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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覃戎走后, 郭夫人与覃珣仍留在原地,恭送骊珠一行人上车之后,才行离开。

    “真是可惜。”

    郭夫人望着离去的马车,忽而吐出了这四个字。

    随即才回过神来, 对覃珣道:

    “男女婚嫁之事讲究缘分, 逝水莫追, 公主纵然好,却与你不合适, 雒阳城中还有许多兰心蕙质的好女孩, 你母亲定会给你选一桩更合心意的姻缘。”

    覃珣面色沉静, 只恭敬向叔母道了句“侄儿明白”。

    如今最重要的, 还是流民军这件事。

    流民军既可安内, 又可攘外, 于国是良策, 但于覃家却不算是好事,尤其是对他二叔覃戎而言。

    覃珣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二叔为了自己的权柄,绝不会让公主和裴照野顺利推行下去的。

    骊珠一行人朝着宛郡郊外的驻扎地而去。

    马车内, 医官正在给裴照野清创疗伤,丹朱在一旁帮着打下手。

    裴照野没吭声,倒是顾秉安瞧着那满背皮开肉绽, 时不时地嘶嘶两声, 好像只是在旁瞧一眼都觉得疼。

    这时候他才理解,方才山主为何不让公主上这辆马车。

    顾秉安:“……这回当真是算漏了那位郭夫人,山主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做事,还是莫要如此鲁莽了。”

    待清创结束,车内才响起一道因忍痛而沙哑的声音。

    “吃一堑长一智可以, 鲁莽是另一码事。”

    天底下哪儿有十成十把握的事?

    一次漏算就畏手畏脚,他也不必当什么匪首什么将军,回家种地算了,那个最稳当。

    顾秉安却没领会他这层意思,眉梢一挑:

    “山主,你这可就有点没心肝了啊——”

    裴照野斜睨他一眼,顾秉安的语调顿时又和缓几分。

    “我是说,公主这次为了救您,可费了好一番周折,听说自山主走后,公主每日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山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公主多考虑考虑。”

    提起这个话头,丹朱也顺势将自己从长君口中打听来的事一并道出。

    从陆誉顺着蛛丝马迹找到萧其沅,萧其沅从中搭线联络雁山起义军,再到拨粮赈灾,收服雁山军,向朝廷请旨设立流民军——

    丹朱咂舌:“公主看起来小小一只,感觉弹个脑瓜崩都能把她弹飞,没想到办起事来这么麻利,我听到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老贼,之前找人跟他们谈判的时候,多耀武扬威,一副不还粮就要把山主活剐了似的。

    丹朱当时简直恨不得一箭给他穿成串。

    偏偏人家又是坐镇一方的将军,光是宛郡就有四五千兵力,他们红叶寨除非就地开始招兵买马,否则绝对无法正面相抗。

    谁料公主却不用一兵一卒。

    先是雁山军归顺了一半,后来又在那竹简上写几个字,请回旨意,就让那覃戎老贼气焰全无。

    覃戎不仅得放人,他们还能坐着覃家准备的车马,堂堂正正接回山主。

    正面打仗赢过对方自然很爽。

    但丹朱突然发现,之前顾秉安经常挂着嘴上的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好像也挺爽的。

    裴照野也有此感。

    医官替他上药,简单包扎,收拾好之后,他才起身挑起帘子,朝窗外看去。

    此刻已近午时。

    赶了一夜的路,队伍这才回到了驻扎地,修整生火,开始准备午膳。

    那道雾粉色的身影坐在树下,周围都是之前在一线谷夺粮时受伤的山匪,她正在了解他们的伤情。

    顾秉安闲闲调侃:

    “经这一遭,公主力挽狂澜,在寨中弟兄们心中地位水涨船高,山主就没点危机感?”

    裴照野却微妙一笑:“经这一遭,她要是还没点收服人心的本事,我倒确实该有些危机感了。”

    至于别的,他丝毫不担心。

    “我能做到的事,公主做不到,公主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要是分开,谁也取代不了谁,要是合在一起……”

    丹朱抢话:“那就是天造地设!”

    裴照野露出一个被取悦的表情,与丹朱在半空击了个掌。

    顾秉安翻了个白眼。

    草莽山匪出身,还敢说自己跟金尊玉贵的公主天造地设,也就他们家山主这么自信了。

    骊珠并不知晓马车内的对话。

    只是医官来回禀,说已经替裴将军处理好伤势,可以挪动了,骊珠才立刻起身,命人去拿用来抬伤者的担架。

    谁料担架还没取来,裴照野已经自己走回了营帐。

    骊珠气呼呼地掀帘追了进去。

    “林医官不是跟你说了,伤没好之前不能自己走动吗?”

    趴在榻上的裴照野冷嗤一声道:

    “让我躺那个破担架被人抬着?想都别想。”

    “……”

    也太要面子了点。

    骊珠上前,见他都疼得额头冒冷汗了,到了嘴边的责备咽了回去。

    她想伸手替他拨一拨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然而裴照野却忽而后撤了一点,避开了她的手。

    他!居然!避开了!!

    骊珠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裴照野笑道:“七八日没洗过澡,脏得很。”

    “……我又不嫌弃。”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裴照野望着她的眸光幽静。

    骊珠命人送来了午膳,两人一人一案,在营帐内一边用膳,一边说起了流民军的事。

    “……原本以为只要送够了粮草,朝廷又以流民军来安抚招降,雁山军自然会归顺,没想到竟然只归顺了一半。”

    骊珠的细眉因烦恼而微蹙。

    听说吴炎李达二人与骊珠会面之后,回去的当日,雁山内部就爆发了一场冲突。

    雁山军就此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

    一股跟随吴炎,此刻就驻扎在绛州雁山的山脚下,吃着骊珠赈济下去的粮食,受县内官军监视,等待骊珠的命令。

    另一股仍然藏身雁山,但根据县里官员的调查,李达为首的这伙人与薛家走得很近。

    “很正常。”

    裴照野捧起一碗汤饭。

    “起事前都是些弱势百姓,起事后野心就被放出来了,哪里是你几石米就能填满的?那个吴炎,能带着四千多雁山军前来归顺,已经算有点手段和见识了。”

    更何况雁山军还吸纳了不少流寇盗贼。

    这些人,裴照野见多了,还不清楚是个什么品行吗?

    百姓里头也有坏人,是和那些贪官污吏不一样的坏,一旦得了势,破坏力大得丧心病狂。

    “……不行,要么归顺,要么,就只能当做反贼处置,总之,他们不能与薛家沆瀣一气,否则,覃家便会从中得利,势不可挡。”

    骊珠那张犹带稚气的面庞神色凝重。

    薛家反心已生,不知何时就会正式起事。

    丞相薛允刚愎自用,急功近利,注定不会成功,但他败在谁的手里,却有区别。

    至少骊珠知道,薛家绝不能败在覃家手里。

    裴照野听她这么一说,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三两口便将碗中汤饭刨得一干二净,抬头一看对面的小公主,他道:

    “你数米粒呢?”

    骊珠回过神来,发现他竟然已经开始吃第二碗。

    “你怎么……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啊?”

    裴照野:“那倒没有,前五日装死的确没怎么吃,后面脱了困,见缝插针地吃了不少,我平日不也这个饭量?是你吃得太慢太少了。”

    说话间,他又叫人进来添饭。

    “……”

    骊珠忽而想到前世在公主府,他跟着她一日二食,食量并没有什么突出之处。

    ……就是时常会主动提出,想亲自下厨做东西给她吃。

    现在想想,他该不会借此机会,趁机在膳房偷吃吧?

    裴照野吃到第五碗时,忽而见对面公主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略有不解。

    “还吃吗?我再叫人给你添。”

    扫了一眼她摊开的掌心,和袖口滑下时露出的纤细皓腕。

    他放下筷子:“不用,这些吃得差不多了。”

    骊珠点点头,认真道:“那你还想吃什么,记得同我说,我让膳房去准备。”

    他这次比在伊陵时伤得更重,又是天寒地冻的冬日,她怕他落下什么病根。

    裴照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放心,我想吃的时候,会让公主知道的。”

    “……”

    骊珠感觉他眼神怪怪的,好像不是在说吃饭。

    但又见他脸上都没几分血色,难得的虚弱模样,应该不是在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撤了食案,骊珠心疼归心疼,还是不得不绷着脸对他道:

    “吃饱喝足了,现在该同我讲讲,你为何一定要孤身去杀覃戎了吧?”

    说到这个她就生气。

    这是个脑子清醒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竟然一个人追去杀覃戎!

    且不说他能不能杀得了身经百战的覃戎,就算他能,又有什么意义?

    覃家是没人了,还是宛郡没兵了?

    这可是朝廷重臣,前脚覃戎人头落地,后脚朝堂震动,宛郡起兵,他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一个公主被人暗杀,即便知道是覃皇后和覃戎派的人,也不敢公然对覃戎做些什么。

    他倒好,杀人放火抢劫一个不落,这气性也太大了。

    他跟覃戎到底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

    裴照野目光闪动了一下,浓黑眼珠漾着幽深的光,他道:

    “……我小时候与他打过交道,得罪了他,你也知道,伊陵宛郡两地离得不算太远,他掌一地军政,随口一句,就断了我从戎之路,你说,我怎能不恨他?”

    真话掺着假话,他说得真心,骊珠也毫无怀疑。

    时下书册价高,没点家底的人家念不起书。

    裴照野年幼丧母,不知其父,连像寻常人家耕地为生都做不到,现在连卖力气去当兵的路也断了。

    “竟然如此!”骊珠大怒,“难怪你不得不落草为寇……原来都是这个老贼害的!”

    裴照野听着她用清甜的嗓音大骂老贼,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他岂能让她知道,自己与覃家真正的恩怨?

    梦中所见,虽然只是一个片段,但裴照野几乎能揣测出那个他会做出什么事。

    倘若骊珠认为他接近她,只是为了向覃家复仇怎么办?

    ……虽然也不无这种可能。

    毕竟他对覃珣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爽很久了,尽管他一无所知,全然无辜,但自己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么好心体谅他。

    当然是怎么让自己爽怎么来。

    覃珣要是有喜欢的人,他肯定要抢,嫁人了也抢。

    可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抢她……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就是不知梦里的她是怎么肯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与自己同仇敌忾,横眉痛斥。

    就是骂了半天,没一句够脏的。

    怎么骂人都这么纯?

    裴照野眼睫垂下,落在她丰盈唇瓣上,喉间干涩,明明喝了不少水,也压不下心头这股渴意。

    恰在此时,几个好手抬着箱子入内。

    这便是裴照野从覃家内偷出来的东西了。

    下山前他特意嘱咐了两个善水性的手下,把埋箱子的地点告诉他们,让他们入水打捞,又派一队人岸上接应。

    此刻抬回来,骊珠才发现这竟是一口半人高的大箱子。

    打开一瞧,金银财帛,玉器琉璃,还有许多珠钗宝石,塞得满满当当。

    “……难怪你伤得这么重!这么重的东西也搬,就该让你再多痛一痛!”

    骊珠简直想打他。

    生死攸关呢,还惦记着别人家的金银,也不知该说他是睚眦必报,还是贪财不怕死。

    闻讯进来的其他人也被这满目金光震了震。

    裴照野微微笑道:

    “我皮糙肉厚,痛一痛有什么要紧的?还不如换点实际的东西——虽说这些对公主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但公主一路为我奔波操劳,勉强算个心意吧。”

    玄英看了眼骊珠道:“这可不算不值一提,对吧公主?”

    骊珠没吭声,但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悦。

    裴照野目光在两人间打转。

    “怎么回事?”

    骊珠重重哼了一声:“意思就是,我没钱了!”

    这几日东奔西跑,又是筹措粮食赈灾,又是收买萧其沅、安抚雁山军,还有行路种种开销。

    刚从雒阳公主府库内送来的那些钱,只在骊珠手里过了一遍,顷刻就如流水般花出去了。

    没想到裴照野听完居然还笑。

    坦白说,裴照野确实挺高兴的。

    虽然他希望公主能早日独当一面,担得起事,但这种小事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心上人依靠,他也一样庸俗。

    “那你现在手头还有多少?”他问。

    骊珠充满怨气地报了个数。

    “……你这什么表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趟,应该也把红叶寨的家底掏得差不多了吧?”

    “就算掏空了家底,以红叶寨所占盐池之利,奉养公主这几个人倒是不难。”

    红叶寨的账,他心头有数,倒是公主府的这个账……

    裴照野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有些意外。

    “不应该啊,公主食邑两郡,你平日开销又不奢靡,就算筹粮消耗不少,但这不是只筹了五万石吗?怎么这就没钱了?”

    骊珠没吭声,倒是玄英趁机告状:

    “公主虽食邑两郡,可架不住有人在背后瞒报人口,兼并田地,收不上税,公主又哪儿来的食邑可享?”

    裴照野面上笑容冷淡了几分。

    骊珠也生气。

    但她气得不只是有人偷她的钱,而是以小见大,她若收不上食邑,国库自然也收不上税。

    税不够,朝廷如何维系百姓民生,国家安定?

    裴照野问:“公主封邑在何处?”

    玄英答:“两郡都在绛州境内。”

    ——睢南薛氏。

    绛州境内,薛氏独大,何况薛氏在朝中也势力不小。

    所以当初明昭帝才不得不树立一个尚书令覃敬,来与薛允分庭抗礼。

    还好骊珠最擅长的就是忍和熬。

    她想了想道:

    “食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去雁山征兵练兵,让流民军在绛州站稳脚跟,其他的,日后再徐徐图之吧。”

    骊珠偏头看向榻上的裴照野。

    裴照野会意:

    “若真如旨意所言,既往不咎,入籍军户,待会儿让顾秉安告知寨中弟兄,让他们自己来报名,不愿意的,仍回红叶寨中就行。”

    晴日午后,消息在驻扎地内一传开,便是一阵轰动。

    自然,有不少人都在犹豫,还有不少人斩钉截铁要回虞山,但响应追随的人却仍占绝大部分。

    一是裴照野在寨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大家对他近乎盲从。

    二是入籍军户,对这些匪贼的诱惑力太大。

    红叶寨中许多山匪都没有户籍,还有人背着官府的通缉令,这些人自然需要这个既往不咎的机会。

    而且按雍制,军功就是平民百姓一步登天的青云梯,谁不想一战功成万户侯?

    裴照野与骊珠商议后,决定留五日时间给寨中上下考虑。

    也留五日给裴照野养伤,毕竟去雁山路途不短,以免路上颠簸,加重伤势。

    “……丹朱考虑得如何?”

    裴照野接过顾秉安送来的汤药。

    他道:“还是公主有办法,先是激她,是不是怕自己不如那些男军士,又安抚她说,军中需要后勤,可以让她姐姐一道去做后勤兵,再加上那个细皮嫩肉的长君在旁劝说,丹朱岂有不从之理?”

    顾秉安笑着说完,又有些唏嘘。

    “虽说招安一直是我心中所愿,真要离开红叶寨,却还有些舍不得。”

    “人在寨就在,人要是不在了,其他都是虚的。”

    如今的时局,留在虞山做匪贼这条路已经走到尽头了。

    此刻还不掉头,便只有等死。

    裴照野面上没有丝毫矫情之色,仰头饮尽汤药,又问顾秉安:

    “就这一碗?”

    顾秉安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山主,这个只是给你止血补齐的汤药,并不是多喝就能活蹦乱跳的仙药,更不是……”

    他都不想说。

    山主这几日,日日都盯着人家公主的营帐,简直快把这汤药喝出一股壮阳药的架势。

    裴照野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出去记得叫人烧水,今日医官来说,可以洗澡了。”

    顾秉安:“……”

    出去的时候,他忍不住朝正在阳光下晒书简的公主瞥去一眼。

    今日难得艳阳天。

    趁着天气好,临走前,骊珠准备将她那一箱子随身带着的书简拿出来晒一晒,免得连日下雪潮冷,竹简发霉生虫。

    她系着襻膊,乌发如缎,雪肤如玉,在晴日下白得近乎透明。

    顾秉安回过头,走出营帐的山主正一边盯着公主那边,一边端着水碗喝水,露出的臂膀紧实,浮着青筋。

    顾秉安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公主那个娇娇弱弱的身板怎么经得住……

    裴照野垂眸:“还有,雁山那边也派人好好打探一二,叫吴炎的头目,说不定会给咱们使些绊子。”

    那个吴炎在雁山不是个无名之辈。

    一山不容二虎,大家都是被公主招安的匪贼,换做是他,也不会甘心在军中屈居人下。

    “明白。”顾秉安应声离开。

    裴照野最后看了眼骊珠的方向,将水碗里的水一饮而尽,心情愉悦地回了帐内。

    夜幕四合。

    明日就要动身启程,骊珠将晒了一夜的书简收好装箱。

    正收拾时,忽而在箱子里看到了之前那封太傅所写的举荐信。

    当世大儒谢稽……

    经学世家谢氏,也在绛州。

    骊珠心念微动。

    这封举荐信对如今的裴照野而言,已经没有意义。

    而且,与其说是她想给裴照野,不如说是她自己很崇敬谢稽的学识,所以才想把这个机会给他。

    “看什么呢?”

    尚未回身,便嗅到清新甘冽的澡豆味,骊珠抬起头来。

    “你沐浴了?伤已经结痂了吗?”

    “嗯。”

    骊珠抓过他的手来看,当日他被拖拽,手和背脊都伤得很重,差一点就要伤到筋骨。

    裴照野见她端详地极其仔细,忍不住弯唇:

    “公主这么担心,身上的要不要一并检查一下?”

    骊珠松开手,佯做严肃:

    “……你的伤自有医官检查,你竟敢使唤公主?”

    骊珠也刚沐浴过。

    她散着发,帐内炭火充足,只穿一件寝衣也不冷,衣衫轻薄柔软地贴着肌肤,肩背线条单薄又挺拔。

    “不敢使唤公主,只担心公主以为我伤势未愈,不敢使唤我。”

    他说得慢吞吞地,似有深意。

    骊珠低头给书简套上布套,道:

    “哼,你看不出来我还在生气吗?你不辞而别,带着人来宛郡夺粮的事,我还没完全原谅你!”

    裴照野心说这个确实看不出来。

    她的书简一贯不喜欢旁人乱动,裴照野帮不上忙,便在她的营帐内走动。

    像兽类在嗅闻她留下的气息,他走得很慢,却每一处都不放过。

    他让人给她帐中送的都是最贵的炭,一丝呛人气味都没有,烘着博山炉里飘出的香息,花香盈满方寸之地,熏得人心猿意马。

    忽而间,他突然瞧见什么,停下脚步。

    “……真的还在生气?”

    骊珠头也不抬:“当然,这种事难道跟你开玩笑吗?”

    身后安静了片刻。

    骊珠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这一眼令她浑身血液上涌,整张脸瞬间烧了起来。

    裴照野正拎着她床榻上那只小包袱。

    包袱被骊珠抱了几日,有些松散,露出里面的衣角,他食指与中指一夹,抽出一截瞧了瞧,又抬眸,玩味地瞧着骊珠。

    “这么生气,怎么还抱着我的衣服睡觉啊?”

    他压迫感极重地朝骊珠逼近,眼珠幽深,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缩成一团的她整个吞没。

    “公主……”

    “对我的衣服都做了什么?”

    第52章

    骊珠霍然起身, 撞得书案都歪了。

    “——不准看!还给我!”

    她呲牙咧嘴地扑上去抢,雪颊和颈子却早已红得滚烫,柔软缎子下的肌肤更是浮起一层薄汗。

    裴照野眼疾手快,在她眼前虚晃了一圈便举高。

    骊珠没抢到小包袱, 看起来反而像是主动扑到了他怀里, 这回气急得眼睛也要红了。

    “公主真是好没道理, 这是我的衣裳,怎么叫还给你呢?”

    他似笑非笑地逗她:

    “除非公主告诉我, 你在榻上藏我的衣裳, 到底拿来做什么?”

    裴照野确实是在倒打一耙。

    他当然知道, 她最多也就拿来抱着睡觉而已, 还能干什么?

    她又不像他这样。

    只是她脸皮太薄, 羞耻心太强, 不过藏个衣服的事, 就能让她自觉丢脸得好像天塌了一样,叫人又是怜爱,又忍不住想欺负。

    “嗯?怎么不说话?”

    他凑得太近, 骊珠在羞耻中节节败退,跌坐回软垫上,偏过头, 低低道:

    “……我只是很想你, 不可以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气恼,软糯得像块甜丝丝的白糕。

    裴照野看着她说这话时的唇瓣,尾椎骨有一种酥酥麻麻的爽意攀上,爽得让他想将她一口咬进肚子里。

    “怎么想的?”

    他嗓音低低地徘徊,视线黏在眼前那粒玉珠似的耳垂上。

    “一身衣裳管什么用?我人就在你面前,公主想我怎么用我, 就怎么用我,我绝不笑话公主。”

    ……他这声音明明就笑得很开心。

    然而这话微妙地触动了骊珠。

    转过头来,见他果然闭着眼毫无动作,骊珠堆在软缎宽袖里的手指动了动。

    纤细柔软地长臂攀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偏过头,脸颊贴着脸颊,她靠在炽热宽阔的身躯里,宛如绵绵水流倚着巍巍山峦。

    骊珠笑道:“这样就好。”

    她不带丝毫欲念,贴着脸蹭蹭他,嗓音里噙着笑意。

    “你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也会觉得心里很踏实,枕边也很安全。”

    一只大手覆住她后腰,将她揽得更紧些。

    “不会担心有人半夜刺杀我,也不会担心有一天一睁开眼,就会有个人推门进来告诉我——你死了,让我去接你的灵柩。”

    裴照野心中蓦然有种微妙的直觉。

    她描述得太清晰,就好像……这个场景真的发生过。

    “还好这次你回来得很快。”

    骊珠耳尖红红,但仍然眷恋地拥着他道:

    “要是再找不到你,你衣裳上的味道……就会消失了。”

    说者无意,落在裴照野的耳中,却不由得延伸出许多猜测。

    他掌心一点点抚过她柔顺的乌发,心中想:

    梦里的他,离开过她很久?

    是再也回不来的那种吗?

