不然我喊他们再给你做碗面?”

    裴钺不敢再说了,何况他也真的吃饱了。

    “回头等你阿爹休沐了,我带着你出去吃去,这河东郡里好吃的可多了。”-

    次日。

    用了早饭后,颜霁便对裴钺使了个眼色,裴济坐在上首,自然将两人的眼神官司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加上昨夜裴荃来报,他怎会不知这母子二人瞒着他做了什么?

    “钺儿,先回去。”

    裴济开了口,裴钺便站起了身,临走前面露忧色的看了眼颜霁。

    “说罢。”

    裴济气定神闲。

    “你回头让人晚膳多备些,少看他看得那么严,连吃个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写字?”

    裴济猜到他们一定是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但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种事。

    他等颜霁说完,才淡淡的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

    “你应该清楚,他每天那么辛苦,吃了饭还要再温书写字,不吃饱每夜都饿着,第二天又吃那么晚,还要练武,他能撑得住吗?”

    “不要一味地遵守什么破规矩,时日一久,他还能长高吗?搞不好以后就成个小矮子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见他还不松口,颜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走罢,别烦我了,反正以后有你后悔的!”

    就是他不答应,颜霁也有法子,不过是她这边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见他不动,颜霁也不理他,便自顾自的起了身进了东小间。

    “绿云,送客!”

    第102章 第102章“九两可卖?”

    “阿娘!”

    裴钺酉时下了学,送走太傅,便急匆匆跑了来。

    “不急,裴荃你可打发走了?”

    裴钺点点头,嘴角的笑绽开,他还从没这样甩开仆从们偷偷跑出去过。

    “我让他去检查回头去巨鹿要带的东西了。”

    “那就好,不然有他在,咱们俩肯定出不去的。”

    颜霁做好了准备,牵着他便往出走,可两人还没踏出院子,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裴钺早有说辞,“都让开,孤带阿娘出去走走。”

    颜霁见他他端着太子的架子,竟也有些唬人。

    守卫不肯退让,裴钺冷声斥道,“还不让开!”

    “太子殿下可以出去,但没有陛下的手令,臣等不敢放娘娘出去,还望殿下娘娘恕罪。”

    颜霁叹了口气,她也不欲为难这小小的守卫,便对裴钺说道,“不然你让孟山他们跟着你去好了。”

    说着,把自己的荷包递给他,“这里面写了几家我之前去过的铺子,点心还不错。”

    裴钺撅起了嘴巴,瞧着可怜巴巴的,他也想让阿娘陪着他,做什么都成。

    旁人都有阿娘,他如今也有了,自是也想同阿娘出去的,从前他不是不羡慕那些有阿娘的孩子的,他只是把羡慕藏在了心里。

    “我这就去找阿爹,您在这儿等着我!”

    说完,人又跑了出去。

    颜霁不用猜也知道结果,她转了身,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裴钺的声音。

    “阿娘!咱们能出去了!”

    “什么?”

    颜霁回过身,看到了裴钺身后的裴荃,他笑眯眯的向颜霁请安,“陛下下了口谕,娘娘请。”

    看见他,颜霁也没多问裴济是怎么知道的,有裴荃在,这府里上下不论发生什么事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总归是能出去了,颜霁也不想扰了难得的好心情,拉着裴钺便出了府。

    马车慢慢悠悠的,两人走到闹市,便掀起了车帘往出瞧,这对难得出府的裴钺来说实在新奇,他一年仅有两次出府的机会,一次是阿娘的忌日,一次是中元节,都是为了去问梅亭祭拜阿娘,裴济自然不会允他在外多逗留。

    这会儿才过酉时,天还大亮着,道路两旁的烛火灯笼都没点亮,但已有些小摊贩出摊了。

    “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再来。”

    裴钺的小脑袋都趴在了车窗上,他好奇的盯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摊贩。

    马车一路行至丰乐楼,两人下了马车,裴钺连脚下也不看,只顾着左顾右盼的瞧新奇,颜霁一路拉着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从婢子不说,连守卫也跟着来了。

    酒楼的掌柜一看这通天的排场,忙躬身将人请到店内。

    “二位贵客,请上二楼。”

    由着那掌柜的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包间,两人坐定,掌柜的便将菜单子递了过来,裴荃接过,递给绿云,再从她手中转给颜霁。

    颜霁就知道会这样,这么兴师动众不说,还搞得人没法子轻轻松松的吃口饭。

    她把菜单子放到了桌面上,叫裴钺一起来看。

    “这个巨胜奴是什么?”

    颜霁被他问住了,这道菜她倒是吃过,只不过那时还在雍州,不知什么时候传到了冀州来。

    她也不好说,只得看向那掌柜的。

    那掌柜的见两人都看着自己,忙解释道,“是道甜口的,用蜂蜜,酥油和面粉炸出来的点心,外面撒着一层芝麻,很是松脆爽口,这是小店数月前刚从雍州请来的师傅,做这道菜有一手,最是受小郎君们的欢喜了。”

    颜霁见裴钺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已经见了光,便笑着点了头。

    旁的菜肴另点了几道,毕竟他们两人所用不多。

    用过膳,天色已经见了黑,两人没再上马车,步行在街道上,走走停停。

    “就说不让你吃那么多了。”

    裴钺心虚的笑笑,颜霁佯怒,点了下他的头,只能张开嘴巴,任他给自己塞了一块。

    走着买着,裴荃的手上提满了吃食玩具,正赶着明儿就是中秋节,颜霁便提前给他买了几盏花灯,也都一并交给了裴荃。

    “阿娘!这个!”

    裴钺又发现了新鲜玩意儿,颜霁走过去一看,又是花灯,不过这盏也的确新奇,是一只仿玉雕白象,上面另驮着个琉璃花瓶,下面还安上了轱辘。

    “多少钱?”

    “十两银子。”

    颜霁一听就觉得贵了,裴钺见状,忙问道,“九两可卖?”

    裴钺也兴致勃勃,他对砍价也产生了兴趣,买个东西都要试着还上几文钱,砍不下也不硬砍。

    颜霁对他嘱咐过,“这几文钱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放到寻常百姓家里,省几次就能买一罐子盐了,再多些也能买些米面了。”

    “你砍价虽不过是图个新奇,可咱们该给的还是要给,他们能挣几个钱实在不易。”

    这一路上,颜霁没说过他不许买的话,他在那座牢笼里看似享尽了荣华富贵,可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本该有的天真童趣。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至少比着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他的日子已是旁人不敢奢求的。

    可作为一个未来的君王,他不能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昏君,也不能被百官架着,脚落不到实地儿上,连百姓寻常度日的柴米油盐都不知道。

    那店家一个磕巴都没打,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裴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仰着头看颜霁。

    “店家,再便宜些。”

    “这也是手艺活儿,您瞧瞧这白象做的多像啊,这可是我们这摊子上最好的

    一盏了,还是专请的老师傅做的,这条街上就我们这一盏,您绝对再见不到第二家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颜霁也不好意思再砍,裴钺便拿出了从裴荃那儿要来的钱袋子,从里面摸了九两,又细细看了,有些懊悔的递了过去。

    银子递过去,那花灯就交到了他手上。

    “您家的小郎君眼光就是好,明儿去比灯,小郎君的这一份儿保证是一等一的好!”

    颜霁笑笑,裴钺面上可是笑不出来了。

    “阿娘,是不是还能再砍?”

    两人往前走着,裴钺拉着那盏灯,这会儿也没什么兴致了,心里都是自己被坑的懊悔。

    颜霁点点头,见他也知道自己出价高了,也不想再打击他。

    “没事儿,你阿爹银子可多着呢!”

    裴钺也高兴不起来,他忽然问了句,“十两银子,够一家人能过多少时候了?”

    颜霁见他如此善良,又有些庆幸,还好没遗传到裴济那个疯病。

    “这得看一家老小有多少人了,若是人多了,许是能用上一年,若是三五口,应该能撑过两年,这些也得看他们是种田为生还是靠做生意为生,又或是有没有身旁的花销,也不能一概而论。”

    裴钺深深的点了头,这些东西是他在朝堂上听不到的,也不会在太傅那里知道。

    “等你慢慢的见得多了,读的书也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杆秤,便是阿娘说的也不一定准确,天下这么大的地方,阿娘还有好些都没去过呢。”

    两人的话被跟在不远处的裴济听到,他还从未听过项氏说出这样的话。

    更令他惊奇的是,这样通俗易懂的道理会从她这个弱女子口中说出,实不像那为了几文钱在田地里劳作养鸡养鸭的妇人。

    “阿娘,这灯……”

    裴钺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买了这么贵的灯。

    颜霁笑了下,摸了摸他的小揪揪,“买都买了,自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何况就这一盏灯,你能知道不少事儿,这钱就花得值,以后记住吃一堑长一智便罢了。”

    裴钺这才轻松了。

    颜霁能看出来,这个孩子心里很敏感,他并不像寻常贵人家的郎君能对唾手可得的一切心安理得,坦然接受。

    许多时候,他都在勉强自己接受,即便半夜被饿醒了,他也忍着。

    她以为有裴济亲自带着,他会很像裴济,至少在性格这方面。

    但他给自己的感觉,甚至比沈昀还紧张。

    颜霁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缘故。

    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时的她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现在也是。

    她必须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

    有些时候,人总是会无端的回想起从前,会幻想如果当时的选择不一样,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更好些。

    颜霁一度也非常后悔,她后悔救裴济,可她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决定了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对这个孩子,也是如此。

    “阿爹?”

