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圳湾海域客轮爆炸的新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地传开。
罗振民靠在中环豪宅客厅的真皮沙发上休息,在电视中瞥见这则新闻,不以为意。
直到一通电话打进来。
对面是罗珍珠急哄哄的声音:“二哥, 彦嘉马上要到你那里去, 他提的要求你千万不要答应, 记住,千万不要答应!”
啪——
电话挂了。
罗振民全程来不及插一句话,他望着挂断的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郭彦嘉要来找他?为什么来找他?
两人交情并不深,仅有的几次见面也都是由妹妹罗珍珠攒局。若不是罗珍珠的缘故,他这辈子不会和郭彦嘉有来往。
没别的原因,气味不投。
郭彦嘉空有一副长相,性子懦弱内敛,做什么事情都循规蹈矩, 无趣极了。
也不知道罗珍珠看上他哪一点。
郭彦嘉或许也察觉出他的态度, 平时鲜少主动来找他, 怎么今天突然要过来?
而且,罗珍珠不是一向唯郭彦嘉马首是瞻,恨不得掏心掏肺么,平日里他有什么好事若是落下郭彦嘉, 都要被罗珍珠抱怨一番, 怎么今天她突然转性,让自己不要帮郭彦嘉?
奇奇怪怪的。
这个妹妹也真是,一通电话过来, 总得把话说明白啊。
没理出什么头绪的罗振民犹豫着要不要回拨过去,门外叮铃叮铃的急促敲门声骤然响起。
他放下话筒,打开门一瞧。
门外赫然站着郭彦嘉。
“二哥, 宝珠出事了!你看到新闻没有?”
郭彦嘉顾不得平时的礼节,神情激动冲进门,双手紧紧抓住罗振民的胳膊请求:“二哥,宝珠就在那艘船上,麻烦你赶紧派搜救队去搜救!”
罗振民接管了罗家整个航运事业,培养着一支专业的海上搜救队,郭彦嘉得知罗宝珠出事时,几乎是第一瞬间想起罗振民。
他气喘吁吁赶过来搬救兵,只希望能为罗宝珠延获一份渺茫的生机。
不同于郭彦嘉的慌张与激动,罗振民听闻罗宝珠遇难的消息,神色倒还镇定。
他先安抚着郭彦嘉坐下,“你先冷静一下,这个消息属实吗,从哪里得知的?别到最后只是一场乌龙。”
“我……”郭彦嘉声音有些哽咽,“我在码头碰到了徐阿姨。”
他那时正在码头清点百货商店新来的一批洋货,指挥工人搬货时,西北方向的海域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听这架势,应该是有轮船爆炸。
不知道是货轮还是客轮。
当时他没在意。
如果是货轮爆炸,跟他没什么关系,郭家的产业没伸足到航运这一领域,货轮爆炸不爆炸,总归不是他的损失,而且他订的货已经安全到达,这就够了。
客轮爆炸的话,和他更没关系,他家人和亲朋好友最近都没有坐船出行的行程,算是有幸避开灾难。对他而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远远不及眼前几船货物重要。
他继续指挥工人搬货,丝毫没把刚才的爆炸放在心上。
直到消息传开,遇难的乘客家属得到消息纷纷聚往码头,他在那群遇难者家属中看到了梨花带雨的徐雁菱。
从徐雁菱口中得知,原来罗宝珠今天下午出发去蛇口,正是买了这艘船的船票。
他登时如五雷轰顶,立即从罗珍珠口中追问出罗振民的下落,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二哥,消息千真万确,不能再耽搁了,多一分钟宝珠就多一份危险,你赶紧安排搜救队吧!”