    ……那算他命不好。

    没有他的命好,九死一生,也有公主跋山涉水来救。

    裴照野对梦里的自己没有丝毫怜悯,更不在乎这是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问题。

    他只知道,那个“裴胤之”与骊珠恩爱缱绻的记忆,他一点没分到。

    好东西不给他瞧瞧,倒是一堆烂事让他瞧得一清二楚,分毫毕现,日日夜夜煎熬着他。

    什么玩意儿。

    “消失了再染上不就行了?”

    潮湿热息贴着她的耳廓,脖颈上的啄吻很轻,像是解渴前的一点浅尝。

    握着她腰窝的力道渐强。

    “里里外外都让公主染上,如何?”

    他每亲一下,骊珠身上的力气就被吸走一分,他却一点点坚硬,像是有把淬了火的烧刃,紧贴在她的腰腹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骊珠面红耳赤地解释。

    “我是这个意思。”

    手绕过骊珠的后颈,将她披散的长发拨到另一边,裴照野微微偏过头,含着她颈间滑腻的肌肤,很慢地舔,很轻地咬。

    耳畔渐渐有她细碎的喘声。

    “公主害怕吗?”

    骊珠攥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心跳极快。

    然而还没等她支支吾吾开口,就听裴照野噙着笑,有点坏地慢吞吞补充:

    “我是说这几日,公主独自应对这些事,害怕吗?”

    “……”

    热息中,骊珠眼前有一片水雾,她缓了缓才道:

    “一开始是怕的,这些事,我从来都没做过……我怕那个萧其沅出卖我,怕雁山的反贼拿我祭旗,怕太傅在朝中斗不过那些世族,父皇又把我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玩笑话搁置一旁……”

    “那后来呢?”声音从她的锁骨上传来。

    骊珠垂下头,与他额头相抵,声音里染着情动,又软又甜。

    “……我总是在依靠你,总想依靠你,觉得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怕不怕,你想不想依靠我?”

    裴照野微微睁眼,隔着衣料揉捏的手顿住。

    明明软得不像话。

    又好像有一股藏得极深的韧,哪怕在他掌中被揉成一团水,也不会任人摆弄,轻易折服。

    “刀尖上讨命的人一旦想着要依靠谁,气性会散,刀也会钝,公主不该问我怕不怕,也不该让我有依靠你的机会——”

    他长曲双腿,将她整个人圈在腿间。

    又捉着她的手,在她呼吸凝滞中,一点点解开他腰上革带。

    “公主是执刀人,只需要在乎刀够不够利,够不够快,千万不可吝惜使用你的刀。”

    一声闷响。

    漆黑革带砸在她藕粉色的裙摆上。

    骊珠握住了一把炽热的刀,烫得她下意识要松手。

    裴照野微微昂首,眉宇因她的触碰而舒爽地展开。

    好一会儿,他才在她气恼羞赧地注视中,缓缓低头,又捉来她另一只手,如此才算握住了刀。

    他笑道:

    “公主,刀是凶器,要拿稳些,否则会伤到公主自己。”

    攥住骊珠腕骨的那只手铁钳似的,扣得死死,不让她有分毫挣脱的可能。

    ……他都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什么呢!!

    好吧,他也不算完全在胡说八道,至少骊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可是!

    他怎么能一边说这么重要的事,一边拉着她胡作非为!

    她哪里有心情去听!

    “唔,也不用拿得这么稳,该动的时候也得动一动。”

    他偏头,啄吻着她的唇,自下而上地睨着她:

    “公主不会?要我教教你吗?”

    ……她自然是会的。

    骊珠道:“好像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

    她这样迟迟不动,裴照野胸口似有一团火,烧涨得难受,连声音都哑了许多。

    “公主不喜欢这样?”

    浓密的长睫抬起来,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烛光昏黄,他的眉骨嶙峋,鼻梁高挺,脸上明暗交错,英俊得锋芒极盛,却又露出一点隐忍之态,眼底汹涌的渴切,几乎要将她吞噬。

    骊珠抵挡不住,很快挪开眼。

    往下看更是心惊胆战,只好匆忙地往旁边瞧。

    “……不是,我喜欢你,自然想让你舒服,只是太傅自幼以君子之礼教导我,我总觉得……总觉得……既然这样做了,应该给你一个身份,但又担心给你添麻烦,让人觉得你的功勋都是靠着我得来的。”

    只是前半句,就让他心口又涨满几分。

    后半句更是让裴照野涨得有些疼痛。

    有人想让他像团泥巴似的死掉,她却说她喜欢他,想给他一个身份。

    “先赊着。”

    他捧着她的脸,嵌着硬物的大舌探入她口中,在气喘中勾出缠绵的银丝。

    分开时,他眼底漾着光,微微喘息道:

    “等我能给公主面子添光那日,公主再给我这个身份,在这之前……无名无分地跟着公主我也愿意。”

    其实裴照野更担心有人觉得既然自己可以,那他也可以。

    这世上想攀龙附凤的贱人那么多,万一趁他不在,苍蝇似的围着公主怎么办?

    骊珠顿时有些心软:“委屈你了。”

    攥着骊珠腕骨的手捏了捏她。

    “公主动一动就不委屈了。”他催促道。

    “……”

    骊珠会是一回事,脸皮薄又是另一回事。

    前世她也不常这样做,往往都是糊弄一下,撒个娇,裴照野便放过她,仍由他来掌控。

    但方才他都说得如此委曲求全,骊珠心软,只好顺着他行事。

    他的呼吸像帐外的风,一阵急过一阵,断断续续,粗粝嘶哑的质感。

    明明陷入情动的人是他,然而骊珠听着他在自己掌中意乱情迷,后脊也有一种酥麻酸软的感觉往上攀升。

    “好厉害。”

    裴照野喉间发出由衷的喟叹,微微睁眼道:

    “……公主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骊珠睁大了眼。

    “你、你别说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他眼尾狭长,含着笑,“我是在夸公主啊。”

    “……这个不需要夸!”

    “需要的,不夸公主,公主怎么知道我爽到了?”

    “啊啊啊——我不听!!”

    骊珠松开手,起身要走,却被裴照野眼疾手快地抓住,顺势就往榻上一推,压了上去。

    “好香。”他笑道,“原来公主的床榻也是香的,难怪都腌入味了。”

    榻上清甜的熏香被他炽热身躯上散发的澡豆气息盖过,甘冽香息覆压而来,是熟悉又安全的味道。

    他也学着骊珠的模样,碰碰鼻子,蹭蹭脸颊。

    骊珠整个心都像是浸在了温水里。

    然后下一刻就被他极粗鲁地托起腰,抵住。

    “……等一下!”

    骊珠手掌抵在他胸膛,眼神蓦然清醒过来。

    “你还没有……没有那个……会生孩子的。”

    她的脸都快被蒸熟了。

    裴照野眉梢微挑。

    “什么这个那个,不会有孩子,我会弄在外面……”

    “不行!”

    骊珠一把将他推得跌坐在榻上,他略有些意外地望向言辞肃然的公主。

    “那也会有的!这可是……”

    骊珠咬住话头,差点想说这是他前世自己说的了,她换了个说法:

    “是宫里的嬷嬷说的,就算……在外面,也还是会有孩子,真的!”

    裴照野眼中旖旎散去,面对面瞧着对面的少女。

    她是女子,了解得更多些也不奇怪。

    而且她这么一说,裴照野也忽而想起,小时候裴府内也有歌伎舞姬意外发现有孕,低泣着,不解地与其他人倾诉:

    明明都弄在外面了,怎么还会……

    “对不起。”

    裴照野忽而抱住她,不带任何欲念地低声道:

    “我不知道,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以为不会的,骊珠,对不起……”

    他憎恨那些管不住自己,让女子随便有孕却不负责任的男人。

    但他自己却差点做了同样的事。

    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消沉,甚至还透着一种藏得很深的惧意。

    这一点都不像他。

    骊珠整个被他包裹在怀里,呼吸都有些紧,却从他怀里勉强伸出一只手,很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背脊。

    “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喜欢我,又不是想伤害我,不用道歉啊。”

    他拥着她,没有言语。

    骊珠捏着他垂下来的细辫,在指间搅了搅,小声道:

    “下次……你记得备羊肠就好了。”

    “什么东西?”

    骊珠微恼:“什么什么东西?它就叫这个啊……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她又没弄过这种东西!

    裴照野就更不知道了。

    然而男人想弄这种东西并不困难,他心里有了数,大致猜到是用来做什么的,自有办法去弄。

    想到这里,他压抑的情绪略有回转。

    只是一想到骊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裴照野心底又跳动着一种不甘又幽怨的暗火。

    公主要成婚也是正经成婚,宫里嬷嬷岂会教她这种东西。

    她若跟覃珣成过婚,那个覃珣就是个看上去被三纲五常腌入味的,恐怕恨不得能跟她生十个八个孩子,更不会教。

    算下来,还能是谁?

    裴照野盯着骊珠的眼道:

    “……公主真是博学,看来多读书确实有好处。”

    好阴阳怪气的一句。

    骊珠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又怕他胡思乱想,攀扯到覃珣身上去,还是强调:

    “是宫里的嬷嬷博学。”

    裴照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睡吧。”

    他的眉眼褪去了情动时的侵略性,将被衾拉过来给骊珠盖好,动作温柔,骊珠心底甜丝丝的,又突然有点舍不得他。

    “……你要走吗?留下来吧。”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绯红的脸。

    “反正,玄英他们迟早会知道,而且,等到了绛州,人多眼杂,就没那么方便了,你说是不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同寝过了。

    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像从前那样,不管白日有多少烦恼,只要枕着他的臂弯,就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拽着他的手指荡。

    ……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被衾暖香阵阵,气息交缠着,裴照野抱着怀中温软,不知餍足地亲吻许久。

    “公主,公主……”

    他想,他的公主怎么会这么好呢?

    好得他欲念刚收,又忍不住得寸进尺。

    “……公主,试试这样呢?”

    过了许久。

    裴照野退了出来,将她翻过身。

    掀开被子,烛光下,隐约能看出那双雪白纤长的腿,内侧泛着红。

    “好像有点破皮。”

    裴照野吻了吻她气恼含泪的眼。

    “公主的皮未免太嫩了些……不怪我,这已经很快了,明早再看看,若还是痛,我再给公主亲自上药赔罪。”

    骊珠:“……”

    她想要的一起睡不是这样的!!

    第53章

    枕边呼吸声绵长, 裴照野这一晚的梦却不平静。

    他先是梦到了自己在山坡上游猎,却不猎鹿、麝、獐之类的猎物,只策马追逐在一群羊后面,要杀来做羊肠衣。

    但很快, 山坡荒原变幻成了林间官道。

    马蹄踏着泥尘, 街上人潮拥挤, 他穿过雒阳城的春草,下马, 见一队婚嫁仪仗浩浩荡荡穿过长街。

    他问前来接应他的人:

    “这么大的阵势, 什么人出嫁?”

    那人道:“自然是陛下最为宠爱的清河公主, 听闻公主敏而好学, 性情温和, 更有玉软花柔之貌, 南雍女子, 无人出其右……”

    众人望着步撵轻纱后的公主,裴照野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年轻驸马。

    潇潇君子,如圭如璋。

    纵然平日在家族重担, 父亲约束之下,装做一副早熟老成的模样,此刻却显出少年意气。

    婚服鲜红, 公主为妻, 王孙公子风流当如是。

    “胤之兄不必羡艳,”身旁人拍了怕他,“你万中挑一,举孝廉入雒阳,三日后殿试表现得好,亦可直入青云。”

    他道:“若要比肩覃氏嫡长公子, 当如何?”

    那人笑:“跟他比?至少也得列九卿,不,他升得定然比你更快,要想跟他和他背后的覃氏比肩,起码……也得位列三公!”

    他点点头,擦肩而过时,赤色纱幔被风吹动,他朝影影绰绰的倩影掠去一眼。

    他道:“那便位列三公。”

    他说得轻描淡写,引来身旁人善意轻笑。

    裴照野在身临其境的梦中,每一步都走得满腔杀意翻涌。

    覃——珣——

    他要杀了他!

    他一定要杀了他!!!

    这到底是梦中的自己还是现世的自己所想,裴照野分不清。

    他猜到骊珠或许与覃珣成过婚,但骊珠对覃珣并无什么情意,不过是时势所迫的政治婚姻而已。

    但却不该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幕。

    他岂能心平气和地看着骊珠嫁给旁人?

    梦中画面还在延伸。

    他看着自己入雒阳,三日后,入宫城,穿过长长宫道。

    却没有见到那位明昭帝,来考察新进儒生的是丞相薛允和尚书令覃敬。

    待考察结束后,覃敬让人在宫城外叫住他。

    “裴从禄的儿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你家世不显,又无良师,学识平平,为官之路是会艰难些,若有难处,可来寻我,切莫学你父亲行事,在雒阳惹些祸端,明白吗?”

    ……覃敬没有认出他来。

    他做出一副欣喜难抑的模样,恭敬道谢,却在转身时眼底流露讥讽笑意。

    父欲杀子,此刻儿子就在父亲眼前,他却认不出。

    他往前走,身后的马车飘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按规矩,公主入府三日就要带着驸马,一道搬进公主府,可薛夫人咬死了不准公子搬,正在府内闹呢,老爷快回去劝劝吧!”

    他站在驰道一旁,看着马车渐远,宫道渐渐坍塌成黑暗。

    裴照野霍然睁开眼。

    他喘着粗气,掌心抚着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这里到底是雒阳还是别的地方。

    几声鸟叫,天蒙蒙亮,帐外有伙夫架锅生火。

    ……这是宛郡郊外。

    “什么时辰了呀……”

    枕边响起一个睡意正浓的嗓音。

    裴照野转过头。

    暖意融融的被衾间,娇靥如白芍凝露,清新又慵懒。

    骊珠虽醒得早,但冬日总会有些赖床,她连眼睛都没睁开。

    因此也没有看到,此刻她头顶那双眼仿佛猛兽,随时都会扑上来吞吃享用他的猎物。

    她只听到裴照野状似温和的声音。

    “卯时四刻,昨日定的辰时三刻起身,公主还可以再睡会儿。”

    骊珠哼哼唧唧以做回应。

    梦中所见还残留在她脑海中。

    也不知怎么,今晚她忽然梦到了前世刚与覃珣成婚时的事。

    梦见覃珣的母亲薛夫人不准覃珣去公主府,让她成婚三日就成了雒阳城内的笑话。

    薛夫人的为难不只这一件。

    明昭帝死后,覃敬忙于政事,无暇管她,她更是变本加厉。

    骊珠原本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事,不知为何今日突然梦见。

    更可怕的是——

    她好像

    困意袭来,正打算继续睡时,忽而听到锦被摩擦声,下一刻,脚下有风钻入。

    一并钻入地还有濡湿潮热的舌。

    这下困意全没了,骊珠立刻睁开眼,慌忙要撑着身子往后退。

    被衾下的那双手轻而易举地将她跩回来。

    “……裴照野!你做什么!”

    骊珠掀开被子,瞧见的画面令她腾地一下,从头到尾地烧了起来。

    裴照野缓缓抬头。

    他没有笑,眉眼沉着一股郁色,更显英俊锐意,也令他看上去进攻性更强。

    他舔了舔泛着水光的唇。

    “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做侍奉公主的事。”

    “……谁要你侍奉了!”骊珠踢他的肩。

    然而刚踢一脚,就被他轻易攥住,放到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骊珠眼里顿时泛起泪花:“好痛!”

    痛?

    裴照野心说这算什么痛,还没有他在梦中见到她嫁给覃珣时万分之一的感受,受着吧。

    然而,覃敬马车里的对话浮现。

    裴照野又盯着她,忍不住想。

    覃家之势,与日俱增,明昭帝在时这些人尚有忌惮,倘若皇帝易主,上有恨她入骨的少帝太后,下有薛夫人这个一心霸占儿子的婆母。

    她身为覃家妇,该如何自处?

    怨怪化作了怜惜。

    一连串细密柔软的吻落在被咬过的地方,抚平了些微的痛。

    骊珠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咬她,又突然亲她,但也能感觉到他此刻爱意,心柔软了下来。

    “……你……你别舔了……”骊珠很想抽回脚,他却不允。

    “公主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

    “是吗?”他一手托着骊珠的脚踝,另一手抽出,翻过手来细细端详一线银丝,“我怎么觉得,公主还挺喜欢的?”

    在骊珠的羞愤注视下,他起身抓起榻边水壶,漱了漱口,又钻回了被衾内。

    水深而火热。

    骊珠呆呆望着帐顶,目光涣散,气息凌乱,脑子一片空白。

    “公主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好胜心强,这种事上亦是不甘落后。

    骊珠湿漉漉的眼朝他舌上瞥去。

    想到方才那种能让她活来死去的滋味,骊珠侧过身团成一团,呜咽道:

    “……下次,可不可以不要戴着这个?”

    舌尖银环抵了抵腮。

    为什么不?

    她刚才明明都难耐得要咬手背才能止住声音了。

    但听到还允许他有下次,裴照野决定见好就收,笑吟吟嗯了声,便将软得快要融化的骊珠拥进怀里。

    如此又浅眠了一刻,帐外的动静越来越杂。

    玄英算着时间,今日就要拔营出发,差不多该去叫公主起身。

    她站在门外,等骊珠唤她,方才入内,然后就见到了穿着一身寝衣,在衣架子前穿衣服的裴照野。

    他扫了一眼玄英和身后女婢们的洗漱用具,他道:

    “你们侍奉公主就行,不必管我,我自回帐梳洗。”

    “玄英姐姐!”女婢们慌忙扶住了腿软的女官。

    一阵混乱之后。

    女婢们退下,帐内只剩骊珠和玄英二人,玄英连长君都没放进来。

    “……公主应当提前跟我说一声,今日真是吓到我了。”

    骊珠坐在镜子前,由着玄英给她梳头,脸颊还有些燥热。

    她透过镜子端详玄英的神色。

    “你生气了吗?玄英,他对我很好,这世间,我与谁在一起,都不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快乐了。”

    “若是以前,我定会将此事禀告陛下,请求陛下狠狠责罚这个登徒子——”

    玄英这句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她是先皇后宓姜的女官,少年时看着骊珠出生,长大,从一个婴孩长成如今的娉婷少女。

    她在心底将骊珠视为妹妹,也视为女儿。

    突然见到她尚未成婚,便与男子同榻共枕,冲击不可谓不大。

    “但是,公主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何行事,相信公主自有判断。”

    玄英这么说,倒让骊珠有些意外。

    “我怎么不一样了?”

    玄英微笑:

    “公主从前虽然身份尊贵,但仍然是女子,养面首会被世人非议,驸马纳妾却被礼法允许。而现在,军国大事俱在公主肩上,寻常的礼法、贞洁……那些算什么?自然不在公主考量之中。”

    她给骊珠颈间挂上一串沉甸甸的组玉佩。

    玄英看着镜中面容,突然想到了先皇后宓姜。

    当世不会有任何美人能比得上宓姜之美。

    她在时,独霸帝王宠爱,她走后,明昭帝空置后宫,不再选秀,更不召幸其他妃嫔。

    可如此盛宠,宓姜最后仍然病故,明昭帝也仍然不得不娶覃皇后。

    有此前车之鉴,玄英的心态大不一样。

    玄英垂下眼眸:

    “莫说裴将军一人,真要是时局艰难,需要其他支持,公主大可以一边稳住裴将军,一边与其他才俊周旋……”

    “玄英,以前覃珣想牵我的手,你都要在旁斥责于礼不合的!”

    迎上骊珠大为震撼的目光,玄英微笑道:

    “公主过得幸福,才是最大的礼。”-

    天光大亮,红叶寨众人在营地用过早膳后,兵分两路。

    经过几日思量,有三成山匪决定返回红叶寨。

    裴照野让仇二率领他们返程,再回去告知据守寨中的弟兄,要是他们愿意从戎,亦可离寨前往雁山。

    至于余下的弟兄们……

    “这几日营中流言纷纷,出发之前,我丑话说在前头。”

    裴照野站在营中一木台上,声音刚好能叫台下众人听见。

    “今日启程,红叶寨就不再是流寇匪贼,而是清河公主亲自设立的红叶军,诸位都是军籍在身的军士,战事以外,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以赃定罪,谨遵军法,绝不容私——有异议者,现在还可畅所欲言。”

    众人一阵低声议论。

    有人疑惑询问:“山主……哦不对,将军,那咱们效忠的到底是公主,还是宫里的皇帝啊?”

    他道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众人瞩目之下,裴照野看了眼公主营帐的方向,道:

    “这种蠢问题也拿出来问,你昏了头吗?清河公主是陛下独女,没有陛下应允,公主岂敢擅自行事?”

    “公主是离我们最近的朝廷,今后平定内乱,外攘蛮夷,效忠公主就是效忠朝廷。”

    众人恍然。

    顾秉安站在第一排,与裴照野对视一眼后,高声呼道:

    “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

    众人齐颂:

    “将军英明神武!公主千秋无期!”

    公主营帐内,骊珠手中饱沾浓墨的笔也落下最后一划。

    硕大的赤色绸缎上,题着一个笔力遒劲的“裴”字。

    为了写这个字,骊珠还拿树枝在地上练了好一会儿,才郑重落笔,写完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今后,这就是红叶军的军中帅旗了。

    寒风呼啸,旗帜招展。

    覃戎和郭夫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红叶军浩浩荡荡,拔营往绛州方向而去。

    想到当日与裴照野交战时的惊险,覃戎心有戚戚。

    这行人一去,要是运气不好,绛州的那些反贼自会让他们有去无回,要是运气好……

    恐怕与纵虎归山无异。

    覃戎这头心情沉重,骊珠的马车内却气氛轻松。

    一入绛州地界,她便派人去驿站取来了这几日伊陵送来的信件。

    他们行路这几日路途不定,积攒了不少伊陵那边的消息,信件堆了满满一箱子。

    骊珠兴致勃勃地逐一翻看。

    马车里坐着太憋屈,裴照野大多数时间都在骑马,只偶尔想找骊珠说话才回车内。

    晚上用膳时,队伍停下来。

    裴照野掀帘一瞧,才发现她又看了一下午,看得聚精会神,精神抖擞,忍不住道:

    “这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了一上午还这么来劲,你可真是天生的……”

    “天生的什么?”