    裴钺转身间,注意到了跟在身后的人,也唤回了走神儿的颜霁。

    裴钺试图把那盏仿玉雕白象灯藏在身后,“裴掌事说您忙……”

    看着裴济的脸色,裴钺忽然想了起来,裴荃当时说的是陛下在忙,您和娘娘先玩儿。

    他当时只顾着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一点儿也没听仔细。

    颜霁见他那张老脸,就抬手拉住了裴钺,“让你阿爹继续忙,咱们别打扰他。”

    说完,拉着他就往前走,只是裴钺手里的白象轱辘转不快,碰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杂乱的声响。

    “阿娘……”

    裴钺也知道他们只顾着自己玩儿,没顾上阿爹,实在不该。

    他拽了拽颜霁的袖子,她这才停下步子,身后跟着的裴济并不曾落下,他走到两人身旁,极是宽和的问,“可是玩够了?”

    裴钺看了看颜霁,心有不舍却还是点了头。

    裴济却语出惊人,“时候不早了,明儿阿爹阿娘再陪你一起来。”

    这下瞪眼的就是颜霁了,她可不想跟裴济出来玩儿,跟他出来能玩什么?

    只怕是大眼瞪小眼了。

    第103章 第103章“阿娘!阿娘!”……

    大晋立朝,规定中秋节有一日休假。

    但裴济这个皇帝是没有假的,便是裴钺这天也要继续自己温书写字。

    这一日,仍是过了酉时,裴钺才跑到了晴山院,喊上颜霁,三人难得出了府。

    坐在马车上的三人一时无话,裴钺也乖乖的坐着,并不像昨日那般挑着车帘子直往外看,颜霁倒时不时往外看看,端坐在上首的裴济却是在闭目养神。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裴钺也终于能大口喘气儿了。

    阿娘每每见了阿爹,都冷冰冰的,和同他一人在时截然不同,但他也是能理解的,心中并不曾生出丝毫的埋怨。

    每每想到阿娘的阿娘,阿娘的夫婿都因阿爹而死,他反而有些心疼阿娘,但这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又是如何的详情,他并不了解。

    没人会愿意讲给他听。

    也许,阿娘会。

    裴钺不想再让阿娘伤心,就如同幼时他也想知道阿娘是一个什么样的阿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别人一而再的提起阿娘,那只会让他难过。

    三人吃过饭,便同昨日一般步行,身后仅跟着裴荃几人,守卫都被孟山安排在了隐蔽处。

    花灯昨日已经买过了,裴钺这一路上便没什么兴趣了,反而看中个糖兔。

    “阿娘,这个如何?”

    他挑了半天,选了个合心意的,戴在了面上,摇晃着小脑袋给颜霁看,那糖兔做得活灵活现,十分有趣。

    “好!”

    颜霁笑着点了点头,便由着他自己砍价付钱。

    他自己手里有了钱袋子,还是昨日回去后特意要人给他做的,今儿就像模像样的挂在了腰上。

    自己买了不算,还挑了两个给颜霁和裴济。

    “阿爹,阿娘,这两个怎么样?”

    他笑得有些小心,颜霁看到他手里举着的面具,没有拒绝。

    裴钺转而看向裴济,直到他也点了头,裴钺面上的笑这才绽开。

    “我来!”

    付了钱,裴钺兴致勃勃的给两人戴上了面具,三人都是兔子面具,也就这个时候,他们才勉强像是踏月出游的一家三口。

    一路上,裴钺要买什么,做什么,颜霁竭力配合着他,她对这个孩子的愧疚促使她挤出了笑。

    当年,她以身入局,尽管后来她悄悄用了药解毒,远山道长也暗中探查过他的脉,道是并无大碍,但颜霁每每看见他,心里还是会生出一股负罪感。

    终究是她这个作母亲的,有愧于他。

    大抵是他鲜少出来,又正是贪玩的年纪,这一趟竟是耍到了亥时。

    回到府上时,裴钺已经趴在颜霁的膝上睡着了,裴济便将人直接抱了回去。

    又过了几日,一行人又坐上了马车,往巨鹿而去。

    车马仆从,浩浩汤汤,不知绵延到哪里,颜霁下了马车,动了动身子。

    “阿娘,我与你同坐。”

    裴钺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像头小野猪似的朝她奔过来,这些日子两人愈发熟稔,裴钺也渐渐胆大起来,不顾裴荃的阻拦,非是要找颜霁来。

    “成,”颜霁看了看车队前后,也看不出个头。

    皇帝秋狝,百官随行,另有一众婢子仆从,前后的守卫,少也有近万人。

    修整了一个时辰,车队又重新动了起来。

    “阿娘,夜里我不回去了,好不好?”

    裴钺被颜霁拉着,俩人一齐躺在了毯子上,毫无形象可言,若是教人见了,只怕要吓一跳。

    闻言,颜霁偏过了头,看到了裴钺渴望的眼睛,那一丝光亮教她无法拒绝。

    “好。”

    颜霁微笑

    着点了头。

    午间,两人只用了碗云吞面,又要了个脆琅玕,清脆爽口,旁的一道未要。

    “出行在外,还是尽量不要劳民伤财。”

    这是颜霁给裴钺的答案,绿云来问时,颜霁就只要了碗云吞面,这惹得裴钺有些不解。

    “阿娘可是胃口不好?”

    “不是,”颜霁摇了摇头,“咱们累了坐在马车上,时不时还能下来走动走动,但那些人呢?”

    裴钺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正弯着腰在生火的婢子们,又听颜霁继续说道,“他们大多步行,咱们再像在府内一般,岂不是太折腾人了?”

    裴钺若有所思,颜霁又问,“要份云吞面可好?”-

    不到天黑,将士们便安营扎寨,做了个简易的栖身之所。

    颜霁没让人折腾,两人便窝在了那马车上,皇后所驭马车很不小,足足能容纳六人。

    一日不曾走动,颜霁便用不了几口,但裴钺的胃口很大,连吃了两大张胡饼,见他还要伸手,颜霁把人拦了下来。

    “吃多了要积食,真是想吃,等明儿再吃也来得及。”

    等他又用了两口肉,忙拉着人下了马车。

    这时,天色已经见黑,明月高悬,清辉映地,似是撒下一层薄霜,围在周围的繁星,或明或暗,忽远忽近的蝉鸣声绕在耳边,轻轻的风吹过,带着一股凉意。

    两人沿着车队,慢慢走。

    而此时的裴济,也早已经得了消息,他用了饭,便向着两人的帐篷走来,不见人,也不见帐篷。

    “陛下恕罪,非是仆下们偷懒,实乃娘娘太子多有体恤”

    裴济的脸色这才又所缓解,“人去哪儿了?”

    “朝后尾去了,裴掌事也跟着的。”

    裴济看去,并看不到人。

    夜色有些深了,泛着橙光的火把照不亮这广阔的天地,随处忙乱的仆从,看过去都是一道黑影儿,没有什么区别。

    裴钺提着他的花灯,在这黑夜中走走跳跳,颜霁便跟着他,时不时应他几声。

    “阿娘!到了巨鹿,咱们就住外面好不好?”

    “星星这么亮,连灯也不用了。”

    “阿娘,你瞧!”

    裴钺很兴奋,比之前来兴奋多了。

    那时,他用了饭还要在马车上温书,并不能像这般自由自在,可以随处玩耍。

    两人在外面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慢慢的往回走。

    “阿娘,我走不动了。”

    裴钺仰着头看颜霁,她也摸清了裴钺的小性子,便伸出手来,“过来。”

    裴钺又巴巴的跑回去,搂住了颜霁的腰。

    “我先试试。”

    颜霁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抱动他,虽说他看起来并不胖,但一个快九岁的孩子,颜霁还没试过。

    花灯随手交给了裴荃,裴钺满心期待的张开胳膊,颜霁也深吸了口气,两手掐在了他的腋下,猛地用力,又砰的一声把人放下。

    颜霁叹了口气,裴钺有点失落,他的脚刚离开地面就落下来了。

    挽了袖子,颜霁又道,“再试一次。”

    裴荃却摇了头,“我太重了。”

    “没事,阿娘总得抱你一次不是?”

