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不是他能察觉到她的心思,也不是他会这么昭然若揭地讲出来,而是她高估了自己面对这一切时的心理素质……她没有想象中淡定。
好在,她早已习惯面沉如水。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平淡无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西凛的视线在她脸上寸寸扫过,试图捕捉到什么。
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回望着他。
可就是这个淡定的眼神,让他确定心中所想。
果然,怎么会有人毫无缘由地对他好?
这些女人,靠近他,无非是因为他皮相尚可,家世优越。
要么是想把他变成勋章挂在胸前,要么是想把他变成阶梯踩在脚下。
为了征服,为了得到。
总之不会是为了爱他。
当然,一个灵魂早已在海水里浸泡得面目全非的人,也早就不配,不信爱了。
周西凛眼底的嘲弄越来越浓,忽地嗤一声,松开了她,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站直,居高临下地扫过她,目光凉薄:“你这样是钓不到我的。”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身重新晃荡回沙发,将自己深深陷进去。
摸索出烟盒,点燃。
灰白的烟雾袅袅升起。
温侬在沙发上又静坐了几秒,才缓缓起身。
她整理好被他扯乱的衣襟和领口,看向沙发里那个烟雾缭绕的身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如果你不希望我出现在你面前,以后我不会多管闲事。”
她转身,走到玄关处最后看了他一眼:“少抽点烟吧。”
周西凛没有回应。
他只是无声抽烟,一根烟燃尽,客厅里只剩下他自己。
她像一缕影子,一点声音没发出,就从这个家消失了。
他把目光转向餐桌。
那碗醪糟汤还静静地放在那里,白色的雾气已经变得稀薄。
他起身,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拿起那柄小小的白瓷勺,停顿三秒,才终于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甜润,微酸,带着米酒的醇香和鸡蛋的滑嫩,一路暖到胃里。
这是一种久违的滋味,包容一切的温柔。
像妈妈的味道。
他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舒展开。
又快速地喝了几口,眼底的情绪像潮水般翻涌,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然后——
“啪!”
他猛地把白瓷勺往地上狠狠一摔,瞬间碎片飞溅。
他知道他不能再喝下去了。
……
次日,海州气温骤降,秋雨绵绵。
温侬拎着给温雪萍买的饭,一步步踩过积水的路面,雨点密集地敲打在透明伞面上。
快到花店门口时,她的脚步一顿。
店门旁边的墙檐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着。
他穿着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脚下散落着数不清的烟蒂,显然已在这里站了很久。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插着兜站在那,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在她顿步的瞬间,他有所感应,转头,目光沉沉向她看过来。
然后他抬手,把烟在墙上摁灭,挥了挥手驱散烟雾。
温侬的心脏像是被他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
但她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很平静地移开视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伞沿不经意地蹭过他的肩头,雨水立刻在灰色的布料上晕染一片水渍。
周西凛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看她走到店门口,利落地收伞,推门而入。
他眸光微动,随后继续沉默地站在原地。
“哎呀,都说让你别来了,下这么大雨还跑一趟!”温雪萍连忙迎上去接过温侬手里的饭,心疼地打量她,“淋湿没有?”
“没事。”温侬摇摇头,把伞放到一边。
温雪萍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门外,忽然“咦”了一声:“诶?这不是之前来买过花的那人,跟那个想追你的小伙子是一起的。”
温侬脱掉微潮的外套,语气平淡:“是吗?”
“他这么显眼,我不会记错。”温雪萍又朝门外望了望,“他站那儿等人吗,淋得够呛…要不叫他进来避避雨?”
