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河堤

    吴朔此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他完全没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听到了多少。


    另外两个男生也瞬间噤声,面面相觑。


    “小雨……”他慌乱道:“你……”


    你都听到了吗?


    他犹豫着没有问出口,范莳雨脸上的神色已经回答了他。她向来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高兴了就笑得眼睛弯弯,生气了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现在脸色沉得像结了冰,更是气到了极点。


    少女抱着肩膀,目光如刀子般剐过他们发僵的脸,个头虽然没他们高,气场却无端压了他们一头,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对我有什么意见,欢迎直接找我当面说,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本事?小人行径,丢人现眼。”


    吴朔顿时红透了脸,张开嘴想辩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胖乎乎的男生咕哝了句“谁知道你能听到”,范莳雨一个眼神杀过去,吓得他又闭紧嘴巴,别过脸。


    她看了眼胖男生畏畏缩缩的模样,冷笑:“小脑发育不完全。”


    又瞥了眼那个同样不敢看她的瘦高个:“大脑完全不发育。”


    “知道你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像什么吗?”


    吴朔怔怔地看着她,完全没见识过她这一面,整个人像是懵了。其他两个男生不吭气,只是心虚地别过头,目光在货架上乱飘。


    她扬起手指,指着三个人面门,点兵点将般依次道:“十、三、点。”


    三个人的脸“唰”地涨红了,范莳雨理都没理,转身便迈着潇洒的步子走了。


    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她又折返。吴朔的眼中一亮,却见她从包里掏出了两张演唱会门票,“啪”地放在了一旁的货架上,冷冷瞥了他一眼,直接走人。


    便利店的大门自动打开,响起了熟悉的轻音乐声。范莳雨步履不停,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外面热闹非凡,正是晚高峰的时候,车流如注,人头攒动,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脚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带着她这具躯壳飞快地逃离那里。


    看似占了上风、出了气,但是他们羞辱她的话在脑海里萦绕不散,一直在回响。


    她有那么差劲吗?


    她是那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要被那样人身攻击吗?


    范莳雨不明白,大家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怎么能在背后这样议论她,偏偏其中一个还是在微信上喊她‘宝宝宝宝’的人。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这副德行,他对自己是这种轻浮的态度,真恶心,该遭受唾弃的人明明是他们,凭什么反倒是她受委屈?


    哪能有这样的道理?


    “小雨!”


    她沿着步行道,走得飞快,耳边净是呼呼作响的风。粘稠的,炎热的暑风附着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精心卷好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一切都糟透了。


    “当心!”


    第二声就在耳后响起,手臂随即被人一扯,一辆逆行的自行车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擦面而过,驶入小巷。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惊魂未定地止住脚步,心跳如雷。一缕熟悉的白茶香气从身后漫过来,带着清冽的暖意。


    “没事吧?”


    夏澍松开她的胳膊,轻声问。范莳雨转过身,看到是他,点点头,低声道谢。


    少年似乎一路跑了过来,额前覆着一层薄汗,傍晚的夕照裹着金黄的光晕,给他笼上一层朦胧的暖色,精致得像是玉雕成的小人儿。


    他手里提着她的便当盒,刚才她走得太匆忙,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范莳雨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吃便当,自己就这么把人丢下了。


    都是那三个傻子害的。


    今天本来是很开心的一天,她做了那么成功的便当,老范赞不绝口,朱女士也夸她厉害。她是爸爸妈妈放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凭什么要被人随意评判?还有夏澍——


    一想到这里,稍微平复的情绪又涌起浪花。


    他还没有吃到便当呢,说不定都凉了。


    少女懊恼地叹了口气,左右环顾了一圈,打算找一个可以坐下来吃饭的地方。夏澍看着她,犹豫了几秒,试探般开口:“你刚刚是生气了吗?”


    范莳雨垂下眸光:“也不算生气,反正也出气了。”


    他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眼睛红红的,翻涌的情绪尚未消化完全,悉数展现在那双莹润的圆眼睛里。怎么会有人舍得惹她生气呢?


    夏澍望着她发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又放下,最终只攥着袖口憋出一句:“会没事的。”


    “夏澍。”


    “嗯?”


    “你难过的时候,会怎么办?”


    “我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呆着。”


    她似乎没有想过是这种流放一般的回答,面露惊讶,又叹了口气,似乎更难过了。


    可怜的孩子。


    范莳雨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这次惊讶的人变成了他:“啊。”


    “怎么了?”


    “不是让我带回家吃吗?”


    “我陪你吃呀,这样才能把你最诚实的第一反应告诉我。”


    虽然真实原因是短信要求她详细描述夏澍吃便当的样子,但范莳雨心想。这并不重要,她现在也需要和自己好朋友呆在一起。


    “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吧。现在是下班晚高峰,车子好多。”


    夏澍想了想,声音莫名有一丝雀跃:“有个地方,我觉得还不错,要不要去?”


    “好啊,在哪里?”


