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破庙

    行走江湖,最难熬的就是寒冬酷暑。


    这会儿北方已然入夏,大中午行走在荒郊野外热得要死,只能躲进林子。


    钟灵秀削出两根细长的树枝,稳稳夹起铁盒,从火堆里取出滚开的热水,然后掏出白馍掰碎泡入,敲一个树林里摸的鸟蛋。蛋液滑入煮沸的溪水,蛋白迅速凝结成片儿,蛋黄滑入底部,颜色飞快变深,最后,倒入盐块调味。


    午饭大功告成。


    她端着碗纵身起跳,脚踩树干一路上攀,转眼就到树冠,寻了处粗壮的枝丫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远眺。


    林子尽头的酒水摊处,两个身形影影绰绰。


    离妓院交手已有三日,离出汝宁城已有两日半。


    令狐冲一直没死。


    第一天,他还在马背上躺着,屡次尝试挣脱,都被田伯光发现并制住。


    第二天,他忽然被允许坐到桌边吃饭,只捆住双手,能自行骑马了。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他俩在一桌喝酒。


    她大为震撼,很不能理解田伯光的想法,也佩服令狐冲说鬼话的本事,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坏事。


    虽然有金手指的辅助,可令狐冲在田伯光身边,大大方便了她的追踪。而且,再怎么样,令狐冲也不可能坐视田伯光对下一位少女出手,阻拦悲剧这一点上,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可惜,怎么杀他还没有头绪。


    钟灵秀抹抹嘴,下树到溪边洗碗。


    抖抖水,塞回包袱,再攀树瞭望时,发现酒水摊上来了一群人。


    有马,速度很快,疑似江湖人。


    他们坐下了。


    令狐冲疑似喝酒。


    忽然有人拍桌而起,拔刀挥向田伯光。


    田伯光巍然不动,也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动作,只能瞧见草棚顶塌了一角,一个人影躺在地上,其余人围拢过去,旋即拔出兵器对准田伯光,义愤填膺。


    又一阵打斗。


    又一个人躺地上了。


    令狐冲起身说了什么,田伯光哈哈一笑,抓住他的衣领丢上马背,自己拎起酒壶,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沿着羊肠小道慢悠悠地离去。


    钟灵秀摇头又叹息,难怪田伯光恶名在外还能逍遥至今,寻常江湖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一个敌人,着实难对付。


    她爬下树,解开栓在树干的缰绳,摸摸买来的老马,生疏地骑上去。


    老马甩甩尾巴,慢悠悠地沿着她指示的方向奔跑。


    得得得,钟灵秀也路过了酒水摊,鲜红的血液浸透泥巴,店家一脸晦气地泼水冲刷。


    她摸出十来个铜钱,要一壶酒和两个馍馍,沿着马蹄印追去。


    乌云四合,风传凉意。


    钟灵秀加快速度,可老天爷不赏脸,依旧在不久后落下雨滴。


    豆大的雨珠砸落斗笠,化作长而晶莹的珠帘,遮蔽视野。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空挥两记鞭子,催促老马跑向前方的破庙。


    -


    暴雨倾盆,闪电雷鸣,夏天的雷阵雨从来不讲道理。


    令狐冲跌跌撞撞地走进破庙,随便寻个平坦处往下一坐,手中捻动草叶:“田兄,这雨来得可不是时候。”


    “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敢追上来。”田伯光掸掸衣裳下摆,甩开满身水迹,“天底下可不是每个人都敢屡次三番和我作对。”


    令狐冲道:“田兄的武功自是不俗,可田兄的性子也委实遭人嫉恨。”


    “大丈夫生而在世,何必在乎旁人眼光。”田伯光不以为意,还想说什么,忽而捕捉到屋外的马蹄声,挑眉看向门口。


    雨水砸落泥坑,溅开无数污渍,模糊的人影穿透雨帘,靴子裹着泥泞踏进庙宇。


    青色细棉布衣裳,罩一件深褐粗麻外衣,发辫因为奔波略有松散,从黑色头巾的边缘探出两缕碎发。她中等身量,体态劲瘦,脚步轻盈有力,踩过的枯枝只微微响动,未曾碎裂。


    滴答、滴答。


    她摘下草编斗笠,雨水顺着绳结落下,蜿蜒成小溪流过积灰的地面。


    令狐冲笑道:“师妹。”


    “今天运气不错。”田伯光道,“你也舍得露面了?”


    他按住刀鞘,戏谑道:“我也不欺负你,刚才有一伙人围攻我,我就坐着和他们过招,对付你,亦如此。”


    “现在打起来,这庙肯定撑不住,你很期待我们都被暴雨淋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钟灵秀奇怪道,“你不要命可以上吊,我还不想死。”


    田伯光经验丰富,自然知道浑身湿透又不能立刻烘干,哪怕有内力在身也撑不了多久。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雨下得又急又大,真要动起手来,怕是免不了两败俱伤,同时交代在荒郊野岭。


    可他口头不肯逊色,讥嘲道:“没想到名门弟子也贪生怕死。”


    “没有你怕。”钟灵秀自角落抱来枯枝,吹燃火折子点了火苗烘靴子,“一身好武功,不去找奸恶之徒,只会在弱女子身上逞强,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你娘要是知道生下来的是这么个东西,当年就该把你爹送进宫里为民除害。”


