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几日后,暮兮晚去找虞辞时,发出的感慨。
馆驿居东,兵营则在西边临江处,几乎要横穿整个关口,她不得不租辆仙车,雇了位小仙童领路,终于在落日前寻见了虞辞。
虞辞没在兵营,反倒是在请花关内的一座仙家道场中,道场中央生着一棵半枯半凋,很有年头的花树,她坐在枝干上,捧一白玉净瓶,以甘露滋养着这棵的花树。
树很高很大,几乎参天,零星坠着几株白花,暮兮晚仰头看了半天,觉得十分稀奇,她认不出这是什么花,但很明显不是凡俗之物。
“殿下在做什么?”她下了仙车慢慢走到树下,五彩霞衣在落日余晖下泛着淡淡金色,“这是什么树?”
虞辞听见脚步声,直起身子手捧净瓶,低眸笑道:“是一棵保佑世间福庆的神树。”
暮兮晚微微睁大了眼睛。
哦,好像此地之所以被唤作“请花关”,正是因为有一棵请福避凶的花树生在此处,想来,说得便是它了。
“可它似乎要死了。”她纵身一飞也上树冠盘坐其间,抬手接住从空中的一片花瓣儿,捻了捻。
树干很高很大,承载两人绰绰有余。
“它确实要死了。”虞辞收了净瓶,语气不轻饶,“少宫主,是被你浇死的。”
暮兮晚微微一怔,而后,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大惊失色道:“它就是我派下属潜入你们东洲浇焉的那棵发财树啊?”
虞辞白了她一眼:“嗯。”
暮兮晚记得这事儿,以前跟虞辞有钱庄生意上的交锋时,起了捉弄的心思,便遣人干了这顽皮事儿,没想到竟气得虞辞提刀冲出东洲追着她打。
她还寻思着,虞辞怎么这么小气。
这段大打出手的过往在当年闹得轰轰烈烈,也是那时,十洲因此流出了千洲少宫主与东洲都主不合的风雅轶事,两位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多次交手,势均力敌。
可让民间百姓看了好一阵欢喜热闹。
总之,无人不敬佩少宫主。
毕竟能将东洲都主逼到这儿份上,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暮兮晚默默捂脸,心道一声冤枉啊!
不是,她就浇了浇这树而已,她保证当年绝没有把这树浇死的想法。
它可是一棵神树啊!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要死了!
“此树非凡胎草木,自然有所不同。”虞辞看着她颇为心虚的神情,微微眯了一下眼,道,“它吸收天地精华而生,只饮净瓶甘露。”
苍天,这是什么金枝玉叶啊!
暮兮晚完全震惊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娇贵的树!
虞辞冷笑一声:“少宫主,你多年前拿普通的水浇它,还给它浇了不少。”
暮兮晚目光呆滞,哑然道:“然后呢。”
虞辞道:“它这辈子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水,然后就不想活了。”
“它碰瓷!”若现在有个桌案,暮兮晚简直要拍案而起了!
听得这话,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花树霎时精神抖擞,辩驳似的抖了抖,震下一树枯枝败叶,劈头盖脸地砸在暮兮晚身上。
“喂。”暮兮晚措不及防被砸,她撩起发梢上的枯叶,目光炯炯地仰头看着树冠花枝,振振有词道,“你怎么碰瓷还不让人说?”
花树开始装死。
若它能化成人形,定是一脸“你再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的神情。
暮兮晚也赌气般的不理它了,目光瞥向另一边,努力让自己方才的举动看起来不那么幼稚。
毕竟,与一棵树吵架,这太奇怪了!
“被你浇一浇就死,确实是它碰瓷。”虞辞忍不住笑出声,连方才严肃的神情都松了不少。“罢了,你来寻我,是有何要事?”
暮兮晚终于重新想起此行目的,咬了下唇:“我想去半灯城,烧了虞雍的兵库兵营。”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孤身入敌营?半灯城里都是方外宫的精兵良将!都是袁涣轩的人!”虞辞眉头一皱,声音微扬,“先说好,我不是怀疑你的实力。”
千洲的少宫主。
虞辞从没将她视作需要千呵万护的公子王孙,并且,虞辞毫不怀疑,只要眼前这位少宫主愿意,哪怕一无所有,别说火烧兵营了,哪怕是火烧半灯城,她也做得到。
几番交手,对这位古灵精怪又胆大妄为的姑娘,虞辞存了三分欣赏,三分敬佩。
所以,她也愿意在她身处困境时帮她一把。
“你同白帝说了这事儿吗?”
