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拿着白色的毛巾。
“擦一擦吧。”楚何道。
程世英看向他，接过毛巾：“谢谢。”
毛巾干燥而柔软，程世英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接着低下头，乱揉了一通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然后甩了甩头，用手把头发向后捋过去。
接着他转头想去擦西装上的雨水，然而一转过脸，便见楚何在看着他。
程世英动作一顿：“怎么了？”
楚何睫毛微动，这时才收回目光，转头新拿了一条毛巾给他：“用这条。”
程世英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毛巾，低头将西装上的水汽擦干净。
商务车里空间很大，有专门储存饮料的地方，楚何拿出一瓶水递给他：“只有冰镇的，可以吗？“
程世英道：“没关系。”遂拿过来仰头喝了几口。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身上的湿气已经被驱散了，这时候喝冰水正好。程世英坐在温暖的车内，看向外面瓢泼的大雨，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庆幸。
他向后靠了靠，转头看向身边。
楚何和他之间隔着中央扶手，是个很安全的距离，此时他靠在门边，正看向窗外的雨景。
程世英看了他一眼，抬手轻轻扯了扯脖间的领带，略微感到些许尴尬。
早些时候拿番话而产生的惊怒已经消散了，程世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略微松弛，觉得坐在人家车里，就这么僵着似乎不太好。
而且楚何只是性格奇怪一点，有时候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心还是好的。
这么大老远来参加下葬仪式，还留到这么晚，如果忽略期间那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他这么多朋友之中，楚何已经算是很讲义气了。
程世英于是轻声道：“楚何。”
楚何闻声回头。
程世英冲他笑了笑：“谢谢，上山的路封了，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道得等多久。”
楚何看着他，却道：“不一定。”
“？”程世英没听清：“什么？”
楚何却没解释。程世英正想着这小子又怪里怪气地在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他循声回头，便见车尾的玻璃窗上正缓缓降下隔板。
程世英隐约看见一辆车正跟在他们后面，可还来不及细看，隔板就彻底降下了。
同时，车外，郭兆基紧紧抓着方向盘，缀在前方库里面的尾巴后面，眯着眼睛往车窗里头看。隔得太远看不清就越凑越紧，车头都要顶到两个车灯上面去了。
眼看着就要看清楚了，后车窗的挡板忽然就降了下来。
郭兆基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眼前一花。
白亮的车灯闪到他眼前，车鸣声响起，两辆摩托车从两边的山道上冲了下来！
“卧槽！”
郭兆基没有丝毫准备，猛地踩下油门，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呲’的一声响，还好豪车的性能优秀，车辆稳稳地停在了半路。
“靠……”郭兆基双手握着方向盘，惊魂未定，接着反应过来：“他妈的知道怎么开车吗？！哪来的摩托佬！”
两辆黑色摩托车其实还离他的车头离得很远，就是窜出来太快了。听到他的叫骂上面的人也没有回头，掉了个弯儿窜了出去，很快就往下山不见了。
“他妈的——”郭兆基探头伸出窗外，看到两个骑在摩托车上的人穿这全黑的骑士服，戴着黑色的头盔。郭兆基眉头一皱，心想哪来的赤佬雨天上山飙车？穿得还像模像样的，那两辆摩托车看着不便宜——
他想着，一滴雨落在额头上，郭兆基猛地回过神，发现库里南已经没了影子。
郭兆基张了张嘴，又闭上，仔细抓了造型的头发被雨水浸湿，狼狈地搭在额头上，看着远处空荡荡的道路，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
“……操！”
·
程世英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但后窗的挡板被放下来了，什么都没看见。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只好转头问楚何。
楚何闻言，转过头：“没有。”
程世英看向他，目光微微一凝。
昏暗的光线下，楚何面孔上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更白，窗外的绿意映在他画纸一样的脸上。
一些清秀少年长大就变样，楚何倒是没有，身形虽是长了，但眉眼和脸型依旧精致。阴雨天中，他坐在充满绿意的车窗前，眼尾的泪痣似一滴未落的泪。
程世英着他黑玉般的眼睛，眉尾微微一动。
楚何敛下眼，轻声道：“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程世英回过神，舌尖轻舔过上颚，问：“什么？”
楚何没有立即回答，抬手按亮车顶的阅读灯，接着递给他一叠文件。
程世英定了定神，伸手接过来，边低头看边问：“这是什——”
排头几个黑字映入眼帘，程世英动作一顿。他这几年经手的事情杂而多，扫一眼就知道是法律文件，心中登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这是一份并购合同。
程世英的呼吸一滞，皱起眉。
签署合同是并购过程的最后一步，只要签字就具有法律效益，程世英快速地扫了一眼买卖双方，发现上面列出了程氏旗下的所有运营实体以及控股公司，买方则是一个公司的署名，他并没有见过。
程世英没有再看下去，直接将文件合起来递还：“这个我就不看了。”
楚何却不接：“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了。”程世英唇边的笑容淡了些，举着文件：“拿回去。”
楚何静静看着他，而后朝文件抬了抬下巴：“至少看看报价吧。”
程世英皱了皱眉，抬眸看向他。
在昏暗的空间内，楚何黑色的眼睛如一汪潭水，看不出什么神情，盯了他半晌，忽然垂下眼：
“反正现在没别的事，你就当打发时间。”
