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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江让从前不是没落到过这般境地。

    战争远比这些山匪可怕、残酷得多。

    它丧失人性, 令所有人都异成一头又一头茹毛饮血的怪物。

    在那段尘封的岁月中,作为落败方的江让曾被绑住手脚,如同牲畜般剥去衣物, 赤.裸,裸地跪在前朝那位赫赫有名的将领身侧。彼时的他头颅微垂,长发坠地, 与一具艳尸无异。

    落败的俘虏得不到任何尊重,甚至会因为出众的容貌而被人凝视、呷玩。

    更不用说,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争积累之下,江让作为反叛军的军师, 狡诈如狐的名声早已传开。

    玩弄折辱这样一位聪慧绝顶的人物,不仅能够灭反叛军的威势, 甚至足以满足任何男人心中的征服欲。

    而江让也不愧是被反叛军推崇化神的人物, 旁人若是落至此番境地,只怕受不住片刻便要痛苦求饶, 他偏只是平静跪立,竟与谈判的使臣并无二致。

    哪怕他周身不着一物, 玉白的胸口、线条流畅的腰身被羞辱性地钉挂上伎子取悦人的银链。

    哪怕他的唇舌被要求承受战敌指节的拨弄。

    哪怕他被迫吞下磨性子的药物,面颊潮红,被无数双垂涎的眼眸舔.舐——

    江让也依旧能够最快地找到破局的法子。他是一位足够有胆识、与商泓礼并肩而立的枭雄, 必要时刻,他能够抛却一切不必要的自尊与耻辱,冷静地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 获得生机。

    而这样一位手握军事价值、甚至极可能臣服归顺的杰出军事家, 对于敌对方来说,是难得可贵的资源,也是值得尊重、乃至奉为座上宾的人物。

    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个婊.子对待。

    当然, 也正因为此,江让也曾为人诟病毫无忠诚意识,轻易便能出卖己方。

    而眼下

    江让伸出修长微冷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抚上自己脸颊的粗粝指节,在察觉到对方垂眸看向自己的同时,男人微微敛眸,他的睫毛很长,莹扇般扑闪,敛住眸底的暗光。

    ——正是潜入渡生寨的好时机。

    江让手下人马不少,信息网十分发达,加之此行乃是商皇密令、不为外人所知,早先便听闻渡生寨主武力高强,且行事不定,他与崔仲景在此被这匪贼抓住,只怕当真是意外。

    既然机会已经送上门了,他自然要顺水推舟一番。

    江让垂眸想着,腕间稍稍用力,将对方的指骨推开几分,雅美的君子面上多出几分惧意与抗拒。

    他轻声地、近乎不敢提高音量般道:“这位好汉,在下只是过路回家探亲的商贾,此行身上并未带多少银钱,在下会全都交予好汉,烦请、烦请放我与兄长一个方便罢。”

    男人说着,颊侧溢下几分水痕,他垂头沙哑道:“我兄长已然身受重伤,烦请好汉饶过我们一命,日后我们必——”

    江让口边的话语尚未说完,魏烈鹰隼般的眸中却已然泛起黑黯黯的幽光。

    粗蛮的匪贼动了动被那人推开的指骨,喉头上下滑动,下一瞬,竟不管不顾、径直用力捏住了江让弧度美好的下颌,健硕的胸口压下,如野兽扑食般地舔.吻了上去。

    魏烈的动作十分粗鲁,全然凭着本能肆虐,江让被这人胸口的骨链膈得眉头微蹙,加上此人先前约莫方才喝过酒水,过分烈苦的余味就着两人的口.涎纠缠,令人极度不适,江让下意识便要推拒对方。

    可他越是抗拒、惊惶,魏烈却越是兴奋、荒唐、蛮横,甚至那粗糙的手掌开始迫不及待地拨开男人的青衫,恨不得将他就地办了才好。

    耳畔的脚步声愈发明显了起来,不少匪贼同伙已然赶到,见此情形,当即爆发出放肆的呼喝与哨音。

    “大当家的这下可算是称心了,总算能娶到媳妇儿了——”

    “哈哈哈,这位压寨还真不一般,你瞧瞧那手、那腰身俺们寨里的绝色都比不上他吧?怎么生得跟那豆腐脑似的白嫩,这碰一下就得碎了吧?能受得住咱大当家的么?”

    “大当家的好不容易开了荤,上了他!”

    也不知是谁起的哄,周围的匪贼开始放肆起哄:“上了他,大当家的不还是个童子,今儿就在大伙面前破那童子身!”

    不坏好意的笑声肆虐而起,也不知是否被那豪放的气氛哄染了理智,魏烈的动作愈发出格起来,被他紧紧箍在胸侧的漂亮男人连一边肩头的薄衫都滑落了下去,连丝毫的反抗都做不到,只能无力地任由他亲吻触.碰。

    眼前事态失控得过分,江让濡湿的眸中闪过几分冷意,他没想到这西陵郡匪贼这般畜生,竟是连丝毫脸皮都不要了。

    只是,这人不要脸皮,他还要,江让可没有被人盯着行床.事的爱好。

    “江子濯——”

    沙哑到近乎泣血的声线于人群中微弱的响起,那是一道很低、很低的声音,低到在这片天底下,宛若蝼蚁。

    被匪贼狗犬似的掠夺亲吻的男人喘息着看过去。

    是那位他年少时惺惺相惜的好友、朝堂中与他争锋相对的政敌,危难时刻拼死护住他的愚钝家伙。

    崔仲景几乎像是被埋在泥土中一般,他的半边身体都溢满了血红,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用受伤的手腕死死抓住地面的泥土,拖动着他残缺的腿弯,寸寸朝着江让爬来。

    从来清风明月、廉洁无暇、注重仪态的崔大人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江让颤抖着呼气,口唇的涎液流淌,忍不住想,现在的崔仲景,看上去,真的很丑。日后若是回了朝堂,他定会日日堵着这人,嘲笑他的丑态。

    可他这般想着,却在听到对方近乎气虚晕厥的嗓音后分神了片刻。

    崔仲景近乎呛血:“江子濯,别怕,我来带你走。”

    有一瞬间,江让心口酸涩如吞吃了未熟的杏果,他忍不住想,世上怎么有人会如年少时期一般,愚钝、天真、坚守己身,从不曾变过呢?

    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

    江让想到了这人曾认真同他道:“江子濯,别总是一个人逞强,我总会帮你。”

    “江子濯,你清醒一点,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人,总有失误的时候!”

    “江子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一条让自己痛苦的路?”

    “江子濯孩子不是这样带的!”

    “江子濯”

    “江让崔仲景心悦你,数年如一日,从不曾更改。”

    匪贼粗粝的指节即将剥开全身的衣衫,江让猛地垂眼,再不看崔仲景一面,他指节颤抖,趁着身前匪贼换气的间隙,用力推开对方,抬起手掌便扇了上去。

    这一巴掌扇得不轻,魏烈甚至半张脸都被扇得微微偏了过去。

    周遭的空气一瞬间寂静下来,只余下热风肆虐。

    江让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黑瞳微缩,哆嗦着收拢衣物,整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他无论怎么退,都在这群匪贼的包围圈里,也因此显得愈发无助。

    魏烈单手捂住微微泛起痛意的脸颊,他的眉头是一种很英气的浓烈,眼窝深邃,因为靠的近,江让此时才能捕捉到对方卷发两侧的若隐若现的金色耳铛。

    匪贼面上并没有丝毫怒意,甚至可以说,他看向江让的眼神,从头到尾,只有浓烈的占有、侵略、欲.望。

    江让这一巴掌对于常年活跃山野、打斗如饮水的他来说,只能算是雀鸟不轻不痒、不满抗拒的啄刺。

    甚至,因为方才强吻过对方,这一巴掌反倒扇得魏烈颇有几分神魂颠倒、意犹未尽。

    于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匪贼近乎无赖地咧出一道欲求不满的笑意,唇畔两侧的虎牙若隐若现,宛若虎狼的獠牙。

    他跨步而过,遒劲的手臂用力扣住江让的手骨,一寸寸将对方蜷缩不安的手心按平,再次玩笑似地往自己脸上招呼了好几下。

    没打两下,魏烈又没忍住伸出舌头舔了两下那光洁的玉骨,狭长的、紧盯着江让的眸中近乎能淌出某种渴望来。

    他沙哑道:“娘子莫气,打伤了为夫该心疼了。”

    此话一出,江让还未曾摆出羞恼的表情,周遭却是笑开了。

    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对那魏烈嬉笑道:“不是,大当家的,你这还未成婚呢,便惧内成这般模样,日后若是成婚了,只怕你那媳妇儿说一,你不敢说二了?”

    魏烈明显心情很好,他勾了勾微薄的唇,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跳起几分,显出几分英朗肆意的气质。

    他哼笑了声,对周围弟兄道:“你们几个还没讨上媳妇儿,来嘲爷来了?”

    众人皆笑道不敢。

    魏烈不搭理他们了,再次欺近面色不甚好的男人,他眯眼掐住江让的腰身,拖着对方靠入自己的怀中,半柔声半警告道:“娘子,为夫先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呢?”

    眼见江让的脸色愈发抗拒不喜,抿唇一言不发,他面上的笑容忽地消散得一干二净。

    在他的观念里,媳妇儿可以骂他、动手扇他,却绝不能无视他、冷落他。

    现在规矩不立好,这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魏烈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他忽地冷笑一声,从身旁弟兄边抽过一把长刀,把玩了片刻,忽地凶戾冷漠地掷了出去。

    刀锋钉在重伤倒地、半晕厥的崔仲景身前几分,因着力道极重,刀身甚至还如水纹般发颤。

    魏烈眯着眼,眼神死死盯着江让的表情。

    第二把刀再次掷出,这一次,刀锋扎穿了崔仲景的袖口。

    直到他将要扔出第三把刀刃的时候,江让终于如同妥协认命了一般,他脸色看上去有些白,苍白得叫人心疼,明明是那样文雅的谦谦君子,此时竟硬生生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稍稍抬手,牵住魏烈的衣衫一角,眼眸暗淡,哑声道:“你别伤他,我说。”

    魏烈慢慢松开手中的刀刃,‘咣当’一声,刀刃落地。男人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紧紧盯着江让,分明这人就在他眼前,可他看着对方的模样,却像是生怕他跑了一般。

    江让薄白的眼皮轻垂,他抿唇半晌,方才妥协一般低声道:“江子濯,我唤作江子濯。”

    魏烈变脸极快,几乎在听到男人张唇的瞬间,他便咧唇笑开了,耳畔若隐若现的金耳铛显出几分太阳般的璀璨。

    他生得个头极高,近乎比江让高出一个头来,以至于他站在对方的身畔时,简直恍若一只凶神恶煞的、守护宝物猛虎。

    魏烈轻轻扶住江让的腰身,头颅微微垂下几分,如狗犬般嗅闻着男人发顶的香气,从来粗鲁豪爽的嗓音多了几分柔情的意味:“江子濯不愧是娘子的名字,真好听!”

    他这般说着,粗粝的、带着伤疤的指节偏要勾起苍白男人的下颌,强迫对方看着他。

    魏烈灼灼地凝视着江让,漆黑瞳孔中倒映着的男人仿佛下一瞬便会燃烧起来。

    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句道:“娘子,记住了,我名为魏烈,乃是这极西之地无人敢招的渡生寨寨主。”

    “你的夫君。”

    第252章

    山路崎岖, 沙土如堆,两侧的树木因为缺乏水分而显出几分脆黄,张牙舞爪的枯枝败叶零散遮蔽了即将落幕的天光。

    火把幽幽, 颠簸的马蹄声与男人们粗野的笑语交织在一起,令心生惶意。

    此处为西陵郡的西端,山丘纵横、怪石嶙峋, 常有野狼猛兽在此嚎叫,可便是猛兽,见到这些气焰嚣张、不惧生死的匪贼,却也唯有躲避奔逃。

    夜间的山风极其阴冷, 全然没有白昼里的灼热难耐,江让裹了一身黑狐绒披风跨坐在马背之上, 略显苍白的指节紧紧抓住粗糙的马绳, 身后是男人压过来的、滚烫兴奋的身体。

    魏烈显然心情不错,今日于他来说, 确是收获颇丰,不仅阻断劫持了西陵官府从别处借来的粮食, 还抢了这么个清美雅隽的娘子回家。

    男人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一路上,哪怕与江让方才认识不过几个时辰, 却丝毫不觉尴尬,东问西问,恨不得将他这心肝家里有几口人、养了几只鸡犬都问清楚。

    江让实在被烦得受不住, 这魏烈到底一介草莽, 看不懂文化人的脸色,无奈之下,他只得偶尔应声两句, 免得对方暴脾气又上头,惹得众人观望。

    山路颠簸无比,一直到山势平阔,一座纵横蜿蜒、以砖瓦堆砌、造型如弓箭般立在峭壁边的山寨便浮现在眼前。

    喧闹的灯火如白昼般扑面而来,汹涌的人潮比之筑巢的蚁群还要拥挤,许是看见一辆又一辆粮车被运回,欢呼的声浪几乎要将那屋顶都掀翻了去。

    “大当家的回来了!好像还带了个‘压寨’回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潮声浪便愈发高涨起来。

    许是回了自己的领地,魏烈便显得愈发粗莽自得起来,他一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身,脚尖轻点便落了地。

    见他十分护着怀中之人,周围几个发束布带、看上去精神又利索的女子立时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魏烈咧唇笑了笑,见迷乱的发尾凝在男人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他微微低头,竟有几分铁汉柔情似的替他拨开。

    “娘子,”那姿态如狼群头狼的男人以大拇指揉过江让微冷的面颊,柔声道:“一路上奔波劳累,你且先随她们洗漱用餐,我不久便回房陪你。”

    江让并不热切主动地回他,眼尾偏过后侧被人扛起的崔仲景,稍稍敛眸,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他方才走了两步,身后便有一股大力将他拉拽了回来。

    江让眼眸微颤,只觉周遭的声浪愈发刺耳,令得他甚至觉出几分眩晕难忍的意味,下一瞬,他的唇齿、乃至牙尖,便都被人侵略般地舔.舐而过,连带着对方湿黏呼喘的鼻息,都仿佛融化为了一条条被烤划的线虫,尖锐地钻入他的皮肤之中。

    许是见他这般微颤惊惧的模样实在可爱,肆意妄为的匪贼面上含着笑,薄唇覆在江让被火把照拂得橘红美丽的耳畔,魏烈黑黏的眸光浮现出几分晦涩的火光,沙哑道:“娘子,日后你若是还不知如何回应,那为夫便会亲自讨要回来。”

    “总归,我们来日方长。”

    魏烈能当上这渡生寨的寨主,自然也是有几分能耐的,他能看得出江让身上温雅谦谦的气质,心知他这心肝只怕是个讲究礼义廉耻的文人君子。

    他从前其实最是看不起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可如今,瞧见眼前人,他却又心痒痒的觉得这酸儒也有可取之处。

    古往今来,文人君子最是看重脸面,受不得这般荒唐莽野、行事直白之态,若是用此事来胁迫他这心肝,不怕对方不妥协。

    果不其然,江让约莫是被他这番狂态弄得压抑而畏惧,这一次,他果真再不曾无视男人,而是微微压下眼,轻轻低低应了一声。

    那脸色微白、指骨因为羞耻难堪而蜷缩的模样,令得魏烈恨不得现下就将他带上床才好。

    眼见人乖顺地随着那几个女人离开了,魏烈灼烫的眼眸盯视着对方的背影许久,方才回神,大笑着同寨内兄弟一谈见闻、商议其余事务

    月明星稀,寨间烈烈的火把早已随着寒风簇簇湮灭,只余下袅袅青烟。

    随着隐约碎裂的酒碗声、含糊的呓语声响起,几个吃酒吃得面色通红的汉子朝着上首半卧于虎皮枭座上的男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荤话。

    “大、大大当家的,俺跟、跟你讲讲真、真心话。”

    魏烈正拎着酒壶大口灌酒,酒水自他的深邃麦色的面庞滑落,他动作实在粗鲁,一边修长的腿半曲在那宽敞的枭座上,看上去肆意而富有生命力。

    手中的酒瓶很快便空了,顺着桌案滑落摔碎在地,魏烈单手支头,眼眸微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回道:“老张,你要讲就快些,爷马上要回去陪媳妇儿了,没空陪你们个酒蒙子闹。”

    那老张也是醉得厉害,闻言,像是被激起了什么回忆似的,嘿嘿一笑道:“说、说起来娘子,大当家的,你这也是头一遭,可得、可得磨磨那压寨的性子。还、还记得前不久那小周那媳妇儿么?”