    说来,自他降生到今日,颜霁还从未抱过他。

    颜霁猛吸了两口气,再一次将手放在了他的腋下,还没使劲儿,人就起来了。

    “阿娘!阿娘!”

    裴钺兴奋的低头看,他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人,但颜霁已经看见了。

    她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阿娘?”

    裴钺也发现了问题,他现在已经比阿娘还高了,他看见了颜霁停在半空中的手,回头去看,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

    “阿爹?”

    裴济点了下头,将人轻飘飘的放到了颜霁的手上,母子俩在裴济的协助下完成了第一次的亲抱。

    回去的路上,裴钺乖乖的提着灯,走在两人身后。

    但颜霁也并没话对裴济说。

    “在路上,用膳也要注意,不必那般。”

    他们的情况自有人禀报,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裴济抽出时间看了,这便来找人了。

    颜霁应了声,再无他话。

    回到马车上,蘸了青盐,漱了口,又净了面,洗了脚,两人才上了马车。

    幸好那身繁复的衣衫就在启程时穿了那半个时辰,不然这么热的天儿,非得把人捂出痱子来不可。

    不用颜霁帮忙,裴钺自己就会解衣衫,动手能力比当年的裴济不知强了多少。

    两人只着一身中衣,各自盖着一床锦被,头并头的躺在了一起。

    车帘子被颜霁改造了下,一块小小的丝巾四角挂着,隔去了蚊虫叮咬,也能模模糊糊的看着外面的天儿,透些凉气儿。

    裴钺就透着这么一张小小的帕子看着那弯月牙,但他并不能看清它的轮廓,只有那一层映在帕子上的淡淡微光。

    “阿娘,我”

    颜霁偏了头看他,她当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的胳膊已经伸了过去,轻轻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阿娘给你讲个故事,这是阿娘的阿娘讲的,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等到他的呼吸平静下来,颜霁便也随他安静下来,但来回轻抚的手还没停下。

    今天,裴钺向她表达了自己的需求,尽管他的表达很委婉。

    颜霁在尽力满足他,或是弥补他。

    她想,一个孩子始终都是需要母亲的,再无可挑剔的父亲也代替不了一个母亲在孩子生命中起到的作用。

    裴济于他,或许已经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父亲了。

    她也一度以为,裴济会给他所有,包括她的那一份爱。

    如今,颜霁慢慢意识到了-

    次日一早,叫醒裴钺的不是太傅,也不是颜霁,是他自己。

    到了点就醒,即便是他还很困,身体已经作出了本能的反应,强制唤醒了他。

    他蹬了蹬腿儿,又动了动胳膊,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到周围的一切,恍然想起这是在秋狝的路上,他正和阿娘睡在一辆马车上。

    裴钺立刻扭头去看颜霁,但她似乎还没醒,她的身体都在锦被下面。

    于是,裴钺又钻了进去。

    淡淡的粉色笼罩着阿娘,她的胳膊张开着,裴钺瞧瞧略过,又靠近了些,阿娘的眼睛闭着,看不出和白天有什么区别,嘴巴和鼻子也一样,裴钺看不出来,但头发有点乱。

    “阿娘!阿娘!”

    裴钺被捏住了鼻子,颜霁早发现他了,睡醒了就动来动去的。

    “还动不动了?”

    裴钺忙道,“不动了,不动了。”

    颜霁这才松了手,她并没用多少力气,裴钺稍稍挣扎便能逃出,但他太乖了。

    “再睡会儿。”

    颜霁拍了拍身下的毯子,裴钺便乖乖躺下,搂着她的胳膊。

    这一刻,颜霁忽然想起了什么。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亲昵的搂着母亲。

    十一年。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她都忘记自己今年多大了。

    曾经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颜霁看着搂着她不撒手的裴钺,忽然笑了。

    做母亲,原是这样的滋味。

    第104章 第104章“与你何干?”

    行过两日,在一个傍晚,颜霁才终于见到了裴钺口中的行宫围场,一间间的白

    色房屋从低处向上延伸,醒目的红色独独涂在最高处的房屋,仰头望去,与周遭的群山比肩齐高。

    入了正门,颜霁便下了马车,绿云又要来劝,她只摆了手,“我走走。”

    她的动作很快,没有打扰马车内呼呼大睡的裴钺,马车只停了片刻,并未影响后面分散开来的车队,仆从侍卫都各有归处,百官臣子的住处也有安排。

    各处有了人,便也点起了烛火,颜霁只带着绿云和几个仆下慢慢走着,余下的仆从便都随着马车上了山,自有裴荃看着,无需她担心。

    饶是颜霁这几年已经行过许多地方,再见这行宫,也不由得感叹,能在这群山环绕的地方建造出这样气势宏伟的宫殿,想来花费不少。

    更何况,这原不过是一个州主的行宫,且那时还称不上行宫。

    入目的景儿虽比不得那州府内精致,高达十数米的银杏有半人粗,走在其间,静谧非常,走了一处,再上几节台阶,向下望去,各处攒动的身影尽收眼底。

    坐了两日的马车,难得下来走走,颜霁身上的劲儿很足,走走又停停,很像是在逛公园。

    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世界了。

    只是偶尔会被触发起来,才能记起她原是一个自由的人。

    “什么人?此处无令不得进入。”

    颜霁被人拦了,但她还没说话,绿云就怒斥道,“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值?连咱们皇后娘娘也不认得?”

    两守卫似有犹疑,看了眼颜霁,在绿云的怒视下忙跪地请罪,颜霁只笑了笑,叫人起来。

    其实,也不怪他们,她自己的打扮确实不像一个皇后,她不爱金玉首饰,也不爱华服鹤氅,只求得一个随性舒适便可。

    裴济的皇权到底还是更胜一筹,不知他怎么驳斥了百官,又怎么圆了死人复活的悬事,到底还是下了封后的诏令。

    不过是没有举办封后大典。

    这件事,他从未问过自己。

    颜霁的私心里并不愿作这一国之母,她只是裴钺的阿娘,如此而已。

    与裴济,什么关系也没有。

    “阿娘!”

    还未换软轿子,裴钺便从马车上醒了来,迷迷糊糊的没见到阿娘,就惊醒了。

    裴荃将人劝下,“娘娘难得来,总要走走熟悉熟悉的。”

    裴钺听了,便上了软轿子,赖在颜霁的屋子里等了许久,才听见绿云的声音,忙跑了出来。

    “醒了?”

    颜霁自由着他跑来,摸了摸他额前的碎发,“怎么没教人梳了发?”

    裴钺拉起颜霁的手,晃晃悠悠,“晚间就休息了,不麻烦他们了。”

    颜霁欣慰的笑笑,“等会儿咱们用了饭出去走走,阿娘给你梳发。”

    “好!”

    裴钺这几日与颜霁同住,都是颜霁给他亲自梳发,只是手艺比不得他身旁的人,他却很是欢喜。

    净了手,正用着饭,裴济却是来了,看着他们母子的饭食,他不由得眉头紧皱,“裴荃,千升,你们是怎么当的差?”

    “不怪他们。”

    颜霁出口,“我与钺儿用不了那么多,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得教他们缓缓。”

    裴济冷哼一声,“是你们娘娘好性子,若非如此,定要严罚。”

    “多谢娘娘,多谢陛下”

    裴济摆了手,命人退下,另加了一副碗筷。

    用过饭,裴济问了裴钺的功课,还要将人带走,裴钺不舍,不想裴济甚至说道,“哪家你这般大的郎君,还赖在阿娘屋里?”

    颜霁无法忽视裴钺低头藏下的眼睛,她出口留人,“若是无事,叫他留下也无妨,外人总不会知晓。”

    这些时日,颜霁从未在裴钺面前与他有过争执,有什么事两人最多是不言语罢了,便是此刻,颜霁也顾及着裴钺,没有与他头顶头的硬撞。

    她开了口,裴济也没有再说,两人达成过约定,那时明明是他提出的,不过是为了给裴钺表演一个父母和睦的假戏,但裴钺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什么程度,他亲眼见过的。

    他们就那么演戏,从生疏僵硬,针锋相对到此刻的和睦,全都是演出来的。

    唯独她的变化,她对裴钺的慈母之心并非由来已久,而是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中慢慢产生的。

    被裴济横插了一脚,裴钺也没心思跑出去玩儿了,抱着自己的书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颜霁也不催他,两人就坐在了窗下,都拿着书看了起来。

    到了时辰,裴钺要抱着书走,裴济的话不是那等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心里就像块石头。

    颜霁哪里看不出来,她并不像起初般,在他面前直言对裴济的百般不满,毕竟裴济还是他的父亲。

    “真要走吗?”