    骊珠抬起头来。

    裴照野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只问: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方才在外面瞧见一片梅林,想叫你瞧瞧,你都不搭理人。”

    骊珠露出歉然之色:

    “对不起嘛,我没听见……我刚刚在看林章写的公文,说涌入伊陵郡内的流民越来越少了,留下来的流民,他们打听了一番,其中有许多手艺人,打算等开春,郡内财政缓一缓,就拨一笔钱贷给他们做生意,正好将绛州的工艺带到伊陵……”

    这个说下去就复杂了,骊珠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

    “还有,雒阳的正式诏令下来了,赵维真及其党羽,还有裴家兄弟,今日午时三刻斩首。”

    话音落下,裴照野睫羽颤了一下。

    “是吗?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骊珠见他面色平静地拿起舆图,没有丝毫异色。

    他一贯将心事藏得很深,骊珠也不想追问太多,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是不是快到了?”

    骊珠记得,前世的裴家就是假借及冠礼的名义,将裴照野叫回裴家,又利用丹朱生事,红叶寨就在他生辰第二日覆灭。

    梦中漫天大雪,应该是在深冬。

    裴照野瞥她一眼:“你要给我过生辰?”

    骊珠笑得很甜:“男子二十岁及冠,是大日子,我当然要替你庆祝啊。”

    前世骊珠也给他过了三次生辰,每次都很用心。

    可惜那都是裴绍的生辰,不是他的。

    这次最好办得热闹喜庆一点,洗去前世那些晦气。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压上来猛亲了她一下,发间的流苏被他亲得乱颤。

    骊珠晕头转向之际,他又很快坐直。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淡淡道:

    “生辰就在十日后,你想怎么替我庆祝都好,忙不过来就简单点,我不在乎这个。”

    不在乎还亲她亲得这么重!

    骊珠不满地瞪他一眼,摸了摸有点麻的唇。

    十日……

    她算了算时间,他们还有五日便能抵达雁山,与吴炎的人马汇合。

    余下五日,有些紧巴,但布置一场简单的及冠礼倒也来得及。

    骊珠掏出一片木牍写写画画。

    那是她用来记录自己每日日常事宜的木牍。

    如今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她怕有遗漏,必须大事小事都记下来,才有条理。

    写完后抬头一看,发现裴照野竟也难得地拿了一片空白木牍,对照着舆图提笔记录。

    骊珠凑上去看了看,有些意外他会写字。

    ……就是字迹有点不忍细看。

    “你记这些地名做什么?”骊珠好奇。

    他记得都是些沿途平原。

    裴照野道:“记下来,途径这些地方才好询问哪里有主,哪里无主,要是遇到无主的,正好游猎一番。”

    骊珠一时没想到关窍,只笑着问:“你喜欢游猎呀?”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还没有跟他一起游猎过呢。

    “喜欢啊,”裴照野笑道,“要是能打几只羊就更好了。”

    骊珠:“……”

    很巧的是,今日他们驻扎的这片地,附近就有一片山林无主。

    裴照野向村中里正确认过之后,带着丹朱和另外三名亲信,便朝山中而去。

    太阳还没开始西斜,骊珠的脸颊却已浮现绯红霞光。

    ……他真是为了那个东西去打猎吗?

    无主的山里哪来的羊啊?

    就算猎到了,难道他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剖羊,取肠,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东西在雒阳肯定能买到。可惜到了这种乡野小城,许多人肯定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更别提买。

    骊珠走在田埂边上,越想越觉得羞愤。

    他就!这么!急吗!!!

    想到分开时她的表情,裴照野就由衷地觉得可爱。

    “山主……哦不对,将军。”

    丹朱扔了一把弓和箭囊给他,好奇地问:

    “咱们真在这儿打猎啊?这山光秃秃的,看起来连只野鸡都没有,能猎什么啊?”

    裴照野当然不指望在这里抓到什么羊。

    他一边在箭矢上系绳索,一边道:

    “没有野鸡,但头顶有大雁。”

    如今兵荒马乱,一切从简,她并不在意什么婚仪,还反倒给他操心什么及冠礼。

    裴照野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

    金银财帛她见惯了,拿来也只会充作军资。

    他唯有这一身力气,还算拿得出手。

    大雁是忠贞之鸟,娶妻纳采,夫郎当生擒大雁,证明自己是个有诚心,有本事的男人,才有底气去提亲。

    丹朱坐在树上笑看:“弋射是我强项,将军若是不行,我来替……”

    话音刚落,无锋的箭矢擦着大雁而过,裴照野攥着绳索,猛地一拽——

    大雁重重坠地,在绳索缠绕中无助地扑腾。

    一击即中。

    裴照野拎起这只他一眼瞧中的漂亮大雁,将弓抛还给丹朱,冷笑道:

    “今天替我猎雁,明天你就敢替我洞房,歇歇吧,没你的事,替你自己猎一只送给那个小长君吧。”

    其他几人拍着腿笑。

    正笑着时,忽而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哪来的乡野村夫,敢在我薛家山头擅自打猎!”

    是个娇俏的女声。

    只不过语调跋扈,让人听了下意识便蹙眉。

    此人正是随母亲一道,在郊外巡查庄园的薛家女郎。

    见裴照野一行人在此,以为是到她家山中偷猎的村夫,立刻前来呵斥。

    裴照野并不慌乱。

    他缓缓回头,见到马车掀起帘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正朝他怒目而视。

    四目相对,那女郎怔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怒容尽消。

    “小娘子,这片山再往西三里,才是你薛家山头,就算这里是你薛家山头,我猎的是天上的雁——”

    薛家女郎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男子,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

    “关你屁事。”-

    其他人都在安营扎寨,骊珠百无聊赖,让里正带着他们在这附近田野走走。

    得知清河公主的人马今晚入绛州,里正早已忐忑久候多时,唯恐村里上下招待不周,却不想公主如此低调。

    连步撵都不乘,踩在黄土地上,丝毫不介意自己漂亮的绣鞋被泥土和污雪弄脏。

    骊珠问:“……今年绛州饥荒,乃十年之内最严重的一次,不知具体是什么缘由?是朝廷税重,还是有什么天灾?”

    “没有什么天灾,朝廷的税也一如往年,只是今年雨水不好,收成差了一点,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骊珠不解:“收成稍差一点,就饿死这么多人?还闹了几千人的起义?”

    里正迟疑了一下,很快又笑道:

    “民生多艰,即便风调雨顺,农夫也只是温饱而已,老天不赏脸,饿死人是常事,雁山那些人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公主莫要放在心上。”

    ……这人没说实话。

    长君和玄英对视一眼,都听出一点端倪。

    骊珠没拆穿他,只是又随便问了些稻种、灌溉之类的问题。

    这个倒是无有不答。

    最后骊珠才拐到正题上,问起他们每年的佃租。

    这一问,总算找到了端倪。

    “……这么说,眼前看到的所有田,都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是租来的,而且每年还要交七成租?”

    里正面露不安。

    骊珠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上前一步追问:

    “这七成租,是交到了哪家人的手里?”

    里正额头冒汗,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有马蹄声渐渐靠近。

    “——哟,上次不是说交了租就得全家饿死吗?老林,我看你这交了租,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

    里正:“见、见过薛二公子……”

    骊珠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田,都是睢南薛氏的田。

    他们竟然敢收七成租!

    难怪风调雨顺还饿死人,难怪她的封邑送上来的税,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点!

    那都是她的钱!

    骊珠怒火中烧地瞪着他。

    正当骊珠与他越来越近,正准备发作时,马背上的年轻公子却好似忘了驭马。

    马在田埂边颠了一下,他整个人就这么被颠了下来,栽在地里。

    骊珠吓了一大跳。

    刚后退半步,这人却突然伸手,猛地抓住了骊珠的鞋面。

    长君倏然拔剑,大喝:“松手!再不松手我砍了你的手!”

    骊珠奋力一挣,脚是拔出来了,那双脏兮兮的鞋却被他抱在怀里。

    骊珠大惊。

    这人是个疯子吧!?

    “……小美人儿。”

    薛二公子抱着她的绣鞋,痴痴望着她道:

    “你从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没在绛州见过你?你跟了我吧,只要你愿意跟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第54章

    平心而论, 这薛二公子容貌生得倒并不丑陋。

    二十出头年纪,身形清瘦,眉眼也算端正秀气。

    然而眼下那撇乌青,透着一股酒色缠身的虚弱, 此刻看向骊珠的目光更是充满垂涎贪婪。

    那副呆蠢痴态, 哪怕是个男子见了都要避之不及, 何况骊珠。

    “放肆!”

    玄英护小鸡崽似的把骊珠护在身后,沉声怒斥: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 安敢惊扰清河公主的凤驾!”

    薛二公子满心满眼都是刚才的惊鸿一瞥, 压根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

    只是玄英挡住了他的视线, 薛二直勾勾瞧着玄英:

    “咦?这位姐姐也是别有一番风姿……”

    骊珠:“长君!给我揍他!”

    长君得令, 一脚便将这薛二公子踹出一丈远。

    薛二的几名随从策马在后, 刚好见到这一幕。

    这还了得?

    当即翻身下马, 拔剑与长君打了起来。

    长君虽不是裴照野陆誉那样的悍勇将军, 但也有以一敌十的矫健身手,这些随从护卫无一能敌。

    绛州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伙人?

    薛家公子也敢惹,不要命了?

    “二公子, 此人身手不凡,不知来路,我们还是先和三娘子汇合后, 再回府禀告老爷……”

    薛二刚被长君一脚踹得胸口剧痛, 几欲吐血。

    然而一听这话,立马暴起:

    “回府!?那我的小美人儿呢!废物玩意儿,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我花了钱的!”

    随从有苦难言,彼此对视一眼,权衡利弊之下,一人上前将薛二扛起来就跑。

    长君上前要追。

    骊珠却将长君拦了下来。

    “他们胆敢将公主当做乡野村妇随意调戏!公主为何不让长君擒住他们!”

    长君一双秀目烈火似地瞪着那群人。

    骊珠拽住他袖子, 笑着道:

    “好长君,擒他一个不难,擒他背后的薛家却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能如此冲动?这次踹他一脚教训教训就是。”

    好在她也只是被扑了一下脚,丢了一只鞋。

    骊珠低头看着自己被泥雪弄脏的袜子,有些苦恼地拧起眉头。

    诶呀。

    这可不能被裴照野发现。

    另一头的裴照野也是满心烦躁。

    “……莫说天上掉下来的大雁,就算是天上在绛州落一滴雨,那也是薛家的雨水,谁要是接了,得给薛家交税!”

    薛三娘子起初还说得振振有词。

    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心思却从大雁上越飘越远,完全被眼前这人所占据。

    好高的个子。

    薛家才俊无数,他们家与经学世家谢氏也多有往来。

    薛惜文从小到大也算见识过无数王孙公子,却一时想不起哪张脸能比眼前这张更英俊。

    那对眼珠如两丸黑玉,嵌在一张轮廓锐利的面庞上。

    他垂下眼,冷睨的目光看谁都像在看一条狗。

    “交你大爷,闪开。”

    裴照野懒得搭理,径直从她们中间穿过,翻身上马。

    ……人是英俊的,怎么一开口,感觉这辈子没读过一卷书一样?

    薛惜文顿时清醒过来,扁了扁嘴。

    薛家女婢:“无知村夫,这位是睢南薛氏的三娘子,贵比公主,你什么身份,竟敢对三娘子大呼小叫!”

    方才那番话,裴照野倒是无所谓,可听到她口中“贵比公主”这四个字,他眸色一凝。

    这女婢脱口而出,肯定不是今日才想出来,而是平日就这么挂在嘴边。

    贵比公主?

    什么玩意儿,也敢踩着公主给自己脸上贴金。

    裴照野与丹朱等人交换了个眼神,几人相交多年,默契十足。

    薛家这边的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丹朱已嗖嗖几箭惊了他们的马,其余几人开道,裴照野骑马直冲那主仆二人而去。

    他想干什么!

    薛惜文眼睁睁看着马蹄就快踩到她脸上,一声尖叫已经在嗓子眼里。

    然而下一刻,落在她头上身上的却并非铁蹄,而是前蹄扬起的泥土,纷纷扬扬,兜头拍了她们一身!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主仆二人,此刻灰头土脸,呆若木鸡。

    裴照野恶劣地笑了一下。

    “驾!”

    拨动马头,一行人拎着大雁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薛家兄妹二人今日之辱,平生未有,俱是暴跳如雷。

    然而到了傍晚,兄妹二人在回程路上,听闻对方今日遭遇时,却对彼此嗤之以鼻。

    薛惜文:“兄长活该,谁让你整日拈花惹草,这回遇上硬茬了吧。”

    薛怀芳:“你不活该,自己家的地都算不明白,还被个乡野村夫拿住,成日说自己贵比公主,我听说清河公主过目不忘,光这点你就差着人家十万八千里!”

    兄妹两人互看不顺眼,在马车内拿着枣子相互砸了起来。

    几粒枣子从车内飞了出去,在泥地里滚了几圈,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马车后头追着抢。

    “行了,别吵了。”

    两人的母亲徐夫人打断了他们。

    掀开帘子,徐夫人见城门处聚了许多百姓,对车夫道:

    “怎么这么多人围在城门附近,你下去问问,出什么事儿了?”

    薛怀芳嘻嘻笑道:

    “薛氏车架在此,百姓们当然是在夹道欢迎我们。”

    “回夫人。”

    车夫询问一番后禀报:

    “百姓们听闻清河公主率军即将抵达绛州,都是来迎公主的。”

    “……清河公主?”

    薛惜文蓦然坐直,顿时来了劲:

    “她真要来绛州?什么时候到?不成,先不回家,去福嬛阁,娘!家里过几日肯定要宴请公主是不是?我要买新首饰!”

    徐夫人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马车驶过街道,看着两旁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徐夫人心中颇为不满。

    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

    一个公主而已,哪里比得上他们睢南薛氏底蕴深厚,树大根深?

    不好好待在雒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跑到他们绛州来耀武扬威,还要建什么流民军,跟一群山匪、流民、反贼打交道……

    徐夫人摸了摸女儿的乌发。

    连公主都要做这样的事,看来南雍真是寿数已尽。

    她的女儿,今后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绝不会吃这样的苦。

    无人理会的薛氏马车悄无声息地入城。

    天色渐暗,没有等到清河公主的百姓们散去,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城门上终于望见了赤色帅旗。

    骊珠也是快要入城才知道这件事。

    起初,她还以为是裴照野在骗她,怎么会有百姓特意守在城门处迎她呢?

    直到亲眼看到许多老弱妇孺箪食壶浆,出城拜迎。

    “……这是绛州特产的橘子,公主尝尝。”

    有人塞给她一筐橘子。

    “多亏公主开仓放粮,我小孙女才留了一口气,快,给公主磕个头。”

    实诚的小姑娘跪下来,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公主,这是俺家烙的油饼,揣几个吧……”

    骊珠落进人堆,一眨眼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好一会儿才被裴照野捞出来,重新塞回马车里。

    “……几个橘子,几张饼而已,公主什么珍馐没吃过,这也值得高兴?”

    等到马车行至人少的地方,裴照野才下马钻进车内,看她捧着脸笑。

    骊珠道:

    “如今饥荒刚缓,还有什么比食物更珍贵的东西?他们把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送我,我当然高兴啊——就像你昨日打回来的那只大雁一样,礼物贵在用心。”

    迎上她盈盈笑眼,裴照野有种被人击中的头晕目眩。

    他俯下身,偏头吻了她一下。

    骊珠眨眨眼。

    两人距离极近,他低声平静道:

    “话说得这么甜,我尝尝嘴是不是也是甜的。”

    骊珠笑着,主动贴上他的唇。

    “是甜的吗?”她问。

    “……没尝出来,得再多尝一会儿。”

    后脑被他掌心紧扣,他碾着骊珠的唇瓣,里里外外都尝了一遍才放开她。

    他颔首:“确实,原来公主不管哪里的水都是甜的。”

    “……”

    骊珠贴着车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派平静正经的神色。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裴照野却仿佛没看见她震撼表情,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可惜薛家的人不会像公主这样容易满足,绛州饥荒尸横遍野,差点就要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昨日那个薛三娘子强行夺雁,恐怕只是平日薛家跋扈的冰山一角而已。”

    昨天骊珠一回到营中,就听裴照野说起山中发生的事。

    她道:“睢南薛家自前朝开始,便是名门望族,人都说,只有千年的世族,没有千年的皇朝,以他们在绛州的影响力,的确有这个跋扈的资本。”

    裴照野闻言却嗤笑一声:

    “都千年百年了,还没出过一个皇帝,怎么,是瞧不上,不想当吗?”

    没本事就没本事,还挺会给自己找补的。

    骊珠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想反驳,但左思右想,却又觉得他胡说八道得有几分道理。

    她突然发现书读得少也有好处。

    他对好多东西真是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狂妄得让人羡慕。

    骊珠:“以前不知道想不想,但现在,恐怕是真的想当了。”

    “他们想当,也要看看能不能夺得走——皇位可没有公主的绣鞋那么好抢。”

    骊珠僵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她昨日明明让长君把剩下那只鞋都藏起来了啊。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

    “你总共就四双鞋,穿坏了一双,剩下三双怕再穿坏,爱惜得每日都要换着穿,现在突然少了一双鞋,我派丹朱向长君一打听就知道了。”

    骊珠连忙摁住他的手背。

    “一双鞋而已,我也没受伤,小事一桩,你别太生气……”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他当然生气,怎么会不生气。

    但他气的不是那个什么狗屁薛二公子,气的是骊珠。

    他讨厌那种蔑视平民百姓,自认高人一等的权贵。

    却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出身尊贵,又独得皇帝宠爱的公主,就算眼睛长到天上去都不奇怪。

    裴照野头一次希望骊珠能学到一点权贵们的坏毛病。

    比如那个薛三娘子,骊珠要是有她三成跋扈,早就让长君把那个什么薛二公子砍成两截,再细细剁成臊子。

    又比如前世在覃家,她若是个嚣张恣意的公主,岂会受覃珣母亲的欺负?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是想想。

    她身为公主,为何不能跋扈,为何不能嚣张恣意、随心所欲地活,他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反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手心。

    软得跟豆腐似的。

    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软的人,却也能为了他拼尽全力,将他从覃戎的手底下救了出来。

    “放心,从前我不惜命,如今为了你,也要改改脾气,谋定而后动……我没生气,只是在想待会儿去给你买双新鞋。”

    骊珠松了口气。

    前世她还为裴照野不吃醋而有些遗憾,现在她知道,他吃起醋来惊天动地,绝非寻常。

    ……还好他不知道前世覃珣和裴胤之的事。

    骊珠笑眯眯道:“好呀,但是千万不要买蜀锦的,太贵了,我穿最普通的丝绸就好了。”

    “……”

    搞不清楚什么叫普通,这点倒是很有权贵作风。

    按她的要求,裴照野买了双最“普通”的丝绸绣鞋,骊珠连着几日一直穿着,视若珍宝。

    穿城而过的红叶军又行了几日,在绛州百姓的夹道欢迎下,红叶军终于抵达雁山。

    吴炎带着人马在城门外相迎。

    众人远远就瞧见那面写着“裴”字的帅旗,忍不住议论:

    “……听说那面帅旗是清河公主亲自题的。”

    “这个裴照野,听说脸长得还行,不就是给公主当面首上位的吗?一个小白脸,凭什么一来就做主帅?”

    沉默的吴炎忽而开口:

    “听说他率领的山寨,在鹤州一带势力不小,他才二十岁。”

    “那又怎么了?”

    他身边,一个叫陈勇的男子道: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都是公主招揽来的,论起来,他们红叶军是山匪,我们雁山军是反贼,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他们压我们一头?”

    此话一出,附和者众,吴炎不置可否。

    另一头渐渐与他们汇合的裴照野一行,此刻所议的也是同样的事。

    “……今日两军汇合,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薛家、覃家,甚至是朝廷,不少人都想看流民军尚未组建,便内部混乱,自行溃散。”

    顾秉安骑马与裴照野并肩,道:

    “上次将军让我派人探听,果不其然,雁山军对您做这个流民帅颇有怨言。”

    裴照野心里有数,并不意外,只随口问:

    “都有什么怨言?”

    “将军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说将军是靠着公主的裙带,才当上这个流民帅的吗?还有……”

    “还有什么?”

    顾秉安睨了眼裴照野的脸色,忍着笑意,压低声音:

    “还说,实在不行,他们雁山军也有拿得出手的汉子,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要多大有多大,随便挑!”

    裴照野:“……”

    骊珠丝毫不知雁山军已经给她选上面首了。

    隔着帘子,她听到了吴炎的声音:

    “参见清河公主。”

    玄英扶着骊珠下了马车。

    上次见吴炎,还是在湖心亭内。

    说实话,骊珠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守信,给了粮,就归顺朝廷,老老实实驻扎在这里,等着骊珠前来。

    听说这几日,他那个好兄弟李达,带着余下的雁山军一连祸害了好几个郡。

    一路畅通无阻,劫粮又劫金银,现下俨然是个土霸主了。

    而这些归顺朝廷的雁山军,因为粮饷军饷还没有那么快运过来,众人仍然衣衫褴褛,瞧着刚刚温饱的模样。

    一双双眼睛望着骊珠,又望着站在身披甲胄、兵刃在手的红叶军,似乎都憋着一股劲。

    骊珠嘘寒问暖一番。

    “公主让我们兄弟还有家眷都有一口饭吃,大家都感激不尽,我吴炎当然也信守诺言,不会去抢县里郡里的粮仓。”

    吴炎的目光移向骊珠身后的男子。

    “这位就是红叶军的头领了吧?”

    顾秉安笑道:“不仅是红叶军头领,也是流民军的主帅,吴头领应该称一声裴将军。”

    陈勇:“红叶寨两千人,我们雁山军可足足五千人,这个主帅怎么论,恐怕还得说道说道吧。”

    顾秉安:“打仗不在人多,否则战场上何来百万雄师输给十万军队的战绩?红叶军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主帅自然是从我们这边选,更有胜算。”

    “你——”一时恼怒,陈勇愤然拔刀。

    这一拔刀,顿时惊了两方人马,骊珠站在中间,接连不断的出鞘声贴着她的耳,令她背脊一阵薄汗。

    咚咚咚的心跳声中,骊珠紧握着身旁玄英的手,强迫自己镇定。

    “吴炎,你不信任我的决断吗?”

