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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顾大人……我这算不算………

    夜漏渐深,寒意未歇。一轮寒月悬在镇子上方,风裹着几缕寒气从窗缝钻入屋内,在灯火尚未熄灭的房间里轻轻盘旋。

    顾行渊并未离去。

    他静坐在床榻前,一盏茶盏早凉,掌心却始终覆在沈念之腕间,细细探着她脉息的浮动——自服了药后,她额间渐渐沁出一层薄汗,连鬓角都湿了。

    顾行渊抬手,拿起帕子,细细替她拭去。

    帕子是她自己的,软薄雪白,带着些许女子惯用的冷香。

    顾行渊拭到她鼻侧时顿了顿,眼底浮起一点不自知的克制。

    他始终垂着眸,手却极稳,像在处理一纸脆薄的文书,不许折痕,不许有扰。

    沈念之忽然动了。

    她唇角轻颤,睫毛微颤,下一瞬,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灼人的痛意从内里席卷而上——

    她整个人陡然弓起身子,喉中溢出一声轻哑的呛咳,脖颈处的青筋暴起,连指尖都握得发白。

    “……顾行渊……”她低低唤了一声,似是带着意识,又像只是毒性攻心下的模糊梦呓。

    顾行渊猛然站起,几步奔出外厅,推开隔壁门。

    老郎中正倚着一张榻歇息,听得动静,微微睁眼,见顾行渊神情凝重,不由皱眉:“又发作了?”

    “她心口疼得厉害。”顾行渊的声音低哑,似被风吹得干裂,“你不是说药能缓?”

    “药是缓毒,不是解毒。”老者皱眉摇头,拄着拐杖起身,“她这会儿痛,是药在逼毒,若压不住,反倒糟糕。”

    “那怎么办?”

    “她体内火毒交战,自然难熬。”老者望向窗外冷月,拂须道:“你若真想让她舒服些,得退热……用清酒擦身,取些凉水,降体温,缓过今晚再说。”

    顾行渊静了两息。

    风自门缝穿堂而入,他那一身玄衣似被夜色压沉,只有手指微颤,藏在袖中不动声色。他缓缓点头:“我来。”

    顾行渊着酒壶走进屋时,沈念之正蜷在榻上微颤,唇色苍白如纸,额上汗珠一颗颗滚落,湿了鬓边。

    他俯身试了试她的额温,指腹贴上去的一瞬,心口一紧——比方才更热了。

    顾行渊放下酒壶,从行囊里取出干净的布巾,倒了些清酒于铜盆,再兑了些外面打来的井水,试了温度。

    水未冰,但凉意入骨,连他指尖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灯火跳了两下,他抬眸看向床榻。

    沈念之卧在枕上,睡颜苍白,神情痛苦,衬着青色药痕几乎显出几分病中脆弱来。她不似平日里那般明艳骄矜,只一呼一吸,连睫羽都染着疲惫。

    顾行渊敛了眸,将帘帐半拢,只余自己一人立在床侧。

    他先捏湿布巾,轻轻擦过她额头,动作极轻。

    帕子顺着她鬓角向下,划过面颊与耳后,指尖一寸未碰,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酒意透着凉,他却觉背心微热。

    当他将湿帕拧过第二遍时,沈念之忽然轻哼了一声,身子往里蜷了蜷,指节微握。顾行渊顿住,低声道:“沈念之,是我。”

    她并未清醒,只是身子因痛苦而本能收缩,手微微攥着床单,脖颈间青筋仍在起伏。

    顾行渊低低叹息一声,垂眸看着她,许久没动。他那张素来冷肃的面孔在灯下沉了半分,目光却不再克制。

    他俯身将帕子按向她颈侧,擦过锁骨,再往下……

    他的动作极慢,帕子触到她胸口时,她忽地低语了一声:“……好凉……也好热。”

    顾行渊指节一顿。

    下一瞬,拉起她的披风,搭在了她身上,声音低哑:“再忍一会,很快就好了。”

    屋外风声乍紧,他垂眼望她,却像看尽

    了千山万水。

    她不知,他宁愿自己病,也不肯她再多受一分苦。

    沈念之醒得极慢。

    梦与热缠成一团,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燥热的泥潭之中,每一口呼吸都黏着火,一闭眼就像跌进深井,身子被拉扯着下坠。

    她试图睁眼,却只眼皮颤动几下,神识仍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

    忽而,有什么温凉的触感自她脖颈处滑过,像酒,又像水,带着微微的凉意和香味儿。

    紧接着,是极轻极慢的一记叹息,在她耳侧散开。

    “再忍一会,很快就不冷了。”

    是顾行渊的声音。

    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下一瞬,衣物贴着肩头滑落的细小动静传入耳中,她想抬手拢住,手却像失了力气。

    身体被擦拭过的地方,凉得发颤,而尚未触及的地方却像有火焰藏着,烧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说话,却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

    透过模糊的水雾与灯影,她隐约看见那个男人伏在她身侧,眼神极沉。

    明明不过是在替她降温,神情却像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连每一次拧帕、落水、蘸酒的动作都一丝不苟。

    他眼里没有欲色,只有一种——近乎沉痛的克制。

    她忽然心口一紧。

    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他一瞬抬眸望来时,那种藏得极深极深的目光。像月光掠过雪地,不留痕,却让人无法回避。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否清醒。

    只知此刻的顾行渊,却满身沉静。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个她一度以为只是“坐怀不乱”的冷面大理寺卿、冷情寡言的旁观者——此刻却亲手为她拭额擦颈,眼底藏着无声的情意。

    他甚至连她的手臂都擦得极快,避开一切可能的轻薄。

    她忽而有些想笑,又觉得想笑太轻浮。

    她偏过头,睫羽轻颤,嗓音哑得几不可闻:“顾行渊……”

    他手一顿,低头看她:“你醒了。”

    她偏过头,睫毛颤了颤,嗓子里发出一声哑哑的低喃:“……你在做什么。”

    顾行渊放轻了动作,道:“降温,退烧。”

    沈念之没再言语,像是困倦极了,只那双眼半阖着,映着床头的灯火,幽幽地望着他,不笑也不怒。

    像是许多话堵在喉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顾行渊垂眸看了她一眼,复又起身,将浸着酒水的帕子拧过,放回铜盆。

    那点水声落下时,风也停了。

    沈念之忽然出声,低低的,带着些虚弱后的微哑:“顾行渊。”

    他应了声:“嗯。”

    “我若是……死在半路上,你会怎样?”

    顾行渊的手指一紧。

    片刻后,他轻声道:“你不会死。”

    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淡,却没有丝毫迟疑。

    沈念之没有笑,也没有再说话。她只闭上了眼,像是终于撑不住地昏沉过去。

    夜色愈沉,沙屋中的灯早熄了,只余窗棂外一道月影斜斜落在地上。

    沈念之烧退没多久,额上的热已被酒水带走,连眼皮都安静地伏着。然而不过两个时辰,她又轻轻地颤了。

    顾行渊本未歇息,只靠坐在榻前临窗的小几旁,手中握着一枚未封的药囊。

    “……顾行渊……”

    那声极细,像是梦语,却叫得太过真切。

    他蓦地睁眼,抬眸望去。

    沈念之睁着眼,眸色未焦,神思却已半醒。

    她正望着他,指尖向他伸来,顾行渊起身朝她走去,沈念之轻轻一握,便握住了他掌心。

    她的手冰冷,指骨凉得像从雪水中捞起,还细细发着抖。

    “别走……”她低声说道,“我冷。”

    顾行渊覆住她的手,指腹压在她掌心的脉络之上。那跳动极轻,像随时会断。他俯身些,听她哑声开口,唇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冷得像……骨头都快碎了……”

    她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眸中泛出一层淡雾,好像江南的烟雨,十分凄迷,像是下一句要咬唇求他。

    顾行渊心头忽然一动,像被什么遥远的记忆击中。

    是夏末英国公府老夫人过寿,他替苍晏赴宴,席中她惹火的容颜十分艳丽,眼尾扫向他时带着一丝挑衅个。

    没多久顾行渊收到一封沈相手迹,说要在湖心亭见他,他无语一笑,沈相都没来,不知道背后之人要搞什么鬼,顾行渊揉了手中纸条,欣然前往。

    而他等来的人,正是沈念之,可她却因为陷害自己妹妹不成,反而掉进她自己的圈套,那一刻她也是这般软着声音贴近他耳边说:“顾大人,帮我……”

    那时的他避她如蛇蝎,只觉她骄横放肆、作态生嫌,又是个生性放/荡的女人。

    可今夜——他看着眼前眉目苍白的人,听她哑声低唤,只觉胸腔里有什么生生裂开,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与她有如此交集。

    此时此刻顾行渊忽然明白了,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他缓缓俯身,将她揽进怀中。

    沈念之并未挣扎,只顺势靠了过来。她的额抵在他颈侧,蜷在他怀里,一寸一寸将手收紧,衣角微微一动。

    他将她拥得更紧些,低声应:“……我在。”

    她却忽然勾了勾唇,嗓音依旧哑得厉害,眼神却带着那点惯有的嘲弄:

    “顾大人……我这算不算……轻薄你了?”

    顾行渊喉结一动,低头看她。

    沈念之神志尚未全回,脸颊上却烧得通红,眼波潋滟,说话时带着未退尽的热意,连那句“轻薄”都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顾行渊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乱发拢到耳后,动作极轻。

    风又起了,沙落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低头,把额抵在她发顶,像是将自己的全部温度都渡给她,声线微哑得像夜色中的风:

    “你这人,都这个时候嘴巴还是这样胡来。”

    可片刻后,他又轻声细语说道:

    “你若是活着……被你轻薄一次也不是不行。”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最好别食言。”……

    昭京,长公主府内。

    大雪盖住了整个京城。

    在沈念之与顾行渊离京后没多久,一纸密信从幽巷中递出,由苍晏亲笔落成,封口之时,他指间沾着蜡火,封得极静。递信之人不知那是写给谁,只听吩咐:“此信沿南线送至永州,不得经手官驿。”

    信落李珩手中时,已是十日后。

    信中语气冷静,字字清明,不是劝诫,也不是求和,只是一句:“若仍想活命,带沈忆秋北行,避昭京,走西北旧道,于瀚州入境,可寻顾行渊。若不愿,便各自为谋,莫再牵连。”

    末尾提了四个字:“赫连哲图。”

    李珩沉默良久,指尖几乎将纸角碾碎。

    他一向以为,那人虽冷淡,但二人说到底是表兄弟,还会记得些旧情。

    昔日殿前堂上唤他一声“殿下”的人,如今连笔锋都不愿多留,字里行间只余一句:“各自为谋”

    而苍晏,落笔时却心无波澜。

    没过两日,他又坐在案前,案头那封写得极其潦草的信纸摊着——是他仿陆长明笔迹写就的文书,字里行间带着对北庭乌恒族极尽谄媚与献意的词句,末尾甚至用了陆长明一贯落款时的旧用墨印。

    他将信收好,放入竹筒中,只略一示意,身边随侍便会意而去。

    他故意让这封信落在陆长明的人手里,又故意让那人不得不将其泄出。

    三日后,陆氏一脉中人私传密信之事果然传入宫中,信落李珣手里那一刻,紫宸殿之外的雪落得更急了几分。

    苍晏静静坐在窗下听风,指间拨着茶盏盖。

    他知道,李珣一定会信。

    李珣继承了先帝最锋利的那一笔——疑心极重,喜掌控而不容背叛。

    他可以与人共患难,却绝不会容他人同享天光。

    用你时恩威并施,用完便是弃子,登基不过数日,已弃旧臣数十,连自己亲手插在先帝身边的棋子,路长明的长女——陆贵妃,都没能幸免。

    这封信若能让李珣起疑,他就动,动了,就能让陆长明破绽四起,恩师沈淮景的仇,他一日没忘。

    苍晏又想起圣上驾崩的前夕,李珣传他入东宫议事,未入殿内,他只听到李珣与人说道:“那个寡妇坐上贵妃之位还不是我一手托举,如今敢对我摆她的宠妃架子,莫不是想让我日后孝敬她?我到时候第一个不放过她。”

    他低头,将茶盏扣上,盖住所有蒸腾的热气。

    夜深露重,昭京宫墙之外,风声如线。

    苍晏独坐案前,几案之上卷着一幅半旧宣纸,边角略微翘起。他未曾收起,也未曾装裱,只用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压着角,似怕它飞了,又似不肯让它落灰。

    画中是只老虎。

    歪七扭八,笔锋潦草,虎须乱作一团,连眼珠都画歪了。

    可他看着那副画时,却一动不动,仿佛那不

    是只滑稽的虎,而是一段无法重来的光景。

    那日,她一身红裙入宴厅,笑意张扬,随手落笔,漫不经心地勾出这只怪模怪样的虎,只为不与女子一争高下。

    她说过:“我这人,从不为臭男人们几句夸奖去争什么。”

    那时众人哄笑,她却冷眼一扫,转身便将墨笔在陆云深脸上画了个叉,再扔下笔大喇喇坐回原位。

    她从不讨好人,更不屑赢谁。

    苍晏指腹轻轻拂过画卷纸面,像是在触碰某人留下的气息。

    她一直如此,张扬,轻佻,狂傲,却不盲目。

    他抬眼看向窗外,风过竹影微动,心头一角隐隐发酸。

    这幅虎,画得太不像,却偏偏像极了她。

    夜色初退,天光未明。

    凉州城外。

    老郎中家,四壁俱是沙黄泥砖砌成,屋梁间挂着风吹进来的细尘,环境简陋但清净。

    一夜寒凉刚过,角落里还留着没散尽的凉气。

    沈念之醒得比昨日要清些,头脑发涨的钝痛减了不少,只是身子仍像被火烤过一遍,酸软得厉害。

    她没睁眼,呼吸微浅。榻边隐隐传来些动静,不是脚步,不是风声,是书页翻动的细响。

    大概一炷香过后,她才缓慢睁眼。

    顾行渊坐在不远处的小案边,身影微微侧着,一手支着册页,一手握着药匙搅着瓷盏,炉上炭火烧得极弱,他背后的光影随之颤了颤。

    他并未注意到她醒了,眉眼低垂,神情比往日更寂静几分。沈念之眼底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许久,她才哑声道:“你没睡?”

