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斐在案几上和地上找到江念棠这些时日在看的书。
它们无一例外,都被涂上诸多的红线,里面还有许多简单的画,有车厢内的小物件,譬如灯烛、案几、窗牖上的菱格纹,或者是栖梧苑里见过的花花草草,花瓶摆件,像是信手涂鸦似的。
赵明斐自觉失察,忘记备上一副丹青色彩给江念棠打发闲暇。
满书都是鲜红的画,诡异恐怖,宛如书在泣血。
赵明斐却悠闲自在地翻看里面的图案,不时在心里点评画技。
江念棠的画里有了几分他的影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暗自窃喜。
往后她的生活里会沾染上他越来越多的痕迹,总有一日,她的人生里只剩下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当车队进入京城大门时,江念棠胸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一半。
下车时,她被赵明斐搀扶,眼睛却不由自主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
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赵明斐有意无意挡住她的视线。
他身形高大,巍峨如山,江念棠什么也看不到。
或许她该感谢自己的矮小,让自己彻底断了这份不该存在的旖念。
今日一别,他们二人如无意外再难相见。
两人隔着的不只是前朝后宫,更是天地山海。
江念棠心一横,干脆佯装无力靠在赵明斐身上,捏着娇柔妩媚嗓音:“陛下我腿还没好,能不能劳您大驾先送我回长明宫。”
询问的语气,手却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衣袖,誓有不答应不放手的意思。
江念棠以为赵明斐会像从前一样答应她,岂料他攥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把袖子抽出来,垂眸拒绝:“朕还有事,皇后自己回去。”
她的腿好没好,他比谁都清楚。
江念棠不过是想利用他让顾焱死心,故意在他面前做戏。
赵明斐又不是傻子,没有好处才不肯一而再,再而三帮她,再说顾焱早该有自知之明,认清自己的身份。
如果他胆敢贼心不死,赵明斐会亲自挖出他的心脏。
江念棠看着赵明斐冷漠离去的背影,还有他身后跟着的顾焱,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他性子实在难以捉摸,前一刻还在车厢里与她唇齿交缠,后一瞬就能冷脸相对。
偏偏现下又是最要命的时候,她迫切想知道赵明斐的心思,更准确地说他有没有注意到顾焱。
她某日在偷偷窥探窗外风景时心念一动,如果顾焱顺利逃过一劫,那么赵明斐抓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自打踏上回程的路,赵明斐再没有逼问过密林中与她接头的人,依照江念棠对他的了解,赵明斐不可能就此作罢。
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的,赵明斐只字未提,她也不敢打听。
江念棠之前与他相处时就提心吊胆的,现在更是快被整日悬而不决的结果逼疯了。
赵明斐回宫后直奔软禁太上皇的宫殿,殿内昏暗,迎面而来腐朽的颓气。
他径直走到床榻边,榻上的人正昏睡着,盖在他身上的被衾中央有一团濡湿的痕迹,散发着难忍的异味。
赵明斐屈指抵在鼻尖下,皱眉道:“怎么不收拾一下。”
殿内侍候的宫人战战兢兢跪在一旁,“从前都是六皇子负责的,他离开皇宫后,太上皇不让其他人碰。”
上面有令除非涉及生死大事,伺候太上皇的所有事都由赵明澜做,以显孝心。
赵明斐了然点头。
赵明澜不在,吃喝拉撒只能在床榻上解决。
宫人们得到命令,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的被褥卧单,打开窗户透气,点了水沉香,不多时酸臭的气味散了大半。
这么大的动静,床上的人也醒了。
太上皇一睁眼,看见赵明斐立在床前,登时吓得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赵明斐无视他的惊恐,淡淡告知:“赵明澜死了。”
太上皇不可置信看着他:“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下得了手。”
他是知道赵明斐有多疼这个亲弟弟的,几乎算得上予取予求。为了赵明澜,他甚至愿意放弃朝中某些重要职位,或者将已获得的利益拱手相让。
太上皇拿准了赵明澜是他的软肋,这些年才敢大胆重用赵明斐,坚信只要赵明澜在他手里,赵明斐再厉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赵明斐笑得薄凉:“皇宫里父子相残都是常事,何况手足。”
太上皇骂他泯灭人性,为了帝位不择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不得好死。
宫人们都把头压在胸前,躬身垂立,只当自己是睁眼瞎,耳鸣聋。
赵明斐面对他的歇斯底里一脸漠然:“父皇怕是忘记了,您的皇位是如何来的。”
太上皇一愣,继而怒道:“是先帝主动传位于朕,而非如你一般谋权篡位,叫后人史书唾骂耻笑。”
赵明斐笑了声:“父皇年岁已高,忘记了恭王的嫡长子是怎么死的,先帝又为何会放弃一直培养的恭王,转而将皇位让给您。”
太上皇仿佛被戳到痛处,面红耳赤争辩:“恭王妃难产,生下来就是死胎。”
赵明斐似笑非笑盯视太上皇。
太上皇没由来心虚,避开他黑沉的视线。
当年那事儿他做的极其隐晦,参与的人都被他处理掉了。况且当时赵明斐还没出生,他不可能会知道真相。
赵明斐即刻打破他的幻想:“你买通恭王妃身边的稳婆,让她掐死刚出生的幼子,导致恭王夫妇方寸大乱,你趁机上位。”
先帝本就不喜欢恭王妃霸道刻薄的性子,她以和离要挟恭王,不允许他纳妾。
恭王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储君,这样一位善妒的妻子怎能母仪天下,先帝明里暗里好几次提点恭王休妻,可他愣是顶住所有压力不纳妾。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恭王的储君之位摇摇欲坠,直到传来恭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方才缓和。
太医们都说,这一胎是男婴的可能性极大。
先帝这才作罢。
谁知恭王妃产下一个死婴,坊间传言恭王妃不详,命中无子,更无福承受皇家血脉。
先帝听闻大怒,逼迫恭王休妻,否则无缘皇位,谁曾想恭王爱美人不爱江山,愣是跪在皇帝寝殿前三天三夜力保恭王妃。
后来先帝一怒之下传位给太上皇,不过他却将兵权给了恭王,据说还有一道密诏。
太上皇没想到赵明斐居然连稳婆都知道,但依旧镇定反驳:“不孝子,你少污蔑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是那孩子自己没福分活下来,不关我的事。”
赵明斐鄙夷他敢做不敢认,冷笑一声:“不仅我知道,恭王夫妇也知道。”
太上皇听见恭王妃也知道,瞬间绷不住了,厉声指着他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没有证据,你在胡说八道。”
他龇牙咧嘴的狰狞模样像是要随时扑上来拼命,可惜他早已被慢性毒药掏空身体,连直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赵明斐居高临下俯视太上皇,他早已不再是记忆中意气风发,庄重威仪的帝王,面容布满死气,宛如垂死的耄耋老朽。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当年他趁夜去侍疾,听见自己天命之子的真相是父亲处心积虑的一场阴谋时的寒心。
对这个父亲,他敬重过,爱戴过,也痛恨过,仇视过。
赵明斐感谢他在自己最灰暗绝望的日子里拉了他一把,憎恶他是所有不幸的幕后黑手。
太上皇一边关心重视他,一边冷眼看他受尽折磨。赵明斐的备受关注引发江太后的嫉妒,成为太上皇手里制衡世家的棋子。
赵明斐对他的怒发冲冠视若无睹:“父皇在这座宫殿里的衣食住行,都是恭王妃的手笔。”
他用三个字轻飘飘压断太上皇强弩之末般的脊梁:“她恨你。”
太上皇眼里的厉色顷刻间黯淡,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恭王妃对他有怨气,这些年他因愧疚想方设法补偿她。
太上皇以为恭王妃是因当年自己没能护住她,要她委身于恭王而怪罪他,恭王妃心里其实一直有他。
赵明斐讥笑他机关算尽,最后一无所有,不仅失去皇位,连心爱的女人也对他恨之入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太上皇污浊灰寂的眼里沁出泪水,痛苦质问他。
赵明斐道:“因为你快要死了。朕不想让你走得这么……平淡。”
他答应过恭王妃,要让太上皇感受摧心剖肝的痛,方能告慰她的长子在天之灵。
没有什么比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痛恨他更绝望,尤其是太上皇一直沾沾自喜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当年他为了取得恭王的信任,亲手将心爱的姑娘拱手相让。恭王妃出生书香门第,清冷孤傲,早就放话她的夫君以后只能有她一个人。
太上皇爱恭王妃,却心知肚明她的家世无法为他夺位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再加上她不让夫君纳妾,直接断了太上皇联姻获取资源的路。
偶然的机会,他得知恭王对她另眼相待,太上皇立刻想到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他故意设计恭王抢走恭王妃,让恭王对他心存愧疚,又借恭王妃不纳妾的名头让恭王失了帝心,同时他作为被害者,恭王妃不会怪他,反而会厌恶恭王的强夺。
太上皇既想要皇位权利,又想要恭王妃一如既往爱他,到头来鱼与熊掌皆为空。
赵明斐刚踏出寝殿大门,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却有气无力地吼叫呐喊。
当晚就有人来长明宫回禀太上皇眼看着不太好了,下午还能自主进食,到了晚上茶水都喝不下去,嘴里叫嚷着要见恭王妃。
彼时赵明斐正抱住江念棠的腰温存,他的头抵住香软颈窝上,平复紊乱的呼吸,闻言沙哑地嗯了声,吩咐将消息送到恭王府。
之后过了很久他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心情低落起来。
帐内的热气似乎在瞬间沉冷下来。
江念棠眼前浮现西巷口那夜赵明斐告诉她,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皇帝,他一直敬重的父亲。
他的伤心和愤怒即便隔着黑暗也毫无阻碍地传递给了她。
赵明斐心里应该一直没放下这件事,他对太上皇孺慕又愤恨,禁锢他却不杀他,内心想必纠结煎熬。
他不舒坦,身边的人都别想舒服。
江念棠不想最后承担苦果的是自己,低声劝他去看看,顺便解了心结。
赵明斐唔了声,不置可否。
“人死如灯灭,过往的恩恩怨怨就算了吧。”
“你是在安慰我?”
他的嗓音低沉,却没有一点伤心的感觉。
江念棠警铃大作,谨慎道:“算是。”
赵明斐郁闷道:“我确实难过他要死了。”
他话音一转,幽幽道:“国殇我要守孝三十日,禁酒肉荤腥,不得夫妻同房。”
赵明斐若是想不守规矩,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但言官们的口诛笔伐就会指向江念棠。
身为皇后,有责任规劝帝王言行合乎规矩,否则便是失职。
赵明斐自己挨骂不打紧,反正他没打算做个明君,但他不想江念棠会被后人史书写下“不配为后”的批语。
“整整三十日啊……”赵明斐觉得自己亏大了。
江念棠无言以对,这种时候他脑子里还在想那档子事。
“你、你放开我……”她慌乱地去推他,语气颤抖:“今晚你答应过要是我愿意穿那件衣服就只来一次的!”
