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巫齐齐举动银杵,望空中一摇,将杵上铃铛叮铃摇动,又击鼓而歌,脚下瑞霭搅动,口中祝祷不绝。
见他们振鼓摇铃,且歌且舞,祥和喜悦,生机一片,璃音不禁胸口酸酸地发起胀来。
一位红衣女巫正自吟歌而舞,转身时,不期正好对上璃音怔忡微痛的眼神,便偷偷冲她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要逗她开怀。
璃音眼眶一热,低低喊了一声:“巫真师姐……”一面努力扯开嘴角,向她回了一个难看至极的笑脸。
“阿横。”
听得身后一声呼唤,璃音转头望去,就见一位神君身披纯白鹤氅,头戴月华玉冠,眉若远山,清隽雅秀,只可惜双足无法行走,他自己操作着身下一把形制机巧的轮椅,稳稳停在了她的案旁。
他眼角敛一抹盈盈笑意,却佯作微怒道:“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自个儿先来了,亏我特意去还音殿给你送好东西,却跑了个空。”
他的嗓音其实有些低哑,但因为总是含着几分笑意,所以听来并不沉闷,反而如暖风过耳,沁脾怡人。
而前世,到最后,他对着她的声音却是那样悲痛又绝望:“阿横,你知不知道,你杀人了!”
璃音伸手替他将微微敞开的大氅拢了拢,然后端过那碗鹰胆,塞去他手上,笑道:“商止师兄,这个对你最是大补,我忍痛割爱,把这两枚都孝敬给你,你就原谅了我吧。”
商止摇头笑着接过那碗,再抬眸看向她时,却是一愣:“阿横,你的脖子……”
话到一半,已有一位仙君快步上前,关切抢声道:“阿横,你受伤了?!”
望着来人熟悉的远山眉眼,白衣玉冠,璃音一时竟有些发怔。
“你也是关心则乱,她有玉横护体,能受什么伤。”商止捧着那一碗血糊糊的鹰胆,在一旁温温笑道,“多半是这个小粗心鬼不知在哪里沾上了什么颜料。”
璃音正被说得有些悻悻,忽又听得前方一个颇有些幽怨的女声道:“璃音仙子,你穿的这是什么?”
举目一看,见迎面正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位仙君。
女仙头挽云鬟,发间珠翠琳琅,身披一袭五彩霓裳,光彩耀人,只此时面色不佳,似有微怒,正是锦云仙子。
男仙则是个头戴方巾的少年,身上穿一件银鼠白夹纱长衫,手里摇一把诗扇,通身的气质是文绉绉,一开口却是酸溜溜:“圣女行事自然是要与别个不同些,或许就大藏玄机,哪天不声不响,就要一举晋神了,哪里是我们这等愚钝之辈猜想得透的。”
说着已走近前来。
这二位看样子是与商月一道来的,只是方才商月急着上前,他们便迟了几步,落在了后面。
比起那些积年苦修,终于求得仙缘的大多数仙君来说,璃音这仙籍来得确实容易了些,自然就要有人看不惯。前世这种暗地里讥讽也不少,许多人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必然暗自叫过不公。
若在以前,璃音听了这些话,虽不去理会,但总要在晚上默默关起还音殿的门来,大发誓言,然后疯狂修炼,只是这一次,她已是全然的不理会了,只忍不住向锦云仰起脸来,认真问道:“锦云仙子,我衣服怎么了吗?”
今日她虽错过了商月送去的那件青玉流仙裙,但身上这件也只是质朴了些,她日日穿着,并无什么不妥,如何竟会惹得这位仙子生出如此之大的怨气来?
更何况,分明不久之前,就在虞家村,她才刚以这身装束与锦云仙子打过照面,那时也没见她如何生气呀?
不料锦云闻言,竟是含嗔带怒地向她和商月各瞪去一眼,又瞥眼望了会儿她的脖子,便轻轻一跺脚,转过身去,如那轻盈的云彩一般,愤然飘远了。
而那位酸溜溜摇着扇子的仙君呢,见没人理睬他,似是也觉没趣,又再酸溜溜且古怪地瞪了她的脖子一眼,便大步转身,追着锦云的背影,也酸溜溜地去远了。
怪,太怪了。
何以这次回来,锦云仙子变得如此奇怪?