    顾行渊抬眸,见她醒了,站起身来,走到榻前,道:“刚歇过一会儿。”

    沈念之瞥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眼:“真会说谎。”

    顾行渊不语,走过去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拧干,替她擦拭额角汗意,手势极轻极稳,仿佛怕惊着她一般。

    她半闭着眼,任他动作,过了片刻,低声开口:“我发烧多久了?”

    “三次起热,两日未退。”他答。

    “哦。”她似是笑了一声,又似只是叹气,“亏你还守着。”

    “你伤未清,不敢耽搁。”

    她偏过头,睫毛扫过枕面,轻轻道:“没想到顾大人还有这一面。”

    顾行渊一顿。

    “看起来冷漠疏离,一本正经,平时不多说一个字,但实际心软,对人好,话不多。”她语气平淡,却带着病中特有的钝慢,“你也不是头一次救我了,怎么次次都救得这么熟练?”

    顾行渊没接话,只将茶盏端过来,吹凉,喂她饮下。

    沈念之并不推拒,只是盯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冷静的打量。

    “顾行渊,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还是说……”

    这句问得不重,却一字一句落得极实。

    顾行渊望着她,神情不变,半晌才道:“这高烧是一点没把你脸皮烧薄。”

    她“哧”地笑了一声,抬手覆住自己额角,像是懒得再追问,或者也确实乏了力气:“好好好,不打趣你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喘息声还不稳。

    沈念之闭着眼歇了片刻,忽而轻声开口:“我记得昨夜……好像梦见了什么。”

    顾行渊替她盖好被角,道:“你睡得不安,说了几句胡话。”

    她眉心动了一下:“我说什么了?”

    他略一停顿,道:“你说冷。”

    “就这?”她睁开眼,看向他。

    顾行渊点头:“你求我抱你。”

    她怔了一瞬,然后慢慢笑起来。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他不语。

    她半倚在床头,笑容带着些病中倦态的散淡:“你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借刀杀人的棋子。”

    “可惜我手里没筹码了。”

    顾行渊听着,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只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未说话。

    外头风声忽起,窗棂微响,沙砾轻敲窗纸,像是远方有消息随风而来。

    顾行渊起身倒水时,沈念之偏头看着他背影,眼神微敛,唇角轻动,却什么也没说。

    屋内渐冷,她重新缩进被褥中,身子还未全好,睡意又上来得快。

    闭眼前,她低声呢喃了一句,像是说给梦里人听:“……顾行渊。”

    话音一落,她自己也微微蹙了下眉。

    沈念之再醒时,屋内已收拾得整洁,几案上水已换过,炉火也烧得旺了些。

    她坐起身,顾行渊正将一件厚实皮袄从布囊中取出,抖开来挂在一旁竹竿上。那是一件胡人样式的冬衣,皮毛朝内,外披粗缯,色泽深褐,带着股干燥的兽皮味。

    “你去哪儿偷的?”她声音还有些哑,目光却带笑。

    顾行渊回头,语气如常:“镇上有个商户,赶着冬市贩皮货,买的。”

    “顾大人有心了,我有披风。”

    “沙路夜里风急,披风不够。”

    他说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暗青色披风,抖开后在她身后轻轻搭上,将衣领系至她颈侧。

    她乖乖由他替她系扣,等他动作一停,才道:“顾行渊,你这副样子,要是做了郎君,该有多少姑娘后悔没早一步嫁你。”

    顾行渊淡淡看她一眼,没接话,只道:“衣服不宽,行动不便,得共乘一骑。”

    她一挑眉:“可真不合礼数。”

    “不知为何,听见你嘴里说出这种话,我竟然有些想笑。”顾行渊回她。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不爱开玩笑,那得骑多久?”

    “两日。”他顿了顿,又道,“快的话,一日半能到沙州。”

    沈念之低声“啧”了一声,靠回床榻,慢条斯理道:“两日……你当我是铁打的?”

    顾行渊未笑,只从身旁取出一个药包:“老郎中配了几味舒缓的药,是用来压住你体内血气翻涌的,能稳上三四日。”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神极认真:“你要撑一下,到了沙州,我会找专门的解毒郎中。再晚,就不是药压得住的了。”

    沈念之神色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指,不知想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忽然开口:“如果我真撑不过去,死在这旷野里……”

    顾行渊眼神一动,尚未言语,她便补了一句:“你可别把我埋在这里,太冷,又太孤独。”

    顾行渊看着她,片刻后,声音极低:“不会让你死。”

    她闻言望向他,那一瞬,风从窗缝掠过,披风角轻轻掀起,他站在她身前,像是一块沉稳磐石,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命里的无措与未知。

    沈念之低低笑了声,语气却不再玩笑:“你最好别食言。”

    顾行渊没有再答,只取出药盏,将药送到她唇边。

    与此同时,沙州城外的西驿。

    一队赤羽军策马停驻在问来客栈院前,鬓发间皆插有赤金鹰羽,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步入驿中。厅内炉火正盛,一名年轻女子端坐于炉边,听见动静起身相迎。

    是霜杏。

    她将顾行渊与沈念之离京后沿路的情况简要说了

    :“我们在凉州城外不远处分手,他们去恩泽镇看郎中,我是提前随商队进的沙州。”

    那名将领闻言点头:“接到信时,大都护正遣我们接应,便是马不停蹄赶来,我们现在就出发,估摸明日应当能接上少将军一行。”

    霜杏点点头:“我会留在城里,等他们回来。”

    风从门缝吹入,炉火微晃,沙州的天光将亮未亮,一切都像是蓄势待发。

    顾行渊骑着马,怀中的沈念之紧紧与他靠在一起,他喘出的粗气呼在沈念之脑袋顶上,她虽然神智还在,但是人还是困乏。

    干脆直接靠在顾行渊怀里,仍由他扶着。

    二人不知骑了多久,中途也歇了一次,顾行渊老远就看见一行人,眸中闪过光亮。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沙路黄尘万里,苍茫如海。

    在将近晌午时分,天光正烈,一行人马自北地驿道缓缓驰出,皆着赤羽军制式战甲,深红披身,鹰羽贯首,铠甲上深色的纹饰在烈日下泛着锋芒之光,远远看去,宛如疾风烈火。

    为首一人负枪胯马,眼如炬火,正将手中军令折收腰间,目光望向南侧蜿蜒而来的沙路。

    那处,尘土微动。

    远处一道单骑缓缓而来,马背之上载着两人,衣色深淡相交,人在风中缓行,像一幅卷轴缓缓展开。

    副将厉声:“人到了!”

    赤羽军顷刻整队,马蹄齐落,沙声如浪。下一刻,为首之人纵马上前几步,待得那一骑抵近,马未停,身形已自鞍上翻下。

    单膝跪地,拱手道:

    “赤羽军副将所辖副营,拜见顾将军。”

    其声未落,后方数十名赤羽军将士齐声呼道:“拜见将军!”

    声音贯长空,如风中雷鸣,震得沙丘微颤。

    沈念之坐在顾行渊怀中,本是昏倦半睡,听得这声呼唤,整个人猛地清醒。

    她尚未回过神来,身后的男人已缓缓勒缰停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他动作极稳,掌心托着她背后,臂弯绕着她膝弯。

    沈念之的掌心抵在他胸前,近距离听见他心跳极稳,像是早已习惯被万人仰望、领兵号令的那种节奏。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他不是她以为的温吞、寡言、木头疙瘩。

    他是少年将军,是赤羽军副帅,是甲士们单膝请命的人。

    沈念之看着他一脸严肃,眼底如深潭,一言未发,透过他,似乎突然看清了他背后的整个山河。

    她掌心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脑中却不自觉回溯起从前。

    她早知他是军中副帅,带兵多年,未能亲眼所见,只当他是个京城里办案的大理寺卿。

    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的兵前立着,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个顾行渊,才是真正的他。

    那群铁骑齐身而立,谁也未问她是谁。

    顾行渊转身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有笑意,却有一丝在风中压下的温意。

    他吩咐:“备马,换车。她身体未好,不能骑乘。”

    副将立刻应命:“遵令!”

    赤羽军立刻分出几人卸马换辕,动作利落如风中翻羽。

    沈念之站在原地,披风在身,风扬而起,她一时不稳,顾行渊便是再次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马车前,轻轻放了进去,告诉她:“我骑马随你,有事叫我。”

    落日沉西,金线余晖被风沙卷得发晕。

    沈念之坐在马车里,一路靠着软枕半躺,额侧的鬓发已湿了一层,又被风吹干,泛起一丝缭乱的干涩。

    她知道,自己气色一定差得厉害。

    整个人靠在马车一角,像是这几日风霜与热毒压出来的一捧纸,轻飘飘的,却又咬着牙没散。

    车轮压过城南的青石道时,她听见了城门兵的通令声,也听见了街巷人家刚刚点火做饭的动静——锅碗碰响,夹着几声孩子打闹。

    熟悉的人间味道,隔着车帘扑面而来。

    她闭着眼,手指却缓缓收紧,像是悄悄捏住了什么濒临崩散的东西。

    “问来客栈到了。”外头是顾行渊的声音,一贯清清淡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车停。

    一阵风沙被急刹的马蹄扬起,扑打在帘子上,带着西北日暮时特有的干烈气息。

    沈念之正要撑着坐起,一双手已先一步探进车中。

    顾行渊俯身,手臂绕过她的腰与膝弯,小心将她整个人抱起。她瘦了不少,几乎没有重量,额边一缕头发贴着他衣襟,冷得让人心紧。

    她没说话,也没拒绝,只睁着眼,安静地望着他颈侧淡色的疤痕。

    客栈门口,有人快步冲出来。

    “小姐——!”

    那是霜杏。

    她的声音一出口便带着一丝哭腔,一路奔近,衣角都卷着风。

    顾行渊脚步才一落地,霜杏就已扑通一声跪下,眼泪止不住往外涌,沙地上的尘土被她跪得四溅。

    “顾大……将军,奴婢……奴婢代我们家小姐谢您救命之恩!”

    声音哽得发紧,像是几日来的担忧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顾行渊眉头一皱,膝盖微屈,几乎是在她磕头前一瞬叫人将霜杏扶了起来。

    他声音不高,却极稳:“你若真要谢,就别磕头。”

    “她没事,比什么都好。”

    霜杏被人扶着站起来,连连擦眼泪,红着眼看沈念之,手已经攥在袖里,像是怕自己手指发抖吓着人。

    “小姐,您还好吧?奴婢……奴婢都快急死了。”

    沈念之靠在顾行渊怀里,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没有力气。

    她声音干哑:“你怎么跟着我这么久,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霜杏一愣,眼泪更止不住:“我哪有……奴婢只是……只是看您瘦了……”

    顾行渊将沈念之轻轻放下时,她刚好能靠在霜杏身上。

    两人主仆紧紧依靠,霜杏抱着她的手还在发颤,几次想说话,终究什么都没问。

    她只知道,自小姐落水之后,她这辈子第二次怕得快疯,是这几日听说“蝎毒入心”。

    顾行渊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没说一句话。

    他垂下眼帘,眼底沉得像是夜色未落。

    “备药。”他吩咐旁人,“炉别熄,等下我去寻城中的郎中。”

    小二应声而去。

    客栈后院有一处独立的小间,房梁低矮,旧木微霉,却隔得极静,炉火正暖,热水已滚。

    霜杏伺候沈念之缓缓褪去衣裳,将她扶入木桶中。那桶原是客栈中专供掌柜夫人用的,内壁早已磨得发亮,此时却被她们临时用来泡药洗身。

    汤水混着药香与微微的酒意,一下子包裹了沈念之整个身体。她靠着桶沿半闭着眼,水雾氤氲,鬓发早湿,落在肩上。

    霜杏蹲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块细巾,小心替她擦着背脊。

    “小姐疼不疼?”

    “还好。”她嗓音沙哑,带着些许病后的倦,“比昨夜好很多。”

    霜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水声与炉火劈啪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霜杏才低声道:“顾将军还出去找郎中了。”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又一阵沉默。

    霜杏咬了咬唇,忽然小声问:“小姐。”

    沈念之没睁眼,只微微侧了侧头:“怎么?”

    “我就是问问……”霜杏声音更低了些,像是怕自己冲撞了什么,“您是不是也喜欢顾将军了?”

    雾气缭绕间。

    沈念之睁开眼,望着水面,声音却带着一丝真真切切的不解:“我喜欢他什么?”