    吴炎:“不是不信任,只是不服,我们雁山军也能做这个主帅,只要公主给我们这个机会。”

    裴照野慢条斯理地抚着马,仿佛这些冲突与他无关。

    这确实与他关系不大。

    因为他们质疑的,其实是公主的判断力,他们不够信任她的决断。

    骊珠深吸一口道: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这是你唯一一次可以质疑我的机会,如果你失败了,雁山军从此以后,不能质疑我的任何决定。”

    吴炎等人面面相觑。

    吴炎定定望着她:“好。”

    骊珠其实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矛盾,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刚一见面,这两方就水火不容地对峙了起来。

    还拔了刀。

    骊珠被无数雪白刀刃夹在中间,虽然他们彼此指的是对面,但骊珠却觉得这些刀尖全都在催她的命。

    “……四场比试,比什么你们各自商定两场,不能死人,不能聚众械斗,如四场平手,再由我来加试,你们同意吗?”

    吴炎思索片刻:“听公主的。”

    裴照野:“我会赢。”

    雁山军众人齐齐朝他看去。

    他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却张狂得没边。

    他必须赢。

    而且要赢得毫无争议,才能证明骊珠的决断是正确的,理智的,这些人才会服她。

    皮肤黝黑的吴炎朝他投来黑压压的一眼:

    “我这边的第一场,就由你我一对一比试,第二场,你我从军中各选十人比试,如何?”

    吴炎能做到雁山军的头领,也并非常人。

    至少体格和裴照野看起来不相上下。

    骊珠仔细打量着吴炎,视线从他的臂膀和大腿上掠过,替裴照野捏了把汗。

    裴照野却在看她。

    “可以。”

    他笑了笑:“我也想好了,第一场,各派五十人猎羊,谁多谁赢。”

    骊珠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他说猎什么东西?

    吴炎蹙了一下眉。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猎羊,而不猎其他的飞禽走兽,但意思也差不多。

    而且离这里最近的无主之山是雁山。

    这怎么算,都是他们雁山军占了大便宜。

    吴炎点头。

    “第二场呢?”

    “第二场嘛——测测胆量如何?”

    裴照野朝睢南郡的方向看去一眼。

    “看看你我谁能够悄无声息地,将睢南薛氏的薛二公子扒光了挂在城中最显眼的位置,吴头领,敢吗?”

    第55章

    ……睢南薛氏的薛二公子?

    这话一出, 顿时分走了吴炎等人对猎羊的关注。

    雁山军多是绛州人,谁人不知睢南薛氏的大名?

    更有许多,本身就与薛氏结怨,从前做百姓的时候任他们鱼肉, 现在听到有机会教训薛氏公子, 不少人面露亢奋之色。

    吴炎却朝骊珠望去, 迟疑片刻道:

    “公主,说句不好听的话, 薛氏百年世族, 在绛州跟土皇帝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是为了一场比试, 没有必要贸然得罪。”

    骊珠当然也赞同吴炎的话。

    除非她确定自己对薛家十拿九稳, 否则绝不会将自己的委屈凌驾于大局之上。

    然而——

    她看着吴炎身侧这些神色振奋的雁山军。

    她可以退, 但流民军的士气却不能退。

    “又不是让你们耀武扬威地去做这件事, 无妨。”

    骊珠拍了拍吴炎的肩膀,他个子高,骊珠要拍他的肩还得不动声色地垫垫脚。

    “面子上别做得太难看就行, 要是闹大了,我来想办法。”

    雁山军的眼睛齐刷刷亮了起来。

    吴炎幽幽望着骊珠,拱手应是。

    定下这四场比试之后, 两方人马都摩拳擦掌, 跃跃欲试。

    这是红叶军抵达雁山的第一日。

    虽说要等四场比试之后,才能决定谁做主帅,但大军驻扎,谁去修寨墙,谁去挖茅房,都得由主帅安排调度, 是个立威的机会。

    所以裴照野连扎营都不急,先对吴炎道:

    “那第一场,就在你我之间先分个高下,吴头领需不需要一点准备时间?”

    吴炎:“裴头领一路辛苦,还是你先歇一歇吧,免得待会儿说我胜之不武。”

    裴照野:“放心,你没这个机会。”

    骊珠:……好幼稚。

    他们抵达雁山山脚下的营寨时,雁山军早已收到消息,翘首以盼许久。

    虽说早在公主一行人抵达之前,有关清河公主与红叶军裴照野这两人的一应情报,就已经在雁山军中传开。

    但亲眼见到两人的年轻,还是令不少人讶异。

    骊珠对他们的审视心知肚明,装作毫无察觉,回过身对两人道:

    “那就开始吧。”

    玄英替骊珠备好坐席,营寨外,两军泾渭分明,各自就地盘膝而坐,裴照野与吴炎两人皆褪去上衣,赤手空拳对峙。

    北风卷着零星雪花,落在起伏如山峦的小麦色肌肉上。

    叮——!

    伴随着长君手中铜锣的一声脆响,两人如离弦之箭,彼此相向倏然而去。

    臂膀相击的一刹那,骊珠隔得这么远,都仿佛能听到肉身搏击的闷响,和寸寸肌肉隆起的紧绷声。

    拳风呼啸,落如雨点。

    吴炎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当壮年,又是猎户出身,力气上绝不逊于裴照野。

    骊珠表面镇定,实际手指都快嵌进扶手里了。

    然而裴照野也是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盐枭。

    不管吴炎拳头再重,攻势再猛烈,他都显出一种稳稳招架的从容,身形腾转间,吴炎看到那双鹰目极冷静地凝视着他。

    ——他在抓他的破绽。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吴炎只觉腹部一阵钝痛,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臂膀直接钳制住他的腰身。

    双脚腾空,视野天旋地转。

    在两军瞩目之下,身长八尺有余的吴炎竟被头脚颠倒地重摔在地!

    全场静默了一瞬。

    下一刻,红叶军中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雁山军鸦雀无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吴炎之所以能成为雁山军头目,正是因为他力大无穷,武艺过人,众人曾亲眼见他拧人头如拧瓜。

    他竟输给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下马威点到为止,都是为公主效力,裴照野自然不会与他闹得太僵。

    “不错。”

    裴照野单手将地上暗暗忍痛的吴炎拉了起来,拍了怕他的背。

    “论角抵的本事,只怕红叶军中除了我,也没人敢与你一战。”

    他倒是没有得势张狂。

    然而吴炎明白,此人的本领绝不只如此,光是背摔的那一下,假如自己是他的敌人,现在早就没命了。

    这人有嚣张的资本,公主任用他,绝非只看他的脸。

    吴炎拱手:“这一项,心服口服。”

    骊珠松了口气。

    玄英低声道:“吴炎吴头领也是忠心耿耿投奔公主的属下,都是公主的左膀右臂,公主不可厚此薄彼,让吴头领寒心。”

    骊珠回过神来,的确,她和裴照野的关系是藏不住的。

    正因如此,才该对吴炎和雁山军更偏心一些,否则岂不是让他们觉得受了冷落,心生怨怼?

    骊珠想了想,对身旁女婢道:

    “去备六十斤牛肉,十坛好酒,还有治跌打的伤药来,三十斤牛肉和好酒赏给红叶军,余下三十斤和伤药赏给雁山军。”

    赏赐下去时,天色渐暗,正是晚膳时分。

    红叶军围绕着骊珠的中军大帐,在营寨左侧扎好营。

    右侧扎营的雁山军虽说得了个下马威,但也得了和红叶军一样分量的牛肉。

    冬日物资匮乏,雁山之中又有李达的余部驻守,这还是雁山军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荤腥。

    吃到一半,吴炎等人忽而嗅到一阵香风袭来。

    众人忙道:“参见清河公主。”

    “你们吃你们的,不必行礼,我只是来瞧瞧你们吃得如何。”

    说完,众人就见这位仙女似的公主与他们一道围坐在铁锅旁,让人盛了一碗汤饭同食。

    骊珠道:“分下来的牛肉呢?怎么没见你们吃?”

    吴炎身边的陈勇道:“回公主,肉不够分,吴大哥叫我们都切了煮成肉汤,这样还能每人分上一碗。”

    吴炎横了他一眼,听着像暗示人家公主肉给少了似的。

    他道:

    “今日落败,实在汗颜,明日比试我等必定尽力,让公主瞧瞧雁山军的实力。”

    骊珠舀了一勺汤饭,笑眯眯道:

    “好啊,若是能赢,必有赏赐,只是流民军初创,军饷粮草还在调度,赏赐不多,还望诸君别嫌弃。”

    “怎会嫌弃!”陈勇铆足劲道,“今日公主赐我们牛肉,明日我们必定猎尽雁山的羊,献给公主享用!”

    骊珠:“……”

    不知为何,公主微微赧然地低下了头。

    这顿饭一吃,之前雁山军对骊珠那点厚此薄彼的怨怼尽消。

    他们想重选主帅,公主应了。

    输了一场,公主还给他们赐肉。

    甚至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纡尊降贵,与他们在一个锅里吃饭。

    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无话可说。

    吃过饭后,雁山众人望着公主朝中军大帐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道:

    “你们说,那个裴照野跟清河公主,是不是没什么特殊的关系啊……”

    “是啊,那小子,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有点东西,公主让他做主帅也不奇怪。”

    “而且瞧着,今日一整天,那个裴照野连话都没和公主多说几句,连看都没看几眼……别的不说,这点我佩服他。”

    众人端着盏与那人碰了一下。

    方才公主坐在这里同他们说话,但凡不小心目光落在公主脸上,他们说话都走神。

    真不是他们无礼。

    也不知怎么,眼珠子就是有点管不住,很自然地就被吸引过去了。

    啧。

    那个裴照野怎么就管得住?他该不会不喜欢女人吧?

    话题顿时朝诡异的方向滑去。

    骊珠从右营离开后,与玄英一道,径直去了顾秉安那边,清算军中目前的物资钱粮。

    直到亥时末,连顾秉安都有点顶不住打起瞌睡,骊珠这才回到自己的中军大营。

    帐帘刚一落下,骊珠就感觉到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并且在她发出声音之前堵住了她的嘴。

    热息铺天盖地而来,裴照野亲得狼吞虎咽,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吞入腹中般凶猛。

    骊珠完全被他拢在怀中,几乎脚不沾地,边亲边踉跄后退着,直至跌倒在榻上,被他辗转吮舔良久,才得以喘息。

    “你……”骊珠发髻微散,眼眸含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喘着粗气:“我只说各自一个军帐,没说不会来你的帐里,你跟雁山军的人吃个饭吃到现在?”

    骊珠:“不是啊,我吃过饭就跟玄英一起去顾秉安那里算账去了。”

    她唇瓣微肿,神色可怜地望着他。

    裴照野这才心绪稍平。

    “……公主,热水备好……”

    提着两大桶热水的长君僵住。

    同样提前得到过吩咐,身后的女婢们就比长君反应更快,见状第一时间迅速压好了帐帘。

    好在骊珠身份特殊,中军大帐分了两重帘子。

    营内将士必须在外面那重止步,有什么事也要在两重帘子中间禀报,所以即便进来时掀动帘子,外面也不会有人瞧见里面情形。

    裴照野从榻上起身。

    只是没有正对长君等人,他侧着身道:

    “放下吧,我来服侍公主梳洗。”

    长君:“……公主今晚沐浴。”

    长君现在一看到裴照野,就想起他今天白日是如何将那个身高八尺的吴炎摔在地上的。

    目光再转到坐得端端正正,身形单薄纤细的公主身上。

    长君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出声:

    “……公主要留人服侍吗?”

    “不用,他来就行,你们下去吧。”骊珠答。

    骊珠忘了,她自己早就习惯前世裴照野服侍她沐浴,公主府内上下也都习以为常。

    但对于此刻的长君和其他女婢而言,这句话听上去却格外惊悚。

    ……好在早就得到玄英提点,他们并未多言,带着惊恐表情训练有素地退了下去。

    骊珠抬眸,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

    骊珠的心咚咚跳快了一拍。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裴照野:“公主……要我服侍你沐浴?”

    骊珠小声道:“不行吗?”

    裴照野没说话。

    那双眼的侵略性太强,看得骊珠忍不住想缩脖子后退,可是……

    这都是他前世做惯了的事啊。

    虽然那时他们是夫妻,但现在,他亲也亲过,也与她同寝过,还送了聘雁给她,在骊珠心中,于情于礼,这一世的他们也已经成了夫妻。

    难道这一世他就嫌麻烦了?

    骊珠想到前世他还笑眯眯地说,愿意一辈子伺候公主沐浴,她忍不住冷哼一声。

    “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也可以!”

    沐浴的一应物件都已备好,骊珠绕过站在原地的裴照野,自行去沐浴了。

    屏风后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裴照野来之前便已经洗漱过,此刻枕在骊珠的榻上,听着耳畔水声,心中仍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她以为他是不愿意服侍她沐浴?

    她没事儿吧?

    屏风后传来骊珠的声音:

    “你走了吗?”

    “没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你自己的营帐啊?”

    裴照野道:“以后要是公主召寝,我都子时来,卯时回,营内巡逻军每日这个时候换防,不会被人瞧见。”

    “什么召寝,你想来就来,玄英他们又不会拦你。”

    “这不是怕公主不方便?万一还要召寝其他人呢?撞上了多不好。”

    骊珠小半张脸埋在水里,笑得水面冒出几个泡泡。

    “裴照野,原来你是一个这么大度的人呀。”

    伴着水声飘来的嗓音清甜,裴照野冷笑:

    “是啊是啊,公主金尊玉贵,花容月貌,天下豪杰无不折腰,难道我还想独占吗?”

    水声渐响,他耳力极佳,能听见赤足踩在木凳上出浴的声音。

    喉头滚了滚。

    他闭上眼。

    不一会儿,轻巧的脚步声吹熄灯烛,有人悉悉索索地钻进了他的被衾里。

    她小巧的下颌枕着他的胸膛。

    并不明朗的夜色里,她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我还以为你不想独占呢?否则怎么不直接搬来,光明正大与我同住一个营帐?”

    “……说明你一点也不了解男人。”

    裴照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借着透入帐内的一点昏暗月光,他看着她明亮的眼道:

    “男人聚在一起,最爱聊的就是下三路的事儿,你若与我同住一个帐内,你猜他们夜里无事,会不会浮想联翩?”

    骊珠瞪大眼:“放肆!谁敢!”

    “公主就算能管天管地,恐怕也管不了别人夜里想什么,我自己都是这个德行,我还不知道他们?”

    裴照野似笑非笑地抚着她的唇瓣。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公主吃点亏,我也吃点亏。”

    骊珠点点头,认真道:“以后替你补回来。”

    现在这么冷,卯时天都没亮,他还得每日早起悄悄赶回自己的营帐,太可怜了。

    等以后天下安定,到那时,她一定不会让他再吃这种苦。

    “……”

    裴照野觉得他们俩说的吃亏,应该不是同一个东西。

    “但是话又说回来。”

    骊珠语调一转:

    “今日我与雁山军这些人聊了一会儿,这些人大多出身贫农,淳朴老实——当然,不淳朴老实的都跟着李达走了。”

    可惜前世薛氏起事之后,他们碍于内部混乱,战力减弱,不得不投靠薛氏。

    几次战事,薛氏都拿雁山军做先锋,最后薛氏伏诛时,雁山军几乎全灭。

    “要不是实在快饿死,他们当初也不会起义造反,而且,我看他们的衣裳破旧,天寒地冻,不少人还穿草鞋……”

    裴照野不咸不淡地问:“所以?”

    “所以,”骊珠摊开手心,笑得很甜,“我想给他们买衣裳买鞋。”

    裴照野:“……你有钱吗?”

    “没有。”

    骊珠直勾勾望着他。

    裴照野:“……你要我拿钱给你买衣裳买鞋送给别的男人?”

    “还要买兵刃和甲胄呢,我见有的人拿的还是菜刀,都不知道之前官府围剿,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骊珠眨眨眼:“等朝廷调来军饷粮草就还你,好不好?”

    其实裴照野直觉觉得,朝廷不会给他们太多物资。

    倘若南雍能正常供养军队,何须利用他们这些山匪反贼?更不会允许骊珠一个公主统率这只军队。

    这种事交给她,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不过骊珠当初说得没错,盐池山泽之利,历来归朝廷所有,如此,朝廷才能供养军队,保护百姓免受外敌入侵,安居乐业。

    他不愿意将占得的盐池给一个爱炼丹修道的皇帝挥霍。

    但他愿意拿来供养一个新的朝廷。

    心中如此作想,裴照野面上却仍做冷淡模样。

    “我考虑考虑。”

    骊珠大惊,这和她想得不一样。

    她眼神恳切:“拜托拜托,要考虑多久啊,马上就要冬至了。”

    穿草鞋怎么过冬至啊。

    “又不是一笔小钱,当然要多考虑一会儿……难道公主觉得我真的色欲熏心,随便公主三两句话,不管公主让我做什么都会做吗?”

    骊珠看着他的目光充满怀疑。

    裴照野挑眉:“公主怎么这么想我?真叫人难过。”

    “……那你的手可不可以不要往我的寝衣里钻?”

    “当然不可以。”

    “……”

    那你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骊珠充满怨念的目光,在他的搓揉舔舐下渐渐消融。

    “事情还没说完呢!”

    她拦着他的手,低低追问:“你到底给不给?”

    他笑:“这不是在给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给,”他吻了吻她的唇,“公主第一次开金口,无论什么,只要我有,怎会不给?”

    骊珠这才松开手,任由他胡作非为。

    失声低泣时,她听到他问:

    “……和上次比如何?有进步吗?”

    骊珠将发热的脑袋靠在被衾上,双颊酡红一片,目光有些涣散迷茫,胡乱地点头。

    ……只是这样,就已如此可怜可爱。

    裴照野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突然,他不轻不重地一拳砸在了床榻上。

    明日一定一次杀够!-

    待骊珠翌日醒来时,不仅裴照野不在她帐中,一打听才知道,今日天刚蒙蒙亮时,裴照野便与吴炎各自率人入山了。

    “……只是狩猎倒没这么着急,听说雁山深处还有李达的残部,裴将军与吴头领合计了一下,不如趁机探探人数,所以天没大亮就出发了。”

    长君如此说道。

    骊珠了然地点点头。

    有裴照野与吴炎二人在,这些事不归骊珠操心,她现在最该操心的是军中军饷。

    昨夜她和玄英与顾秉安算过,加上裴照野从覃家捞来的那一箱子,如今的钱粮能供流民军撑过这个冬天。

    但雒阳并没有确切地告知,会送多少军饷。

    骊珠想了想,问长君:“离下月初一还有几日?”

    长君:“应该……还有五日。”

    骊珠又取来木牍标注。

    离裴照野的生辰还有两日,离闻名南雍的月旦评还有五日。

    玄英看出了端倪,道:“公主是想去睢南郡的月旦评?”

    骊珠笑着嗯了一声。

    薛氏所在的睢南郡是个大郡。

    贤士云集,名门众多,那个与太傅交好的当世大儒谢稽,亦在睢南。

    谢氏乃经学世家,族中子侄办了个讲坛,每月初一开坛,不仅品评诗文字画,也品评当世名人。

    曾有无名之辈经谢氏点评,便一跃成了当世名流,其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玄英一边奉上早膳,一边感慨:

    “公主翰墨承袭先帝,当世一绝,若不是因为女子墨宝不出闺阁,公主的声名绝不逊于当世大家……”

    骊珠有些出神。

    以前不能离开雒阳时,她还央求太傅偷偷带着她的笔墨去月旦评,经谢氏兄弟品评后,的确一时轰动。

    只不过也就止于此了。

    战火连天,这种风花雪月的东西在这个世道,软绵绵没有半点价值。

    她记挂着月旦评,只是觉得届时睢南名门云集,是个拉拢世族的机会。

    倘若朝廷给的军饷粮草不够,他们就得想办法自己筹措。

    骊珠见过裴照野打仗,哪怕是天降将星,没有足够的粮草军饷,也很难打胜仗,前世的裴照野就在这上面吃尽苦头。

    看似只差一步之遥便能收复北地,但裴照野爬到那一步之遥时,已经熬干了心血,透支了生命。

    所以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片山河,却无力夺回。

    孤立无援的将军打不了胜仗。

    必须争取更多的助力。

    从破晓到黄昏,这一日,裴照野一行人入雁山,骊珠便在营寨内练了一天的字。

    待到黄昏十分,才有人前来报信,说裴将军和吴头领回来了。

    后面还补了一句——两个人都浑身是血。

    骊珠慌忙出去查看。

    吴炎神色略有疲惫,裴照野却是浑身戾气。

    但还好,细问才知,这些血都不是他们的,两人并未受什么重伤。

    吴炎:“……裴头领从东面进山,我们从南面进山,没想到裴头领恰好与雁山内的残部碰上,好在裴头领骁勇,一鼓作气,带着五十人直捣腹地,剿灭了李达留在了的残部,现在雁山才算彻底属于咱们了。”

    吴炎看了一眼裴照野。

    “只不过,这次狩猎,红叶军就一无所获了,但夺得雁山仍是大功,胜负怎么论,还请公主定夺。”

    顾秉安端来清水给众人擦拭清理,骊珠确认裴照野并没受伤,才收回视线。

    “狩猎自然按数目定胜败,剿灭残部,又是另一桩大功,一码归一码,吴头领今日也辛苦了。”

    吴炎点点头,抬手道:

    “那这狩猎得来的七十头羊,今晚就给大家加餐……公主?”

    他仿佛看见公主身形晃了晃。

    “……多少?”

    吴炎迟疑了一下:

    “七十头,不少都是雁山那些残部自己养来做口粮的,我们熟悉平日放牧的区域,所以一口气全都猎了,有什么问题吗?”

    骊珠还没开口,一旁擦净了脸上血水的裴照野抬眼道:

    “没问题。”

    他笑得很真诚:“吴头领这一次,也赢得我心服口服。”

    吴炎不太理解地微微颔首。

    骊珠:“……”

    夜晚架起篝火,全军上下都在忙着宰羊。

    饥荒刚过,从羊肉到下水都不会浪费,雁山军负责宰羊,裴照野便让红叶军负责处理那些下水。

    骊珠到下游溪水边时,果然看到裴照野拎着只木桶,心情不错地蹲在溪边清洗着什么。

    “……听说你今日练了一下午的字?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

    骊珠神色复杂,慢吞吞地挪过去,将月旦评的事告诉他。

    “还有这种东西?”