又何以今日遇到的人,都要来盯着她的脖子看?
璃音不自觉伸手摸上自己脖颈,摸了半晌,什么也没摸出来。
正自疑惑间,忽然右边身侧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来,如玉指骨间握抵着一面小巧的铜镜,向她贴心递了过来。
璃音不禁向自己右手边坐着的那位神君侧了侧眸。
结果就听见摇光一面递着小镜子,一面语出惊人:“老师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什么地方,璃音不禁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向身前一望。
银白长衫,手摇诗扇,是方才那位酸溜溜离去的羑和仙君的背影。
她默默转回头来,第一次对这位神君不好相与的脾性有了些许实感:怪道九重天上人人都说他性情乖戾,羑和仙君本就是个酸腐秀才出身,方才不过对她说了几句酸话,难道就要杀了他吗?
但转念一想,他从殿里赶出过那么多仙侍,出来后也都只是说他臭脸难看,却没听说过他真的杀了哪个的。
于是璃音很快便敛了目光,只当无事般接过镜子,正想说些什么,却已听商月在旁惊声道:“怎可杀了羑和仙君?阿横,他只是不了解你,才会这么说。”
听他此言,摇光似乎淡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璃音正把铜镜往脖子上照,轻“嗯”一声过后,又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长长“啊”了一声。
她终于明白,为何今日大家都要那样来盯她的脖子了。
她本雪白的脖颈间,竟是掐着两个乌青的硕大掌印,且形态扭曲,狰狞无比!
想来该是在虞记染坊时,程经武沾了靛蓝染液的手掐住她脖子时沾上的吧,却叫商月误会成了淤青,听她惊呼,又忙关切道:“真是受伤了么?”
璃音没有去看他必定殷殷关切的目光,只对着镜子呆呆看了一会,解释道:“没受伤,只是一时不注意,叫染料溅了脖子……”
“那种危险的地方,以后不要再去了。”
商月无奈又严肃地说她,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绣帕,细细去她脖颈上擦拭起来。
忽然商止轮椅一动,竟是巫真献完了祝舞,一溜烟将他推走了。她背影跳脱,快步行走间还远远飘来一句:“人家在这里卿卿我我,你杵在中间凑什么热闹。”
璃音:“……”
一垂眼,见商月手中那块雪白的帕子渐渐染上乌青,就不禁想到前世,商月为了她,可谓是前途尽毁、肝肠寸断,不正是叫一池清水染墨、一捧傲雪藏污了么?他对她一片赤诚心意,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害他重蹈覆辙。
想到此处,她狠下心来,一咬下唇:“商月,我……”
却不想话未出口,就听右旁一声袖带风响,镜中自己的脖颈便又恢复了白皙一片。
璃音忽地想起什么,唰的回头,见那位刚施完净体咒的神君正慢悠悠斟着一口桃花酿,不禁磨着牙问他:“神君将我这发青的脖子瞧了一路,都没想过用净体咒替我除一除?”
摇光手中琉璃杯盏一顿,姿态清雅地偏过头来,眸色认真又澄澈地道:“我以为那是老师特意化的某种……颈妆?”
璃音闻所未闻地睁大眼:“颈妆?”
恰逢一位小仙娥端着蟠桃过来,摇光便将她叫住,伸出一整个手掌,往那仙娥的黛眉凤眼旁一指:“眼妆。”
接着手掌稍向下移,去小仙娥抹了胭脂的双颊边示意道:“面妆。”
最后拿过璃音手中铜镜,去她脖间一照:“颈妆。”
想了想,又正儿八经补充一句:“与你当时那冲天的发式,想来正是一套。”
璃音:“……”
这人为什么能一脸正色地说出如此不着调的话来?这是瑶池宴,不是人间的扮鬼节!
但看他神色坦然,竟又不似装的,就像真以为脖子上那俩青手印是她的妆容巧思一般。
那小仙娥却已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来传言也不可全信,没想到摇光神君竟是如此幽默的一位神君。”说着放下两只水灵灵的大蟠桃,便掩面转身,止不住笑地走远了。
商月疑惑:“什么冲天的发式?”
“仙君没看到么?”摇光又慢悠悠端起那杯琉璃盏,看起来心情甚好地将盏中桃花酿轻轻一晃,“真是可惜了。”
是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
这家伙这一世看似脾气收敛了不少,却没想到是从明怼进化成了暗损,竟比前世还要可恶!