    她没有急着反问,只语气淡淡地再说了一句:“我为什么会喜欢他?”

    霜杏微微怔住,嘴巴张了张,像是被问住了,最后只弱弱地道:“他救了小姐那么多次……”

    沈念之偏头看她一眼,眼神不冷,却清得像是水面浮月。

    “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我就要喜欢他?”她轻声问,语气不重,却句句带着锋,“我是应该喜欢他身份高贵?还是威风凛凛?还是因为他对我好?”

    她靠着桶沿,眼神看向窗外夜色,声音忽然静下来:

    “这世上若只要谁对我好,我就该回以情意,那未免太容易了。”

    “谁若因为救了我,就逼我喜欢他。”

    她语气平平地说出最后一句:“那这条命,给他拿走好了。”

    霜杏手中巾子一滞。

    她从未听沈念之这样正面认真地说过一段话,也从未听她这么清醒、清楚地去回应一个关于“情”的问题。

    一时间,霜杏的心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沈念之,忙不迭点头:“是,是……小姐说得对,奴婢以后不乱问了。”

    沈念之闭上眼,重新靠回木桶,身子浸在热水里,只余一截肩与发。

    水汽翻涌间,她没有再言语,只静静听着夜色将门外的风声一寸一寸地卷过。

    外头,是沙州城的夜,风如线,灯如豆。

    沈念之合眼歇在床榻上,帘帐

    半落,外间炉火微晃,影影绰绰照着屏风一角。

    她未眠,只是静静听着屋子外面有两个人说话。

    那人声音清冷,年纪听着不大,却说得极笃定:“毒虽去,但中毒之时,已入心脉。解得再干净,残痕仍在。”

    顾行渊的声音跟着响起,比平日更低:“你是说——会有后遗症?”

    “不是会,是已然。”那人道,“日后偶有胸闷、气窒,夜间忽痛,是常事。”

    外头短暂沉寂,沈念之睁开眼,望着帐顶,眸色沉了几分。

    顾行渊克制着语气开口,带着一丝沉而隐的怒:“我一定不会放过她。”他的语调极轻,却透着一种藏不住的冷意。

    沈念之听得出,这是对给她下毒之人记下了一笔。

    良久,外间响起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霜杏起身应门,低声禀道:“小姐,顾将军和郎中来了。”

    沈念之撑着身子坐起,披风刚搭好,门外便有两道身影随霜杏而入。

    其中一人眼角眉梢皆带着说不清的懒意。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明亮潋滟,唇角噙笑,却偏偏不显轻浮。

    那一身束袖长袍素净,不系玉佩、不佩束发冠,仿佛只是随意一走的青年,倒像是哪家私塾里逃课偷闲的小公子。

    沈念之看着他,眼中一凝,带着一丝明显的质疑。

    霜杏却低声提醒:“小姐,这就是……冥夜先生。”

    沈念之眉头轻皱,显然对“先生”这个称呼还未适应。那人却全不在意,只随意地将手一拱,语调里带了点吊儿郎当的笑意:

    “冥夜,无姓,姑娘这条命值些意思,咱们见一面也不算亏。”

    他自顾走近,一边撩袍坐下,一边抬手握住沈念之的手腕,低头号脉。

    沈念之坐得挺直,看着眼前这个比她想象中的“高人”模样,要轻佻太多,心中实在生不出敬意。

    冥夜却闭着眼,神情一瞬沉了下来,仿佛换了个人。

    “毒是奇毒,进得也狠。”他缓缓松开手,抬眸看向顾行渊,“她命是救回来了,接下来得拔毒根。”

    顾行渊点头:“你怎么做?”

    冥夜没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乌檀木匣。

    匣子打开,一只细长的黑色虫蜷在其中,身形透明,腹部泛青,正是他所言“吸毒之物”。

    霜杏倒吸一口冷气。

    “解毒的最好法子,是以毒攻毒。”冥夜道,“这虫能引毒入腹,帮她拔掉残留的毒息,但需贴在心口处。”

    他说完,视线落向沈念之:“姑娘,得解衣一段。”

    沈念之没说话,只微挑眉,看向顾行渊那边。

    果不其然,那人站在她左侧,眉头一动,手不自觉抬起,停在半空,像是要阻止。

    冥夜察觉到,却连头都未抬,只唇角一勾,道:“将军,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但我是大夫。”

    他慢悠悠地将虫子拾起,语气轻轻淡淡:“医者仁心,一视同仁。”

    顾行渊的手终究没落下。

    他只是定定看了沈念之一眼,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床榻,再未言语。

    沈念之嗤笑一声,转头望向冥夜:“你倒坦荡。”

    冥夜笑:“姑娘才是明理之人。”

    他说着,手指已轻轻挑开沈念之胸前一角衣襟,将那只虫子小心放在她心口脉位。

    虫子初贴之时凉得厉害,沈念之微微一颤,紧接着一股冰冷的灼意自心口蔓延开来,沿着骨缝直往背脊深处钻。

    霜杏见她额上沁出薄汗,忙扶着她:“小姐……”

    “无碍。”她咬着牙,嗓音极低。

    冥夜盯着虫子,一手按着银针轻转,神情收了那份懒散,眼神专注如刃。

    “别动。等它腹色转白,就好了。”

    屋中一时寂静。

    过了半晌,冥夜用一个竹夹将虫子捏起,放回盒子中,起身,轻飘飘留下一句:“好了。”

    沈念之和顾行渊异口同声问道:“这就好了?”

    “当然。”冥夜说的轻巧,他收拾好后,走到顾行渊身边,在他耳边低语道:“将军的心事我帮忙了了,将军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一时替身一时爽

    长信宫外,风穿过帘檐,卷动灯影三分。夜已深,酒气未散。

    李珣斜倚在殿内高榻上,身着便服,衣襟微敞,一手握着玉瓷酒壶,一手支着眉心,神色不辨喜怒。

    殿中伶人奏乐低回,几名舞姬列于玉阶之下,皆着一袭朱红襦裙,鬓边花饰精巧,眉眼妆容也刻意描摹成某一人的模样。

    她们被赐名,皆是“念”字打头。

    李珣看着,眼中却没半分笑意。他望着舞姿最柔的一人,缓缓抬起手指,勾了勾。

    “你——过来。”

    那舞姬被点中,眼中一慌,急忙上前,跪坐在他跟前,小心将酒盏接过。

    李珣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了半晌。

    那眼形极像,仿佛能映出当年昭阳宫前,沈念之抬眸时带着讥诮与明艳的神情。他目光一滞,忽地冷笑一声,举盏一饮而尽。

    “你倒酒的模样……可不像她。”

    舞姬一愣,忙低头:“奴……奴不敢肖想陛下心上人。”

    李珣眸光微暗,伸手拂了拂她鬓边发饰,声音忽然极轻:“像她点就好了,像她点,我便能忘了些。”

    他仰身靠回榻上,眸色似醉非醉,忽然道:“站起来——”

    舞姬怔住。

    “别跪着。”李珣眼神虚落,声音却清冷,“她跪过谁?你若是想扮她,就别这副奴才样子。”

    那舞姬却已吓得脸色发白,身子微微发颤,只敢继续伏地,哆哆嗦嗦:“奴……奴不敢。”

    李珣盯着她,眼底像被酒灼了一下,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把将她拽上榻,冷声道:

    “不敢?那我留你是做什么的?”

    舞姬神色惊惧,却仍强撑镇定,缓缓抬起手,颤声拍开李珣探来的指节,咬牙低语:“你……你也配碰我?”

    此言一出,李珣不怒反笑,眼底浮起诡异的光。他一把将人按住,呼吸贴近她颈侧,嗓音低沉,像是陷入某种扭曲的兴奋:“再说……再狠些,再像她一点。”

    舞姬脸色骤变,试探着一巴掌甩了过去,李珣却不躲,反而低低笑出声,目光晦暗,握住她打自己的手,亲了一下她的手心,问道:“不疼吧。”

    “你知道吗……”他低喃着,指尖颤抖地抚过舞姬的脸,“你骂我的时候,那眼神、那骨头里透出的倔强,和她,太像了。”

    李珣吻上舞姬的唇,却被舞姬咬了一下,这让李珣体内的血更加沸腾。

    舞姬正要挣脱,却被他猛然抱紧,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是把头埋在她的怀中。

    李珣喃喃重复着那人的名字,声音低哑,一遍又一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浮木,唇一寸寸在她柔软的地方游走,

    他闭着眼,分不清眼前是谁,心中却早已幻化成另一个身影。他知道眼前这女子不是沈念之,却仍死死地攥住她,像是害怕一松手,就连最后的幻象也会碎掉。

    外头帘后,陆景姝站在风中,静静看着这一幕,半晌未语。

    帘子没落严,透进来的不是光,而是殿中酒香与沉沉低音。她没有进去,只站着,似一座冷凝的玉像。

    她身后的婢女小声劝道:“娘娘,外头风凉,这……太羞人了,还看吗?”

    “我输了。”陆景姝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婢女怔住。

    陆景姝轻轻攥紧了袖口,眼

    神像要滴出血来:

    “我想了这么久……到底输在哪儿?”

    “她不过是个背负污名的弃女,父兄皆诛,如今人不在昭京……可偏偏他还是记着她,连个舞姬都要打扮成她的模样。”

    她眼里浮出一丝凄厉的光:“我到底,输在了哪里?”

    夜风拂过宫墙,带着某种无声的怨气,沉沉地落入殿中。

    榻上帷帐已合,那双像她的眼睛近在咫尺,李珣却仍闭着眼,仿佛醉着,却在低低地喃:

    “沈念之……你终归会回来。”随后他解了舞姬的衣衫,落了纱帐。

    晨曦微透,昭阳宫后苑清扫未毕,殿中仍弥着昨夜的酒香与熏香混合的味道。

    陆景姝本无意再踏进这处地界,却一夜未眠,心绪翻涌,终还是披衣而起,带着两名嬷嬷直奔前殿那几位舞姬所居的小所。

    她原本只是想发一通火——这些狐媚子,仗着一张相似的脸皮便敢爬上那人的榻,早该给她们点教训。

    可当她推开门,踏进那间阴湿偏殿时,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帘下光影斑驳,几个红衣舞姬伏卧榻上,身上衣襟凌乱,处处是紫红淤痕与抓痕,眼眶通红,连呼吸都极轻极浅,像是不敢发出声响。

    她身旁的老嬷嬷吸了一口凉气:“娘娘……这也太狠了。”

    陆景姝沉默片刻,只一眼,便别开了目光,手指紧紧攥着袖口,眉间那一点恨意竟悄然散了几分。

    “去给她们拿些药膏来。”她冷声吩咐,“再派两个稳重的宫女照应着,别叫人看了笑话。”

    嬷嬷一愣:“那娘娘还要——”

    “本宫不想再看见。”她抬脚走出殿外,语气清冷,“把她们送出宫去吧。”

    走出偏殿,陆景姝停了停,抬眼望向东宫方向,终于一步步往那正殿而去。

    紫宸殿内,李珣正批阅折子。

    内侍见陆景姝来,忙拦住:“娘娘恕罪,圣上正在御事,未曾传召——”

    “我有要事。”她不等通报,径直迈步入殿。

    厚帘未掀起,她的声音已落在殿内:“不容通报。”

    李珣闻声,抬眸望来,视线中多了几分讶异,随即唇角一挑,带了点淡淡玩味:

    “贵妃今儿倒是稀客,自成婚后便难得见你一面。”

    陆景姝站在阶前,未言笑,也未下跪,只静静望着他。

    李珣将手中折子合上,慢条斯理斟了盏茶,眼神淡淡一掠:“说罢,你来所为何事?是要朕,赏你点什么吗?”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藏着一丝极冷的调笑。

    陆景姝没有动,只垂眸轻声道:“妾不敢多言,只是想说一件事。”

    她抬起眼,目光难得带了几分锋意:“若沈念之人在此,她一定会瞧不起你。”

    李珣眉心微动。

    陆景姝一字一句地道:“她这个人最讨厌男子欺辱女子。你昨夜如何待那几位舞姬,只会让她……更厌你。”

    殿中一静。

    下一瞬,李珣猛地一掌拍在案上,茶盏倾翻,茶水溅落而下。

    他的眼神猛地冷下来:“你再说一遍?”

    陆景姝霎时面色发白,指尖一紧,喉头微颤,竟有一瞬真怕了。

    她咬着唇,垂首道:“妾失言……只是一时失言。”

    她垂头低声道:“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便退,步履不稳,却始终挺直着脊背。

    殿中风静,李珣望着那盏碎了的茶盏,冷笑一声。

    沈念之,沈念之。

    一个不在宫中的女人,竟连宫里所有人的呼吸都能扰乱。

    他眸中一寸一寸泛起阴影,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两声,忽地冷声问道:

    “那几人……都处置了吗?”