    魏烈挑眉看他,显然平素这些小事并不会入他的耳。

    老张说得兴起,忍不住又灌了口酒水,口齿伶俐了几分:“大当家的,这事儿你自是不知。前不久啊,小周也抢了个媳妇儿回来,诶呦,那性子,是又冷又犟,小周又不舍得锁着他,天天就娇惯着,谁成想,他那媳妇儿压根就看不上他,没过多久哄着他开了锁就跑了!”

    “要我说啊,大当家的,你今儿带回的压寨,也不是个心甘情愿的,逮着法子估摸着就要跑。咱本也是匪贼,何必遵守山下那三纲五常?大当家的,今晚啊,你倒不如就直接同他圆.房,绝了他跑的念想!”

    魏烈本就有这心思,这会儿又被说得躁动,当下又仰头闷了口酒水,耳畔的黄金耳铛跟着摆动,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欲色。

    他丢下酒瓶,随意抹了抹嘴唇,唇畔的虎牙显出几分锋锐的肆意,咧唇笑道:“正有此意。”

    这般说着,魏烈索性起身,也不知想到什么,扛起一大坛酒水,手臂的肌肉崩得紧促,仿佛下一瞬便会将那衣物撑裂开来。

    他舔舔唇,兴冲冲地大步走远,狭长如狼的眼眸闪烁着痴馋的光芒:“你们继续,今夜不必再等我了。”

    身后一片哄笑,魏烈却毫不在意,他早就急的上火了,今夜这酒席还没过一会儿,他便来来回回想了他那心肝数次。

    他想那人贴在他胸口、令他心口微微泛痒的微凉乌发。

    他想他紧张时下意识向后拥靠的脖颈,看起来如此白皙、仿佛一手可折。

    魏烈想得火急火燎,投射到身体上更是反应剧烈,他没一会儿便来了自己从前只作歇脚的门前,伸出一边手去推主屋的门。

    推一下,不动。

    推两下,还是纹丝不动。

    魏烈急的不行,当下脸色阴沉下来,索性直接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门板碎裂的动静很大,宛若闷雷一般,惊得屋内的人影都退缩了几分。

    高大的身影携着月光侵略入那宛若蜜糖的小屋,魏烈幽深深邃的眼眸一寸寸压上男人的似玉的面颊上。

    江让约莫是方才洗漱不久,他身上覆满灰尘的青衫早已褪下,如今,只余下一件雪白的中衣,尚且留有几分潮湿的发丝堆在肩头,整个人洁白而隽雅,宛若云中雾般美好。与这座粗鲁无礼的山寨全然相反。

    只是,最惹人注目的,却是男人蕖白脚腕处的叮当碰撞的玄铁锁链。

    玄铁锁链十分厚重,单是压在男人的脚踝处,便像是某种囚住鸟雀、令它们不得自由的金笼一般。

    魏烈知道,这是寨子里的规矩。

    被抢上山的男人大多都会经历这一遭,被链子锁上月余。他们骨子硬,大多不愿雌伏于另一男子的身下,性子十分难磨。

    有的甚至会耍心机,哄骗匪贼的信任,逃跑下山。

    魏烈从前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可当下,但他看到江让脚踝处被磨蹭出殷红的痕迹后,却耐不住心中的软意与不舍。

    他从来不知,杀人如麻的自己,竟也有一天会对一个人生出偏爱来。

    他一步步走到木桌前的男人身边,随下手中的酒坛,蹲下.身,伸出了手。

    指骨还未触碰到男人的脚踝,魏烈便看到对方下意识地避让。

    但很快,约莫是记起了什么,那如珠蚌的脚腕还是勉强停在了原地,只细微发着颤意。

    魏烈心中慢慢烧热几分,他舔了舔唇,半跪在江让面前,微微抬起头,分明是下位者的姿态,却仿若已然将獠牙锥刺在猎物颈侧的大虫。

    他取出腕侧锋锐的匕首,一道近乎刺耳的铁器刺啦声响过后,沉甸甸的锁链坠地,成了一块废铁。

    魏烈微微弓身,双手缓缓按揉着男人泛红的脚腕,沙哑着嗓音认真道:“娘子莫怕,今日是我没有提前吩咐清楚,你是我娘子,我魏烈保证,你绝不会在这里受到任何委屈!”

    江让却只是抿唇,与他对视一瞬后,仿佛被男人眼中滚烫的温度灼伤了,当即慌张偏开了眼。

    魏烈却像是从他的眸中看出几分松动的意味,当即手中按揉的力度加大了几分。

    只是,他按揉着按揉着,手腕却开始不老实起来。

    那双粗粝的手掌一直蔓延到大腿侧的时候,魏烈方才察觉到男人带着几分轻颤的、压在他手上微凉的手腕。

    和白日里扇他脸一样,他几乎瞬间就

    满脑子荒唐的匪贼勉强按耐下心中所想,面上扯出一个微微扭曲的笑容,干咳一声,掩饰般地偏过身站了起来。

    见江让还是不肯吭声,男人竟也没气恼,只是自说自话地倒了大碗的酒水,黝黑俊厉的面上多了几分隐约讨好的意味:“好娘子,今日是你头一回来渡生寨,陪我一起喝一杯罢?”

    江让却只是抿唇看着他,好半晌那张隽雅的面庞微微偏开几分,轻声道:“我不擅饮酒。”

    魏烈指节摩挲得险些要秃噜皮了,他喉头微动,继续耐着性子低低哄道:“就喝一口?你那好兄长的性命还是我替他捡回来的,如今都包扎好了躺床上了娘子,心肝,你就喝一口,一口,好不好?”

    江让被他喊得脸红,许久,他方才颤眸道:“别那么叫我,我只喝一口。”

    魏烈当即点头如捣蒜,唇畔的虎牙夸张的咧出几分,恍若猛兽捕猎前的试探。

    眼看着眼前心肝千哄万哄总算啃抿一口酒水,魏烈喉头不住滑动,他漆黑深邃的瞳孔中某一瞬间搅出了某种夸张兴奋的猩红。

    心中暗暗数着数字,这烈酒最烈不过,便连他都受不住几口,更不用提江让这般的文弱公子了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男人便眼泛迷离、摇摇欲坠,只得用手腕撑住面颊,方才不会坠下。

    魏烈深呼吸一口气,健硕有力的手骨寸寸抚上江让削瘦美丽的肩胛。

    没有拒绝。

    魏烈舔了舔唇,再也忍耐不住地抱孩子似地搂住男人,不顾对方无力的惊呼,直接摔入特意铺就的绵软被褥。

    他猴急得脱去衣衫,露出精壮的身形,黄金耳铛顺着他动作垂下,坠落、轻巧地打在江让藕白的面颊上。

    两人吻得激.烈,江让甚至只觉自己被卷入了一道无底的漩涡中,毫无气力反抗。

    他绵软的推拒被魏烈全然强制按下,男人一边兴奋地剥去他的衣物,热吻如急雨般簌簌落下。

    魏烈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匪贼这会儿竟一边颤抖、一边故作哀求道:“娘子、媳妇儿、心肝、卿卿,你疼疼你相公罢,我真的受不住了。”

    就在他以为他那心肝迷迷糊糊妥协的时候,江让却眼睫微颤,乌黑的发散在他俊白的肩胛,颊边红痣艳艳生姿。

    他轻轻呼气,嗓音轻飘飘道:“魏烈,你喜欢我?”

    魏烈倒是快要被迷得昏了头了,他抖着嗓音道:“不是喜欢,娘子,你知道么,我今儿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辈子我再看不上旁人了。”

    “不是喜欢,是一见倾心。”

    他说着,痴迷而馋妄地又重重吻了吻男人的嘴唇,啧啧的水声像是在含吻甜蜜的糖果一般。

    可下一瞬,江让却眼睑微红,沙哑道:“既是一见倾心,可我却从未感受到过你的重视。”

    眼见身上的男人微微顿住,江让垂眸道:“你唤我娘子,却并不敬重我,甚至、甚至不曾缔结婚约,便要与我这般无媒苟合——魏烈,你既想与我过日子,可想过你这般荒唐,日后旁人要如何看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魏烈却只是顿了一瞬,随后埋首于男人颈侧细细舔.吻,半晌闷闷笑道:“我说娘子,你莫要拖延时间,我乃是这极西之地无人敢招的渡生寨寨主,连西陵郡守那老家伙都不敢对我指手画脚,你是我夫人,谁敢说道?”

    言罢,魏烈只觉他这心肝一计不成,还要继续闹,可等了许久,江让却始终不再动作,仿若心死了一般。

    衣衫摩擦的声响渐消,好半晌,魏烈忽地坐起了身,他抓了抓微卷的乌发,好半晌,竟无奈长叹道:“罢了罢了,娘子,你真是我的祖宗,你不如说说究竟要如何?除了放你离开,我保证无所不应。”

    江让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睁开了那双水色氤氲的眸,他双手微微捏紧,近乎认命般道:“魏烈,我只是个过路来此地探亲的商人,两年前父母遭遇变故亡故,我不擅营商,家里的钱财都快要败完了,只余下兄长与我相依为命。”

    “我本也就没家了。”男人的声音带着细微颤意。

    眼见魏烈眸中泛起几分怜惜的意味,江让抬眸看他,语调带着几分低低的哽咽,却又透露出某种隐约的暗示。

    他说:“我知落你手上必是逃不出了,你若当真看上我了,便该娶我,否则,这般无名无分,我便是死了也不愿跟你。”

    眼见都提到死字了,魏烈连连应道:“心肝,你莫要乱想,娶!当然娶!我魏烈这辈子非你不可,咱一月后、不,半月后便成亲,你看可好?”

    江让轻轻偏了他一眼,许是见他这副模样与先前反差太大,终于忍不住抿唇露出一个浅笑,低声道:“还不让开?热烘烘的,我要去沐浴。”

    魏烈这下是真被他迷死了,那样高大健硕的人竟同手同脚道:“沐浴?沐浴好啊,我、咳我替你倒水去。”

    第253章

    渡生寨内近日传言泛泛, 都说那位压寨夫人来了不过来了区区数日,便已然将大当家的迷得晕头转向,除却外出劫掠, 那是日日带在身边哄着爱着,要星星不给月亮,指东不敢往西。

    更不用说寨子里头那些磨人的规矩, 那位夫人第一天来,不过戴了片刻锁链,便被大当家的心疼地索性给直接砍断了。

    不过,若当真仔细谈及这位“压寨”, 相处数日以来,众人确实并不反感, 甚至隐约有几分敬佩之意。

    江让性情十分文雅, 是位饱读诗书、通情达理的读书人,说话间带着几分吴侬温和的音调, 不似本地人那般粗粝,寨子里有不少孩子都十分喜爱他。

    男人也并不计较自己是被这群匪贼强制劫掠来的, 在知道寨中孩子全部都大字不识几个,竟然主动提出教授他们知识。

    不仅如此,因着商家子的身份, 他时不时帮着寨内整理账簿,条理清晰地帮助他们划算账目、理算盈亏。

    因此,很多时候, 忙碌了一天的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满载而归, 兴冲冲带着珍贵的宝物准备讨夫人欢心时,却发现江让还在账房中点着煤油灯、蹙眉与几位账房仔细核算账目。

    魏烈有时会吃味的向江让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只觉自家夫人实在太过心善、耳根软, 寨内无论大小请他帮忙,只要他有能力,无所不应。

    也正因如此,数十日过去了,寨内众人如今见到这位‘压寨’,皆会笑意盈盈地打起招呼,亲密如一家人。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宽厚牢固的寨门缓缓打开。

    一队押送着数个身穿官兵服饰的山寨汉子雄气赳赳入了渡生寨,方才入寨,他们皆下了马,笑呵呵地将马匹牵送给一旁候着的马倌。

    而单手牵着马匹、立在众人最前方的,则是一位周身覆黑长衫、腰系素色腰封,面容削瘦的男人。

    男人面色略显苍白,一双细长的吊梢眼锐利而冷淡,如同不见底的古井,长浓的乌发披散于身后,仅以一根绸密的黑带与银簪松垮束于肩颈之后。

    渡生寨中很少有这般削瘦斯文的人物,尤其此人竟被周围众人恭敬唤作‘二当家’。

    人潮喧哗,不多时,身穿劲装、身高体健的魏烈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老陈,你可算是回来了,”魏烈豪爽一笑,卷发随着他肆意的动作稍稍浮动,黄金耳铛在烈烈的日光下,如同灼目的火焰:“听闻你大败那些个自京都来支援的官兵,不愧是咱这极西之地叫人闻风丧胆的‘毒书生’啊!”

    听闻这样一番恭维之词,黑衣男人方才牵起削瘦颊边的肌肉,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来。

    魏烈显然与他交情十分深,见状耐不住玩笑粗俗道:“我说老陈,你还是别笑了罢,笑起来怪渗人的。”

    被唤作‘老陈’的男人脸色稍稍冷下几分,显然并不以为对方玩笑的话语有多好笑。

    男人名唤陈彦书,年少时因着前朝战乱、家境贫寒,即便生了重病也无药可医,自此以后,面上就无法做出太多表情,否则便显得怪异扭曲。

    少年之时,陈彦书因着怪病的后遗症为人耻笑,自入了渡生寨打出了心狠手辣毒书生的名号,便再听不得旁人提及此事,否则,将那人剥皮抽筋都是做得。

    只是,旁人或许畏惧于他,魏烈却并不以为然。

    极西之地民风剽悍,以武为尊,他拥有山寨众人绝对的拥护权,武力更是绝无仅有,便是以一挑百都使得,又何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彦书?

    许是数年间多少习惯了魏烈的口无遮拦,陈彦书虽面色不虞,到底也只是压下了浮起的阴冷情绪,抬脚随着对方入了主寨。

    酒宴早已设好,众人陆续落座,陈彦书端坐于下首,他随意抿了几口酒水,黑郁郁的眸子盯着桌案被抛心挖肺、翻滚炙烤的野猪肉,半晌,方才应下魏烈的问话,抬眸平冷道:“此番我们确实大胜,只是,有一事,我却心存疑虑。”

    魏烈微微倾身,仰头饮酒,粗糙的手掌随意抹过唇边的酒渍,眯眼道:“哦?还有能叫二当家的上心之事,难道是这次自京都来的肥羊大官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

    陈彦书垂眼捏了捏手中的铜制酒水,白得近乎泛青的指节微微曲起几分,语调平平间又带着几分奇异的韵意:“确是如此,我接到线人回报,据说,此次来极西之地的,乃是当朝宰相江让和御史大夫崔仲景。”

    说到‘江让’二字的时,陈彦书动作微微一顿:“江让其人最是谨慎多慧,咱们首战如此大捷,却是处处透出怪异。”

    此番话乍一听十分寻常,可深知内情的魏烈却是耐不住仰头大笑,气氛松快,连带着周围众人笑容也逐渐变得暧昧了几分。

    陈彦书微微摩挲大拇指处光滑的玉扳指,最终只是从容饮下一杯酒,神色不明。

    魏烈揩去眼角的笑泪,好半晌方才胸膛起伏道:“我说老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那魂牵梦萦了多年的救命恩人如今来咱们的地盘,你是如何想法啊?”

