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海浪涌来,如果不是周围除了海浪声全是一片死寂,恐怕都无法被听见。
修愣了一会,而后很轻的笑了一声,像是嘲讽。
他提高了些声音:“是鹦嘴鱼吗?我是修。”
渔网中微弱的声音继续:“塞壬大人?您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渔网中又是密密麻麻的死鱼,说着说着就突然没了声。
修敛眸:“应该就是这艘渔船了,我把独角鲸叫过来。”
他说着,薄唇微张,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呼唤。
这还是温初第一次听到修如此空灵的声音。
在众多神话故事中,塞壬的歌声都被视为蛊人走入深渊的不详,温初并不知道那些关于塞壬的传言,只是觉得修这样的声音让他无比放松,忍不住就瘫在了修的肩膀上。
修随手把他拎起来:“这里的寄生虫太多,你一会稍微离远一点,我让独角鲸来陪着你。”
温初问:“寄生虫,就是翻车鱼身体里那样的?我也会被寄生虫寄生吗?”
“对。”修道,“人类离开后,随着海洋环境的恶化,寄生虫也在不断进化,一般来说寄生虫不会盯上水母,但你也最好离远一些。”
“这里的水质太差了,对你不好。”
昨天温初说着话突然就倒下了,修对此印象深刻,早已给水母打上了“病弱”的标签。
确实,系统也说过,他要在水质好的地方才能生活。
温初乖乖应下。
说话间,沙丁鱼3号已经驶近了。
人鱼与水母在钢铁造物面前显得格外渺小。
修看着逐渐变成红黑色的海水,蹙了蹙眉,抓着温初重新回到水底,迅速远离的船只,和船只平行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或许是因为听到了修的呼唤声,渔网中的鱼安静了下来,不再发出声响。
“这种渔船用的是太阳能,所有的能源都储存在船下的能量储存器里。”
修一边游动,一边给温初指着船底侧面的一处凸起。
“稍后我会把那里破坏,而后船就会停下,船只的渔网虽然坚韧,但是比不过我的利爪,我可以直接将其划开。”
他这话不止是对温初说的,刻意放大了些音量,为的就是传到渔船处,好让被困在渔网中的鹦嘴鱼安心。
温初听得懵懂,他只在思考一件事,等到修话音落下,快速追问:“那你呢?修,你会被寄生吗?你接触那里的水的话,会不会生病?”
修也是鱼,他担心修。
修愣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身侧海浪翻涌。
是独角鲸快速赶来了。
修没有第一时间把船毁掉就是因为担心温初,此时独角鲸来了,便不再耽搁,直接把手里的水母丢到了独角鲸的脑袋上。
“你带着他游远一点,我去救鱼。”
他说完,没给温初和独角鲸回答的机会,一甩尾巴就走了。
温初在海里转了好几个三百六十度,晕乎乎地刚回过神来,再抬头就只看见修的背影。
他趴在独角鲸的脑袋上,低头看着正带着他离开的独角鲸,坚持不懈地问道:“独角鲸婆婆,修他会生病吗?会被寄生虫影响吗?”
独角鲸疑惑地“啊”了一声。
与这声疑惑的单音同时响起的,是剧烈的爆炸声,伴随着海水的震动,大陆架上的白化珊瑚几乎都被震碎了大半。
温初一抬头,就看见修长的十指化为利爪的人鱼,平静地漂浮在已经被侧翻丢在珊瑚丛中的钢铁巨兽之前。
渔船这个时候还在往前运行,修一手拉住渔船,另一只手伸出,碰到能量储存器。
只是轻轻一捏,渔船的能量储存器便成了粉末。
是近乎于可怕的力量。
“不会啊,塞壬大人是特殊的,他是海洋的神明。”独角鲸的声音响起,“只要海洋存在一天,塞壬大人就会一直存在。”
“神明……”温初重复着这个词。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上一次是系统说,修是神明,绝对不可能和他谈恋爱。
神明就不可以谈恋爱了吗?