温侬没有看向门外:“不用了吧,看他也不像是乐意跟人打交道的,我们别多管闲事。”
温雪萍又看了看门外的身影,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也是……”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温侬和温雪萍坐在小桌旁,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浓郁的花香,暖意融融。
温雪萍找了部轻松的连续剧播放起来,温侬和她一起边吃边看,看起来似乎专注在屏幕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非常不争气地往门外瞥了好几眼。
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知道,他在道歉。
她不出来,他就不会走。
正沉思,店门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哭声。
温雪萍最见不得孩子哭,立刻放下筷子走了出去,温侬也拿伞跟过去。
一看,原来是两个穿小鸭子雨衣的小朋友,手牵手刚从隔壁甜品店出来,不知为何,其中一个放声大哭,另一个被感染也跟着号啕。
店家也是云里雾里。
温侬看了眼旁边杵着的男人,走到其中一个小女孩面前,轻声问:“怎么了小妹妹,有什么事可以跟姐姐说。”
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女孩许是见温侬长得善良,于是躲在她怀里,抬手指了指墙檐下。
周西凛显然对小孩子们的控诉十分不满,帽檐下露出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目露凶光:“小孩,我招你惹你了?”
周西凛话音落下,两个小姑娘吓得一哆嗦,反应了三秒后,“哇”的一声,哭嚎得更凶更委屈了。
温侬眉心微蹙,蹲下身,声音轻柔,哄了许久。
周西凛垂眸,就这样沉眸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隔壁甜品店老板闻声出来,见状连忙又塞了两盒草莓麻薯给她们,甜食的安抚力让抽噎声渐渐小了下去。
温雪萍询问了情况,才知两个小家伙是瞒着大人偷偷跑出来的,她不放心,立刻撑起伞,亲自把她们送回去。
店门口就这样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连绵的雨声,和雨幕里对峙的两人。
温侬的目光落在周西凛湿透的肩头,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好端端惹她们干什么?”
周西凛极其缓慢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声音闷在喉咙里:“谁惹谁?”
温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透出几分清晰的无语。
周西凛被她看得有点急,眉头拧紧,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弦:“我觉得她俩可爱,多看了她们两眼,她们直接就哭,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侬点点头:“好。你没错。”
她忍不住又向他投去一个眼神,混杂着无奈,还有点点荒谬的笑意。
周西凛敏锐地捕捉到了,立刻瞪了回去。
眼神又凶又沉,似乎明明白白地写着: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我长得不够帅吗?屁大点的丫头片子,根本不懂欣赏我这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温侬被他的眼神噎了一下,也被自己的脑补懵了一下,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要回店里。
刚撑开伞,旁边忽然伸过一只大手,带着湿冷的潮气和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薅走了她手中的伞柄。
温侬一愣,下意识抬头。
伞已经稳稳落在周西凛手里。
他把伞高高举在她的头顶,动作带着点生硬的霸道,而自己的身子却暴露在雨中,灰色卫衣迅速晕开更大片深色的水渍。
见她望过来,他歪了歪头,帽檐下露出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在问:不走?
温侬一时语塞。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撇开眼睛,不再与他对视,抬脚便向花店走去。
他就那样举着伞,沉默地跟在她半步之后,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侧面斜扫过来的风雨。
几步路很快走完。
温侬踏上台阶,伸手推开玻璃门,下意识回头看他。
他并没有任何要跟进来的意思。
只是利落地收拢了那把伞,俯身将伞靠放在花店门口的墙角,水珠沿着伞骨哗啦滑下。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门内的姑娘。
没有笑,甚至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温侬沉沉回望。
短暂的几秒后,他什么也没说,抬手将湿透的帽檐又往下拉了拉,彻底遮住了眉眼,然后利落地转身,踏入了茫茫的大雨之中。
灰色的身影迅速被雨幕吞没,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温侬的目光追随着那消失的身影,深深浅浅,久久不移。
*
周西凛回家后甩掉湿透的卫衣,简单冲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后,坐在沙发上突然就感觉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自己,特别空旷。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食物甜香,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温侬在厨房忙碌的那一幕。
正出神,手机响了起来。
是程藿:“喂兄弟,心情好点没?要不要出来耍?”
周西凛没吭声。
程藿又说:“十年前你老子就影响你,他妈的现在都过去十年了,你别让你老子继续影响你,成吗?”