他的态度很柔和，明明是收购方，却好像在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一般。
程世英皱了皱眉，心里有点惊讶楚何毕业这么多年，性格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从前就担心楚何性格太文静，以后会受人欺负。他这样，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将文件收了回来。
翻到报价的那一页，程世英动作一顿，接着缓缓睁大了眼睛。
这几年管理程氏，他还是学会了些本事。心里再惊讶，面上都不动声色，只是整个人明显放缓的动作暴露了纸上的数字之巨大。
程世英动作略微僵硬，将纸上的数字反复看了三遍，才抬起头。
他看向楚何，眸中隐隐闪烁着惊讶，动了动唇，有一瞬间很想抛掉教养，问一句’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话在齿尖转了两圈，还是被他吞回了肚子里：“你是认真的？”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多好的问题。程世英说罢便皱了皱眉，有点后悔问出口，这样显得他好像真的动心了一样。
楚何道：“当然。”
就在这时，商务车驶入隧道，周遭忽然暗了下来。
程世英眼前光影晃动，只剩下了楚何黑色的眼睛。
程世英心中一颤，手指在文件边缘落下一点痕迹，看着楚何低头从中央扶手的空格里拿出一只笔，递到他手上。
“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签字。”楚何道。
程世英拿着那只笔，一时没有动作。楚何轻轻抽走他手上的文件，放在宽大的扶手上，翻到最后一页。
程世英这时才看见，在买家那一栏已经签上了楚何的名字。
他的字迹和中学时期的清秀工整完全不一样了，墨水深深浸入纸张，如刀刻一般。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楚何在他耳边轻声道。
程世英呼吸微滞，目光落在旁边的空白上。
这条隧道尤其长，开了一分多钟，还没有到终点。
车窗外暖黄的灯光不断向后退去，隔开一段，便闪烁一次，明明暗暗地照进车窗内，在楚何的眼底闪过。
这确实是一份具有法律效益的文件，只要签字就会具有法律效益。程世英低头看着文件，如果说完全不心动是骗人的。他现在支撑着一个身负巨债的企业，而楚何给出的价格甚至比郑氏给出的价格高出三成还多。
程世英睫毛微颤，在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然而就在这时，他眼前忽然一花。
“不过得先签这一份。”
楚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程世英看着’婚姻登记书’五个大字，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手下的文件，发现这也是提前就准备好的，楚何的大名赫然签在文件末尾处。
程世英眉尾一颤，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心却是下巨震，他没想到楚何居然是来真的！
在墓园里的时候他还只是惊讶，并没有把楚何说的话当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份文件让他不得不承认，是他把这件事想简单了。
光是那份并购合同，没有几个月的准备是拿不出来的。还要这个婚姻登记书——程世英想到楚何是怎么在背地里去领取了这份材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添上他的名字，手臂和背脊都有些发麻。
他才见楚何几回？今天是第二面。
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巨大的震惊下，程世英竟然有些想笑。
他看着那份婚姻登记表，心中啼笑皆非。有一个男孩子对他十年念念不忘，为了他愿意花重金购买公司？像是小说里的剧情，这个人还是楚何——说给郑家明听，他的下巴应该会掉在地上。
程世英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将文件放了回去。
楚何看见他的动作，没有动，依旧是朝向他的姿态。
程世英向后靠了靠，稍微撤开了些距离，话语在齿尖斟酌了一圈，道：
“……楚何，我不知道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但是看你过得好，我也很开心。”
“但是钱挣来也不是这么用的。”他笑了笑，低头拿起钢笔的盖子：“当年程氏对你的资助是慈善行为……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楚何看着他，忽然道：“我只是想帮你。”
程世英一愣，接着道：“我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
楚何盯着他：“是吗？”
程世英暗中皱了皱眉，从楚何的神情中觉出一点奇异。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结下去，偏过脸：“不用再提这件事了，我不会接受。”
他在后面几个字上略微加重语气。
楚何沉默下来。
程世英觉得拒绝这么多次，是个人应该都听得懂了，于是低下头，准备合上钢笔的盖子。
下一瞬，他的手腕被攥住。
楚何闪电般地伸出手，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程世英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身体甚至轻微地趔趄了一些，接着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楚何的五指纹丝不动，力气惊人的大。
一股带着冷意的气味袭来。
程世英倾着身，被苍白修长的五指攥着的手腕，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拉过去，缓慢而用力地按在了中央扶手上。
钢笔的盖子掉到地上，顺着行驶的方向滚到前方座驾的地下，在阴影处消失不见。
程世英毫无防备，手背被楚何苍白的手完全覆盖住，热度从手背上传来，掌心贴着柔软的皮革，下面是冰冷的钢笔外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