璃音眯眼将这位神君盯了一会儿,正兀自鉴貌辨色,要揣度一番他的心思,就忽见这位转了性的神君右手一扬,便从虚空中召出一把星光璀璨的宝剑来。
正是那把往她心窝子里捅过三下的破军神剑。
“好剑!”商月忍不住赞叹。
摇光轻慢一笑,向商月情绪淡淡地瞥去一眼:“你的浮光也很不错。”
他竟知晓商月使的是浮光剑?
璃音心中微讶,浮光剑自非凡品,是月宫宫主亲传的神兵利剑,但和破军这样的上古神剑比起来,自然是什么剑都不大够瞧的了,璃音还以为这位神君自视甚高,于这些才刚冒头的小仙君练的什么剑全不关心呢。
商月听了这位战功赫赫的神君夸赞自己,也不免惊喜:“神君谬赞。”
忽然璃音心中一动,她向左看看商月头上那只月华白玉冠,又向右看看摇光这一世改戴的这副青玉珠冠,再向左一瞧商月身上那件雪练似的银白纱衫,最后瞧一眼摇光这一世改穿的素衣白袍。
都是一样的玉冠白衣。
其实此类装扮原也不稀奇,因为这可以说是月宫里仙君们的统一着装。许是为了和皎皎月华相称,这种银白纱缎就在月宫里格外流行,商止和商月也都是这么穿的。
但摇光神君这么穿,就有点稀奇了。他本是万年一身冷蓝绣袍,上战场都不见他换一身铠甲。
璃音心中微一合计,若有所悟:难道这位瑶光神君,竟私下里对月宫甚是向往,更甚而暗地里对商月青眼有加?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前世毁了商月顶好的仙途,此时想到他若能得摇光提拔,岂不前路一片坦荡?便格外上起心来。
“神君不是爱吃这个么,多吃点。”想起前世摇光似乎爱吃蟠桃,璃音忙殷勤地将自己那颗也推去他面前,却不料一瞥眼,就看见那把破军神剑已经又在兢兢业业给主人削桃子皮了。
璃音嘴角一扯,但也不忘正事,忙将商月往摇光身前拉了拉,笑着向他引荐道:“商月的浮光剑练得确实好,是如今月宫里顶有前途的仙君呢!”
商月被她这么一拉,颊上登时染上一抹薄薄的红,向她赧然望过去:“阿横,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好。”
这哪里是谦虚的时候!璃音忙道:“你不必自谦,你就是有这么好的。”
却只听砰的一声,破军一剑削歪,竟是把这描金桌案的一角削了下来。
这时正好一个小仙童急步跑来喊道:“少主,宫主喊你过去祝酒!”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商月回了小仙童,又转头过来,颊边一抹微红未散,附身去璃音耳边,压低了声音与她说:“阿横,今晚苍梧林中一见,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热气呼在耳中,吹得璃音耳朵和心里都痒痒的。
她记得的,前世瑶池宴后那一晚,苍梧林中,月华银辉之下,商月说喜欢她,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然后他们牵着手,在月光下散了很久很久的步。那时她以为,他们真的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会在那里等你。”商月微红着脸说完这一句,便被小仙童急吼吼地拉走了。
两人还未走远,又有仙侍端了芙蓉糕呈上。仙人其实无需食物果腹,故而这仙界里的吃食,不是些助长灵力的蛇血鹰胆,就是这类品相精致却入口齁甜的花糕点心,莫说前世的摇光神君不爱吃,就是璃音自己也没几样下得了口。
果然那位挑剔的神君一见着这盘芙蓉糕,面色就有些不善,一开口,就又挑起刺来:“我看你……”
这话过于耳熟,璃音先前还道他转了性,不再明着给人摆脸色。岂料他这性子时晴时雨,比那人间三月里的天气还难捉摸,先前还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这会儿却又沉着一张脸,像是不高兴起来了。
璃音唯恐他又说出那后半句,给玉帝案前再多惹出一张状纸来,心念电转间,她伸手去怀里一探,果真摸到一样东西。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上一世的瑶池宴上,这东西可是实实在在曾博了他一个浅笑呢!于是胸有成竹地将它掏出,慢慢递去了那位臭脸神君的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