“对,神明。”独角鲸道,“我们每一条鱼都听妈妈讲过塞壬大人的故事,他似乎与海洋是同一天诞生的,在太平洋的最底端建立了亚特兰蒂斯。”
“所有的鱼都能在那里安居乐业,他也会定期去巡视、摧毁过量捕捞的渔船,或者是及时解救被石油污染的海洋,让我们与人类维持着平衡。”
“从人类能够完全探索海洋开始,平衡就被打破了,亚特兰蒂斯覆灭,就连北极也……”
独角鲸愈发的爱回忆了,说着说着就沉浸到了自己的回忆之中,最后的话也含糊了过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亚特兰蒂斯,温初记得这个词,他还想过偷偷来问独角鲸。
原来亚特兰蒂斯是修曾经建立的文明。
所以那里到底是怎么覆灭的?
温初想追问,但被一阵裂帛声打断了话头。
是修撕扯开了渔网。
原本隐形的渔网随着他的动作显现出来,与此同时的是散落在珊瑚群上的一大片完全认不出来品种的鱼。
它们全部都是被生生困死在渔网中的。
血雾四散开来,修好像确实是特殊的,在血色随着海浪散尽后,温初看见的依然是一尘不染的修。
修快速掠过一只只鱼,最终精准地停留在某处,低头,动作很轻地捧起了一条橙色的、有着尖锐的鸟嘴般的唇的鱼。
是鹦嘴鱼。
温初想起了昨天给自己喂食的修,那时的修好像也是这么低着头捧着自己的。
【系统。】温初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忘记很久的系统,【修他对每条鱼都这么好吗?】
系统:【应该吧,毕竟他是海洋的神。】
温初:【……哦。】
他低下了脑袋。
系统嗤笑:【怎么,吃醋了?早就和你说了,修不可能有爱……】
温初若有所思地抬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把鹦嘴鱼救活,修是不是会不那么难过——对了,醋是什么?和绿藻一样也能吃吗?】
系统:【……】
系统:【醋是一种调料,我也不知道修会怎么样,但救鹦嘴鱼需要扣除十小时生命值。】
温初惊讶:【这么重的伤,也只要十小时生命值吗?】
系统:【只要是治疗,不管多重的伤,都是十小时生命值,包括起死回生。】
哪怕是温初,也知道“起死回生”是多强大的能力,几乎是差点在原地蹦起来。
他居然可以这么有用?
能起死回生的话,是不是能帮修很多忙?修是不是就不会想着把他丢下的事了?
系统似是看出了他的激动,提醒道:【你最好不要让生命值低于十天,不是每次我都能及时把你拉进系统空间的。】
温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一直让修喂我的话,也不好吧?】
虽然他是真的很喜欢呆在修的怀里。
系统对这只满脑子亲亲贴贴的水母忍无可忍:【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温初:【曲解是什么意——】
系统冷声:【小嘴巴。】
好吧,系统说闭嘴那就闭嘴。
温初不说话了。
明确了目标,温初没多犹豫,他谢过系统,动了动触手,趁着独角鲸沉浸在回忆之中,一个加速,快速游了出去。
这时血水已经被海水冲刷的极淡了,但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温初快速游到修的身边,远远地就听见修的声音。
“你的孩子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说,他很想你,他下辈子还想做你的小鱼。”
鹦嘴鱼在渔网中被困了半个多月,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勉强点了点头,看向混浊的海洋,颤声道:“我也很想他,我……”
“我可以让你恢复!”温初清亮的声音响起。
他快速游到他身边,努力加快了语速,生怕说慢了就赶不上了:“我能把生命值转移给你,让你恢复,等遇到你的孩子,我再让他恢复,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鹦嘴鱼妈妈错愕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透明橙红色夹心水母。
为什么在这里会有一只水母?
