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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原来你不怕黑。”……

    宫宴的酒已过三巡,朝臣们都不免放松下来。

    一部分人醉眼朦胧,压根不知道席间少了哪些人,一部分人理智犹在,却也不会想太多。

    宫宴冗长,需等到子时钟声响起方才散宴。不少人会中途离席醒酒散心,活动筋骨,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江念棠离席后终于摆脱诡异的氛围,心里不免松了口气。

    更换衣物的间隙,看了眼靠墙摆放的漏刻,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想到回去又要面对沉抑的气氛,江念棠揉了揉头疼的额角。

    她自知是引发两道风暴碰撞的那只的蝴蝶,干脆决定去御花园散散步。

    然而近日宫宴,进宫的人多,中途来御花园散心的也多,江念棠时不时就能碰上人,免不了一番寒暄。

    她烦躁地想还不如回去坐着。

    “我不想走石林那边,人少又黑,我害怕。”不知哪个宫人忽然说了一句,传到江念棠耳朵里,她目光一移。

    东南角漆黑一片,人迹罕至,她从前去过那边几次,是太湖石雕琢的石林假山。

    石林地处偏僻,知道的人少,基本上碰不到人。里面道路错综复杂,赵明斐派人来寻她也要费些工夫,又得拖延片刻。

    江念棠有时候觉得透不过气来,既不想看见顾焱,也不想看见赵明斐,更怕他们两个撞在一起。

    想着想着,脚已经往石林方向去,她打算躲躲清净,等快到子时再回宫宴上。

    夜风穿过太湖石被风雨侵蚀的天然洞隙,呼啸如鬼厉。

    微雨瑟缩贴靠在江念棠身边,提着一盏宫纱灯惊惧害怕地环顾四周。

    天空的云遮住冷月,微弱的光艰难划破浓重的夜色,偶然落在假山一隅,嶙峋的太湖石宛如志怪传奇里的山海异兽,狰狞恐怖。

    在微雨被吓得尖叫第三次后,江念棠头又开始疼了。

    “你去外面等我,我自个儿逛逛。”

    微雨当然不肯答应,强忍着恐惧陪江念棠漫步在石林小道里,脚步声被雪掩埋,一丁点儿动静会被无限放大。

    嘎吱——

    前方有根枯枝无端折落下来,枝头末端刚好刮到微雨的脸,凉飕飕,冷冰冰的,当即把她的魂吓没了一半,黯淡的火烛忽然熄灭。

    周围顷刻间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一只手悄然无声地搭上江念棠的手腕。

    江念棠半眯了眼,挣脱微雨惊慌失措的手,叮嘱她。

    “站在这里别动。”

    她被手的主人带走。

    假山石林里的小路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其间还有三面环石形成的半封闭空间。

    云散月出,清冷的月辉蒙在两人身上,刚好够彼此看清对方的脸。

    江念棠眉头轻皱,不赞同道:“顾焱,不,现在应该叫你赵焱,你不该再和我见面。”

    顾焱瞳孔一阵刺痛,干巴巴道:“我一直都是顾焱,你的顾焱。”

    江念棠听见他的话只觉得心口沉沉的,深呼吸一口,沉声道:“你究竟要执着到什么时候?你现在已经拥有了大部分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好好珍惜,不要破坏它。”

    顾焱却说:“可我失去了你,念念。我宁可不要这些虚名利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那么重要。”

    江念棠绝情地打断他:“顾焱,比起你我的性命,在不在一起不重要。”

    顾焱嗓音喑哑:“怎么不重要,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娶你为妻。”

    江念棠摇头:“不是的。你忘了我们从前在慈恩寺大殿前,向佛祖许过的愿吗?我希望有一日带着娘逃离江家,你想要有一个家,现在我们都实现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顾焱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她。

    江念棠的目光软了下来,“真的,我由衷替你高兴。你有了疼你爱你的爹娘,可爱懂事的弟妹,荣华地位,锦绣前程,可以去做许多从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

    “你还记得曾说有朝一日想用手里的剑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让他们不用再向你的养父母一样被豪绅欺凌,背井离乡。”

    “你还可以游历大好河山,结识志同道合之人,把酒言欢。”

    “子期,”江念棠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你现在的人生就是我心中期待的样子,不要破坏它,你也别再与赵明斐作对。”

