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雷暴

    宋雨妩微怔,低眸看着她。


    渝汐像是快要睡着了,喃喃道:“要是有小宝宝了,可能会好得多呢,而且小孩子也很可爱,很好玩啊,肉乎乎的,嫂嫂,要是你有小宝宝,我一定抓过来玩。”


    心塘也困得犯迷糊:“你家姐不是怀小宝宝了吗?”


    渝汐说:“不一样啦,我家姐的小孩是我家姐的,家嫂是另一个。”


    “傅生肯定不让,别想啦。”


    渝汐有点不开心:“他怎么那么小气,我就玩一会也不行吗?大不了……大不了我就把宝宝偷过来,嘿嘿,他肯定发现不了……”


    宋雨妩弯唇,果然还都是小女孩。


    她从前也有过这种时候,天真烂漫得不行,总是会说一些幼稚的话,做一些现在看来,只会感叹的事。


    只是后来婚姻五年,再多心气,也都被消磨殆尽。


    她也只有二十三岁,然而差不多的年纪,人生境遇却是那么不同,渝汐羡慕她懂事,温柔,其实她不知道,她才更羡慕她自由。


    每回听她念叨有多么不想上学,英国总是下雨,天气有多糟糕,食物还难吃……她都是静静微笑着听。


    她多么羡慕,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书都没念完,就像是被迫地,硬生生地抽离出了一段人生。


    回首不了。


    她将投影关了,给两个人盖上毯子:“以后会有小宝宝给你玩的……先睡觉,渝汐。”


    最后三个人都东倒西歪睡着了。


    *


    宋雨妩到家时,已经是隔日夜晚,因为睡得晚,在渝汐家多睡了会。醒来后,渝汐又央着她一同吃了晚饭,绕着维港散步。


    要不是她实在不能再待,渝汐还想拉她去浅水湾,晚上住在那边的别墅。


    夜里十一点多香港还是堵车,她直到将近凌晨才回到半山。


    家里黑暗无声,没有一丝灯光,只有庭院里,微弱疏疏的月色照进来。


    她以为是佣人都去休息了,换了拖鞋,轻手轻脚往楼上走。


    只是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阵熟悉的男人气息。


    是股她形容不出来的味道,混杂着檀香,小木白檀,缺了刺鼻凛冽,反而有种淡淡成熟的安心,后调则是乳香,微甘,不甜腻,却温柔。


    其实很多男人用檀香,不会这么用,多了温和,难免就没有威仪。


    只有傅同杯不在乎,他本就够有威慑力。


    床上隐隐约约有个人,靠在那里,仿若静默的雕塑。


    “去哪了?”


    宋雨妩开灯的动作停下,她沉默了会,解释:“和朋友出去玩了。”


    “朋友。”他说,“什么朋友?”


    她本不想说,然而她的情况,他都清楚,她在香港本就没有朋友,编也编不出来,只得说:“渝汐。”


    “渝汐。”他终于直起身体,哼笑了一声,低低地,就像是随意发出的一声,无情无绪,“渝汐。”


    他眼带几分深意:“这次又是为什么出去。”


    宋雨妩抿抿唇。


    她纠结要不要和他说,可是这样说了,是不是算是卖了渝汐?


    尽管她不说,他仍有本事知道,可她还是不想出卖朋友。她没几个朋友了。


    哪怕她撒谎,他会变本加厉发怒。


    “就是,约好了……没有为什么……”


    大概是她这种敷衍的态度触怒了他。


    傅同杯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寂寞了两天,又要开始玩把戏了?”


    他低头,唇角是冷冰冰讥讽的笑意:“这次又是什么打算,再那么巧和我碰上?还是准备招娱记过来?或说你决定自己动手,拍点什么照片,再卖出去?”


    他是很高的,她穿高跟鞋都不及他高,现在他赤足,她穿着拖鞋,也不过仅仅只够到他肩膀。


    他是生而就有压迫感的人,她却如无根水澡,如飘萍,如浮木。


    她一愣:“我……”


    他已然狠狠捉住她手腕:“你那么喜欢跟踪我?那么喜欢恶心我?你不会以为就算你敢卖,那些娱记就敢刊?你不会觉得我在香港没有一点地位,能任你横着走?”