炙热的掌心覆上她的后脊,激起一阵颤栗。
“赵明斐,你言而无信,食言……呜呜……”
江念棠手脚并用阻拦他,但弱小的挣扎在绝对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最后连无力的叫骂都淹没在嘤嘤咽咽里。
长明宫的灯烛渐渐黯淡,而恭王府的却一夜未熄。
恭王妃接到信儿,扑在恭王怀里痛哭流涕。
“他还好意思要见我,他拿什么脸面来见我。”
自从知道真相这些年来,她只要一想到早夭的长子,心就像在被千刀万剐似的,痛不欲生。
怪她当年错信了人,害她十月怀胎的孩子枉送了性命。
恭王提起太上皇脸色顿时冷寒,他难过地轻拍妻子的背脊,安抚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他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比不上衍儿。”
赵衍是他们为死去孩子取的名字,当年她有身孕后,夫妻两人翻遍群书,最终定了两个名字,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取名衍,寓意“衍斯祚福,万世无疆”,他们希望孩子福泽绵延,人生顺遂。
恭王提起长子也痛苦不已,他当时得知妻子怀孕时有多高兴,在看见死婴时就有多绝望。
先帝步步紧逼,妻子不想他夹在中间为难,也曾妥协他纳妾,亦或者愿意和离。可恭王既然当初在娶她时承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便绝不会食言。
再说,他自从见了恭王妃,世间再无任何女子能入他的眼,纳妾也是害了对方。
这个孩子让紧张的双方都有了缓和的余地。
恭王妃知道事关重大,对待腹中的孩儿再三小心,平日里她嗤之以鼻的习俗也牢牢记在心里。
不参加婚礼丧礼,避免冲撞胎儿。听说民间有剪断胎神的说法,她便命令侍女将屋里的针线剪刀全都收起来,甚至在怀孕期间不允许家里杀生。
恭王府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每年夏时院中遍布蝉虫,日日都要派人清理才能得些清净。
然而那年恭王心甘情愿听了一整个夏日的恼人蝉鸣。
他们两人和所有第一次为人父母的普通人一样,紧张又欣喜地期待他的降临。
恭王紧紧抱住颤抖不已的王妃,湿着嗓子道:“他死不足惜,你可千万别为他再伤了身子。我们还有玲儿和珑儿,再哭下去,明日他们来请安时会害怕的。”
恭王妃接过锦帕擦掉面庞上的泪,静静依偎在恭王怀中,默默祈祷她的衍儿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也不知道他长大后的样子是像她多一点,还是像恭王多一点。
太上皇熬了三日,最终孤独地死在一个深夜。
死讯传来时,赵明斐刚把江念棠从水里捞上来,她全身被热水泡得红扑扑的,像春日里盛开的满树海棠,让他忍不住折上一朵含在嘴里。
传信的人哭着跪地回禀:“太上皇于亥时一刻殡天……”
赵明斐暗叹真晦气,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现在,他只能放过到嘴边的熟鸭子。
悉心耐心替她擦干净身体,依次穿好小衣,寝衣,又躺在床榻抱着她温存。
江念棠忍不住提醒他:“太上皇……”
赵明斐不以为意:“死都死了,我去也不能救活他。下面的人自会办妥丧事,到时候我按例出席便可。”
等到他抱够了,才施施然接过左思准备好的素服换上,往太上皇的寝殿赶去。
“你不用起,好好休息。”赵明斐系上抹额,告诉她:“明早上用完早膳再过去。”
宫里因为这场丧事到处都是白幡和纸钱,满宫在表面上都为太上皇恸哭哀伤,可实际上真正伤心的人没有一个。
太上皇的发妻江太后以悲伤过度,卧病不起拒绝见他最后一面。
发丧当日,皇宫初雪,天地白茫茫一片,遮盖住曾经所有的丑陋与恩怨。
恭王妃夫妇走在队伍后面,面无表情。
忽然,恭王妃看见一个人影从左前方的假山石闪过,她登时抓紧身边恭王的手。
“他、他……”
顾焱是尾随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婢到此,听说她曾经的好姐妹是长明宫的宫婢,叫木鸢。
第62章 第62章说不准你已经有了身孕……
大雪纷纷纷纷扬扬而落,遮住前方的视线。
恭王不解地反握住妻子颤抖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恭王妃眨了眨眼,定睛再往假山拿出去寻时只剩下积雪的假山和枯枝,她不可置信地轻声道:“我好像看见二哥了。”
恭王一愣。
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年郎啊。
恭王妃是家中小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继承父亲衣钵,走科举仕途,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她的二哥却离经叛道,从小不爱读书,气走不知道多少个夫子,然而他在剑术上却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好在恭王妃的父亲并非顽固不化之人,替二公子找了天底下最好剑术大师学艺,年仅十八岁,他就成为大虞的武状元。
二公子相貌俊朗,性格豪爽,与文绉绉读书人截然不同的英姿飒爽迅速俘虏众多京城贵女们的芳心。
少年得志的他心怀天下,立志要用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事,于是决定投身军旅,剑扫八方,守护大虞。
可惜天妒英才,二公子在及冠那年战死沙场。
恭王妃想起她意气风发的二哥,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哽咽道:“二哥死时还未成亲,这么多年过去,世上记得他的人除了父母大哥,就只有你和我了。”
提起二公子,恭王心中满是遗憾,他揽住妻子,脑海里浮现与二公子两人对剑的场景。
他听说自己要娶恭王妃,带着剑来找他比武,彼时恭王还未在剑术上大成,自然败了。
恭王看过二公子的剑,终于明白何为“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后来他夺位失败,心中不忿,将一腔郁闷都化作对剑术的追求,终于有所建树,然而他当作对手的人早已消散于天地间,只留下一座衣冠冢。
“走吧。”恭王替恭王妃拂去肩上的雪:“天冷,我们回家。”
恭王妃路过假山时刻意寻找脚印,然而只有厚重平整的积雪,仿佛刚才的人影是她的幻觉。
顾焱好不容易打听到浣衣局的银屏认识长明宫的当差的人,那个叫木鸢的曾经在皇后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
他已经盯着银屏很久了,但她为人谨慎,轻易不出浣衣局。
今日他运气好,刚下值就看见银屏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往御花园东边的小树林走,神情紧张,时不时左顾右盼,感觉像是去见什么人似的。
顾焱原本打算像套张太医的话一样,先假意接近再打听,现在他一下子改了主意,偷偷跟上去。
小树林里,银屏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后蹲下来,警惕地张望四周,确认没人发现后从怀里掏出祭奠用品。
托太上皇丧事的福,宫里到处都是钱纸元宝,她弄一点也不会引起注意。
银屏点燃火折子,嘴里叨念道:“木鸢,今天是你的生辰……”
说着说着,她抽泣起来,边哭边骂:“我早就告诉你长明宫不是好地方,你偏不信,非要去沾这份富贵。如今……如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起。”
银屏与木鸢是同一批进宫的宫婢,当初在学规矩的时候有人见银屏性子懦弱,故意刁难她。木鸢替她出头,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戳穿歹人的险恶用心,这份情她一直记在心里。
后来两人同时被分到长明宫做洒扫宫女,感情更甚,银屏数次提醒过木鸢宫里需得谨言慎行,她却不以为意,还说真心才能换真心,两人逐渐离心。
长明宫出事后,银屏察觉出不对劲,花钱找了关系调走,还劝木鸢跟她一起,钱她来出,但木鸢死活不肯。
最后一次她听见木鸢的消息,是她犯了忌讳被杖毙。
顾焱等到冥火快要熄灭才现身,他悄声走到银屏背后,剑鞘抵住她的后颈,冷声道:“长明宫为什么不是好地方。”
凹凸不平的剑身纹路寒凉入股骨,银屏吓得直接趴在地上。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见质问她的人是谁。
顾焱面色沉重漫步在漫天大雪中,低头沉思得到的信息。
不对劲。
明面上木鸢是因为冲撞皇后而被处置,但实际她一定是撞见了什么事被陛下灭口。
念念性子温和良善,不会轻易取人性命。当年江落梅无意中撞见他们二人私会,慌忙逃跑落入水塘里,顾焱不想救人,觉得是天意。
但是念念毫不犹豫跳了下去,最后顾焱只能跟着下去把两人捞上来。
思及往事,顾焱恍若隔梦。
长明宫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如果念念真如她所说的受尽宠爱,为什么如铁桶一般的宫内奴婢会无缘无故被清洗,陛下究竟怕什么消息泄露出去。
一片又一片的雪落在顾焱的发顶盖住青丝,远远望去好似白了头。
雪落无声,亦无痕。
江念棠伸手接过天空飘下雪花,看它慢慢融在掌心,化作无色冰水顺着指缝流下去。
一只大手忽然拂去她掌中还未融的积雪,赵明斐不赞同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去里面歇着。”
他将冻得发白的手指握在掌心,斜睨了眼旁边伺候的宫婢:“你们都是死的吗?”
宫婢的两名登时跪在雪地里,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求饶:“陛下恕罪。”
江念棠赶紧道:“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们不敢拦。”
赵明斐扯过江念棠,拢在自己的披风下,揽着她的腰往内殿走。
“外面太冷,雪地路滑,你小心摔着。”
赵明斐抓她进殿,屋内地龙烧得火热。
“我穿的多,穿了背心和夹袄……”今早出门前,赵明斐不知给右想下了什么命令,江念棠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似的。
她贴着赵明斐身体,才发现他里面只穿了件薄衫,“陛下不冷吗?”
他与平时相比,只多了一件稍厚的披风,连大氅都没穿。
赵明斐脚步一顿,侧头看了眼江念棠。
她卷翘的睫毛上挂了些雪盐,脸颊肌肤比雪还白,反射出莹润的光,唇色冻得失了血色,唯有眼睛泛着粼粼天光,如雨后天晴的湖面般潋滟。
她整个看上去又冷又艳,像个玉琢的雪人。
赵明斐眼眸微暗,手不由一紧,低笑道:“冷啊,你给我暖暖好不好?”
指尖漫不经心沿着素色腰带下滑,一点一点挤进去。
江念棠腰一扭,躲开他的动作,趁着他扯披风的空档逃似的跑开,滑得像一尾游鱼。
这处是灵堂偏殿,空间狭小,赵明斐轻而易举就把人重新捉了回来,困在怀里。
江念棠用力推他,偏过头嘴里低斥道:“别在这里……隔壁都是人。”
太妃皇族,王公大臣都在殿内跪灵,她擅自出来已经不合规矩,如果在做出什么荒唐事,干脆直接撞棺得了。
赵明斐胸膛微微震动,闷闷笑了起来,狎昵地捏住她的鼻尖:“青天白日,你在想什么呢?”
江念棠唇角微抿,嘴唇愈发泛白。
赵明斐再也忍不住,低头衔住她的唇。
“我就暖暖嘴,别的什么都不做。”
地龙烧得屋内空气都是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江念棠瘫在一旁软榻上,面庞潮红,呼出的气氤氲成暖雾。
赵明斐坐在榻上,往她嘴里塞牛肉干。
“守灵这七天明面上都不能沾荤腥,你躲着点吃。”赵明斐看着江念棠风一吹的小身板,不停地喂她吃。
“我吃饱了。”江念棠别过脸:“陛下也吃点吧。”
赵明斐的手强硬去寻她的嘴,叨念着:“再吃点,说不准你已经有了身孕,可不能饿着。”
江念棠眉头拧成一团,又惊又恐地看着他,脸上刚暖出的红晕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赵明斐的面色也在瞬间沉了下来:“怎么,你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不高兴。”
江念棠浑身开始发抖,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赵明斐语气骇厉,面容狰狞:“你月事推迟三日,怎么不可能!”
他猛然捏住她的下颌,眸中冷光比雪还凉:“看起来,你不想生。”
至于为什么不想生。
他顷刻间就想到殿外那人,胸膛剧烈起伏,犹如被激怒的恶兽。
江念棠率先服软,眼角含泪,她假意抚住自己的小腹,“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吓到我了。”
赵明斐目光犀利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江念棠试着从他的桎梏中挣脱,挤出一个笑:“有了孩子,我当然高兴。”
赵明斐顺势松开手,表情缓和下来,他轻抚江念棠冰冷的面庞,语气温柔至极:“我也很高兴。你这段时间切记好好保重身体,吃的穿的要注意,至于跪灵的事儿就免了。不过坊间有习俗,怀孕三个月内不能对外说,你别声张,等胎稳了再放消息。”
江念棠克制颤抖的身体说好。
赵明斐俯身在她额头落下轻飘飘的一吻。
转身离开时,他脸上的笑瞬间敛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就着她吃了一半的肉干往嘴里塞,味同嚼蜡。
江念棠等人走了半炷香,才敢把手从小腹上移开。
吃下这么多朱砂,她不可能有孕。
江念棠瞳孔一震,赵明斐在诈她。
躺在温暖的屋内,她却出了一背的冷汗。
恭王妃象征性在神位前跪了片刻,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告退。
她沿着红墙金瓦往宫外走。
这场雪一直没停过,为了保证路面畅通,一直有人扫雪。
不仅是宫人,连侍卫们都被安排了清扫地面的活。
恭王妃走着走着,余光里再一次出现与她二哥极为相似的脸。
她停住脚步,不知不觉看了很久。
“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第63章 第63章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顾焱奇怪地看向眼前这位贵妇人。
她相貌清冷,气质出尘,整个人透着疏离冷淡,看上去不像是喜欢随意与人攀谈的性子。
顾焱登时警惕起来。
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必须事事小心,非必要不出头,不冒尖,谨慎隐藏自己。
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看了很久,顾焱怕引人注意,他不会主动上前开口相问。
恭王妃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近距离直面这张脸,心中震撼异常。
太像了。
简直与他二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恭王妃的目光最终停在顾焱眼角的伤痕上,心莫名抽痛了下,她压下胸间沉抑道:“无事。”
顾焱眉头微拧,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转身离开前,忽然听见貌美妇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顾焱。”
“恭王妃主动问起顾焱的名字?”
赵明斐垂眸淡淡问李玉,神色不变喜怒。
“是,据下面的人来报,恭王妃往宫门外走的路上偶遇顾焱,专程停下来问的。”
赵明斐沉思片刻,暂时找不出答案。
“把有关顾焱的消息都呈上来,另外去江府把江落梅秘密提进宫,朕有话要问她。”
赵明斐本打算一回来就提*审江落梅,谁知被太上皇的丧事耽搁,一直耽搁到今日。
江落梅看见宫里来人点名要她时就知道顾焱暴露了。
上回陛下派重兵围住江家审问有关江念棠的事时,她以为自己要折进去了,谁曾想来的人是顾焱。
这多么讽刺。
他们费尽心思找的人不仅近在眼前,还成为主审官之一。
顾焱告诉她别慌,他会想办法抹掉所有痕迹,只要她守口如瓶,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开始,江落梅也以为事情会过去,但围着江府的士兵一直没有撤掉,江念棠的院子被人翻了一遍又一遍,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江落梅跪在暗沉的大殿里,平静地交代被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陛下既然已经找上她,再瞒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赵明斐静静地听着。
从江落梅口中他拼凑了一个青梅竹马,相互扶持的动人故事。
芸夫人出身歌姬,地位卑微。
曾得到过江首辅一段时间的宠爱,江念棠便是在那时候有的。
但好景不长,江首辅很快就忘了这个女人。
芸夫人在京城没有根基,失了江首辅的宠爱比一般的仆从还不如。
她有一次生了重病,要用山参入药,但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又没有得力的娘家,下人们哪肯给她用这样的好药,敷衍的用萝卜干替代。
江念棠年纪太小,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娘亲哭。
她听说慈恩寺很灵,便想办法偷偷躲在江府的下人马车里到了慈恩寺。
江念棠跪在佛前替娘亲祈福,哭着说自己需要山参,希望佛祖能赐给她一根。
这是她与顾焱的初遇。
顾焱当时正在打扫后院,他听见哭声就趴在窗牖上往里看。
江念棠哭成了个泪人,顾焱听了一会儿后就想起当年自己母亲缠绵病榻时,父亲四处求药的事儿。
比起江念棠孤苦一人,顾焱至少还有父亲顶着,他自然而然动了恻隐之心,帮她上山寻药。
刚好他知道慈恩寺的后山有山参,虽然品相一般,但聊胜于无。
这只山参救了芸夫人的命,江念棠心怀感激,下次去慈恩寺时将攒的所有银钱首饰都拿给了顾焱。
顾焱没要,而是又给了她一支山参。
江念棠太需要这个东西了,她没有拒绝,内心默默记下顾焱的恩情。
回去后江念棠不再躲在母亲后面,她主动向江夫人投诚,为母女俩挣得一线生机。
经过她的一番努力,她成功在江府安身立命,还能正大光明随江夫人出来上香。
江念棠一直想报答顾焱,总是找机会跟他说话。
后来两人越来越熟悉,江念棠得知顾焱的身世悲惨,顾焱也知道她的处境艰难。
他们相互鼓励对方一定会熬出头的,渐渐生出情愫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江念棠最初建议顾焱走科举,为了替顾焱筹够束脩,主动要求去伺候江盈丹。她虽然脾气大,但出手大方,随手给的赏赐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巨款。
况且在她身边能得到许多对顾焱有用的消息,后来顾焱于读书一事上实在没有天赋,她及时告诉他可以去千山武馆学艺。
顾焱不负江念棠的期望,成为武馆里剑术出类拔萃的学生,被许多势力看中招揽,甚至还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顾焱直截了当拒绝,他这辈子只要江念棠一人。
为了能够配得上她,顾焱酷暑寒冬从不松懈,不但刻苦练武,于读书识字上亦下大功夫。
只因江念棠告诉他空有武艺而无谋略,一辈子只能做个打手,要想不屈居于人下往上爬,必须要有勇有谋。
顾焱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他一想到江念棠唯唯诺诺多年,不愿她将来还要低人一等,下定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最终他等来严珩一的青眼。
江念棠得知他被严珩一招揽时十分高兴,因为她从江盈丹嘴里知道严珩一是太子伴读,如无意外将来会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他简直是个登天梯。
顾焱对江念棠的话几乎言听计从,他卖力跟着严珩一做事,曾经数次救他于危难之中,成功一路高升,做了严珩一的心腹。
他虽在明面上并无官职,可实际上掌握部分权利。
如果没有意外,顾焱有一日真的能够达成心中所愿,娶到江念棠。
他们这对有情人会成眷属,传出去又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佳话。
这个意外就是赵明斐。
江念棠做梦也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嫁给赵明斐。
“下去吧,今日的对话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赵明斐嗓音平稳,却听得人心里发慌。
江落梅磕头告退,她没有勇气问赵明斐会如何处置顾焱和江念棠。
离开皇宫时,她隐约听见顾焱的声音,寻声而望,石壁窗缝的远处,他正与同僚笑着往前走。
顾焱怎么还活着,看样子还没有受到惩罚。
怎么可能!