周西凛盯着天花板虚无的一点,听着程藿的话突然就想起周顺成那通电话——快到老爷子生日了,周顺成提醒他别忘了回家。
周西凛在爷爷家生活了六年,素来敬重爷爷,怎么可能会忘,刚想敷衍一声挂断,周顺成又道:“上次跟你提过的,王局家的千金……”
“不感兴趣。”他果断拒绝。
“这件事对你,对家里,都没有坏处。”周顺成严肃道。
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弧度:“老子身边女人太多,她来,得排队。”
周顺成瞬间压抑不住的暴怒:“周西凛!你少用这种混账态度跟我说话!年纪轻轻,不求上进,浪荡不堪!你以为你要不是我儿子,你算什么?”
这样戳心窝肺管子的话,周西凛偏偏笑意更浓:“是,我就是烂,烂透了。可那也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根儿上就烂了。”
“你——”周顺成气得声音都在抖,是口不择言地咆哮,“你还真随你妈!”
“你没资格提我妈。”周西凛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随即,“哐当——”
一声巨响,手机被狠狠掼了出去。
回想起这一幕,周西凛仍然觉得愤怒。
这些年,他好像都在做同一件事:给周顺成添堵。
他坏给他看,玩给他看,浪给他看。
他用最不堪的样子,去撕碎周顺成那张试图维持体面的脸皮,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可每每,在那些声色犬马散场后的凌晨,巨大的虚无感会将他吞噬。
浮华喧嚣,不过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真实的人生,是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空洞。
没意思。
真他妈没意思透了。
电话那头,程藿还在不明所以地“喂?去不去的你,给句话啊……”
周西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说:“不去了。”
随即挂断电话。
*
这场雨直到三个小时后才停。
下午温侬去了学校,次日有早八,她懒得再奔波,便在学校宿舍住下。
夜晚的宿舍很安静。
温侬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个身,又翻回来,床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睡不着。
她认命地起身,下床去倒水。
打开床帘,却见阳台玻璃窗透出一点猩红的光,舍友正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
温侬下了床,看到舍友桌上静静躺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烟盒,和周西凛常抽的牌子一样。
她心血来潮,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阳台的门。
听到动静,舍友吓了一跳,看清是温侬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还没睡啊?”
“嗯,有点失眠。”温侬的视线落在舍友指间,“抽的什么烟?”
“万宝路,黑冰爆珠。”舍友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
又开玩笑地问:“怎么,想试试?”
温侬的指尖在冰凉的栏杆上轻轻叩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笑说:“好啊。”
舍友惊讶了一瞬,毕竟温侬在宿舍里一直是最安静,最循规蹈矩的那个,像一株养在清水里的水仙。
她用“你别开玩笑了”的眼神看着温侬:“啊?我就随口一说。你这么乖,跟烟这东西八竿子打不着。”
温侬轻轻笑了笑:“是吗?”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宿舍楼稀疏的灯火:“乖乖女,偶尔也会想出格的。”
舍友又深深看她一眼,看她确有此意,没再说什么,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递给她。
细长的白色烟身,过滤嘴处有一圈深蓝的环,温侬接过,能感觉到里面烟草的紧实。
舍友掏出打火机,温侬咬住烟,微微低头,舍友将橘黄色火苗凑近烟头,瞬间点燃。
温侬照着周西凛的样子吸气,一股带着强烈薄荷凉意的辛辣感冲入口腔,她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喷涌。
舍友赶紧拍她的背:“哎哟,慢点!第一次都这样,捏碎那个爆珠,薄荷味更冲,但过肺会顺一点。”
温侬咳得脸颊泛红,眼睫上还沾着呛出来的泪珠。
她依言,用指尖用力捏了一下过滤嘴里的爆珠,然后再次尝试。
这一次,那股冰凉感更甚,如同吸入了一口寒冬的空气。
烟雾在肺里短暂停留,随即被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在夜风里迅速消散。
口腔里残留的强烈刺激和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相似。
她知道她不该进行这种带着自毁倾向的隐秘仪式,可她还是做了。
红色的火光在夜色里微弱地亮着,映着温侬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没再尝试第二口,任由烟在指间静静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