    裴钺低头不语。

    “你阿爹说的阿娘并非不懂,只是阿娘愿意陪着你,叫你也好知道有娘的滋味,从前少你的,阿娘都愿补给你。”

    “便是要走,阿娘也不拦你,你只要记住,阿娘总是在这儿等着你便是了。”

    颜霁刚说完,裴钺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全然不像他往日小大人般的端重,只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在他的母亲面前放声大哭。

    他这一声,教颜霁心揪着似的疼,她起身走到他身旁,把人搂在了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说到底,她对这个孩子终究有愧。

    “你不要害怕,由着你的心便是,阿娘同你阿爹的那些事儿都与你无干,从前将你抛下,都是阿娘的不对,生了你又不养你”

    颜霁说着,一颗颗泪珠也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砸到了裴钺的小手上。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藏起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当他看到阿娘的眼睛,阿娘的泪珠,他愈发忍不住,只是还说着,“阿娘别哭,我也不哭了,我知道是阿娘有难处,不是我阿娘就不会为难了”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这样的孩子,颜霁如何能怨他?

    细细想来,颜霁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怨怼的人,除了裴济,她搂着裴钺,由着他给自己拭泪,不知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

    为何上天要这般对她,为何?

    母子俩的哭声被屋外的仆下守卫都听见了,裴荃低着头,不敢离开,绿云却是听得眼睛泛红,如今这个院子里,跟着娘娘伺候过的老人就剩下她和裴荃了。

    从前那些知道往事的人都出了府,亦或是被调去了别处,若非当年是她抱着小太子,想来她也早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给他理了理小袍子,又说道,“要是回去,叫你绿云妈妈也跟着,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裴钺低着头,没有说话。

    “就是留下,也无妨,有我在,你阿爹那里总怪不到你。”

    这话说的就轻松了许多,颜霁给他擦了泪,又盯着他看,“你这双眼睛倒是像我。”

    裴钺从不知自己哪里像阿爹,哪里像阿娘,他没见过阿娘,便是见了阿爹,也分不出来。

    见他好奇,颜霁拉着他坐到铜镜面前,两人对着铜镜,颜霁一点点的指给他看。

    “耳朵呢?”

    “鼻子呢?”

    两人磨蹭了许久,颜霁拉着他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夜深了。

    “阿娘,你缘何会认得阿爹呢?”

    躺在床榻上,黑乎乎的夜色掩住了两人的面色,裴钺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问出了口。

    颜霁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大约是下午睡多了,人这会儿就精神了。

    “在宛丘,对了,从前那是豫州地界,阿娘有一日去了城里”

    他问了,颜霁便不再瞒他。

    有些事情,他知道也好-

    次日,皇帝携太子祭典,百官随行,颜霁这个皇后却是不去的,非是她不愿去,而是这样的大事并不允许女人家出现。

    裴钺回来,跟她好一通说,颜霁只是笑着听他讲,没有告诉他,那些事自己并不感兴趣。

    听完,颜霁问他,“可知道答案了?”

    早前他要走时,还以为颜霁也会随着一同去,便问了颜霁,“阿娘怎么不能去?”

    颜霁当时并没有回答他,此时才问他。

    “阿爹是这是自古的规矩,礼记有言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颜霁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令他震惊的答案。

    “非是这般,这些都是借口,说到底是为了剥夺女子的权利,独独树起男子尊贵的假象。”

    裴钺无法理解,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学的书,学的理,从未有一句这样的话。

    “可是可是书上是”

    “书上的就都是真的

    吗?”

    颜霁又问,“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裴钺茫然的点了点头,又听颜霁说道,“那些不过是为了统治,女子和男子便如同君臣一般,被人划出了高低之分,便是阿娘,一个庶人,如今怎会是人人艳羡的贵人?你是阿娘的孩儿,又如何会是贵人?”

    这一通话把裴钺问蒙了,他好半天都想不明白。

    颜霁并不指望他作为一个当前社会的受益者会推翻封建统治,立刻建立起一个现代社会,但他需要做些什么,至少将女子的路慢慢拓开一些。

    这样的事,由他这样一个君王来做,阻力会少一些。

    这样的想法,也不是颜霁一时突发奇想,她被尊重过,平等过,作为一个女子。

    即使那许多仍然是同男子无法相比,但至少比现在好很多。

    她身为一个女子,是要做些什么的。

    她已经被迫的体会到了许多女子的不易,不论是在那个世界,还是现下的这个封建社会,对女子始终有区别。

    她被困在这里,除了那几本游记,她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人闲了,总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颜霁的问题把裴钺问住了,他先是问了太傅,可太傅也是依书而言,裴钺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又去问了裴济。

    不用思索,裴济就知道这一定是项氏说的,他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学习温书,得了空就往那儿跑。

    “这是哪里的问题?可是太傅留置的课业?”

    裴钺答不上来。

    “可是你阿娘问的?”

    裴钺仍旧不语,但裴济怎会不知。

    他不作回答,只道,“少胡思乱想,明儿就狩猎了,你可射箭了?”

    裴钺摇摇头,被裴济打发走了。

    没有得到答案,他又去问颜霁,但颜霁还是没说,只让他多看。

    祭典结束后,第三日才是狩猎之行。

    一早,颜霁被裴钺拉着躲在了帐篷里,只等着裴济说完,要颜霁同他一起骑马狩猎。

    “我可不会狩猎,闹不好要拖你的后腿。”

    裴钺并不在意,他是见识过颜霁的马术的,比他好很多。

    “去年我来见到了白狐狸,等会儿给你射一只来。”

    “可别射母狐狸,那狐狸崽要是没了阿娘,岂不是要饿死了?”

    裴钺忽然反应过来,他挠了挠头,“阿娘,我分不清母狐狸和公狐狸。”

    “那就射些别的,也别射死了,教先生能看好。”

    两人没说几句,那边就要开始了,一众将士和百官子弟都上了马,跟在裴济身后,跑了出去。

    马蹄阵阵,如同雷声一般,扬起的风土好一阵儿都没散去。

    裴钺也耐不住性子了,裴济只许他在内场跑跑,也有孟山一直跟着。

    颜霁上了匹红马,裴钺骑着自己的小白马跟在身后,一时竟追不上了。

    “阿娘!阿娘!”

    “等等我!”

    第105章 第105章“我与你毫无干系。”……

    “你只是钺儿的阿爹。”

    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毫不掩饰她的怨恨,像是一把刀子直刺进了他的心口。

    头颅中阵阵刺痛,似乎要炸开一般,还未反应,眼前猛然一黑,缰绳从手中滑落,失去控制的身体竟从狂奔的马儿身上往下直直坠落。

    “陛下!”

    被打发在远处跟在裴济身后的将士们,见此情景,纷纷挥鞭赶马,却还是没有在裴济坠马前将人救下,只见裴济一个翻滚,倒在了地上,幸好并未被疾驰的马儿拖行。

    “陛下!”

    为首的车盈忙跳下马来,将倒在地上的裴济扶了起来,连声唤道,“陛下!可能听到臣等声音?”

    裴济转了转眼睛,车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忙令人前去请随行的医正前来救驾,临走前特意嘱咐,“切不可将事情闹大,小心为之。”

    “都是臣等罪过,还请陛下稍待,医正片刻便来。”

    见他摆了下手,车盈命人取了黄绸置于裴济身下,将人平放,人群散开,各处围守,以防万一。

    方才那般场面,他还以为是暗处有了刺客,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冲了来,还以为今日就要交代在这儿了,直到这会儿才有空抬手抹去了额上的虚汗。

    还好,还好。

    眼见陛下身体并无外伤,他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稍稍落了地。

    深夜的草场死一般的寂静,偌大的广阔天地只有扰人的虫鸣声,裴济躺在黄绸上,只觉得那虫子都钻进了他的耳中,不停地啃食着他的神经,针一般的触手刺进了他的脑袋里。

    他愈发燥怒起来,但失去控制的身体无法驱赶走那些恼人的虫子,一种强烈的无力压迫着他,汹涌的愤怒使他的意识变得混乱。

    “可你是钺儿的阿娘,我们是——”

    “我们?”

    “我与你毫无干系。”

    “是你强迫我,是你威逼我,从来都是你!”

    “你让我失去了一切,你对我有什么情爱?又有什么资格要我爱你?”

    “你太痴想妄想了!”

