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琛关掉花洒,湿发贴在额前,遮住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他赤脚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走出浴室,碎片嵌进脚底,他却毫无知觉。
棉签沾着碘伏擦过伤口,疼痛终于追上麻木的神经,让思绪短暂清明。他机械地缠绕纱布,打了个不太规整的结。
客厅还保持着原先的样子,沙发靠垫还保持着被压陷的形状,钟夙喜欢把腿蜷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窝在那里。
偶尔傅亦琛坐在沙发上处理邮件,他就会把腿搭在傅亦琛腿上,一边吃零食一边评论剧情。
吧台的酒柜门开着一条缝,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各色酒瓶。他的红酒只占据小小一角,大多数都是钟夙收集的各种果酒,粉色的桃子酒,透明的荔枝酒,金色的梅子酒。
粉色桃子酒的瓶身上还贴着手写标签:“亦琛不许偷喝!”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还画了个鬼脸。
回忆不请自来。
“不许喝太多,会醉的。”
“就一点点嘛。”
“醉了耍酒疯怎么办?”
“那你负责啊。”
钟夙说这话时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果酒的香甜,比任何春药都更撩人。
他酒量浅,半杯就会脸红。喝醉后就变成树袋熊,非要挂在他身上才肯睡。有次喝高了,抱着他脖子不撒手,嘴里咕哝些听不清的胡话。
他问:“说什么?”
钟夙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说你真好。”
“还有呢?”
“还有……”钟夙迷迷糊糊地想了想,长睫扑闪着,“还有就是,嗯,最喜欢亦琛了。”
不是爱。
从来都不是。
傅亦琛打开一瓶梅子酒,酒精度数不高,入口酸酸甜甜,还有股清香。这是钟夙最喜欢的口味,说像初恋的味道。
他问过:“初恋是什么味道?”
钟夙歪着头想了想,那个思考的表情可爱得让人想亲一口:“很甜,但也酸酸涩涩的,让人想要更多。”
“那我呢?”
“你啊……”钟夙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下巴,“你是成熟的苏格兰威士忌,醇厚干冽,细品之下又有一丝苦涩。”
主卧的门虚掩着。推开门,薰衣草香氛扑面而来。
婚礼前钟夙的睡眠一直不太好,他连夜从瓦朗索勒空运了特制枕头。
现在人走了,香味还在。
他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钟夙的气息将他包围。
闭上眼,全是他的影子。
穿着白衬衫在厨房煎蛋,趴在飘窗上看雨,咬着笔杆偷看他工作,踮起脚给花浇水……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过分,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他拽过钟夙的枕头抱在怀里,呼吸间全是熟悉的味道。
困意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梦里,钟夙坐在床边,伸手摸他的脸。
“亦琛,醒醒。”
“阿夙?”
“我回来了。”
钟夙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可当傅亦琛伸手想要抱住他时,人影却像烟一样散开。
“骗子。”
声音飘忽不定。
“我们都是骗子。”
场景变换,是婚礼那天。钟夙穿着白色礼服站在台上,身后大屏幕循环播放着车祸画面。
“对不起。”
钟夙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声音。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像坏掉的留声机。
傅亦琛想要走近,脚却不由自己控制越走越远,只能看着留在原地的钟夙,被黑暗吞没。
“别走……”
梦里喊,现实中也在喊。
“阿夙,别走——”
-
次日清晨,傅亦琛准时出现在公司。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除了手上包扎的纱布,看不出任何异常。
“傅总早。”
“早。”
他走进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开始批阅文件。笔尖在纸上留下潦草的痕迹,偶尔停顿几秒,又继续写下去。
陈秘书端咖啡进来时,注意到傅总签名的位置偏了。再仔细看,整份文件上的批注都歪歪扭扭,完全不像平时的字迹。
“傅总,您的手……”
“没事。”
傅亦琛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陈秘书识趣地退了出去。
会议室里,投影幕布上滚动着财务数据和增长曲线,各部门主管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傅亦琛坐在主位,面无表情。
“……较去年同期增长2.7%,其中海外市场贡献了主要增长点……”
傅亦琛的目光落在某位主管手中的钢笔上,笔端镶嵌了一枚蓝宝石,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钟夙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
像最纯净的蓝宝石,被光一照,里面就漾开一片星空。
生气的时候,那蓝色会变得深邃,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撒娇的时候,又清澈得能看见底,坦荡荡地映出他的倒影。
“傅总?”
“继续。”
他点点头,做出倾听的样子。
但脑子里想的却是,钟夙早上总是赖床。
叫第一遍,他会翻个身背对着你。叫第二遍,会把头埋进枕头里装听不见。第三遍才会睁开一只眼,声音软糯:“再睡五分钟好不好?”