    身旁内侍顿首:“已派人去处置了。”

    “罢了。”他低声喃喃,“像她的眼睛留不得。”

    “像她的嘴……更不能有。”

    陆景姝自紫宸殿出来时,晨光正盛。

    她未叫随侍,也未唤轿辇,只一人行至宫中东苑那片梅林。

    此时梅花盛开,枝头点点绽白,风过时香远不浮,反倒有些寂。

    她慢慢走着,鞋履在青砖上碾出极轻的声响。

    走到一处旧亭前,她忽然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亭柱上斑驳的漆纹。那一刻,她脑海中,浮现出成婚后不久的一个清晨。

    那日,她还未得宠,独守寝殿,夜间常梦中惊醒。

    大婚之前,陆景姝曾命宫中嬷嬷悄悄去打听沈念之的过往,她并不想害她——只是想知道,李珣到底是看上了她哪里。

    她那时在想,若知道他所爱何处,她便去学。沈念之若好清装素裹,她便去藏锋敛艳,她若善琴棋书画,她便日日临帖练字,她若说话潇洒有趣,她便收了那点江南细气,学着吊一句眼尾说风月。

    她想学她,想模仿她——那时她心中真是这样想的:若能换来他一眼温柔,哪怕是借着别人的影子也好。

    可嬷嬷回来那日,却带回了一段她永远无法模仿的故事。

    那天,沈念之才学完礼仪出宫没几日,途经茶楼。

    楼下几个穿金戴玉的年轻公子正围坐说笑,口中皆是市井俚语、轻佻玩笑。

    他们议论的是太子李珣即将迎娶正妃与侧妃,一人笑问:“到了那日,太子是先掀哪家的盖头?沈家的还是陆家的?”

    几人哄然大笑,有人冷笑:“沈念之那女人,名声早坏透了,还不是仗着脸皮能撩、敢放,太子若好这口……怕是腌臜得狠。”

    又一人接话:“陆家那个倒是江南出来的,腰软骨轻,哄男人定是一把好手——啧,叫我选,我也选会床/上功夫柔情似水的。”

    说话正欢,却不知身后早有一道倩影停在了街口。

    沈念之那日未着华服,披着玄裳,手里拎着一坛酒,是顺路从茶肆门口买的。

    她本是想绕过,懒得搭理这些烂话,谁知下一句便听人提了“陆景姝”。

    她驻足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提着那坛酒,直走到那说得最起劲儿的公子面前,抬手一砸!

    酒坛破在那人头上,酒水溅出,惊得满桌皆散,那人抱头大叫:“你疯了——”

    她却冷冷道:“你们几个,听好了。”

    “女子不是你们口中的笑料,不是你们深夜取乐时编排的段子,更不是你们用嘴浪费的风月。”

    “你们这些在茶楼里高谈阔论的猪狗不如之人,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什么东西——从身材到样貌,从才情到谈吐,哪一样拿得出手?”

    “我要是你,早投河去,也省得祸害人间。”

    说完,她拂袖离去,步伐潇洒如风,毫不留情。

    正好——当时奉命出宫探听的嬷嬷就站在街口,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陆景姝立在梅林中,望着那些白花开得洁净盛放。

    风拂过面颊,她下意识抱紧了肩。

    她曾以为沈念之只是仗着李珣宠爱才横行跋扈,却没想到——原来她一直就是那样的女子。

    锋利、张扬、不怕事、不肯低头。

    她不是靠男人成就名声的女子,也从不是谁可以模仿的影子。

    而她陆景姝,终究学不来。

    她慢慢闭上眼,心口像被一点点刮过,疼得沉,却叫不出声来,她忽然明白,自己哪儿都没输——可她就是输了,是输给了自己。

    陆景姝立在那片梅树之下,眼神空落落的,像是把魂都落在了旧事里。

    她怔怔地看着那满树雪白,脚步一晃,竟不察前方青石微塌,石阶底下积着水渍与落花。

    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失了重心,向前一扑!

    “啊——”

    她低呼一声,眼前一晃,身子已朝前跌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旁掠近,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自半空中扶正。

    陆景姝胸口一闷,跌入那人怀中,披风乱了一角,头发垂散下来,沾了几瓣梅花。

    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

    侍卫着深色常服,腰束宫带,剑在一侧,未曾拔出。他眉眼不浓不淡,清澈澄明,不带世家子弟的张扬,也没有市井人的

    油滑。

    他眼神里带着点不加修饰的纯然,微微一顿,便低头行礼,拱手道:

    “娘娘,小心。”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听得懂汉话?”……

    声音不高,却清泠如泉,听起来极稳。

    陆景姝怔住,没说话。

    她并不习惯有人近身,尤其是男子,哪怕这人只是个巡值的小侍卫。

    可这一瞬间,她却没有退开。她只是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忽然觉得,好像宫里太久都没有人这样说过“你小心”了。

    不是训诫,不是礼数,不是窥探,只是纯粹的一句关切。

    她很快回神,退了一步,整理了下披风,神情恢复惯有的疏冷。

    “本宫不慎,失礼了。”

    那侍卫没有抬头,只垂手立在一侧:“娘娘无恙便好。”

    她转身离去,脚步已稳,只是走远时,却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那笑没有轻蔑,也没有艳丽,只带着一点久违的真意,像是突兀闯入冷宫寂夜的一簇梅火。

    她心中忽然想:

    若她一开始遇见的,不是李珣那样的人,而是这个会扶她、会说“你小心”的人,是不是结局,会不一样?

    陆景姝回头望了那侍卫一眼。

    “你在哪里当值?”

    那侍卫低头应道:“回娘娘,属下新调,正要去玉昭宫。”

    陆景姝挑了挑眉,唇角一勾:“正巧,本宫也要回玉昭宫。你送我一程。”

    她话一出口,便绕过他先行一步。风动梅林,她披风轻扬。

    裴络微一颔首,亦不多言,几步上前,与她并行而行。

    两人行走在御道一侧,一路无言。直到快到宫门,陆景姝忽然侧目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声音清淡,回得不快不慢:“属下,裴络。”

    她轻轻念了一遍:“裴……络。”

    像在咀嚼这个名字的音节,末了眼底微微动了一下,道:“不错的字,念起来很顺。”

    他垂目不语,仍是那副安静守礼的模样。

    陆景姝却难得没有驱他退下,而是在玉昭宫门前停了片刻,看着朝阳洒落于宫墙檐角。

    她忽然轻声道:“你就守在玉昭宫外,不许调岗。”

    裴络一怔,答:“遵令。”

    “以后,我问话你便答,不问,便不许多嘴。”

    “是。”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入了殿门。

    帘幕落下的那一刻,她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不知为何,那两个字,竟一直在她心头萦绕未散。

    ——

    沙州城内。

    破柴房门一推开,尘土四起,夜风透过屋瓦的破缝,带进来几缕干冷的沙气。

    阿娜被扔在堆柴之间,身上还沾着白日被押途中混杂的沙灰,手腕被绳子勒着,嘴角破了,半边脸还挂着一道巴掌痕。

    门口火光晃动,一人走了进来。

    玄衣裹身,身形高大,气息压得整间柴房都静了下来。

    是顾行渊。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阿娜挣扎着抬头,咬着牙,眼中带着恨意:“你想杀我,就动手。”

    顾行渊没动,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张文书和一小盒朱泥,随手丢在她面前。

    “签了。”

    阿娜冷笑一声:“什么?”

    “奴籍。”顾行渊语气平静,像是在公堂上断案,“签下去,从此起,你就是沙州城中贱籍奴人,供人驱使,供人差遣,生不冠姓,死无归土。”

    阿娜怒极而笑:“你疯了?我只是咬了她一口,你就要我做牛做马?!”

    顾行渊站在原地,声音冷如冰霜:“你那一口,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我不会杀你。”他看着她,目光像刀锋,“我要你活着,低着头,喂马铲粪,听马蹄踏你的尊严。”

    “这是她的命债,你来还。”

    他挥手,门口立刻有副将进来,强按住阿娜的手腕,将她手掌狠狠按进朱泥,再按在那张纸上。

    她挣得死命,吼得撕心裂肺,可无人理会。

    次日。

    沙州最西一隅,一处占地颇广的女县主府邸马棚后院。

    新来的女仆被一脚踹进马厩,浑身是伤,额前碎发遮住眼睛,嘴角泛白。

    “叫什么名字?”那位衣着华贵、手持金鞭的女县主踱步近前,语气带笑,眼神凌厉。

    副将拱手:“大都护麾下顾将军亲送,命她入奴籍。日后归您调遣,生死不问。”

    女县主勾唇一笑:“正巧缺个清粪喂马的。就叫仆十三吧。”

    她说完一挥手,马鞭在空气中抽出一道锐响,阿娜抬头看了一眼,只觉羞辱如潮水般涌来。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

    顾行渊没杀她,是要她活着,比死更难。

    沈念之身体有所好转之后,顾行渊便下令下去,马不停蹄安排出发,早一日赶往都护府早一日安心。

    日头正斜,薄暮将至。商道南行,天地间只余一片被风卷起的尘光。

    行至一片缓坡,地势稍低,前方隐隐传来水声。

    此处是南疆一带罕见的浅湖,芦苇间隐着碧水,湖岸落叶浮动,天光倒映湖面,竟有几分幽静之意。

    沈念之因药力未清,近日总觉胸口发闷,路上常觉头晕。顾行渊本打算让她多歇,她却倚着车帘,淡声说:

    “前头似有水泽,我去洗洗手。”

    他看了她一眼,没阻止,只说:“带上霜杏,不许一个人走远。”

    沈念之披了斗篷,由霜杏扶着下车,沿着干枯的藤蔓与沙地往湖边走。

    湖水清凉,风中带着芦苇与水草的气味。

    她在水边蹲下,伸手掬了几捧水洗净指尖,抬头时,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丛边,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霜杏刚要出声,她却已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拨开水草。

    那竟是一个少年。

    衣着破旧,皮肤黝黑,唇角干裂,脸上有未干的血痕,左臂缠着一圈胡乱撕扯的布条,血已渗透。

    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皮颤了颤,像是还活着。

    沈念之皱眉,蹲身探了探他鼻息,又按了按脉搏,虽极弱,却还有命在。

    霜杏惊道:“小姐,这……这是谁?”

    “不会是那什么……贼匪逃兵吧?”

    “不是。”沈念之淡声道,“他的伤法像是军中利刃所致,怕是从哪支乱军中逃出来的。”

    她抬头:“回去叫顾行渊来。”

    霜杏快步离开,她却没走,取了帕子沾水,轻轻擦去少年脸上的污泥。

    少年神志半醒,睫毛微颤,唇齿轻张,却并未出声。

    他眼前一片模糊,直到那一道倚风而立的身影——女子眼尾微弯,神色冷淡,却无惊慌,只那样静静看着他。

    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从小长在北庭,见惯了凶悍的女人、满身血气的胡人姑娘,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

    不笑时似清泉映月,眉间却有锋。

    那一瞬,他像是忘了呼吸。

    沈念之却已偏头唤:“你还能听见么?”

    少年未动。

    她蹙眉:“哑了?”

    霜杏跑回来,顾行渊也随后赶到。

    顾行渊见状,只扫了少年一眼,道:“活着?”

    “还吊着一口气。”她将帕子递给他,“看他这伤势,不像匪类,一条人命,不如带上。”

    顾行渊没多言,唤人取了车毯,将少年裹起,吩咐人送去随行小车里安置。

    霜杏蹲下,戳了戳那少年还微抖的手:“你叫什么?”

    少年喉头一动,低低咳了两声,却不言语。

    “哑巴?”她咂嘴,“怪可怜。”

    沈念之侧目看他,想了想,道:“既然不说话,那就叫你小哑巴。”

    少年神情微动,却没反抗。

    顾行渊站在一旁,眉头微蹙,目光停在那少年发际一角未褪的刺青印记上——极淡,藏得巧,但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乌恒族中某支支脉的秘纹。

    他没有说破。

    只是转头,对沈念之说:“这人先带着,天黑前再走两里,找宿地。”

    沈念之轻轻点头:“好。”

    夜深了。

    临时扎下的营帐被

    风吹得微微作响,沙地上火盆烧得正旺,烛光在帐内摇曳不定,影子映在帐壁上,仿佛一池碎金。

    躺在偏帐里的少年缓缓睁开眼。

    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没活过来。

    他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水边一张模糊却漂亮得不像话的脸。眼尾飞扬,唇色苍然,带着些冷意,却意外地柔。

    ……那不是梦。

    帐中寂静,只隔着一层薄纱,坐着一个人。

    是她。

    他看见她坐在榻边的案几旁,身上披着深色外袍,发已解散,正靠在一卷枕边翻着册页。

    她的侧影柔和,灯影映在她眉骨与颈侧,隐隐透出一点疲色,却不狼狈。烛火跳了跳,她似是累了,轻轻合上书卷,将它搁在一旁。

    他屏住呼吸。

    一动不敢动。

    她却像是有所觉察,忽然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猛地一跳,连忙别开眼——

    可已来不及。

    她已放下书,起身掀了帐帘,走到他面前。

    “醒了?”她语气轻飘飘,却不无关心。

    他睫毛颤了颤,想起什么,低低咳了一声,仍不作声。

    “哑巴?”她挑眉问,声音不疾不徐。

    他抿了抿唇,点了点头。

    她没追问,只低头看了他片刻,道:“你发过一场烧,又有旧伤,先跟着我们歇几日,药我让人煎了,到时候让霜杏喂你。”

    他咽了口唾沫,依旧不敢抬眼,只低低点了下头。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笑了声:“倒真乖。”

    那一笑不轻不重,却像烛火一晃,少年不由自主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避开。

    她眼角眉梢带着点未褪的倦意,却是生得极好看,不似他在北庭见过的任何女子。

    她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头朝外道:“霜杏。”

    帘外应了一声:“小姐?”

