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宣旨

    鹊明楼依旧烛光明亮灯火辉煌,大堂之中却只有青年不住咳嗽喘气的声响。


    舞者乐伶早已不敢动弹,上菜的小厮端着木盘躬身垂首站在屏风旁,抓着托盘的手愈发用力,身体僵直,连眼角余光都安安分分地落在地上,生怕一个乱晃招了祸。


    一众公子哥们带着的随从更是大气不敢喘。


    苏二带的两个随从胆战心惊,一个战战兢兢把目所能及的酒壶酒杯全都撤走,另一个赶忙掏出巾帕为苏承梁擦拭。


    苏承梁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连仪表都顾不上,一把挥开巾帕,指着沈持意,指尖颤动:“你你你——我——”


    “我没碰到你!你装什么!?”


    沈持意确实是装的。


    但他早在来之前就让乌陵给自己下了蛊毒,病虽是装的,眼下的模样可是实打实的。


    他咳了几下,放下袖子,果不其然,洁白袖口之上晕开了血花。


    他抬首看向身前气焰张狂的苏承梁,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周遭诸人登时神色大变。


    这位殿下从进来前就一刻不停地得罪人,竟让他们全都忘了——苍王世子本就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小打小闹口角相争闹不翻天,可陛下特意接进宫中养病的苍王世子若是病死在这里……


    苏承梁哪里承担得起这个结果?


    他慌得连怒意都消了些,急忙道:“你、你怎么真的吐血了……”


    “你打的。”斩钉截铁。


    “我没打到!?”


    世子殿下又捂嘴猛烈咳了咳,“二表兄诋毁、诋毁我父母,我气急攻心,旧疾复发……”


    “那我也没有打你啊!?”


    “言语冰寒,犹击我心。咳……”


    乌陵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沈持意余光瞥见乌师傅神情,心道完了,乌陵回去后又要念叨他,赶紧止了再吐一些血的念头。


    “你——”


    苏承梁气得涨红了脸,“你”了半晌,胸无点墨,出口难成章。


    被如此怒目相对的青年分明刚才嚣张跋扈伶牙俐齿得很,眼下又和一刻钟前截然不同。


    他弱柳扶风般依在侍从身上,敛目垂眸,睫毛轻扇。


    苍白面容同白皙脖颈连出一片皎月轮廓似的曲线,仿若随时融在涟漪里的水中星辰,引人靠近,又经不起触碰。


    他嗓音哀哀:“父王早逝,母妃避世,我自小又有不足之症,咳……咳咳……没想到,都城之中,竟然这般编排我……”


    其余诸人里,有一人身着藏青长袍,木簪束发,身无饰物,身边竟只有侍从没有伶妓。


    这人见势不妙,上前苦口劝道:“苏二公子,此事不宜闹大,不如还是退一步,给世子殿下道个不是,让殿下舒舒心……”


    说到底,是苏承梁以为苍王世子不会赴宴,在那高声编排人家被听了个十成十在先。


    虽然是沈持意先动手,泼了苏承梁和那黄衫公子一身酒,但追其根源,不还是苏承梁先出言不逊?


    这事就算是捅到御前评理,那也是没理啊!


    得罪沈持意那只是苏承梁和黄衫公子的事情,可万一真把人气死了,在场的一个也别想洗脱干系!


    那藏青长袍公子一出口,其余人总算想清其中轻重干系,纷纷开口劝阻。


    苏承梁面色红了又绿,铁青无比。


    他何尝不知道?


    可他平日里仗着苏大的面子,莫说是没有功名在身的那些不中用的世家子弟,便是帝都城里寒门为官的,见着他都得绕道走。


    结果今夜他攒局办宴,被如此挑衅,最后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苏二如何甘心?现在露了怯,以后怎么在这些人面前立足?


    他更不愿低头,推开劝阻之人,骤然大步上前,一把揪着沈持意的衣领,猛地将人拽起!


    “赔不是?我大哥都没让我赔过不是!你个姑娘一样不中用的病秧子凭什么?”


    乌陵本想拦,却被沈持意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拍,立刻了然地变幻神色,装作阻拦不及:“你干什么!!?殿下已经吐血了!”


    沈持意无力抵抗般被对方揪着领子,虚弱道:“姑娘似的?二表兄辱我便算了,缘何又用我这残病之躯侮辱姑娘?宁康长公主当年被围困在羌南边境,领着羌南戍边军突围,大败曼罗部,我姑姑如此巾帼,在二表兄口中,也是不中用吗?”


    “你胡说!我怎敢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你给我闭嘴!!”


    苏承梁目眦欲裂,一点没有松手的打算,另一手居然随手抓起桌上的用具要往沈持意身上扔!


    出言相劝的藏青袍男子赶忙拦着人,被倒了满头酒的黄衫公子远没苏二的底气,此刻只怕事情闹大,在另一侧拉住苏承梁:“二公子!二公子冷静!世子旧疾复发,真打下去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啊!!”