情急之下,郭彦嘉哪里还顾得上注意礼貌用词,他语气生硬了些,带了点命令的意味,听得罗振民微微皱眉。
罗振民心里冷笑。
他算是彻底明白罗珍珠那通电话的深意。
的确不能答应。
知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罗振民反倒比先前更冷静,他不慌不忙给郭彦嘉倒了一杯茶,“你也不用着急,政府会被派人搜救的,我们私人搜救队过去,反而会妨碍政府的搜救。”
“不会的!”郭彦嘉立即反驳。
“政府的搜救人手不够,周围好多私人船只都在自发营救,现在大家是和死神抢时间,只要搜救及时,说不定还能救回很多人命,宝珠她也……”
话到一半,郭彦嘉突然停顿下来。
面前的罗振民并不看他,只悠悠端起茶杯品茶,闲适得像是在夏威夷海滩度假,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哪怕郭彦嘉再迟钝,也已经反应过来。
刚才是他过于担忧罗宝珠的情况,心里又急又慌,没了理智,以至于没注意到一些小细节,现在稍稍冷静下来,回想他从进门起,罗振民的态度就一直挺冷静。
这种过于冷静的态度,一点也看不出对于遇难中罗宝珠的担忧。
郭彦嘉有些不敢相信。
“二哥,你不打算去搜救吗?”
面对质问,罗振民没有半点心虚,脸上一派坦然。
他放下茶杯,轻叹一声,缓缓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不愿去搜救,是不愿给政府添麻烦,你刚才也说了,周围很多私人船只都在搜救,能救起的人这会儿已经救起,救不上来的人,恐怕之后再救上来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溺水的人,超过10分钟,存活率极低。
从事故发生到现在,一个多钟头过去了,该死的已经死透了,捞上来也大概只是考虑以后埋到哪里。
何必费那个工夫。
他培养的海上搜救队可不是用来做公益的。
罗振民的话现实又残忍,听得郭彦嘉喉间发涩。
他没想到作为罗宝珠同父异母的哥哥,罗振民面对罗宝珠出事,会是这样一副淡漠的态度。
明明有能力去搜救,为什么见死不救?
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眼下罗宝珠掉落海中生死未卜,而有能力搜救的罗振民又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郭彦嘉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关键,多耽搁一刻钟,罗宝珠就多一份危险,情急之下的郭彦嘉顾不得许多,大步跨到电话机前,二话不说拨通大哥罗振华的号码。
罗振华是二房长子,掌管着罗家最核心的地产业务,说话颇具分量。
这两兄弟在外总是扮演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郭彦嘉打定主意要搬来罗振华做靠山,只要罗振华发了话,罗振民多少也要顾及大哥的面子。
电话刚接通,他就迫不及待说明情况:“大哥,宝珠出事了,她……”
对面传来的一声女人闷哼打断郭彦嘉的叙述。
女人的轻哼娇而媚,像氤氲在水汽之中的鲜红花蕊,充满不可描述的暧昧。
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郭彦嘉很快猜到对面的情况,尴尬得想直接挂断电话。
他差点忘了,罗振华是全港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港媒曾用“夜御七女”、“金枪十日不倒”等夸张标题报道罗振华的荒唐私生活,名声在外,一些想往上爬的女星会主动来找他走后门,他又来者不拒,风流韵事积攒一大堆。
不只女明星,平日里碰上有点姿色的普通人,也会下手。
港媒闲得无聊还特意统计过他被拍到的女伴,据说足足有一百多人。
所以,打电话的时候能撞上这种事情,放在罗振华身上倒也正常。
郭彦嘉忍着想要挂断电话的冲动,继续说明情况:“宝珠今天乘坐的一艘客船沉海了,现在生死不明,大哥你让二哥派搜救队去搜救吧,说不定宝珠还有一线生机。”
对面窸窸窣窣,似乎是翻身的动静。
安静片刻后,传来罗振华浑重的声音:“你去找振民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郭彦嘉连忙解释:“我跟二哥说过,他不太愿意出动搜救队,所以想请大哥帮忙劝劝。”
“他不愿意?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啪——
对方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
郭彦嘉捏着话筒,心头发凉。
一个两个全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可这明明也不是外人,这是有血缘关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啊。
能做到这样见死不救,这两兄弟足够绝情。
郭彦嘉忍不住猜测,倘若坐在这艘沉船上的人是自己,他们会派出搜救队吗?
应该不会吧。
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尚且见死不救,何况他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外人。
他不禁开始反思这段联姻的意义。
两家联姻,能为郭家带来什么呢?
掌控着罗家大部分核心资产的罗振华和罗振民是这样自私自利的做派,以后郭家出事,难道能指望他俩出手相助?
到时候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郭彦嘉觉得无比悲凉。
如果这段联姻既无法满足他自身对于婚姻的需求,又无法为郭氏家族助力,那么这段联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他就只能白白做牺牲品吗?