江落梅张口想要叫他的名字,被跟在旁边的太监冷冷提醒:“江小姐,祸从口出,别忘了陛下的话。”
江落梅猛地咬住牙,陛下明知顾焱与江念棠的关系却当作无事发生,那他们知道自己暴露了吗?
细思极恐,她背脊忍不住战栗发寒。
赵明斐独坐在案几前,面如常色批阅奏章,仿佛刚刚听的一切与他而言无足轻重。
只是落在折子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笔锋越来越犀利,像一把把刀割在他的身上似的。
赵明斐觉得心口仿佛被一根麻绳拧着,又像是一根铁棍搅弄着,让他心神不宁,心烦意乱。
手中的笔不受控制地越握越紧,最终被生生折断,赤色丹砂飞溅在宽大的袖口处,如此醒目,如此碍眼。
他们之间的过往就像白衣上的朱砂一般,扎了他的眼,刺了他的心。
赵明斐胸口急剧起伏,猛地扔了笔,沉厉道:“拿帕子来。”
左思赶紧奉上沾水的锦帕。
赵明斐一点一点擦掉落在袖口的朱砂,仅仅只过了不到半炷香,上面的痕迹已经渗入绸布之中,深入肌理,无奈他怎么擦,红晕始终都存在。
就像顾焱曾经存在于江念棠的生命中那般无法抹去。
他目光沉沉盯着红点,忽然将一旁的墨汁倒在上面,红痕被黑墨覆盖,完全找不到踪迹。
只是白衣,也被染成了化不开的黑。
临近傍晚,赵明斐派人来请江念棠去紫极殿用膳。
江念棠眉头微拧:“去紫极殿?”
传令太监躬身道:“是,凤辇就在外面候着,皇后娘娘快请吧,陛下已经吩咐御膳房上菜了。”
他还让人将今晚换洗的衣裳带上。
江念棠被拥着往外走,心里觉得古怪。
紫极殿是赵明斐的寝宫,一般会在那午憩,到了晚上便来长明宫与他用膳歇息。
她入住长明宫以来皆是如此,自己从未去过紫极殿。
江念棠猜不透赵明斐的用意,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上了凤辇。
紫极殿连接前朝后宫,门口三步一岗站在带刀侍卫。
到了紫极殿,她看见赵明斐坐在桌前等她,桌面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金色器皿,它们都盖着同色的盖子,等待食客开启。
赵明斐的脸被金灿灿的光包裹着,却显得有些黑,显出几分阴沉来。
“念念,过来。”
赵明斐笑着招手。
他的笑非但没有让江念棠放下戒备,反倒愈发紧张,但江念棠还是乖乖走过去。
赵明斐目光戏谑:“我长相狰狞?”
江念棠不解看向他。
赵明斐眉头一挑,打趣道:“你的表情看上去……过于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洪水猛兽,要生吞活剥了你。”
江念棠尴尬扯出一个笑。
赵明斐没再追究,叫人撤下保温用的盖子,“吃吧。”
一顿饭吃得平常,一样的菜,一样的人,唯有地点不同。
用完后,赵明斐照例牵着她的手去殿外檐廊下散心,紫极殿外很暗,不像长明宫到处都是灯,能清楚看见脚下的每一步路。
江念棠不得不抓紧赵明斐的手跟在身边。
“月事干净了吗?”赵明斐问。
江念棠心一紧,谨慎地嗯了声。
上回月事推迟是个乌龙,在赵明斐说完后当天她就弄脏了裤子。
对于没有怀孕这件事,赵明斐没有表现出失望或者难受,只是叮嘱她要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江念棠的心被他淡然平和的态度弄得七上八下,摸不准他到底有没有起疑心。
赵明斐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轻易表露出真实的心思。
对你笑,未必是真的高兴。冷脸以对,反倒是心情不错。
江念棠心里有鬼,无论赵明斐是笑还是不笑,哪怕是眉头皱一下都能挑动她纤弱的神经。
赵明斐自是不知道她千回百转的心思,有意无意地将她往北边的方向带。
江念棠与赵明斐手牵手走过一个个沉默守护的背影,她的脚踩在某个人影时眼眸微张,呼吸顿停,连路都不会走了。
好在赵明斐牵着她,不然江念棠觉得自己一定会摔下去的,摔得遍地鳞伤,摔得粉身碎骨。
“念念,你的手好凉。”赵明斐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如毒蛇吐信般令人窒息:“都发抖了。”
江念棠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赵明斐留她在紫极殿侍寝。
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两人云雨过后,他头一次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而是用了鸾凤车送她回长明宫。
江念棠沐浴更衣后疲惫地往车架的方向走,当她再一次瞥见熟悉的人影时,瞬间如遭雷劈。
顾焱提着羊角灯守在象征着侍寝嫔妃的马车前,与其他侍卫一样挺直背脊,头颅微垂。
江念棠原本就不吃力的小腿颤了起来,脚一滑,差点跌倒在车凳上。
她强撑着一口气钻入鸾轿中,脑中一片混沌。
车马走动,那盏暖黄的灯一直如影随形,像护卫,像幽灵。
江念棠将身子蜷缩在厚实的大氅里,手脚直哆嗦。
下车的时候,她低头垂目,没有勇气往那处看一眼。
当夜江念棠做了噩梦,她不敢哭出声,只能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睁眼躺了一整夜。
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往后数十日,赵明斐都让车驾接她去紫极殿侍寝,有时候会留她在那里睡觉,有时候会赶她回去。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江念棠每次侍寝完被赵明斐送回长明宫,顾焱皆在她身侧。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陛下……明斐……我今日不想回去,可以么?”江念棠扯住赵明斐即将离榻的衣角,泪眼婆娑地凝望他:“我一个人睡有些不习惯。”
无论多少次,她都不习惯顾焱送她回长明宫,送侍寝过后的她回去。
赵明斐轻笑了声,用力一拽,袖口登时回到他自己手里。
江念棠的手半悬在空中,心凉了半截,通常若是他顺势揽住她,便表示她可以留下过夜,而如果他去沐浴,则是赶人。
她艰难地支起身,颤抖地从一旁的楎架上取下新裳披在身上,白皙的肌肤隐约露出青紫的指痕。
江念棠仔细整理襟口,遮住脖颈上残留的吻痕,忽然一双手从她背后伸到胸前,重新弄散平齐的领口。
她如愿以偿地留下过夜,代价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腰和腿都疼得使不出一点儿力。
江念棠被人伺候洗漱更衣,又用了午膳才往回走。
后妃一般走南门,连通御花园西侧的走道,尽头右转便是后宫入口。
她搀扶右想的手慢慢往长明宫走,今日天朗气清,积雪皑皑,正适合透气。
御花园的梅花还未绽开,放眼望去一片萧瑟冷寒。
江念棠走着走着,听见假山后传来刀剑争鸣激烈碰撞声,她下意识打了个觳觫。
“是谁在练剑。”
江念棠示意右想去看看。
赵明斐与顾焱对剑的凶险场面一直是她心底的阴霾,每当听见诸如此类的缠斗声就如惊弓之鸟般忐忑难安。
右想去了半炷香左右重新出现在江念棠面前。
“回禀皇后娘娘,是恭王在与陛下切磋。”
江念棠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走吧,别扰了他们的兴致。”
假山另一头,恭王击落赵明斐手中的剑,调侃道:“陛下忙于国事,武艺上生疏了些。”
赵明斐笑笑:“朕确实荒废了,比不得皇叔神勇。”
恭王手中的剑未收回,兴致勃勃道:“听李玉说宫里来了个剑术高手,陛下不妨叫他来陪我练练。”
赵明斐的笑凝了片刻,复又如常:“不知皇叔指的是哪位贤才?”
恭王淡定道:“顾焱。”
第64章 第64章赵明斐怎么会嫉妒顾焱。……
“你见到他了吗?”
恭王妃听到外面通传,起身迎接恭王,神色透出好奇,细看还有一丝紧张。
恭王凝视粉雕玉琢的妻子这么关心其他男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还是老实回答:“见到了。”
恭王妃眼眸一亮:“如何?”
恭王斜睨了妻子一眼:“你这么关心别的男人做什么?”
语气酸味十足,像个怨夫。
恭王妃心知他又在乱吃飞醋,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道:“不说我自己去问。”
恭王见妻子脸色一沉,非常没有骨气立马投降:“我说,我说……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恭王揽过妻子坐在临窗的罗汉塌前,细细说着今日与顾焱对剑的事。
恭王妃听完后诧异道:“你说陛下对他的态度很微妙,为什么?”
“我问他要顾焱,他拒绝了。”
同为男人,恭王敏锐发现赵明斐看顾焱的眼神透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嫉妒。
赵明斐妒忌一个父母双亡,品级低下的侍卫,说出去简直荒谬。
因而恭王并没有对恭王妃说出口,默默记在心里。
恭王妃听着恭王打听来的消息,眼角不知怎么就湿润起来,“可怜的孩子,难为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恭王低声道:“确实不错。”
听完顾焱的前半生,夫妻两都不约而同佩服他的坚韧与勤勉,还有毒辣的眼光,尤其是他能抓住进入千山武馆的机会,又在众多的势力中选择严珩一。
大虞重文轻武,当年千山武馆刚刚创建的时候没几个人看好,再加上高昂的学资,劝退无数跟风的人,挑选出一批真正在武艺上有天赋的奇才。
最初没几个人知道,千山武馆幕后的主人是赵明斐。
他打着改革内政的名号网罗能人志士替他卖命,既打破被士族垄断的推举制,又暗中敛财壮大自己的势力,还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赢得天下民心。
一石三鸟,名利双收。
最可怕的是他当时年仅十四岁。
如今赵明斐顺利登上皇位,牢牢把持朝纲,旧臣新官相互制衡,无论是从前趾高气扬藐视皇权的世家,还是寒门提拔出来的举子皆对他俯首听命。
且外无忧患,天下太平。
皇权空前集中,他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赵明斐怎么会嫉妒顾焱。
恭王妃的注意力完全被顾焱吸引,忽略了丈夫眼中的疑惑。
“也许陛下也是看中他的一身武艺,想先放在跟前栽培,往后再重用。”恭王妃宽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找个接班人,不过陛下不肯放人,你先别强求。”
恭王点点头:“我知道急不来。”
他们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自是不必说,恭王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哪里舍得掌上明珠吃学武的苦头,更无法继承他手里的兵权。
但儿子……提起小儿子他就一肚子火,既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整日里研究稀奇古怪的异闻传说,励志走遍大虞每一寸土地,做个说书人。
恭王当年无缘皇位其实内心并不失落怨恨,比起站在权力巅峰,他更想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小家。
从前他在深宫中看了太多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一点也不喜欢你死我活的生活,更不想恭王妃最后活成他母后的模样。
在这点上恭王着实佩服赵明斐的魄力。
他过完年就二十三岁了,膝下还无子嗣,大臣们上奏选秀的折子如雪花般递上去,他愣是强硬地顶住所有的压力不纳妃,只要皇后一人。
恭王对赵明斐这个侄儿既有钦佩,又有怜爱,他对恭王妃道:“下次进宫,要不把咱们府里的玉观音送给皇后。”
恭王妃瞬间明白丈夫的意思,应承道:“皇后娘娘身子骨弱,我记得去年你的手下送来一支百年老参,我一起带进宫吧。”
恭王妃看着清冷,实际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第二日就递了牌子进宫。
她冒着大雪,特地带了一双儿女来长明宫添添人气,赵明斐刚好下朝,正与江念棠在窗边围炉煮茶。
红泥火炉里烧着银丝炭,上面盖了一张金丝网,煨着紫砂壶,旁边烤了几颗鸽蛋大小的桂圆红枣,还有一把花生,惬意舒适。
“堂哥!”
“堂哥哥~”
龙凤胎见到赵明斐也不陌生,笑着扑上去。
恭王妃说了句没规矩,要行礼叫陛下。
赵明斐的一左一右围了两个瓷娃娃,言笑晏晏:“婶婶不必见外,我本来也是他们的堂哥,没叫错。”
听见他这般称呼,恭王妃也跟着笑。
两个孩童从前就跟赵明斐熟悉,此时见母亲也不管后愈发放肆,叫嚷着要花生桂圆。
赵明斐怕火伤到孩子,亲自从格网上拿起被炙烤的吃食,从容地剥开。
从恭王妃的角度看去,赵明斐清隽的眉眼含笑,像极了丈夫,他温和地询问他们最近的生活与课业。
无法无天的两个小魔王在他面前乖乖坐着,问什么答什么,与平日里调皮捣蛋截然不同。
恭王妃眼眶发热,要是她的大儿子还在,是不是也会像赵明斐这般关心疼爱弟妹。
江念棠也很少看见这样和善的赵明斐,他极有耐心地替两个幼童取出果壳里的肉,笑着逗他们。
“两情若是久长时,谁能先接我的下一句诗,谁就能吃。”
两小只胡说八道半天都没有答对,赵明斐也不惯着他们,说不给就不给,他们也不敢耍赖。
甜腻的桂圆肉最后落到江念棠的嘴里。
龙凤胎的姐姐指着江念棠大叫道:“堂哥不讲道义,嫂嫂分明没有回答。”
赵明斐目光漆黑,眉眼含笑看向江念棠:“念念快说,不然我要被扣上不公平的帽子了。”
江念棠垂眸,口腔里黏腻的甜卡在喉咙里,她笑着接了那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赵明斐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花生,一颗红枣,又替她倒了一杯莲子茶。
恭王妃看出来他隐晦的用意,打趣道:“看来陛下想当父亲了,只是暗示娘娘的方式忒含蓄了些。”
江念棠这才反应过来赵明斐给他吃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耳根子登时烫得火辣辣的,脸颊比燃着的炭还红。
赵明斐一点没有被戳穿心思的尴尬,哈哈一笑:“恭王妃聪慧,以后多进宫陪念念说说话,顺便带上这两个小东西热闹热闹。”
恭王妃瞬间领悟赵明斐的意思,想要让江念棠多跟孩子接触。
“要我说求子还是慈恩寺最灵。”恭王妃让人把东西拿过来:“这尊玉观音是我当年怀他们两人去慈恩寺求的,今日送给陛下和娘娘,盼你们能早日传出好消息。”
赵明斐笑着承了情,让左思从库房里挑几样适合幼童的物件送来。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就去。”赵明斐握上江念棠又软又暖的手,清晰感受到她瞬间僵了一下。
他唇角高高扬起,眼里却没有笑意:“听说皇后以前常去慈恩寺祈福,相比对那里很熟悉。”
江念棠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她心知这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赵明斐也绝不知道她与顾焱的过往,可沾上“慈恩寺”三个字,她毫无理由方寸大乱起来。
她被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弄得现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许久没去了。”江念棠轻抿唇角,憋出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不说熟悉,也不说不熟悉,可进可退。
赵明斐没再接话,江念棠暗自松了口气。
恭王妃从长明宫出来时大雪还没有停,临近深冬,雪愈发猛烈,前方视线被鹅毛飘雪挡住,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宫婢跪在大雪中,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得可怜。
“罢了,雪大路滑,下次注意些。”恭王妃没在意这个小插曲,兀自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宫婢等人走远后才缓缓站起来,眯着眼目送远去的恭王妃,脸上毫无惧意。
恭王妃回府更衣时从怀里掉下一张纸条,捡起来看清上面的字后,全身瞬间被抽干力气,眼里闪过震惊,不可置信,最后化作难以抑制的惊喜。
“快、快去叫王爷回府,就说我病了。”恭王妃被贴身婢女搀扶着,颤着手攥紧指尖的纸条。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字,生怕这是自己的一场梦。
恭王接到妻子生病的消息急急忙忙回府,气喘吁吁跑到恭王妃的厢房。
一贯清冷沉稳的妻子眼眶通红,低头出神地凝视掌中之物,她听见响动猛然抬起了头。
“王爷……”她一开口就是哭腔,但恭王依稀听出哭声里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
“怎么了?”