    想到赵明斐睚眦必报的性子,江念棠劝他:“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时间会冲淡一切,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轻软的嗓音像月华流动,裹挟冬日里的凉雾,柔中带凉,刺在顾焱嗓子里叫一时间无法接话。

    江念棠抬头,双眼泛着莹莹的光,潋滟动人,眸光细细描摹今日的顾焱,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出来。

    “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你以后再也不要单独见我。”

    耽搁太久,她怕微雨找过来,说完转身决绝离开。

    还没走两步,她被人从后面抱住双肩。

    江念棠浑身一震。

    “不要……”顾焱的头抵在她的肩头,颤抖地哭了出来。

    顾焱清楚,江念棠方才的话是在下最后通牒,他没由来一阵心悸惊惶,逾矩做出从前不敢做的事。

    他求她:“念念,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别过。”

    顾焱像被抛弃狼犬,绝望地哀求主人重新收留他,为此他愿意妥协。

    “我答应你,以后都不跟他正面起冲突。你不要赶我走,不要不见我。”

    “我不求其他,只求能偶尔看你一眼,行不行?”

    江念棠眼中猝然划过两行清泪,难受地闭了眸。

    月光照在晶莹的泪珠上,反射出犀冷的光,刺伤偷窥者的眼。

    远处高楼悬空的栈道前,赵明斐单手持千里眼,面无表情将相互依偎的男女一览无余。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似乎还不到一炷香,但漫长到足以看清顾焱有几根手搭在江念棠的肩上,他的脸,他的胸口碰到了她身体的哪个部分。

    足以让他在脑海里想出数百种让顾焱痛苦死去的方法。

    赵明斐此刻的脸色阴戾骇人,愤怒得想将底下那两人射成筛子,千刀万剐。

    他丢下千里眼,冷酷命令左思拿来弓箭。

    左思战战兢兢递上,心里忍不住琢磨陛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气成这样,胸前起伏的幅度明显到好似要撑破衣衫,他甚至听到了后槽牙研磨的刺耳声响。

    赵明斐接过,绷直身子,决然狠厉地对准他们的脑袋。

    被欺骗,被戏弄,被背叛的耻辱,让他震怒,让他狂躁。

    他的眼里中似有两团幽火,若是能化为实质,他们早已被烧得粉身碎骨。

    弓弦被拉到极致,弦筋发出吱吱的响声。

    赵明斐箭无虚发,骑着马也能射中天上的飞鹰,他知道自己只要松开手指,箭矢一定会在瞬间射穿他们两人的脑袋,一箭双雕。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如此影响他的心绪,一直插在他心里的那根刺也会随着他们的死亡逐渐消散。

    只要松手,一切都结束了。

    赵明斐的手指却跟僵住一样,慢慢颤抖起来,箭矢的准头也逐渐偏移。

    最终,他不甘心地丢了弓,折断箭矢。

    “告诉李玉,不许放他们离开。”

    赵明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当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腑时,他冻得打了个觳觫,阴着脸转身下楼。

    杀不了,那就只能把顾焱逐出京城去恭王封地,永不许归京。

    夜会皇后,这个罪名压下去,恭王夫妇即便再舍不得刚寻回来的长子,也必须让他走。

    与此同时,江念棠睁开眼,冷静坚决地一根一根掰开顾焱的手指。

    他和赵明斐一样指腹略带薄茧,指节修长,摸起来十分有力量。不同的是,她从来没有能挣脱赵明斐的五指,然而顾焱却不会反抗她。

    江念棠没有回头,淡淡道:“赵世子,你逾矩了。”

    她不去看顾焱的脸,提裙往前。

    “谁在那!”