郭彦嘉心如死灰,他没了再拉下脸求助的心气,万念俱灰地往外走。
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罗振民忍不住起身叫住他,沉声告诫:“郭彦嘉,你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未婚夫,对另外的女人表现得这么在意,你考虑过我妹妹的感受吗?”
罗宝珠是另外的女人,罗珍珠是妹妹。
看来他们有一根界限分明的线,将亲人与外人分得清清楚楚。
而他,也属于外人吧。
此时的郭彦嘉不仅仅只是担忧罗宝珠的安危,同样也对自己以后的婚姻处境充满顾虑。
他算是看透罗家二房的凉薄。
既然都不肯出手相救,没关系,全港也不是只有罗家拥有搜救队,只要他肯出钱,不愁找不到!
郭彦嘉没搭话,沉着脸快速离开。
在他东奔西走联系搜救队时,温家的半山别墅中,正进行着一场温馨的晚餐。
晚餐过后,佣人为家里的隆重宾客温行安端上新鲜果盘,温梦仪揽过送水果的活,趁机敲响温行安的房间门。
温行安站在窗前观赏窗外半山腰的美景,她将果盘放到整洁的桌面,轻轻走过去。
“表哥,我想问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啊?”
温梦仪这话问得突兀且莫名其妙,温行安却心知肚明。
他拿指腹轻轻摩挲尾戒上的家族印章,神色不明:“总之,不喜欢手表。”
闻言,温梦仪微微一愣。
她的好朋友罗明珠派人给温行安送了一件礼物恭贺他上任,礼物正是百达翡丽名贵手表。
可惜当场被退了回来。
罗明珠大概是觉得丢了脸面,跑来和她倾诉,想让她帮忙问问,温行安是不是对其有成见。
作为温行安的表妹,她当然第一时间宽慰罗明珠,并且否认罗明珠的猜测。
自家表哥向来待人和善,从不与人结怨,怎么会对罗明珠有成见呢。
谁知罗明珠道出另外一件事。
原来昨天罗宝珠也给温行安送了一件礼物,温行安收下了,没见他退回去。
这一收一退两种明显的差别对待,不得不让罗明珠生疑,生恐自己在不知情的某处无意得罪温行安,执意要让她来探探口风。
温梦仪没法推辞,只得找时机打探这件事。
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听到表哥的实话,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白。
话说得太透就再无回旋余地,温梦仪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表哥为什么不喜欢手表呢?”
温行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愚蠢。
一只百达翡丽的手表而已,难道是什么稀罕物吗?他若是想要,自己去买就是了,犯得着收罗明珠的礼物顺带欠她一个人情?
况且这样的礼物毫无真心,应付至极。
罗宝珠只来过他办公室一趟,便能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一块砚台。
虽然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多少证明她用了心思。
罗明珠却想用随处能买到的一只手表来讨他人情,这算盘未免打得也好了些。
况且,他从小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中长大,周围少不了一些带有企图的女人向他示好,他几乎通过一个眼神就能窥见人内心的想法。
罗明珠的欲望,只差写在脸上。
有些人目的不纯,犯不着接触。
仅此而已。
至于为什么收下罗宝珠的东西……那人花心思讨好他,恐怕只是想让他多投资点钱吧。
只能说罗宝珠识时务,能让他多掏点钱就尽量让他多掏点,而罗明珠更贪婪,看中的是他背后整个家族势力。
“也不是不喜欢手表,而是不喜欢送手表的人。”
这句话再直白不过,温行安只差明说。
温梦仪没法继续装糊涂。
一向温和的表哥鲜少将话说得这么生硬,她心里有点没底,小声试探着问:“表哥,明珠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温行安没回复,只反问她:“当初晚宴要邀请罗家,是你的主意,还是罗明珠的托请?”
“这……”
温梦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很显然骗了表哥,万一表哥已经知道真相,那她岂不是撞在枪口上?
说是罗明珠的主意,相当于直接把罗明珠给卖了,事后她哪里还有脸去面对罗明珠呢?