恭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妻子身边,双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衍儿没死……”恭王妃展开手中的纸条递到恭王眼前,喜极而泣道:“我们的孩子没死。”
恭王看着纸条里的字,瞳孔震动,与恭王妃一同颤抖起来。
纸条上写着当年接生后的死婴并非恭王长子,而是从外面买来的,真正的恭王长子被秘密送了出去。
“是江太后的字迹,她当年留了后手。”
*
赵明斐与江念棠微服出行,只带了一队人马在休沐日轻装出宫。
江念棠在途中借机偷偷看了一眼,顾焱不在其中。
心里紧绷的弦悄然松了几许。
慈恩寺与她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几乎承载了她与顾焱全部的回忆,被她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
她一点也不想和赵明斐去慈恩寺求子,反正求了也是白求,还好顾焱不在,不然她心里实在难堪。
赵明斐是专门不让顾焱跟来的。
从恭王妃询问顾焱的名字开始,再到恭王指定找顾焱练剑,练完之后顺势跟他要人,赵明斐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但经过调查又否定了他的猜测。
他看得出来恭王对顾焱的欣赏,言语之间都是想要将顾焱带回军中历练培养。
今日若换作其他人,赵明斐欣然同意,或者顾焱与江念棠毫无关系,他亦会成人之美,绝不阻拦他的青云之路。
抛开个人恩怨,赵明斐也觉得顾焱是个能做事的人,他踏实努力,进退有度,重要的是嘴严。
但他们之间的恩怨是夺妻之恨,他不信顾焱能毫无芥蒂替他卖命,就像他也绝不能说服自己他和江念棠之间早已过去。
顾焱必须死。
恭王如果带走他,自己想要再对他动手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所以今日他离宫,给顾焱一个自投罗网的机会。
顾焱这些天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长明宫的事,但困难重重。
他不肯放弃,终于找到曾经在宫内当差过的一个宫女,现在被贬到西巷口做杂役。
正好今日他休沐,在做好万全准备后,顾焱天一黑就穿上夜行衣,遮住面容潜入西巷口。
这里曾是赵明斐落难时圈禁的地方。
西巷口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荡荡,黑黢黢的,冷风一吹阴森得吓人。
顾焱一想到江念棠曾生活在这样凄苦的环境里,顿时心疼起来。
他提前背好了地图,很快找到宫女的住所。
这里地大房多,宫女能一个人分到一间房,就是条件简陋,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
顾焱潜入房间,直接用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熟睡的宫女被冰冷的剑刃抵住,吓得猛一睁眼,待看见顾焱的眼睛时,恐惧大喊起来。
“陛下饶命,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
顾焱剑往前用力一送,压低声音道:“那是谁说出去的。”
“是木鸢!木鸢她说她看见皇后娘娘浑身是伤,不是我说的。”
顾焱手里的剑颤抖起来。
第65章 第65章“恨我也好,恨比爱长久……
慈恩寺内,赵明斐与江念棠跪在佛前,乍一看两人都十分虔诚,与其他香客无异。
然而赵明斐内心一片冷漠,他从不信神佛之说,只信自己。
江念棠恳请佛祖保佑,顾焱能够早日死心离开皇宫,赵明斐不要发现他的身份,还有孩子……赵明斐赶紧找其他人生孩子,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因为所求甚多,等她睁眼时,赵明斐目光深邃地盯视着自己。
江念棠没由来地心口一跳,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有没有看出异常。
赵明斐忽视她惊疑心虚的表情,温声问:“念念有什么愿望,不如跟我说说。”
江念棠哪敢告诉他,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赵明斐好整以暇:“说出来才灵验,或许我能帮你实现。”他话音一转:“还是……念念的愿望难以启齿。”
江念棠佯装害羞地低下头。
赵明斐见状也不再追问,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冬日的慈恩寺一片白茫茫,青瓦飞檐下坠了粗细不一的冰凌,台阶两旁铺满松软的雪花,远处苍松皑皑,山峦蒙蒙。
雪还在下。
两人并肩而行,赵明斐一手持伞,一手紧紧扣住江念棠五指,有意无意带她往后山去。
江念棠目光警惕:“我们不早点回去吗?”
赵明斐手里的伞微微倾斜,挡住随风飘进来的雪,淡淡道:“不急,既然都出来了,不妨散散心再回去。”
因为下着大雪,走了大半天都没看见一个人,两人被漫天大雪包围着,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江念棠越走越心惊,熟悉的道路,道路两旁的风景顷刻间唤起她藏在心底的回忆。
雪越下越大,到最后几乎寸步难行。
赵明斐停在一间茅草房面前,作势要打开。
“等等!”江念棠忙不迭阻拦他,语气急切:“我们擅闯是不是不太好。”
赵明斐眉头一挑,似笑非笑看着江念棠。
“我的意思是……万一里面有人在休息,会打扰他。”声音逐渐减小,消失在冰雪呼啸间。
赵明斐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在没有得到回应后直接推开。
江念棠在看见房前熟悉的海棠树时,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一步。
这处是顾焱借住在慈恩寺的屋子,因为他不是正式弟子,不能住在寺内的僧房里,收养他的老师傅便将后山的茅屋打扫出来给他住。
他们从前经常在这见面,看过日落,听过春雨,闻过花香。
门前栽种海棠树的位置原本是空的,顾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株幼苗,最初种下的时候只到他的腰侧,三指粗细。
在主人悉心的照料下,海棠幼苗积年累月的生长,如今已亭亭盖矣,厚重的积雪也遮不住它来年的芳华。
江念棠记得它开花的时候美不胜收,在屋里任何一个角落往外看,都能窥见满树的花,嗅到清甜的香气。
顾焱会摘下最好看的一朵,送给她。
江念棠眼眶里全是热热的,很快又被寒冷的风冻成冰,她拼命抑制心底奔涌的记忆,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过去了,他们早就回不到从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赵明斐往前走了一步,察觉江念棠没动,加大手里的力道。
江念棠被僵硬地、强迫地扯进去。
再看见熟悉的摆设,她眼底凝结的泪开始融化,视线模糊,整个人如置身梦境中一般恍惚迷离。
自顾焱出事的消息传来,她再没有来过慈恩寺,走进这间屋子。
她不敢来,她害怕面对过去的一切。
江念棠最初想着只要她不来确认,顾焱好像就会永远在这里等她。
而现在她不能来,是没有勇气靠近遥远的曾经,曾经的美好,美好的未来。
毕竟他们早已经没有未来,只有不堪,只有别离。
江念棠的思绪完全游离在外,等屋里燃起炭时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
“怎么生火了?”她完全忽略在偏僻无人的屋子里有银丝炭的不合理之处。
赵明斐的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泛红的眼,不咸不淡道:“天冷,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先在这里躲一会儿。”
为什么偏偏要选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和赵明斐在这里。
江念棠恨不得拔腿就跑,宁可冒雪回宫,也不想在待着屋子里,更不想和赵明斐一起在顾焱的屋子里。
她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
江念棠默默找了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离赵明斐*远远的,背对他往外看。
屋子已经很久没住过人,糊窗的油纸被时间消磨,风吹雨打,破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洞。
冷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她的脸被吹得发僵,心也同样冷。
江念棠出神地望着窗外海棠树的一截枯枝,没注意赵明斐晦暗不明的目光。
屋内静谧得可怕。
“你在发抖,过来烤火。”赵明斐悄无声息走到江念棠身边,他的手强势压住她双肩,迫使她回神。
江念棠仰头看向赵明斐。
他的脸逆着光,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她没由来一阵心慌。
“好,我马上过去。”江念棠想要起身,却被牢牢钉在原地,赵明斐的手压得她动弹不得,内心更加惊惶不安。
赵明斐心细如尘,她不该在他面前自乱阵脚,引起他的怀疑。
江念棠及时补救,她抬起颤抖的手覆住赵明斐的手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的笑:“明斐,你的手好凉,我们一起去火炉边暖暖好不好。”
赵明斐抿了抿唇角,松开手里的力道。
江念棠还以为逃过一劫,下一瞬,她被打横抱起,身体悬空。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江念棠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赵明斐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目光渐渐深沉,散发着迫人的戾气。
江念棠心底发怵,她清楚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不对劲,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这间屋子在她心里是一处特别的存在,见证过他们所有的过往与感情。
江念棠猝然对他的唯我独尊生出一股恨意。
赵明斐不请自入,强行闯进来,霸占属于顾焱的地方,简直是个强盗。
心里不满,面上不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三分厌恶。
赵明斐原本就因为江念棠对这处展露出异样的情愫而心生怒意。
他冷眼观察了她很久,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对她和顾焱过去的释然与放手,却只看见她眼底小心翼翼流露的怀念和不舍。
赵明斐的瞳仁几乎要被怒火挤成一条竖线。
当着他的面就敢怀念旧情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又是如何对顾焱日日牵肠挂肚,魂牵梦萦。
仅是想想,他浑身沸腾的血液就能活活烧死她。
故而在瞥见江念棠憎恨的眼神时,他脑袋中那根名为理智的线翁的一声炸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是他的妻。
赵明斐胸膛剧烈起伏,似有什么东西拧着,扭着,迫切需要发泄出来。
他看着江念棠冷淡疏离又惊惧难安的面容,勾起一个冷笑。
没关系,他会让她清楚的。
他调转脚步走到墙角床榻,将怀里的人放上去,手伸向她颈间的斗篷细带。
江念棠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上血色尽失,哆嗦着挣扎,双手拍打他,双脚踢开他。
“不、不要再这里。”她仓皇逃窜,极力躲避赵明斐的魔掌。
然而她弱小的力量与赵明斐相比宛如鸡蛋碰石头,不消几个来回,江念棠就被捉到他身下。
“你躲什么?”赵明斐屈膝入榻,双臂如铁钳一般困住江念棠腰身两侧,牢牢把人钉在灰褐色卧单上。
他声音含着笑,眸光却凝着冰。
江念棠仰面扫视熟悉的环境,又惊恐,又难堪地恳求他:“我们回去好不好。明斐,我们回去,回去……”
她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企图让他心软。
江念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里不行!
她完全不能接受在这间屋子,这张床榻上和赵明斐做这种事。
这处承载了她与顾焱最美好的过去,像一块瑰宝,是她拥有过最美好的东西。
她不想,也不允许被人毁掉。
“求你,明斐……”江念棠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他的桎梏,“明斐,明斐,不要……回宫,回宫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她越是恳求,越是激发赵明斐心底的暴虐。
他弯着眼睛,唇边漾开残忍的笑:“不好,我现在就想要。”
不顾江念棠惊慌失措的哀求,赵明斐毫不留情一点一点渗入她。
“啊!”
