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之前,还特地和夏奕阳交换了联系方式。
夏奕阳的微信名字叫“一一”,就是一二三四五的一,头像是一张自拍照。照片应该是在游乐园拍的,男孩穿着清凉的夏装,戴着夸张又幼稚的头饰,站在巨大的恐龙模型前笑得一派坦荡阳光。
他的朋友圈开放一个月,覃早早往上翻了翻,朋友圈涵盖了他的高中毕业照(校服上清晰可见某所京城名校的校徽)、高考结束当晚和家人一起吃铜锅涮肉(带小区定位)、和同学联机打游戏(菜的不行且没马赛克掉id)。
最新一条是前几天发的,夏奕阳拍下蓉城高铁站的站牌,玻璃门的反光里,能看到男孩一脸风尘仆仆,身旁还有一个硕大的行李箱。
@一一:度假模式开启!【呲牙笑】
覃早早:“…………”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小少爷,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还度假呢,这都度到冰粉店来了。
覃早早下意识看向盛凛,盛凛眼里写满无奈——看到没有?傻着呢。
夏奕阳没注意到覃早早和盛凛的眼神官司,他问:“覃哥,为什么你的微信名叫贾晚晚啊?”
覃早早故弄玄虚:“行走江湖,总要有个艺名!”
夏奕阳嘀咕:“那不就是假名吗……”
盛凛借机提醒他:“你当谁都像你一样,一问名字就傻乎乎说了真名?”
“这和傻有什么关系?”夏奕阳据理力争,“不交换真名就不算真的认识啊,我只是想拿真心换真心,难道不对吗?”
“你太天真了。你想真心换真心,说不定在别人眼里,你的真心只是被他们称斤算两的筹码。”盛凛冷语直言,“人心隔肚皮,你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遮掩的,但如果遇到坏人了呢?只要翻翻你的朋友圈,你毕业于哪所高中、家住在哪里、常用的网络id是什么都能知道,你不要对外过多暴-露你的生活。”
“老板,你怎么能把人想得这么坏呀!”夏奕阳觉得他纯属危言耸听,“而且我微信从来不加奇怪的人,比如地铁里推销的人、游戏里认识的网友、甚至连我的托尼老师我都没加过。”
他读高中之前家里管得严不让用手机,读高中之后也只能每周末玩两个小时,他手机里的联系人都是同学或者亲戚,他发的日常生活和大家没什么区别。
到了蓉城之后,他一共只加了三个好友——盛凛、覃早早和文森,难道他们仨里有坏人吗?
不可能啊!
盛凛一看夏奕阳脸上不服气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这位小少爷完全没听进去。
但转念一想,夏奕阳刚刚高中毕业,又自小在长辈的宠爱和朋友的关怀里长大,他接触到的都是好人,自然以为世界上都是好人,他缺少一些社会经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能慢慢教了。
“你俩冤家别吵了,我都要走了,你们怎么也不送客?”覃早早转头叮嘱,“小夏,你记得看好钱袋子,防人之心不可无。”
夏奕阳点头点得飞快:“好的,覃哥!”
盛凛简直要气笑了:行吧,他好心提醒小少爷,小少爷充耳不闻;覃早早这个冒牌神棍开口,小少爷就听了?
覃早早忽然又转向盛凛,冲他挤眉弄眼:“还有你。”
盛凛不耐烦:“大师有何指教?”
覃早早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裤兜——那里装着他的塔罗牌——然后用口型提醒他:“thelovers.”
盛凛:“……”
夏奕阳好奇:“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盛凛有些狼狈,他避开少年的视线,故作镇定道,“他装完神棍,又装假老外呢。”
……
他们店向来是晚上十点下班,不过今天夏奕阳请了假,要提前两个小时开溜。
他坦荡荡说:“老板你扣我钱吧!”
反正本少爷今天的假必须要请!
“你请假做什么?”盛凛不放心他,虽然脸上不会表现出来,嘴上还是要多问几句,“你在蓉城又没朋友,大晚上一个人去哪里玩?”
“谁说我没朋友了?”夏奕阳一下就被诈了出来,“今晚我朋友要带我去看他表演呢。”
“朋友?”盛凛立刻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骑着电动车背着吉他来接夏奕阳的小黄毛,“那个混……”他换了一个词,“那个黄色头发的人?”