    “他没名字,就叫小哑巴吧。让人记着也好。”

    “好。”

    小哑巴。

    少年微怔。

    他没动,也不敢笑,脸贴着薄枕,眼却悄悄落在她离去的背影上。

    沈念之这边刚坐在案几旁,帐外脚步声传来。

    顾行渊低声道:“我带了汤。”

    说话间,他掀帘进来,手中提着一盏热气氤氲的羊肉汤盅,袖口未束,身上还带着风气与火光,衬得眉目更冷峻几分。

    他一眼看见她披风半滑,走过去,顺手将她肩上衣襟轻轻拉起,又将披风角裹好,语气不重,却透着理所当然的细心:

    “夜里凉。”

    沈念之正靠在软垫上翻着书,也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顾行渊转头,看向躺在偏榻上的少年。

    小哑巴正怔怔望着沈念之,眸色澄澈,不掩神情中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与怔忪。

    顾行渊目光一凝,眉心未动,却慢慢转身走到少年榻前,低声问他:

    “你听得懂汉话?”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少年似被惊到,猛地抬眼,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顾行渊低下头,声音不高,却每一字都清晰:

    “既然醒了,就不该再留在女眷帐中。”

    “起来,跟我走。”

    少年怔了一下,下意识看了沈念之一眼。

    顾行渊已站直身子,背影挡在两人之间。

    少年迟疑片刻,终于撑着身体慢慢起身,低着头跟在顾行渊身后,走出了帐外。

    风从夜色中吹过,篝火映着他落下的影子,拉得极长。

    沈念之微抬眼,看着那道背影离去,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却没说话。

    火盆轻响,汤盅还在一旁,未凉。

    帐中炉火轻响,帘外风声渐远。

    霜杏替沈念之将披风拢了拢,坐在一旁斟茶,忽而笑道:

    “小姐,那小哑巴醒来的时候一直盯着您看。您没看到他那眼神,跟见了神仙似的。”

    沈念之倚在软枕上,翻书未动:“他受了伤,意识不清,看什么都是虚的。”

    霜杏却不依不饶,咂嘴道:“哪是虚的啊,他那眼珠子都发亮。奴婢刚刚还听见顾将军把他领走了,说什么‘不该留在女眷帐中’……怕不是吃醋了吧?”

    沈念之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随手将手中书卷轻轻敲在她额头上。

    “胡说八道。”

    霜杏吃痛,却笑嘻嘻地躲了躲。

    可那一敲的力道不重,书角落下时,沈念之自己却一顿。

    沈念之握着书的手紧了一下。

    那一敲,看似随意,她脑海中却忽地浮起几个月前的情景——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未落,她对着书装模作样地翻页偷懒,说着自己少了一只耳坠,偷偷观察坐在对面的那人。

    他将书卷在指间轻敲她额头,语气克制又淡定:“专心。”

    那是他教她的最后一课。

    “左传已毕。”

    “你才学已不需我教。”

    沈念之垂下眼睫,盯着掌中的书卷,片刻未语。

    一室炉火安稳,外面风声如旧。

    可庭中桂花香,却已遥远。

    沈念之沉沉放下书,她曾喜欢他。

    喜欢他那份沉静、冷意中裹着的温度,也喜欢他在众人都视她为“祸根”时,仍平静看她、为她拨灯讲书的模样。

    只是后来……她不是不怨过。

    可在逃婚那日她恍惚间忽然就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忽然就不恨了。

    感情这件事,若当真过了那道坎,那便是走远了。

    沈念之垂下眼,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摩挲着封页的边角。

    风自帐帘掠过,她抬眸望了望炉火中的火苗,没有再想什么。

    “不就是个男人吗。”

    翌日一早,出发前的清晨,营地尚未完全收拾完毕。

    顾行渊早已去前方探路,营中事务交由副将打理,沈念之靠坐在车前的折榻上,手中拈着一枝胡枝子,神色懒散,却眼神清明。

    风吹过沙砾,带起一丝干燥的枯草气。

    她微抬眸,道:“霜杏,去看看那小哑巴醒了没有。”

    “是。”霜杏应声离去,不多时,便回来说道:“醒了,奴婢给他拿了药,他都喝了……小姐,您猜怎么着,那孩子今天打理得特别利落。”

    “哦?”

    沈念之一挑眉,正欲再问,就见营地另一边,少年走出了帐篷。

    他似乎也正往这边走来。

    阳光才照亮地面,少年却已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单袍,虽不名贵,却剪裁得体。他洗了脸,发束得整整齐齐,脚步虽略慢,精神却比昨日好了许多。

    肤色偏麦,鼻梁挺直,一双灰眸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冷色光泽,神情寡淡,却不冷漠。

    霜杏在旁轻咂舌:“哟,这一洗干净,模样还挺……俊俏。”

    沈念之未言语,只垂眸轻轻掸去指尖的一点沙尘。

    小哑巴走到她面前,站定,未跪,也未磕头,只认真朝她躬了躬身,像是在用最郑重的姿态表达感谢。

    他眼睛望着她,安静而坦然。

    沈念之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倒生出几分戏谑。

    “会喝药,会起床,还晓得束发,”她开口,语调微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一怔,下意识眨了眨眼,随后又立刻垂下眼睫,不言不语,只将双手交握在身前,仿佛是在掩饰慌乱。

    沈念之没有再逼他,只淡淡地道:“你看着也就十七八,跟霜杏年岁差不多。”

    霜杏在旁扯了扯嘴角:“小姐,我已经二十了,我们同一年。”

    “是吗?”沈念之似笑非笑地看了霜杏一眼,“你倒是比他矮。”

    霜杏瞪大了眼,嘀咕:“他是男的,本就长得快……”

    沈念之没再搭理她,只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小哑巴已经重新抬起眼来,灰眸澄澈地望着她,仿佛有话藏在喉中,却终究说不出声。

    “你叫什么?”她问。

    少年愣了愣,随后摇头,仍是保持沉默。

    “……小哑巴,这名字是我起的,你若不喜欢,也不妨告诉我你的真名。”说着,沈念之将一直木棍递给他,想让他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只唇角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发出声音,也没接过木棍。

    沈念之目光落在他脖颈下那一道未痊的浅伤,像是被锋利物划过,隐约透着一种不方便说话的解释。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强势了,或许他不会写汉子呢。

    “罢了。”她收回视线,起身整了整披风,“伤没好,就别装大人似的站这么直。”

    小哑巴神情微微一动,像是认真将这话记进了

    心里。

    沈念之已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风吹起她衣角,她背影清瘦却不弱,步子极稳。

    少年站在原地,手指慢慢收紧。

    他不懂汉话太多的词,却听得出她那句“你叫什么”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却没法回答,他不能说。

    西北天光沉冷,行至正午,天却仍不见晴色。云影如铅,压在天地之间。

    顾行渊一行人沿着旧道缓缓行进,马蹄踏在沙石之间,卷起细尘。

    沈念之靠坐在马车内,指腹轻轻摩挲着窗边垂下的帘穗。外头风声萧瑟,车厢虽铺了厚毯,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霜杏掀开帘子,小声道:“小姐,顾将军说再行一段,前方有处歇脚的废弃烽火台。”

    沈念之点头:“知道了。”

    她放下帘子时,余光扫到那道少年身影——

    小哑巴穿着顾行渊临时给他找的衣袍,脚步仍带着些许病后的迟缓,但气色较昨日大为好转。他默默牵着一匹瘦马,始终不发一语,倒显得异常安静。

    这三日他都未曾再尝试开口,也未露出异状,沈念之偶尔望他一眼,也未逼问。

    只是那双灰色的眼,在每次她回望时,都会稳稳对上来,不避不躲。

    好像是在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马车晃了晃,顾行渊策马靠近,掀帘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撑得住?”

    沈念之扬眉:“怎么,你怕我死在半路?”

    “你若真有此打算,得提前告诉我。”顾行渊语气平静,“好让我提前帮你找一块风水宝地。”

    沈念之轻笑一声:“你倒贴心得很。”

    顾行渊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我已离沙州,再无郎中可寻,前头也未必有药石齐备之地。你若觉得胸口又痛,要立刻说。”

    沈念之语气轻淡:“放心吧,我就是有一点不舒服,都会毫不客气的麻烦你。”

    顾行渊没说话,抬手将她肩头披风裹紧些:“今日我们再休息一次,明日午后就能到拓安都护府了,如今已经是瀚州地界,又有赤羽军在,你不用总是回头看,没人会追上来。”

    帘子落下前,沈念之听见他吩咐身边人:“你守着小哑巴,他伤还没好,别叫他走丢。”

    风更紧了些,车轮碾过黄沙古道,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辙印,延入无边风沙之中。

    昌元元年十二月十八

    夜风微冷,陆府高墙掩映,偏厅灯火却温暖如常。冬月初雪才过不久,庭中数株腊梅刚现花骨朵,清香在夜里氤氲不散。

    苍晏着一身藏青鹤纹直裰,手持铜炉暖手,踏雪而来。

    门外小厮早已候着,引他穿过回廊,入了偏厅。

    陆长明坐在主位,身披鹤氅,银鬓沉沉,神情清冷。门外脚步声未近,便轻声咳了一声,语带揶揄:“苍大人果然亲至,连陆某这等残躯病骨,也值得中书侍郎亲来问安了。”

    苍晏步入厅中,行礼恭敬,语气温和:“恩师重病,学生焉有不至之理?”

    一句“恩师”,唤得极自然。

    陆长明斜睨他一眼:“你倒还记得我是你恩师。”

    苍晏轻笑,并不驳辩,只缓缓落座,饮了一口茶,才温声开口:“近日入宫值事,偶然见中书省旧卷,提及一桩先帝遗事,不禁想起老师昔年在边关督粮时,曾大力倡议过通北庭货道。”

    陆长明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苍晏继续道:“当年北庭乌恒王帐,曾遣使愿归附,请通两道——一为贡道,一为商道。沈大人曾欲呈本,后因故搁置,如今先帝已崩,新君初立,此事仍无人再提。”

    陆长明不动声色:“你倒是记得清楚。”

    苍晏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乌恒首领阿勒台野真,出身北庭王帐,早年随父南来,曾与中原使节共饮于凉州。此人心性果决,重情义,最是记旧人情。”

    他顿了顿,语意轻描淡写:“若有朝一日北庭异动,有谁能早一步落下这一子棋,未尝不能得一‘王庭旧友’之名。说不定将来割据之时,这一笔,也值千金。”

    厅中烛火微晃,陆长明不语,眼底却暗潮起伏。

    苍晏却不再多言,只轻轻扣了扣案几:“我不过是看到那张旧卷,想起老师曾言:‘通道若成,商贾自聚,马政自兴。’如今不过重提旧话,若无意义,大人便当我多嘴。”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陆长明低低一笑,终于开口:“你这张嘴,比你爹当年还能说。”

    苍晏依旧温声:“学生只是替恩师担忧——天子如今年少,朝局未稳,许多旧臣未得重用,若再不自寻出路,恐怕……”

    “恐怕什么?”陆长明声音微寒。

    苍晏抬眸,眼神清明如水:“恐怕这满朝风雪,落到的不是恩师头上,而是旁人屋檐。”

    一时间厅内沉寂。

    许久,陆长明才冷冷笑出声,起身为他斟了一盏茶:“你这孩子,越发让人摸不透了。”

    苍晏接过,不急不缓地饮下,随即起身拱手:“夜深,不扰恩师休息。明日朝中若再议边政,望大人保重身体,自有更大用武之地。”

    说罢,转身离去。

    他袖中,藏着一封未署名的北庭旧函——通货之议的草令,被他亲手夹在香礼底层,一并留在陆府。

    这一封信,不急着被谁发现,也不急着被呈上朝堂。

    只等某人,哪日真起了心思,亲自揭开那层火种的纸灰。

    苍晏抬头望了一下藏在云后面的月色,淡淡开口道:“沈念之,你可安好?”

    远在瀚州的沈念之忽然打了个喷嚏,霜杏开笑着打趣:“小姐,八成有人想你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

    昭京,紫宸殿内,昌元元年十二月十九。

    内殿风声微动,黄瓦琉璃上映着天光,宫檐之下,飞雪未融。

    李珣披一件玄锦白狐袍,倚坐在御案之后,案上摊着一封未经折痕的信纸,纸面残有酒香,墨迹微晕,落款却熟得不能再熟。

    是陆长明的手笔。

    又或是极像陆长明手笔的字。

    他指尖轻敲桌面,每一下都落得极轻,却透出几分沉吟与寒意。

    李珣眸色极深,良久,他才低声开口:“这是哪来的?”

    御前站着一名内侍,低头道:“前些日子,京中探子在顺京门一处民居后院,截下陆氏中人暗中送出的香盒。盒中藏此物。”

    “查了吗?”

    “香盒系陆氏庶房三房次子陆廷所送,所寄之人暂未查明,但那处宅子原是旧年北庭入京使节借住之所,近日似有数名陌生人出入。”

    李珣唇角勾出一丝凉意:

    “陆廷此人,素来老实。”

    “他怎敢?”