江念棠崩溃地哭出声,尖叫着,嘶吼着,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听见,但即便她哭得嗓子哑了也没有让赵明斐有丝毫心软。
他怎么可能心软。
江念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剧烈挣扎过,她惊恐排斥的眼神,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无一不再告诉他,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她嫌恶他,抗拒他,不愿意他碰她一丝一毫,也不允许他触碰她美好的过去。
她和顾焱的过去。
意识到这一点,赵明斐双目似有血涌。
好啊,好得很。
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闯进去。
风雪肆虐,将院外的海棠枝干压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再多一点积雪,就会将它压垮,压断。
江念棠的反抗在赵明斐的强势下分崩离析,一溃千里,到最后不得不放弃抵抗,被迫完全接纳他。
她双手捂住眼睛,掩面而泣,不愿接受她躺在顾焱的床榻上,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实。
江念棠缩成一团,哭得整个人都在战栗,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颤音:“我恨你。”
赵明斐身体一紧,脸色阴沉如水。
他拉开两只被勒出红痕的细腕,逼迫江念棠露出泪流满面的脸。
“恨我也好,恨比爱长久。”
赵明斐不允许她闭眼承/欢,厉声命令她睁开眼睛。
他要让她看清楚,看明白,她的喜怒哀乐究竟被谁掌控。
江念棠哭得呜呜咽咽,不肯面对现实,但终究抵不过他的心狠手辣,疼痛让她不得不睁开通红的双眸。
赵明斐的嗓音夹杂着偏执狠厉的味道,“你该再恨我一点。”
他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对她攻略城池,手段既狠且重,务必让江念棠忘不了今日今时。
等到一切结束,江念棠已经昏死过去。
既有累的,又有惊吓的。
赵明斐替她穿好衣衫,裹了大氅抱在怀里,大步踏出屋子,徒留满床狼藉。
“烧了它。”
赵明斐对着空气淡淡吩咐了一句。
熊熊烈火凭空而起,烧退周围三尺白雪。
*
顾焱失魂落魄往回走,像个游魂一样穿梭在西巷口的密林里。
手里的剑颤抖着,叫嚣着要出鞘,要饮血。
他全身都在发抖,忽然脚步一顿,拔出剑狠狠地劈向右侧的树。
碗口粗的树干被拦腰砍断,顶端的树杈落地时激起巨大的轰鸣。
这声音好像刺激到了他,顾焱发疯似的劈砍周围的树,砍得那样狠,那样用力,一棵又一棵被砍断,就好像在砍谁的脖子。
耳边回响着刚从宫女口中听到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巨雷般劈在他身上,如钢针般戳进他的心口。
整夜的哭声,浑身的伤痕。
他不敢想象念念到底遭受了什么可怕的事。
等到力气终于用完,他崩溃地躺在残枝枯叶中,大雪掩埋住他半个身子。
顾焱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像困兽一般在咆哮。
他真没用,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事,念念受的苦。
夜色寒凉,北斗七星指着未知的远方。
顾焱的泪凝成冰珠,他艰难支起被冻僵麻木的身子,目光决然。
他要带她走。
第66章 第66章“我带你走。”
江念棠从慈恩寺回来后大病一场,与赵明斐单方面陷入冷战。
整个长明宫的气氛沉抑,透着肃杀。
赵明斐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也不戳破,装作看不见她的冷脸和排斥,如同往日般与她相处,得空还会亲自来侍疾喂药。
看见的人都要说一句陛下与娘娘鹣鲽情深,如胶似漆。
赵明斐没再提起慈恩寺江念棠的异常反应,他深知江念棠那日受的惊吓不小,心里承受能力已经接近极限。
她好似游走在悬崖峭壁边缘,再有一丁点外力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全身崩溃。
赵明斐深谙御人之道,一直把人往死里逼只会适得其反,他要的是江念棠乖乖待在他身边,不敢生出旁的心思。
因而这段时日,他没再逼迫她去紫极殿侍寝,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顾念江念棠的身体。
随着深冬临近,她整个人蔫蔫的,像霜打过的花,总是提不起劲来。
最近她胃口也差,偶尔还会呕吐,吐完后脸色苍白赛雪,双眸失去神采,看上去孱弱无力。
赵明斐有时候会忍不住吻她,碾红她的唇瓣,但只要他一离开没多久,鲜红的唇便再次失去血色,白得令人心惊。
太医院上下有资格面圣的都来看过,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说出江念棠到底为什么得了什么病。
每次他们都敷衍地告诉他是因为天冷气寒,娘娘身子骨弱,静养即可。
赵明斐简直想杀了这帮庸医。
不怪太医们诊断不出来江念棠的病,他们实在是想不到会有后妃服用朱砂避孕。
其间不是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过,但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己否了。
古往今来,嫔妃莫不以诞下皇嗣为荣,她们只怕自己生不出来,怎么会有不想生的。
更何况如今后宫只有皇后娘娘一人,陛下待她隆恩圣宠,一旦她生下嫡长子,被立为储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试问哪个妃嫔能拒绝后位和储君皆在自己手中,往远了说,就算以后陛下纳了新宠,皇后的地位也无法撼动。
赵明斐替江念棠捏好被角,皱着眉问:“李太医还没回吗?”
最受赵明斐信任的李太医前段时间告假回乡探亲,迟迟未归。
左思躬身道:“李太医接到陛下的信儿后就立马启程,只是大雪封路,耽搁在途中了。”
赵明斐面色不愉,想了想:“他收的那个徒弟今日是否当值?”
“在的,只不过……”左思支吾道:“他便是上次在马车里给娘娘看病的张太医。”
赵明斐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叹息道:“罢了,再催催李太医,必要时派人去接他。”
江念棠闭眼装睡,听见两人的对话,心知自己不能再病下去,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好在这段时日赵明斐也不会碰她,自个儿不必再偷偷吃朱砂。
江念棠隔日就说自己想吃牛乳,再过一天又吩咐煮绿豆汤,如此交替食用,渐渐减轻了虚弱之相。
赵明斐在关注江念棠身体状况之余,主要将精力放在两件事上。
第一件事是帮助恭王夫妇全力追查长子的下落。
据江太后说,当初替恭王妃接生的稳婆是她安排的。或许是早就看清太上皇过河拆桥,自私自利的嘴脸,亦或者是江家培养的女郎心机深沉,不会完全轻信任何人。
总而言之,她在这件事上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做保命的底牌。
这个秘密江太后守了整整二十余年,现在用她来换江家的一条后路。
赵明斐答应的第二日,江太后自缢于寝殿内。
她清楚自己对赵明斐做过的事,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之所以没有杀她,一是她好歹是先帝的结发妻子,他的养母,他不会明着动手。二则是让江家投鼠忌器,不敢私下里弄小动作,否则就能顺势推到江太后身上。
江太后这辈子与先帝斗智斗勇,为他争风吃醋,到头来却被他害得终身无法生育。
赵明斐在登基时就派人告诉她这些年未曾有孕的秘密,先帝怕江家做大,在她的脂粉中掺了麝香,平日里的安神汤里下了藏红花。
:=
江太后恨自己眼瞎选了个白眼狼夫君,又庆幸有个疼爱自己的好哥哥。
这么多年,她未有子嗣却能稳居后位,江首辅功不可没。
她这一生都被家族庇佑,临死也想为江家做点什么。
江太后留了两封绝笔书,一封给江家,告诫他们不可再有不臣之心,急流勇退。江家领悟到江太后的苦心,自愿奉上所有家财,退出京城。并立下家规三代以内男子不许参加科举,女子不得嫁入权贵之家。
第二封信留给恭王妃,里面详细说了孩子出生时的情况,稳婆去向。恭王夫妇得知孩子的后腰处有火焰红纹胎记。
赵明斐关注的另一件事便是顾焱的动向。
他变卖掉京城的房产,重金去黑市购置两张假身份户籍,路引,一匹日行千里的快马。
赵明斐买下他的房产,命人将院子前后的海棠树和枇杷树全部砍断,连根拔起,屋内外的家具被全部换了一遍,再也找不出顾焱的痕迹。
他等着顾焱上钩。
赵明斐笃定,江念棠不会跟顾焱走,她清楚自己的手段,不敢走,也走不掉。
她会对顾焱说什么呢?
赵明斐在心里冷笑,她一定会极力劝顾焱离开,甚至不惜说出伤害他的话。
等顾焱难过离开,在宫外等着他的便是万箭穿心。
一个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是赵明斐给顾焱的结局。
就算将来江念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不能杀一个擅闯禁宫的歹人刺客。
他可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更不知道顾焱就是她的子期。
是江念棠先骗他子期死了,他还好心帮她圆这个谎。
至于报酬,他会亲自收取。
*
江念棠虽然怨恨赵明斐,但明白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他是锋利无情的刀俎,跟他对着干最终惨的只会是自己。
况且她不愿意传出帝后不和的流言,害怕顾焱听到后会铤而走险。
故而当自己身体好些的时候,她主动派人请赵明斐来长明宫。
临近夜幕,天色愈发黑沉。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等赵明斐踏入长明宫时,宫内所有的灯已经点燃,灯火通明。
江念棠的脸恢复了些血色,在灯火璀璨的映照下格外莹润诱人,尤其是她双眸含着一丝浅笑看过来时,清润的眸光中只倒映出他的模样,仿佛她的眼里全是他一般。
赵明斐的心当下热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江念棠身前,急不可耐地吻住饱满鲜嫩的红唇。
炙热的呼吸交换间,两人已经绕过金玉屏风,来到榻前。
赵明斐轻推她一把,自己也跟着落下去。
胭脂金丝床帐随后如海浪般晃荡起来,一波接着一波,漾成铺天盖地的海潮,空气里都是酴醾潮湿的气息。
右想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机灵地让御膳房推迟一个时辰上菜。
芙蓉暖帐内的两人此刻都有些情难自已。
赵明斐久旷数日,猛然触碰到温软香暖的身子,欲/念如火星沾上干柴般势不可当,恨不得当即就将人翻来覆去地吃干抹净。
但他终究是顾着江念棠病体初愈,动作间极力控制力道,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又把人弄得下不来床。
江念棠有心逢迎,一双玉臂爬上赵明斐的肩头,轻柔地抚摸坚硬的后脊。
汗水洇湿她的发,泪光朦胧她的眼,江念棠像被浪潮拍打过一样,整个人湿漉/漉的,楚楚动人。
偏偏她还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喉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完全激发出赵明斐骨子里的恶。
涌动在身体里的血液叫嚣着要揉碎她,撕咬她,让她痛哭,让她尖叫,让她求饶。
她实在是太勾人了。
赵明斐目光几乎黏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他心想,江念棠若是此时拿出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他大概也会鬼迷心窍扑上去。
深吸一口气,他将人快速翻过去,不看她妖精似的勾魂眼。
江念棠眼前蓦然一阵天旋地转,正要回头去问,背上压下犹如千斤重的泰山。
赵明斐的手掐住她的后勃颈,将她重新扭回去。
“别问,别回头,你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声音。”
他伏低身子靠在她通红的耳侧善意提醒,而后咬牙忍住内心的肆意妄为,忍得他额头青筋跳跃,肌肉紧绷。
江念棠一动不敢动,拼命咬住下唇。
结束后,赵明斐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拢在怀里,一手掰过她的脸,凑上去亲她濡湿的红唇。
江念棠被压得气喘吁吁,任由他亲个够。
两人都平静下来后,赵明斐依旧没有放开她,而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警告的语气命令她。
“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
江念棠迷离的眼瞬间清明了片刻,身体冷颤不止,仿佛还残存着当时她说过要离开赵明斐时的记忆。
他疯魔阴鸷的模样,令人心惊胆寒的手段,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江念棠不知道他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害怕他重翻旧账,急着去抓他的手:“我哪里也不去,除非你赶我走。”
赵明斐闷笑了声,反手插进松软的指缝中,死死扣住。
晚膳再一次推迟一个时辰。
第二日,赵明斐召江念棠来紫极殿。
今夜的赵明斐比昨日粗暴许多,惹得江念棠忍不住抽泣起来。
但她记得这里是哪里,及时止住哭腔。
她的隐忍不知道哪里让赵明斐不满,他发了狠地要她,前一波巨浪还未平息,后一潮又涨起。
江念棠疼得松了牙关,难受地叫起来,眼里全都是泪,本能地挣扎抗拒。
她又被绑了起来。
事后赵明斐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怜爱地吻掉她的泪,将晶莹的露珠一一吞进喉咙里。
“对不起,我今夜有些失控。”赵明斐低声道歉,语气格外温柔:“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好不好?”
他这个样子江念棠觉得古怪极了。
往日也有把往死里弄的时候,从不见他像今夜这般低声下气的道歉,大多数都是不走心的说一句下次注意。
但下次如何,全看他的心情。
江念棠不说话,以静制动。
赵明斐握住江念棠的细腕上的红痕,拇指轻压摩挲,目光幽深。
当夜,他冷漠地拒绝江念棠留宿的请求,强行送她回长明宫。
江念棠手脚都被捆得太久,天气又冷,血液流动迟缓,四肢关节变得僵硬麻木。
车凳边缘覆了层薄冰,她踩上去时没注意,再加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或者树枝之类的东西打在她的脚踝关节上,一不小心就要摔下去。
“娘娘小心!”
周围的人大惊失色,连忙凑上来围成人墙接住她。
最终,她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抬起。
江念棠触碰到顾焱的瞬间呆愣在原地,如冰雕般动弹不得,连袖口何时被捞起一个角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鸾车帐,又是如何控制表情走进长明宫,按部就班地沐浴更衣,最后躺在冰冷的床榻上。
顾焱在扶起她后,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没有丝毫留恋。
他面如常色,与其他侍卫的表情一模一样,但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念念的手腕上有淤痕,而且不止一道。
原来是真的。
护送她回长明宫的一路上,顾焱都在克制立刻带她走的冲动,手中的剑鞘被他死死握住,掌心印出深深的剑鞘纹路。
再等等。
他需要等一个时机。
然而他实在高估自己的忍耐力。
只要和江念棠有关的事,顾焱从来都没办法真正做到冷静对待,尤其确认她被人虐/待后,更是无时无刻在煎熬着他的心。
回到值房后,他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鲜红的勒痕就像噩梦一样缠上他的脖子,令他痛不欲生。
夜半三更,月隐雪眠。
长明宫的灯偶有几个被冷风吹灭,值守的宫人搬来木梯,重新用火折子点燃。
今夜的风未免太大了些。
宫女在连续点亮好几个熄灭的灯笼后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伸手悬在空中。
“奇怪,怎么没有风。”
江念棠蜷缩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从她碰到顾焱的那一刻起,今夜注定不眠。
忽然,窗户发出一声轻细的响动,有一丝冷风被带了进来。
江念棠神经本就高度紧绷,听见动静猛睁开眼,看见有个人影坐在自己床榻边。
她刚要出声叫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念念是我。”
江念棠的喉咙像被塞进块冰雪团子,颤抖地发不出声音。
顾焱说:“我带你走。”
第67章 第67章“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顾焱一离开值房,赵明斐不到半个时辰就知道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顾焱竟然敢直接闯入长明宫。
他好大的胆子。
赵明斐怒不可遏,宽袖猛地扫落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宫人们纷纷下跪,缩着肩膀不敢吭声,惶惶瑟瑟如惊鸟一般。
赵明斐胸口剧烈起伏着,厉声道:“传朕命令,包围长明宫,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他当即转身取下紫檀木剑架上的长剑,大步地往长明宫赶去。
与他同去的还有两百弓箭手,一百精兵。
今夜就是顾焱的死期!
这回他不会有在平溪围场的运气,赵明斐要在江念棠面前活剐了他。
夜色笼罩之下,数百人悄无声息地朝皇宫里最亮的一处宫殿围上去。
锐利的箭矢搭在拉满的弦上,冰冷的刀刃已然出鞘。
此时长明宫主殿寝室内,江念棠神色焦急催促顾焱离开。
然而顾焱死活不肯,头一次与江念棠的意愿背道而驰,他兀自取下黄花梨木上的衣服,哄她穿上。
“我准备好了两套假身份,将所有财物分成三份存在不同的钱庄,他们在大虞都有分号,随时可取。”
顾焱语速很快,语气却坚定不移:“另外还留了银两放在身边足够我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马养在城东城门口,现在过去正好能赶上第一批出城。”
江念棠时不时紧张望向门口,生怕有人闯进来,她压低声音:“你疯了,要走你走,我不走。”
顾焱充耳不闻她的拒绝,俯身捡起床边的长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脚踝往里塞。
隔着柔软的布料,他感受到她的僵硬,心里一紧,害怕她生自己的气。
江念棠趁着顾焱犹豫瞬间,迅速抽回脚缩紧被衾里,厉声赶他:“快些离开,否则要被人发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来一回间,脚踝表皮上的紫红淤痕不经意暴露在空气里。
顾焱低着头,沉默不动,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愤怒。
他在难过,在痛苦。
江念棠的心脏跟着难受起来,硬着心肠威胁:“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你叫。”顾焱骤然起身,表情狰狞:“你把他叫过来,我正好杀了他。”
他一步步逼近她,单膝跪在床榻上,不由分说攫住她的脚,重新塞入靴子里。
这一次顾焱的力道很大,大到江念棠毫无反抗的余地。
“你、你……”江念棠又气又怕,一边挣扎缩脚,一边攥住身下卧单,“你放开我!”