“没有。”暮兮晚摇摇头,叹了一气,“楚扶昀不喜欢我在他面前提起袁涣轩这位‘师兄’。以前在白洲就是这样,他压根不想让我与袁涣轩有任何牵扯。
更别提如今我要跑到袁涣轩的军营里去,哪怕知道我是去烧敌营,他也肯定会生气。”
毕竟她的举动擅作主张,越级又越权。
她不是很想惹恼他,也不想见到他生气的模样。
虞辞想了想:“确实,他都在灵台山等了你十二年,甚至还想着‘殉情’了,结果你一出来就这么不顾自己安危,任谁都生气。”
暮兮晚转了眸,目光透过树梢掠向远方,从这里高高俯视望去,刚刚好能看见远处请花关的临江军营。
“虞辞,你觉得他当真是在殉情的么?别傻了。”
虞辞哑然:“啊?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暮兮晚声音很轻,就好像她在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很了解他的,嫁给他百年,我太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干不出‘殉情’这事儿的,寻死定然还有别的缘故,只是他没提过,我也不想问。
王权富贵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过眼云烟,他心有苍生,身担责任,镇守天下所有的杀伐,暴戾,不公,‘情爱’在他心中从来无关紧要。
在与我成婚前,你有听说过他沾染任何男女风月之事么?”
那确实没有。
虞辞默默心想。
楚扶昀在四海十洲,实在太过淡漠冷情了。
没有个人喜好,不醉心风花雪月,永远行走在喧嚣红尘的金戈铁马中,似乎活着,就为了镇压战乱。
他就像天神下凡来到人间,对红尘中事漠不关心。
曾经,也不是没有天家仙府上门,想将自家贵女与他结姻,但白帝理都没理。
所以当这位白洲之主传出结姻成婚的消息时,四海十洲就没有人不惊愕傻眼的,谁也没想到白帝会同意与千洲的姻缘,肯迎娶方外宫的少宫主。
大家都说,他是迫于千洲局势,这段仙姻从来无关情爱,他娶她也不过是为了两洲利益。
“所以我也不信他会真正喜欢上我。虞辞,你会喜欢一个与你立场相对,婚姻里掺杂了利益的人吗?”
虞辞沉默了。
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肯定不会,谁会恋爱脑上头爱上自己的联姻对象啊!
暮兮晚的声音很平淡,每个字都说的很慢。
“他或许看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对我有同情,有怜悯,又或许是他心里那点儿‘夫君’的责任感,让他选择了在灵台山等我十二年。
同情、怜悯、责任感……这些都不是爱情。
我也不会自作多情。”
虞辞听着,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所以我去火烧敌方军营这事儿,你应么?”暮兮晚说了一番话,最终,强行将话题转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她与虞辞交浅言深,但也必须承认,这么多年,虞辞也确实算她为数不多的,愿意交付真心的朋友。
虞辞道:“应,我哪儿有不应的份儿?只是你的平安,还望你自己多加珍重。”
暮兮晚听了,唇边露出一弯极好看的笑。
虞辞瞥了一眼道场外,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抬手扯了扯暮兮晚的衣袖。
“但是在此之前。”虞辞斟酌片刻,到底还是多说了最后一句,“你真的不愿,亲自去问问,他的态度么?”
暮兮晚闻声转眸,顺着虞辞的视线望去,这一望,整个人都怔了。
只见道场外那雪亮的街市上,隔着茫茫人潮,有一队仙神圣人,十二太仙浩浩荡荡穿行而过。
请花关的百姓被这阵仗吓住了,这么多平日里只该出现在道观寺庙里的仙家,连见一面都烧高香的人物,今日现身,怎会不惊不敬?
然而这些仙神哪怕气度如此出众了,却也不敌为首之人的半分光华。
只见率军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将军。
他银冠,白甲,苍黄袍,骑仙马。
言念君子,世无其二。
暮兮晚定定地望着他,只一眼,她就认出他了。
那是身处戎马中的楚扶昀,她怎会认不出呢?
她下意识想出声唤他,但声音刚至嘴边,却又止住了。
她想,算了,还是别烦扰他。
可下一瞬,身处人群中的那个人,却忽然扯了一下缰绳,停了步伐。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慢慢回眸朝着道场的方向,望过来了。
楚扶昀看见,一位身着五彩霞衣的姑娘,正坐在一棵花树上,远远地看着他。
天将晚,入暮时,正是人间苍黄色。
两个人在天光云影下,避无可避地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目光相接,暗流涌动。
许是夕光太暖,暮兮晚倏然感到脸颊有些温热,她敛眸等了一会儿,又抬起眸子。
他还在看她,没走。
似乎是……
只要她不过去,那他就为她一直停在这儿,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