    沈持意巴不得苏承梁动手——届时躲在暗处的飞云卫必不会闲着。


    他要的就是不可收拾。


    要是苏承梁一个不小心真把他打死就更好了。


    他掐着掌心,脸色愈发苍白如纸,正待开口继续激怒这没脑子的孬种,却听藏青袍男子一边死死拽着苏承梁一边唤来随从:“快去,去楼上雅座,和小楼大人说出事了!周太医和小楼大人一同来的,请周太医为世子殿下诊脉。十万火急,万望相助!”


    又吐了一口血的沈持意愣了愣。


    楼轻霜真的来了?


    他以为那座位空着,是因为楼轻霜根本就没有来鹊明楼,没想到楼轻霜居然早已赴宴,只是没有同这些纨绔同坐。


    这人不论是表面的君子做派,还是不为人知的幽暗内里,都不屑与这些废物东西往来,今夜怎么会接受苏承梁的邀请?


    难不成这位伪君子对苏家有什么谋算?


    周太医……是原著里楼轻霜绝对的同盟,周溢年周太医?这位的医术如鬼如仙,别人绝对看不出乌陵的蛊毒,但若是周溢年来摸脉,他还当真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被发现……


    而且他不想这时候撞见楼轻霜啊!


    他这伎俩对付苏二这种废物点心还行,要是楼轻霜在场,岂不是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沈持意不禁看向那雅座之处,忧心忡忡。


    苏二见着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不容易被其他人拉着下了点火气,瞬间又被点着,死活不愿意松开沈持意的衣领。


    小厮伶人们根本不敢上手动这些公子哥们,一群整日纵情酒色的公子哥们推搡在一起。


    呼喊声此起彼伏。


    鹊明楼内一团乱麻得如满是摊贩的早市,杂乱喧哗,推攘来回,连烛火都倒灭了好几盏。


    不知谁在劝:“两位息怒,息怒啊……”


    乌陵大喊:“你松开我家殿下!!”


    苏承梁拧着眉毛:“殿下?袭不了爵的世子而已,算什么殿下!”


    沈持意只在想着该如何应对周溢年。


    可没过一会,那被派去楼上雅座寻周太医的随从却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


    藏蓝袍青年还未问完,自己便瞧见了原因。


    屏风之外的路被人堵了。


    一队整整齐齐穿着内宦服饰的人并列两侧而来。


    为首之人手中捧着一明黄绸缎卷轴,大步流星踏入鹊明楼厅堂中。


    “世子殿下真是让奴才们好找,幸好在宫门口遇见了江统领,提点奴才们殿下今夜出宫赴宴,奴才这才没有耽误差事。”


    为首之人开口便是尖细嗓音,“殿下,陛下有旨。”


    ——圣旨!!!


    天威浩荡,此言比方才劝阻的千言万语还要有用,哄闹成一团的浪荡纨绔们瞬间散开。


    连苏承梁都赶忙松开手,回身对着那明黄圣旨跪下。


    游乐风月之地,往日连衣衫齐整的公子哥都难见,眼下却乌泱泱跪了一片世家公子,王孙贵胄,艺伎伶人,伙计小厮。


    他们站着坐着各有高低,在圣旨面前,却也只能跪成一个样子。


    只剩沈持意还迟疑未动。


    他隐约猜到这圣旨里写的会是什么。


    但宣庆帝之前不是不急着昭告立储一事吗?怎么会夜里急着传旨?


    他眉头微皱,缓慢地整了整衣襟,徐徐跪在正中间,不卑不亢道:“臣在。”


    宣旨太监神情庄肃,展开绸卷,瞧见圣旨内容,面色突变,突然没了声响。


    沈持意等了片刻:“公公?”


    太监如若未闻。


    又有人喊:“……公公?”


    宣旨太监这才回神,面上依然挂着震惊之色,清嗓道:“皇帝令。”


    众人跪着俯身。


    圣旨开头便是一声惊雷:“太子薨逝东宫,朕年高无子,恐社稷不稳……”


    一字比一字骇人。


    太监越读越慢。


    “……察苍王世子,年十九,机敏早慧,雄才大略,德才兼备,能堪大任……”


    沈持意:“……”


    他这个草包人设能堪的真的不是亡国的大任吗?


    “……可立为皇太子,即刻迁入东宫。”


    “钦此。”


    尖细嗓音回荡在满是人影却死寂非常的鹊明楼中。


    众人全都瞪大双眼,呆滞震惊。


    苏承梁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沈持意。


    黄衫公子浑身一软,险些没能跪住。


    青年在不知多少道目光中笔直地跪着,修长身影寂寥无声。


    这道旨意此刻宣读在他面前,下一刻便是昭告天下,禀通州府。


    天下皆知,置储位者,非废非死,则必是来日江山之主。


    太监递来圣旨,满脸谄笑:“接旨吧——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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