“不放。”
顾焱手脚利落,几息之间江念棠就已经被带到门口。
眼见事情已经朝着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江念棠吓得随手抄起博古架上的什么东西打在顾焱手臂上。
顾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手始终未曾松开。
“你今天打死我,我也要带你走。”他哼哼唧唧,被打后也不忘安抚江念棠:“别担心,我知道有一条秘密小路可以出宫,我们会顺利的。”
“为什么……”江念棠不明白他今夜忽然擅闯禁宫,铤而走险也要带她走。
顾焱不忍心揭江念棠的伤疤,他轻笑了声:“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么简单。”
江念棠眼眶微热。
“可是我不想走。”
顾焱以为她害怕赵明斐,握住她的手更紧,像是要给她力量一般:“我会保护好你的,我们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上十年八年,他总会放弃……”
“我喜欢他。”江念棠打断顾焱,说出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爱上了他,我不想跟你走。”
顾焱知道她在说谎,可听见这句话时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心像被冰针扎了一下,又冷又僵。
“我不信。”顾焱回头,垂眸凝视江念棠,一字一顿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便不信。”江念棠狠下心肠:“我就是个朝秦暮楚,贪慕虚荣的女人。富贵窝里待久了,根本过不了苦日子。你能给我尊荣无双的地位,荣华富贵的生活吗?”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没有挣脱,喘着气道:“我喜欢被前呼后拥,享受从前看不起我的贵女们朝我卑躬屈膝。看着她们羡慕嫉妒又无可奈何的嘴脸,我心里高兴极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跟你去什么偏僻的山村过日子。我要当皇后,我的孩子会是储君,以后我还是太后。”
江念棠极力证明自己她不愿意离开,期盼顾焱看清她恋慕权势的丑陋嘴脸,从此对她死心。
顾焱静静看着她,江念棠从他眼里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心猛然被揪住。
“无论你怎么说。”顾焱嗓音潮湿,压抑着痛苦:“我都要带你走。”
“不走,我不走!”
江念棠好说歹说,顾焱跟木头一样置若罔闻,强硬地拽着她往窗边走,有种不管不顾地决绝,急得她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让他清醒一下。
她瞥了眼墙角的漏刻,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心一横,一脚踢翻圆凳,发出声响。
江念棠冷冷道:“马上就会有人来,你再不走,只会连累我。”
顾焱靠在窗边,漠然看向窗缝外隐隐约约的寒光,淡淡道:“走不了了。”
主殿外面围满了人,连屋顶上都有。
顾焱眉心微拧,来的太快了。
夜凉如水,月色清辉浮在皑皑白雪上,更显凄冷。
赵明斐面覆寒霜,手持出鞘的剑踏入长明宫,后面还跟着数十个甲胄侍卫,气势汹汹破开万籁俱寂的黑夜。
长明宫值守的宫人登时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待看清来人后惶恐地趋步上前行礼,被赵明斐冷眼一扫,吓得原地跪伏不起。
宫人们只见眼前玄色金边披风掠过,卷起含着雪渣冰滓,拂在脸上刮得又冷又疼。
赵明斐正要破门而入,屋内猛地传来江念棠的惊叫。
“来人!有人在屋里。”
赵明斐神色一凛,直接一脚踢开门闯进去,手里的剑提在腰侧,随时戒备。
与他一起进去的还有随行侍卫,他们将赵明斐拥在中间,浑身戒备谨防刺客。
“谁在那?”
屋里的灯被全部熄灭,暗沉一片,赵明斐却一眼就看见躲在屏风后,露出半个头的江念棠。
她神情慌张,眼神戒备,手里拿着一个花瓶护在胸前,随时要掷出去。
赵明斐环顾四周,没看见有其他人在,眼眸微眯。
“谁!”江念棠又叫了一声,她嚷道:“敢擅闯长明宫,你不要命了!”
只剩下屏风后的卧榻没有看到,赵明斐缓缓往前走,低声道:“是我。”
“明斐。”
听见赵明斐的声音,江念棠的表情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手中的瓷瓶轰然坠地,碎瓷片飞溅四落。
她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只穿了件素色珍珠缎面寝衣,领口微开,露出大片雪肌,上面有他不久前才印上去交错的吻痕和指痕。
赵明斐喝止点灯的下属,“退出去。”
“陛下!”他们担心刺客藏在屋内伤到人,但又不敢违背赵明斐的命令,愣了一下最终摸黑原路往回退。
赵明斐在江念棠奔向自己时收了剑,背在身后,握住剑柄的手却时刻保持警惕,随时能挥剑对敌。
“明斐,你来了。”江念棠猛地撞进赵明斐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影在屋子里,吓死我了。”
边说边哭了起来,她害怕得一直往赵明斐怀里挤,浑身止不住颤栗。
赵明斐单手抱住她,慢慢往床榻走,忽然目光凌厉,手中的剑猛地劈向屏风中央。
独座屏风一分为二,轰然到底,纱帐被震得漾开涟漪,显露出空荡的床榻。
赵明斐快速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常,剑尖挑起落在地上的外罩衫披在江念棠的肩上,挡住半露春光。
灯火被点燃,满屋敞亮,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所遁形。
赵明斐眉头紧皱,抬眼逡巡房梁上任何一个可能藏身的地方,来回数次,最终一无所获。
不仅是主殿,长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侍卫们寸寸搜寻,几乎掘地三尺。
江念棠半倚在床头,垂眸握住暖炉,一言不发,看上去像受惊后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随着殿外一声声回禀,赵明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样都能让他跑掉。
顾焱真是长了三头六臂,会飞天遁地不成。
赵明斐扫了眼床榻上脸色发白的,无意识抿唇的女人。
他从接到顾焱闯入长明宫的消息到赶过来,中间约莫隔了一个时辰,去掉顾焱躲开宫内暗哨,潜入内殿,他们最少单独见了半个时辰。
整整半个时辰啊。
赵明斐眸光微冷,恨不得逼问江念棠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顾焱有没有触碰她,拥抱她。
江*念棠呢,她又是如何反应的,会不会像靠在他怀里一般搂住他,亦或者亲吻他。
数月未见的男女,猝然单独呆在一个无人的,黑寂的空间,彼此相爱的他们该有多激动,多雀跃。
赵明斐一想到无人知晓的半个时辰,胸膛之中冲击着难以抑制的凶戾之气,恨不能立刻派人去捉拿顾焱,压他到自己面前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眸光忽而一瞥,看见床榻边摆放的长靴,瞳孔一缩,面色骤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顾焱碰了她的脚。
冬日寒凉,江念棠又久病初愈,下面人特意做了双保暖的靴子送上来。
靴子过膝,里面塞满保暖的绒毛,刚好卡住她的脚,因而平日里穿起来十分费功夫,需要系上脚后的捆绳才能固定。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江念棠已经穿好了鞋。
赵明斐记得很清楚,绳结不是她常打的样式。
他压低眉眼,周身笼罩着恐怖摄人的气势,所过之处宫婢无一不退避三舍,心惊胆裂垂头躬身,生怕被盛怒中的陛下注意到,惹上杀身之祸。
屋内陡然陷入死寂无声。
赵明斐大步走到床榻边,在江念棠惊恐的表情里拖出她的脚。
“陛下,陛下……”江念棠的脚踝一凉,下意识想往回缩,却硬生生忍着随他拿捏。
她不明白今天怎么一个两个都对她的脚这么感兴趣。
赵明斐掌腹握住小巧白皙的玉足,指节的薄茧缓慢刮过足背,令江念棠升起一股头皮发麻之感,她的指尖反射性地陷入掌心,屏息抵抗内心的惧意。
他与顾焱的手其实也很像,两人常年练剑,连长茧的地方都相差无几。
然而顾焱抓住她时,她感觉羞赧和难堪,赵明斐抓住她时,江念棠只有恐惧和害怕。
赵明斐手中的力道其实并不大,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挣脱,完全无法与顾焱强行塞进靴子的力气相比,江念棠却失了反抗的勇气。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行为下,实则是对她心理的精准把控。
赵明斐料定江念棠不会,也不敢拒绝。
“去叫人抬水进来。”
江念棠的裤腿被他卷起,露出光洁匀称的小腿,赵明斐的掌心顺着脚踝往上抚摸。
江念棠忍住战栗的痒意:“这么晚了,叫水做什么?”
赵明斐目光深邃,似笑非笑看着戒备惊惧的人:“自然是沐浴。”
江念棠被赵明斐投入热水中,溅起的水花四溢,有不少扑在她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回木桶中,像她在流泪似的。
赵明斐直接拿起巾帕替她擦起来,袖子湿了大半,他盯着江念棠的脖颈,目光犀利似乎要穿透水面的花瓣。
江念棠被热水浸润的身体瞬间感受到一阵寒意。
“站起来。”赵明斐面无表情命令她。
江念棠水下的身体没有任何遮挡,难堪得不愿意照做,低下头躲开他锋利的眼神。
赵明斐沉默了一会儿,直接伸手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按在一旁的紫檀木春凳上。
春凳有半个人宽,长度几乎与江念棠的个头平齐。
她被迫赤/身/趴在上面,雪白的肌肤在氤氲潮湿的烛光下润得发光,令赵明斐移不开眼睛,心口激荡熊熊欲/火。
但一想到顾焱曾窥见她的一丝美,胸臆间的火立即变了滋味。
赵明斐眼眸微眯,一手压住江念棠挣扎的后腰,一手抄起旁边的软毛刷,沾上皂角对着她用力擦拭。
粗糙的毛刷掠过细腻的肌肤,激起阵阵颤栗,所过之处气泡如一颗颗雪白的珍珠般迸出,细密的气泡在他眼前翻涌,升腾,似雪絮,如碎玉,堆成一片片雪浪,随着她的背脊轻颤。
他攥住她的脚擦拭,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
江念棠备受折磨,又痒又疼,断断续续抽泣着,每次想要往前爬开都会及时被他拉住脚踝,冷漠绝情地拉回来。
身前身后都被软刷抚过一遍,浑身揉成嫩粉色,像早春的第一朵海棠。
就在江念棠以为折磨终于能结束后,赵明斐反复在刷她的脚,与身体其他地方相比,他格外卖力,好似要刮掉她一层皮似的。
第一遍,第二遍……江念棠在心里劝自己忍一忍,只剩下脚了。
虽然不知道他又被什么刺激到疯魔,但总归是要结束了。
第三遍,第四遍的时候,江念棠的脚已经疼的麻木,但心却骤然静了下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只盯着脚。
到了第五遍,江念棠即便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同来。
赵明斐的异常行为仿佛像一记重锤敲在她的心口,解开了顾焱今夜突然闯宫说要带她走的谜题。
江念棠背对赵明斐,握住凳脚的手指节发白,发抖,脸上和身上被热气蒸出的血色瞬息褪去,眼眸交替闪过震惊和惧怕等诸多情绪,牙槽绷紧,压着颤音开口。
“你早就知道了。”
第一句话艰难地打开,后面的变得通常起来。
“你知道今天来的人是谁,也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江念棠绷直背脊如快断的弦,咬牙回头。
赵明斐手里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闻言轻笑了声,只是眼中一片漠寒。
他大方承认:“是,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就是子期。”
最后两个字带着啖其血肉的狠厉。
江念棠呼吸急促,连带着胸口起伏剧烈,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力一挣,脚从赵明斐的手上成功逃了出去,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你!你无耻。”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刻意为之。
故意要她乘鸾车侍寝,故意安排顾焱随行,故意让顾焱发现她身上有伤。
江念棠双眸含恨盯视他,怒骂道:“赵明斐,你这个疯子,混蛋,简直枉为人君。”
赵明斐的脸被踢得偏了过去,闻言嘲讽地笑了声。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还是个暴君。”
江念棠脸颊一痛,被迫对上一张阴沉骇怖的脸。
第68章 第68章“为我去死,他一定很开……
春凳被彻底当成床榻使用。
江念棠身上的泡沫被反复碾碎,又重新摩擦产生更细碎的气泡,周而复始,到最后滑顺水润的皂角液变成干枯黏腻的粘稠状。
她身前是冷硬的木凳,身后是火热的胸膛,身体被磨得火辣辣地疼,让江念棠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声音也抖成破碎的哭腔。
赵明斐这个无耻的混蛋,明明知道一切,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戏弄她,戏弄顾焱,把他们当傻子一样玩得团团转,简直虚伪至极,歹毒至极。
她恨透他的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傲慢。
胸口的愤怒和怨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怒意成功压制身体的疼痛,内心的恐惧。
江念棠眼里噙着泪,死死咬住牙,就是不肯认错,不肯求饶。
委曲求全的隐忍没有换来她想要的结果,反而被人愚弄戏耍。
顾焱既然已经暴露,赵明斐左右不会放过他们二人,她再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赵明斐发狠地侵占她,想要听见她痛哭悔过,想要听见她低头屈服,然而无论他用什么手段,如何威胁她,也得不到半个字的回应。
她宛如一个呆愣的木偶,除了喘气和抽泣发不出别的声音。
然而她哭不是因为知道错了,只是被他弄疼后产生的生理性泪水。
绷直的身体因疲惫不堪而软了下去,后背摊平大片雪白,又晃又颤,摇曳生姿。
赵明斐忍不住伸手抚摸揉搓,既想在上面狠狠印下红痕,又难免心生疼惜,俯身一寸寸亲遍她的全身。
“念念,你若是现在认错,我暂且放过你。”赵明斐嗓音低沉,满含餍足。他说完觉得自己太容易原谅她,失了威严,于是加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
他停止动作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得到江念棠的回答。
随着沉默持续渐久,赵明斐的面色也逐渐骇戾,掐住她侧腰的五指几乎全部陷入温软的肌肤里。
他目光阴沉森戾盯着江念棠,像是要烧穿她似的。
浴室内一片死寂,只有江念棠断断续续无意识的喘息声。
赵明斐不耐烦地扭过她的身子,两人隔着朦胧氤氲的水雾四目相对。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强忍着咬牙切齿的愤恨:“说你错了,说你不爱他,说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江念棠撑着疲惫的眼皮仰头直视赵明斐沉厉的眼,心里忽然觉得好笑,这些话她才对顾焱说过一次,说的时候心痛如绞。
她痛,顾焱也痛。
现在该轮到赵明斐也痛一痛。
积压的委屈和恼怒如火山喷发般往外涌,让江念棠在这一刻催生出无畏的坚韧与勇气。
既然退无可退,那边不必再退。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赵明斐听得不由心神一颤,莫名有种想捂住她嘴的冲动。
然而江念棠的嘴出奇地快,“我没错,我不爱你,我心里永远只有顾焱一个人。”
她每说一句话,赵明斐的眼前就黑一度,周围像是被黑纱一层一层蒙上似的。
到最后,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江念棠的脸。
他额角突突的痛,藏在身体里的暴虐几乎瞬间释放,他死死盯着江念棠,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他的手高高扬起,在落到她脸颊只差一寸的地方时停了下来,转而握拳,狠狠砸在她颈侧的春凳上。