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塞壬大人在见到水母后,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鲜活的情绪,半是无奈半是恼怒,一手抓住乱窜的水母:“不是让你好好呆着。”
“可是你难过。”
温初被抓住了,就干脆顺势缠住了修的手指和手腕,把修化作尖锐利爪的手整个包裹住了。
能够撕开船只的利爪,此刻在水母软绵绵的触手中,却没有划伤一点水母。
温初蹭了蹭修的手:“我把她复活,把大家都复活,你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修的神色很复杂,他错愕地看着温初,想说温初又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倒是鹦嘴鱼妈妈,轻轻笑出了声来。
“好可爱,你今年几岁了?”
“我十八岁了。”温初从修的手上分出十八根触手比划。
鹦嘴鱼妈妈显然没相信,笑得更愉快了。
“塞壬大人,您身边多了个很有趣的小朋友呢。”
修瞥了一眼温初,拎着他晃了晃:“没多有趣,是个麻烦精。”
温初:???
他才不麻饭!他会自己吃饭了!
鹦嘴鱼妈妈还在笑,那混浊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怀念,半天后才道:“谢谢你,小水母,不过就算真的能恢复,我也不需要了。”
“为什么?你不想活着吗?”正要不管三七二一伸出手给鹦嘴鱼治疗的温初疑惑地停住了触手。
“就算我活着又怎样呢?”鹦嘴鱼反问。
她大概是恢复了一点力气,晃晃悠悠地摆动着胸鳍从修的手上游了起来,看向四周。
被修生生拖倒的渔船就在不远处,四周是散落着的鱼,都已经没了声息,层层叠叠的鱼的尸体下,是被刚才的海浪冲碎了的白色珊瑚。
“你应该还小,没有见过曾经的海洋,曾经这里不是这样的。”
鹦嘴鱼妈妈缓声道:“曾经这里有各色的珊瑚,人类有高楼大厦,珊瑚堡礁就是我们的海底城市,我们也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高峰的时候也会在珊瑚间堵塞。”
“那个时候,你可以在珊瑚丛看见海鳗与石斑鱼合作打猎,也能看见小丑鱼精心照顾海葵,我会带着孩子啃食珊瑚上的藻类,就连新出生的燕鸥,也会在这里学习飞行。”
“夜晚,珊瑚盛开,人类说珊瑚是虫子的尸体,但对于我们来说,它是会呼吸的城市。”
它说着,选了一块没有鱼的白化珊瑚,缓缓地落了上去。
“它们和你一样,小水母,只要环境合适,你们理论上都可以永生。”
永生。
温初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他想,就算不是水母,他应该也可以永生,医生和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他可以活很久,是永生的奇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系统就说他死了。
鹦嘴鱼怀念地摸了摸白色珊瑚:“那个时候真热闹啊,只有我一个活着,也总会饿死在某一天的吧?”
她看向温初和修:“塞壬大人,我的愿望就是能被安葬在珊瑚中,真是对不起,特意麻烦您跑这一趟。”
“没关系。”修放缓了声音,“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一定要安葬在珊瑚里吗?”温初小声问,“为什么?”
鹦嘴鱼好脾气地回答:“因为这是我的家,我爱着这里,就像是爱着我的孩子、我的母亲一般爱着这里。”
“爱……?”
温初疑惑地看了看修,又看了看鹦嘴鱼。
爱不是爱人的意思吗?鹦嘴鱼和珊瑚是爱人吗?