    无人应声。

    李珣却似不需回答,只抬手,食指按在那张纸的右下角,眼神冷了几分。

    “去查。”

    他道:“从今日起,

    陆氏三房上下,入宫者、出府者、宴饮之交,皆查。”

    “再交大理寺,查陆长明五日前至今,所见之人、所赴之宴。查不到,就让人去查陆家的门房,看看谁进谁出。”

    内侍应声,正要退下,忽听李珣又道:“不必声张。若陆长明当真无过,不妨看他自己是否慌。”

    顿了顿,他又轻轻笑了声,低哑之中似带着讽味:“他不是一向自称忠心,那就看看,他这份忠心,是忠于我,还是忠于——别人。”

    ——

    天光未朗,雁回城北门已开。

    西北风卷雪而来,旌旗猎猎,尘沙未歇。一队赤羽军自旧道南归,前锋马蹄踏入雁回城石板道时,声音浑厚如战鼓。

    沈念之隔着帘子望出去,只见高墙阔堞之上,“拓安大都护府”五字牌匾悬于朱漆厚门之上。

    “到了。”顾行渊策马至车旁,低声道,“这便是雁回城。”

    沈念之放下帘子,收回目光。她未言语,却能感到一种极为沉静的肃气扑面而来。这里,不似京中金玉之气,也不如沙州杂而纷。

    雁回城中,道路宽阔笔直,商贩百姓十分有序。

    都护府前,已早有亲兵大队迎候,首领是一名老将军,眉眼硬朗,银甲佩红缨,正是赫连哲图麾下另一个副将典禹。

    典禹在顾行渊下马时便拱手高声道:“顾将军回府,赫连都护已在中庭候见!”

    顾行渊一身未解甲,沉声还礼:“烦典将军久候。”

    他转头看向沈念之:“我先引你入府。”他伸手,沈念之被他扶出马车。

    那一刻,周围忽然静了一瞬。

    府门前原本肃立的数十甲士,不少人目光悄悄投来——

    女子身姿纤巧,一身深冬的玄色披风裹着绯红衣裳,襟口轻翻,露出一截白得近乎透明的颈侧。她眉目艳色,不施粉黛却仿若芙蓉初绽,风一吹,鬓边细碎软发贴在肌肤上,越发衬得那张脸,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美人。

    她从车中下来,脚步极轻,一只手搭在顾行渊手臂上,眼神却落在前方人群中,淡然自持,却又带着贵族女子特有的矜贵与从容。

    雁回城是西北重镇,自古战事频繁,原本往来女子就不多,何况这等肌肤胜雪、神情冷艳之姿。

    有年轻士卒悄悄吞了口唾沫,盯着那女子移不开眼,不由得轻声低语:“……城中何时来过这等人物?”

    “是副帅的人。”有人立刻低声提醒,“莫看了,命不想要了?”

    沈念之并不习惯如此公开的“亲近”,让人把她当做男子附属品,可在顾行渊沉静目光之下,也未反抗,只在她站稳时轻声一笑:“顾将军这般动手,怕是要惹府中流言。”

    顾行渊低声:“流言止于兵威。”

    雪色未褪,火光初燃。

    赫连哲图身披铁青大氅,坐于上席。他容貌威严,虽年逾五十,却无半分老态,一双鹰眼似能穿透所有心思。

    “墨怀回来了。”他起身。

    顾行渊单膝跪地:“外孙顾行渊,归赤羽营,请都护训令。”

    赫连哲图看他一眼,抬手叫他起身,而后又看向沈念之。

    她立于侧后,神情冷静,不卑不亢,一点也不畏惧他这个大都护。

    赫连哲图眯了眯眼,问:“这便是你带回的那位沈家女?”

    顾行渊点头:“是。”

    赫连哲图沉吟片刻,挥手道:“既如此,今晚设宴于偏厅。墨怀你随我一叙,她也一同赴宴。”

    偏厅之中,宾客不多,皆是赫连哲图最信之心腹。诸人虽不明顾行渊为何带一名女子随军而归,见她端坐副位、态度自若,仍无人妄言。

    宴至中段,赫连哲图忽然放下杯盏,语气不紧不慢道:

    “沈娘子。”他看着她,神情难辨,“你这一趟,是打算向那位新帝讨个‘合法退婚’的文书?”

    全场一静。

    霜杏变了脸色,欲起身劝止,却被顾行渊一眼制住。

    沈念之却不慌,她慢慢放下酒盏,唇角勾出一个极轻的笑意:

    “他若肯退,那便是最好的。”她顿了顿,抬眼直视赫连哲图,“若不退——也无妨,我不指望这世上每一个男人都知礼知耻。”

    她这话说得锋利,却又格外清楚。

    赫连哲图愣了一瞬,忽然大笑起来:“墨怀,你倒是带回个厉害的。”

    顾行渊淡淡道:“她说话一向这样。”

    “好。”赫连哲图道,“我喜欢这样不假辞色的姑娘。”

    席间暖炉烧得正旺,酒香与胡椒香气交织在厚重帷帐之中,驱散了几分西北夜寒。

    沈念之一身红衣端坐席间,面前一碗烈酒未动,眼神却是亮的,唇角带笑地望着上首赫连哲图。

    “赫连大将军守土戍边、名震西北,我一路行来闻其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她举碗一饮而尽,抬手拭唇,眼神清亮带着三分不羁,“这雁回城的酒,不似京中温软,倒有些痛快。”

    赫连哲图看她饮尽烈酒,爽朗大笑,连连点头:“好女儿家!我原还道你是我外孙那冰脸带回来的京中贵人,多半娇气,如今一见——倒比这雁回的一些汉子还痛快。”

    沈念之眸中笑意未散,又举一碗敬道:“在沙州忍了几日,今日终于到了将军您府上,得了这一口酒,我得好生谢您。”

    赫连哲图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大手一拍几案:“痛快!”

    他笑得眼中含意更深,目光一转,落到顾行渊身上,又落回沈念之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他知道顾行渊从小性子寡淡冷沉,如今却肯带一个女子同行千里,还不避旁人眼色,显然,这姑娘在他心里,分量不浅。

    赫连哲图看穿不说破,反倒似笑非笑地转头看着沈念之,语气轻松:“沈娘子若是欢喜这边的风土,我这瀚州好男儿不少,个顶个的高大威武,你若看上哪一个,我替你去说亲,如何?干脆就别回京了,留在咱们西北,当媳妇儿。”

    此言一出,霜杏立时变了脸色,沈念之则仍不动声色,指间轻扣酒碗,正欲出声。

    谁知顾行渊先一步接口:“大都护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她这才刚逃婚出来。”

    他语气不重,却清冷有度,唇角微收,眉间一点不悦像是酒气未散。

    赫连哲图一愣,旋即“啧”了一声,端起酒盏笑得别有深意:“哟,今儿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亲口说的逃婚,怎么,顾大人这回从京中回来,连外祖父都懒得叫了?在大理寺当得顺心,倒瞧不上你这拓安世子的身份了?”

    顾行渊抬眸看他一眼,沉声道:“外祖父莫玩笑。”

    沈念之听两人唇枪舌剑,唇角微扬,忽而笑问:“赫连大将军性情豪爽、威名在外,我一路听得不少。”她顿了顿,又转向顾行渊,语气半真半假,“倒是不知这顾将军,性子冷淡,平时寡言少语……是随了谁?”

    赫连哲图听罢大笑,放声畅快:“哈哈哈哈哈!这小子?八成是随了他那死板的爹!他娘年轻时倒是个火辣厉害的,胆子大得很!”他边说边举盏,“他这模样,十有八九像他娘,脾气却是继承他爹的臭倔性。”

    沈念之抬眸望了顾行渊一眼,对上他深沉如墨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笑,心中却泛起一点异样的涟漪。

    霜杏悄悄给她添酒,低声道:“小姐,您再喝就醉啦。”

    沈念之一抬手:“我都多久没好好饮酒了,看来平日里我是惯着你太多,如今也敢叨叨上我了。”语毕又是一口下肚。

    众人都笑,唯独顾行渊盯着她的眼神沉了几分。

    赫连哲图把一切看在眼里,没说破,只哈哈一笑,随即又是和众人举杯共饮。

    帷帐之外风雪渐重,火光映在厚锦上,烧得席间温度渐渐升起。

    席间热闹,沈念之也是许久没有这般畅饮,与赫连哲图说着京城的故事,最后话语停在了她阿爷去世那里,她闷下一碗酒,带着一点醉意,看向顾行渊:“我困了。”说完便一头栽在了顾行渊的身上。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

    次日朝阳已高,沈念之才悠悠转醒。

    昨夜酒气未褪,脑中尚有些发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低叹了一句:“这西北的酒果真是烈,混着风喝,更醉人三分。”

    她从榻上坐起,披了外衣,唤道:“霜杏。”

    帘外立即有人应声:“小姐醒了?”片刻后,霜杏端着铜盆进来,手脚利落地打湿了帕子递上。

    沈念之倚在榻上洗了把脸,醒了些神,随口问:“顾将军呢?”

    “天还没亮,他就出门

    了。”霜杏替她披好外袍,又将发带递上,“说是要去巡城。”

    “他倒还是那样勤快。”沈念之轻轻一笑,懒懒地靠着案几坐下,“那我若再躺着,就显得不体面了。”

    “小姐不累吗?”霜杏担心地看着她,“昨儿喝了那么多酒。”

    “醉归醉,话倒没说错。”沈念之慢条斯理地拧干帕子擦手,眼里闪着点调皮,“你没看赫连将军那样子,多痛快,咱们不喝,那就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霜杏忍不住轻笑:“我看啊,那里是给赫连将军面子,就是您自己嘴馋。”

    沈念之懒懒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将自己衣襟理顺,走到窗边时忽而道:“对了,小哑巴昨天搬去了外院,是吧?”

    “是。”霜杏点头,“顾将军让军中老罗照顾他,住得还算清净。”

    沈念之回过头:“那就去看看他。人在这里歇着,倒总是闲着。”她顿了顿,目光在帘缝中扫了一眼院中阳光,“他是我救下的人,不去看看,似乎不近情理。”

    她话说得平淡,神色却清醒。披风已至手中,霜杏一边替她系好领口,一边嘀咕:“那孩子倒也挺乖,就是有些闷。”

    沈念之低声笑了笑:“我见他不闷,只是他还跟我们不熟吗,多少有点防备。”

    “小姐见他干嘛呀?”霜杏问,“他又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沈念之目光微动,“若不会,我也可以教。”

    说罢,她撩袍出门。

    雁回城外院,一座僻静的土楼院落。

    顾行渊将小哑巴安置于此,命军中一位退下前线的老兵照看。那老兵姓罗,是赫连哲图麾下的老人,在军中待了近三十年,平素寡言,恰合照看这不会说话的少年。

    沈念之自入雁回城后,便不再着京中长裾罗袍,改换了本地胡服。她生得本就艳丽,如今一身瀚州女子的窄袖窄袄、裹腰长裙,更显得清劲灵动,眉眼间多了分未驯的洒脱。

    院门未掩,远远便听见唰唰的风声,隐约掺着金属破空的利响。

    她侧身入内,便见那少年正在院中练习刀法。院中落叶飞旋,少年单衣未披甲,手中刀却似劈风开石,起式略生,收势却稳,虽还未脱稚气,却已有些北地游骑的狠劲。

    沈念之并不识刀法,只觉他动作看着顺眼,便倚在门口边看了一会儿。

    不知是听见动静,小哑巴收刀站定,灰眸望来,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显得清俊又带点少年的倔意。他喘着气,一步步走到沈念之面前。

    沈念之看着他,笑了一下:“这刀耍得不错。”

    少年怔了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盯着她看。那双灰眸像野地里还未被驯服的狼,带着本能的警觉,又带点微妙的依赖。

    她以为他只是想表示谢意,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却忽然感觉衣角一紧。

    小哑巴伸手,抓住了她袍角的一角。

    少年手指还带着练刀后微凉的汗气,紧张得指节微弯。

    沈念之回头,眯着眼看他:“嗯?你这是……?”

    少年像被看穿,忙不迭放手,又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也像是被绕懵了。

    沈念之倒觉出趣来,歪头笑道:“你总不能每次都只会抓人衣角。”

    他咬了咬唇,眼神发亮,像是在努力想着能做什么。

    沈念之忽而问他:“你想不想学汉字?”

    少年一愣,旋即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她俯身在地上捡了根干树枝,看着面前小哑巴无措的样子,估摸着他一定是想家人了,便在空地上,低头写下几个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字写得飞白苍劲,落在黄土地面,风吹过,只掀起细沙。

    她转头看少年,道:“这诗是写远行人与亲人离别之情的……你年纪小,离家远,也许也有亲人惦记你。”

    少年唇动了动,果然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可他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行字,仿佛将每一笔都刻进骨子里。

    沈念之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说完,她将树枝递到他手中,手轻轻握在小哑巴的手腕上,教他又在地上写下第二遍。

    少年手紧紧握住树枝,目光落在地上,却又时不时抬眼看她。

    阳光照在她半垂的睫毛上,那张脸在逆光中半藏半现,像火焰里染了雪的牡丹,冷艳极了。

    他不懂这首诗的全部意思,却记住了她读诗时的每一个停顿。

    沈念之和霜杏离开时,少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行字早已被他的目光烙印,落在尘土上的笔划,像是印在他心里。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走远,他才缓缓俯身,在那地上又写了一遍。

    “行行……重行行……”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声音沙哑,却极为认真。

    “与君……生别离……”

    他的口音略带异域的卷舌音,每一个字都像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才落出来,汉话说得极不熟练,但发音却清楚无误。

    “相去……万余里……”

    他轻声念到这里时,垂下眼睫。

    那双灰色的眼眸,在昏黄天光中晦明交错。

    “各……在天……一涯。”

    少年缓缓起身,嘴唇还在动,像是怕忘了这些词句,又像是怕这声音太小,沈念之听不见。

    声音虽轻,却朝气蓬勃,字句间透出少年人独有的坚韧和执拗。

    他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小声又念了一遍。

    “与君……生别离。”

    在她教他汉字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想,等哪日能好好说话,一定要亲口把这些话,再还给她听。

    两日后,雁回城小雪初歇,虽仍寒意料峭,但日光难得洒满中庭,照得城墙一角暖意微透。

    午膳时分,沈念之刚从院中走回屋内,便唤了霜杏:“今日不在府中用膳了,你去外院,把那孩子也叫来一并吃饭吧。”

    霜杏一怔:“是小哑巴吗?”