    渡生寨众人围聚多年,都知晓这位狠辣阴鸷、料事如神的二当家有位心上人。

    陈彦书并非极西之地本地人,他出生于南方一户贫寒人家,舞象之年间,时值前朝与新朝交战的尾声,南方之战乃是江让亲自衔领。

    当年,不过年岁二十有二的江让意气风发,一身银铁软甲、长发高束,手握竹简,谈笑间,一城生死尽在掌控之中。

    果然,不出几日,前朝便兵败如山倒,溃逃之际,前朝大将竟下令屠尽城内百姓,以免他们投敌。

    陈彦书当年连饱腹都困难,瘦弱极黄、狼狈不已,锋锐生寒的刀刃就架在他脖颈上,他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

    当时的陈彦书以为他会如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死在那场举世欢畅的战争中,却不想,凌空一箭将那敌军持刀的手臂射穿了去。

    也正是那一箭,令他活了下来。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一日的残阳,殷红如断头中喷溅出的血液。

    那人骑着高马,身披溅上血痕的银铁软甲,手持宝弓、身轻如燕,头戴青面獠牙的傩面具,纵马步步来于他的面前。

    陈彦书记得对方半蹲下后空气中音乐漂浮的竹香,记得那人伸出染血的玉白指节,如同一位可靠长辈一般,毫不嫌弃地替他拨开汗湿凌乱的发丝,轻声告诉他:“别怕,你活下来了。”

    那日至今,已有足足八年的时光。

    对方的声线已然变得模糊,连傩舞面具也从青面獠牙也变得慈美温善。

    可陈彦书却始终无法释怀。

    或是慕强、或是病态依恋、或是劫后余生的情愫暗生、或是一见钟情

    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相貌如何。

    这些年间,陈彦书分明有能力弄到对方的画像,可他就是固执的、固执的想要亲手揭开那面傩舞面具。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思绪回笼,陈彦书嘴唇微牵,便是笑容怪异,可他却依旧笑了。

    他语调难得有了几分起伏与放松之意,轻声道:“我能有何想法?如今他是来降服我等,至多,我命众兄弟退兵九十里,退避三舍,以视当年之恩。”

    只是,这退避三舍,究竟是感恩,还是诱敌深入,便不得而知了。

    魏烈却是咧唇一笑,语调显出几分肆意狠辣:“老陈,你还是心软啊,何必如此曲线救国?我知你念他念了多年,倒不如你告知我该如何做,老子直接帮你将他抢回来,当晚就叫你们成就好事!”

    “总归这极西之地天高皇帝远,掩埋一人最是简单不过。若他真被抓进了咱们这渡生寨,保管所有人都会帮你盯着他,叫他此生再无法离你一步。”

    陈彦书略显苍白的面颊也慢慢浮起几分酒醉的阴红,他的心脏分明是阴暗的,可话语却温柔极了。

    “莫要如此——此事,容我亲自布阵,以待大人亲临。”

    魏烈大笑:“瞧瞧,果真罕见,咱们这二当家竟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成,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意使唤咱们兄弟!”

    “多谢大当家的。”男人轻轻应下,苍白的面颊不受控制地慢慢露出一个颤抖难看的笑容。

    魏烈挥手道:“此等小事,不必挂怀。”

    众人也皆是应声,酒宴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眼见天色渐晚,魏烈随意抹抹唇畔的酒水,半晌,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的,手上一僵,竟是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青竹的手帕,宝贝似地摸了许久,最后也不舍得用,只唤旁人取来一条粗布,细致地沾水将面上的油渍、酒水擦得干净。

    旁人见状,皆是笑闹一片,不怀好意道:“大当家的,你啥时候这么穷讲究了?难不成是你那媳妇儿的死令?不弄干净不许进屋?”

    魏烈瞪他一眼,随后宝贝就着那手帕狼犬似地嗅了半晌,旋即满足道:“你这混小子莫要胡说,我娘子最是温柔,只是他爱干净,我这娶夫从夫,自然也得随他的习惯来。”

    众人于是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闹间,陈彦书却觉出了几分怪异之感,魏烈抢回来一位压寨夫人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

    男人素日最是敏锐、眼光毒辣,这些时日在外忙碌,还不曾有空见一见这位被众人称为菩萨心肠、温和文雅的夫人。

    据说这位夫人名为江子濯,乃是过路来西陵郡探亲的商人。

    可是陈彦书冷冷的想,商人重利且胆小,哪有那般的本事这样快便得到所有人的赏识,毫无异样地融入这虎狼之窝的渡生寨?

    不仅如此,据说那江子濯来了不过数日,在魏烈的放纵之下,连账房的事务都一并收拢了。

    只怕,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如此一想,便连对方束手就擒、被抓入贼窝都存疑。

    毕竟,当初跟在魏烈身畔的人告诉他,那江子濯身畔,当时可跟了不少武力高强之辈

    眼见魏烈心急,起身就要走,陈彦书忽地眯眼,削瘦的面颊在宴会烛火摇荡间显出几分古怪的阴戾之意。

    他摩挲指节上的玉扳手,忽的道:“大当家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魏烈皱眉看他,只当陈彦书是有事务要同他言说,只好烦躁粗声道:“行了行了,别什么当说不当说,有屁快放!”

    陈彦书道:“早先便听闻大当家的带回来一位夫人,只是,这位夫人还未曾‘磨骨’。”

    所谓的磨骨,便是他们这些匪贼要将抢上山的心仪之人以锁链锁起来,恐吓一月。之后再多加威胁引诱,确保对方再无异心、肯安安心心待在山上过日子,方可算磨骨成功。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当家的,你虽喜爱那位夫人,却也要考虑渡生寨的存亡。按照规矩,你须得先将他锁一月,否则难以服众。”

    陈彦书不急不缓地抚了抚衣袖,轻声细语道:“而且,如夫人那般的家境,多是生活富足的公子哥,大当家的,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你,而非心有算计?”

    此话一出,宴会间的气氛骤然一冷,甚至,有不少人已然露出的赞同的目光。

    江让这些时日确实事事做得无可指摘,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对方的诡计?

    “哗啦——”

    木案碗碟翻倒的声音刺耳非常。

    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手臂看上去力道骇人,魏烈口中呼气十分重,如狼虎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愤怒的红意。

    男人随意啐了一口,耳畔的黄金耳铛于灯火下显出几分锋锐刺骨的光线,他扯唇道:“陈彦书,你莫要老子给你脖子上的玩意儿开瓢,我娘子的事儿还用不上你管,他喜不喜欢我我能不知道吗?”

    “今儿老子话就搁这儿了,谁敢起哄叫我娘子受委屈,老子第一个给他脸都砸烂!”

    第254章

    晨雾袅袅, 青烟似的水雾随着日头逐渐燎高,霎时间氤散,消失无踪。

    渡生寨傍山势而建, 寨城坚固无比,高高矗立的瞭望塔边堆积着无数沉甸甸的刀刃、长枪,日光烈烈, 却能够映衬出锋刃令人畏惧的寒光。

    已是辰时,除却逐渐复苏的锅碗瓢盆、洗衣捶衣、排兵布阵的声音,寨子尾端新辟出来的屋舍中隐约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着一身月白素衣,肩颈修长, 肤白如玉的教书先生手执书卷立于上首。他乌发半束,偶有几缕写意散开, 讲解注文时, 眼风偶尔扫到偷偷瞌睡的孩子时,并不发怒, 只是眸底隐了几分笑意,刻意唤对方回答疑问, 惊得那孩子尴尬睁眼、抹了一把脸,再不敢偷懒。

    周围一片哄堂大笑,那孩子也是个心大的, 见状只挠挠头,在男人温和的眸光中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渡生寨里的孩子生来性野,小小年纪便耳濡目染随着大人口吐污言, 有些机灵的甚至能够扮做寻常孩童, 作陷阱蛊骗官兵。

    谁能想到,这群小滑头如今竟也会这般老老实实坐着读书识字?

    立在门窗边的黑衣男人吊梢眼平冷的地扫过那些穿着布衣、面容糙红的孩子,冷白泛青的指节曲起几分, 思虑般地盘了盘腰间系着的一枚玉扣,视线缓缓如毒蛇吐信般投于那位霁月光风的‘教书先生’。

    许是察觉到他的眼神,手握书卷的男人薄白的眼皮轻抬,神态自若地看了他一眼,约莫以为他是哪个孩子的长辈,那人轻轻颔首,唇色覆着一抹柔光般的红,继续解读起书卷。

    陈彦书喉头微动,也不知怎的,对方只这轻飘飘的一眼,他便控制不住地曲起指骨,不知不觉扣紧了手中玉扣。

    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略显怪异的态度,男人手指一松,只当做寻常。

    课业时间并不算长,陈彦书旁听不过片刻,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身有大才,单看神态气度便知绝非常人,这江子濯教授的知识并不高深,甚至易懂有趣,他擅长启示发问,寥寥几句话便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偏偏这般,才是最难做到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窝在匪贼窝里?只怕是另有目的。

    陈彦书面色冷平地想着,眼见里头的孩童笑闹着跑出,看到他后笑嘻嘻打招呼:“二当家的来了!”

    他便也板着一张冷面回应。

    待那群滑头都跑完了,江让方才手携书卷笔注,跨步而出,行走间,涌动的浅淡竹香如同一张不动声色的织网,扑覆上周遭的一切。

    约莫是从孩子们口中听到了对他的称呼,江子濯见到他便微微弯了弯唇,他说话的声调十分温柔,与极西之地的粗粝全然不同,令人听之则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原是二当家的,”男人唇畔含笑,右颊生晕间,一点红痣轻轻随着主人的唇弯跃动:“在下江子濯,久仰大名。”

    陈彦书一瞬间蹙了蹙眉,他心口怪异,只觉鼓噪异常,一时间耐不住想,此人果真不简单,说话便说话,偏要向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笑成这般模样。

    只怕是心存勾引。

    江让倒是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只是昨天夜里,他倒是从魏烈口中听到了些出乎意料的讯息。

    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足智多谋的渡生寨二当家,曾为他所救,甚至为此辗转悱恻、寤寐思服。

    江让唇畔的笑意愈发深刻,他定定瞧着眼前人木楞几分的姿态,漫不经心的靠近几分,心中想道,此人看上去阴鸷冷淡、极难接近,没想到竟是个面瘫的木头。

    他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两人的距离一直停在一个称不得暧昧、却也算不得疏远的地步:“不知二当家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很轻柔的语调,很轻易便能令人联想到闺房之间的放荡之乐。

    陈彦书眸色冷冷绰绰,许久,他微微垂眸,苍白的面色绷紧,如同一张画皮般半覆在他的面上。

    陈彦书今日本没有直接与这位夫人对上的打算,只是眼下,却已然不由他了。

    他寒声道:“应当是我问夫人,束手来此,有何目的?”

    轻轻的笑音仿若胭脂扑在美人颊侧清美动静,入目可及的视线中,那人探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腕。

    修剪圆润的指甲一寸寸触向他的腰间,最终,如摘取果实一般,握住了他腰间系着的玉扣。

    一道温雅的声调带了几分戏谑,如此轻笑道:“好生别致的玉扣,若我没看错,这枚玉扣便是市面上仿制那位江丞相与丙庚年出街时腰间系挂的凰鸟玉扣。”

    江让避开了对方的问话,他深知谈判原则,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能将局面的话语权轻易让给对方。

    果不其然,听到他这句话后,陈彦书的脸色果然变了一瞬,他做不得大表情,惊讶的模样都显出几分可笑来。

    好半晌,他冷冷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谁?”

    江让弯弯眸,意味深长道:“此话应当问你,希望我是谁。”

    言罢,他语调一转:“说起来,听闻陈二当家多年痴心一片,心悦那位江丞相既是如此,缘何不知他生得何种模样?”

    “日后见若见了面”江让低低笑道:“岂不是,对面不相识?”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示了。

    陈彦书大约是并未往此事上想过,面色一乱,当下竟苍白着脸,被骇得后退了两步。

    日光愈烈,落在江让愈发谦谦温润的面上,竟好似被镀了一层嵌了金丝的边儿,衬得男人愈发辉光灼灼、芝兰玉树。

    陈彦书勉强稳住心神,可他那双漆黑阴冷的眼却如何都不肯自江让面上下来。

    男人咬牙厉声道:“胡说八道,前日我方才收到消息,江大人如今已坐镇西陵郡!”

    江让却只是含笑,并不解释,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按照魏烈说的,此人性情怪异,疑心病极重,只会相信自己调查到的一切。

    所以,提点至这一步,他自然会忍耐不住的去四处搜寻画像了,又何必他来动手?

    眼看那身着月白长衫的男人走远了,陈彦书才慢慢抬起眼,一双冷淡的吊梢眼中早已溢满血丝,他死死盯着对方离去的模样,眸中情绪莫名,一时间竟是如坟茔上死而复生的鬼魂一般

    火烛摇曳,晚间的邪风自窗口罅隙之处悄悄钻入,一室动荡。

    数十封快马加鞭的信封正拥挤而静谧地躺于木质的案板之上。

    因着搜罗的动静过大,魏烈今日还取笑他心急,不曾抓到人,便先急着一睹芳容了。

    陈彦书敛眸,一张幽白的面皮稍稍垂下几分,长而浓的乌发微微束起,额侧的碎发随风而动,他平静地拆开信封,泛着些微青意的指节曲起又摊开。

    一直到最后展开的一瞬间,那指骨才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

    白纸翩跹,其间跃上一位风骨峭然、丰神俊朗的成年男子。

    男人探扇浅笑,温雅无双,他生得骨相极佳,一双桃花眼昳丽视来时,衬着右颊边一点精怪似的朱红小痣,浑似话本中的玉面郎君。

    不是那江子濯,又是谁?

    陈彦书呼吸微窒,古井无波的面颊多了几分肌肉扭曲痉挛的丑态。

    好半晌,他抖着手,一封又一封、恍若陷入了某种魔障般拆开信件。

    不过多时,宽大的桌案上几乎什么用具都瞧不见了,只余下一张又一张神态各异、清瘦俊美如兰草的男人。

    许久,陈彦书惨白着脸慢慢从堆积成堆信件中抬起头来,古怪扭曲的面颊像是鱼类于水中呼吸的鳃一般怪异,浓长的乌发散乱如乞儿似的,堆于肩侧。

    不远处的铜镜将他这副疯癫又畸形的模样忠实记录了下来,可男人越是看着铜镜中那张扭曲的脸,却越是感到作呕。

    “砰——”

    他失手将一块镇纸砸了过去,将那铜镜砸得凹陷几分。

    镜中人已然彻底扭曲,再看不清身形了。

    一直到此时,陈彦书方才能冷静下来几分,他垂着头,修长的指节轻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拾好那一幅又一幅的画像。

    最后,他呼吸急促地解开腰间系的玉扣、连同画像,一起紧密地贴在自己的心口处,仿佛这般,他便能痴痴感受到对方的余温。

    次日,江让果不其然的再次在学堂门口处看到了陈彦书。

    相比较去日的怀疑、冷淡、无动于衷,今日的陈彦书眉眼间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欲之色。

    他依旧只是站于门口,静静等着男人讲完课业,看上去倒像是被锁链拴上‘磨骨’的那些‘压寨’们。

    人群散尽时,陈彦书泛着猩红的眸子微微颤抖,他稍稍后退一步,双手高高举起,竟是露出了一根极粗的、带有倒刺的荆条。

    “噗通——’

    男人结结实实跪于江让面前,他仰起的苍白脖颈间显出几条极狰狞的青筋,一字一句,沙哑道:“江大人,在下昨日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如今前来负荆请罪,还望大人恕罪!”