    裴照野挽着袖子,小麦色的手臂溅着水珠,他冷笑:

    “天天吃饱了的世族花样就是多,背后蛐蛐人也能搭个台子搞得这么声势浩大。”

    裴照野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月旦评……去的人很多吗?”

    “那是自然,睢南郡内的名士,哪有不去凑这个热闹的?”

    裴照野若有所思。

    人多。

    还都是些爱嚼舌头的名士。

    要是把那个薛二公子……

    骊珠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坏事,她很难不去注意他手里的东西。

    “你……你把这些都要来了啊?”

    “嗯,七十只,一只不少,我打听过了,还要用药草浸泡,晒干,处理得好,一只可以用五六次。”

    “……”这么复杂?

    骊珠蹲在水边,恨不得把头埋进水里。

    又怕被路过这里的人发现,只好替他望风,神色鬼鬼祟祟,一看就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你能不能洗快一点,要是被人瞧见怎么办?”

    她声音很小。

    裴照野瞥她一眼,笑意暧昧:

    “没办法,公主那么爱干净,不洗干净怎么行?”

    第56章

    月光映着波光粼粼的浅溪。

    年轻的将军在溪畔挽着袖子, 因为是第一次弄这种东西,他并指探入,洗得格外的一丝不苟。

    骊珠一方面觉得他认真的模样过分英俊。

    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怎么能用这张脸这么认真的做这件事?

    水面倒映着两人肩并着肩的影子。

    “啊, 破了一个。”骊珠眨眨眼。

    裴照野顿时沉下脸来。

    骊珠却弯起眼尾:“没关系, 你第一次学着做, 已经很厉害啦。”

    “……”

    裴照野默默扭头看她,似乎并没有被她这话安慰到。

    裴照野:“这话你最好别在其他时候说。”

    骊珠不解, 但看他一脸微妙懊恼的样子, 突然觉得很新奇。

    “还有这么多, 你在可惜什么, 全都用完……也不怕把自己累出毛病。”

    她红着脸, 手指轻轻拨弄脚边淌过的溪水。

    前世都没有用过这么多吧?

    骊珠不知道。

    这些事她都没操心过, 前世的裴照野会替她把什么都做好, 什么都不需要她操心。

    裴照野道:“这种事,男人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除非自己不行, 我倒是不怕累,只怕累坏公主……来日方长,我不会竭泽而渔, 公主不必担忧。”

    骊珠偏头, 看他过分谨慎而又认真地洗。

    这个画面有点荒谬,可骊珠看着看着,又忽而有些晃神。

    ……好像刚刚新婚的夫妻。

    不是蹉跎二十多年才遇见的他们,而是尚且年少,身体康健,还有大把时光的他们。

    裴照野瞥了一眼, 见她伸出纤细手腕,点了点他在水中的倒影。

    “来日方长……你说得对,”她低声道,“裴照野,这些不多,以后还会用更多。”

    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夫妻,而不是只有短短的三年。

    裴照野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看向她。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身后忽而有脚步声。

    骊珠脑海中警铃大作,立刻拽着裴照野的胳膊晃: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裴照野却不动。

    “慌什么,这一听就是丹朱的脚步声。”

    ……这也能听出来?

    骊珠冷静下来,又听了听:“好像还有长君的脚步声。”

    洗这些东西本就要避人耳目,裴照野找了一处枯藤凌乱的山坡,此刻他和骊珠不用刻意躲藏,这两人也没有发现他们。

    大晚上的,这两人不在营寨吃肉热闹,跑出来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骊珠都不想偷窥旁人私隐。

    刚离开,却被裴照野拉住:

    “嘘——你不想听可以捂耳朵,别出去打扰人家气氛。”

    骊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刚堵上自己耳朵,见裴照野饶有兴致地等着偷听,改去捂他的耳朵。

    “你也别想听!”

    “……”

    气冲冲跑出来的丹朱猛踢了一下溪边的一株柏树,积雪哐当一声砸在了随后而至的长君身上。

    “什么东西!”

    丹朱横眉怒目:

    “我哪里不像女人了!我纯娘儿们好不好!居然问我到底是男是女,真想把他们那对没用的眼珠子抠出来……长君!你怎么搞的?也太不小心了吧!”

    被丹朱一把从雪堆里薅出来时,长君冻得鼻尖通红。

    “你劲也太……算了。”

    丹朱这才反应过来,蹲在他面前,眼尾垂下:

    “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像女人是不是?”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丹朱沉下脸,转身就要走,却被人忽而握住手臂。

    能拉开六石重弓的弓手不会被人轻易拽住,她停下,是因为她愿意被他留下。

    溪水淙淙,夜月皎洁,长君低声道:

    “你不像寻常女人,我也不像寻常男人,可你还是觉得我很好,叫我不要听旁人议论,轮到你自己,难道就想不通了吗?”

    丹朱愣了一下,他抬起头。

    “什么男人女人,战场上不分男女,只分胜负,你也不必管我怎么看你,你只要知道,能拉得开六石重弓的女子没几个……这么好的郑丹朱,天底下也只有一个。”

    丹朱眼睛亮亮的:“再说一遍!”

    长君抬起手臂掩住自己涨红的脸。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没听清!再说一遍我听听!快点快点!”

    “……我走了。”

    两人脚步声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尽管骊珠并不想偷听,但丹朱嗓门实在太大,长君今夜也难得中气十足,还是叫他们二人听得真切。

    询问之下,骊珠才得知,丹朱这几日受了雁山军不少非议。

    他道:“……当初丹朱能在红叶寨立足,也是先扮做男子,站稳脚跟后才不装了,那时候她年纪小,愿意装一装忍一忍,可现在,她在红叶寨当了几年前呼后拥的三当家,哪里还愿意装孙子?”

    骊珠了然:“难怪她一开始不愿意来雁山。”

    吃过一次在男人堆里立足的艰辛,知道会面对什么,所以才不愿意再吃一次苦。

    “可她这么厉害,肯定能当大将军,她也会怕吗?”

    裴照野瞥她一眼:

    “她可没这种想法,她觉得自己能做个山匪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有时候,人其实不一定了解自己。”

    骊珠赞同地点点头。

    “她真不了解自己,没几个人能有她这么厉害,我这辈子再怎么练,也不可能有她一只胳膊的力气,她这么厉害,怎么觉得自己不行呢?”

    “是啊……她怎么觉得自己不行呢?”裴照野噙着笑重复。

    从藏身的乱藤后走出,两人为避众人耳目,特意一前一后,从不同的方向返回营寨。

    全羊宴正至酣处,雁山军中有人在唱地方小调。

    吴炎已经挑选好了十名壮士,今晚宴会的助兴项目,便是两军的第三场比试。

    裴照野迟迟而来,点的第一个就是丹朱。

    丹朱愣了一下。

    就连红叶军中的其他人也忙道:

    “山……将军,三当家擅弓不擅角抵,不然还是换……”

    篝火旁的骊珠也看了看吴炎挑出来的十人。

    若是寻常壮汉,骊珠并不担心丹朱会输,然而这十人却是常年劳作锻炼出来的精壮。

    或许比不上吴炎裴照野这种天赋异禀的奇才,但在男人堆里也是百里挑一的厉害角色了。

    骊珠迟疑了一下:“他们说得有道理,要比试,自然该比长处,何必拿自己的短处比别人的长……”

    “啰嗦。”裴照野淡声打断。

    骊珠还有长君玄英等人俱是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眼。

    他对公主说什么?

    裴照野抬眼道:“该选什么人,我自有打算,公主连这个都要插手,该不会是想偏心雁山军吧?”

    骊珠:“……”

    雁山军有人道:“公主是怕你们输,好心提醒!”

    “你这人好赖话都听不明白吗!”

    吴炎拧眉:“裴头领,你不该用这种语气跟公主说话。”

    “公主见谅。”

    裴照野语气散漫,并不诚恳地朝骊珠拱手道:

    “事关这次比试的胜败,今日红叶军已输一场,公主还是让我自己来定人选,免得生出什么怨怼。”

    吴炎明白了。

    原来他是因为今日剿灭雁山残部,耽误了比试,却被判输,心中不服,才朝公主撒气呢。

    吴炎对骊珠道:“公主随他去吧,如此自大狂妄,今天我们雁山军就替公主杀杀他的锐气!”

    “好!杀他的锐气!”雁山军附和声众多。

    原以为红叶军是效忠清河公主的亲信部队,雁山军只能屈居他们之下。

    没想到这个裴照野,不仅能视公主美貌如无物,还敢对公主甩脸子,简直狼子野心,狂悖无礼!

    骊珠眨眨眼,只微笑以对。

    裴照野一转过身,就迎上了顾秉安略带鄙夷的目光。

    至于吗?装成这样。

    平时别说跟公主甩脸子,公主扇个蚊子他都恨不得拿脸去接呢。

    裴照野:“再看把你也送上去挨揍。”

    顾秉安垂首告饶。

    篝火噼啪,羊肉喷香,众军围着出一片空地,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翘首以盼这场比试。

    骊珠没有看错,雁山军这些精壮汉子,虽然不一定有红叶军经验丰富,但论蛮力却半点不弱。

    不过一眨眼,雁山军已经连胜三场。

    十局六胜,这个局面对红叶军十分不利,裴照野却面色镇定,对丹朱道:

    “该你上了。”

    骊珠在上头捏了把汗。

    两臂相击,长君呼吸一凝。

    丹朱的战斗开始了。

    骊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交战的两道身影。

    和对手比起来,丹朱的身形不能算占优势,她只是和寻常男子一样高挑,却还没到魁梧健硕的地步。

    她的优势在臂力。

    骊珠隔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她的拳风并不逊色于裴照野,攻势迅猛密集,砸得人左支右绌,不得不狼狈接招。

    要不是不能表现得太过偏心,骊珠都想跟着他们一起给丹朱叫好。

    但裴照野却与周围的喝彩格格不入。

    他冷静地观察着,深知丹朱此刻完全不占优势。

    她只是在以攻为守。

    等她体力耗尽时,就是对方反攻的时候了。

    果然——

    一直在后退的对手忽然站定,稳住下盘,蓄满力道的一拳猛的朝丹朱挥去!

    砰的一声!

    丹朱重摔在地,骊珠霍然起身。

    那人气喘吁吁,对丹朱道:“你输……”

    话没说完,地上的丹朱忽然双腿横扫,将那人猝不及防绊倒在地,随即顶着一张完全肿起来的脸跟他贴地缠斗起来。

    周围静了一下,下一刻,人群被点燃,叫好喝彩声不断。

    骊珠看得心惊肉跳。

    这一场,和前面几场完全不同,因为丹朱真是在拼命的缘故,对方也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

    什么男女之别,都不存在,丹朱胳膊从他的裆下穿过,对方的手也几乎是勒着她的胸,但谁也不会因此而撒手。

    ……简直像两只野兽在撕扯。

    骊珠前一刻还想叫裴照野去阻止他们,但这一刻又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确立地位这件事上,人和野兽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今日,若不付诸暴力,赢得彻底,他们是不会认可丹朱的。

    骊珠心中有种微妙的触动,她坐在台上,安静地凝望台下两军。

    之前还用揶揄目光瞧着丹朱的那些人,此刻全都激动地拍着,喊着,想将那个被丹朱压制的对手叫起来。

    但那人的脖颈被丹朱缠得死死,涨红了脸也起不来身。

    丹朱赢了。

    红叶军士气大振,对面的雁山军一脸郁色。

    丹朱被抬下去后,骊珠立刻派长君去瞧瞧,他上前急问:

    “……你怎么样?没打坏哪儿吧?”

    丹朱脸颊肿胀,满口是血,只说了一个字。

    “爽。”

    长君:“……”

    在丹朱之后,红叶军又连胜两场,终于与雁山军战绩持平,双方都是三胜,余下只剩四局,众军士俱是如临大敌。

    十局终。

    长君敲锣:“雁山军六胜,红叶军四胜——雁山军终胜!”

    一直沉默寡言冷着脸的吴炎,终于眉宇舒展,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白日那场狩猎,根本不算雁山军胜。

    昨日与裴照野那场对决,更是败得毫无转圜之地。

    只有这一场,他们雁山军才算真正扬眉吐气!没在流民军中丢人!

    夜色渐深,雁山军庆祝的喧嚣声持续至深夜,才逐渐平静。

    裴照野从左侧帐帘悄然入内时,骊珠在他脸上没有瞧见半点不爽,反而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

    “你怎么输了还这么高兴?”

    裴照野勾唇:“胜败乃兵家常事,难道输两场就要哭丧个脸?”

    “不对。”

    骊珠凑上前,有些怀疑:

    “你该不会是故意输的吧?”

    “我没那么神,还能预料到结果……不过的确有两三个最能打的,没有派出去。”

    裴照野见她正伏案写字,便坐到她对面,替她研墨。

    “之前我大败吴炎,今天又围剿李达残部,红叶军气势太盛,不是好事,败一败,也让他们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流民军内部哪方压倒另一方都不是好事。

    这支七千多人的军队比不过正规军训练有素,若是连齐心协力都做不到,不等真正打起来,他们就自行溃散了。

    他凝眸道:

    “其实这些只是雕虫小技,最关键的是,你能同意我对那个薛二公子动手。”

    骊珠指间捏着笔,托腮看他:

    “你想用这个薛二公子,凝聚人心?”

    灯烛有些暗了,裴照野斜坐着挑了挑烛芯。

    “军队最怕的不是没粮没钱,最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战,都说女人靠共同的敌人拉近距离,其实人性如此,不分男女。”

    “这支流民军三教九流汇聚而成,让他们效忠朝廷,太空了,收复北地,太遥远,但薛氏这样盘踞一方,横行霸道的权贵,谁听了不想踩一脚?”

    骊珠问:“当初你建立红叶寨时,也是这样吗?。”

    裴照野颔首:“没错。”

    这是他擅长的领域,骊珠静静看着他,冬日严寒,他的眼底却有春风得意,少年锐气。

    不像前世,无论何时何地,都带着一副言笑晏晏的假面具。

    那时他的锋芒,大约都在勾心斗角的官场上磨平了吧。

    骊珠突然道:“我就知道,你天生就是做大将军的料。”

    她说这话时,颇有一种夸赞他,又夸赞自己慧眼识人的得意。

    裴照野睫羽轻颤,神色却平静如常。

    “我是做将军的料,你是什么料?”

    骊珠不假思索:“当然是做公主的料啦。”

    说完,她在伊陵郡送来给她批阅的公文上画了个圈。

    裴照野无声地笑了下。

    他没有拆穿骊珠的自欺欺人。

    谁规定只有杀伐果决,一心称帝才叫争权?

    她这样脚踏实地,替百姓做实事,不断有人朝她围拢来,难道不也是一种夺权的方式?

    骊珠想得出神,笔杆不自觉地戳着下颌。

    “林章说,今年算是将伊陵郡留下的底子都耗光了,不过等来年开春之后,织院、酿酒坊、民窑……这些地方有了绛州流民带来的手艺,收上来的赋税应该会比今年更高。”

    “可惜啊,伊陵是富起来了,公主却成小穷光蛋了。”

    裴照野问她:

    “不是要给我过生辰?公主还有钱给我备礼吗?不够的话……”

    “够的。”

    骊珠正色拒绝。

    “用你的钱给你过生辰,未免太没诚意了吧……明日你们不是要去睢南完成最后一项比试吗?听说睢南繁华不逊雒阳,正好我也去,给你买生辰礼。”

    “是给我买生辰礼,还是想趁机去给雁山军买衣裳鞋子?”

    骊珠歪头:“……又不冲突,对不对?”

    “呵。”

    “没空跟你闲聊了,伊陵寄来的公文还有最后几卷,我得在明日出发之前看完,你先睡吧。”

    骊珠在他唇上贴了一下,转头继续奋笔疾书。

    灯下美人皓腕纤细,字迹秀丽翩然,裴照野偏头端详着她的侧影,总觉得这样的对话,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半个时辰后,骊珠看到最后一卷。

    突然,有炽热身躯贴在她背后,左手从领口滑入。

    “怎么不写了?”舔着她耳尖的人问。

    拿不住笔的骊珠回过头,一双含水的眼瞪着他,并不说话。

    “别偷懒,”他用指节刮了一下,笑得有些坏,“你看你的,我亲我的,又不冲突。”

    “……”

    迅速扫完最后几行,骊珠红着脸恼怒搁笔,转头就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第57章

    今晚清洗的那些东西还没处理好, 派不上用场。

    好在裴照野这几日也习惯了,尚可忍受,只一心让骊珠放松快乐。

    事后替她清理干净,裴照野掀被上榻, 把还在低低轻喘的公主捞进怀里, 准备入睡。

    “……要睡了吗?”

    裴照野闭着眼:“可以不睡, 如果公主想再来一次的话。”

    “……”

    好熟悉的对话。

    骊珠突然感觉这话以后也会有很多次。

    “不是我,”她被他紧紧贴着, 炽热分毫毕现, “是你……你不用……吗?”

    说实话, 有点硌到她了, 让人想忽视也不容易。

    裴照野睁开眼。

    从他的角度看去, 被揉乱的乌发毛茸茸的, 眼里含着一点雾蒙蒙的水汽, 小动物一样澄澈。

    “今日在吴炎他们面前,我对公主那样无礼,公主怎么没生气?”

    他还以为今晚肯定要找他算账呢。

    骊珠觉得他说了一句傻话, 瞪他一眼:

    “虽然有点不适应……但真要是论无礼,你晚上无礼的时候更多吧,也没见你问我怎么不生气啊。”

    “会生气吗?”裴照野煞有其事地回忆了一下, “我记得公主刚才, 明明爽得连脚指头都缩……”

    骊珠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生气不到三息,她眼中的薄怒又很快散去,移开视线问:

    “那你到底要不要……”

    他笑着追问:“要什么?”

    骊珠望着他,眼神真挚得能烫人。

    “你对我好,我也想让你能快乐。”

    “……”

    好一会儿,裴照野才找回声音:“你知道吗?你有时候说话, 真的让人很想把你的嘴给亲烂。”

    骊珠惊恐地捂住嘴。

    好恶毒!

    简直恩将仇报!

    “睡觉。”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公主这个年纪还能再长长个子,睡那么少就真长不了了。”

    见他没那个意思,骊珠便放心在他怀里蹭了蹭:

    “嗯嗯,明日还要出门,养精蓄锐!”

    裴照野闭着眼。

    确实是……养精蓄锐。

    翌日清早醒来,枕边人已经离开。

    但屋内的炭火有人添过,烧得正旺,不至于让骊珠起身时冻得一激灵。

    骊珠坐在榻上,摸了摸他躺过的位置。

    ……可惜不能一直陪她到天亮。

    那样的话,就更像是回到他前世还在的时候了。

    骊珠心情很好地唤人进来梳洗。

    从中军大帐出来时,裴照野和吴炎正在点人,不多不少,各点十人,随骊珠一道前往睢南郡,进行最后一项比试。

    不过,说是比试,在雁山军得知那位薛二公子冲撞过骊珠之后,众人俱是满脸义愤填膺。

    一人攥着手里砍柴的柴刀道:

    “公主放心,我们一定把他的人头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骊珠:“……不是人头,非要挂的话,还请连带着他的身子一起挂。”

    那人扭头看裴照野。

    不是人头吗?

    那他刚才说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要去杀人一样。

    见裴照野正给他的剑掸上滑石粉打磨,她弯腰道:

    “吃橘子吗?路上买的那筐橘子还剩最后几个了。”

    裴照野掀起眼帘,正对上她那张笑容灿烂的脸,心想她真不是做戏的料子,怎么到处都是破绽。

    他低下头,语气冷淡:

    “多谢公主,我不爱吃橘子。”

    骊珠笑容僵住。

    哎呀,差点忘了,在外人面前,她和裴照野不能表现得太亲密。

    “——我爱吃!”雁山军那头立刻有人捧场,“别理那等眼睛长头顶上的人,我们爱吃橘子,公主要赐就赐给我们吧。”

    别说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是个寻常女孩被这样冷淡拒绝,让人见了也忍不住心生维护之意。

    “好呀。”

    骊珠微笑着将橘子分给他们。

    吴炎恭敬地从骊珠手里接过几瓣橘子,眼风略带不满地朝裴照野的方向扫去。

    他家中有个妹子,与公主差不多大,吴炎从小就追着那些欺负妹妹的臭小子揍,天然有种护着小姑娘的责任感。

    更何况公主不是寻常小姑娘,岂容宵小冒犯。

    他沉声道:“裴照野这人虽然有点本事,但公主也不要太容忍他了,否则,迟早有一天纵得他爬到公主头上。”

    骊珠看着那边收剑入鞘的男子。

    也不知道下属在跟他禀告什么,他两手叉着腰,微微垂首听着,侧影看上去肩宽腰细,即便是闲适的姿态,也给人一种猛虎蓄力的压迫感。

    骊珠移开视线,耳尖有些许热意。

    ……爬不爬得到她头上不知道,但总爱往她裙子里爬倒是真的。

    她对吴炎笑道:

    “有吴头领和雁山军在,谅他也翻不过天,记得出发前带上你们计簿登记的尺寸,这次去睢南,顺便还要替雁山军添置过冬的衣裳鞋履呢。”

    吴炎目光漾动,想说些什么,然而笨嘴拙舌,说不来谄媚的话,只能垂首道:

    “公主厚爱,雁山军唯有以死相报。”

    “——将军。”

    正和裴照野说话的下属努了努嘴。

    “那个几个雁山军,前几日还挺桀骜不驯的,这几日倒是跟公主混得比您还近,怎么回事儿?之前在伊陵的时候,将军不是在公主面前还挺得脸的吗?”