江念棠的头颅被震得嗡嗡作响,脸色煞白,但仍不惧地仰着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赵明斐大口大口地喘气,极力缓解汹涌澎湃的怒气,他眼中的阴云几乎凝成黑水要滴下来。
“只有他?”赵明斐的语气如困兽般嘶哑凶戾,令人闻之心颤胆寒。
江念棠也害怕,但她知道怕没有用,与其被他生不如死地折辱,不如临死前痛快一回。
她顶着窒息的压迫感,视死如归道:“我心里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明斐面无表情抬手拢住她的脸颊。
他的手背被砸出了几道口子,血顺着指缝流到江念棠的脸上,鲜红刺目,诡异危险,如同此时赵明斐看她的眼神。
“江念棠,你成功让我对你失去最后一点耐心。”
春凳倒塌的那一瞬,江念棠凄惨的哭喊吓得殿外守夜的宫婢们纷纷寒颤,渗人的声音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停歇。
右想被叫进来收拾的时候,看见江念棠双眼紧闭,浑身是血被赵明斐抱着,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下意识伸出指尖往江念棠的鼻尖下探去,触到微弱的气息后才缓缓呼出憋了半天的气。
右想在给江念棠擦拭完身体后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各处都能发现因粗暴而产生的淤痕,但全身上下没有检查出破口的伤处,怎么会弄得到处是血。
直到看见赵明斐手背一片血肉模糊,右想才恍然大悟,惊慌地朝外面人喊着请太医过来。
赵明斐的脸色骇戾阴沉,如漆墨的双眸里透不进光,一直盯着床榻上血色尽失的女人。
他仿佛失去知觉般,连太医给他取出血肉中的木屑,上药包扎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太医退下后,赵明斐一直守在床榻前没有离开。
江念棠一直在昏迷,右想和女医师给她处理伤处上药时也没有任何动静。
她双颊惨白,唇瓣覆了一层寒霜,就这么孱弱无力地平躺在榻上,胸口的起伏几乎趋近于无,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赵明斐的心忽然慌地跳了一下,学着右想伸出食指放在她的鼻尖下。
待感受到几不可察的鼻息后,他僵硬的背脊才缓缓松开,只是她连呼吸都是冰冷的。
赵明斐此刻愤怒又懊恼,愤怒江念棠说出那样伤人绝情的话,懊恼自己不该被妒忌冲昏头脑,让两人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烦躁地握拳欲往床榻边锤去,又突然卸力松开。
江念棠一连昏迷三天,赵明斐白日上朝,晚上就坐在榻边守着她。
他尝试过和她一起睡,但只要他一上榻,即便还没有碰到她,江念棠就像风中抖叶般颤个不停,像是被什么恶鬼缠上了般,嘴里无意识发出惨叫,眼缝争先恐后涌出泪水。
在右想和太医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赵明斐放弃与她同塌而眠。
赵明斐盼望江念棠早日醒过来,又怕她醒过来后继续说让他理智尽失的话,下一次,他不保证自己还能及时止住杀意。
“我当夜只差一点点就杀了她。”赵明斐召来严珩一,嗓音干涩道:“她太懂如何激怒我。”
江念棠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
赵明斐已经弄清楚顾焱是如何在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他一直躲在门后,等江念棠尖叫引一群人闯进来的时候趁机混进里面,殿内故意熄灭所有灯,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方便顾焱浑水摸鱼。
江念棠故意衣衫不整引起赵明斐的注意,利用他的独占/欲逼他不点灯,又拿捏住赵明斐不允许其他人窥见她的春色,算准他一定会让他们退出去。
只要顾焱跟着出了房门,就有逃离的机会。
不得不说,江念棠真的很聪明,算无遗策连他也被蒙了过去。
严珩一听完赵明斐的三言两语的叙述,不由好奇江念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一个两个都为她神魂颠倒的。
顾焱与她青梅竹马的感情自是不必多说,但赵明斐不是囿于女儿情长的人,怎么也被弄得失魂落魄,甚至要向他倾诉。
严珩一与赵明斐年少相识,知道他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几乎从不与人诉说心事,这次能被皇后逼到这个份上,也是独一份的奇观了。
他摸不准赵明斐的心思,怕被迁怒,于是选择闭上嘴,老老实实当个倾听者。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寂,空气凝滞在周围。
赵明斐闭了闭眼,抬手挥退他。
严珩一松了口气,他作为整件事的知情者之一实在是承受了巨大压力,一边是顾焱的兄弟之前,一边是赵明斐的君臣之义,帮哪边都让他心存愧疚,辗转难眠。
躬身退出大殿的时候,他莫名抬头看了一眼。
赵明斐的脸正对着大殿正门,天边的日光从门口斜照进入,恰好照到他的左半边脸,显得右半边格外阴森。他双眼失神地凝望着桌上某个角落,似乎在发呆,又好像在想什么。
严珩一从没见过他这样落寞又迷茫的神情,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一样难受。
赵明斐年少成名,后又历经宫变,生长在诡谲莫辩的深宫之中,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唯独情爱一事像个无知幼童。
在他的世界里,想要什么就必须拼命去争去抢,根本不懂何为妥协,何为让步。
严珩一叹了口气,重新走入殿内。
等他再次出宫,太阳早已落下,夜幕布满星子。
希望明日是个晴天。
*
江念棠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后看见靠在床榻边的侧影,登时眸光惊颤,身体也不自觉抖了一下。
赵明斐闭眼假寐,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江念棠身上,她一有动静,立即睁开眼。
他转头看她,就见江念棠满脸恐惧,正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爬起来。
在她仓皇逃窜下榻时,腰间被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箍住。
江念棠双手疯了一般猛地拍打,可这只臂膀如泰山般纹丝不动,她被推回榻里。
“你身上还有伤,别乱动。”赵明斐语气生硬:“躺好。”
他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厚绒被盖好。
啪!
赵明斐的脸被打偏了半寸。
江念棠咬牙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既然已经撕破,她再也不要对他曲意逢迎,刻意讨好,最坏的结果不外乎一死。
赵明斐眸光明明灭灭,阴沉骇戾得可怕,右脸颊上迅速浮起三道淡淡的红痕。
然而江念棠反倒是平静下来,扬起手作势要再打。
死之前能出口恶气,也不算白白遭了罪,刚才那一巴掌是为她自己打的,现在这一巴掌她为顾焱而打。
赵明斐猛地攥住白腻的细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折断它一样,他像是能看透江念棠内心所想似的,恶狠狠道:“打一下让你出气便罢了,别得寸进尺。”
江念棠完全听不进去,气得开始用脚,然而一抬腿,浑身就像散架了似的酸痛难忍。
昏迷前的记忆瞬间爬满她的全身,江念棠凄厉地叫了起来,咒骂他,让他滚,大逆不道的刺耳话如泉涌般往外崩,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赵明斐越听眉头越紧,才平复不久的杀意又被她轻易点燃,最后为了让江念棠安静下来,他只能手脚并用压制住她挣扎扭动的四肢。
江念棠被他钉在床榻上,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赵明斐能清晰地看见她眼白中颤抖的红血丝。
他缓缓低头,额头碰到她的眉心,轻轻蹭了蹭,好像在安抚她一样。
江念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但眼里的惊恐不减反增,让赵明斐内心一阵挫败。
忽地,他眼神变得极为可怕,手慌忙地钳住江念棠的下颌,力道大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竟要咬舌自尽。
赵明斐目眦欲裂,表情扭曲。
“你要敢死,信不信我现在就把顾焱绑过来,当着你的面凌迟处死。”
江念棠直勾勾盯着赵明斐,眼神没有出现他预想的退缩恐惧,而是一片如死灰般的平静。
赵明斐没由来的眉心一跳,耳边猝然回响起严珩一的话,突然有些后悔威胁她。
“随便……”
江念棠张嘴说话时唇缝溢出一缕鲜血,衬得笑容得格外妖娆艳丽。
“为我去死,他一定很开心。”
赵明斐当即就炸了。
第69章 第69章好像她永远逃不出他的五……
江念棠的唇瓣被血染成醾艳的红,她的声音因为舌头受伤含糊不清,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赵明斐的耳朵里,再深深刺入心脏。
“他不会怪我害了他……”江念棠想到顾焱,眼眶热了起来,眸底涌动着后悔。
早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一死,那晚她不会对他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江念棠若能重回当夜,她一定会选择勇敢地跟他走。
也许还没有出宫门就会被抓回去,或者直接被乱箭射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他们牵着手走了最后一程。
“今生太短了。”
江念棠从没想过有一天倾吐这些隐秘心事的对象会是赵明斐。
她躺在榻上仰视赵明斐,幽幽叹道:“早点结束也好。”
细数她和顾焱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每一次见面只能匆匆说一两句话,长明宫那夜是鲜有的长久,她却说了那么多伤他心的话。
若有来生,她想早点遇见他。
江念棠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想和顾焱再续前缘。
赵明斐的手猛地紧握成拳,每一节指骨都咯咯作响,理智和冷静顷刻间崩塌。
今日严珩一劝谏他适当退一步,给江念棠松口气的话还在他脑子里盘旋,然而这个念头顷刻间被怒火烧得灰飞烟灭。
他今日若是退步,往后只能一退再退,直到被她踩在脚下践踏。
决不能退!
赵明斐面容扭曲至极,额角青筋凸起,手掌不受控制地移到江念棠的纤弱的脖子上,霎时印上几道骇人的紫痕。
眼前蓦地浮现这几日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榻中,呼吸随时会停止的孱弱模样。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粗暴地撕下一旁的纱帐,拢成条状塞进她的唇齿间,既防止她寻死,又能止血。
做好这一切后,他的双手背在身后相互制衡着,生怕自己忍不住掐死她。
赵明斐低垂着眼冷冷凝视江念棠,鲜少有人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他还舍不得,杀不得。
一口郁气如鲠在喉,发泄不了,吞下受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愤怒又无力。
面对赵明斐阴鸷冰冷的眼神,江念棠干脆闭上眼偏过头去,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她,自己再奴颜婢膝,委曲求全也没用。
就在江念棠累得昏昏欲睡时,赵明斐开口了。
“顾焱,年二十三,龚州人士。”
江念棠蓦地睁开眼,奇怪地看想赵明斐,他说这些给她听是什么意思。
“五岁时,其父与当地豪绅起争执,被逼离故土来京寻亲。六岁丧母,七岁丧父,八岁沿街乞讨,三年后被人收养。”
“好景不长,一年后这户人家因得罪国公府而被下狱,顾焱又成了孤儿。”
赵明斐的语调平缓,像在念一本经书,毫无情绪。
江念棠的平静的心却揪了起来,她知道顾焱以前过得不好,他却在自己面前几乎不提曾经的苦难,眼睛里总是对未来的期盼。
“半年后,他被慈恩寺的一位师傅捡回去养在身边。”
赵明斐的声音忽地变得极轻,“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了你。”
江念棠眼前浮现那年夏雨如瀑,她浑身湿淋淋地跪在佛前,恳求佛祖让她娘的病好起来。
从天而降的少年递给了她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温柔地说明天一早东西就会送到她手里。
“他十五岁进入千山武馆学艺,十八岁被严珩一看中带在身边做事。”
赵明斐比顾焱小一岁,在十四岁时借着推行新政的名头创办千山武馆,顾焱正好是第一批入学。
他气定神闲继续道:“五年以来,他出过大大小小的任务七十二次,其中二十一次轻伤,八次重伤,还有两次生死一线,换来严珩一对他的看中,以及今日的地位。”
江念棠的嘴说不出话,鼻息却重了些,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急躁。
赵明斐忽视她的变化,淡淡评价:“以一个孤儿的身份走到现在的位置,堪称奇迹。”
他重新坐回床榻边,瞥了眼江念棠颤抖的唇瓣,斯条慢理替她解开束缚,冰冷的眉眼慢慢带出一丝笑。
“你知道他被利剑刺穿胸口,剑只要再偏半寸就会一命呜呼吗?
“你知道他中过催魂散,躺在床上被万箭穿心的滋味吗?”
“他总是挑最危险的任务,一是因为赏金足够丰厚,二是可以引起严珩一的注意,快速获得权势和地位。”
“他付出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艰辛才有今日,如今却要被你轻而易举毁掉。”
赵明斐的声音戛然而止,居高临下俯视她,眉眼忽而弯了弯。
“江念棠,你好狠心啊。”
嗓音轻柔,却如利刃直插人心。
江念棠杏眼瞪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滚而落。
她怎么不知道。
她比谁都清楚顾焱的辛勤,夙夜不怠,风雨无阻地练剑,日劈三千下只为了纠正偏差毫厘的剑势。
学武这条路比想象中的要艰难,顾焱入门太晚,身量已经长成,即便他领悟力再高也无法跨越身体极限。
然而他为了江念棠立志要成为最优秀的剑客,不惜重塑筋骨,付出其他人三倍的努力与时间弥补差距。
江念棠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如车裂般拉筋断骨的疼痛。
她趁着上香去看望顾焱时哭着让他放弃。
顾焱瘫在床上使劲摇头,安慰她说不痛。
怎么会不痛,他分明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是强行挤出来的。
还有顾焱受的伤,每一道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后腰曾被刀剑砍伤,与赵明斐相比还多了数道疤痕。
要不是被逼到绝路,她怎么舍得让顾焱去死。
她之前试过激怒赵明斐,想要他在愤恨之下杀了她,从而断掉追查顾焱这条线,以失败告终。
江念棠含血怒目而视:“是你逼我的,是你不肯放过他。”
毁掉这一切的分明是他。
赵明斐笑容更真切几分,背在身后的拳头缓缓松了松。
他就说,江念棠骨头再硬,总归还是个人。
他不信没有办法拿捏她!
赵明斐拿捏住她的命脉,从容不迫道:“我从没有说要杀他,否则他早就是一具尸体。”
任凭顾焱剑术再高超,也挡不住三百铁骑。
三百不行,他还有三千,三万,三十万。
江念棠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住心底的憎恶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赵明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伸手去触碰江念棠的脸,微凉的拇指用力按住她的嘴角,挂下残留在唇瓣的血迹。
“顾焱现在还能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不需要江念棠回答,看着她自言自语道:“因为今晚上你没有跟他走。”
如果江念棠愿意,凭他们的脚程至少能离开后宫范围。
赵明斐知道江念棠选择留下来只是迫于他的威慑,但她到底是选择了自己。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赵明斐要的就是她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边,哪怕是出于害怕,畏惧。
“所以我给你一个奖励。”
“恭王看中顾焱的武艺,想要他从军。”
江念棠的眼眸中闪动着不可置信,“你……你愿意放他出宫?”