    “嗯。”沈念之语气轻淡,“这府里也没旁人,他一人在那边吃冷饭,显得我们待人刻薄。”

    霜杏应下离去,没过一会儿,院门外却响起整齐脚步声。

    顾行渊披雪而入,身上还带着刚从军中归来的寒气。他一手拎着兵服外氅,眉眼压着倦意,眼神却依旧沉冷清明。

    沈念之见他来,刚想调笑他一句,便听他先开口:

    “前线递来密信。”他走向暖炉边坐下,取过霜杏备好的热茶,“北庭那边……近来在边境徘徊得太频繁了。”

    沈念之眉心一动,神色也沉了些:“乌恒王帐?”

    顾行渊点头:“阿勒台野真迟迟不表态,反而频频遣探在我们旧烽地附近游走。”他顿了顿,低声道,“或许不是单纯的挑衅。”

    沈念之正欲开口,院门再次响动,小哑巴被霜杏带了进来。

    他今日还穿着旧时的那件衣服,发髻却梳的利落。虽不言语,但站得极直,一眼便能看出精气神极好。那双灰眸在室内光下泛着浅光,一进门便第一眼看向沈念之,带着点期待。

    顾行渊余光扫过那少年,眼底波澜未起,只淡声道:“你叫他来的?”

    沈念之看了小哑巴一眼:“他是我们从沙漠捡回来的,上元节快到了,我想请他吃顿热饭,不过分吧?”

    小哑巴站在她身后,听不太明白他

    们对话,却能感受到屋内氛围微妙。他低下头,安安静静,不插一句。

    席间,沈念之轻声问小哑巴是否能随她骑马,小哑巴一听,眼睛一亮,立刻重重点头。

    “我看他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她喝了一口汤,随口道,“不如你带他入营,随军学几手防身术也好。”

    顾行渊却放下筷,语气冷淡:“不行。”

    沈念之抬眸:“为何?”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小哑巴身上,眉峰却是一寸寸压下,透露着本能的警觉。

    “理由?”沈念之问。

    顾行渊微顿,薄唇紧抿:“不可能。”

    沈念之眉梢动了动,带着几分不悦:“他又不是瘸腿瞎眼,顾将军何至于这般紧张。”

    “我说不行,便是不行。”顾行渊的语气中罕见带着硬气。

    小哑巴站在一旁,神色复杂。他听得懂“军营”“不行”这几个词,手指不自觉握紧,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沈念之却低笑一声:“那若我要留他在府中,跟着我当护卫?”

    “不行。”顾行渊又是一句。

    沈念之沉下眸子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自有你的想法,那我也不会再问了。”

    顾行渊看她一眼,眉宇间压下情绪,冷静地说:“沈念之,你确认要让他留下来?”

    小哑巴身形一震。

    沈念之语气却更淡了些:“我听你的,这是你的地盘。”

    一句话落下,屋内气氛更沉。顾行渊凝望着她,目光幽深。

    他不说“那少年有异”,不说“他是北庭人”,只是不想打草惊蛇。

    小哑巴站在地中间,那双灰眸静静望向两人间的气氛,他想靠近她。他想帮她。可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这一刻,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就算暴露身份,也无所谓的吧。

    沈念之拍了拍顾行渊的肩膀:“坐下来一起吃饭吧,你不必事事以我为先,不过我这两日出门,发现城中书院很少,很多孩子都没有地方读书,我在想,不如我开个学堂,教那些将士们的孩子学汉文如何?”

    顾行渊微怔。

    沈念之语气淡淡:“我在这儿住着,总不能白吃白喝。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别人。”

    屋内静了一瞬。

    小哑巴听着那句“教孩子学汉文”,眼底亮起微光。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像是怕错过她的每一个字。

    顾行渊却看着她片刻,忽而点头:“这件事……我其实很早就想做了。”

    他声音低沉:“雁回是边镇,兵户后代不少识不得字。只是这些年边事不断,朝中派来的夫子也多不愿久居。”

    他看向她:“若你愿做,我会让人专门为你划出一处院落,由军中出资供学。”

    沈念之一挑眉:“你倒大方。”

    “你若愿留下做此事,便不只是我顾行渊欠你一份情。”顾行渊道,“也是整个雁回城,欠你一份情。”

    她一时无言,只抬手端起面前茶盏抿了一口,低声道:“你这张嘴,没想到顾大人也有说人情话的一天。”

    顾行渊不答,只静静看她。目光依旧冷静,却也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

    沈念之没再说什么,将茶盏放下,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哑巴,忽然道:“那他——”

    “他可以留下。”顾行渊开口打断,语气微顿,“……待在学堂里也好。”

    小哑巴愣了一下,猛地抬头,那双灰眸里闪出乎压不住的雀跃。

    沈念之含笑看他:“既然你听得懂,那以后可别偷懒。”

    小哑巴连连点头,眼角眉梢都压不住喜意。

    顾行渊收回视线,转头对着小哑巴轻声道:“那你要听她的话。”

    沈念之,没再多说什么,只拿起一块热腾腾的蒸饼,往小哑巴碗里夹了一块肉。

    “吃吧。”她语气随意,“再不吃,冷了就不好嚼了。”

    小哑巴低头,认真地接过,顾行渊看着沈念之,发现自从她阿爷去世后,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一往日那种张扬肆意的笑容了,总感觉她的心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顾行渊将袖口里的信收紧了,就不准备告诉她沈思修已经被李珣折磨死的事情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顾行渊低声道:“你不求愿……

    正月已至,雁回城依旧寒气未褪,西北风卷雪未融,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年味在冷风里也透着几分热闹。

    顾行渊办事一向利落,没有几日,便叫人收拾出一处别院。

    院子不大,却极为清净,西墙边有一株老沙枣树,枝干苍劲,叶色枯黄,树下石凳石桌,院角里还搭着简易的水井台,算不得精致,却处处规整得体。

    沈念之走进院中,披着一件深紫皮毛斗篷,脚下步子极轻。她在沙枣树下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枝头枯果随风微晃,唇角终于慢慢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沙枣树……”她喃喃一句,“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

    霜杏随身提着包袱,听见这话道:“奴婢听人说,这沙枣结的果能酿酒,等明年春夏果熟,咱们也试试。”

    沈念之随口应了声“好”,旋即吩咐霜杏将随身带来的东西都一一摆好。她亲自看了一圈,又皱眉道:“缺文房器具,炭盆不够,这边窗户有些漏风……都记下来,回头交给顾行渊。”

    霜杏连连应下。

    刚要转身去另一简屋,顾行渊的声音自门后传来:“你缺的,我都让人备下了,明日午后前送来,窗户今日就有人来修,不必担心。”

    沈念之回头,看见顾行渊立于门前,神情淡静。她顿了顿,微微颔首:“那就麻烦顾将军了。”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道:“今晚是上元灯节。”

    沈念之一愣,不知不觉她都忘了。

    他垂眸,语气不变:“雁回城每年这夜最热闹,市中设灯会、游艺,城南还能放河灯祈愿。”

    她静静看着他,半晌才笑了笑:“你是来请我?”

    “嗯,”顾行渊点头,“我今夜会早点回来,带你走一趟。”

    沈念之挑眉,笑意几分懒意几分真:“你若是回来太晚,我可不等你。”

    “不会晚。”

    她没有再多言,只轻轻颔首:“好。”

    说罢,转身入内。风过沙枣树,一阵微响,几枚干果落地砸在夯实的土地上。

    小院收拾完毕,天色也不早了,沈念之想着顾行渊也快回府了,便叫着霜杏与她一同回了拓安都护府內。

    夜色将临,雁回城中已是灯火初上。

    坊间巷口挂满了沙枣枝编织的灯笼,灯芯是掺了香料的羊脂,点燃后微微泛着一股温热的甜香。孩童们追逐着兔子灯、狮子灯奔跑嬉闹,街头巷尾皆有丝竹之声,连风里都掺了几分热闹的人间烟火。

    沈念之穿了件喜庆的冬衣,外头罩了件狐裘斗篷,霜杏给她束发时还特地替她在鬓边插了一枝缀珠的灯草花簪。

    她今日情绪难得轻快,站在院前望着渐起的灯火,不觉轻轻勾了勾唇。

    顾行渊如约归来,一袭黑色大氅,佩剑未卸,他步履沉稳,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可以走了?”

    沈念之颔首,回头道:“霜杏,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这雁回城的灯节,是不是比京城的还热闹。”

    霜杏应声,顾行渊一语未发,只抬手替她把披风细细系好。

    两人一路并肩走出巷口。灯市人声鼎沸,沿街有卖糖灯、跳皮影、撒花酒的,各色声音交杂。沈念之被一群孩子围着的泥人摊子吸引,蹲下挑了几只做得不错的小人,笑着说:“这做工还挺精巧,不比京城差。”

    她随手挑了一只穿着披风、剑眉斜睨的泥人,回头晃了晃给顾行渊看:“这像不像你?”

    顾行渊垂眸看了一眼,淡声道:“我哪有这般难看。”

    沈念之轻轻“哼”了一声,将泥人放了回去。

    她又在街角摊前停下,买了两串红枣糖糕,一串塞给他,自

    己咬了一口,语气漫不经心:“你们西北人灯节也不猜灯谜、不赏花灯,倒是杀猪宰羊吃肉喝酒格外积极。”

    顾行渊回得极淡:“灯谜是文人玩意儿,边城兵户不识那么多字,便热闹吃酒也算过节。”

    沈念之听他这句,忽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会说话了。”她抬头望了眼灯火灿然的远处,忽道,“顾将军,你以前在这里,也是这样吗?”

    顾行渊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许久才低声:“差不多。”

    “也是,”沈念之似是自语,又似在感慨,“若我生在这儿,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你现在这样,挺好。”顾行渊低声说了一句,语调太轻,被街头锣鼓声遮去。

    她没听清,只回头问:“你说什么?”

    顾行渊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又缓缓走了一段,沈念之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神在一处灯市小摊上定住。那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回城汉子,正卖着一种以金线绣成、代表平安喜乐的灯节小符袋。

    “给我一个。”她随意挑了一个红底绣金云的,又回头望顾行渊一眼,眼带点打趣意味:“你信不信这个?”

    顾行渊看她一眼,不语。

    沈念之笑了:“你果然不信。”说着,却随手将那香囊塞进了他披风下的内衣领口,动作随意中却带着几分亲昵,“那你也别扔了,我给的。”

    他眼中掠过一丝晦暗情绪,唇线紧绷,却仍没拒绝。

    那一刻,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忍住。

    沈念之没察觉他的异样,回头继续向前走去,脚步轻快。她的身影在万千灯火中穿梭。

    顾行渊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片刻后才迈步跟上。

    夜色如墨,雁回城中灯火通明,坊间百姓载歌载舞,歌吹之音不绝于耳。

    城南一隅,偏僻处的别院中,老兵捧着空碗放下,抹了把嘴,回头看床边的少年一眼。

    “小子,城里热闹得很,我有个老兄弟邀我喝酒,你一个人行不行?”

    小哑巴垂着头倚在床边,闻言懒懒摆了摆手,神情看似倦乏,眼皮都没掀一下。

    老兵见他这样,笑骂一句:“瞧你懒的样儿,也罢,好好歇着,别乱跑。”

    门一合,脚步声渐远,夜色也随之静了下来。

    直到彻底无声,小哑巴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灰眸早已没了白日的稚嫩与惶然,眼神冷利如刃。他起身,将屋中点着的小灯一吹熄,转身从床底拽出一件破袍披在身上,熟练地绕过前院,从后门翻墙而出。

    脚步极轻,无声无息,仿佛习惯了在夜里行走。

    穿过喧闹街巷,他抬手戴上兜帽,轻车熟路地拐进城中一间临河小酒楼。

    二楼一间包间,窗纸半卷,外头人群鼎沸,内中却静得针落可闻。

    一名梳着长辫、脖颈缠着白色兽皮的男子早等候多时,眉眼硬朗,面貌与他颇有几分相似,身上佩有北庭特有的鹰骨吊饰。

    两人见面,没有寒暄,只是用胡语低语交谈。

    那人道:“大王子已收到王帐密使所传之书。他与你说了何时归族?”