    ……

    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一字一句的质问,眼中的冷峻和燃烧的怒火重合,她背过了身去。

    可裴济却无法答她,她绝不是那等寻常的乡野妇人,她每一次的质问都是那么的一针见血,她那挺直的脊背一如她的那根细脖颈,看似轻易能将其制服,但内里却是一根硬骨头。

    “你别逼我。”

    她转身而去,只留下了这句话。

    裴济恍然间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刚刚生下钺儿,脸色惨白的倒在满是血污的床榻上,两眼紧闭,无论他如何威胁也不曾醒过来。

    “陛下?陛下?”

    刚要歇息的陈从被人从床榻上喊了起来,听闻是裴济坠马,抱着药箱子就跟着人跑了来。

    看到倒在地上的裴济,听车盈说了方才的情况,忙连声唤道,“陛下!陛下!”

    见裴济面色难看,忙请脉施针,甚至顾不得将人带回行宫。

    下了针,不过一刻钟,裴济便睁开了眼睛。

    “什么时候了?”

    似乎过了许久,在那黑暗中他被困了很久。

    “臣来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陈从见他精神不振,似有萎靡之态,忙问,“陛下,可有心悸气短之症?”

    裴济被车盈扶坐起来,点了点头,又道,“头耳中备受煎熬之苦,似是针扎虫咬一般。”

    陈从了然,又等了片刻,取了针,方才命人将裴济扶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马车内裴济静坐闭眸。

    “是何缘故?”

    这一次突发的病症与往日都不相同,对身体失去控制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陈从有些犹豫,裴济睁开了眼看他,“直言无罪。”

    “依臣下来看,陛下此症极有可能是体内沉疴复发,但据脉象所看似乎是急火攻心引起的怒症,内里到底为何,还要请孔熹一同为陛下问诊。”

    裴济觉得这次很像那次卢婉所投的千机毒,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人就倒了。

    “可是千机毒?”

    陈从答道,“臣下不敢妄言。”

    毕竟卢氏已是死人,怎么还会有人下毒?且如今他们远在在巨鹿,除非陛下身边有人在暗中下毒。

    裴济重新闭上了眼睛,面前的这个可是个老狐狸,并不是张守珪那等直言之人。

    回到行宫,裴济严令,此事绝不可再传,若有传言,一律处死。

    当夜,偌大的行宫一如往夜般平静,次日一早的练兵比武照例举行,裴济把裴钺一同带走了,颜霁也难得出去走走。

    秋天的巨鹿还带着一丝春意,高大的树木,广阔的草原,连人的心境也跟着开阔不少。

    颜霁抓着缰绳,□□的马儿在草场奔跑,一股子凉风带到了身前,吹起了耳边的碎发,连呼吸也顺畅起来,昨夜的不快终是随着风儿散去了许多。

    满草场跑了小半个时辰,颜霁慢慢拉住了缰绳,跳下马来,将马儿牵到河边,由着它吃草饮

    水。

    兴致来了,颜霁干脆脱下了鞋袜,倒是跟在身后的孟山吓了一跳,忙呵住了人,退的远远地。

    绿云要劝,被颜霁拦下,“你若是看不过就和他们一样,我难得一个人自在会儿。”

    绿云哑了,只能看着颜霁褪下了外衫,挽起了裙裤,半提着一步一步下了河。

    孟山见此情景,忙捂着眼跑到绿云身旁,低声说道,“绿云娘子,那里水可不浅。”

    绿云哪里下过河,听他这般说,也意识到了厉害,忙跑到水边,喊道,“娘娘,不能走远了,里面水深。”

    颜霁只回一声,“知了。”

    说完,头都没扭,继续朝里走着。

    她这几年可不是白过的,跟着娄立学了凫水,梁州境内的河水多,普安郡内的河沟池塘村村都有,夏季来了雨水,总能灌满,娃娃们最是欢喜去河里玩儿了。

    穿过被太阳晒暖的水,往里走去,脚上的水愈发冰凉,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远远地听见了动静,立时游走了。

    温暖的太阳晒在身上,慢慢生出困意来,颜霁返到岸上,找棵大树,把衣衫铺开来,随意地躺下,就这么消磨时光。

    等裴钺从练武场回去,没见颜霁,找人问了,只道,“娘娘说出去走走。”

    “去哪儿了?”

    婢子们纷纷摇头。

    颜霁是随心而为,并不曾通知他们,也不用那么多人跟着。

    裴钺等了许久不见人,一个人用了饭,还不见人回来,就有些担心了,可他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又该去哪里找人呢?

    “殿下无需忧心,有孟将军跟着,娘娘不会有事的。”

    裴钺没好气地瞪了眼裴荃,“孤现在就去找阿娘。”

    说着,人就要往出走。

    “怎么没歇觉?”

    颜霁从门外走来,她看着气呼呼的人,牵着他往里走,又问,“可用过饭了?”

    裴钺不答,裴荃连忙说道,“用过了。”

    “不用你多嘴!”

    裴钺可是生了怒气,他不会对颜霁发脾气,但对裴荃并无顾忌。

    裴荃也只得讪笑,颜霁也看出来了,她摆摆手,示意裴荃退下,瞥了眼裴钺,命人将一条鱼送了进来。

    “瞧瞧,”颜霁指给他看,“如何?”

    “这么大!”

    “阿娘这叉鱼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教人烧了,再陪阿娘吃上几口?”

    裴钺点点头,随即又惊奇的问,“阿娘叉的?”

    颜霁没说,只是笑着,但裴钺已经确定了,这条大鱼果然是阿娘叉的。

    “阿娘怎么会叉鱼?”

    见他困惑,颜霁便说,“乡野之人,总是要会些的。”

    和娄立青萍重逢的事儿,颜霁并没有向他讲过。

    “等会儿咱们好好用了饭,让阿娘歇歇,再带你去可好?”

    裴钺忙点头,方才的担心和对阿娘抛下自己出去的怒气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用了饭,两人稍歇了半个时辰,瞧着外头的太阳太大,便等裴钺温了书习了字,到了酉时才带着他出去。

    此行,两人穿的简便许多,颜霁褪了鞋袜,手里拿着木叉子,与裴钺一前一后下了河。

    “悄声些,”颜霁指了指他在水面上挑动着的木叉子,往里走了又走,将口袋里的鱼食儿往出一撒,脚下瞬间就聚集了许多条鱼儿。

    “看着!”

    颜霁示意他注意些,举起手里的木叉子,当机立断,往下一叉,手上一提,摇着尾巴的鱼儿就出了水面。

    “阿娘!”

    裴钺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他甚至都没见过叉鱼,就被颜霁折服了。

    颜霁将鱼扔到岸上,便教起了裴钺,“眼要准,手要快。”

    她站在裴钺身旁,与他一同拿着那根木叉子,眼看着脚下只顾得吃食的鱼儿,低声说了一个“叉”字,便带着他向下叉了去。

    裴钺还没反应过来,那鱼儿就被木叉子困住了。

    “你先试试。”

    颜霁教了他几次,便放了手。

    “眼要准,手要快,记住这六个字就好。”

    裴钺产生了兴趣,他点点头,信心十足的,这会儿他离了阿娘的帮助,将要独立叉鱼了。

    先撒一把鱼食儿,等着鱼儿正吃的时候,裴钺躬着身子举起了木叉子。

    可再把木叉子举起来的时候,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水草也没有。

    “多练几次,没有一次就成的。”

    颜霁坐在岸边,看着他。

    裴钺也不气馁,一次不成,再做一次。

    如此反复,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垂头丧气的拿着把空叉子上岸来了。

    “阿娘,那鱼儿怎么叉不到?”

    颜霁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他坐下,“阿娘那时也练了许久,哪里是一日之功。”

    裴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颗心还是难免受到了打击,便是晚间睡前,还是拉着颜霁讨论如何能一叉就中。

    颜霁倒是不厌其烦,只说,“这几日,你得了空便去练,不出一个月就成了。”

    “一个月?”

    裴钺有些失落,“可过几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那也无妨,等明年再来,你接着练就是了。”

    颜霁将人安抚下,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窗上,漆黑的院内,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烛火,被雨席卷着的树叶摇晃了起来-

    早秋的雨缠缠绵绵,下一会儿停一会儿,一整天都没下利索。

    颜霁瞒着在书房上课的裴钺出了院子,一个人撑着伞走在行宫内,也幸好雨水不大,脚下的石板还算稳当。

    难得的下雨天,出来走走,也能舒缓许多。

    颜霁走下了山,这时雨水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她停下步子,驻足良久。

    “娘娘!”

    绿云忙上前挡了下,但颜霁并未看清是什么情况,直到绿云退后,她才看见一只跳走的青蛙。

    颜霁笑了下,这算什么呢?