    第255章

    江让不曾言语, 手中的书卷却肉眼可及的捏紧了几分,他定定垂下眼眸,眸中情绪复杂, 天光落在他的颤动黑睫上,宛若蒲公英缱绻飘散的种子。

    陈彦书今日仅穿了一身薄黑的劲装,贴身无比, 柔软的布料将他有力无比、与斯文面颊全然不同的好身量显露无疑。

    男人双膝结结实实跪下,他微微仰起头,于旁人阴毒算计的吊梢眼此时却覆上一层略显小心的水色微光。

    江让见他如此,修长的指节摩挲片刻, 许久方才轻声叹息:“八年了,没想到当年那样瘦弱的孩子, 如今竟已然长成这般出息的模样。”

    陈彦书一瞬间心如火烧, 抓住荆条的双手扣得愈发紧促,乃至呼吸都错乱了片刻, 刺入内掌的荆刺涩痛无比,可男人却恍若毫无所觉一般, 只有那双苍白的眼眸逐渐泛起窒息的殷红。

    他一步又一膝行至江让的脚踝之下,腰身塌下,就这般举着荆条, 再行三拜大礼,陈彦书头颅抵低,喉头微滚, 许久, 方才沙哑道:“大人竟还记得我。只是彦书辜负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如今却是投身于匪贼草莽。”

    见他如此,江让赶忙将其轻轻扶起, 眼眸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怜惜的意味,语调轻叹道:“此事也怨不得你,民生多艰,你也是不得已。”

    陈彦书始终沉重黏滞的视线却模糊了几分,他分明听到胸腔中心脏跳动的鼓噪音调,这一瞬间,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个瘦弱无助的、即将被人斩杀枭首的乞儿。

    只有江让,只有那双看向他的黑眸,仿佛穿越了多年般,始终温和、带着妥帖的安抚,亘古不变。

    陈彦书又恍惚看到了那面停驻于他梦境多年的青面獠牙的傩面具,只是,它却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坚固、捉摸不透了。

    它经历了他那样多年风雨般思念、渴求的浇灌,如今,它开始褪色、枯萎,厚重的铁制面具竟消解的瓷片一般,细碎的粉渣逐渐崩散,它们顺着流淌的时光,沿着那人细腻玉白的面颊,扑簌滚落。

    直到完全的、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一张温雅含笑、叫人呼吸停窒的君子面。

    陈彦书曾无数次幻想过,多年后,他该以何种姿态与江让重逢。

    或是战场相见、或是于人海中窥视、或是断头台上远远一瞥他幻想过很多,可那样多的苦涩心事中,那人的眼中始终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陈彦书比谁都明白,他与江让是天堑之别,对方或许连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二人此生最大的可能,是死生不复相见。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草莽之地相见,对方甚至是以魏烈那粗野莽夫的夫人的身份示人。

    魏烈怎么配?!

    陈彦书收拢眸中的嫉毒狠戾之色,他抿唇,身形微微摇晃,手中荆条捏得愈紧,音调却带着几分哑意与失落道:“大人,您打我吧,彦书实在惭愧,若非我助长匪贼气焰,大人也不必、不必委身于他——”

    他说得悲怒,一双冷梢的黑眸都多出了几分痛苦的意味,全然不似几日前,他引导山寨众人舆论,妄图强压魏烈令江让‘磨骨’的狠辣模样。

    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只是江让显然更胜一筹,他心知肚明对方这般模样多是伪装,于是,便十分从心地接过对方的话头,面露无奈,取过荆条丢于一旁,温声劝道:“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要怪便怪那匪贼实在嚣张。”

    “只是彦书,”江让的声线带着几分稍稍淡下来的笑意,他微微敛眉,低声道:“我随那魏烈来此地,当了这所谓的夫人,确实是有目的的。”

    陈彦书眸中显出几分郁色,他微微抬眼,定定看着江让,轻声道:“江大人且直说无妨,我陈彦书这条命都是您救回的,此生都愿供您驱使。”

    江让无奈笑笑道:“你啊怎么和当年一般,还是这样犯轴?还记得当初,你偏要随我一起走,说要从军,我当时便想,怎么有这般死心眼的孩子。”

    “彦书,”男人轻声道:“当初情形危机,战机四起,我只能留余你一袋金子,先行离去后来,你可还好?”

    陈彦书双臂微微颤,连带着苍白的嘴唇也轻轻哆嗦,他从未想过,那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人,竟也会这般挂念自己。

    他眼眶微红,喉头耸动,好半晌方才沙哑道:“大人,我无事,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也一直期盼与您相见。”

    他怎么会过得好呢?

    那袋金子虽是江让命人暗暗塞给他的,第二天就被那些一直欺辱他的、苟活下来的乞丐们摸出来,抢光了去。

    他们踩在他的身上、脸上,嘲笑他运道不错,却是个早死的命。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乞丐咧开黄牙,笑嘻嘻踢了踢他的脸,笑道:“你这死人脸癞皮狗还真是运气不错,想随着那位江大人跑了?也得看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啊,你这张脸啊,就是去自荐枕席,那江大人看到只怕都会被吓得in不起来吧?”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陈彦生眸色微微暗沉几分,唇畔勉强弯起一道自己彻夜训练出的温柔笑意,虽仍有几分难看,却比从前那状若鬼煞的模样好了太多。

    他僵硬笑着,沙哑道:“大人,您来此有何目的,大可与我直说无妨,彦生既与您相认,自此便愿做您座下鹰犬。”

    “您若是想要这渡生寨,也不无不可。”

    江让眸中闪过一抹暗光,他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此人,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性情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譬如眼下,谁又会知晓,当初那可怜的乞儿,如今竟会成为这极西之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拥戴的草寇?

    享惯了权力滋味的狼犬,是不可能甘愿作他人鹰犬的。

    所谓的喜欢,更是世上最易摧折的奢侈品。

    毕竟,它要倚靠的,是旁人的真心。

    而真心,瞬息万变,

    江让敛眉,淡漠冷静的音调中,却显出几分管中窥豹的狼子野心。

    “陈彦书,”他说:“我此次前来,确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招降渡生寨。”

    “只是,此招降,却也是收服。”男人眼眸深深,如此道。

    招降是为朝廷,收服,便是归顺于自己。

    毕竟,收服了渡生寨,便也与收服极西之地无异。

    陈彦书约莫不曾想过此事,更不曾想过江让竟有反心,闻言,面色霎时一变。

    只是,他很快便兴奋了起来,连隐隐泛青的指节都哆嗦了起来。

    陈彦书怎么能不兴奋呢?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眼前这人想要起事,那改朝换代,大约便是早晚的事了。

    从龙之功啊在这个时代,近乎是每一个野心家的梦想。

    更不必提,他的主上,会是眼前这人。

    ——他魂牵梦萦、痴恋了数年的心上人。

    在某一瞬间,陈彦书对江让除却有澎湃难消的喜爱,还有愈发狂热的敬仰。

    除此之外,渡生寨早晚覆灭的结局,也会因此而该。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人与人的关系、联盟便也会变得坚不可摧。

    于是,陈彦生死死捏紧了溢血的掌心,紧紧盯着眼前辉光万丈的男人,一字一句沙哑道:“愿闻其详。”

    江让只是淡淡一笑,他眯了眯眼,近乎平静道:“你既知我当年事迹,便也明白,我起事,是为天下百姓”

    他轻叹道:“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建木诸国也是虎视眈眈,当今商皇毫无建树,愈发昏聩享受,这天下,早晚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不必提商皇如今已然注意到极西之地了,渡生寨抵不过朝堂兵马,早晚会被彻底围剿。”

    “彦书,你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若你愿归顺于我,助我降服渡生寨,日后,我必会为你留下一席之位,也不必受在此地受那魏烈压一头的滋味。”

    “当然,”江让唇畔含笑道:“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让此话还不曾说完,便忽地听到‘噗通’一声的跪地声。

    陈彦书面色涨红几分,束起的乌发凌乱搭于肩头,他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头,旋即道:“陈彦书,愿追随江大人左右!”

    江让盯着他看了片刻,旋即唇畔微微勾起几分笑意,躬身扶他,温声道:“好孩子,这样激动做什么?莫要伤到自己。”

    陈彦书顺着他的力道起来,黑漆漆的眸中显出几分星火般的亮意。

    男人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耐不住失笑。

    江让嗓音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事吩咐于你。”

    “大人但说无妨,此地皆是我的人,无人探听。”

    江让微微颔首,轻声道:“几日后,便是我与那魏烈的大婚之日,届时,便是起事之时。渡生寨中已然被我安插了数名内应”

    江让前段时间跟随魏烈外出,‘救’下了不少‘贫苦百姓’,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商皇安排给他的兵马。

    还有一部分他的私兵更是早早融入了渡生寨,混到了不小的职位,这段时间,崔仲景便是他们在帮着照看监视。

    “彦书,你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策反一部分寨子里的人,若能兵不血刃地融入朝堂,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陈彦书当即应下,只是,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蹙眉道:“您有所不知,渡生寨以武力为尊,魏烈性子粗野仗义、又有自立为王的念想,不少兄弟都是誓死追随于他的。”

    江让眉宇微动,旋即淡声道:“既是如此,若劝不动,便作罢至于魏烈,他若是认不清时局,便与官兵一同围剿了便是。”

    “届时,这山寨余下的事务便由你一手主持。”

    闻言,陈彦书不动声色的眉眼松缓几分,拱手垂目间,板正僵硬的唇畔多了一丝笑意。

    这实在怪不得他不讲义气了,毕竟,自从知道魏烈抢上山寨的压寨夫人是江让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到对立面。

    不过,他们好歹兄弟一场,若魏烈当真不识时务、或是撑不过围剿,那他也会帮他收尸,每年去坟头上一炷香,也算是全了两人曾经的兄弟情谊了

    渡生寨已经很久不曾迎来喜事儿了。

    整个寨子不到寅时,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饲养颇肥的年猪被拉出来早早宰杀了去,女人们穿上围裙,笑着拿出红枣、花生等物品铺摆,男人们则是爬上梯子装扮这个向来肃杀的寨子。

    各种婚前祭祀、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看上去比不得贵族老爷隆重,却也能够看得出主人家的重视程度了。

    红色的喜烛摇曳,人高马大的魏烈小心翼翼地拿着木梳,替坐在铜镜前的男人轻轻梳发。

    他动作小心极了,以至于宽阔的肩脊都微微缩起几分,只是,即便是如此,也阻拦不了他喃喃的嘴碎。

    “娘子,这个力度如何?”

    魏烈也不顾江让搭不搭理他,下一句便跟着冒了出来:“娘子,你的头发真好看。”

    “娘子,你好香啊。”

    江让今日本就起得早,他如今已是三十有余了,又因早年身体受损,睡眠情况十分差,眼下便有些不耐地蹙眉道:“魏烈,你少说两句。”

    魏烈从前肆意惯了,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但与男人相处的这半月来,他算是练成了一副厚脸皮。

    无论江让如何待他,哪怕是两人意见分歧,吵了一架,气得他直哆嗦,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自己哄好,随后乐颠颠地又来哄他这心肝。

    两人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江让在账房中对着那面瘫老陈笑了一下,陈彦生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一回来便一头往账房扎去。

    对方的理由也很充分,怕江让这个外来者生出什么心思。

    账房早先便是陈彦生在管,魏烈也不好如今赶对方走,无奈只好对他再三叮嘱,让着些江让,又唤旁人注意着点,免得两人争执之下打起来。

    毕竟,江让虽性情温和,若是真叫他受了委屈,伶牙俐齿阴阳怪气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

    魏烈这边在操心兄弟和媳妇儿之间紧张的关系,没成想,转头再去看的时候,自家夫人不仅没跟人吵起来,还对人笑得跟春日新花似的。

    魏烈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他脾气本就不好,这下醋味上头,当场就心火上头,握住江让的手腕便闷头往家里走。

    江让在外头会给他几分面子,两人一关上门,那巴掌就跟不要钱似地往他身上招呼。

    只是男人的力道算不得大,魏烈本就皮实,打在他身上仅有几分火辣辣的疼,更多的,是香味和麻意。

    江让那次确实被他惹得怒意上头,两人思想境界都不是一个层面,江让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魏烈呢,他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往往江让说东,他能听成西,骂他他都当做是自家媳妇儿在夸自己呢!

    自知对牛弹琴的江让被他气得不行,当场便冷着脸要出门。

    魏烈那会儿才知道慌了,但他道歉归道歉,手上却心眼子极多地将门给锁上了。

    江让走也走不了,问他钥匙在哪,他就鹌鹑似地缩头不肯说。

    气得江让又扇了他几巴掌。

    是以,眼下,魏烈也不气恼他这心肝对他不耐的态度,甚至,他还细心地察觉到男人眼下的乌青,当即心疼道:“娘子,你昨夜是不是又没睡好?之前老吴调的药呢,喝下也不管用了吗?”

    江让蹙眉,半晌方才颔首。

    魏烈当即不说话了,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去煮安神汤,自己则是将指节按在男人额间,轻轻按揉了起来。

    这是他自知晓江让睡眠不好后,专门寻那医师老吴专门学的,如今,他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稔了。

    果不其然,魏烈按了一会儿,铜镜中的男人面色便好了许多。

    两人之间一片静谧,只余下火烛摇曳轻炸的声音。

    江让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只觉这魏烈用着确实也算是顺手,连头颅中隐约的痛意都缓了几分。

    只是

    不自觉地,江让忽地想起了江飞白那孩子。

    许是江飞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江让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会觉得心情愉悦,连带着难以根治的偏头痛都会缓解许多。

    说起来,那孩子前段时间吵着要去参军,江让也确实有让他去锻炼一番的打算,只是眼下他与商皇的争斗已至白热化,军中无情,若是他受了委屈,或是被别家暗害了,江让怕自己赶不及去护他。

    是以,这事儿便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他这次离京是秘密消息,对江飞白也没说实话。

    也不知那孩子现下在做什么,或许是当歌纵马、或是与同伴外出游玩、亦或是待在梨园听戏

    江让喜欢看江飞白的张扬、活泼、乐观、天真,有时看着那孩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养孩子,还是在弥补年少时的缺憾。

    总归,他此生在自己的庇护下自由、热烈、肆意妄为、爱恨自在,不必为五斗米折腰便好

    “娘子在想什么?”

    高大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江让整个身体都笼罩了起来。

    江让微微回神,抿了抿唇,喜烛映衬的眼眸宛若幽深的黎明,引着人沉入其间,再不复苏。

    额边按揉的动作逐渐变缓了几分,铜镜之中,魏烈略显粗糙的指节一寸寸下移,最终,他以手背轻轻抚蹭镜中那温雅君子的侧脸,身体也微微屈下几分。

    耳畔有些微微的痒意,好半晌,江让听到那人在自己耳畔沙哑道:“子濯,今日之后,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了今天一定会顺利的,对吗?”

    江让眸光一闪,眉头微微拧起几分,故作无奈偏眸道:“到现在还问这般的话语,魏烈,我有时也不知你究竟在想什么了,你若真这般紧张,倒不如去求求神佛罢了。”

    魏烈吃吃笑了两声,哼笑垂眸道:“娘子以为我没去拜神么?今日我起的早,早就将寨子里供奉的各路神明拜了个遍了!那些嬢嬢们都以为见了鬼了,险些拿着扁担将我揍出来”

    他的语调还十分自豪的模样。

    可江让知道,魏烈从来都不信神,往日见到寨子里头有人拜神,他多会嗤笑告诫他们,求神不如求己。

    原来,不信神明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为心中的不安、忏悔、惧怕,而去跪拜神明。

    那么,跪拜在神像前的魏烈,会许下什么心愿呢?