    她上次没来得及解释,这回无论如何也想争辩:“不是的……我没想过跟踪你,真的没有。”


    他最忌讳这个了,她故意跟着他,能被他厌恶死。


    傅同杯嗤笑。


    她磕磕巴巴:“上次去咖啡店,是因为那是渝汐朋友的店,她说新店开张,才问我要不要一起……昨晚上也是,因为她说要一起吃饭……”


    她说得半真半假。


    本来他们关系就岌岌可危,她既不想再对他说谎,可又不得不瞒他。


    傅同杯凝视她:“渝汐渝汐,又是渝汐,宋三,你没有自己兄弟姐妹?怎么对我家人这么有兴趣。”他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家里两个姐姐都不喜欢你。”


    她一下子呼吸都停了,只会愣愣看着他。


    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融进我圈子,为什么总是要和渝汐走在一起,你就非要和我身边所有人扯上关系,你才高兴?”


    她仰着头努力说:“我没有那样想,我和渝汐是朋友才总是一起出去,我没有想利用她。”


    她眼眶有些红:“你身边的人,除了渝汐,我也不认识别人,你也不会让我去认识他们。”


    他哼笑:“那我真该夸我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是不是带你认识一个,你就扒上一个?”


    “我没有……”


    “那是因为我还没让你有机会。”


    她真的急了,忍不住带着哭腔:“你明明都知道,你明明知道我身边没有别人了,为什么总是要这样羞辱我?”


    他恶狠狠皱眉:“那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总是给我气受,为什么总是给我惹麻烦!你想如何就如何,想把我周围搅得一团乱你就走,凭什么?”


    不知道为何,他说这句话时,居然隐隐有一种很难得的,类似愤怒到痛苦的表情。


    她忽然安静下来。


    他也安静,只是眼底仍然寒气逼人,宛如匕首般锋利地看向她。


    她动动唇:“我下次会记得。”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服软。他顿了好几秒,才转身重新坐在床沿:“去洗澡。”


    宋雨妩放下包,拿衣服进浴室,很快就出来。明知道多嘴,然而看看床边的他,还是问:“你怎么回来了。”


    “你很不想看见我回来。”


    她垂睫:“不是。”


    傅同杯闭上眼。


    她小心翼翼躺过去,过了会,他从身后抱紧她,伸手解她睡衣纽扣:“头发湿的。”


    宋雨妩有些发怔:“已经吹得半干了……”


    “顶嘴。”他温热的气息痒丝丝喷在脖颈,“下次吹干再过来,我不想睡湿枕头。”


    她蜷了蜷身体:“嗯。”


    他继续解她衣扣,咬住她耳垂舔了舔。她侧睡的容颜安静毓秀,轻闭着眼,眼皮微动。


    “过来。”他半跪着将她翻身过来,“眼睛不要闭,给我看看。”


    那时候漆黑的卧室,镜子嵌在天花板上,就像是一汪黑色静谧的漩涡。


    无声无息,将他们吞没。


    *


    隔天醒来,房间空荡荡只剩她一个。她有点累,睁开眼时仍是懵懵的,看了窗户两眼,又迷糊睡着了。


    她再醒来也还很早,还是清晨。


    宋雨妩躺了会,换了身衣服,下楼吃早饭。


    吃完了管家却说:“您几时出门,我让司机送您?”


    她动作一顿:“送我?”


    “是的,您今天不是要去马场?先生说让司机送您。他早晨有事先回公司,稍后会在马场等您。”


    宋雨妩有些发愣。


    傅同杯并没有和她提过,只是她昨晚实在是很疲惫,一直都晕乎乎的,可能他和她说起过,她也没注意。


    宋雨妩说:“那我现在过去好了。”


    “好的,我替您叫司机。”


    那是家私家马场,香港赌马很多,只是公赛的马场并不多。


    宋雨妩到了地方,司机便离开,她一个人静静等待。


    四周风景奇秀,不远处树林掩映着湖泊,远眺能看见隐隐青山。司机开了挺久的,宋雨妩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还在香港境内。


    她头顶笼着几株香樟,阴天有风,樟树叶深碧如翡,被吹得沙沙地响。


    马场侍应生问:“您要去换骑装吗?”


    宋雨妩笑了笑,婉言谢绝:“不用,我不会骑这个。”


    她只是来等傅同杯的,只是站了许久,还不曾见到他。


    倒是身后刚来的接驳车上,出来几个人。


    其中有个女人道:“那不是傅太吗?张太,你三妹在这里哦?”


    宋雨妩看见了人,一愣:“大姐。”她张张唇,声音戛然而止憋在了喉咙里。


    宋凝香拎着手包,慢条斯理看了她一眼,起初并没有回应。


    直到周围打量的眼神越来越多,她才模糊应一声:“三妹。”


    身边有个女人说:“傅太,你也来骑马?我记得你不是不会骑马吗?”