    她恍然间想起了温水煮青蛙,面上的笑又维持不住了。

    有时,她就像这只青蛙,就快要沉溺在这个不停向盆里加热水的地方了。

    在这里的日子似乎很好过,不用为生计发愁,也不用为逃亡担忧,伸伸手就有热饭吃,这怎么不是她曾盼望的日子?

    可如今,她也并不开怀。

    裴济那夜的话终究还是给她敲了一锤。

    练兵比武持续了五日,裴济无需下场,只随着检阅了一番,比武之事便交与了刘胜等人,得胜之人自有奖赏。

    这些事都与颜霁无干,她不过是从那个牢笼换到了这个牢笼,从那小小的牢笼换了个稍大些的牢笼,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裴钺得了空,便跟着她练了几日叉鱼,其余的时候,还是她自己找乐子。

    骑着马绕着草场跑上几圈,再寻个地方睡上一觉,似乎就这样与世隔绝了。

    直到这一日深夜,车盈来请。

    “娘娘,殿下,还请一见。”

    夜色沉酽,院内散落着忽明忽暗的烛火,步履匆匆的车盈从内室出来,又命人去秘密请了裴湘等人。

    “这里便劳烦先生了。”

    车盈说完,恭敬的行了一礼。

    陈从点点头,顾不得多说什么,忙诊脉探查。

    “此事严密,不可外传,否则我等……”

    车盈这般警告了一番,话中未尽之义,众人自然明白其中厉害。

    “一队守在院内,没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外出,二队守在暗处,严密看查,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等裴湘等人收到消息赶到时,裴钺已经被唤醒,在颜霁的陪同下守在了屋内,此时裴济身上已经被扎满了银针,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臣等见过娘娘,殿下。”

    “众位免礼。”

    颜霁得知消息时,正与哄着裴钺睡觉,忽闻车盈亲自来请,她便觉出了蹊跷,忙同裴钺赶来。

    幸好两处院子相隔仅数十米。

    一众人等都集中在外间,等了半个时辰,陈从取了针,又灌了药,才走到外间,向众人禀道,“陛下并无外伤,还是要

    休养几日。”

    这时,众人才对视一眼,松了口气,又问,“陛下可醒了?”

    陈从点点头,“方才用了药,陛下请太子殿下与洛公,曹大人,韩大人入内议事。”

    几人入了内室,这时裴济已经倚坐了起来,待众人见过礼,才提及明日大宴之事,将裴钺托付给了几人。

    裴湘说道,“陛下无需忧心,有太子殿下在,出不了乱子。”

    今日已是此次秋狝的最后一日,原是作几场的练武行兵,再收个尾,便能打道回府了,不想半路上闹出个这样的茬子来。

    亲自见了裴济,对于裴济龙体到底如何的事儿,自然不会有人多嘴去问,如今总不是那等危亡时刻,又无刺杀,但众人心里也有了准备。

    等众人退下,裴钺从内室走来,见颜霁脸色不好,忙道,“阿娘回去歇息罢,这里我守着便好。”

    颜霁也不想他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独自一人面对眼前的状况,虽说裴济并无大碍,但方才车盈来请时,他眼底的慌乱还能没躲过颜霁的眼睛,她怎能由他一人面对这漫漫长夜?

    此刻,亦是如此。

    “阿娘与你一同守着,总不会叫你一个人。”

    “阿娘还是回去——”

    两人争执间,车盈又走了出来,“陛下有令,召娘娘一见,太子殿下请回罢。”

    闻言,颜霁和裴钺都愣了下,但颜霁很快就端正了神色,拍了拍裴钺的手,示意他安心。

    裴钺看了她一眼,颜霁笑着对他点头,亲眼看着她入内,惴惴不安的裴钺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内室的烛火映在裴济的面上,颜霁一眼便看出了他的虚弱,但在裴湘那些大臣面前时,裴济还是强撑着一股劲儿的,这会儿全然都消失了。

    颜霁不知道裴济怎会传她,自那日他试图毁约被拒后,两人一面未见。

    有时,她觉得两人眼下这般最好,互不相干,也难得清净。

    “你还恨我?”

    颜霁听见这句话简直要笑出声来,她没想到裴济就是为了说这么无聊的话。

    “无事,何必相见?”

    说罢,颜霁转身便走。

    “你是有谋略的,但你得看清了时候,如今天下初定,绝不是施展你那么谋略的好时候。”

    裴济的话留住了颜霁的脚步,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裴济。

    “什么谋略?”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谋略,也不知道裴济是怎么想她的,但这些她并不关心,反而有些好奇。

    裴济的眼眸似乎要穿透颜霁的内心,他说出了裴钺问的那些奇怪问题。

    “这世间,千古以来,本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你说的那些不是过一时幻想。”

    颜霁轻笑了声,她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听着裴济继续输出他的观点。

    本就是两个时代,她能指望什么呢?

    事实上,连裴钺大抵也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无关时代,也无关男女,权力的诱惑太大,不会有人能轻易舍下。

    裴济见她似乎并不在意,可有些事是要说出来的。

    裴钺心地慈善,性子也软,注定这一生只能做个守成之君,他并不期望裴钺还能开疆拓土,且如今大战初歇,正是休养生息,耕种传家的时候,没有几十年的囤积,一时间是无法再战的。

    颜霁听了,也算是赞同他的治国之策。

    当然,对裴钺的分析也很对,他这一生能做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的君王就很好了。

    她的那些想法,并不适用于眼下这个千疮百孔的新建王朝。

    “你说的有理。”

    “日后,钺儿还要你这个阿娘在身旁。”

    颜霁点点头,但她明白了裴济的话,愣了下,她以为裴济是在交代遗言。

    “你的身子很不好?”

    如今裴钺不过九岁,如果他在这里离世,天下必将大乱,便是勉强回到河东郡,留给裴钺的隐患也不小。

    少主年幼,必生权臣,数十年后,岂不生出祸乱?

    裴济摇了下头,没有回答。

    临走前,颜霁看了他一眼,面色苍白,似是疲累至极,想来陈从说的话有所隐瞒。

    半月蒿。

    时隔数年,颜霁想起了这个无色无味的毒。

    这些年她还从没关注了裴济的身体,照理来说,他的身体早应该扛不住了。

    那些毒,早应该夺了他的性命,又怎么容他活到今日?

    莫非那毒被他解了?

    很快,颜霁否定了这个想法,照远山道长所说,依裴济府上这些先生的医术来说,当是探查不到的。

    但为什么他能活这么久?

    颜霁不解,但无人能解她的困惑。

    回到院内,裴钺还没睡下,正歪着脑袋在等她。

    “阿娘。”

    颜霁看见他,耳边忽然想起了裴济的话。

    “他做个守成之君便罢。”

    裴钺这一点很不像裴济,他的心肠太软,在这个注定要孤家寡人的位置上,这样的性子是不行的。

    颜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

    “快睡罢。”

    颜霁等他自己安顿好自己,便坐在了窗边,望着窗外的月亮,从圆到缺,又从缺到圆,如今竟快一个月了。

    她不适合生活在这里,不仅仅是这里,她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有些东西,是在这块土壤里诞生的,当然最适合这块土壤。

    她不是。

    她对裴钺说的那些话,并不能对他的未来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拖累他,他只能在这个时代生存,当然要掌握这个时代的生存之道。

    她太理想主义了。

    那些太理想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时代,自然也不适合裴钺。

    她的自以为是,同昔日的裴济并没有什么区别。

    屋外的风吹起来了窗外的栊罩上,哐哐当当的装在了墙上,颜霁却没有生出困意,床榻上的人哼哼唧唧,仿佛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第106章 第106章“他是证据!”

    迎着秋分,颜霁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小的牢笼。自那日后,颜霁便不再对裴钺说起那些脱离实际的话了,最多是关心两句他的课业,但到底是什么课业,她再不问了。

    裴济的话有道理,她的那些太过理想的想法反而会害了裴钺。

    除了看书,颜霁便没有任何打发时间的法子了。

    不想,这日多日不见的裴济竟然亲自走了来。

    听见动静的颜霁还没放下手中的笔,但头顶那股子炙热的目光令她不得不放下笔,抬起了头,盯着站在面前阴翳着眼睛,似是随时就要掀起惊涛骇浪的人,颜霁没有说话。

    裴济忍着心中的怒气,轻笑一声,他直到方才还不肯相信,但看着面前十分冷静的女子,他忽然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走上前,自顾自的拿起了她面前的书,随意翻了两页,又随手放下。

    “你行了这么多地方,可知有一种草药,名唤半月蒿?”