    小哑巴目光冷静,缓缓摇头:“不急,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不重,却藏着一丝懊恼:“原本是想混进赤羽军内部……但那个顾行渊,太过警觉。眼光如鹰,根本无法近身。”

    那人神色也沉了下来,道:“我们从西南探线已断,若再无法入军内,计划恐耽。”

    小哑巴没搭话,只抬手轻轻推开窗,朝外望去。

    雁回城热闹非凡,灯花绚烂。

    只是一低头,他一眼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立于灯摊前,手中捧着半块糕,身姿轻盈,鬓发柔软随风而动,灯火映在她眼底,像是天上落下的光。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步不远不近,像是护卫,又像是……什么也不是。

    她转头笑了一下,笑得极轻,却令天地都黯然失色。

    小哑巴手撑在窗框边,一时忘了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道,胡语低沉却极为认真:

    “我遇见了我的……月亮。”

    直到身后那位北庭使者轻声催问:“你留在这儿,还有用意?”

    小哑巴缓缓收回视线,眼中的热切瞬间冷了下来。他低声用胡语回道:

    “你先回去,将这里的情形禀报王帐。”他顿了顿,又道,“大王子与中原密使的联络若要成事,离不开对瀚州局势的精准判断。”

    “我在顾行渊身边,还能接触到更多……尤其是关于拓安都护府兵力、粮草、调度。”

    北庭使者蹙眉:“你已失去潜入赤羽军的机会,留在这儿未必有益。”

    小哑巴冷静地道:“有益。”

    他顿了顿,声音极低,却分外坚决:“我会想办法重新接近。顾行渊疑我,不代表其他人也疑我。”

    “更何况,”他转头看向窗外,语气中第一次染上一丝少年的执拗,“我还有其他事,没做完。”

    使者见他神色坚决,沉默片刻,只道:“那我便替你掩护,但你要小心。中原人善疑,莫坏了全局。”

    “放心。”小哑巴点头,目光再次落回沈念之身上。

    此刻,她正偏头同顾行渊说着什么,唇角带笑,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天色渐暗,月华初升。

    雁回城内的月河,水浅岸平,河畔早已人头攒动。河中设灯阵,岸边有年轻男女身披彩衣,手举舞灯,在羌笛胡鼓声中踏地而舞,灯火摇曳,如星坠落人间。

    顾行渊带着沈念之穿过人群,到了河边。她脚步一顿,看着那漫天灯火中缓缓升起的祈福纸灯,和那被风吹皱的河面,忽而低声道:“你们这儿的灯节……倒比我想的还多了几分真意。”

    顾行渊应声:“这里不是中原,过节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纪念。”

    “纪念什么?”

    “为国而死的人。”他说得极轻极淡,却像雪落黄沙,带着掩不住的沉意,“雁回城年年死人,从戍卒到将领……河灯是替他们送行,也替活着的人求一线平安。”

    沈念之微微怔住。

    她看着不远处的河面,一盏盏灯随波而下,灯芯燃着不灭的微光,仿佛每一盏里,都藏着一条人命、一份执念。

    “……那我们也放一盏吧。”她忽然轻声说。

    顾行渊转头,沈念之已经走向不远处卖灯的摊前,挑了一盏最简单的:黄纸裁成,四角贴红,无任何装饰,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平安”。

    她捧着灯回来时,顾行渊接过火摺,替她点燃。

    她将灯轻轻放入河中,那一刻,她眼神极静,像是在替谁送别。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半蹲的身形,披风滑落一点,露出绯红的衣角与颈侧的白,月色映得她眉眼生辉。他忽然开口:“你也写上名字吧。”

    沈念之不动:“名字这种东西,写上了,便是许愿。”

    顾行渊低声道:“你不求愿吗?”

    第70章 第七十章“愿,万事皆顺。”……

    她站起身,转头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命硬,求也白求,你不是说完祸害遗千年吗?”

    说完,她便向前走去,顾行渊跟在她身侧,默默垂眼,不再多言。

    “其实,这一盏灯,除了一点点期许,也是想让阿爷在那头看到,我平安。”

    灯影绰绰中,一位牵着小孩的本地老妇路过,见两人并肩立于灯海之间,便笑着对旁边另一名妇人说:“瞧那姑娘,模样真俊,像画里走下来的似的。”

    “是啊。”另一位回道,“顾将军身边从不近女色,如今带她来放灯,怕是要成亲咧。”

    两人声音不大,但沈念之耳力极好,听得一清二楚,偏偏神色没变,只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糖糕,似笑非笑地瞥顾行渊一眼。

    顾行渊耳尖微红,却也未解释,只淡声道:“这些话你听听就算。”

    “那若我信了,你可怎么办?”沈念之反问。

    顾行渊望着她:“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沈念之一愣,随即低笑一声,转身走入灯河之下的灯阵中去。

    她并未当真,只当是玩笑。

    沈念之走在前头,披风拢得极紧,肩头落了一片未化的细雪,她懒得拂,手中还拿着一支空灯盏,烛火已经熄了。

    顾行渊没有与她并肩,只跟在她斜后方,一步不远不近。

    雁回城內,百姓三三两两簇在一起。

    街市两旁灯影摇曳,热闹声四起。

    她脚步忽而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夜空。

    顾行渊正要开口,一声轰然炸响,猛地划破夜空的寂静。

    “砰——!”

    烟花乍现,如火树银花一般在天穹炸开。

    沈念之被那声炸响惊了一下,肩膀轻轻一抖,手中糕差点掉落。可下一瞬,她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个笑。

    是那种毫无防备的,宛如少女第一次看见夜空奇景般的笑容。

    她抬头看着天,双眼里倒映着烟火的光芒,宛若点星落入湖水,晃动着碎光。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脚步也在这一刻停住了。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大脑一瞬空白。周围所有的声音——叫卖声、嬉笑声、人群的喧闹与鼓乐,仿佛都被这瞬间的光景吞噬。

    他只看见她。

    她扬着脸,眼神明亮,唇角带笑,那一刻,她眼中藏着满天星火,顾行渊像是被什么轻轻击中,心口也随那烟花一同炸开。

    那是她离开昭京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也与青州那次不同。

    这一刻,他想伸出手,替她拂去凌乱的发丝,却又怕惊扰了这一幕极静的光。

    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在烟火之下笑得轻柔。

    沈念之扯了扯唇角,不知是笑还是叹:“我小时候在京城里闹灯,整条街的人都得让道,和我阿兄还有几个一起读书的伙伴,一连点七盏,谁的灯灭了,罚抄一卷书。”

    顾行渊听着,眼神微动。

    她却已抬步往前走,语气却淡下来:“后来就不爱玩了。”

    顾行渊道:“你若还想点,我叫人再去取。”

    沈念之轻轻摇头:“不必了。”

    一串烟火在夜空再次炸开,照亮她半边眉眼,金红火色落在她睫羽之上,却显得十分落寞。

    她忽然觉得,这光景竟有几分熟悉。

    上一次看烟火,是在青州。

    那时她还未清醒,身边是苍晏,是顾行渊,是从未想过会走散的一场梦。

    她记得夜市喧哗,人群如潮,自己醉酒无忌,对街边的糖人都笑得灿烂。记得苍晏那支插在她发间的簪字,也记得顾行渊忽然闯入二人之间,冷着脸挡住她的视线。

    最后烟火绽放,她扑进人群中,跌入顾行渊怀里。

    那一吻,不是情动,也不是意外,更像是一个搅散三人命运的预言。

    此时此刻,耳边是雁回城百姓的欢笑,是顾行渊站在她身后,嘈杂声中,她却能清晰听见他的呼吸。

    沈念之轻轻勾了下唇角,似笑非笑地低声道:“顾行渊,你记得青州那一晚么?”

    他没应声,但她听见身后一声极轻的停顿。

    她没再回头,只继续看着空中烟火一簇簇炸开,道:“那晚你可是亲了我。”

    语气极淡,却带了点轻巧挑衅。

    她转头看他,眼底是清明的调笑,不带半分柔情,只带着旧事翻出的调味。

    顾行渊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那一晚,是个意外。”

    “那今晚还会有意外吗?”

    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沈娘子,请自重。”

    沈念之却忽然转身,脸上噙着笑意,踮脚靠近他一点,仰着头望他:“顾将军,你这人怎么一点情趣都没有。”

    她说话时声音极低,几乎要没入四周喧嚣,仿佛怕被谁听了去,眼角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顾行渊站得笔直,眼神不动,声音却低哑了一瞬:“你想做什么?”

    沈念之唇角微扬,眼中笑意渐浓,“你猜?”

    她说着,凑近了一寸,像是要看清他是否真的会紧张,她早已瞥见他身后的一个水坑。

    顾行渊盯着她,喉结微动,面色不变,却握紧了袖中的指节。

    “沈念之。”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嗓音含着警告意味。

    “嗯?”她应得漫不经心,伸出双手,狠狠朝着顾行渊一推。

    谁知顾行渊反应极快,脚下微一侧,轻巧避开了她的力道。沈念之也没想到他会闪,让出一空,随之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扑出去。

    顾行渊下意识伸手一捞,迅疾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谁知那力道略重了些,她整个人撞进了他怀里,额前一缕发刚好扫过他唇侧,而唇角——便正好擦过了他的下巴一侧,轻轻地,却是确确实实的“亲”了一下。

    不是刻意,更像是又被命运开了一个小玩笑。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两人皆是一顿。

    沈念之先回过神来,退开半步,低低笑了一声,眉梢一挑:“你看,还是有‘意外’的。”

    顾行渊看着沈念之离开的背影,迟迟用手摸了摸刚才她出碰过的地方。

    “走啦,顾将军!”沈念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笑得自然,从容地理了理鬓边,一瞬间,她眼底所有光都隐了下去。

    已是深夜,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别院,霜杏从里屋出来,笑着唤:“顾将军,小姐——你们回来了。”

    沈念之冲霜杏摆摆手:“去帮我烧水吧。”

    顾行渊看了她一眼,终是走上前,摘下她手中的灯盏,低声道:“这种灯不好,我让人明年做个不灭的给你。”

    沈念之“嗤”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她转身要进屋时,忽然问了一句:“顾将军,这灯……你真信它能照亮什么?”

    顾行渊看着她没回头的背影,只低声应了一句:“我信它可以照亮你前行的路。”

    回到屋内,十分暖和,这边炉子烧的比京城旺。

    沈念之独自坐在窗边,眼前的灯火正一点点熄下去。

    她没吩咐霜杏收拾,也不许关窗,冷风透进来,将屋内灯盏吹得微晃。

    雁回城的上元节,和昭京太不一样了。

    这里没有花灯楼,没有绫罗玉马车,不见那些家家户户炫耀的新衣首饰,也没有谁在街头高声唱戏、吟词。

    人们裹着厚衣,在沙地上走得很快,灯盏也拿得很紧,生怕一不小心就灭了。

    他们放灯不是为了求情缘,更不是为了求富贵,而是为了祭先人、祈安宁。

    沈念之靠着窗,看着那远处街口的河灯一盏盏地飘过去,心里忽然浮起一阵奇异的静。

    昭京的上元节,她参加得多了。

    玉京楼上,酒席不散,宫里宫外都有人争相斗妍,谁家的女儿制的灯最巧,谁家的公子吟的诗最妙。热闹、绚烂、满城风光。

    可那时候,她从不觉得有趣。

    ——她记得自己十七岁那年,穿着盛服坐在楼上前观灯,左右都是借着她阿爷的面子奉承和夸赞,她提着一盏雕凤凰的琉璃灯,灯火灼灼,映着她耳侧红宝的光。

    可她眼里,只觉得腻烦。

    那时她喝了点酒,冷不丁开口说了句:“这满城都是灯,看了这么多,年年都是这些,真无趣。”

    嬷嬷吓了一跳,她却只是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而如今,她却坐在这边陲的府邸别院里,看着城里人将一盏盏素纸灯放进河中,看他们不说话,只低头许愿。

    有老人牵着小孩,有军士默然立在河畔,也有人一个人点灯,点了十几盏才走。

    她忽然想,若是她阿爷还在……想到此处她忽然哽咽。

    风吹过,沈念之低头把披风扯紧了些,胸

    口微微闷痛,却没说。

    她看着桌子上被她带回来的灯,忽然觉得,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花灯都要明亮。

    “霜杏,帮我倒杯酒。”

    霜杏端了酒壶来,沈念之接过,不紧不慢地斟了一盏。

    她微微仰头,将那盏酒饮尽,喉头滚动的一瞬,却仿佛咽下了许多说不出口的东西。

    她望着窗外那已经零星的烟火,喃喃道:

    “愿,万事皆顺。”

    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远方谁听。

    她放下酒盏,夜风扑面,冷得像刀,吹得她眼角生疼。可她没有避。

    这时,一盏天灯悠悠飘过,映出她一双眼,清亮如水,也深不见底。

    而不远处,一道微不可察的影子立于瓦梁之上,兜帽遮面,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收起手里的火折子。

    两日后。

    冬阳清朗,虽无暖风,阳光却照得人心头微松。

    院墙不高,沙枣树枝叶枯黄,偶有几只麻雀停落其间。院中孩童正坐得整整齐齐,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字。沈念之立于讲席前,指间握着竹简,用的是最浅显的启蒙法子,一字一音,字字清晰。

    今日是她开学堂的第一日。

    将士们将孩子们送来时多半拘谨,那些男子习惯沙场的直来直去,说不上几句文绉话,只抱拳拱手道一声:“沈姑娘,孩子不听话,劳你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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