迟疑,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温行安已经从中获得答应。
“表妹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的原因。”
“明白。”温梦仪小心翼翼回应,没敢再追问。
很显然,她表哥不太喜欢她的朋友罗明珠,甚至对她从中牵线隐隐有些不满。
温梦仪莫名有点心虚。
这位表哥从小在英国长大,性格和善,和温家小辈也都相处得很好,但她父母不只一次叮嘱过她,人家身份尊贵,平时相处要注意分寸。
她怕表哥迁怒于她,影响两人日后关系,不得不试图去弥补:“表哥,我刚才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消息?”温行安不甚在意。
“我听说罗宝珠在……”温梦仪顿了一下,“在深圳湾爆炸的那艘客轮上。”
温行安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消息属实吗?”
“千真万确。”
闻言,温行安没什么表情地走到电话机旁,直接拨通港督电话。
“我有个朋友在事故船上,能不能加派搜救人员?”
“很重要的朋友?不,不重要,不过她卷了我的钱跑路,这会让我损失很大,所以有她的消息请务必转告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挂断电话,温行安仍旧立在窗户前,欣赏窗外半山腰的风景。
面上平静而淡然,看不出一丝焦急。
围观全程的温梦仪一时有些猜不透这位表哥的心思。
她道出罗宝珠的消息,一来是为了将功赎罪,二来也是想试探一下表哥是不是真的对罗宝珠有所不同。
可是……
说他不在意吧,电话直接打给港督,要求加派搜救人员。
说他在意吧,他脸上又毫无担忧的痕迹,似乎罗宝珠的生死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难道自己想错了吗?
温梦仪猜不出眉目,只得轻轻退出房间。她打开自己房间的电视,电视上滚动播报着这条新闻,屏幕中援救的画面看起来紧张又危险。
不知道罗宝珠找到没有。
不管怎样,也是一条人命。
希望她没事吧。
远在港城另一端的深城,卫泽海抱着和温梦仪同样的期盼。
罗宝珠出发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让他到时候去关口接货,说是自己要先去一趟蛇口看看,所以一听到深圳湾沉船的消息,他就知道坏事了。
目前招商局已经派出搜救队,他啥事也不能干,只能干着急。
那船上多半都是来内地投资的商人,发生这样大的事故,是巨大的损失,各个关口的负责人怕是要睡不着觉。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同样无法入睡的还有福田村一户居民王桂兰。
王桂兰65岁的年龄,身子骨很是健朗,趁着夜色,她一口气走了好几公里路来到红树林,站在沙滩上眺望海面。
听说有艘客轮沉在深圳湾,她不太放心,过来看看情况。
船上没什么她熟悉的人,不过她两个孙子李文旭和李文杰今晚要偷渡去港城。
逃港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水路,一种是陆路。
陆路风险很大,从梧桐山、沙头角那一带翻越边境的铁丝网到达港城,这种方式叫做“扑网”,有些人为了躲避警犬的追捕,还会从动物园弄一些老虎屎抹在身上。
水路的风险小一些,可以乘船,可以泅渡。
乘船这种方式只适用于手上有些积蓄的人,蛇头手里的船票很贵,一般的贫苦家庭都是穷得吃不上饭才想逃去港城,谁有那个闲钱去买船票。
买不起船票,只能游泳去港城。
游泳也分为两种路线,一种是从靠惠州的大亚湾游往港城,一种是从蛇口、红树林一带出发,游过深圳湾去往港城。
王桂兰两个孙子走的是第二种路线,从红树林出发。
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游到港城新界西北部的元朗。
潮汐时间是政府的保密信息,如果不顺利,没赶上顺潮,要么被冲回来,要么被淹死。
这种如同象棋中过河卒子、有去无回的方式,叫做“督卒”。
本来就困难重重,这会儿又赶上沉船事故,不知道两小子到底游到哪里了,王桂兰忧心忡忡。
她生怕那些搜救队多捞上来两具尸体。
想着两个小孙子万一还活着,应该会按原路返回来,她今晚也不打算睡了,往沙滩上一坐,静静等候。
等了不知道多久,海面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具尸体慢慢从远处漂过来。
以为是自家孙子,王桂兰激动地上前,抱起来一瞧,是个年轻女人。
看女人的穿戴,不像是贫苦人家。
王桂兰试着拿手探了探鼻息,出人意料,居然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赶紧用双手在女人腹部不停按压,挤出不少水后,见女人始终没苏醒,王桂兰犹豫片刻,背起女人慢慢离开红树林沙滩。