    令狐冲目瞪口呆。


    他印象里的仪秀小师父庄重乖巧,不逞口舌,除了偷偷吃荤,再标准不过的出家人。哪能想到她一旦破戒,居然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人不可貌相。


    田伯光也被她激怒,重重一拍膝盖,横在腿上的刀鞘弹出一道利光,咻然飞向火堆边的身影。


    钟灵秀和他共处一室,怎么可能掉以轻心,右手始终握着剑柄,看到他有动作,立刻抽出长剑格挡。屋里昏暗,光影也模糊,只听见叮叮当当几声金戈之声,三招已过。


    田伯光眉头微沉。


    二十天前,两人在郑州流芳院初次交手,彼时她左右支绌,空有高妙的剑招却使得生疏,招式间尽是破绽。待汝宁白家宅邸再次争斗,她的剑法就娴熟许多,隔两日与令狐冲一道出现,熟稔中透出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又精进一分。


    今天再战,依稀多出从容。


    这样肉眼可见的进步,无疑为他带来些许压力。


    田伯光眼神阴鸷,杀机蕴藏。


    令狐冲敏锐地感知到了,立即道:“田兄,刚才可说好了今日休战,难道你要出尔反尔不成?”他双手被缚,手边又没有武器,余光四扫,寻找能用的武器,“这么大的雨,想躲雨的未必只有我们。”


    田伯光心中确有迟疑。


    倘若只有他和小尼姑两个人,他自不在乎什么承诺不承诺,可令狐冲为人义气,慷慨豪迈,三日相处下来,他心中多少有些佩服,真把他当半个朋友。


    田伯光不欲令朋友小觑,亦担忧真动起手来,双方拆了破庙,暴雨下无处容身。


    “我说话算话。”他淡淡道,“可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不用说完,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钟灵秀懒得接茬,微阖眼睑,脑海中复盘方才的战斗。


    与同门过招,有时间观察其招式变化,寻找破绽,抓住机会反击,但田伯光的飞沙走石十三式太快了,留给她的时间极短,只能放弃思考,凭直觉应对。


    直觉是经验、反应速度和基础能力的总和。


    她每次复盘对战,都能发现一两个超常发挥的地方,平时思考太慢,动作拖泥带水做不好,不假思索的时候速度提了上去,处理得颇为精妙。记住这种感觉,下次遇见的时候大脑及时反应,并令做出正确的应对,就比从前有所进步——大半个月前,她还跟不上他的出刀,视线仅能追随残影,今天似乎看清一点儿他的招式路数了。


    拆解半天,仍旧没有发现破绽。


    钟灵秀长长叹气,换条腿架上面,继续烤鞋底。


    这双皂靴价格不菲,可惜依旧不防水,雨天在野外走上两个时辰,里头就湿透了,布袜子滑溜溜潮乎乎的,脚趾头都要泡出白皮,难受得紧。


    算了,运功烤会儿。


    她盘膝打坐,真气流转全身,逼出沁体的寒意。


    豆大的雨珠持续摔落,天色渐渐黑了,远处的雷鸣正在靠近,蓝白的闪电划破天际。


    钟灵秀从包袱里掏出肉馒头,穿在匕首上烤一烤。


    念头转回。


    以她目前的武功层次,最多熟记快刀的套路,娴熟地应对招架,想找出快刀的破绽并破解,难如登天。最好的办法就是救下令狐冲离开,回恒山找定闲师太,向她演示飞沙走石十三式,请她找出破解之法,自己再勤加练习,熟练后再找到田伯光报仇。


    这是最合理、最谨慎、最负责任的做法。


    可惜,也是钟灵秀的大保底。


    耐心等待、伺机而动、三思后行什么的,现代社会都做腻了。她希望田伯光的恶行中断在自己找上门的那一刻,再也不要有下一个受害者。


    为常人所不能之事,才不辜负重活一次。


    不过,如果这才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是不是做的太保守了?


    恒山心法注重防守,可现在一昧防守已经不能达成目的。


    馒头发出焦甜的美妙香气。


    钟灵秀吹吹凉,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咬一口。


    很香。


    令狐冲咂咂嘴,笑道:“田兄,还有酒没有?”


    田伯光扔过来一个酒坛,他抓起就喝,半点不担心里头有迷药,饱了就随地一躺,闭眼聆听滂沱雨声,瞧着哪里像阶下囚,潇洒惬意得很。


    “令狐冲,你武功不高,为人却投我脾性。”田伯光道,“若你能发誓不介入我和小尼姑的恩怨,我便放你离去,你意下如何?”


    令狐冲立时坐直,正色道:“多谢田兄美意,此事万万不能。”


    田伯光哼道:“你用情至深,人家可未必领情,恒山派的人知道你二人的私情,岂能放过你?”


    “我不仅为了师妹,也是为了田兄。”令狐冲喝口酒,感叹道,“你为人豪爽痛快,偏行下流之事,我心里着实替田兄可惜,不忍你一错再错。”


    “你不懂是不知道小娘子的好处。”田伯光笑道,“男人爱色,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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