    “是啊,将军努努力,别以后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他们雁山军了。”

    抱着账簿路过的顾秉安悠然出声:

    “放心好了,咱们将军,功夫不在表面……”

    裴照野抬眼。

    顾秉安立刻加紧脚步走远。

    队伍整装出发,骊珠戴着白帷帽,与长君玄英二人坐在车内。

    两侧队伍打头的是裴照野和吴炎,这两人各领十人,一左一右护卫着马车,一派贵族女子雍容出游的模样。

    晃荡了大半日,终于看见了睢南郡的界碑。

    如今雁山军一负两胜,占了优势,但不知为何,吴炎瞧着一路上那年轻匪首悠闲从容的模样,总觉得心头忐忑。

    雁山军就是一群拿着锄头菜刀起义的百姓,连识字看得懂军令的人都没几个。

    红叶寨虽然也只是山匪,可他们头领却是鹤州盐枭。

    年纪轻轻,就能在官民之间游刃有余,两头通吃,这样的圆滑手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几个学得会?

    想在清河公主身边立足,他们能拼的,不过只有忠心肯干而已。

    所以刚到驿站落脚,吴炎便对雁山军十人道:

    “……按公主所言,到明日傍晚,一日为期限,首要任务是不得暴露流民军的身份,其次才是抓住薛二公子薛怀芳,将他扒光示众,替公主出气,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裴照野倚着驿站二层的栏杆,目送这一行人风风火火离开。

    骊珠正准备与长君和玄英一道去街上采购,见裴照野还不急着走,有些困惑:

    “你不怕他们捷足先登?”

    裴照野回过身,后腰抵着栏杆:“好不容易把这些碍眼的人支开了,当然是陪公主逛街去……”

    “不行。”

    骊珠严词拒绝:

    “薛家的坞堡营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任意来去,雁山军知道这点,所以才全力以赴,你要是轻敌,说不定下次就没有裴将军,得叫吴将军……”

    话还没说完,骊珠就被裴照野的虎口抵住下颌,捏了捏脸颊。

    他一字一顿:“给了我的就是我的,还想拿走?做梦。”

    骊珠笑道:“那就要看你表现啦,裴将军。”

    裴照野冷哼一声。

    “顾秉安借你用,把你那个小宦官借我。”

    骊珠疑惑:“你要长君做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只是借来用用,不让他动手,不会犯规。”

    裴照野长臂一勾,将矮他半个头的长君勾住脖颈拽了过去。

    长君看着他的目光格外警惕。

    什么叫借来用用?

    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一行人兵分三路,裴照野他们走后,骊珠也带上顾秉安和玄英出门。

    邺都是睢南最繁华的城池,北望神女阙,与北地十一州通商频繁,盛产皮革铁器,却缺少做工精细的手工艺品。

    所以,当骊珠拿着自己最心爱的那只金步摇去首饰铺时,掌柜的当即眼前一亮,又很快克制,忙问骊珠:

    “不知小娘子这只金步摇,打算出什么价?”

    见到这只熟悉的金步摇,顾秉安目光闪烁了一下。

    白帷帽后的骊珠道:“妇道人家,不知外头行情,掌柜的看着给个价吧。”

    掌柜脸颊堆着笑:“您这就来对了,整个邺都,就数我们这间首饰铺生意最好,出手也最阔绰——就一百金!”

    骊珠拿了金步摇,转头欲走。

    “诶诶诶——小娘子,嫌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嘛!”

    骊珠摇摇头:

    “你不诚心,邺都还有这么多间铺子,我只和诚心买我东西的掌柜做买卖。”

    “误会,误会,怎么会不诚心呢?小娘子请坐,快,给小娘子看茶——”

    掌柜殷勤弯腰道:

    “看小娘子是个爽快人,那就三……五百!五百金行了吧!再多可真加不上去了!”

    眼看这小娘子一言不合抬脚就要走,掌柜的连忙报了个底价。

    白帷帽下探出一只握着金步摇的手,她嗓音清甜,噙着笑:

    “急着用钱,劳烦掌柜现在就去取五百金来吧。”

    掌柜的讪笑颔首。

    要不是薛家三娘子这几日正满城置办首饰头面,他非得耐着性子跟着小娘子压压价!

    等人走了,顾秉安才开口:

    “军资的事,不是已经从红叶寨的账上拨过来了吗?公主怎么还要……”

    连心爱的金步摇都要当掉拿去给雁山军做军资,将军知道还不醋坏了?

    骊珠却笑着转了转手里的金步摇。

    “你别告诉他,我把这个当了,不是为了拿去做军资,是为了给他……”

    话未说完,七八个女婢婆子簇拥着两名贵人,款款踏入首饰铺内。

    骊珠在看清其中那名妇人的瞬间变了脸色。

    “……想挑些首饰,让这些掌柜派人送到家中挑选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何须跑到铺子里来挑东西?”

    那妇人如此说完,挽着她的小辈便娇嗔道:

    “在家挑东西,和上街自己边走边逛怎么能一样?姑母都多久没回邺都了,我正好也陪姑母看看邺都街上的变化呀。”

    妇人满眼慈爱地拍拍她的手。

    “还是我们惜文孝顺,不像你那个表哥,一去宛郡大半年,就寄几封信来敷衍我……”

    立在骊珠身后的玄英认出了那妇人,低下头,有些诧异地对骊珠道:

    “公主,那个是不是……”

    骊珠缓慢地点点头,白帷帽下,一双杏眼沉静注视。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尚书令覃敬的夫人,覃珣的生母,也是睢南薛氏之女薛道蓉。

    宛郡与睢南相距不远,二十年前,覃氏薛氏已是当地望族,彼此通婚实属正常。

    骊珠坐在角落,看着这对姑侄一边在铺子内闲逛,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姑母,表哥与清河公主的婚事作罢,到底是真是假?”

    薛道蓉眼神闪烁,很快浮出一抹淡笑:

    “公主乃当世才女,又是金枝玉叶,听说最近不是还到你们这里,要弄什么流民军吗……如此能干,我们覃家庙小,装不下这尊大佛。”

    她转过头,拨了拨薛惜文的鬓发。

    “姑母也不指望让玉晖攀什么高枝,要是玉晖未来的夫人,能像我们惜文这样乖巧懂事,姑母才高兴呢。”

    听到自己在姑母眼中,比公主还好,薛惜文唇边笑意渐深。

    薛惜文道:

    “公主难道连表哥这样芝兰玉树的才俊也看不上,不知究竟要挑什么样的驸马?真要有比表哥还出众的,或许人家还不稀罕尚公主……”

    “不可胡言。”

    薛道蓉淡声打断,拿起一只珠钗瞧了瞧,语气微妙:

    “清河公主自幼不学女红,要去兰台听学,这般特立独行,不与我们闺阁妇人为伍,说不定人家志不在此,是想和她那个弟弟争一争呢。”

    说到最后,薛道蓉随意地丢开珠钗,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夫君瞒着她,儿子也瞒着她,难道就当她猜不出来吗?

    那个清河公主,生母不过就是个浣衣女,能配她的玉晖,那是因为有个皇帝爹才修来的福气!

    公主竟然还敢瞧不上玉晖,逼着玉晖威胁家里人,一定要放弃这桩婚事。

    玉晖也是不争气。

    天底下尊贵的女孩儿那么多,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小丫头了?

    要是玉晖能和她的母家结亲……

    薛道蓉看向身旁的少女。

    惜文容貌虽不比清河公主,但家世,性情,哪里不比那个清河公主好?

    他们覃家人为何就不肯迎惜文为儿媳呢?

    “哎呦,三娘子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拿着匣子的掌柜一出来见到薛三娘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就地给财神爷嗑几个响头一般谄媚。

    掌柜道:“三娘子来得正好,我这儿刚收了一只金步摇,上等货,我看比宫里的手艺也差不了多少,正打算留着给三娘子呢。”

    薛道蓉是不信这邺城能有什么好首饰的。

    只是见那掌柜拿着匣子朝角落而去,目光落在那个白帷帽的身影上,忽而觉得她身旁的女婢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婢。

    骊珠并不担心薛道蓉认出她或是玄英。

    这位薛夫人是臣妻,只在宫宴时有机会入宫,骊珠若是离宫在雒阳城内赏花出游,也只会召覃珣前来,不会单独去覃府。

    薛惜文:“什么步摇,给我瞧瞧!若我看得上,必有重赏!”

    掌柜的正要从骊珠手中取走步摇,却见她手腕一转,避开了他的手。

    骊珠问:“睢南薛氏的薛三娘子?”

    薛惜文:“正是,这金步摇是你的?”

    远远一瞧,薛惜文就看得眼睛发直。

    这金步摇状如花树,形如鹿首,晃动时金叶颤颤,光彩夺目,可以想见戴在发髻上会有多漂亮。

    “多少钱,”薛道蓉淡声道,“这金步摇我们要了,你开个价吧。”

    隔着白纱,骊珠定定望向薛道蓉。

    这位刚过四十的贵妇人容色并不出众,因常年颐指气使,她眉宇沟壑很深,眼风扫过来时,常给人一种极其不适的被审视感。

    这不是错觉,骊珠前世就知道,她这个前婆母是个极难相与的人。

    薛道蓉出身高贵,只有覃珣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却尚了公主,她这辈子不仅耍不了婆母的派头,还要向自己的儿媳行礼问好。

    所以薛道蓉新婚时就刁难骊珠。

    她和覃珣婚后,薛道蓉总以各种理由将覃珣扣在覃府。

    还替覃皇后监视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传入覃皇后耳中。

    一看到这个人,就有无数晦暗压抑的回忆在骊珠的脑海中翻腾。

    其中,她在背后曾说过一句话,更是叫骊珠刻骨难忘。

    白帷帽下,骊珠胸口起伏,双目满是怒火。

    然而眼前两人却看不见。

    等了许久,她们都快以为这人要反悔,不卖这只金步摇了,才听见她道——

    “七百金,一分都不能少。”

    片刻后,骊珠拿着自己的窝囊费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首饰铺。

    玄英从骊珠的脚步声里听出了她的不情愿。

    “公主要是实在不舍得,何必卖呢?就算是想要给裴将军买生辰礼物,手头也还没有拮据至此。”

    骊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谁让她们真舍得掏七百金!那可是七百金!买什么生辰礼都够了,还能剩下不少呢……早知道我就喊八百金!说不定她们也一样会买。”

    顾秉安叹了口气。

    他们家将军命真好啊。

    拿着卖掉金步摇换来的七百金,还有顾秉安手里裴照野支给她的钱,三人先去了卖衣裳鞋履的地方,买齐了雁山军过冬的物资。

    随后骊珠又从东市逛到西市,精心选了好几家,这才敲定了要送给裴照野的生辰礼。

    “——烦请送到这个驿站。”

    骊珠在柜台前留下驿站地址,掌柜瞧了眼,道:

    “好嘞……这可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了,不知娘子这是要送给家里父亲兄弟的,还是送给夫君的?”

    骊珠声如蚊蚋:

    “……夫君。”

    玄英和顾秉安背过身去,佯装没有听见。

    掌柜抬起头,笑道:

    “娘子放心,得了此物,定保你夫君平平安安!”

    骊珠展颜一笑。

    刚出铺子没几步,骊珠便瞧见了裴照野的身影。

    人潮熙攘,他站在一间成衣铺子前,像是在等人,骊珠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人似有所察,回过头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顾秉安:“我还想问您呢,您不和雁山军一道,去薛氏坞堡附近探探虚实,怎么在街上闲逛?”

    “少胡扯,办正事呢,我……”

    裴照野刚说到一半,突然见那个戴着雪白帷帽的身影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在场三人俱愣了一下。

    玄英欲言又止,然而还是一脸正色,将目瞪口呆的顾秉安整个人扳了一圈,与他一并背对回避。

    “……虽说与公主的确是半日不见,度日如年,但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色欲熏心的人才会如此,怎么公主也……”

    裴照野顿了顿,似乎发觉她情绪不对,敛了笑语。

    “怎么了?”

    出门前还好好的,才过了多久,怎么就突然这副模样?

    骊珠缓缓松开他。

    “裴照野,等事情忙完了,我们去找一位大巫,合一合我们的生辰八字吧。”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裴照野蹙了下眉:

    “我不信这些,我也不相信你会信这个……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公主,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骊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当然也不信的。

    只是——

    前世裴照野死后的一年宫宴上,她走在过长长宫道,隐约嗅到了熟悉的佛手柑气息,却被人拦住。

    她听见薛道蓉说:

    “她娘死得那么莫名其妙,你娶了她后又遇上这么多倒霉事,连那个裴胤之如今都横死在外,说不定都是她克的,你还敢找她?”

    脚步顿了一下,那时的骊珠只是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没有回头。

    佛手柑的香息渐渐淡去。

    骊珠从回忆中抽离,望着眼前人,喃喃低语:

    “万一,我真的克……”

    握住她的手忽而一紧。

    “克什么?”

    他将她的帷帽撩开一点,骊珠抬起头,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眼:

    “怕我克你?那下次找人算算,我觉得我这个面相……怎么也该是个旺妻命吧?”

    骊珠望着他不说话。

    少顷,身后传来玄英的低呼声:

    “长君!你怎么——”

    裴照野挪开眼朝铺子里望去,骊珠也回过头。

    这一回头,把骊珠吓得魂飞魄散。

    “长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换上女装,涂上胭脂,身形娉婷而面如美玉的小宦官。

    他怎么……

    怎么这样打扮,还真是个雌雄莫辩的小美人呢?

    尤其是一身男装的丹朱大咧咧站在他身边。

    衬得他更肤白貌美了。

    裴照野掩唇,别过脸去笑了好一会儿,才牵起骊珠的手。

    “走。”

    他眉眼含笑,头也不回,牵着骊珠的手掌却炽热宽大:

    “去薛家坞堡,给他们家二公子送他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去。”

    第58章

    穿过邺都的繁华街市, 西郊的一片梅岭上,伫立着睢南薛氏的梅坞。

    据说二十年前,梅坞还只是因北越王之乱而建立,用以自保的土楼。

    然而二十年过去, 梅坞逐渐扩大, 内有工坊、粮仓、望楼, 其中上百户薛氏族人,闭门可坚守数月不出, 开门可迅速武装, 有拒敌之力。

    前世的骊珠从没出过雒阳,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薛氏坞堡。

    一行人趴在附近的小土坡上, 谨慎观察着。

    丹朱叹为观止:“……这是坞堡?这么大!不知道还以为是雒阳皇宫呢!”

    “那倒不至于比雒阳皇宫大, ”长君朝骊珠看去一眼, “不过, 我现在明白陛下为何要扶持覃尚书令了。”

    骊珠抿唇不语。

    丹朱偏头,一边拨着长君头上的珠钗玩,一边问:

    “这个薛氏, 跟宛郡的那个覃家狗贼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啊?”

    珠钗噼里啪啦撞响,面覆铅粉的长君正色道:

    “当然是薛氏, 覃戎虽然能调动兵马, 但他粮草有限,要受朝廷节制,覃敬官至尚书令,但尚书令权重,而职轻,本质只是陛下用尚书令来分走丞相大权而已……”

    “好了好了, 什么尚书令什么丞相,听不懂你们那个玩意儿。”

    只听得懂前半句的丹朱连忙打断。

    长君有点无奈地看她一眼。

    裴照野:“也就是说,覃家是未成形的薛家,假如覃家能借朝廷的势,镇压薛家,那么覃家顷刻之间,就会比薛家还更上一层楼——”

    他扭头望向面色沉静的骊珠。

    一直以来,她担心的难道就是这个?

    骊珠担心这个,又不只这个。

    前世薛家借着绛州流民起义为由头,假借自保之名,招兵买马起事。

    这一世,饥荒大乱的势头被她提前遏制,原本会投靠薛氏的起义军也被她分裂,削弱。

    但薛氏的实力和野心仍在。

    接下来,薛氏还会借什么时机,以什么理由造反?

    ……完全猜不到。

    骊珠在心头默默叹了口气。

    时局千变万化,即便重来一次,也只是稍占先机而已。

    “——今日在首饰铺,公主遇见薛家三娘子,还有这位三娘子的姑母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顾秉安在裴照野耳边快速而低声道。

    裴照野问:“你们去首饰铺做什么?”

    “……”

    顾秉安答应了公主不能说,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人在背后说了公主不少难听话,我都听不下去。”

    说完,他便将首饰铺里听到的始末同他简述了一遍。

    顾秉安记性好,首饰铺里那两人说的那些话,他学得分毫不差。

    裴照野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薛三娘子的姑母是谁。

    直到听见覃珣的名字,他冷沉的眉目才突然漾开波澜,神色有了起伏。

    ……是她。

    覃敬的正妻,覃珣的生母,薛道蓉。

    刀刃与齿根相撞的寒意被唤醒,裴照野搭在膝上的手臂紧了紧,指骨不受控制地收缩。

    难怪她方才突然那么消沉。

    这些年虽然身在伊陵,但裴照野对雒阳的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薛道蓉替覃敬在后宅女眷中交际,周旋,辅助他在官场步步攀升。

    对覃珣这个儿子更是无微不至,事必躬亲,将他一手培养成谦恭聪慧的翩翩君子。

    雒阳城内,人人提起薛道蓉,都夸她是四德俱全,持家有道的内助之贤。

    但对于威胁她覃家主母地位的人而言,她又是另一副恶鬼面孔。

    一只大手落在骊珠的头顶上,骊珠有些意外。

    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五指缓慢地轻拍着她,像安抚稚子,却没有解释缘由。

    裴照野将方才从铺子里买来的一只绣鞋递给丹朱。

    他道:“按我刚才交代的,去替你们家公主出气吧。”

    长君和丹朱得令。

    骊珠望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忘了那些沉重的时局,忍不住笑道:

    “这回长君牺牲可太大了……待会儿回去一定记得给他买他爱吃的荷叶糯米鸡。”

    裴照野:“不觉得他还挺适合这样打扮吗?”

    骊珠拍了他手背一下,严肃道:

    “不要这样说长君,他十四岁入宫做宦官,在这之前,也是文官家中清清白白的小公子,丹朱被当男子会不高兴,长君被说穿裙子合适一样会生气。”

    她细眉微蹙的样子落在裴照野眼中,他道:

    “你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也能像这样反驳就好了。”

    骊珠愣了一下,扭头瞪了顾秉安一眼。

    她无声做口型:

    细作!可恶!

    后者讪笑着拱手告饶。

    “——除了薛三,薛道蓉最疼爱的就是薛怀芳这个侄儿。”

    下方两人逐渐靠近坞堡,裴照野暗沉沉的眼底有笑意跳动。

    山坡朔风猎猎,他居高临下道:

    “既如此,姑债侄还,他受累,把这两笔账都一起结了吧。”

    梅坞内的薛怀芳正犯午困。

    内室坐着不少薛家宗族的长辈,正围坐在炉火边议事。

    “……据探子回报,驻扎雁山的那些流民军,近日内部正斗得厉害着呢,那个吴炎能当上五千雁山军的头领,自然有些本事,怎么会甘于屈居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之下?”

    “恐怕流民军还没组建成形,光是争流民帅这个位置,就足够让他们不攻自破了!”

    “如此,何须我们费事,坐山观虎斗便是了……”

    博山炉内熏香袅袅,价值千金的名香从内室到外院,绵绵不绝,一日能耗费一车。

    薛怀芳听着这些老头子们的欢声笑语,颇觉无聊,他摇着刀扇,慢悠悠道:

    “我看未必。”

    众人朝他看来。

    “那个清河公主在伊陵的所作所为,诸位叔伯不是不清楚,别忘了,要不是她解了绛州饥荒,平息了雁山军起义,咱们家现在早就收拾收拾准备起事了——万一她也有本事,让吴炎裴照野二人握手言和,共同效忠于她呢?”

    薛怀芳这样一说,薛氏长辈交头接耳,有人问:

    “子兰,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

    薛怀芳摸摸下颌,暧昧地笑了笑:

    “不过,清河公主的母亲可是南雍第一美人,她随便使点美人计,钓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还不容易?”

    薛氏长辈们面露异色,挪开视线。

    这个薛二,在薛家后辈中也算头脑灵光的了,偏偏德行低劣,好色好得整个绛州无人不知。

    这样的场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薛氏长辈道:

    “流民军暂时按下不提,覃氏那边,才是更该小心提防,他们要是中立就罢了,要是想做明昭帝手里的刀……”

    薛怀芳道:

    “已经让我妹去试探姑母了,清河公主与覃玉晖的婚事既然已经作罢,现在就看看覃氏能否同意我妹和覃玉晖的婚事,届时,覃氏的立场自然明了。”

    炭火烘得一室暖意,气氛却骤然肃杀起来。

    议事毕。

    有家仆匆匆前来,对薛怀芳道:

    “二公子,梅坞外有人求见,是一男一女,女子说有一物落在公子处,还请公子归还,好凑成个对。”

    “叫什么?”

    “对方没报名字。”

    薛怀芳摆手:“名字都没报,也敢来求见我……慢着。”

    他忽而回过味来,蓦然坐直。

    “那女子说没说让我还什么?”

    家仆道:“没说,不过,那女子很奇怪,手里握着一只鞋子……”

    “瞧见她样貌了吗?”

    家仆见薛怀芳骤然热切的目光,愣了一下才道:

    “戴、戴着白帷帽,瞧不真切,不过风吹起来时隐约见到一点……似乎是个美人。”

    他话音刚落,薛怀芳便一骨碌爬起来。

    ……一定是那日巡田庄时见到的小美人。

    回想起那张让他一连许多天夜不能寐的容貌,薛怀芳又忍不住开始双目发直,一脸痴迷之色。

    她怎么突然想通了?

    还是有什么难处?

    太好了,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替美人排忧解难。

    偌大家产若不花在美人身上,他辛辛苦苦念书是为了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快……快去把我的小美人请进来……算了,我亲自去请!”

    薛二匆忙穿好鞋,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疾驰朝梅坞门口而去。

    这一去,正好和伪装成菜贩入城的吴炎等人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才摸进来,他怎么跑了!”陈勇大惊。

    吴炎思索片刻:“糟了,快追!”

    待这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梅坞时,门口已不见戴帷帽的女子踪影。

    戍卫说,那女子身边的男人很没耐心,还责骂了那女子几句,说薛二公子怎么会认识她?定是她不想嫁给老头做填房编出来的假话。

    薛二一听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被送去做填房,这还了得。

    当即就要自己冲出去追。

    家仆阻拦道:“此事恐有蹊跷,二公子莫急,我等去追,一定将美人替公子追回!”

    薛怀芳这才止步门前,心急如焚,让他们全都去追。

    等他们把小美人带回来,是让她住西屋,还是住东屋?

    算了,另置一间房舍吧。

    她和燕燕、双双、还有阿阮她们不一样。

    ……这次肯定不一样!