五分钟会变成十分钟,十分钟会变成半小时。
最后总是他妥协。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傅亦琛第一个离开,回到办公室,反手锁上门。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文件,钟夙名下所有资产的清单。
陈秘书按他的吩咐整理的,包括那套江景公寓、几辆跑车、各种奢侈品……
全是他给的。
傅亦琛盯着清单最下面的数字。三年时间,他在钟夙身上花了多少钱?足够买下一家中型公司了。
可那又怎样?钱能买来很多东西,唯独买不来一句“我爱你”。
下午,陈秘书将一份新的合作意向书放在他桌上。
“傅总,这是风投那边敲定的初版合同,您过目。”
傅亦琛没抬头:“上次让你去买的胃药呢?”
陈秘书有些意外。
“已经放在您办公室休息间的抽屉里了,需要我现在去拿吗?”
“不用了。”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钟夙说他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知道按时吃饭,于是强行在他所有外套口袋里、办公室抽屉里、车里都塞了胃药。
以至于有一次他在国外应酬,饭局上胃疼,下意识伸手进口袋,居然真的摸出来一板。
当时他觉得钟夙真是多此一举,啰嗦得要命。
现在,没有人会再给他口袋里备上药了。
夜幕降临,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员工们陆续离开。最后,整层楼只剩下总裁办公室还亮着。
傅亦琛靠在椅背上,闭着眼。
邮箱里躺着上百封未读邮件,他一封都不想看。
手机就放在一旁,他拿起,解锁,打开通讯录。
那个号码还在。
备注是“阿夙”,后面跟着个爱心。幼稚得不像他会用的符号,是钟夙偷偷改的。
只要按下去,就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手指开始发抖,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最后,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不想承认,他加班,只是因为他不敢回去。
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每一寸空气里都残留着钟夙的气息。
只要不回家,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要不回家,就不用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再也不会有人等他的地方。
按下电梯按钮,b2停车场。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他忽然忽然取消,伸手按下一楼。
电梯下行,在一楼停下。大厅里只有值班保安,看到他出来赶紧站起身。
“傅总,这么晚了……”
傅亦琛没理会,径直走向大门。
自动感应门在他面前打开,夜风带着潮气扑面而来。
下雨了。
雨丝斜飞,路灯光圈里织成一张密网,地面积水倒映着朦胧的灯影。
傅亦琛站在屋檐下,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台阶。
那晚钟夙就坐在台阶上,膝盖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
戒指就是在这里扔的,当着钟夙的面。
那个他养了三年的金丝雀,跪倒在他身后,狼狈不堪。
他当时在想什么?
对了,他想,骗子,演得真像。
狼狈得让他心生快意。
“真傻。”
不知道在说谁。
傅亦琛走进雨里,任由雨水浸透昂贵西装,皮鞋踩进水洼,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裤腿。平日里连一粒灰尘都不能忍受的男人,此刻却毫不在意。
走到下水道前,他停下。
水流卷着城市的垃圾冲进铁栅栏,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戒指就是从这里消失的,连同他们的三年。
被他亲手扔进去,宣告一切结束。
傅亦琛蹲下,撑着地面俯下身,路灯的光勉强照进铁栅栏缝隙。
什么都看不清。
他把手伸进去。
铁栅栏的边缘锈迹斑斑,里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污泥,黏腻,恶心。烂菜叶,塑料袋,或许还有死老鼠。
纱布散开了,露出下面的伤口。血和泥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
没有。
当然不会有,都过去好几天了,早就被冲走了。
可他还是继续找。从这个下水道口到下一个,再下一个。
雨越下越大,头发全湿了,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他用手背抹脸,继续趴在地上摸索。
第三个下水道口。
这次他跪了下来。
堂堂傅氏总裁,平日里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战栗的男人,像条丧家犬一样趴在地上,把手伸进肮脏的下水道。
如果被人看见,明天的头条一定很精彩,董事们会质疑他的精神状态。
可那又怎样?
身体做出本能反应,理智无法控制行为。
继续找。
软烂的塑料袋,滑腻的不明物体,尖锐的碎玻璃。
“傅总?”
保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手里拿着手电筒。
“您在找什么?我帮您。”
“滚。”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保安犹豫着后退。
傅亦琛继续。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他已经记不清了。
手指碰到什么圆形硬物,心脏停跳一秒。
他颤抖着,把那东西从污泥里挖出来,摊在掌心——
易拉罐拉环。
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拉环。
像那天跪在地上的钟夙。
又像此刻跪在这里的自己。
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他傅亦琛,终于活成了他最看不起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