    这话出口的瞬间,颜霁就明白了,他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没有回答,只听裴济继续说道,“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能杀人于无形。”

    裴济盯着她,但见她神色不变,抬了眸子对视与他,竟是一刻也不再隐藏了,看到她蠕动的唇瓣

    ,他忽然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似乎要验证他的猜测了。

    “不——”

    裴济并没有拦下,颜霁不愿再伪装下去了,她冷冰冰的说出了他想要听到的真相。

    “是我,我给你下的毒。”

    “可是你怎么还没死?”

    “我以为你早就应该死了。”

    她的嘴巴厉害得紧,一句接着一句,裴济只觉得脑袋要炸开一般,心也砰砰的跳动着。

    “你是不是要死了?”

    她面上露出一种渴望,近乎狰狞的面容,唇瓣一张一合。

    “你终于要死了!”

    说着,她大笑起来,与往日判若两人。

    “不!”

    “即便我死,也要你陪葬!”

    裴济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她的嘴巴终于闭上,那些刺耳的话语终于消失了。

    “阿爹!”

    绿云见屋内的情形如此严峻,隐隐觉出了什么,忙命人偷偷去喊来了裴钺。

    裴钺这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疯狂的阿爹,他被吓了一大跳,阿娘已经被阿爹强硬的按倒在书案前,阿娘那涨紫的面孔下是阿爹往日宽大温和的手掌,他竟要掐死阿娘不成?

    “阿爹!”

    裴钺不顾裴荃等人的阻拦,硬生生的跑上前去,拽住了裴济的胳膊,他试图把阿娘从那双可怕的大手里解脱出来。

    “阿爹!这是阿娘!是阿娘啊!”

    裴济大笑几声,一掌将人推倒,“这等蛇蝎心肠的妇人,怎能做你的阿娘?”

    “不!你放开我阿娘!”

    裴钺不知道怎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救阿娘,他这辈子就不会再有阿娘了。

    于是,裴钺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冲到裴济身前,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掰动了他的手。

    “阿娘!阿娘!”

    裴钺的哭喊声让裴济愈发头痛,他松开了手,裴钺也终于救下了他的阿娘。

    “阿娘!阿娘!”

    裴钺搂着面色青紫的阿娘,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快去请先生,快去!”

    绿云忙跑了出去,并无人拦她。

    没等请来先生,颜霁就被裴钺摇晃醒了,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面前声泪俱下的裴钺,她苦笑着,给他抹了泪。

    “孩子,你不该救我。”

    “不!阿娘,你别抛下我,你说你陪着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有阿娘的。”

    颜霁被他的话说的落了泪,她不停的摇头,“孩子,都是阿娘对不住你。”

    “阿娘,你别死,你别离开我,我一定乖乖的。”

    “与你何干啊?”

    颜霁泪流满面,她的孩子是这样的懂事,只是命不好,偏生投在了她的肚子里。

    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子俩,头痛脑胀的裴济转身离去,却在临走前下了令,“着车盈速去宛丘,将沈家药铺的人都捉回来——”

    颜霁被这话吓得心惊胆战,她愤怒至极,“裴济!如今你还要出尔反尔吗?”

    “那毒是我下的,与旁人无干,既是你要出这一口恶气,倒也不用牵连别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罢,颜霁抚了抚裴钺的脸儿,朝他笑了下,“孩子,只愿你这一生顺遂平安,别怪阿娘。”

    裴钺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流,阿娘站了起来,决绝又炙烈,猛的向外冲去,一头撞向了门前的柱子上。

    “阿娘!”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裴钺还是颤着身子跑了过去,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倒在地上的阿娘,人就被阿爹抱走了。

    “阿娘!阿娘!”

    裴钺浑身冰凉,他跌跌撞撞的跟在身后,鲜红的血珠子滴落在脚下,格外的醒目。

    “去传陈从!”

    裴济愤怒的嘶吼着,他快步将人放到了床榻上,即便已经用了帕子,也擦不尽她额上不停冒出的鲜血。

    “阿娘!”

    裴钺趴到床榻边上,他看着满面血污的阿娘,颤着的双手伸了出去,却又不敢触碰。

    裴济看着眼前的情景,愈发燥怒,朝外喊道,“把太子带走。”

    “我不走!我不走!”

    孟山走了进来,他不敢抬头,却还是精准的走到了裴钺身旁,“得罪了,殿下。”

    说罢,一手就抱起了趴在榻前哭喊的裴钺,他拼了命的抓住阿娘的手,还是敌不过身大高壮的孟山。

    “孟将军,我不要,不要!”

    孟山自他幼时便跟在他身边,见他这般声嘶力竭也心生不忍,但君命在上,由不得他做主。

    “阿娘!阿娘!”

    刚被带出院子的孟山撞到了匆匆跑来的陈从,没等他道一声歉,陈从就摇了摇头,忙进到了院内。

    怀里的裴钺还在挣扎,孟山只得将人带到一旁,放开了人,低声劝道,“殿下,还请您先听臣下一言。”

    裴钺不明所以,他的目光都随着他的心留在了阿娘身旁。

    “依臣下所看,娘娘额上的伤不会危及性命。”

    他虽不曾像韦牧刘胜等人在外带兵打仗,但也是经过历练的,对于一些简单的伤口也有一些判断,故而才会斗胆对裴钰有如此一言。

    裴钺的目光猛然落在了他的身上,“将军此言可真?”

    孟山看他这般紧张,还是点了头。

    “有陈医正在,娘娘必定不会有事,您且回去稍待,此刻陛下心情不好,若是再撞上了,反而不好。”

    裴钺很犹豫,即便孟山已经这样保证了,但他的心还是很疼。

    “您留在这儿也不好,不如先回去,这儿的人有了消息会向臣下禀告的。”

    这时,裴钺才记起他还是一国太子,行为举止都是要符合身份的,可阿娘方才那般满面血迹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的眼前,他的脚根本抬不起来。

    “将军,阿爹以前都是那么对阿娘的吗?”

    他听了阿娘讲过的往事,可阿娘从没提起过阿爹会这样对待她。

    孟山不知如何回答,臣子岂能妄议圣上,且还是圣上的家事。

    裴钺当然得不到答案,但他自己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屋内的陈从看了情况,又是诊脉用药,止了血后,绿云便小心翼翼的用了帕子包住了伤口。

    “可有大碍?”

    裴济坐在上首,手指按压着不时抽痛的眉间。

    陈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那伤势也大抵猜了出来。

    “娘娘未醒,从脉象来看,娘娘只需静养些时日,每日用药换药,注意些便不会有大碍。”

    裴济摆摆手,命人退下。

    他的目光越过绿云,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陛下可曾中过毒?”

    孔熹是从青州来的医者,幼年父母双亡,四处流亡度日,后来有缘拜在一位老先生门下,在荆州跟着学了几年炼毒,偶然间被外出寻药的张守珪撞见,便把人带在了身边。

    裴济闻听此言,眉头一皱。

    “数月前曾中过千机毒。”

    孔熹却是摇了头,“千机毒一事臣下知晓,依陛下的脉象当不是今日之事,当有数年之久。”

    裴济细细想了,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毒。

    “此毒不同寻常,时至今日,早已浸入心脉,眼下臣下只能尽力而为,暂且稳住陛下的心脉,待臣下看过陛下的脉案,找出病因,再为您用药。”

    孔熹没有给出答案,又背着药箱子走了。

    但他的这一番话,已经敲醒了裴济,俱是有数年之久,必定是与他日日接触的人或物,他召人细细查了一番屋内的摆设用具。

    果真,孔熹在那盏青白釉牡丹纹的茶盏上查出了端倪。

    “陛下可常用这杯盏?”

    “十年前曾用过。”

    孔熹将其拿在手中细看了一番,又嗅了嗅。

    “陛下早年可有心悸头痛,心口气短,气血上淤之症?

    这话让裴济想起了什么,他瞳孔一缩,面露冷意。

    “这是什么毒?”

    “依臣下来看,当是半月蒿。”

    “半月蒿?”

    孔熹点点头,“半月蒿,无色无味,常人极难察觉,依陛下的脉象来看,当是这半月蒿之毒。”

    这个杯盏,独他与那项氏用过,当年那屋子里没有一件是留给他的,只有这个杯盏被他留了下来。

    那毒,自然也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但裴济还是没有命人提她,他传了陆机来,“去审审卢氏当年身边的那些人,可曾暗地里还对项氏做了什么?”