    恰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薛怀芳的肩膀,他扭过头,只来得及看见一双乌黑如墨的眼。

    下一刻,鼻尖被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填满。

    “薛二公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裴照野很自然地搭上薛怀芳的肩,从后面看,像两个熟稔的朋友正在寒暄一般。

    他道:“被公主迷得七荤八素,也是人之常情,但这副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尊容,是不是太恶心了点?”

    “什么人!对二公子做什么呢!”

    身后传来戍卫的喝止声,跟在后头出城的吴炎等人认出了裴照野的背影,一瞬间心脏顿时狂跳。

    此刻夕阳将近,天色昏暗,裴照野只微微侧首,看不清面容。

    “跟你们薛二公子去个好地方吃酒,怎么,你们也要一道吗?”

    几个戍卫听了这话,对视一眼,连忙低头抱拳:

    “不不不,二公子慢走。”

    裴照野弯了弯唇。

    雁山军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人在梅坞门口,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将被迷晕的薛二公子带出了戍卫们的视野。

    骊珠也是目瞪口呆。

    “……你对他做了什么?”

    至僻静无人处,裴照野把人往林子里一扔,一边捆人一边道:

    “腌臜地方迷晕人常用的伎俩,既能让人不完全失去意识,又能让人没有反抗之力——我估计他这样的色中恶鬼,对这玩意儿也不陌生,是吧薛二公子?”

    薛怀芳口中流涎,毫无反应。

    抬起头,吴炎等人跟在裴照野身后而至。

    看了眼地上的薛怀芳,吴炎道:

    “是我们雁山军输了。”

    骊珠笑道:“如此,便是二对二平局,待我想想,最后一局要……”

    “胜负已分。”

    骊珠有些意外。

    “雁山狩猎那一场,红叶军忙着剿灭李达残部,没输,雁山军凭借地势取胜,也不能算赢,这一局应该作废。”

    他们双方应该是一对一平局。

    吴炎本想今日要是再赢一场,红叶军也就没有二话。

    谁能想到裴照野别出心裁,不入梅坞,反将薛二公子骗出来擒获,简单利落地赢下这一局。

    行军打仗,不仅需要勇猛,也需要谋略,还有处变不惊的定力。

    方才见他被戍卫叫住,仍镇定自若的模样,吴炎不得不承认,这个流民帅,的确只有裴照野最合适。

    陈勇似有话想说,吴炎却拦住他,对骊珠道:

    “公主对雁山军的关照,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这就够了,流民帅谁来当不重要,大家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争来斗去,说穿了,不过就是想活二字。

    “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吴炎问雁山军。

    众人沉默良久。

    陈勇问:“……就问一件事,俺们输了,那个布鞋还给俺们吗?”

    “给!当然给!”

    骊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这几日的比试,只为决出流民帅,今后流民军内,没有雁山红叶之分,重新编营,练兵,不论出身,只论战功!”-

    天色全黑时,重新换回衣装的长君和丹朱回到驿站内。

    骊珠笑盈盈地给两人递上热乎乎的荷叶糯米鸡。

    长君谢过公主,边吃边道:

    “……薛家的人我们都在城北甩掉了,放心,绝对没有尾巴跟过来,那个薛二公子现在去哪儿了?”

    热气滚滚,玄英笑着给两人斟茶。

    “裴将军和吴副将带着呢,说是要找个显眼的地方,趁夜深把人挂上去……两人一路勾肩搭背的商量,兴致勃勃,跟七八岁的小孩似的。”

    丹朱没能参加,满脸都写着遗憾。

    正说着,骊珠抬起头,见几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进来,其中有两人正是在门口碰上,搭了把手的裴照野和吴炎。

    那送货的男子笑着道谢:

    “多谢两位郎君搭把手,否则这么沉的箱子,我一个人送进来着实有些不容易。”

    吴炎少言,只微微颔首。

    裴照野见他这箱子是送到驿站里的,拍了拍手上尘土,顺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驿站送的货?”

    “不是,是给驿站里住的客人送的——”

    送货男子瞧了瞧这位宽肩窄腰的年轻男子,道:

    “你们也是驿站客人吧?”

    裴照野双手环臂,神色淡淡地点头,又道:

    “应该不是我们的,你问问别人吧。”

    给雁山军添置的物资只会直接送去雁山,这箱子不可能装下。

    那送货男子仍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段。

    骊珠这时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刚起身想去接,却听那男子出声道:

    “掌柜的说,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一位沈娘子送给她的夫君——你是沈骊珠的夫君吗?”

    上楼上到一半的吴炎突然觉得大堂气氛一凝。

    他扭过头,发现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那送货的男子又对着裴照野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沈骊珠的夫君?”

    裴照野站在原地,没有吭声,反而视线微移,朝右边的少女瞥去一眼。

    骊珠杏眼圆圆,微微张着嘴不动。

    ……原来那个掌柜问她买来送谁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知道!

    她从来没自己去铺子里买过东西,还以为那掌柜只是随口问问呢!

    顾秉安等人俱是低头偷笑。

    送货的男子见裴照野久不回答,颇觉奇怪,嘟囔了一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不说话呢……”

    说完,他又对楼梯上的吴炎问:

    “你是不是……”

    “我不是。”吴炎答得果断。

    那男子只好扯着嗓音对二楼喊:

    “沈骊珠的夫君——沈骊珠的夫君在吗——”

    “东西就放这里吧,”驿站账房从后头探出个头来,“待会儿我送热水上楼再帮你一个一个问问。”

    “好嘞好嘞。”

    玄英缓缓抬头,对楼梯上的吴炎微笑道:

    “吴副将还有什么事没做吗?”

    吴炎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埋头趴在食案上的公主。

    “……没有。”

    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吴炎上楼,关上了房门。

    耳珠红得快滴血的骊珠终于抬起头来。

    下一刻便听到有人噙着笑意答:

    “再问一遍。”

    刚把箱子归置好的送货男子茫然回头,接住了对方掷来的一吊钱。

    “刚才问的那个,再问一遍。”

    ……什么意思?

    他颇觉荒谬,试探开口:“你是,沈骊珠的夫君吗?”

    裴照野弯腰,将方才三个人一起搬进来的箱子稳稳拎起。

    他眉目泛起心满意足的笑意。

    “我是。”

    步履轻快从容,裴照野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抱着箱子上了楼。

    第59章

    得了一吊钱的送货小哥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其他人似乎也笑得很开心, 唯有骊珠半点笑不出来,恨不得找一碗水把脸沉进去淹死自己。

    那掌柜竟然不提醒她!

    欺负雒阳来的公主没见过世面是不是!

    骊珠脚步踏得震天响地上楼了。

    “——不准看!”

    刚将内室的灯烛点燃,裴照野一手端着灯台,半蹲在箱子前, 正欲打开盖子时, 一截浅藤紫的裙摆拂过他的脸。

    他抬眸, 见骊珠回过身,直接坐在那箱子上, 一双眼气恼地瞪着他。

    “没有经过我的允许, 你怎么能擅自打开?”

    灯烛映亮他笑意疏朗的半张脸, 他道:

    “人家刚才好像说的是, 这箱子给‘沈骊珠的夫君’, 你是她夫君吗?”

    骊珠瞪大眼, 足尖轻踢他肩头:

    “……我是沈骊珠!我出的钱!”

    “那也没用。”

    他轻而易举地攥住她小腿, 她的腿太过纤细,几乎被他整个扣在掌中。

    昂着头,裴照野自下而上地睨她, 浓黑眼珠里侵略意味极强。

    “既然是送给‘沈骊珠夫君’的礼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归我。”

    说这话时, 他的眼神却紧盯着骊珠。

    ……仿佛她才是那个他迫不及待想拆的礼物似的。

    骊珠被他盯得莫名面红耳赤。

    “归你啊, 本来就归你的,只是没让你现在打开,都怪那掌柜!早知道就该提醒他,让他偷偷送来的……这都不是我原本的计划。”

    一盏灯烛,刚好够裴照野看清她时而蹙眉,时而懊恼的小表情。

    “那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当然先要有冠礼啊, 虽然条件不允许请什么主持冠礼的大宾,不过加缁布冠,授以皮弁,这种流程还是要有的,到时候我来替你主冠,赞者就让顾秉安来……最后才是献礼,我还等着看你收到礼物的表情呢。”

    梦中的那场泛着腥臭的血冠礼,被她描述出来的画面盖过。

    骊珠一一细数,他垂眸静听。

    “你送什么我都会高兴,因为是你送我的。”

    骊珠翘起唇角:

    “我知道,就算送一盆你眼中的韭菜,你也会说高兴。”

    想到前世他日日擦拭的那株兰花,骊珠就忍不住想笑。

    怎么就能装得那么好呢?

    然而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要是她早点察觉就好了。

    告诉他,就算他认不出韭菜和兰花,就算他一顿饭要吃四碗,是和雒阳城里那些权贵格格不入的泥腿子——

    她也还是觉得他天下第一好。

    骊珠俯下身,笑道:

    “可我想让我的夫君更高兴,不可以吗?”

    窗外有密而细的雪打在庭中竹叶上,夜色静谧,隽永。

    邺都下雪了。

    一双宽厚炽热的手捧住骊珠的脸,手指绕过她耳后,没入发丝中,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面庞,低低唤她:

    “骊珠……”

    她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节,示意他继续说。

    “好像突然有点难受。”

    骊珠的目光下意识往下瞥去。

    裴照野失笑,拉着她的手往心口处贴。

    “是这里。”

    骊珠不解:“这里怎么会难受?”

    “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

    “是不是受凉生病了?”骊珠认真分析,“我就说你穿得太少了!再不怕冷也不能穿这么少啊。”

    “不知道,我长这么大没生过病。”

    裴照野自己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一句天底下最好听的情话,为什么落在他的耳中,心头却泛起一种后知后觉的痛楚。

    好像既没想过她会用这样甜蜜的声音叫他夫君。

    也没想过,会有人如此认真的为他筹备生辰,不求任何利益,只是为了让他更高兴一点。

    他认知的世间不是这样,这个世间好像不该这样对他。

    骊珠不明白方才还能一个人轻松抬起大箱子,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自己心口不舒服?

    但骊珠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于是箱子也不让他搬了,就放在他的房间,只嘱咐他不要打开。

    还出去唤女婢,让她们催一催驿站老板,快些送洗漱的热水上来。

    “……你把你的笔墨拿过来做什么?”

    她一边将空白的木牍摆好,一边道:

    “你不是不舒服吗?今晚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啊……不过这几日住在邺都,我正好要写封信寄出去。”

    “寄给你父皇?”

    “嗯。”

    骊珠挽起衣袖研墨,还没磨几下,就被裴照野顺手接了过去。

    他现在研墨熟练,加多少水,磨到什么样才叫合适,已完全不需要骊珠嘱咐,闭着眼都能磨好。

    “我还从没问过你,你出门至今,你父皇就没催过你回去?”

    她托着腮笑吟吟看他研墨:

    “催过啊,在伊陵的时候就催,只是他催他的,听不听是我的事,我回信给他说,只要他不炼丹,不大兴土木造什么登仙台,我就回去,他一次都没正面回复我,我也就跟他一样装瞎了。”

    从伊陵到绛州,明昭帝给她寄过五次信。

    每一次来信都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张帛,要紧话也就七八句。

    之前伊陵百官辞官时嘱咐她要谨慎处理。

    绛州饥荒时提醒她,绛州官员有心无力,指望不上。

    还有在宛郡,让她不要参与红叶寨与覃戎之间的矛盾,要打就任由他们打之类的。

    除此以外,内容翻来覆去,都像是一只老乌龟在谆谆教导小乌龟:

    凡事三思,保命要紧,实在不行,尽快回家。

    骊珠觉得这些统统都是废话。

    所以她写信,只写要紧的内容,总的来说就是:

    帛书价贵,废话少说,别吃丹药,有钱给钱。

    裴照野在旁边看着她写完家书,挑眉道:

    “……你不让我骂狗皇帝,我看你跟你爹说话也没客气多少。”

    骊珠横他一眼:“那能一样吗?我答应过你,要让他做明君,我这是在规劝君王!”

    女婢叩门,送来热水,裴照野起身接过,拧了拧帕子替她擦脸。

    “对,好好规劝,让他多培养培养你,别指望你那个蠢弟弟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

    被揉得脸颊红红的骊珠嘟囔了一句。

    “张嘴。”

    骊珠乖乖张嘴,任由他给她刷牙。

    裴照野:“还有,把今日首饰铺里听到的那些话也写进去,让你爹收拾覃敬给你出气。”

    骊珠含着一口水,摇摇头。

    她吐了盐水,裴照野给她擦嘴,骊珠有些出神道:

    “父皇与尚书令利益相连,不可能因为这几句话重责他,顶多也就是说他几句而已,犯不着为了这种小事得罪尚书令,至于薛道蓉……”

    前世,薛家造反失败,得了个夷三族的下场。

    想到前世这个女人得知消息后,抓着覃敬嚎啕大哭,涕泗横流的模样,骊珠心绪有点复杂。

    她道:“算了。”

    “为什么算了?”

    “算了就是算了,因为我好欺负呀。”

    骊珠撂下笔往榻上躺,有人替她脱了鞋,捉着她的脚往温度刚好的热水里放。

    骊珠突然坐起来。

    “不对呀,不是说我照顾你吗?”

    裴照野头也不抬,唇畔噙着笑,配合地恍然道:

    “对啊,不是说公主照顾我吗?”

    他轻轻地捏着她的脚,热水熨帖得让人昏昏欲睡。

    骊珠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生病的迹象,抱着枕头美滋滋地往后躺。

    “谁让你这么熟练……下次,下次一定!”

    伺候完公主,裴照野洗漱后又替她收拾了一下笔墨,这才在她身边躺下。

    骊珠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两人侧着身,面对着面:

    “明日初一,我想去邺都的月旦评,后日给你过生辰,三日后我们再回雁山如何?”

    “你去那个月旦评做什么?”

    “赚钱呀。”

    骊珠眨眨眼:

    “我是不是没告诉你?我去年就央着太傅,将我的笔墨送去月旦评上给谢氏子侄点评,颇得了些名气……不过不是以清河公主的名义,而是拟了一个河东钟离氏的假身份。”

    河东钟离氏在前朝还算一方大族。

    不过到了本朝,朝代更迭,战乱频频,族人早就四散各地谋生,如今只剩下一些清名了。

    骊珠便钻了这个空子,以钟离氏子侄,钟离春的名义献上墨宝。

    没想到当场便得到谢氏子侄的盛赞。

    不出三个月,整个南雍的士子都知道,有个叫钟离春的翰墨大家,继承了先帝行书的筋骨,写得一手密丽典雅的流云书。

    妙有绝伦,为当世行书大家之最。

    可惜,当日惊鸿一瞥,就被太傅郑慈收走。

    天下士子想要借拓本临摹都不得,只留下谢氏的评语,让人浮想联翩。

    “……之前听太傅说,坊间还有人假冒钟离春,卖字招摇撞骗,赚了那些贵公子不少钱,与其让他们赚,还不如让我这个正主赚。”

    骊珠皱皱鼻子,哼了一声道:

    “明日就让顾秉安带着我的字,以钟离春朋友的名义出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找他打听,想借字一观——我写了一箱子呢,凑来的钱不管多少,也算聊胜于无。”

    裴照野问:“为什么非得用个假身份?”

    骊珠眨了眨眼:“因为公主墨宝不能流到宫外。”

    他皱眉:“谁定的规矩?”

    “……好像也没人定,但大家都这么遵守的,这是礼法。”

    公主墨宝流到宫外叫不合礼法,需要公主和亲的时候,这些人又能把公主往胡人的被窝里塞。

    这个礼法倒是挺灵活的。

    裴照野面露冷嗤。

    骊珠打了个哈欠,眼里有雾:

    “明日……顺便也去见见绛州本地的世族。”

    养兵消耗极大,朝廷国库能给的帮助有限,最好的办法,还是能得到这些家大业大的世族支持。

    虽然骊珠也知道,这个想法有些痴人说梦。

    这些绛州的大族,即便追随薛家,也不会追随她啊。

    但骊珠也只是姑且一试而已,就算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还能去见识见识那些风流名士。

    她道:“……不知道谢稽会不会去,我看过他所有的著书,从小就一直想见他一次……”

    裴照野刚要阖上的眼睁开。

    “他多大?”

    “四十一,”骊珠道,“听说是个美髯飘逸的名士呢。”

    裴照野盯着她格外灿烂的笑容:

    “你倒是记得有零有整……四十一,倒也的确算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骊珠睁大眼,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你不会用这些词就不要乱用!”

    “呵,还没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名士,就开始嫌弃我没读过书了?”

    裴照野往她的方向挪了挪,将她逼至靠墙的角落,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反剪在后腰,迫她往前挺了挺身。

    衣领里透出清甜香气,他埋首,舌尖坚硬故意勾蹭。

    骊珠很快被他吮舔得软成一滩水,似泣非泣。

    “有时候泥腿子也有泥腿子的好处。”

    他抽空抬头看她一眼,亲亲她微张的唇。

    “比如,在榻上更放得开,更会伺候公主,对不对?而且我还刚好年轻体壮,公主什么时候召寝,我都能奉陪。”

    “……”

    若非知道裴照野没有前世记忆,骊珠简直怀疑他这两句话都意有所指。

    她胡乱点头:

    “嗯嗯嗯,你最好了……可我今天想早睡。”

    “没关系,”他笑道,“公主每次坚持得也不久,一盏茶的事。”

    “……”

    骊珠又稀里糊涂,被他像竹笋一样剥开。

    可是……

    今日离开驿站的时候,她明明见到裴照野将那装了羊肠的匣子放倒屋顶晒了啊。

    之前明明那么急,为什么现在好像又不急了?

    骊珠想不通,很快也没有机会思考了。

    ……

    窗外风雪簌簌,入睡前,骊珠嗓音困倦道:

    “……明日月旦评上,你和吴炎他们,待那些世族记得稍稍恭敬些,我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从他们的手里得到一些资助,至少不要得罪他们,好不好?”

    裴照野应了一声。

    “那个月旦评在何处举行?远吗?”

    “不远,听说就在邺都东门出去,一株百年梅花下,进出邺都的人都会从那里经过,是最显眼的地方了。”

    裴照野:“……”

    确实是最显眼的地方。

    看着就很适合,挂点什么东西。

    第60章

    天色刚擦亮, 一辆从宛郡而来的华盖马车碾过雪地,行驶在通往邺都东门的小径上。

    捷云回头道:

    “公子,邺都马上就要到了。”

    车内的覃珣盖着绒毯,怀抱手炉, 那张新月似的面庞上眉头紧蹙, 即便睡梦中也没有松开。

    听到邺都, 他缓缓睁眼。

    临行前,二叔母郭夫人的话犹在耳畔:

    “……薛家与朝廷已成水火之势, 必亡其一, 你母亲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我若去劝, 恐适得其反, 只有你, 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将事情摊开, 对她说明白,我们没有能力保住薛家,即便耗空心思, 最多也就只能保一个薛惜文,其他人的命,我们左右不了, 她再这样与薛家密切往来, 只怕覃家也会惹得陛下猜忌。”

    郭夫人将手炉放在他怀中,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神色肃穆。

    “——别忘了,清河公主的流民军若是起势,陛下未必只能依靠覃家压制叛军。”

    覃珣头疼地抚着额角。

    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只在无人时露出迷茫之色。

    他要如何将这些事告诉母亲?

    母亲能将内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对政事的看法却很天真。

    如果真的将薛家意图谋反这件事告诉她, 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不会与薛家划清界限。

    甚至可能会反过来,恳求父亲帮着薛家造反。

    这怎么可能呢?

    但如若不从,她就会怀疑是郭夫人在背后指使他们兄弟二人,认为他们向着郭夫人不向着她,随后大发雷霆。

    ……不能说。

    事情不能弄得如此复杂。

    他不会与薛家结亲,这一趟来,只需要带母亲回雒阳便好。

    覃珣掀起车帘,望向外面的银装素裹,目光变得有些怅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每年都会来一趟邺都,与薛家几位兄弟姐妹游山玩水,算起来,也已经有五六年未见……

    视线突然定在某处。

    “捷云,停下!”

    覃珣猛地探出身,指着东门外那株盘根错节的垂枝梅花道: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不出一个时辰,薛氏二公子薛怀芳被人迷晕了挂在东门外的消息,便在邺都传开。

    今日初一,本就有许多名门子弟为月旦评而来,听说此事,纷纷佯装关切,实则为了看热闹地朝着东门赶去。

    晨起时刚下楼,骊珠便听见驿站内有人在议论此事。

    “……听说最先发现的是从宛郡来的覃家公子,命人把薛怀芳弄下来的时候,衣裳倒是穿得齐整,裤裆却不知为何,竟被人割开碗大的口子,这么冷的天,那物儿吊在外头,生生冻了一夜!”

    觉察到骊珠的视线,裴照野扭头坦然与她对视,仿佛在说:

    是我做的,那怎么了?

    没直接割下来,算他手下留情。

    薛怀芳在绛州的名声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出了这种事,大家关心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这是哪位英雄好汉不畏强权,敢在薛家头上动土?

    第二,薛怀芳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尤其是第二点,百姓们热情高涨,探讨得声情并茂、兴致勃勃,仿佛这日子也不苦了,干活都有力气了。

    就连骊珠一行人的马车在东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时,也听到两旁那些名门世族们掀起车帘,彼此挤眉弄眼地低声议论着这件事。

    骑在马背上的裴照野被堵得动弹不得,摸着马的鬃毛悠然道:

    “所以,也不能说我们泥腿子粗鄙,你看这些高门大户里的贵人,对这些下三路的事不也挺感兴趣吗?”

    骊珠打起帘子,冲他轻哼一声: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谢稽跟他们不一样,他对这些事肯定没兴趣。”

    她说这话的语气极为笃定,就仿佛谢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裴照野不屑地转过脸。

    仙人?

    不食人间烟火,但能生一串孩子?

    装什么装。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拥堵得难以腾挪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得有些尖锐的女声。

    “敢在背后议论我薛家的是非,你算什么东西!”