    ……


    夏澍带她来到了一个河堤。


    距离地铁站不远,两个人穿过了一条小巷,又走了七八百米,便看到一个处闹中取静的居民区。在居民区旁边有一条安静干净的河流,沿河有坡度平缓的堤坝。


    两侧种了一圈柳树,树枝在黄昏中随风舞动,像是纷飞的发丝。附近很多居民晚上绕着河堤散步,一路欣赏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和上面倒映着的如同碎金般跃动的掠影。


    河堤上的小草很绵软,一连几日的大晴天,把土地晒得干燥。两个人找了处干净人少的地方坐下,范莳雨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心情果然好多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没想到市中心还有这么漂亮干净的河。”


    “这是我下班的必经之路,每次经过都觉得这里很美,心想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坐一下。”


    她看着他,笑了笑:“感觉是你喜欢的地方,干净,人少,又有很多树。”


    像他说的‘安静的地方’。


    夏澍勾起唇角,打开了便当盒。


    便当盒很大,有三层,一层满满当当的菜,一层苦瓜排骨汤,一层是主食小馒头,散发着一股奶香。


    “冷掉了吗?”毛茸茸的栗色脑袋了凑过来。少年摇摇头:“还好。现在天气热。”


    菜是温热的,他已经吃习惯冷饭,对他来说并不能难以下咽。少年夹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


    范莳雨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


    夏澍点点头。他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开口:“很好吃。苦瓜的味道不重,排骨很新鲜。”


    “尝尝菜吧,还有小馒头,里面是奶油夹心,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小馒头白白胖胖,看起来很诱人。


    夏澍在她的注视下,夹起了一只。


    酸涩的味道。


    窗外夜色浓稠,橱柜旁的老旧电风扇运转了一天后,终于有机会歇息,扇叶停在半空,安静地盯着蹲在冰箱旁的小少年。


    放冷的馒头,在炎热的夏天里,表皮容易发硬发酸。12岁的夏澍顾不了那么多,咬了一口,确定能吃后,便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吃掉。


    他晚饭没有吃饱,只分到了拳头大小的一碗米饭和几块炒蛋,大部分的米饭都进了段旭阳的肚子里。


    ——只有这半块干硬的剩馒头,是前几天段旭阳点凉拌菜外卖的时候吃剩的,套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塑料袋,打了个结丢在冰箱的保鲜层角落里。他晚上饿得头晕眼花,实在是受不了,便想起了它。


    白天他不敢吃,吃不饱也不敢说,姑妈和姑父看到他拿起筷子,唇角就要向下耷拉一分,像一把小刺往他心头扎了一下。但是这块馒头已经在冰箱里无人问津了三四天,应该不会有人要吃了。


    他心想,今晚吃完,这星期的早饭钱省下来五毛,买一个新的还回来。他不是故意要偷东西吃,只是太饿了,胃像一个任性的小孩,一躺到床上就咕咕噜噜地响,尖叫着好饿,好饿,要吃点东西。


    反应过来以后,他已经吃掉了那硬梆梆的东西,喉咙艰难地吞咽几下,终于把那口酸涩的馒头吞了下去。


    地板上还有掉的渣,小夏澍生怕被发现,小心翼翼地捏起盛在掌心里。然后直起身子,打算悄悄地从厨房离开。


    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了厨房门口一抹漆黑的身影,高高的,大大的,几乎遮住了所有的门框。小少年吓得一声尖叫,可还没尖叫完,呼呼作响的巴掌便扇了过来。


    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如何能和一个近四十岁的壮年男人抗衡?


    姑父的手掌又大又厚,常年处理海鲜冻鱼,上面有握刀握出来的厚茧和洗不掉的腥味。所以那一巴掌是带着腥味的,夏澍像一片叶子一样落在厨房脏兮兮的瓷砖上。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蜷缩起身子,用胳膊护住脑袋,大喊道:“我错了,我错了!姑父!”


    如果能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夏澍今晚饿死也不会偷吃那个馒头。因为今晚这个男人好像心情不顺,喝了酒,比平时还要恐怖。


    失去理智的男人下手也必然比平日里更重。


    小少年一开始还在苦苦解释,说自己肚子饿,自己实在是太饿所以才吃的,他以后不会这么做了。但一阵拳打脚踢后,他说不出话了,只晓得哭,因为太痛了哭,因为恐惧而哭,因为小小的孩子也有了自尊心,被人像畜生一样殴打时,难受地哭。


    打完人后的姑父又把他一路拖呀拽呀弄到了庭院里,咬着牙,那些字眼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血海深仇:“还饿吗?还吃吗?”


    夏澍摇摇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月光把他脸上的巴掌印照亮,小少年的脸又红又肿,看起来滑稽可笑。这让醉鬼更加兴奋了,他掏出手机,想给他拍张花脸照,让他更长记性,但起夜上厕所没带上手机,于是姑父只能懊恼地又给他一巴掌,扇在了另一侧脸上,看起来倒是对称了。


    这一次,夏澍没觉得痛,依旧有一股鱼腥的味道,从他的皮肤密密麻麻地侵占了他的身体。


    他变成了一条腥味冲天的鱼。


    姑父眯着眼打量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完工的艺术品,末了才松开了少年的衣领,像解开了鱼线,随手将他搡在地上,回去睡觉了。


    于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夏澍的脸上挂着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段旭阳早餐桌上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的脸:“哟,这猴屁股咋长人脸上了?”


    姑姑说昨晚做了个梦,好像听到有人杀猪。说罢,一家三口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夏澍……夏澍……”


    小少年像条冻鱼般直挺挺地坐在餐桌旁,瓷勺在粥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在刺耳的笑声中,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又好像只是风钻过窗缝的呜咽。


    “你怎么啦?”


    胳膊被人碰了下,夏澍恍然回神,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宁静的河堤。小姑娘正担忧地看着他。黄昏像打翻的橘子汁,顺着她发梢往下淌。


    “怎么了?”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少女看了眼他夹在筷子里,一直不肯放入口的小馒头,试探般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馒头呀。”


    对了,馒头。


    在那个晚上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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