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躺在内殿的龙床上时便已经醒了,但是胸口处阵阵翻腾的呕意和头晕却没有缓解多少,他闭着眼,将手腕搭在了脉枕上,徐元里请安后才将手指搭在帝王腕间诊脉,只是片刻之后他便脸色微变,指尖如滚珠跳动的感觉明显,这分明是滑脉。
他此刻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他反复变换了几种诊脉的手势,但是指尖下的感觉却没有分毫变化。
他退下的时候额角都有些冒汗,脸色微白,后面三位值守的太医分别上前诊脉,萧宸对人的气息十分敏感,在徐元里起身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他紧张急促的呼吸声,待第二名太医诊脉时他睁开了眼睛,眼看着这名太医也紧张了起来。
他微微皱眉,直接收回了手腕,也不等第三位过来:
“与朕直言,是何病症。”
第二名太医明显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慌乱,下意识看向了徐元里,徐元里到底是医学世家出身,这会儿冷静了下来,拱手开口:
“陛下,臣需要单独禀奏。”
萧宸撑着坐起来一些:
“张福留下,其余人退下。”
屋内的侍从依序退下,到院外退至五步之外,其余三名太医也到了外间,宫内规矩,太医诊脉当分隔回禀,萧宸看向徐元里。
“说吧。”
“陛下这几日是否觉得食欲不振,身体倦乏,有呕吐之意?”
萧宸点头,徐元里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您的脉象流畅,圆滑,有如走珠,是明显的滑脉,滑脉是女子妊娠期间才有的脉象,臣当无诊错,结合数日的症状,陛下很,很可能是有了喜脉。”
饶是处变不惊如萧宸此刻都愣了片刻,张福更是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萧宸缓过神儿来便叫了另外的太医依次诊脉,又依次听着他们单独回禀,一个比一个惊战,但是无一例外都说是喜脉。
当今陛下竟然有了身孕,这这儿处理不好就是掉脑袋的活儿,徐元里到底当值多年,也饱读医书,硬着头皮回禀:
“陛下,臣家传的医书上曾经记载过一个种族名为罗族,罗族男子女子皆可受孕,据记载这罗族在前朝初年被靖安帝灭族,连着一些关于罗族的典籍也尽数毁去,不过罗族也当有少数族人幸存下来,若是陛下身上有罗族血脉,那此刻的脉象当能解释。”
萧宸听到罗族,恍惚间想起了儿时他母亲曾经讲故事似的和他提过这么个种族,他只当玩笑,可如今。
那荒唐的一晚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个小狼狗一样压着他的混账东西的模样也渐渐清晰,若是他真的有了孩子,只可能是那一晚。
屋内几个太医都跪着连头都不敢抬,这孩子的来历自然也不是他们能问的,但是陛下如今后宫无人,膝下无子,这孩子若是真的生下来就是陛下长子,可是谁也料不准这亲自孕子的事儿帝王是否能接受,便是半句话都不敢说,只能伏在地上装死。
萧宸低头,目光触及自己的腹部,这里竟然有一个他和那小犟种的孩子?留还是不留?若是留他与凌夜寒又算是什么?
“若是不要,可有什么法子?”
“臣从前看过的典籍上记载罗族孕子者落胎,与女子落胎的药方几无二致,事后臣可再辅以补气血的方子,当可保陛下无虞。”
虽然罗族男子可孕子有些有异常人,但是依着从前的典籍来看,在用药上却与女子的区别不大。
萧宸沉默了许久,若是不要,只需要几副药方,就还可与从前一样,一切都不需要改变,他闭了一下眼睛。
“去备药吧。”
徐元里磕头后带着几名太医下去,这事儿果然陛下无法接受,不过倒也不奇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日后有后宫也不缺子嗣。
此刻侯府偏院中,凌夜寒听着这一家人一个又一个要求,最后气笑了。
他抬眼看着魏大成,目光玩味儿:
“将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魏大成被盯的浑身手脚都有些不知怎么放,他吞了口口水再一次开口:
“小枫,你是魏家人,儿时走失,如今我们一家人得以团聚,你也该改回魏姓,认祖归宗,告慰魏家列祖列宗,我们魏家如今也得封侯爵。”
凌夜寒嗤笑了一声:
“你们不会觉得六岁的孩子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吧?走失?我好好的走失到杂耍团中,杂耍团的人还给了你们一吊钱,是这样的走失吗?”