    江让淡淡的想,总归不管他许下什么,渡生寨的命运,也已经走到尽头了。

    而他与他之间,自始至终,也不过虚情假意、无缘无分。

    第256章

    鞭炮声起, 红彤彤的日头如灯笼般高高挂于晨露披就的树梢顶端。

    数个穿着花红新衣的孩童奔跑在寨子里,他们拍着手,童稚的声线唱着极西之地婚嫁小调《娶新娘》, 咯咯的笑音仿佛能将这片枯萎的天地重新唤醒。

    聚义堂内,粗大的房梁上缠上了猩红的布匹,红色的绸花蜿蜒垂下, 宛若秋日山间结出的蜜果。

    偌大的‘囍’字被米糊糊黏得四处皆是,往日摆在堂内的铁架上兵器皆被撤下,只余下吊挂在铁架上的烤鸡、泛着血气的腌肉。酒水于桌椅间铺陈摆开,还未曾开席, 众人便皆是一副不醉不归的豪气模样。

    渡生寨到底只是个汇聚匪徒与贫苦百姓的匪寨,哪怕是大当家的娶亲, 也比不得那些贵族的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司仪是个跟随了魏烈多年、年近不惑的老匪, 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村人易子而食, 老匪的儿子见他年纪渐大,竟生出了要将他当做‘两脚羊’宰杀卖出。

    最后, 是一腔义气的魏烈路过救下了他,自此以后,老匪便死心塌跟随于他, 几乎将魏烈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

    如今,眼见将近而立的魏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老匪略显浑浊的眸中隐约溢出几分水汽, 嗓音却提高了, 压过满堂的喧哗:“请新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大堂门口处穿着大红喜服的二人吸引了去。

    其中,最是春风得意的,当属魏烈无疑。

    只见那高大健壮的匪徒意气风发地穿了一身裁剪得当的大红喜衣, 胸前挂着一个红绸花球,一头卷起的乌发难得打理得当,沉甸甸的黄金耳铛在他耳畔摇坠,若仔细看去,其上似乎纂刻了某种乞求神灵庇佑的经文。

    而与他同牵红色绸花球的男人则是头顶一个绣工极美的红盖头,喜衣将他的腰身掐得极细,玉色的手腕若初雪般明透,只沉静立于原地,竟仿若话本中琵琶半遮面的名士美人。

    很难说场内究竟有多少人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或是好奇、或是窥探抑或是,爱慕。

    形形色色的爱.欲、占有、惜恨从他的身间流淌而过,却始终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高立楼台,凡俗的浪花无力将他席卷而走,只余下水液攀援在他脚踝间的痕迹。

    台下的崔仲景失神地盯着江让看了许久,他今日只披了一身素灰的布衫,那张清正的面庞上是如月下盐粒般的惨白。

    腿骨与手腕处逐渐长好的伤口后知后觉地漫上刺骨的痛意。

    恍然似有一千根针同时扎在他的骨缝间翻搅一般。

    其实崔仲景知道,他不该伤、也不该痛的。

    他分明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江让早早便托人转告他,婚宴是假、瓮中捉鳖是真,这只是一场赤.裸.裸的、以身入局的谋划。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总归,当崔仲景真切地看到那人穿上喜服,与另一人拜堂成亲时,喉头竟隐约漫出一股微甜的血腥来,眼眶中的酸痛难忍令他控制不住地垂下眸。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抖着手从袖口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口唇,从来挺直的腰脊微微塌下几分。

    他看上去实在糟糕透了,仿佛下一瞬,便要如一樽风化的石膏像一般,彻底坍塌、粉碎,化作一堆灰飞,消失不见。

    旁边有人见崔仲景手帕染了红,忍不住蹙眉、嫌弃他晦气似地离他远一些,更有甚至,甚至低声与四周的人议论他是合该早死的‘肺痨鬼’。

    崔仲景沉默地将手帕收起,愣愣地看着身穿喜衣的江让、那个占满他整个人生的心上人,只安静而认真的想,如果这人真的成亲了,他该当如何呢?

    或许他们依然还会是朝堂上或默契、或对立的对手,经年不曾更改;或许他会永远的成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仰头注视那人波澜壮阔、有爱人依偎的一生

    又或许,他会在某一天的夜里,跌入早该埋葬他的水塘,就此结束这庄周梦蝶的一生。

    崔仲景想了很多,想到他的心脏都开始泛起一阵窒息的麻意。

    可一直到最后,他都想不出任何一个他与他幸福的结局。

    又或许,从头到尾,他根本不敢妄想。

    “夫妻对拜——”

    几乎是尾音方落的瞬间,聚义堂门口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匪众,魏烈脸色黑了一瞬间,他方要训斥,却听那人脸色惨白,哆嗦着道:“大、大当家的,官兵、那些官兵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面容或惊恐、或瑟缩。

    魏烈一瞬间向前跨了一步,怒目圆睁道:“不可能!寨门不久前方才加固过,还有瞭望塔上的兄弟和武器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闯进来?!”

    那匪众眼眶有些红,哽咽道:“有人给他们开了寨门,瞭望塔上的兄弟们全都、全都没了——”

    手上另一端的红稠微微一松,魏烈脚下一顿,却始终不肯朝着身后的人看一眼。

    他牙关微微咬紧,一字一句几乎从嗓子眼中钻出的一般,男人沙哑道:“叛徒是谁?”

    那匪众正要说话,却忽地被身后混杂的人群捅了一剑。

    他浑身抽搐,眼睛瞪大,一直到死那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魏烈,不必质问他了,我这不是来了么?”

    来人身穿一席艳红长衫,面颊苍白,一双吊梢眼狭长凉薄,因着眼白较多,愈发显得刻薄阴戾。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

    陈彦书平素从不曾穿这般艳丽的颜色,但今日,他不仅一反常态地穿了刺目艳红的衣衫,甚至连发带、腰封都一率换做正红,如此一来,连带着那张冷淡阴诡的脸都红润的多了几分人气。

    外面齐整的脚步声与铁器声逐渐逼近,无数尖叫、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喧嚣的聚义堂内,陈彦书却是微微勾起几分愈发熟稔的古怪笑意,步步走近那对衣着鲜红的新人。

    随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这位昔日的渡生寨二当家微微屈膝,竟朝着魏烈身后的人伏跪而下,吊梢眸含着漾起的波光,高声道:“启禀江大人,您所吩咐之事,彦书已一一完成,如今寨内共有百余人自愿归顺朝廷,外头的官兵已然包围渡生寨。魏烈等反贼,已是无路可逃。”

    四周一片哗然。

    魏烈近乎一瞬间僵在原地,已经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却还是不肯相信,从头到尾,江让都是骗他的。

    男人眼眸涌起猩红,他迟迟不肯回头,深邃的眉骨间是近乎执拗的固执。

    魏烈鹰隼般的厉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叛徒,他一字一句,嗓音沙哑道:“陈彦书,老子自问待你不薄,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看待,如今你勾结官兵,还要将责任推至我娘子身上,今日,我便要送你下黄泉——”

    话音未落,魏烈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温淡的、近乎令他耳鸣心碎的声线。

    “众将听令,拿下逆贼魏烈等一众人,回朝后,论功行赏,本官必少不了推举你们一番。”

    话音方落,聚义堂内霎时间刀剑声四起、血液横流。

    魏烈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山峰。

    他似乎无法理解江让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在极端的、无力承受的痛苦之下,男人手中始终紧握的红绸花,终于哆嗦着掉落到了地上,成为一块无用的、如同红色刀疤的废弃物。

    ‘噗呲——’

    刀锋砍在肩膀上撕裂布料与皮.肉乃至骨骼的声音令人胆寒无比,可魏烈却只是红着眼,恍若全然察觉不到那刺骨的痛一般,他一手握住那刀刃,用力拔出,死死钳制在手腕中,慢慢转过了身。

    鲜红的血液自他的手骨中缓缓流淌而下,自肩膀处溅出的血液从他坚毅俊朗的面中缓缓往下流淌,仿若一滴绝望至极的血泪。

    他终于再一次看清了他的娘子。

    不,或许应该称做,江丞相。

    江让头上的红盖头早已取了下来,许是被那盖头闷得久了,男人面颊声晕,一颗小巧精致的颊边痣仿若朱笔点上去的一般昳丽。

    无疑,那是一张春花秋月、胭脂色浓的艳淡面庞。

    魏烈怔怔地盯了他许久,便是在这般生死之际,他却依然没出息的想,今日,他娘子面上的胭脂可真好看。

    毕竟,那是他一笔一笔,描摹了许久,方才完成的。为了这个胭脂妆,他还曾被寨子里其他的姑娘笑话过笨手笨脚,可最终,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明明成功了啊,那些姑娘们告诉他,只要他学会这个妆容,他们夫妻一辈子都会恩爱两不疑。

    会不会、会不会今日其实是子濯在同他开玩笑?

    这个念头几乎一出现,便深深扎根在了男人的脑海中。

    他太想逃避了,以至于这般狼狈而凄厉地于敌人面前露出自己所有破绽。

    “娘子,”魏烈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的意味,他眼睛红彤彤的,那般高壮的身形竟佝偻了几分,近乎惶措:“你方才说的话,是玩笑话罢?”

    可他注定问错了人。

    因为江让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嘴唇微微弯起,嗓音温冷道:“魏烈,别再挣扎了。若你愿归顺朝堂,本官自会为你留一条生路。”

    魏烈的眼眶彻底红了,他蠕动着唇,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不是一点没猜到,毕竟江让那般聪慧至极、仿若天仙下凡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看上他这般的粗莽草夫呢?

    他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一直将自己的双耳、双眼捂住,当做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自欺欺人罢了。

    他太想要江让的爱了,以至于,这样的爱,低微钝痛到要将他自己也割伤。

    周围的惨呼声愈发刺耳,魏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心间的痛意甚至比从前被对手割开肚皮、险些将肠子掏出来的痛苦还要更加深刻。

    魏烈深呼吸一口气,身边始终维护他的司仪老匪已然被砍伤了几刀,却依然嘶吼着应敌,直到此刻,魏烈才终于记起来,他原本是个多么有血性的人。

    喜欢,就该去抢。

    他都这么喜欢江让了,那就该将那人彻彻底底锁在自己的榻上,从此以后,让他再不得离开他半步。

    乞求和示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魏烈冷冷地一刀捅穿一个官兵,他已然被血液溅成半个血人了,男人周身的戾气愈来愈重,周围甚至无人再敢接近他分毫。

    “兄弟们,”粗莽的男人将自己刀刃上的尸首随意丢开,咧唇笑了笑道:“且撑住,事发开始,我便没见到寨子里那几个滑头,料想,咱们山下的护卫队应当已经收到信号了。”

    果不其然,不待他说完,聚义堂外的声响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局势似乎一瞬间逆转了过来。

    只是,魏烈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当初训练的护卫队,说到底也不是正规军,即便耗费了心血,也无法做到以一敌十。

    可眼下,这攻入聚义堂、穿着简朴布衣的护卫队一个两个不仅训练有素、十分配合,竟还格外强势能打。

    而更加不对劲的地方是,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驱逐官兵,而是——

    刺杀江让!

    想到此,魏烈整个人悚然一惊,可他虽武力高强,但被数个官兵缠打,到底无法都脱不开身。

    而他能察觉到的事,陈彦书自然也发觉了。

    可两人实在与江让距离过远,一时间被尸身与人海阻隔,竟然赶不及对方身边。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古怪出现的第三方势力阴毒将男人逼至窗边。

    渡生寨位于悬崖峭壁的边际,若是从此地跌下,必然再无生机的可能。

    而此时,手持长剑、乌发披散、面颊多了一道血痕的江让拼死抵抗住齐齐朝自己刺来的三剑。

    江让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有人欲图行刺于他。

    不过此事也实在不属意外,沉浮朝堂多年,他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群保皇党,在朝堂之上被压制的狠了,想要将他除去,一劳永逸,也实属正常。

    再一次被刺伤腹部、腰身、脖颈时,随着血液不住的流失,江让只觉自己依偎在窗畔崖边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也越来越黑。

    一切的嘈音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在天地翻转的最后一秒,江让看到了魏烈、陈彦书和崔仲景三人狼狈朝着自己扑来的模样,他张了张唇,薄白的睫毛无力合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系统警报!系统警报!请宿主注意,任务对象正经受生命威胁,死亡倒计时为10秒,10、9、8——”

    江飞白几乎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抖着手丢开方才手中舞得虎虎生威的长剑,嗓音惊惧:“什么意思?系统,我爹这些天不是在望江楼处理事务吗?为什么会有生命危险?”

    “请宿主尽快决定是否花费100积分救助任务对象,倒计时3、2——”

    “同意同意!”江飞白哆嗦着唇道:“快把我送去我爹那儿!”

    系统的声音带了几分迟疑:“宿主,你现在积分已经倒欠——若是无法还清,下个世界会进入惩罚世界。”

    江飞白闭了闭眼打断它:“积分事小,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系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第257章

    江飞白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这般心肝俱裂的一幕。

    潮湿的崖底四处都是黏腻湿滑的苔藓, 藤蔓与畸形的枝叶如阴诡的妖物般肆意生长,它们湿黏黏地与那潭深绿的湖水融为一体,如同一口妖异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漩涡。

    一切都是暗色的, 连带着头顶层叠的、密不透风的乌木都显出一种极阴冷的靛蓝之色。

    而唯一的鲜艳明亮的,是藤蔓水潭中那一抹晕开的胭脂色。

    流水静静淌过,如同一只无形宽厚的手腕, 轻轻推动那散开的锈红衣摆,如锦鲤般朝着更深的潭底幽幽而去。

    水面轻轻晃开一道又一道的波澜,它们如同潮起潮灭的海浪,温顺地舔.舐着那被潮湿藤蔓锁困在水中央的男人荒诞病白的皮肤。

    男人实在太过苍白, 削瘦的面颊白得如同毫无血色的画布,嘴唇泛着暗淡的胭脂灰意, 修长皙白的脖颈间横陈着着一道细细长长、渗出艳丽血红的疤痕。

    他的周身始终萦绕着一片朦朦的、挥之不去的浅淡血雾, 凄厉的死气如水蛭般吸附在他的面中,红嫁衣令他看上去愈发诡谲、如同一架即将腐坏的尸体。

    唯有那双浓烈深邃眉眼, 于冰冷阴绿的湖水之下,竟显出几分安宁静谧之美。

    江飞白方才被系统带至此地, 看到那湖中美人的一瞬间,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便唰的惨白了起来。

    脑海中是一片雾蒙蒙的空白,耳畔的嗡鸣声如蜂虫般齐齐涌来, 四肢无端僵硬发冷,仿佛连魂魄都被骇得出了躯壳。

    江飞白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从来挺直的腰脊承受不住痛苦一般地弯曲了几分, 他的体内如同经历了一场无法获救的地震, 只勉强踏出一步,便踉跄着险些摔倒了去。

    青年凄红的眼眸只知道盯着潭水中的男人,还未曾稳住身体, 便踉跄着任由那没膝的寒潭吞噬他的腿骨。

    ‘哗啦、哗啦’

    蹚水的声音打破了荒芜寂冷的天地。

    潭水中的涟漪更大地扩散开来,湿冷的水声叮叮咚咚。

    江飞白潮红着眼,青筋毕露的双臂紧紧拥住怀中潮湿暗淡的男人,锦绣的衣衫早已被淤泥侵蚀、干燥的鬓发变得泥泞不堪,可青年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更用力地让怀中人苍白的面颊贴在自己扑通作响的胸口——

    他什么不记得、什么也不想,他只知道,他的爹爹怕冷。

    很怕很怕。

    在这般寒冷的水潭中待这样久,江让怎么受得住呢?

    他曾受伤过的腿骨会大约会阴阴泛疼,绵密如针的偏头痛会折磨得他彻夜难眠,曾经被囚禁于水牢中的回忆会令他恐惧、痛苦、梦魇不断

    数十年来,江飞白凭借着系统,无数次仓皇接住奄奄一息的江让。

    是以,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这样强大、温淡、永远镇定有余的男人,原来也有那般脆弱痛苦、失意难捱的时候。

    是啊,江让为什么不能失败、不能惧怕、胆小呢?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也怕疼、怕冷,甚至,因为曾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的身体与精神会更加脆弱、敏感。

    只是,他太会掩饰自己了。

    他总是看上去那样云淡风轻,只要愿意,他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人生路上指引方向的‘父亲’。

    他太过强大、冷静,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痛苦与脆弱。

    他们将他当做对手、当做神明、当做不可攀越的高山。

    没有人会去想,夜深人静中,他是否会陷入梦魇、会害怕、会流泪、会无声求救。

    只有江飞白,以被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的身份、以无数次不图回报救助他的好心人身份的江飞白,才可从那人谦谦如玉的君子面下,窥探出几分真意。

    修长的指节一寸寸抚过男人乌黑潮湿的发丝,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江让紧闭的眼眸微微转动,白皙的脖颈间血迹再次如丝丝缕缕的细线般涌下。

    潮湿的眉头愈发蹙紧了几分。

    江飞白颤抖着手骨,感受着一滴又一滴往下渗透的血水,和那具愈发轻盈、脆弱的躯体,终于红肿着眼眸,沙哑开口道:“系统,不是用积分兑换过了吗?为什么他的伤还没好?”