    “是啊,每次有赛马会都不见你来。”


    “我记得凝香的三妹是不会骑马哦?以前有次在赛马会上看到过,好像才学会牵缰绳。”


    “啊,是不是五年前那场?那场我也在,我还看到傅生了,他骑马好劲,好正,可惜后来都没在赛马会见过他了。”


    “我也记得,当时张太骑得也很好呢,傅生还和张太说话了,哦?”


    宋凝香淡淡嗯了声,没说话。


    宋雨妩一个人站在她们前面,满心尴尬。


    这些太太小姐都是人精,惯会拜高踩低,她虽然已经是傅生的太太,但傅同杯和周映菡的绯闻满天飞,她们背地里窃窃嘲笑,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更何况,这些都是宋凝香的朋友。


    当时宋家换嫁的事,虽没闹太大,但圈子里多少都是知道的。


    说是本来要嫁给傅生的,是宋家长女宋凝香,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娶的,却是一个二奶生的宋三小姐。


    谣言传得最厉害那阵子,她们说:“我听说是因为她不要脸,在凝香订婚前,自己脱光了跑到傅生那里呢。”


    “真的假的,她做得出这种事?”


    “大陆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要不是早有预谋,干嘛冒充香港人,还不是想学她妈咪,甘愿当二奶也要多捞点钱。”


    “真恶心……我都快食不下饭了。”


    宋凝香对这种传言一概不理,不解释也不澄清,每次看她被嘲笑,被奚落,宋凝香都是静静地看。


    这次仍是如此。


    几个人嘻嘻笑笑说完,目光落到宋雨妩身上:“傅太,今日一个人来马场吗?”


    “上次还在中环看见了傅生,开了辆黑色的跑车,很酷呢。只是当时看傅太像是卷发,现在烫回来了?”


    有人反应过来,掩唇吃吃地笑:“哎呀,上回陪我家二妹去追周小姐线下活动,周小姐也是卷发呢。”


    她们都笑起来。


    侍应生端上来酒水,女人拿了杯在手中,笑弯了腰,没注意酒水洒出来,溅在宋雨妩洁白的裙上。


    她望着那张皎洁的脸庞,毫无歉意笑道:“不好意思傅太,我不当心。”


    宋雨妩抿抿唇,垂着眼:“无事,一条裙子。”


    “是哦,傅生应该会给你买十条八条?”


    再是一阵笑。


    宋雨妩默默蜷了蜷足尖,她不愿再在这里待了,她见不到他,有点想回去了。


    这时候风骤然变大,吹得头顶樟树叶哗哗作响,另个女人提议:“起风了,要不我们先进去打牌……”


    远方隐隐蹄踏的声音响起,似有几骑,从树林中疾驰而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那声音如此清晰有力,如同石鼓相击,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转瞬间就到眼前。


    几匹马绕着女人们打转,尘土微微飞扬。


    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冷着一张脸。


    宋雨妩一愣。


    傅同杯走到她面前,沉着声音:“在说什么。”


    “哦,我们在和傅太聊天。”女人笑嘻嘻道,“我们说上回在中环,看见傅生你了,和周小姐一同行街呢。”


    女人们都笑,在她们眼里,傅同杯显然更偏爱周映菡,开这种玩笑,也不打紧。


    然而傅同杯却猛然转身,牢牢盯住她:“我和谁。”


    女人一怔:“啊……我……”


    “再说一遍,你看到我和谁?”


    他额发被风吹乱了,眼睛却凛冽得宛如深潭,不泛一丝涟漪。那样幽暗深邃,寒光四射,直直盯着她。


    女人被震慑到了。


    傅同杯一向在人前都颇有风度,尽管冷淡,却不咄咄逼人。她大概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他,一时之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看到……”


    周围空气一片死寂。


    宋雨妩有些受不住,刚想喊他。他眼眸却锐利转向她,扫过额头眉眼,下颌锁骨,就像在确认什么一样。


    最后,那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她裙摆上。


    紫红色洇了一大片,那是葡萄酒,几乎很难洗净。


    她眼睁睁看他铁青了脸色,额角青筋骤然暴起:“谁弄的?”


    已经再没人敢回答他。


    几个人的眼神,都惊疑不定落在刚才的女人身上。


    女人嗫嚅:“我,我不是故意……”


    傅同杯一言不发,抄过侍应生手中的酒便泼在了她脸上。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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