赵明斐竟然愿意饶了他。
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清醒清醒。
“条件是你怀上我的孩子。”
赵明斐语调轻快,“一命换一命,交易很公平,不是吗?”
这下轮到江念棠变了脸色。
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根本没办法做到。
*
顾焱这几日内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
长明宫闭宫三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他想发设法打听出是皇后娘娘又病了,听说是有人半夜闯入,吓到娘娘,她受了惊吓卧床不起。
顾焱很清楚这是假话,只是摸不准是江念棠自导自演,还是赵明斐故意放出风声引他上钩。
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说明念念的计谋一定被识破了。
一想到她身上的伤痕,顾焱恨不得直接杀进去。
他的脚已经踏出值房,立刻又退回来。
不对。
赵明斐若是知道闯入的人是他,怎么会三天都没有动静。
顾焱走到窗前用手指戳破一个洞,观察院内周围,三两聚在一起说话的,独自扎马步练基本功的,还有来来回回进出的同僚。
一切都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顾焱想到一种可能,念念死咬住没看清当夜的人,赵明斐还没找到那个人是谁。
如果他现在贸然暴露,只会害了江念棠,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思及此,顾焱不得不继续隐藏。
另一厢的长明宫内,赵明斐在等江念棠的回答。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插手恭王手里的军务。”
但弄些小动作让顾焱死在战场上,赵明斐还是能做到的。
江念棠也不傻,恭王是赵明斐的叔叔,两人关系如父子般亲近,即便他不明说,只要暗示一二,恭王自然愿意帮他悄无声息除掉顾焱。
赵明斐像是看穿她内心顾虑,似笑非笑道:“你不信可以改天去请恭王妃进宫,他们夫妇两都对顾焱青眼有加。”
这件事江念棠自然要求证,她第二天就忍着身体疼痛请恭王妃入宫小聚。
江念棠没心思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与顾焱有旧,听闻恭王看中他的才能,想要收归麾下。我冒昧问一句王妃,可有此事?”
恭王妃愣了下,没想到江念棠认识顾焱,忽然明白了丈夫说陛下对顾焱态度奇怪的原因。
原来有缘出在皇后身上。
恭王妃看似清冷不染凡尘,实则心思玲珑,立刻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赵明斐既然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动顾焱,说明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男人的忌妒心在作祟。
“确有此事。”恭王妃想起顾焱的样子,露出怀念的眼神:“他长得有些像我死去的二哥,所以我和王爷才注意到他,又发现他身怀技艺,不禁起了惜才之心。”
江念棠与恭王妃打过几次交道,能看出她这番话不是编出来糊弄她的,尤其是王妃哀伤的眼神让可信度又增一分。
恭王妃很在乎家人,不会随意编排自己的亲哥哥,他还是个逝者。
“顾焱从前帮过我几次。”江念棠握住恭王妃的手,笑道:“如果有一日他投身入王爷麾下,希望您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
“自然。”恭王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第一眼看见娘娘一样亲切。”
送走恭王妃,江念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傍晚,赵明斐踏入长明宫时,江念棠主动迎上来。
“我答应了。”
赵明斐轻佻地捏住她的下颌,浅笑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江念棠抿紧朱唇,他成竹在胸的样子真是令人讨厌,好像她永远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第70章 第70章百年以后也要跟他埋在一……
赵明斐的手改成贴住江念棠的脸颊,掌心冰凉,冷得她到抽一口凉气。
“躲什么?”赵明斐五指一收,钳制住乱动的脑袋,笑道:“昨日忘记跟你说了,这个约定是有时限的。”
江念棠怒目而视:“你想出尔反尔?”
“我又不是傻子。要是你想办法避/孕,一直怀不上,我总不可能白白等着。”
江念棠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赵明斐知晓她服用朱砂的事,故意来试探她的反应。
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的知道,哪怕只是怀疑,今夜进宫门时不会这般风平浪静。
“你又想怎么样?”江念棠因心虚而气短,声音弱了下来。
她愤恨无力的模样让赵明斐非常愉悦,“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
江念棠觉得被戏耍了,愤怒地瞪着他:“这根本不可能办到,你欺人太甚,就是在耍无赖。”
赵明斐眼眸骤眯,而后低笑起来。
“我欺人太甚……”他嘴里咂摸着这几个字,猛地俯身,弯腰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朝着床榻方向走去,大笑起来:“今天我让你瞧瞧什么叫欺人太甚,什么叫真正耍无赖。”
条件没谈好,江念棠不想便宜他,被扔进床榻瞬间奋力挣扎着往下爬。
赵明斐冷眼旁观她徒劳无益的反抗,像逗小雀似的在她即将落地前不紧不慢攥出她的脚踝,硬生生拖回去。
“你再拖下去,又过一天。”
江念棠动作一顿,气愤地喘着粗气,却拿他没有半点法子。
赵明斐面无表情道:“君无戏言,第九十一天太阳落山之前,你肚子还没有动静,朕会亲自砍下他的头送到你面前。”
他不理会江念棠僵硬又恼怒的神情,扯松襟扣直接把人推倒在床榻上。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温情。
赵明斐动作粗鲁,江念棠咬牙一声不吭。
任他如何折磨,她都绝不肯哭出声来,泪流满面也只是紧紧咬住唇,磕破了血也不向他求饶。
赵明斐见状愈发卖力地折腾,像是一定要听见她叫出声,叫他屈服于自己。
江念棠不仅仅眼眶发红,脸颊,唇瓣红得像被蒸熟了一样,到最后全身都笼罩一层海棠色的水光。
赵明斐呼吸紊乱,冷硬的心肠被红色暖了些许,抬手撇开她濡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嗓音低哑。
“念念,说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
江念棠轻颤了睫毛,眸子里泛着潋滟水光。
“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不想碰任何关于你的一切。”
赵明斐脸色一僵,紧接着变得极为可怕,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藏了一头乱撞的野兽。
“那你想见到谁?”
赵明斐卖力作弄她,手不知不觉移到汗涔涔的脖颈上,压迫感十足。
江念棠现在一点也不惧怕他,她已经看出来赵明斐真的舍不得杀她,否则她早就死了千百次。
但他不肯放过她,他要折磨她。
既然如此,凭什么要顺着他的心,让他快活。
“我想见谁你不知道吗?当然是顾焱。我爱他,我对你好也是因为他。你们身长相同,体型一样,连穿的鞋码都丝毫不差,你在我心里就是他的替代品。现在他回来了,你这个赝……呜呜!”
赵明斐的手用力捂住江念棠的嘴,把还未说完的话生生压回喉咙里,逼她囫囵吞下去。
他怒极反笑:“见他……怎么见他?”
赵明斐的目光像寒刃一般,寸寸刮在她泛红的肌肤上,激得汗毛直立。
“用你这副样子去见他吗?”
他恶狠狠咬住江念棠通红的耳垂,也不知道她是憋的还是气的,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还能在我身/下潮涨。你的爱真廉价,还不如你的身子值钱。”
江念棠又屈辱又难受,气得泪水争先恐后逃离眼眶。
无论内心如何不愿意承认,但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赵明斐对她身体的了解超过她自己。
起伏的呼吸,绯红的双颊,氤氲的眼眸,无一不在彰显她确实在他手里情/动难抑。
她恨自己不争气,恨赵明斐撕下这层遮羞布。
他太懂杀人诛心,知道往哪里扎她最痛。
江念棠的哭不同与以往,看见她伤心欲绝的脸,赵明斐心里没有一点痛快的感觉。
她何尝不知道如何戳他的痛处。
过往种种的示好都是假的,赵明斐每每想起江念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犹如锥心刺骨。
它们像一颗颗包裹着毒药的糖,赵明斐舍不得丢,吃下去又痛。
就这样吧。
他们就这么过下去,纠缠在一起。
她说过不会离开他,就必须做到,不允许反悔。
往后日子还长着,他有的是手段和力气磨掉她的心气儿。
他们是夫妻,她就算喜欢其他人又怎么样,百年以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
赵明斐没有看晕厥过去的人,拾起地上的衣物穿好,冷着一张脸踏出长明宫。
掀开厚重的毡帘,右想迎上一张阴沉的脸,她低头行礼,准备走进去收拾残局。
方才里面的动静隔着门也能听得清楚,床榻摇晃的声音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听得她心惊肉跳,还通知了太医院的人候着。
“等等。”赵明斐声色沙哑,带上些许情/事后的餍足,但右想仍能分辨出其中蕴藏的冷意:“不必收拾,等她起来自己洗。”
她不是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吗,他偏要她时时刻刻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赵明斐漫不经心拢了拢袖口,迎着风雪走入薄雾晨光中。
御书房里没烧地龙,只在中央放着一鼎三足盘龙吐珠的暖炉,热气遇上冷天碰撞出袅袅白雾。
赵明斐端坐在浓雾之后,提笔专注地批改奏折,鲜红的朱砂如索命钩游走在白纸黑字间。
左思低头躬身进来,神色游移不定。
赵明斐扫了眼又回到案几上,“有什么直说。”
“长明宫来报,皇后娘娘将屋子里的东西都摔了。”
听到下面来报时,左思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在他印象里,皇后娘娘内敛温顺,性子柔和,说话时声音也总是带着几分拘谨和不自信。
到底是庶女出身,从小受到的教养不比名门贵族的嫡女仪态万千,落落大方。
但陛下喜欢,他自然不敢怠慢。况且皇后娘娘从不惹是生非,十分省心,伺候这样的主子也没什么不好。
赵明斐听了后倒没什么反应,面对江念棠性情大变,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你等会重新挑些东西送过去,找轻便些的,摔起来不费劲。”
左思“啊”了声,半天才回过神。
“等等。”赵明斐无视左思脸上的诧异,“库房里有进贡的琉璃盏,全部送过去给她摔。”
左思的表情像是被什么砸傻了似的,目瞪口呆地领命往外走。
御书房再次安静下来,赵明斐指尖的狼毫悬在空中,鲜红的墨汁凝在笔端,悬而未落。
江念棠的脾气其实大得很,只是平日里都藏在她柔弱的外表下。
示弱是她的伪装,一旦她发现没用就会露出本来面目。
从他们第一次云雨时赵明斐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泣泪涟涟求他慢点,轻点。但他当时一心只想确认她属于他,再加上男人一旦开了弓,箭矢没有射出去是不会停下来的。
他嘴上哄她会轻一点,但身体完全背道而驰。
江念棠软着来没用,就开始硬着反抗。她拼了命的挠他掐他,她看着柔弱,实则力道不小,好几次他都疼得眉头直皱。
只不过疼痛令他更兴奋罢了。
后来他去照镜子,背上的伤痕又多又密,特地吩咐右想按时给她绞指甲。
赵明斐对她这些小脾气十分包容,只要她脑子清醒,别再私会顾焱,也别想着离开他,她想砸多少东西出气都行。
笔尖的朱砂泪越聚越多,忽然不受力地砸在奏折上,激出一团四散的红点,像血泪一般。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写下一个准字,盖住这段短暂的失神。
日光西移,暮色笼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像铺了一地灿灿的金子,反射着嶙峋的光。
赵明斐踏光而来,所过之处投射浓密的阴影。
长明宫里的东西换了许多,一套绚丽的五色琉璃盏放在江念棠手边,衬得她露出的腕间肌肤晶莹剔透。
江念棠一人孤坐在美人榻前,侧着脸不看他,也不起身相迎,神情冷淡看着透过琉璃盏斑驳的烛影,露出倔强的颈线。
赵明斐笑笑,跟外边说了句晚膳推迟。
江念棠原本如木鸡般呆愣的表情瞬间像是活过来,眼眸迸射出熠熠的火光。
准确来说是携带恐惧的怒火。
她不自觉站起来往后退,又强忍惧怕挺起胸膛,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
殊不知煞白的脸颊,无意识颤抖的唇瓣都在出卖她内心的不安,但她偏偏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无畏。
勾得他心都酥麻了。
有时候赵明斐也会有片刻恍惚,江念棠到底是哪一点对他有这么致命的吸引力。
她的关心和爱护都是虚假的,她的讨好与奉承都是伪装的。
赵明斐想不明白,但也不必想明白,左右人在自己身边,他想如何沉迷都可以。
他眸光微暗,内心叹道今夜晚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床帐深处又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赵明斐略微抬起头去看身边的娇人儿,此时她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固执地翻身对着墙面,给他留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伸手想揽住她的腰,被狠狠拍了下手背,力道不大,拒绝意味十足。
赵明斐默了下,面容扭曲道:“我今天见到顾焱了,他到处暗中打听你的消息”
江念棠不出他意料地抖了抖身子。
赵明斐刚平复的火气又有冒头的趋势,嗓音潮湿:“现在想想,留着他也不错,看你们相爱又不能相守的样子十分有趣。”
面前的呼吸声渐重,赵明斐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意,总算不是他的独角戏了。
他继续拱火:“你好好伺候我,让我高兴。等你怀上孩子,我就允许你去见他。”
江念棠气得浑身发抖,五脏六腑好似被烈火焚烧,她极力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告诉自己他就是故意在报复她。
赵明斐偏偏还要靠上来,强势把她翻回去,摸上她的小腹讥讽笑道。
“到时候,你再去跟他说爱这个字。”
江念棠恨得牙痒痒,再也忍不住当场扑上去咬住赵明斐的肩膀,又是新一场抵死纠缠。
往后几日,两人分明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事,他们却像仇人一样互相伤害对方。
江念棠越来越不畏惧赵明斐,或许是她藏着心里的秘密已经完全暴露于他眼前,竟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从前她在江府伏低做小,卑躬屈膝是为了活下去,但显然赵明斐不吃这一套。
他是个目标极其明确的人,无论她说好话还是恶语,对他的决定不会产生半点影响。
既然如此,她何必听他的奚落却不反驳。
赵明斐的精力实在是用之不竭,江念棠现在比他更想怀上孩子。
为了尽快排掉体内的朱砂,她每日早膳点名要喝牛乳,午间小憩后又饮一大碗绿豆汤。
赵明斐知道后皱了皱眉,一下子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好吩咐下面的人看好她,吃食上的东西务必要谨慎小心。
左思进来跪下: “回陛下,李太医回京了,要不要现在召他进宫。”
赵明斐随手阖上批好的折子,看了眼墙角的漏刻,“传,直接到长明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