    其实,无需再审,当年处死卢氏前,她身边的人都被陆机审了个遍,没理由会不交代这件事。

    何况以项氏当年对他的怨怼做出这样的事来并不意外,但唯独一条,那杯盏里的茶她也喝过。

    当年,她的腹中还怀着钺儿。

    “去请太子来。”

    裴钺正在听先生讲课,被人传来,不明所以的看着为他诊脉的先生,“阿爹,这——”

    裴济摇摇头,示意他安静下来。

    裴钺便老老实实的坐着,又莫名奇怪的离开,一切直到绿云妈妈命人喊了他。

    “太子殿下身上亦有残毒迹象,但曾被人解了毒,并不会损伤太子之体。”

    裴济握紧了拳头,保持着最后的理智,“可是娘胎里带的?”

    孔熹心中一惊,又低下了头,,“依臣下来看,当是如此。”

    直到此刻,裴济才终于确认了这下毒的狠心之人,竟是他的枕边人,以她和腹中的幼儿设局,引他上钩。

    她竟狠心至此!

    怪不到她初见钺儿时,是那般的冷漠无情,对他们父子从来都比不上沈易父子。

    便是方才,看见钺儿那般维护于她,裴济恨不得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却在看见裴钺痛哭的瞬间,用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点理智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退下。”

    裴济摒去了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那张无盐面容,又恨又怒,这样狠心毒辣的女子枉费他一番苦心,还傻傻的念了她数十年,被欺骗的愤怒席卷而来,他恨不得将人亲手杀死,以绝后患。

    他的手重新放在了那根细细的脖颈上,慢慢的合拢,当两只手重叠时,他猛的用力,原本光滑的肌肤被他挤出了褶皱,白皙的面容也逐渐青紫,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

    “你这样的阿娘,实在该死!”

    裴济还是松了手,看着她平静的等待死亡,毫不挣扎,他的心又泛出针扎一样的疼痛。

    “我该死?”

    颜霁轻咳几声,她睁开了眼睛,眼角的泪水瞬间滑过。

    “你大抵忘了,是你逼着我生下的他。”

    “你永远都不明白,一个被抢来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给□□她的人生孩子的。”

    “你我之间隔着两条人命,你是我的仇人,哪个人会愿意给仇人生孩子?”

    “裴济,你怎么会那么单纯?”

    “你太傻了!”

    “我情愿用自己的性命为饵,也要你不得好死!”

    “那钺儿呢?”

    裴济见她疯疯癫癫,忽然冷静了许多。

    “他算什么?如果你对我没有半分的情意,你为什么要给他解毒?”

    颜霁大笑起来,可眼睛里却止不住的落泪。

    “他是证据!他是你强迫我的证据!”

    “你我之间,从来都没有情意!”

    裴济闭了闭眼,缓缓说道,“便是你这般嘴硬,有钺儿在,我也不会杀你。”

    “我情愿你给我一个了断,何必让他面对这样的父母,他这辈子有你我这样的父母,实在是投错了胎。”

    “终究你是他阿娘。”

    “不!不是!”

    “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颜霁喃喃低语,裴济走出内室,捂住心口,压在舌下的黑血一口吐在了脚下。

    门外侯着的裴荃忙上前扶住了人,还未开口,就见裴济朝他摆了手,裴荃明白他的意思,一言未发,直到一行人跟着走出了院子,他才命人去传了孔熹。

    “此毒时日太久,已经侵入心脉,臣下只能尽力而为。”

    孔熹诊了脉,话先说在前头,见裴济并不怪罪,又施了针,开了药方子。

    过了半个时辰,拔了针,用了药,裴济坐到了书案前,铺开黄色的绸缎,题上了遗诏二字。

    小书房里的裴钺心神不宁,便是谢太傅也看出来了不对,自他被仆人唤走后,再回来就是这般模样,他提醒了几次,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放下手里的书,温声问道,“实不知殿下有何忧心之事?”

    “太傅……”

    裴钺对自幼教他的太傅也有亲昵之感,两人虽为师徒,更甚祖孙。

    他不知如何启齿,只是心里实在难受,也担心阿娘,不知她此刻怎样了。

    “可是涉及陛下?”

    谢载虽不知内情如何,但见那婢子匆忙来此,竟敢扰太子读书,也知事情大约小不了。

    裴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实在不知如何向太傅讲,也明白自己失神是愧对太傅的苦心教导只得起身告罪。

    “都是学生的错,还请太傅——”

    谢载叹了口气,既是裴钺不愿说,他也不好提,但心乱了,课是讲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只留了一张大字,便先告退了。

    裴钺也等到了孟山,他这边等裴济离开,便得到了消息,但他不敢惊扰谢太傅为太子殿下授课,只能等到人主动离开。

    “娘娘已经无碍了。”

    裴钺听了,当即从椅子上下来,还没走出门,又被孟山拦住,“陛下有令,没有他的诏书,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阿爹说的?”

    裴钺不明白,阿爹为什么连他也不许进。

    孟山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裴钺当即走到了裴济的屋子,可裴荃又拦住了他,“陛下正在歇息,殿下还是先等一等。”

    等!

    又是等!

    裴钺对裴济生了怒气,他看了眼投在窗上的人影,头一扭,跑到了晴山院的门前。

    “孟将军,你将人都撤走,容孤与阿娘见一面。”

    孟山虽然心疼他们这位小太子,可他也不敢拿这几十条性命去赌,毕竟陛下他可不是太子这样的心性。

    “还请殿下见谅,不是臣下不敬,实是臣下同这几十个守卫不能枉顾圣意。”

    裴钺只好退而求其次,“便是叫绿云妈妈来,孤不进去。”

    这个要求孟山能满足,当即命人去请了绿云。

    “妈妈,阿娘……阿娘如何了?”

    “娘娘正在歇息,娘娘托婢子向您转一封信。”

    事到如今,颜霁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她没办法再赌,沈易已经因为自己失去了生命,她不能再牵连了沈昀。

    裴钺拿着信回到了自己的小书房,他把自己的那封信拿了出来。

    “钺儿吾儿,无需忧心,阿娘并无性命之忧,心中唯有一事,恐你阿爹伤天害理,滥杀无辜,只能托你将信送到桂香斋,以盼救人性命。阿娘留。”

    裴钺看完,当即传来了他的小书童。

    “此信交与你,酉时前送到桂香斋,旁人问起,你只道是为孤买些点心。”

    裴丰当即领命,他已有十三了,自幼便跟在裴钺身旁伺候,话不多,但胜在做事稳靠。

    裴钺等他离开,又去了裴济房前。

    “阿爹是故意不见我吗?”

    看了阿娘的信,他心里更着急,可什么也做不了,他害怕阿爹真的会那么做,毕竟他已经没有见到车盈了。

    所幸,这次裴济召了他入内。

    “阿爹。”

    看着冷静的裴济,裴钺心里的紧张还没有散去,他亲眼看到了裴济的另一面,那一幕的确吓到他了。

    “今日何时下的学?”

    “申时。”

    裴钺不敢隐瞒,他当然也知道是瞒不过去的,他身边的人都只听阿爹的,只有裴丰对自己的忠心,他知道。

    可裴济并没有怪罪他,和往日一般,问了许多课业上的事儿,对于今日发生的事儿,却是一字不提,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

    可裴钺觉得难受,阿爹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难受。

    “阿爹,为什么要囚禁阿娘?”

    他根本想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阿爹的行为,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语就是囚禁。

    阿娘是这么表达当年阿爹的做法的,但那时他根本想象不到,直到今日他亲眼见了一切,又被人拦在了门外,他才意识到阿娘的话是那么真实的就发生了。

    “父母之事,不违又敬。”

    裴钺被裴济堵了回来,他身为人子,不能过问父母的事情,可是如今已经关系到他阿娘的性命了,他岂能坐视不理?

    “阿爹,阿娘是——”

    “退下!”

    裴济很是严厉,既是臣子,亦是人子,裴钺只能退下。

    他怏怏的回到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和阿娘那里全然不同。

    看着裴丰站在那里等他,他把人叫了进来。

    “如何?”

    裴丰点点头,“那掌柜的收下了,说他那里会想办法。”

    “这是掌柜的给您的点心。”

    裴丰把小点心匣子递了过去,裴钺打开,竟是那日他随阿娘出去时他自己点的,如今被那掌柜的送了一下子一模一样的。

    怪不到阿娘带他去那里,或许那里的人曾经是帮助过阿娘的故人。

    他捏了一块,但已经有些凉了,不甚那日新买来时的口感。

    他一个人坐在圆桌前,如同嚼蜡般塞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躺在床上,也觉得难受,翻来覆去的睡不下,他有点想阿娘。

    以后,没有人再等着他用饭了,也没有人偷偷给他吃点心了,也没有给他讲光怪陆离的故事了,连床榻上,也没有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了。

    裴钺越想越难受,他把自己藏进锦被下,眼中的泪不知不觉的顺着脸颊落到枕下,直到他的精神撑不住,眼皮子打了架。

    “阿娘……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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