    系统似乎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低声道:“任务目标从高空悬崖坠落,受伤太过严重,他身中数刀、甚至有几处是要害,失血过多,加上从前难以根治的旧伤,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承受更多系统空间的能量了”

    江飞白喉头微动,许是过分年轻的身体令他的情绪也变得过分感性,青年的嗓音间竟显出几分沙哑的哭腔:“系统,系统空间有什么药物是能一次性把他所有的暗伤和伤口治好的吗?他很怕疼,又总是忍着不说,每次我问起他,他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甚至反过来安慰我——”

    青年说着,唇弯似乎想弯起几分笑意,可那笑意到底无法继续维持下去,很快又会变作一道苦涩难捱的不忍。

    空气沉寂了许久,系统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宿主,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费心,按照目前的进展,任务目标很快就能登上帝位,届时你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了何必这样劳心劳力?”

    江飞白垂眸,他紧紧揽着怀中的人,小心撕下干净的内衫,为他包扎伤口,随后一步步朝着系统指引的可暂时居住的区域走去。

    青年的语调再也没有从前与系统互怼的轻松之感,他平静的语调沉稳无比,连带着神态都与江让像足了几分。

    他平声道:“系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为完成系统任务而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这个任务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纯粹的任务了。”

    “江让这个人对我来说,也不再是只是一个轻飘飘的任务目标。”

    “我喜欢他,希望他高兴、平安、余生得偿所愿。”那句喜欢,青年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将你当做一个孺慕他的孩子。”

    江飞白酸涩地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轻声道:“可是他爱我。”

    系统又沉默了几秒钟,它似乎无法理解江飞白的选择,好半晌才机械道:“宿主,我不明白你们人类世界的爱,可是我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无数个任务者爱上目标的惨案在主系统空间被当做警告挂出,江飞白与它成为搭档后,还曾与它笑说那些人是‘脑子不清醒’。

    可现在,它从来没心没肺的宿主,似乎也甘之如饴地沦为了其中的一员。

    “所以系统,有药吗?别藏私啊,等我赚到积分肯定会还的。”江飞白的语气变得故作轻松了几分。

    系统卡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回话道:“宿主,古代位面系统开放的权限有限,没有完全治愈的药物,目前只能为您提供缓解的药丸。”

    “那给我来十粒。”

    “宿主,你疯了吗?一千积分,你要拿你的命来还吗?”

    江飞白笑嘻嘻:“系统,求求了便宜点吧?咱俩都老搭档了——”

    系统:“滚,最多用我内部员工的卡给你打个九五折。”

    江飞白:“什么?五折?那感情好啊,系统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等我回去就给你写三万字的好评,保证你明年就能升职加薪!”

    系统嘴里的‘滚’字拐了个弯,半天机械音叹了口气,幽幽地变成一个熄灭的‘嗯’

    火焰涌动,潮湿的衣物被一根简易的树枝晾在简陋的林中木屋内。

    这里是一间废弃的小屋,因着崖底过分潮湿,大部分的使用物品都发霉腐坏了。

    江飞白方才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嫌弃,但他也清楚目前的形势,系统没法带着小世界的人物一起瞬移,现下能找个地方住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江飞白到底经历了三个任务世界,当初那会儿入职培训他还是全班第一,加上这些年来为了江让他四处奔波赶着救人、照顾人,生存技能几乎点到满级了。

    是以,没过一会儿,在经过江飞白上跳下窜的一通忙碌后,小木屋变得干净又整洁。

    青年计算着时间,从系统那软泡硬磨来了不少生存物品,煮了一小锅的白米粥,放在炉上用小火煨着,随后,他才在身后随意擦去手上的水珠,脚步放轻,走进了内室的床榻。

    塌上的男人似乎睡并不安稳。

    他穿了一席白色内衫,被褥被人细心掖在胸前,潮湿的发丝早早被人细心擦拭干净,脖颈与颊侧的伤口被白色的棉纱温柔包裹住,与先前在潭水中近乎溺毙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是,江让紧闭的眉眼蹙得太紧了,浓密乌黑的睫毛细细颤抖着,于眼睑处投下一片斑驳的细影,连带着往昔温淡如玉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郁色。

    江飞白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着走近了两步,上挑的瑞凤眼中漾出几分隐约的水汽。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边,细细盯着塌上人逐渐变得红润有血色的薄唇,好半晌,一张皮相匀净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古怪的红晕。

    江飞白骨节分明的指节绷紧,他下颌收紧,喉头忍不住地动了动,却不曾动作分毫。

    他不动,被他薅狠了的系统在一旁冷笑一声:“装货,你又不是没跟他上过床,现在人又没醒,装什么单纯呢?”

    江飞白:“系统,你变得好粗俗。”

    系统:“滚,我只是说,你都干了。”

    江飞白脸更红了:“嗯。”

    系统:?你到底在嗯什么啊?

    系统被气得退出群聊。

    江飞白此时哪有心思在意它,他已经许久不曾与江让这般亲密、好好看一看对方了,此时安顿好,他便眼也不眨地细细盯着榻上的男人。

    越是看,便越是喜欢。

    江飞白只觉自己仿佛当真成了一个方才成年的青涩少年,面对爱慕的人,他总是忍不住的关注对方、恨不能扎根在对方的身体之中,成为一株藤萝,将对方死死缠紧才好。

    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的想,江让的唇为什么那样好看呢?天生翘起几分,哪怕是熟睡时,都仿若在对着人含情脉脉的笑。

    皮肤怎么能这样白润呢,像是江南的雾霭、夜间水潭倒映的月轮,抚上约莫也是如他这个人一般的温凉动人。

    眉眼怎么能那样好看呢?楚楚斯文,谦谦如玉,雅美如清风明月。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人紧促的、惶惶难安的眉头,叫人忍不住的想要心甘情愿的为他驱使,帮他抚平眉眼。

    江飞白这般想着,好半晌,实在耐不住心头的痒意,轻轻以指节揉开对方眉眼的褶皱。

    只是,他方才触及江让温凉的眉心,却忽地对上了一双狭长警惕、乌黑黯淡的眼眸。

    江飞白一瞬间心跳如雷、脸色发白,被惊得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他哆嗦着在心中对系统大喊:“系统!我忘易容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人呢——”

    系统装死。

    江飞白额头冷汗直冒,喉头干涩,在江让冷淡锐利的注视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青年在脑海中疯狂找理由试图蒙混过关,只是,待他刚要张唇干巴巴解释时,忽地听到床榻上的男人微微垂眸,轻声道:“是你吗?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江飞白心中一瞬间闪过怪异的感觉,他忍不住舔了舔唇,仔细观察床榻上的男人,忽地发现一件令他心慌恐惧的事情。

    江让似乎看不见了。

    男人的眼眸灰暗,昔日深黑温冷的眸中如同蒙了层薄淡的雾霭,叫人看不清光亮。

    便是此时,他看向江飞白时,眸中都是一片空茫。

    男人青丝溢在颊侧,他甚少有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在朝堂与丞相府、乃至外人的眼光中,江让总是礼仪君子的典范,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

    可现下,在一个‘陌生人’的眼前,他却全然卸下君子之仪,露出这般叫人心软的姿态。

    又或许,他已然是无可奈何了。

    第258章

    “恩公缘何不言?是让冒犯了吗”

    轻轻沉沉的声音如水波摇晃起伏, 身着白色内衫的男人黯淡空茫的乌眸微转动,恍若蒙尘的明珠一般,于砂砾中, 始终寻不到最终的落脚点。

    江飞白恍惚惊醒,这些年来,他总习惯于依仗年轻气傲的孩子的身份亲近男人, 以至于眼下,他竟然不自觉的吐出亲密之言。

    好在刹得足够及时,江飞白指骨微微握成拳,不自然地低低咳嗽了一声。

    许是听到了隐约的动静, 塌上的男人微微侧耳,黯淡无神的乌眸看向虚妄的黑暗, 面颊仍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 唇上的口脂被全然擦拭干净,裸.露出的唇肉是一片清浅的藕粉。

    他整个人看上去素净极了, 唯有颊侧一点颊边痣,恹恹泛出几分陈旧的红来, 削瘦的脊骨撑起白衫,浅浅的堂风吹来,显出一片病骨支离的劲美。

    此时的江让看上去仿佛一根苍翠的青竹, 陈锈的雨水将它慢慢腐朽、分化,令它变得脆弱、仿佛轻轻攀折,便会叫它彻底碎裂开来。

    江飞白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喉头微哽, 好半晌才借用系统空间修调音色的能力,更改了自己的声音,指节局促张开又合拢, 低声道:“无事。”

    约莫是终于听到了回复,江让下意识偏头,失色的唇边弯处一抹薄淡的笑来,因着重伤未愈,男人说话间的气音十分明显。

    “加上此次,恩公已救下让足有九次”他说着,轻轻喘气,面颊泛起几分费力的薄红,似是想要强行撑起身体:“让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恩公。”

    江飞白见他竟要起身,想到对方胸膛间近乎入骨的伤疤,脑中一空,下意识便走近几步,青年人矫健十足的手臂将男人抱按住,嗓音中显出几分干涩急促的意味:“你、你伤势未愈、莫要再动了。”

    约莫是起身动作过大,江让腰间的白色衣衫渐渐沁出斑驳鲜艳的红,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人眼尾酸涩。

    这般严重的伤口,寻常人哪里能受得住?可江让偏偏只是露出一个轻轻的笑,神态自若到仿佛察觉的不到丝毫的疼痛。

    男人轻轻的声音近不可闻:“好。”

    江飞白忍不住地牙关咬紧,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气闷来。

    又来了,又是这样镇定自若的表情、又是这样无所谓、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心口像是被一块湿黏黏的布死死捂住了一般,窒息沉闷的感觉近乎叫青年生出一股荒诞的冲动。

    他想打破这人面颊上的假面,想让他全身心的依赖自己,想让他流下泪来,哆嗦着嘴唇说出‘疼’。

    追根究底,江飞白只是希望他有信任的人、有喘息空间,像一个正常人那般,可以无需畏惧地露出喜怒哀乐。

    不再那么孤家寡人、步步谨慎

    叫他心脏生疼。

    江飞白气恼地又取出一颗兑换的药丸,忍不住带了几分情绪,沙哑道:“江让,你知道每次救你都要花掉我所有的积蓄吗?你怎么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呢?”

    他虽这般说着,可手中动作却不停,丝毫不心疼地将昂贵的药丸喂进男人的口唇。

    方才要抽手,榻上的男人却轻轻握住他温热的指节。

    分明是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的力道,却叫平日里扛鼎舞剑的江飞白耳根唰的通红,怎么都挣不开,任由自己被那人锁困于指缝间。

    江让唇边的笑意早已隐去,甚至,男人的眉眼间显出了几分难得的焦躁。

    他不再气定神闲,似乎有无形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心脏,令他染上了俗世间的尘埃。

    两人的距离近极了,江飞白抿着唇,过分年轻俊朗的面容被迷蒙的呼吸染得湿漉漉的,他任由榻上仰起头颅的男人以无神的目光审视自己,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分明身体仿若死板的木头桩子,可青年的神色却愈发的迷离、绯红,轻颤的睫毛似是承载不住雪水的枯枝,上下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又或许仅仅是眨眼的一瞬间。

    指间温凉的力道逐渐消退。

    江飞白看那人忽地轻声呢喃一般道:“怎么看不见呢?”

    江让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世界自始至终都是一片黑暗,他惨白着面颊,眼眸茫然转动,嗓音压抑而辛苦道:“劳烦外面天色现下是明是暗?”

    江飞白面上的热意瞬间退却,一时之间,他哆嗦着唇弯,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论怎么说,对眼下的男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明明一切都已然准备就绪、明明精心筹备的多年,一朝双目失明,无疑是将他彻底打入了死局。

    太华不会接受一个目盲的君主、群臣与下属也不会信服一个目盲的主子。

    许是知道江飞白又要询问解决之法,系统平静道:“宿主,您的积分额度严重不足,当前无法兑换任何药物,系统商场已自动关闭。”

    江飞白咬牙,捏紧的掌心早已被他攥得生疼,他额头青筋鼓胀,控制不住的声线中甚至带了几分乞求与威胁的意味:“系统,如果他再也看不见了,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系统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留下一句:“宿主,你冷静一点,只要没有显示任务失败,就还有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江让还有复明的机会。

    江飞白指节陡然一松,呼吸也急促地恢复正常,脖颈微动,青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背脊竟已然湿透了

    许是沉默的时间过分冗长,江让面上的颓丧之意愈发重了起来,他紧紧握住的指骨泛起青意,惨白的面颊如同大火后的灰烬,泛着浅浅的死气。

    男人浑身颤抖,即便他再如何冷静、沉稳,终究还是难以承受如此的惊天噩耗。

    心口一直撑着的一口气似乎即将散去,江让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与野望,简直像一个可笑的笑话。

    他成了个瞎子。

    他怎么能成一个瞎子呢?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到,连衣食住行都只能依靠别人的废物。

    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就此死去倒还干净些。

    江让只觉胸膛中的情绪在逐渐绞杀他的理智,他死死掐住被褥,脸色惨白阴戾,近乎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还会有办法!

    要请医师、对,要请医师看眼睛!

    他勉强至极地弯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笑意,往昔谦谦如玉的面容变得青白如厉鬼般,冷窒的天光晃在他薄白的眼皮上、无神的黑眸中,仿若刀尖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恩公”江让的声音放得极轻,他的声音近乎带上哀求示弱的音调:“帮我请一位医师罢,日后,让必定千倍百倍地偿还于你。”

    江飞白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控制不住心酸与哑然的窒意,反手握住江让削瘦的手骨,舔了舔嘴唇,嗓音沙哑道:“别怕,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江让却是丝毫听不进去了,他仿佛被困在某种绝望的囚笼中,死命地挣扎,却毫无解脱之意。

    “帮我请医师罢,得、得快些了——”额头溢出细汗的男人如此艰涩道,他一遍遍地说着,苍白的指节死死掐住江飞白的手腕,呼吸急促而压抑:“或是拿着玉珰去西陵郡,会有人来接应我——”

    “阿江让,你冷静一点!”失控的病人力道极大,江飞白的手掌都被掐的青紫,可他却仿若丝毫没有感觉一般,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失控的江让,那样干涸苍白的嘴唇、汗津津的脖颈、斑驳瑟缩的身躯,仿佛下一瞬间,这人便要彻底被痛苦撕裂开了一般。

    “你听我说,”江飞白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句红着眼眶道:“我们身处崖底,四处都是毒瘴,人迹罕至,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除却等待救援,我们绝不能擅自行动。”

    “江让、江让,你听我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让却已经听不进去任何的话语了,他空茫的眼眸已然无端显出几分痛恨的意味,整个人哆嗦着,像是绝症患者知道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一般,他额头青筋凸起,嗓音沙哑粗粝道:“我说了请医师!你为何要阻我?!”

    男人大喘气说着,雾霾萦绕的眼球骨碌碌转动,最终定在虚空中的青年身上,近乎怨毒道:“你也是他们派来的吧?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次次都是你救下我。是谁派你来的?商泓礼?不不不,不会是他,那个恶心的畜生恨不得将我锁在他床上,那就是保皇党那些老东西了?他们派你来做什么?故意获取我的信任?然后呢?杀了我?侮辱我?”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男人激烈的咳嗽与呼气声。

    江让恍惚地咳嗽着,口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眼前的黑暗叫他心中生出泣血的恨意。

    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步蠢棋,明明眼下,他应当哄着眼前的人为他治眼才是,可他心里就是恨、就是怨。

    凭什么商泓礼就能毫无阻碍地登上皇位,凭什么他这般呕心沥血的谋划,换来的却是这般的结果?