魏大光的脸色瞬间变了,连着魏伯杨脸都白了下来,他竟然记得。
不等他们几人说话,吴氏便哭着跪了下去,扯住了凌夜寒的衣摆:
“小枫,是娘对不起你,那个时候家里太穷了,便是稀粥一日也只有两顿,娘知道对不起你,但是那时你只有跟着杂耍团的人走才有活路啊,你要怪就怪娘吧,都是娘的错。”
凌夜寒垂眼看着她,上辈子她也是这样跪在他脚边,当年的事儿他大约记得一些,那一年是前朝末年,大旱,卖子的,送子的,并不鲜见,灾情严重些的地方甚至有易子而食的,长子是命根子,幼子又还在襁褓,他这个勉强到了能练杂耍年纪的孩子被卖掉换银子似乎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儿。
他也恨过,但是他记得萧宸说过,国祸天灾不罪民,卖子虽然不耻,却也是最底层的灾民能活下去的一条路,所以上辈子,他虽然心中不喜并未改姓,却也还是默认了魏家的人,安顿至城外,但是人心贪婪不可止,魏家并非什么走正路的人,这等人被人压时或许老实,可一旦拥有权利便会失控,张开贪婪的爪牙,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
他将吴氏拉了起来:
“念及当年之事由天灾所致,本侯不予惩处,凌姓乃是陛下所赐,我与魏家早就两清,我不治罪,也不认这姓氏,从此魏家与我再无干系。”
干脆利落的声音惊醒了屋内众人盘算许久的美梦,魏大光瞪着眼睛站起来:
“你这是不忠不孝,我们生你养你到六岁,你便是如此回报?”
他竟然要上来拉扯凌夜寒,此刻,门被推开,持刀侍卫鱼贯而入,魏大光有些慌了,却又不想落下下风,他就不信凌夜寒还敢在这里弑父。
从前执政十余年的凌夜寒几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反手抽出身边侍卫的刀,寒光乍现,刀落在了魏大光的脖子上,一截头发应声而落:
“给脸不要脸,还真在我面前摆起长辈的谱了,以为长相有几分相似便能按头让我认亲?这大周千万人口,长得像的不知凡几,我凌夜寒这辈子只有一个亲人,就是陛下,余者在我眼中皆不过世间蝼蚁,死一个和死一百个没区别,你们一群人的命攥在一块儿在我眼中也不过风过柳絮,散了就散了。”
“来人。”
“属下在。”
“将这群人逐出京城,遣回老家,日后若是敢与人妄言与我沾亲,那便是攀附朝廷命官,自有人惩处。”
魏家一家人没想到凌夜寒回如此无情,叫喊声很快就被侍卫塞住了嘴,一群人就这样被拉了下去。
凌夜寒也不予在这屋里多待,抬步出去,这才见管家一脸焦急地上前:
“侯爷,方才陛下来了,都到这偏院的角门了,但是向屋内看了两眼又走了。”
凌夜寒瞬间回神儿,
“什么?”
萧宸来了,对,魏家在京城盘旋几天他一定会知道,那怎么来了又走了?
“侯爷,我,我远远瞧着陛下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就风一样冲着最近的侧门奔了出去,他扯了一匹马就快马加鞭往宫门赶去,宫门早已下钥,他摸出了从前萧宸御赐的令牌,从前萧宸为了方便他随时进宫赐了一块儿令牌,便是宫门落锁也能开。
果然,萧宸没和守卫说这令牌不让用了,他进了宫就快步往紫宸殿跑,却见紫宸殿多了一倍的守卫,连张福都侯在院子里?
张福一眼瞧见了那跑得冒头汗连大氅都没穿的凌夜寒,两步迎过去:
“侯爷?您这个时辰怎么进宫了?”
“陛下歇下了吗?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张福也还没从方才那巨大的变故中醒过来,思及刚才的事儿,陛下肯定心情不好,不想这靖边侯往枪口上撞,想着劝两句,却耐不住凌夜寒轴。
张福悄声进去,内殿烛火亮着,陛下并未躺下:
“陛下,靖边侯在外求见。”
萧宸猜到他会来,只是方才的事儿让他烦躁地想赶人回去,摆手到了半道却又开口:
“让他进来吧。”
凌夜寒匆匆进去,烤暖了身子才进了内殿,明黄色的帷幔下,萧宸一身寝衣靠坐在龙床边,发髻已经散下,墨发如瀑,暖黄色的宫灯映着他半边面容锋锐俊朗,眉目如画,宛若临凡仙人,两人目光猝然隔空相对,凌夜寒自己都能听到胸腔中悾悾的击鼓声,而萧宸目光微深,这样的神情他在那晚的凌夜寒脸上也看到过,有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