“对。”夏奕阳点头,很骄傲地说,“文森是一个歌手,虽然现在还不是很有名,但我相信他未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的!”
他说得轻松,但盛凛越听越不放心,生怕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小混混把夏奕阳往奇怪的地方带。
蓉城的酒吧太多,若是普通清吧也就罢了,若是那些让男孩子穿着吊带袜在吧台上跳舞的酒吧怎么办?毕竟这位小少爷……长得太“乖”了。
盛凛追问:“他在哪里表演?”
夏奕阳:“春熙路。”
“春熙路的哪里?”
“春熙路的熊猫屁股。”
“春熙路的熊猫屁股的哪里?”
“……”
盛凛:“怎么了,你不知道?”
夏奕阳吭吭哧哧半天,才说:“就在熊猫屁股对面的巷子里……”
盛凛这才反应过来,嗤笑一声:“哦。原来这位未来的大明星,现在还在巷子里卖唱。”
夏奕阳自然要维护朋友:“你别看不起人了,莫欺少年穷!”
盛凛:“好,莫欺少年穷。”
夏奕阳听出他的敷衍:“你这种满身铜臭的人懂什么音乐?”
盛凛:“我确实不懂,我五音不全天生耳聋。”
啊啊啊啊啊,夏奕阳好气啊,他决定从明天开始,每次有顾客点冰粉,他就把一勺瓜子仁升级成两勺,两勺西瓜升级成三勺,三勺芒果升级成四勺,还要把冰激凌球挖成xxxxl号!
他要让盛凛知道,就算是小小打工仔也是有脾气的!
八点一到,夏奕阳准时脱掉围裙,昂首挺胸走出柜台。
赵嬢嬢问:“小夏跑哪儿去啊?”
李嬢嬢说:“莫不是耍了朋友哦?”(谈男女朋友了)
盛凛没说话,只是目送着夏奕阳的背影走出了冰粉店。路边的电瓶车灯闪了闪,夏奕阳颠颠儿跑过去,扶着对方的肩膀坐到了后座。
黄毛青年把嘴里叼着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刀割一样落在他身上。他慌张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店内男人的目光。
文森被盯得脊背发凉,问身后的夏奕阳:“店里那男的是什么人啊?”
夏奕阳不用抬头就知道答案:“还能是什么人?就我们老板呀。”
“怪凶的,”文森说,“盯得老子毛毛都竖起来了。”
夏奕阳想了想:“肯定是因为你刚才把烟扔地上了,他不乐意,才盯着你的。”
文森:“我又没扔他店里,他瞪我干嘛?”
夏奕阳没说话,只是默默跳下车,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捡起那支被文森鞋底辗过的烟头,转身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待做完这一切,他才拍拍手,重新坐到了文森的后座。
文森:“你真是被这个凶老板虐出毛病来喽,你都下班了,管他爪子。”
“不能这么说。”夏奕阳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本来乱扔垃圾就是不对的。”
文森嘁了一声,拧动油门,电瓶车立刻冲了出去,把盛凛和他的店甩在了身后。
……
从蓉大门口的小吃街到春熙路只有四公里,他们驾着电瓶车风驰电掣,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熊猫屁股。
文森找个地方停好电瓶车,然后带着夏奕阳穿小巷子,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流熙攘的小路口,非常适合卖唱。
夏奕阳来到蓉城前,都不知道其他城市的夜生活这么丰富,不像京城,九点多的时候路上就没什么人了,既没有小吃摊、也没有夜市,无聊至极。在春熙路,晚上九点正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卖熊猫纪念品的摊子前挤满了人。
文森把吉他箱翻开,箱子里贴着两张二维码,只要扫码十元钱就可以点一首歌。他调试好音响,抱着吉他站到了立麦之后。
然后清清嗓子,开唱。
在青年出声的那一瞬间,整个街道仿佛安静了一瞬,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都把目光投注向这个一头金发的青年。他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他的声音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引得所有人驻足;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举起手机拍摄下他唱歌的身影,有人为他鼓掌,有人为他欢呼,他面前的吉他箱里被小费填满——
——以上,都来源于夏奕阳的想象,而这些想象通通没有实现。
实际上,文森唱与不唱,根本无人在意。
路上的行人太多了,他们或是商量去哪里吃夜宵,或是驻足街边的小摊买纪念品,或是嬉笑聊天……没有一个人向这里卖唱的青年投注一次目光。
夏奕阳只是旁观,都替文森尴尬。
“你替我尴尬什么啊?”文森唱完一首网络神曲,拿起旁边的矿泉水润润喉,“做我们这行,唱得好不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脸皮厚!”