    事已至此,若是当真要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让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江飞白赠与他的小扇——他也不知这扇子缘何没被此人收走,但眼下,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锋锐的薄刃贴在指腹,隐约的刺痛令他的神经愈发鼓噪兴奋。

    江让在等,等眼前这人没了耐心,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只要对方敢贴近他,他一定会将此人的心脏都剖出,千刀万剐。

    苍冷的嘴唇神经质的哆嗦着,手心的细汗早已变得粘稠,屋外的和风钻入屋内却变得寒冷刺骨,丝丝倒灌入他的肺腑、心脏。

    分不清是什么,总之,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带着暖意的呼吸,如一捧阳光般,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他的唇上。

    与此同时,江让手中的刀锋扎进了那人凸起的背脊,锋锐的刀刃被人骨卡住,湿漉漉的血腥气铺面袭来。

    男人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空白之后,便是古怪的、尖锐的、连同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

    唇缝间滴下几滴浓郁的血珠,耳畔传来一道掩饰性的、压抑的闷哼。

    可更快的,是那人手忙脚乱的、近乎笨拙地为他擦拭唇畔血迹的衣衫。

    “咳咳咳——”那人似乎离远了几分,他咳了许久,像是要将心脏都呕出一般。

    江让面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神色,他喜怒不明地抿唇,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塌上。

    “解气了、吗?”

    湿闷的声音如同即将碎裂的海上泡沫一般,只消浪花轻轻拍打,便会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知道。”江让沙哑着,一字一句道。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约莫太痛了,他有些支撑不住地半歪在床榻边,温热的指节隔着虚空抚了抚塌上阴晴不定的男人殷红的颊边痣。

    好半晌,江让才恍惚听到了一道苦涩的、轻轻的叹息。

    那人断断续续说:“嗯,知道。但是,我很高兴。”

    “江让,你、知道吗?我救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见你、真正显露过情绪。”

    江让愣愣地看着漆黑的上空,好半晌,他才张唇道:“为什么?”

    我如何,与你何干?

    那人的回答是轻轻的、珍惜地抚过他面颊的慢慢变凉的手骨。

    还有一道柔软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

    “还能为什么,江让,你、有没有想过,除却仇人会、会时时刻刻盯着你,”青年的声音变得费劲而沙哑:“还有喜欢你的人。”

    “我不是任何人派来的,我只是为你而来。”

    脸颊上滴落的温热水液承受不住地逆流,一点一点将眼眶濡湿。

    江让指骨微微蜷缩,忍不住偏过面颊,于是,那水液便又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仿佛那泪水正是他为那人流淌的一般。

    江让垂眸:“别哭了。”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江让于是又道:“你心悦我?”

    那人又嗯了一声。

    江让说:“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空气安静了一秒,江让听到一道轻轻的嗓音如是说:“我心悦你。”

    第259章

    失明的时日对于江让来说, 实在太过陌生、不适、怪异。

    逼仄的暗色仿佛一道粘稠的黑色纱网,将他整个人都网罗在其中,偏偏那暗色并非全然的黑暗, 反倒恍若蒙了一层浑浊灰尘的铜镜,雾蒙蒙的、透不进光。

    这对一个乍然失明的人来说,无疑是难以适应的。

    明明仍是如此熟悉、清晰的世界, 可偏偏命运弄人,如今的他已然无法亲眼所见。

    许是因为失去了光明,周遭世界一切的感受全部都加倍地降临在他的身体与理智之间。

    他能够敏锐地听到簌簌风雨淋过枝叶时带起的喧哗声,林间虫鸣鸟叫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远在天边。

    江让时常会被它们吵得睡不着觉。

    已是深秋, 崖底湿冷惨厉的冷风总如阴魂般扑向木屋的罅隙处,再一点又一点阴寒地渗入骨缝之中, 恍若一柄缓缓凌迟的刀锋。

    每当这个时候, 难忍而熟悉的疼痛便会再次造访。

    头颅中似是有一柄锋锐的利剑在搅弄一般,它们残忍地几乎将他的头颅掀翻, 蜂拥而至的痛苦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倒吊了起来,而他只能摇摇晃晃地任由它们寸寸侵蚀自己的理智。

    江让从来都是个极其擅长忍耐痛苦、不喜暴露自我的人。

    即便痛得眼前模糊、面如白纸, 若是不熟悉他的人,也依旧无法察觉到他的异常。

    毕竟,他看起来太‘正常’了。

    平静温和到仿佛永远不会变的面颊, 纹丝不动、削瘦雅致的肩颈,至于男人面颊上的苍白,仿佛只是一幅未曾涂抹色泽的美丽画卷。

    他从未想过, 原来, 这个世界上,除却江飞白那孩子外,还有人能够看破他的伪装。

    几乎是在江让犯病的第一日开始, 那个救下他的青年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因为视不可及,江让便只能从对方匆匆的脚步声、带着颤意的嗓音、温暖出汗的掌心感受到几分焦急、关心、恐惧。

    那人身上的气味其实并不好闻,灰扑扑的尘埃气息、隐约的血腥气、还有些许并不令人生厌的汗水气息。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的他已然疼得意识模糊了,江让反倒觉得那人的身上的气息叫他心中莫名安定、松懈。

    这对男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十分值得警惕的事情,可江让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早在他在这人面前卸下那层伪善君子的面具后,那张天衣无缝的皮,只会逐渐四分五裂,消弭无踪。

    恍恍惚惚、水雾弥漫间,江让自尖锐的耳鸣声中听到青年急得险些要哭出来的声线。

    那人紧紧地拥着他,温热的手掌不住地抚着他的后背,在江让仅剩下的记忆中,那人灼热的额头如同滚烫的熔岩一般死死抵着他满是虚汗的头颅,颤抖沙哑如云雾般的呼吸蒙在他的唇畔:“这次怎么这么严重不疼了、不疼了,有我在呢,我在这,阿阿让,我绝不会叫你出事的。”

    随后,一颗药丸模糊地被喂入他的喉间,滑入胃部。

    那一夜,江让睡得十分安稳,他没有被反复折磨的隐痛刺醒、没有被噩梦惊醒,睡梦中温暖如身处母胎中的羊水包裹住他的全身,令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无星无月的漫漫长夜中,每当睡梦中的他控制不住地蹙眉、将要醒来时,便有一人守在他的身侧,安抚他、亲吻他的面颊,给予他缺失多年的安全感。

    江让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只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松舒适过,询问起时,青年只是笑着告诉他,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

    他以十足轻松的语调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你睡了很久,应该饿了,刚巧今天出去猎到了一只兔儿,给你煮了肉粥。”

    说着说着,那人的声音变得愈发温柔。

    江让有一瞬间的晃了神,青年的声调十分年轻,听着也不过是将将弱冠的年纪,话语间活泼的模样令他频频想起家中的孩子。

    若江飞白此时在他身边,只怕也会这般,不、那孩子如今已然颇有小大人的模样了,他会板着脸盯着他,满脸的不高兴说:爹,你怎么答应我的?又不好好照顾自己,真叫人操心!

    这般想着,江让忍不住弯起苍白的唇。

    许是被瞧见了,端过热腾腾木碗的青年坐在他身边,拿起一柄木勺,轻轻刮着粥碗的边缘,取了些温度适宜的粥饭,小心喂给了他,一边笑着问他:“阿让,怎么笑了?”

    江让不免想到,从前他生病的时候,江飞白也是这般端着药碗伺候他病榻前的。

    自从失明以后,江让的听觉变得敏锐了许多,他听得出对方的动作,人在生病脆弱的时候难免会有几分移情,也正因此,男人待青年难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江让其实并未真切地将青年所谓的‘喜欢’当真。

    他还不清楚对方缘何多年来一直关注解救于他,甚至此事无法多想,越是想,便越是怪异。

    按照对方第一次救下他的时间来推算,青年当年只怕还是个孩童。

    那般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如何能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救下他?

    眼下,江让还不清楚对方真切的企图、背后是否有助力之人。

    男人手握权力多年,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旁的不说,至少此人待他也算是一片真心,且眼下他还需依仗这人带自己出这崖底,再加上对方与家中孩子年龄相当,江让便是再铁石心肠,也难免软下几分。

    但他至多也只是将对方当做孩子来看,哪里会有什么旖旎的心思。

    是以,眼下闻言,江让便也十分坦然轻笑道:“只是想起家中长子,他与你年岁相当,我离开许久也不知眼下他在家中如何。”

    男人的声音慢慢变低,似乎多了几分忧心的意味。

    一旁的江飞白一双黑眸几乎瞬间便亮了起来,他勉强镇定,继续耐心认真地喂粥给江让,唇角的笑容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系统在一旁面无表情道:“哇哇哇,又让你幸福了。”

    江飞白都没空搭理它,身形高挑的青年人忍不住舔了舔唇,干咳一声,黑眸变得湿漉漉的,紧紧盯着江让的模样简直与初生的小犬无异。

    他有些别扭道:“你、你很担心他吗?他能有什么事儿啊,你在外拼命,他在家里享福呢。”

    闻言,乌发仅以一根艳红发带束缚的男人忍不住蹙眉,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

    江让的表情看上去温和而自然,往日见人笑意温润的桃花眼暗淡空洞,只余下颊侧朱红的小痣熠熠生艳。

    他看不见江飞白盯着他红着脸发呆的模样,只思衬道:“飞白自幼是我带大的,他年纪尚幼,性情跳脱。近些年来,我与当今圣上斗法许久,外头不免有些流言,如今我不在京都,不免担忧他遭人脸色,受人欺负。”

    话音落下,空气中静了一瞬。

    江飞白眨了眨黑睫,有一瞬间只觉喉头微涩,连带着眼眶都红了几分。

    系统在一旁也沉默了,好半晌,它幽幽道:“宿主,你这样看着真的很像一只被他钓着跑的狗。”

    江飞白吸吸鼻子,心头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反驳:“什么叫真像被他钓着跑的狗!”

    系统寻思这人居然还有点尊严吗?

    江飞白下一句话就蹦出来了,语调十分坦然自豪:“我就是他的狗,我是我爹的狗!”

    系统:“”哇塞,给你鼓掌哦。

    一碗粥很快就喂完了,中途江让表示可以自己吃,江飞白死活不肯,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粉红的泡泡里了,恨不得嘴对嘴喂才好。

    当然,他最后还是有贼心没贼胆,没敢在男人清醒的时候放肆。毕竟不管他怎么想,江让也是实实在在当了他十几年的爹,江飞白性子闹腾、上学堂也是个好讲话坐不住的,曾经也是能把男人气得揪他耳朵、拿着戒尺伺候他的完蛋家伙。

    说起这事儿,江飞白还颇有些心有余悸,他是个现代人,古人的书法字迹学起来本就费劲,而且他本来文科就不好,那些之乎者也他一听就犯困,这是真没办法。

    再加上夫子偏要将他安排在靠前的位置,课上睡觉很容易被抓,于是他只好不停地找同桌和后桌讲话

    说起噩梦的那天,江飞白也不知道江让为什么突然想起来来学堂看他,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站在窗外气得人都青了。

    江飞白那天下了学堂,被江让关上门卷起袖子用戒尺抽了一顿。

    据系统说,那天的江飞白叫得很惨。

    它还特意给录像了。

    录像中,江飞白趴在床上,背后青青紫紫肿了一片,一双眼睛哭肿了,看着他爹唯唯诺诺的模样堪比被揍怕的老抽色金毛。

    最后,等江让带上房门离开后,他才气愤又窝囊地说了一句。

    “中式教育,你赢了!!!”

    系统笑抽了,拿这个录像嘲笑了江飞白数年。

    吃完粥后,江让便又疲乏地躺下了,但许是因着白日睡得久了,男人并未立刻睡下,只静静靠在塌边,听着青年忙前忙后。

    江飞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有干劲,全身的力气像是使不完一般的。

    其实他这一天下来几乎都没休息过,这崖底瘴气十分厚重,捕猎难度极高,好在江飞白有功夫傍身,忙碌一番也算是有所收获。

    最重要的是,眼下,江让只能依靠于他,一想到对方闭目横陈在床榻上等他回家的模样,江飞白就忍不住的浑身发热,干劲十足。

    回家后,果不其然,江让还在昏睡,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取了自制的工具,将这小木屋罅隙漏风的地方修整了个遍。

    忙碌大半天,江飞白也不记得吃饭,洗洗手就去生火煮粥、洗衣做饭,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些针线,开始勤勤恳恳替江让缝补起衣物来。

    江飞白一边无知无觉地缝补手中红色的婚服,一边跟系统套话,在知道江让这一路上的艰辛、在渡生寨中受得委屈,甚至被迫嫁了匪贼,气得好悬没撅过去,当即就把手中的红衣丢了出去。

    丢出去还不解气,外头冷风瑟瑟、湿气逼人,他偏要一把火将它烧得丝毫不剩。

    收拾好桌碗后,江飞白端来了一盆热水,他轻轻扶起榻上面容惨白的男人,为他调整好姿势,随后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心褪去对方的中袜,在触碰到对方玉白的脚踝时,江让动了动,疲惫懒倦的面上显出几分不喜的模样。

    江飞白却已然看痴了。

    江让的脚踝很好看,秀白通透,脚背处浅淡的青筋如丝丝缕缕缠上的藤蔓,渐渐延伸隐没至脚踝处,每一寸皆是玉骨清明的模样。

    江飞白盯着对方的脚踝瞧了许久,眸色显出几分怪异的渴望之态。

    自上次在那青楼中与男人春风一度后,他便多了个难以启齿的喜好。

    江让是个对那事儿颇为冷淡的人,其中也有身体的原因,那日在青楼若不是药物作用,只怕青年也难以得逞。

    也正是那一次,江飞白意外的发现,江让的动情点,其实在脚上。

    即便是到今日,江飞白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日,他确实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做出了那等以下犯上的混账事。

    但你若要问他悔不悔,他是绝对不悔的。

    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江飞白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梦到过那日多少次。

    梦中,他化身为了一只发了情的红白花色的妖蟒,它缠在那人雪白的腰腹间,一寸寸以粗糙的蛇信舔遍他从来敬重、崇拜的阿爹的周身。

    它痴缠的像是发了狂,只觉这人的肩线怎能如此雅致,如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嘴唇怎能如此温凉沁心,恍若解渴的山泉水;脚踝处的骨架怎能如此润美如冰,每一处的曲线都极其赏心悦目,叫它忍不住地垂首品尝。

    它这般想,便也这般品尝了。

    巨大的蛇信一寸寸包裹着玉白的足尖,纠缠缠绕,江让似乎被它逗弄得失了衡,闭上的薄白眼皮不住地颤抖,溢出涩口的泪意。

    见此,江飞白更是激动

    他知道他是个无视伦理的混账、畜生,可让他对着那般可口的男人无动于衷,他实在做不到。

    *

    “我自己来。”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怠,他半靠在床榻边,支起的眼皮被幽幽的烛火染上几分美丽的光泽。

    江飞白动了动喉结,垂下的眼眸中多出了几分闪烁的渴.欲之色。

    他并未听从江让的意思,松开双手,反倒是仿若捧着珍宝一般,慢慢跪在湿凉的地下,沙哑道:“阿让,你现下看不见,莫要逞强,由我来帮你便好。”

    江让大约是不喜的,但他只是蹙了蹙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江飞白黑眸中闪过几分兴奋,他修长的指节慢慢抚在那人的脚踝骨肤之间,状若十分正经地搓揉、轻按。

    失明的谦谦君子如今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甚至全然不晓眼前人究竟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东西,只是面颊微红、头颅无力后仰起几分。

    “这个力度可以吗?”