她又一口气走了好几公里路回到福田村,背上的女人还是没醒。
回到家,吱呀一声推开院子的木门,她点亮小屋里的煤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脱下女人身上湿哒哒的衣物,换上她的粗布麻裳。
女人身上没什么首饰,只手腕处戴着一块腕表,衣服口袋里也没装着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哪怕原先有,恐怕现在也葬身大海了。
王桂兰手脚麻利,将换好衣服的女人放在大床上休息。
这大床原本是李文旭李文杰两兄弟的睡铺,这两小子今晚执意要游泳去港城,不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命回来睡这张大床。
王桂兰叹息一声,想再去一趟红树林。
回头看了一眼大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顿时又犹豫了。
唉,救一个算一个吧。
她老老实实坐下来,摸了摸女人额头,见没发烧,心里稍稍放心,转身在离大床不远的小床上躺下。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一盏罩着灯罩的煤油灯在寂静的夜晚无声燃烧。
煤油的燃烧会产生一种混合着轻微化学气味和烟熏味的难闻气体,罗宝珠是被熏醒的。
睁开眼,顶上是高悬着的木梁,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左边是用泥巴砌成的砖墙,右边……不远处躺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太太见她睁眼,惊喜万分,拿开灯罩挑了挑灯芯,屋子里光线变得明亮些。
借着明亮的光线,罗宝珠再一次打量整个房间。
陌生的环境让混沌的脑袋一点一点变得澄明。
她记起落水前发生的那一声巨大爆炸,记起落水后在水里的无望挣扎,记起海水灌入口鼻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还以为死定了。
“姑娘,你有哪儿不舒服没有?”老太太凑过来,关切地问。
“没有。”罗宝珠挣扎着起身,感受到手腕处的异样,低头一瞧,手上的腕表依旧完好无损戴在原处。
她稍稍放心。
对方没有趁她昏迷偷偷取走她的手表,至少证明人品端正。
“没有就好,我看你是个命大的,在海上漂了这么久都还留着一口气,老话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老太太絮絮叨叨将捡到她的过程详细讲述一遍。
罗宝珠才知道这里是福田村,老奶奶名叫王桂兰,去红树林沙滩是为了找自己两个准备偷渡去港城的孙子,孙子没找到,倒是把她扛了回来。
“姑娘,肚子饿不饿?我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只有这个。”王桂兰从壁柜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塑料袋用红绳绑着,里面装着一块块暗黄的薄片。
这是红薯果子。
田里多余的红薯一下子吃不完,只能切成薄片晒干,有条件的人家拿油炸一炸,王桂兰舍不得用油,拿黑砂炒瓜子似的炒熟,也能吃。
只是味道没那么香。
“吃完喝点水,也能垫巴一晚上。”王桂兰将塑料袋红绳解开,拿瓷碗从缸里舀了一碗水。
罗宝珠没感觉到太饿,但她还是吃了几片红薯果子。
“夜深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吧,现在先休息。”王桂兰见她吃完,收拾收拾桌面,一口将桌上的煤油灯吹灭。
屋子里顿时暗下来。
农村里没有路灯,没有高楼大厦的霓虹,没有汽车的前照灯,一到夜晚,漆黑得可怕,到处静悄悄。
罗宝珠从床底下的针线篮子里摸出一把剪刀,放在身侧,以防万一。
老太太没什么坏心思,不代表外面的人没有。
木门后面简单两根门栓,防谁都防不住。
还是小心点为妙。
不久后,小床上传来老太太均匀的呼吸,罗宝珠躺在大床上,迟迟未能入眠。
她想着客轮发生爆炸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客轮怎么会发生爆炸呢?
是巧合吗?
她的直觉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这场事故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可上船的乘客行李都会接受检查,没道理查不出来。
她甚至隐隐感到,这场事故是冲着她来的。
最近她挡了谁的道吗?
思考得入神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打断罗宝珠的思绪。
她凝神屏息,的确听到外面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似乎不只一人。
是小偷吗?