    顾焱声音骤然凌厉喝了声。

    江念棠惊得定住了脚,难道是微雨找了过来。

    顾焱越过她,挡在她的身前,目光冷戾看着前方的巨型太湖石,“再不出来,别怪我动手。”

    “那什么……我真的是无意路过。”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位披着胭脂色大氅的贵妇人,月光漫过她的下颌、嘴唇、鼻尖,最后露出真容。

    严夫人从容不迫福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又对顾焱颔首示意:“见过赵世子。”

    江念棠心里不由发紧,严珩一的夫人,被她撞见岂不是就相当于被赵明斐知道她与顾焱见面的事,不知道她到底听到多少,看到多少。

    顾焱眼眸半眯,眼底酝酿着淡淡的杀意,垂在右侧的手臂紧绷,五指并拢化作手刃,随时准备动手打晕她。

    严夫人看出两人心中顾虑,也不解释,而是提醒他们:“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往这边赶,两位还是快些离开。”

    空中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细细密密的铃声。

    顾焱脸色微变:“不好,有十几个人触发了我来之前布置的警铃。”

    江念棠没想到赵明斐来的这么快,催促顾焱:“你快走,我留下来。”

    顾焱回头看她:“不行,要走你走。”

    他怎么可能把江念棠留下来单独面对赵明斐。

    江念棠理智分析:“他们一定会包围这座石林,我现在走出去一定会撞上他们。你不同,你可以用轻功借夜色离开,只要你不被抓到,我就没事。”

    她出来散心没有知会赵明斐一声,最多被问责一番。

    严夫人再次善意告诉两人:“行不通,论剑术李玉比不上世子,但论轻功,他当世无二。有他在,世子逃不掉的。”

    铃声越来越近,顾焱表情变得凝重。

    江念棠急得脸色发白,绞尽脑汁想破局之法。

    严夫人恰到好处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我有个方法可以帮两位,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李玉带人堵住假山石林所有出口,地毯式搜索往中心靠。

    当他看见手底下人发出信号后,立马带人围上去。

    “怎么是你,你们?”

    李玉诧异地看着被带刀侍卫围着的两人。

    顾焱正要开口,严夫人抢在他前面,冷笑了声:“李将军想找谁?”

    李玉被她怼回来,一时无言,眼神询问手下。

    手下上前一步附耳道:“属下来的时候,就只看见赵世子和严夫人,没有其他人。”

    “有什么话不能大大方方说,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人。”严夫人嘲讽李玉:“李将军,我和赵世子犯了什么王法吗,值得你大半夜兴师动众来抓我们。”

    李玉抿了抿唇角,崩着一张脸:“严夫人和赵世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单、独。”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哈!这难不成是禁地?”

    面对位高权重,连严珩一都要敬上三分的李玉将军,严夫人却态度轻慢:“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刚好遇到同样散心的赵世子。我听严珩一总说世子剑术一流,想请他有空指点一番,于是便攀谈起来,这有什么问题?”

    李玉握住手里的剑,不敢直视严夫人的灼灼双眼,“他到底是外男,你已成亲,怎么能……”

    “怎么不能?”严夫人振振有词:“大虞哪一条规定成婚妇人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不能和别的男人讨论剑术。”

    李玉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来抓人的汹汹气势顿时削弱三分。

    顾焱发现自己根本插进嘴,默默站在一旁,强忍着余光不去看向某处黑暗里。

    “行了,天色不早,马上就要敲守岁钟。”严夫人随意抚了抚鬓角的金步摇,“我要回去了,否则等会儿陛下责罚,你我都担待不起。”

    她往前走了几步,人墙挡住去路,严夫人冷冷看着李玉。

    八尺高的汉子在她面前仿佛矮了一头,垂眸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严夫人走了两步,回头朝顾焱浅浅笑道:“赵世子一起走啊,我的儿子一直嚷着想学剑,路上还想跟世子再探讨交流一下好的训练方法。”

    顾焱看了一眼李玉,见他没有阻拦,提步跟上去。

    两人并肩走在崎岖的石林道上,顾焱忍不住想回头看,被严夫人制止。

    “他的目的是抓你和皇后,你走了,他不会多留的。”

    顾焱低声问:“为什么帮我们。”

    严夫人默了默,发出一声极轻极短的笑,“大概是我被你的孤勇感动了。所有人都劝你放弃,就连你爱的人也要你别再执着,但你依旧咬牙坚持。”

    你很像当年的我。

    严夫人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把人安全带出石林后就告辞了,并告诉顾焱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犯了欺君之罪,让他放心自己不会出卖两人。

    顾焱抱拳感谢,飞速消失在黑暗里。

    严夫人目送他离开,转身上另一条道时碰见李玉。

    他侧身对着她,无奈叹了口气:“妙琴,你不该沾上他们的事。”