    野心勃勃的青年头颅垂得愈低,他神态痴迷无比,丰红的唇尖几乎要贴上水中那玉白的足尖。

    江让轻轻‘唔’了一声,温润的声线低低问了句不甚相干的话。

    “这么多天了,还不知你唤作何名。”

    闻言的一瞬间,江飞白失控地动了动喉结,好半晌,他勉强克制自己,终于清醒了几分,慢慢抬起头来。

    他跪在男人面前,几乎以一种顶礼膜拜的姿态,仰视着男人,口中涎水覆起又被吞咽下。

    江飞白舔了舔唇,露出两颗锐利却又不显危险的虎牙,喑哑道:“周予白,我的真名叫周予白。”

    第260章

    晚风呜咽, 摇曳的树丛鬼影重重,乌云被狂风扯住裙摆,死死掩盖住幽冷的月色。

    不出片刻, 细针般的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开始哗哗作响。

    山崖底本就湿气厚重, 层层叠叠的宽厚树叶遮蔽日光,加上木屋又临近水潭,平素便潮气逼人。

    今夜下了大雨,整个木屋内幽幽泛起一股木头腐烂潮腥的陈朽气息。

    江让和江飞白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分床睡的, 小屋狭隘,只有一张床榻。

    江让是病人, 受不得寒湿侵扰, 便一直宿在榻上。

    而江飞白自己就糙得很了,他只裹着一张竹席和毯子, 将就着窝在地上。

    只是今夜风雨实在葱茏浩大,连带着木屋的顶端都隆隆作响, 屋内水雾弥漫,地面更是渗入一层薄膜般的水液,竹席方才置于地上, 便被浸泡得透湿。

    江飞白却并不在意,他正思衬着明日再出去弄些竹木,将这竹席垫得高一些, 今晚将就着也能睡。

    一旁的系统许是方才充完电上线来了, 见他这副落水狗地模样,当即嘲笑脸:“恋爱的苦你也是吃上了哈,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人家好像还没跟你确定关系。”

    江飞白恼羞成怒,正要张口,忽地见榻上的男人微微起身,因为是夜间,江让身上只系了件白色绸袍,衣衫十分宽松,隐隐显出男人美好玉白的锁骨与颈窝。

    江让睁着无神的黑眸,斯文的眉目拧起几分轻愁的弧度,他‘看着’塌下的青年,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嗓音略带沙哑道:“咳咳今夜大雨,屋内湿冷,你上塌与我挤一挤罢。”

    江飞白黑眸当即一亮,唇畔的虎牙当即咧出几分,他脸颊上红晕迭起,心中兴奋的哇哇大叫:“系统、系统你听到没,我爹在心疼我!我就知道他不舍叫我吃苦!”

    “求问:现在同居一起睡,以后领结婚证的日子还会远吗?”

    系统:“”

    系统扯出一个虚伪的笑:“那还真是恭喜你了啊。”

    江飞白这会儿哪能听出系统的言不由衷,他美滋滋的表情看上去像一条傻乎乎的狗,青年抱着手中的被褥,明明高挑年轻的身体都坐上床榻了,嘴里却偏偏还要故作小心道:“可以吗?会不会挤到你呀?”

    系统虚弱道:“停停停,你真的好绿茶,我有点晕茶了。”

    江飞白笑嘻嘻:“好兄弟,忍一下。”

    系统:“滚啊!”

    床榻上的长发男人并不清楚一人一统之间的对话,闻言只是微微弯唇道:“无碍。”

    江飞白当即咧唇,尖锐的虎牙与微微绷紧的肌肉令他恍若一只已然成年、能够熟练捕猎,却故意在主人面前装作无害的虎豹。

    屋内灯火摇曳,朦胧的两道人影在隐约的雾气中逐渐融为一体。

    江飞白仗着对方看不清自己,色泽红润健康的嘴唇近乎要贴近对方的略显苍白的唇弯,炙热、不稳,属于年轻人的气息挟裹着几分试探性的侵略,洒在对方温凉如霜的面颊间。

    青年一双漆黑的瑞凤眼近乎放肆地盯着昔日手握权柄、管教指点他的长者,潮热的火焰近乎将要从那酸胀的眼眸中伸出火舌,舔舐男人在烛光下雅致秀艳的面颊。

    许是感受到了对方以下犯上、意味不明的注视与气息,江让动作微顿,轻轻偏过了头,乌发顺势遮掩了他的面颊,宛如一道幽幽散下的纱帘。

    男人的动作总是赏心悦目、仪态端庄的,即便是在床榻间撑住手臂与身体微微后退、空出位置的姿态,也十足的俊雅不凡。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微妙。

    因为失去了视力,江让的其他感官愈发敏锐了起来,譬如眼下,他完全能够感受到青年与他之间堪称僭越的距离。

    周予白是故意要叫他发现的。

    青年分明可以忍住鼻息、喘.息、唇舌间隐约的呼吸,可他偏要如隔靴搔痒般,时隐时现地令他察觉到那如火苗般舔.舐皮肤的气息。

    那人仿佛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他是个心悦他、对他有欲.望的男人,而非毫无所求的小辈。

    心尖处的跳动略略快了几分。

    江让平静忽视着那怪异的感受,事实上,他并不厌恶周予白,甚至相比较旁人,已然称得上过分宽容。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也正因为看不清,他在心中会以自己所接受到的讯息勾勒对方的模样,猜测对方真实的性情、目的,好奇对方的动机。

    对一个人好奇,便是滋生在意、情感与关注的开始。

    是以,这些时日以来,当他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勾勒对方模样的同时,便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这人从前救下自己的时刻。

    昔年,周予白留在江让记忆中的画面,是永远陷在光明中的模糊面颊、焦急担忧的呼唤还有,轻轻抚摸他面颊时温柔的触碰。

    尚且年轻的时候,江让也曾数次下令寻觅这位救命恩人的踪迹。但怪异的是,无论是谁,都不曾见过那人,仿佛他当真是从天而降的神明,来人间一趟,只为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心中的波澜起伏不定,男人的面上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好似他全然不曾感觉到眼前人侵略的气息。

    江飞白抿唇,喉头微微动了动,默默退后了几分。

    其实,与江让所思衬的全然不同的是,江飞白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

    在江让面前,江飞白完全就是个好拿捏、爱慕于他毛头小子,心仪之人就在眼前,他哪里还空得出脑子来算计什么?

    方才,青年只是险些忍不住亲吻对方的欲望罢了。

    两人各想各的,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江飞白心里其实挺紧张的,这并非他与江让第一次同床共枕,可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从前,身为男人的儿子,与父亲同床共枕时,他可以尽情地朝他撒娇卖痴、诉说心事,他可以缠着他、闹他,要他承诺永远陪着自己。

    可现下,当他的身份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拥有自主能力的男性,他们之间不够亲近、信任、富有默契,可江飞白却觉得,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那人在他的面前剥去了那层名为‘父亲’的矜持皮囊,展露出了真切的、平等的、甚至是脆弱的一面。

    ——类似于情人的一面。

    尤其是接下来,男人也不知怎么,轻轻低哼了一声,额头覆上一层银珠般的汗液,那双无神却依旧美丽的眼眸溢出星点的水痕,面颊上的表情似乎痛苦极了。

    江飞白顿时急了,整个人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忍不住凑近男人,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从天堑变为亲密,而他仿若未觉,只有嗓音是难捱的心疼:“怎么了?是伤口裂开了吗?”

    说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江让光洁的手臂。

    果不其然,方才牵开对方的半遮掩的手臂,便见男人的胸前露出了湿红一片的白色纱布。

    ——这医用纱布还是江飞白死皮赖脸求着系统赊账赊来的。

    江飞白瞳孔微缩,青年本就是焦躁的性子,当下便立刻起身,手脚发颤地低声安抚道:“阿让,你别怕,我去拿药。”

    言罢,他便匆匆下床去取了药物。

    床榻上的男人待他离开后,轻轻地、平静地半睁开薄红的眼皮,那张斯文儒雅的君子面上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的痛苦与脆弱?

    是了,他只是想试探此人的底细。

    江让从不是个会随意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的人,甚至,只要他哄得此人愿意随他一同回府,男人便有的是手段探听对方的来历。

    可眼下,江让却想听眼前这人亲自同他道来。

    其实他完全不必如此着急,总归他与周予白一时半会儿离不得这山崖,如此着急,反而会暴露他的目的。

    许是心口没来由的急促跳动、亦或是回忆中那人对他反反复复说的那一句‘别怕’总归,它们如同一颗颗闪烁的、挂在天边的星辰,分明光芒如此黯淡,却足以令他驻足留连、耐心观望。

    “阿让,”那人急促又紧张的呼气声在耳侧如此道:“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江让轻轻敛眸,眉眼间显出几分苍白的、脆弱的痛意。

    江飞白是真的被吓怕了,青年整张脸都煞白惊人,他抖着手轻轻地、一寸寸地褪去男人的衣衫。

    江让的皮肤很白,尤其是如今伤口再次开裂,衬着殷红刺目的鲜血,便愈发显得苍白湿冷了。

    便是如此美景,青年却再没有多余的旖旎心思。

    他空白的脑海中只余下一句话:阿让很疼。

    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男人隐忍咬出深刻痕迹的下唇、颤抖湿润的锁骨、泛着青紫的刺目的伤疤。

    他只能看到他的苦楚,于是便也为此深深感到痛苦。

    伤口裂开的并不大,相比较先前那些时日,如今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可江飞白就是紧张,紧张的恨不能自己以身代过。

    青年颤抖修长的手腕轻轻包扎着伤口,他微抿着唇,专心致志地替江让细心包扎。

    在最后一道蝴蝶结成型后,在他稍稍松懈下紧张的身躯的一瞬间,一只温凉而修长的手腕轻轻按住了他指节,将他的五指抵在了对方的伤口处。

    江飞白恍然抬头,看见那人靠在墙壁边的、被烛火映照的忽明忽暗的俊雅眉眼。

    那双黑瞳依旧毫无光亮,盛满雾霾,可青年却隐约觉得,对方正在专注地‘看着’他。

    江让牵住他的五指,按的动作稍稍下滑几寸,落至小腹处。

    男人的身体也是温凉的,就像他的脾性一般,温和却疏远,谁都无法接近他的内心。

    江飞白感受着手下光滑的、触感极好的皮肤,心中的惊惶慢慢落下几分,情绪过分的大起大伏令他心中的火焰难消,最后竟缓缓化作了另一股怪异的、糟糕的、荒唐的渴望。

    他愣愣看着男人,喉头止不住地吞咽。

    下一瞬,面前的乌发男人便轻轻地张开唇弯,他白色的绸袍已然全部散落开来,如同汹涌退潮的水液一般,遗落在无在意的塌边,他苍白的唇露出一道斯文的浅笑,仿若陷入了某种回忆道:“还记得这里吗?”

    年长者引导着青年轻轻抚摸他的小腹,一边不急不缓地轻声道:“这里曾被前朝敌军刺穿过,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唔,有些疼,但不是特别疼,只是脑海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感知的不真切。”

    “是你捂住了我的伤口,在我耳边不断的说:江让,醒一醒,你不能睡过去。”

    江飞白当然记得,可他从不愿多加回忆,这是江让所承受的,作为这个世界‘主角’的苦难。

    是了,从一开始接到这个任务开始,系统就明确的告诉过江飞白,江让是这个世界备选的主角之一。

    这个位面经历了太多次的重启,主角的位置也换了多余次,商泓礼、崔仲景、纳兰行云、魏烈、陈彦书

    他们无一例外,承接不住这鸿大的天命,最后令得天下四分五裂,战火永不停歇。

    而江让,是最后一个被选出的主角。

    其实他本不该是主角之一,这也是他当初不被神谕偏爱的缘故。可他偏生凭借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坚韧的意志,硬是跨过了无数的险途,走至今日。

    江飞白确实救了他很多次,可这么多次,但凡有一次,江让没有凭借自己的过人的意志扛过难关,他也救不回他。

    所以,救回江让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逐渐变得温热的指节牵引着青年抚上起伏的心口,温柔的心跳声坚定而有力地在他们交叠的手掌之下跳动,恍若一曲蜿蜒流淌的箜篌曲。

    江让忍不住弯唇,绵长的记忆令他的轮廓都染上了几分温和感叹的辉光,他轻声说:“还有这里,它曾经险些被刀锋扎进,是你躲在暗处射穿了那人的手腕,对吗?”

    江飞白呼吸微窒,他的手掌不断颤抖。

    两人的身份好似调转了过来,分明当初遭遇险境的人是江让,可青年表现的却好似是自己险些遭到了锥心之痛。

    他的脸色苍白,手腕不住颤抖,惧怕的、痛苦的、即将痛失所爱的情绪挟裹着他的理智,令他恍若坠入泥潭。

    是啊,那次若不是他及时拉开了弓,江让便会在他面前死去。

    彼时,他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转眼却要面对心爱之人即将身死的残忍画面。

    江飞白其实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家伙,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个刚刚考上快穿部的小职员,他不出彩,只知道依仗着系统和小聪明完成任务。

    可那一次,他甚至连呼唤系统的时间都不够了,残酷的战场不会给人反应的机会、也不会留给人思考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大约是老天都不想看到他们阴阳两隔,江飞白从未那般冷静地握住弓箭,他的手腕不曾哆嗦一瞬,曾经江让环住他的颈窝,教授他搭弓射箭画面浮现在眼前,青年指节绷紧到近乎青白,箭弦嗡鸣,射出了那一箭。

    “咣当——”锋锐的箭头射穿了那人的手骨,力道甚至大到将对方连带着箭身一起扎入泥土之中。

    几乎射完那一箭,江飞白便脱了力,跪倒在泥土之中。

    时至今日,他再想起那一幕,都只觉入堕冰窟。

    他是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阿让了。

    大约是感受到了青年苦涩的心情,江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的肩胛依旧光.裸着,可屋内摇曳的烛火却又为他披上了一层美丽的纱衣。

    屋外风雨已歇,只余下枝叶沙沙作响的声调。

    江让轻轻笼住青年人的手骨,沙哑道:“阿白,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够来到我的身边,可是,我心中一直有几个问题难以明晰。”

    男人的声调带着几分蛊惑的、牵引的意味:“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会身遇危险,又那般巧合地来到我的身边将我救下的?”

    “世上从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药物,而你喂给我的那些药物,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你究竟是谁?”

    问到最后一句时,始终被囚困于黑暗中的江让却陡然感受到了手骨上落下了一滴炽热的雨水。

    刺骨的热烈近乎承载着主人一切的痛与爱,缓缓地、苦涩地流淌而下。

    便是江让,一时间竟都难以开口继续问下去。

    另一旁,系统的提示音在江飞白的耳畔近乎刺耳地发出警报声。

    “提醒宿主——提醒宿主——按照快穿部员工签署的条约,您绝对不可以暴露系统和总部的存在,如果此举影响到了世界进程,您将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一片警报声中,江飞白轻轻反握住江让的手掌,他的眼泪几乎已经将他淹没了,可他依旧狼狈地、固执地送上了自己的吻。

    温热的唇齿相接,谁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江飞白轻轻退开一步,他的声调轻得近乎弥散:“阿让,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为你而来”

    “我来自——”

    系统近乎尖叫道:“你疯了吗?周予白,你自己想死别拖着我!!”

    “我来自另外一个国度,那里没有战争、人人平等,所有人都过得很幸福,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他轻声道:“江让,我真想带你也去看一看。”

    警报声逐渐消弥,系统吓得大喘气。

    江让大约也没想到这个答案,他沉默了半晌,许久道:“好啊。”

    男人并未追根刨底,最终,他只是轻轻弯唇道:“如果有机会,就带我去看看吧。”

    “警报、警报,快穿部员工周予白违规一次,员工手册第818条规定,员工不可干涉主角的意志。”

    “按照局内规定,您的真实姓名,包括本次干预、涉及到非本世界的内容将会在任务对象获救后全部从记忆中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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