文森向他传授经验:“上次就在这个路口,有个男人向女朋友求婚,我立刻抱着吉他冲上去,在旁边弹了一首《今天你要嫁给我》。后来求婚成功,那个男人一开心,就给我发了五百块的红包!”
夏奕阳最喜欢听这种故事:“那你遇到过求婚不成功的吗?”
“也遇到过。”文森皱眉头,“那次唱完我差点被那男人打了,我气不过,就把他求婚用的玫瑰和礼物都给顺走了,转手卖给别的情侣,又赚了三百。”
夏奕阳震惊:“什么顺,你这不就是偷吗?”
“和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又当真了?”文森嬉皮笑脸地改口,“捡的,捡的。他求婚失败就把玫瑰扔垃圾箱里,我看到以后就捡走了。”
夏奕阳不知道要如何评价。
上次的电瓶车、这次的玫瑰花,文森好像总能把“偷东西”这件事当成玩笑说。
小少爷从没交过这样的朋友。
他心里像是有一根刺,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他不能这么“高高在上”,用自己顺风顺水的人生去评判别人颠沛流离的生活。
最主要的是,文森确确实实帮过他;而且覃哥的塔罗牌也指明了,文森就是那个在他遭遇挫折后结识的“新朋友”。
文森在路边从晚上九点一直唱到了凌晨两点,他唱了这么久,夏奕阳就很讲义气地陪他这么久。
但小少爷太累了,他可是每天都要早起在冰粉店打工一整天呢!他也顾不上脏不脏了,随便找了个奶茶店门口席地而坐,头靠在身后的玻璃墙上,迷迷糊糊地补觉。
等到夏奕阳一觉睡醒,他惊讶发现自己面前居然多了几张纸币,最高一张居然是五十块!零零碎碎加起来,将近一百块。除此之外,还有两杯未开封的奶茶。
夏奕阳:“……?”
不是,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在这里睡了一觉而已啊。
文森一边收拾吉他箱,一边酸溜溜地说:“原来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不是脸皮,是脸蛋啊。”
他今天唱了好几个小时,赚的钱只有两百多,说话当然有些阴阳怪气的。
夏奕阳不知怎么接话,手里的九十多块钱变得格外烫手。
好在文森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把电瓶车推过来,拍拍后座,对夏奕阳说:“走吧,太晚了,我送你回青旅。”
夏奕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不回去吗?”
“我有两个朋友叫我去撸串,”文森说,“送你回去之后,我再去找他们。”
夏奕阳:“那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打什么车?大半夜打车贵死了,而且你才赚了几个钱,能省一角是一角。”
就这样,俩人又乘着小电瓶车,一路沉默着回去了。现在蓉城到处都在修路,小电驴在路上磕磕绊绊,夏奕阳的心里也磕磕绊绊的。
到了青旅门口,文森把吉他递给夏奕阳,让他帮自己带回去,放在上铺就好。
“哦还有,”文森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他的口袋,“你今天赚的钱,借给我吧。”
夏奕阳一愣。
文森眯着眼冲他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老子不会赖账。我一会儿不是要去和朋友吃宵夜吗,上次就是他结账的,这次肯定要轮到我结了。我今天就赚了两百多,估计不够,我多揣几张钞票在身上,免得到时候丢脸。”
现在已是快凌晨三点了,青旅所在的这条巷子静悄悄的,暗得不见月亮。
文森跨坐在他的小电驴上,车灯是新换的,刺目的亮光从车头笔直地伸出,又被黑暗吞没。一群飞飞儿(小飞虫)绕着光柱旋转,盲目又可怜。
夏奕阳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纸币的边缘抵在他的指缝之间,有些痒。
少年的掌心一片湿热,他捏着手心里的钱,看向面前这位言辞恳切的新朋友,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了盛凛的模样。
——真奇怪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老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