温初不理解,但独角鲸奶奶以身作则地教他不能歧视任何跨物种恋爱了,所以温初选择尊重。
鹦嘴鱼很爱珊瑚,所以愿意为了珊瑚死去。
温初这么自己给自己圆上了逻辑。
他往前游了游,游到了鹦嘴鱼的身边,决定帮鹦嘴鱼实现最后的愿望。
水母透明细软的触手抚摸上了鹦嘴鱼身边白色如枯骨般的珊瑚。
【系统,帮我把生命值转移给这里的珊瑚。】
【生命值-10h】
【剩余生命值:10天12小时09分钟】
水母触手与珊瑚接触的瞬间,枯白色的珊瑚冒出一个绿色的尖芽。
以温初为圆心,先是一抹脆生的绿冒出头来,像是嫩草,而后便是第三第四个绿色的小尖尖——这是一株麋角珊瑚,在修与鹦嘴鱼惊讶的目光中飞速生长起来。
而后便是更多的珊瑚,红色、黄色、蓝色,甚至还有晃晃悠悠的海藻与随着海浪摇摆的海葵。
方圆十米,皆是一片生机。
“你……”修一时失声。
“真好啊。”鹦嘴鱼妈妈轻声感慨。
她以为自己已经在看弥留之际的走马灯了。
“上一次看见这么多珊瑚,还是在核污水倾倒前的那一夜。”
核污水倾倒前,全球变暖已是不可逆的趋势,珊瑚堡礁产生荧光,作为化学遮光剂,以此免受高温伤害。
那是珊瑚最鲜艳的时候,也是珊瑚死前最后的绚烂。
它们以一种盛大的方式,走向死亡的终点。
而后,核污水到来,珊瑚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四分之一的海洋生物再也没有了居所。
在珊瑚之中,鹦嘴鱼妈妈终于再也没有了声息。
“她死了吗?”温初问。
“嗯。”修淡声道,“鱼没有眼睑,在死亡的时候也闭不上眼睛。”
这样啊,这就是死亡啊,刚才还在说话的鱼,一下子就不动了。
再之后,身上就要长虫子了。
温初离开了鹦嘴鱼,在转身之前,他轻声道:“你先睡吧,等我到了北极,攒够生命值,一定会把你们全部复活的。”
修看着慢吞吞半天没有游回来的水母,不耐烦地游了过来:“你又怎么了?一下子复活这么多珊瑚,你用了多少生命值?饿不饿?你是不是又小了一圈?有没有感觉到晕?”
温初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么大的水母,分明没有小。
他猜应该和长大一样,生命值到五天和十天的时候,他都分别长大了一圈,可能要等生命值掉下十天他才会变小。
温初于是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快速游到修的身边,埋在修的颈窝蹭了蹭:“等你死了,我也要和你一起死。”
他在学鹦嘴鱼,试着对修告白。
修却是蹙起了眉。
这只水母怎么突然说起死不死的话题?不会是被鹦嘴鱼的死亡影响到了吧?
他被脖子处黏糊糊又隐约钳制的触感弄得一瑟缩,又觉得温初的情绪不太对,暂时按捺下了把温初扯开的念头。
修冷硬地答道:“放心,我肯定活得比你久,用不着你给我殉情。”
刚发现温初不见的独角鲸也在此时赶来了,看着这一块珊瑚,和修一样震惊到了失语。
而这一片的珊瑚依然在快速生长着,一点点堆积变高,又一点点变得暗淡,仿佛在快速走过生命的全过程,海葵的身体一点点萎缩、海草快速生长,开花结籽又衰败。
在短短十分钟后,一切生命又都归于寂静。
“这是……怎么回事?”
在独角鲸疑惑的声音中,温初放开了修的脖子。
他游到了珊瑚处,用触手捡起了一朵黄色的小花,这是刚才海草开花结籽的时候落下的一朵花。
黄色的花,像是修头发的颜色。
水母轻轻柔柔地把小花别在了修那一小缕麻花辫上。
他以前看人类也是这么做的。
“那修要一直活着,我可以复活他们,你带我去北极吧,让我多攒一点生命值,我想让你开心。”
他只需要九十九年,剩下的可以全部分给海洋和修。
水母说的话还是这么颠三倒四。
修抿了抿唇,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小水母顺势趴在了他的耳边,用独角鲸听不见的音量轻声道:
“修,这样子算爱吗?你明天可以和我亲亲吗?”
修:……
温初抱着他的脖子:“我还想和你一起睡觉。”
修:……
这只水母嘴里果然吐不出什么象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