    骊珠和裴照野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不只是他们,堵在东门处的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探头。

    被那娇蛮女子责骂的少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年纪并不大,看上去也就约莫十八九岁。

    原本只是与另一驾马车内的好友议论起薛怀芳之事,揶揄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竟就是薛怀芳的妹妹!

    “……背后议人是非,是我有错在先,薛三娘子,对不住了……”

    “说句对不住就算了?”

    薛惜文今早得知东门之事,气得半死。

    她性子要强,不愿因为这件事就龟缩家中,让绛州其他贵女看她的笑话,故而如常前来。

    此人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是该她倒霉,就拿她杀鸡儆猴,看这些人还敢不敢笑话自己!

    “……薛三娘子想如何?”那少女满头大汗。

    薛惜文眼珠一转,忽而夺了一旁马夫的马鞭,在掌心敲了敲。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也是绛州名门大户的女孩,却背后嚼我薛家舌根,如此不知礼数,今日便赐你三鞭,让你记住今日教训!”

    少女大惊,周围旁观人群也霎时一片沸然。

    薛家什么身份?

    打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竟用上“赐”这个字,莫非真把自己当成绛州城里的皇帝了?

    猖狂至此,真是闻所未闻!

    骊珠看着她手里扬起的鞭子,却忽然道:

    “不好,裴照野,快去拦住她!”

    与此同时,薛惜文的鞭子也抽了下去。

    那少女知道薛家势大,不敢对薛惜文做什么,但也不可能站着任由她抽,在女婢保护下左避右躲,连着两鞭子都挥空。

    薛惜文大怒,第三鞭几乎用了全力。

    却没落在那少女身上,而是不慎抽到了一匹离他们极近的马。

    吁——

    马蹄扬起,人群中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骊珠就是在怕这个!

    皆因此刻所有人的马车都拥堵在东门外,本就挤得水泄不通。

    薛惜文这一鞭子惊了马,马儿横冲直撞,顿时搅得这二十多辆马车全都人仰马翻!

    这么多马受惊乱踏,那是会死人的!

    “——吴炎!制住公主的马!”

    裴照野回头喝了一声,吴炎立刻跳下马,将缰绳在手上死死缠住几圈勒紧。

    车外的顾秉安和丹朱帮忙稳住马车,车内的玄英和长君护住骊珠。

    还好,骊珠的马车在外围,只颠簸了几下便平静下来。

    靠近东门的那些马车就不一样了。

    “三娘子!三娘子!”

    薛惜文被受惊的马儿猛地一顶,整个人从车头上摔了下去!

    地上全都是乱如雨点的马蹄声。

    仰面倒地的薛惜文眼瞳一缩,视野中,一双马蹄下一刻就要踏在她的脸上!

    “吁——!”

    一只手臂忽而拽住悬空的缰绳,用力一扯,那马儿霎时被他拽得调转马头,从薛惜文的耳畔踏过。

    她记得这只手臂。

    惊魂未定的薛惜文被女婢护卫扶了起来。

    她重新站回马车上。

    只见一片人仰马翻中,那肩宽臂长的身影辗转腾挪,矫健如鹰。

    一辆侧翻的马车将一个公子哥压住,他抬脚就踹开了那沉重马车,将人稳稳拽了起来。

    那公子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天神下凡:

    “兄台,真是好腿力……”

    不只是他,在场众人也都纷纷朝裴照野投去惊愕目光。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那头发短得刚过锁骨下方,不堪束冠,绝非名门出身。

    那就是哪家名门养的护卫门客?

    有这样的悍勇身手,这也太……养得也太值了。

    薛惜文扭头对身旁护卫叱道:

    “看看人家!刚才要不是他,我就死了!你们都在做什么?薛家养你们花了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

    护卫战战兢兢跪地不语。

    不一会儿,受惊的马匹被制住,乱撞的马车停下。

    场面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骊珠从马车上下来,匆匆穿过遍地狼藉,对东门附近的守卫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城中最近的医馆请医师来,再派人去通知城外月旦评的谢氏子弟,今日月旦评必定办不成了,还请他们腾些人手过来帮忙。”

    城门校尉听了这番话,觉得有理,也顾不得问骊珠是何人,立刻按她的吩咐行动。

    交代好之后,骊珠提裙朝裴照野的方向小跑而去。

    今日的骊珠并没有戴帷帽,在她走下马车时,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的身上。

    “你没事吧?”

    裴照野正低头活动着略有些僵直的五指。

    手背上几道血痕纵横,都是方才强行制服疯马时勒出来的伤。

    抬起头,裴照野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失笑:“这有什么,半点都不疼,真的,别哭啊。”

    骊珠紧抿着唇,将泪花憋了回去。

    转过身,骊珠看向探头探脑张望这边的薛三娘子。

    “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薛三娘子,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说话很少疾言厉色。

    只是沉下脸来,凝眸注视,一开口摆出事实,便自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

    在场诸多士子贵女,略显狼狈地挪至一旁。

    虽然并未开口,但薛惜文能从他们的神色看出,他们站在对面那个女郎一方。

    “三、三娘子……”

    身旁的女婢有些怯意,低声道:

    “这些人,要么是郡学学子,要么是绛州名门的公子贵女,不好全都开罪,今日这事算起来,的确是我们错了,还是……”

    “闭嘴。”薛惜文呵斥道。

    什么对啊错的,说的都是什么蠢话。

    平民百姓才论对错,薛家人即便错了,也绝不能拆自己的台,否则如何树立威信,让绛州这些世族畏惧、顺从?

    薛惜文对骊珠道:

    “你是何人,我在绛州为何从未见过你?”

    她语调轻慢,似乎全然不将骊珠的质问放在眼中,视线又往她身旁的裴照野飘去。

    裴照野紧盯着她。

    准确来说,是在看她发髻间那只金步摇。

    ……原来骊珠昨日去首饰铺,是去卖她的首饰。

    他让顾秉安拨给她的钱,用来给雁山军买物资应该是够的,她为何还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金步摇?

    转念一想,很快有了答案。

    是为了给他买礼物。

    偏偏还是卖给了背后非议她的薛家人。

    裴照野有时候真是佩服她,这么能忍,谁惹了她就跟白惹了一样,一点代价都不用付。

    薛惜文问:“他是你养的护卫?”

    骊珠蹙眉,微微点头。

    “你缺钱吗?缺钱的话开个价,把他卖给我吧,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这样的护卫。”

    周围旁观的公子贵女俱神色复杂。

    又开始了。

    薛家这对兄妹,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占为己有,霸道得如出一辙。

    顾秉安和丹朱对视一眼,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新奇。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占山为王的匪贼,没想到土匪头子还有被人强抢的一天。

    骊珠也觉得匪夷所思。

    她怎么能这么坦然地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

    到底谁是公主?

    “……虽然你的眼光很好,但我不会卖他,你死了这条心吧。”

    骊珠坚定拒绝。

    又对上裴照野幽深目光,她问: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他收回视线:

    “我看你这么能忍辱负重,我怕你也叫我忍忍,让我跟了她给你换钱。”

    骊珠知道他是在阴阳怪气,轻哼一声:

    “怎么可能,我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裴照野偏过头,眼里噙着笑:“真的有底线吗?这个底线不会随情况再放低吧?”

    骊珠朝周围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公子贵女们扫去一眼。

    她垫垫脚,小声在裴照野旁边耳语:

    “不会不会,这个情况,我允许你狐假虎威。”

    今日一观,薛家对付这些本地豪族的手段,威压大于拉拢。

    所以薛惜文才执意要扬鞭抽人。

    就如皇帝靠罢官抄家来镇压不听话的臣子,后宅主母靠打杀奴仆制服恶奴,暴力有时候的确是一种成效显著的办法。

    但臣子被打压狠了,会造反生事。

    主母不把奴仆当人,奴仆也敢杀死主人。

    人从来就不是挨几棍子就老实的牲畜,人心酝酿出的力量,比纯粹的暴力强权更加势不可挡。

    骊珠没有薛家这样庞大的坞堡、家资,也就没有真正的暴力强权。

    她所能依仗的,唯有人心。

    裴照野也看了一眼这些人,点点头:

    “明白。”

    骊珠静静看着裴照野走向薛惜文。

    薛惜文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这人太高了。

    远远看着,还能注意到他英俊冷峻的五官,挺拔匀称的身形。

    但距离太近,人本能的危机感会被唤起。

    宽阔的肩,紧实的臂,手背上浮起的粗大青筋。

    还有唇齿开合时,森冷诡谲的舌上银环。

    全都异于常人,在世俗常规之外。

    “方才我家主人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

    裴照野微微抬眼,盯着站在马车上的薛三。

    “在场诸位,都是绛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薛三娘子闹市逞凶,纵马伤人,差点闹出人命,连一句歉意也没有吗?”

    薛惜文呼吸一紧。

    “你想让我道歉?”她冷笑。

    裴照野的视线微微上移。

    “薛三娘子不愿意道歉,也可以脱簪离开,以表歉意。”

    脱簪!?

    薛惜文气得胸口起起伏伏。

    他简直痴人说梦!

    没有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薛家人的面子踩在脚底。

    她扬鞭便要抽他。

    “惜文!”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覃珣高喝了一声。

    但薛惜文并未停下来,抽出破空声的马鞭被一只血痕交错的手一把攥住。

    旁观众人拧起了眉头。

    这些人方才才被裴照野救下,此刻见薛三扬鞭就抽,一时人人心中都对薛家厌恶至极。

    覃珣匆匆赶来,看见裴照野和后方的骊珠,面上略带讶异之色。

    “你在做什么!”

    薛惜文想要抽出鞭子,却分毫动弹不得,反而是裴照野稍稍用力,便将她的马鞭从她手中抽走。

    薛惜文:“表哥,速速去我家告诉我爹,让他派人过来……”

    覃珣路上便听说了事情始末。

    他攥住薛惜文的手臂,低声道:

    “你要你爹派多少人来?一百?还是一千?惜文,他是清河公主亲封的流民帅,站在他身后的,是清河公主本人,你们家是真不想活了吗?”

    薛惜文眼眸蓦然紧缩,脸上的表情像是从中间碎裂开。

    “你说什——”

    覃珣回过身。

    朝着骊珠的方向,披着白狐裘的贵公子垂首见礼:

    “参见清河公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拜倒。

    彻夜落雪,东门处积雪三尺,骊珠凝视着覃珣的身影。

    他此刻出现,是想帮薛惜文,还是不想见到她今日拉拢绛州世族的人心呢?

    “……免礼。”

    众人起身,薛惜文和她身后女婢面上惊惧之色未褪。

    这就是清河公主?

    好像与传闻中那个懦弱温吞的模样,既像,又不太像。

    好白。

    眼睛好大。

    头发也很黑很顺。

    她吃什么长大的?凭什么长成这样?好烦,真想给她一脚踹雪堆里去。

    骊珠感觉背后有点凉。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冒毒汁了。”

    紧盯着她的裴照野淡声道:

    “脱簪还是道歉,选好了吗?”

    薛惜文在后头拽了拽覃珣的衣袖。

    想到母亲最疼爱这个表妹,覃珣忍不住心软。

    他道:“表妹恣意任性,给诸位添了麻烦,她年幼不懂事,珣代她向诸位赔……”

    裴照野手里的马鞭在车身上敲了敲。

    不轻不重,刚好能打断覃珣的话。

    “你跟她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替她道歉?”

    他盯着薛惜文的眼睛:

    “脱簪,还是道歉。”

    覃珣蹙眉:“裴将军,何必如此?”

    裴照野似笑非笑:

    “是啊,薛三娘子,伤了这么多人,只是让你道个歉而已,很难吗?何必如此?”

    四周众人安静瞩目,没人说话,但隐隐有暗流汹涌。

    薛惜文深吸一口气。

    摘了耳环,几只珠钗,还有那只金步摇,反手扔在雪地里。

    她对骊珠冷笑:“公主,如此满意了吗?”

    没等回答,薛惜文面无表情地转身。

    覃珣望着骊珠的方向,似有话想说。

    然而看了一眼薛惜文的背影,思索片刻,还是止住了朝骊珠靠近的脚步,对众人道:

    “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家中,定会好好惩治惜文,诸位,实在抱歉。”

    毕竟是当朝尚书令的儿子,众人虚情假意地还了个礼。

    马车从东门处缓缓驶离。

    他还是那么维护自己的家人,不计对错,委屈自己也没关系。

    跟这样一个人做家人很好,可惜,要是嫁给他,就会被他划入“自己”的范围,而非家人的范围。

    骊珠看着马车远去。

    他们一走,东门的气氛霎时缓和。

    之前差点被薛惜文抽鞭子的那少女泪痕刚干,与其他几个受了惊吓的娘子一并上前自报家门,拜谢公主。

    骊珠这才得知,原来那少女竟然是经学世家谢氏之女。

    “……谢稽是你三叔?真的吗?”

    名叫谢君竹的少女笑着点头。

    见骊珠似乎对她三叔很有兴趣,她红着脸试探道:

    “公主……若是不嫌弃,不知道愿不愿意,来日到谢府做客,以答谢今日……”

    “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骊珠攥着她的手,连连说了好几个愿意,恨不得现在就随她去她家。

    听说谢稽家中藏书上千,还有许多兰台都没有的古籍孤本,天下士子,莫不瞻仰,她岂会不感兴趣?

    这边骊珠被几位女郎缠住。

    另一头的裴照野,周围亦围了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公子哥。

    其中就有那个被裴照野从马车下拽出来的男子。

    “……兄台这般体魄,平日一定下足了功夫吧?方才那一脚,真是有撼天动地的气势……”

    “岂止啊,裴将军的臂力也是……是叫裴将军吧?刚才那匹疯马差点把我脑袋踩烂,我正想着吾命休矣,裴将军一下子就从另一匹马上翻过来将其制服,真是好悬……”

    “如今南雍文昌武衰,裴将军这等天赋异禀的悍勇,真是天下少见,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能比肩覃逐云覃将军的名将呢……”

    裴照野睫羽忽而颤动了一下。

    但凡武将,没有人不爱听旁人拿自己和覃逐云相提并论。

    在南雍,这是对武将的最高赞美。

    可惜——

    以裴照野的身世,说他或许能比肩覃逐云,真是一句格外讥讽的评语。

    这几个人并不知道,只是感叹。

    怎么就名将有主了?

    如今天下战乱连连,要是能结交这样一个天生神力的门客,供他们驱策,不知道会多有安全感。

    “——诶,说到臂力,不知可以摸一下裴将军的手臂吗?”

    原本在和谢君竹说话的骊珠扭过头来。

    他们干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她夫君身上摸来摸去?

    这几人没有察觉骊珠的注视,还在羡慕地感叹他的体魄:

    “硬实。”

    “粗壮。”

    “真男人。”

    骊珠:“……”

    她不悦地皱着鼻子。

    这一场闹剧至午时方散,伤者稍作处理后,各自归家。

    “——你怎么能让他们在你身上摸来摸去的!”

    归程时,骊珠以疗伤为名,将裴照野叫进了自己的马车。

    裴照野垂眸看着骊珠给她包扎。

    说实话,淤伤擦伤根本不用包,而且她包得真的一点都不好。

    但他还是没有挣扎,任由她包了拆,拆了包。

    “是公主的记忆出问题了,还是我有问题,我怎么记得只有一个人锤了下我的手臂而已,怎么就变成摸来摸去了?”

    裴照野有些忍不住想笑。

    薛惜文要买他,她夸人家眼光好。

    这几个臭男人,她倒挺当回事。

    “而且,好像是公主对我耳提面命,说要对这些名门公子态度好些吧?”

    骊珠噎了一下:“……那也没说让他们随便摸。”

    “那公主允许谁摸?”他倚着车壁,明知故问。

    骊珠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薛惜文?”

    骊珠抬头睨他一眼,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我我我我——只有我能摸,给你摸秃噜皮可以了吧!”

    她故作凶狠,裴照野却只是捉着她的手往下一摁。

    “试试,让我看看你怎么摸秃噜皮?”

    骊珠:“……”

    她脑海里不自觉蹦出那几个男子用来形容他的三个词。

    凶狠不过三息时间,骊珠从额头红到脖颈,霎时偃旗息鼓。

    金步摇在他的怀中,轻轻硌着他的胸口。

    裴照野看着她的模样,心却觉得很软。

    “啊,又下雪了。”

    窗外传来丹朱的声音。

    玄英笑着道:“新岁了,是该下雪,瑞雪兆丰年,是好兆头。”

    骊珠朝身旁看去一眼。

    新岁到了,他的生辰也到了。

    因为是新岁,再加上裴照野的生辰,晚上便借驿站的膳房,自己做些菜热闹一番。

    顾秉安管着账目,负责出去采购食材,裴照野与他一道。

    “你们先回去,我有些别的东西要买,待会儿回。”

    顾秉安不疑有它。

    迟了一个时辰回到驿站的裴照野手里什么也没拿。

    顾秉安心细,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想太多。

    吃过饭,一众人转移到裴照野的房间内,开始一场简单的冠礼。

    作为宫中女官的玄英对这些流程信手拈来,礼辞更是由长君亲手所写,丹朱见了都羡慕:

    “宫中女官给您梳头,官宦之子给你写这么文绉绉的礼辞,我能不能再及笄一次,就按这个规格来?”

    他平静道:“不能,你没我这个福气。”

    玄英正揪着他那过短的头发努力束发,裴照野看向一旁的公主。

    “裴照野,”她笑盈盈看他,“平平安安,又是一岁,恭喜你啊。”

    裴照野望着她的眼。

    她说这话时,眼中荡漾着一种奇异的柔情,明亮又柔软。

    裴照野忽而觉得,即便是再华美再有文采的礼辞,也比不上她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这一夜,裴照野收到了许多生辰贺礼。

    就连穷得响叮当的雁山军,也斥巨资送了他一盒类似磨剑石的东西,作为贺礼。

    但裴照野都没急着看。

    待所有人走后,他搬着箱子一脚踢开了骊珠的房门。

    “现在,沈骊珠的夫君可以看他的礼物了吗?”

    骊珠:“……”

    她望向他那双浓黑而隐隐闪烁着什么的漆目。

    驿站房间的门口太窄,他的头顶刚好抵着门檐,站在那里,简直将整个门口都堵住。

    骊珠后颈寒毛竖起,没有理由地生出一种无路可退的压迫感。

    “……你、你盯着我做什么,看吧看吧,现在可以看了。”

    房间并不大,烛火幽微,裴照野阖上门,锁住,放下箱子。

    骊珠脚下趿拉着一双内室穿的软鞋,提着轻薄柔软的裙摆,蹲在箱子边。

    她似乎也期待了许久,一口气揭开箱盖。

    裴照野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朝箱子里分去一眼。

    梨花木箱子内,一身玄黑盔甲映着幽微烛火,森然,厚重,冷硬如冰。

    它被保养得锃亮可鉴,像一把从没开过刃的刀剑,静静卧在一方箱笼中,只待英雄豪杰将它披挂上身,带它淋一场血雨。

    这就是她送给他的成年礼——

    一身簇新的铁甲。

    她拍了拍里面的东西,回过头,眼睛明亮地问:

    “我想看,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裴照野望着她,眼珠漆黑。

    “好。”

    他在屏风后换上了这身盔甲。

    他不是第一次穿。

    至少在他心里不是。

    第一次听母亲给他讲覃逐云开疆扩土,驱逐戎狄的故事时。

    第二次是得知覃逐云是他祖父时。

    他少年时的梦里有金戈铁马、铁血丹心,后来,金戈在覃家的门庭前折断,血在逃离雒阳的路上流干。

    他以为他一生都不可能再见到这样的自己。

    裴照野从屏风后走出。

    她抬起眼,他在她噙着笑意的眼底看到了一个完全透明的,表里如一的字迹。

    “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合适呀?”

    骊珠没有见过他披挂穿甲是什么样子。

    前世他是坐镇后方的主帅,本不需要上阵厮杀。

    所以每次从雒阳出发时,骊珠见到的他仍然是那副儒雅文臣的模样。

    后来才知道,战况危机时,他也会不顾幕僚劝阻,亲自披挂上阵。

    那时的骊珠以为他只是在逞强。

    却没想到,那个在边疆生死一线徘徊的他,说不定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而她几乎无缘见到。

    “……你卖了你心爱的金步摇,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

    裴照野从怀中掏出了那只金灿灿的步摇。

    骊珠微微睁大眼:“你怎么……人家是花了七百金从我这里买走的!你怎么能拿回来!”

    “你卖你的,我抢我的,不冲突。”

    骊珠很无奈:“……可你现在不是匪贼,你是大将军呀。”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可我现在不想做大将军。”

    一双宽厚炽热的手捧住她的脸,手指绕过她耳后,没入发丝中。

    “我现在,只想做清河公主的驸马,沈骊珠的夫君,公主愿意吗?”

    她浓睫忽闪忽闪。

    “愿意啊。”

    她的表情,仿佛是觉得他在郑重其事地问一个很傻的问题。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愿意的。”

    他抵着她的额头,浓黑眼珠幽深如一个不见底的漩涡。

    她愿意的是哪个他呢?

    他和那个作为裴胤之的他,像是从一条河流里分出的两条支流。

    裴照野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们如何相识相遇,只能从梦中窥见那些凌乱的碎片,至今不明白她为何会爱上他。

    他在偷窃他们共同浇灌、历经四时成熟的果实。

    然而,裴照野并不打算归还。

    也不觉得歉疚。

    因为,他会给她更多,更多,不管是极致的性,还是极致的权柄。

    她想要的,她应得的,她不忍心的——

    他替她去撕扯,去争抢。

    吻落在骊珠鼻尖额角。

    和平日充满欲念的吻不同,骊珠闭着眼,吻像微凉的细雪,一片片次第吹拂在她脸上,一触即融。

    她浓睫轻轻颤动,眼中有几分迷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骊珠似乎觉得,此刻的裴照野浑身异常的紧绷,简直连骨骼都好像在喀喀战栗。

    然而,吻却像小鹿饮水。

    一下一下,温柔地轻撞着她的脸颊。

    “替我脱掉吧,”他温声道,“太硬了,硌得我有点疼。”

    骊珠迷迷糊糊低下头,去摸他甲胄上的系扣。

    “怎么会硌?不合身吗?”

    “平时合身,这个时候……这里就不一定了。”

    骊珠动作一顿,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眼底溢满柔情,指腹摩挲着她细腻面庞:

    “快点,脱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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