罗宝珠不动声色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握紧剪刀。
门外,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渐渐靠近院门。
高的是哥哥李文旭,矮的是弟弟李文杰,两人并排走在小道上,步伐急速,直到跨进院门,两人才放轻脚步。
“哥,今天没去成,咱们明天还去吗?”李文杰跟在哥哥身后,压着嗓子问出声。
真是不巧,他好不容易能一口气游一个多小时,练成和哥哥一样的速度,谁知道突然发生客轮爆炸事件,打乱了全部的计划。
港城那边乌泱泱都是搜救队,就算游过去,一抓一个准。
两人只得灰溜溜的返回。
“哥,要不咱们明天……”
“嘘,阿嬷肯定已经睡了,别吵到她。”李文旭朝他瞪了一眼,示意他闭嘴。
两人反手撬开门栓,轻悄悄走进房间。
按着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格局,李文旭闭着眼都能爬上床。他将布鞋用脚蹬下,双脚一抬,倒向床上。
李文杰紧跟其后。
还没挨着床沿,床上同时发出两道厉声呵斥。
“谁在那里?”
“你们是谁?”
李文杰吓了一跳,立即摸出火柴点燃桌上的煤油灯。
提起煤油灯一瞧,他哥李文杰站在地下拿着一把匕首对准床的方向,而床上,一个陌生女人半跪着,手中紧紧拽着一把剪刀。
剪刀很熟悉,分明是阿嬷平时做针线活用的那把。
“阿嬷!”
李文杰转头看向早已被惊醒的王桂兰,“阿嬷,她是谁啊?”
怎么睡在他和他哥的床铺上。
“嗐,误会,都是误会!”
王桂兰赶紧走到针锋相对的两人中间,示意李文旭收起匕首,也示意罗宝珠收起剪刀。
“姑娘,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两孙子,你别担心,他们不是坏人。”
罗宝珠这才放下剪刀,从床上走下来。
王桂兰的确提过她那两个想偷渡去港城的孙子。
只是……
偷渡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的寥寥无几。
看来命大的不只她一个。
罗宝珠不动声色打量那个拿匕首的男人,看起来年龄不大,个子很高,眼神很冷,随身携带匕首防身,一看就是个狠人。
“姑娘,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大孙子李文旭。”王桂兰指了指一旁提煤油灯的矮个子,“那个是我二孙子李文杰。”
介绍完毕,王桂兰开始发火。
她没好气地指着两孙子:“你们既然游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害得她以为他们死外面了。
李文旭一边找自己的布鞋,一边解释:“深圳湾有客轮爆炸,我们在那边扛尸体。”
客船上一些遇难者的尸体漂到岸边,只要把尸体送到指定地方,能领15块钱的补贴。
一具尸体15块,他们两人在岸边搜寻半天,一共扛了12人。
一个晚上赚了180块的死人财。
王桂兰半晌无言,她想起什么,转头问罗宝珠:“姑娘,还没问你呢,你是偷渡客,还是客轮上发生事故的乘客?”
话音一落,李文旭和李文杰两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屋子里的陌生女人。
在三人目光的注视下,罗宝珠选择道出实情:“是乘客。”
闻言,李文旭眼神一亮,“明天去上报。”
不知道找到活人有没有补贴。
“但我想请大家先帮我瞒着。”
罗宝珠的请求让李文旭挑了挑眉,“为什么?”
因为……
她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让她死。
罗宝珠没解释,只道:“不方便透露的理由。你拉一具尸体15块,我给你翻倍,让你替我保密,怎样?”
“成交。”
只要钱财到位,没什么不可以。
李文旭拎起找到的布鞋,顺带将李文杰拖到堂屋中,两人一人占据一条堂屋里的长凳,打算以此为床。
他拿手臂当枕头,突然想到什么,对着房内的罗宝珠喊道:“既然你要隐瞒,是不是得有个身份?你就在我家借住,说是远方亲戚,收你100,怎样?”
屋子里传来爽快的一声。
“成交。”
王桂兰对此:“……”
自家孙子可真会趁人之危。
她翻身就要去外面捶人,一只胳膊却被罗宝珠按住。
罗宝珠扬起一张笑脸,诚心诚意地请求她,“奶奶,你给我编个身份、名字吧,我这段时间可能要打扰一阵子。”
王桂兰看着面前人一脸真诚的模样,深深叹了一口气,“算了,就说是我老家广东佛山那边的远房亲戚吧。”
“名字嘛,就叫翠花。”
罗宝珠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她沉默一瞬。
“叫小翠,或者小花吧。”
总之,翠花不行。
14、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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