    严夫人听见这两个字像是猫被踩了尾巴,瞬间炸起来:“你住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李玉呼吸微顿:“对不起。”

    “承受不起。”

    严夫人转头欲往另一个方向走,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

    李玉知道严夫人不肯原谅他,但为了她的安全,他不得不追上去苦口婆心劝她离顾焱远一点,免得被陛下的怒火牵连。

    严夫人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哈哈大笑,嗓音骤然变得尖锐。

    “你是个懦夫,不要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懦夫。”

    “当年你但凡有顾焱一半的勇气,我们……”说着说着,严夫人喉咙不知不觉潮哑起来。

    李玉想说什么,又止了声。

    “罢了,还说这么多干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她吸了口冷气,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既然你选择做他的好兄弟,就别后悔。”

    丢下这句话,严夫人快步离开。

    江念棠依照严夫人所说,在暗处的凹槽里藏了起来,等人全都走完后才从里面出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石林假山一会儿又变得暗沉寂静。

    江念棠屏气凝息,确认周围都没人之后顺着来时的路离开,她要先找到微雨,再回宫宴。

    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走这一趟,差点引起腥风血雨,心里不免有些后怕。

    她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微雨,也不敢大声喊她的名字,生怕那群人没有走远,又被召回来。

    眼看离子时越来越近,江念棠只能放弃,打算先出去,再叫些人进来帮她找人。

    江念棠摸黑而行,不多时就走出石林,一抬头,看见前方有个黑影背对她。

    她以为顾焱又回来找她,刚要出声赶他,人影忽然回头。

    赵明斐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原来你不怕黑。”

    第82章 第82章“我和他的拥抱相比如何……

    赵明斐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李玉没有成功抓住他们两人,不由感叹顾焱实在是命大,三番五次都能从他缜密完全的部署中逃脱。

    平溪猎场凭自己的高超武艺,长明宫有江念棠出奇制胜为他遮掩,今夜又从天而降一个严夫人替他对付李玉。

    李玉心思细腻,办事稳重,交代他的事几乎从未出过纰漏。

    他一生只有严夫人一个软肋,竟然都能被顾焱遇上,还能让严夫人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帮他。

    赵明斐想到自己出生时钦天监在先帝示意下批的“紫薇临身,天命所归”命格,细细想来顾焱比他更符合这八个字。

    江念棠听见赵明斐声音,刚松下来的心弦登时重新绷直,像有根绳子勒住她的脖子。她万万没想到,赵明斐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赵明斐见她一动不敢动,眼神慌乱害怕,怒极反笑:“你敢与他在这处私会,如今怎么连回答我的问题都张不开嘴?”

    江念棠想反驳,此刻喉咙像是被冰凝住,发声都艰难。

    赵明斐一步一步朝江念棠走去,他的脚步声在黑寂的夜里踩雪声极为清晰,又重又怒,就好像一下一下踩在她的心脏上。

    江念棠宛如被冰水从头到脚淋下,四肢僵冷发麻。

    她从李玉包围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瞒不过赵明斐,答应严夫人的办法不过是为了稳住顾焱,让他安全离开。

    赵明斐停在距江念棠三步之遥,心平气和问她:“江念棠,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江念棠自嘲一笑:“我的解释有用吗?你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想相信的东西……”

    赵明斐面对她的自暴自弃冷笑了声:“我还以为你又会说是顾焱先来招惹你,你被迫与他见面,被迫与他卿卿我我。”

    最后那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江念棠原本心中惊惧难安,但听见他将石林里的发生的一切悉数道来,反而突然平静起来。

    “他没有强迫我,他不会强迫我的。”

    她的嗓音温柔如情人般低喃,眼神欲说还休。

    赵明斐当即天灵盖不啻于被雷劈了一道,炸得他又麻又疼。

    他听明白了,她在暗讽他只会强迫她,她在表达跟顾焱的一切都是自愿的。

    赵明斐倏地伸手,怒不可遏地想要抓住江念棠,岂料她侧身躲开,转身往回跑。

    逃这个行为,像是触碰到赵明斐心底的红线,他觉得平生所有的自制力随着她的脚步声寸寸崩塌。

    他不由分说追了上去。

    江念棠知道自己这点小小的反抗不过是徒劳无功,她能跑到哪里。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何况皇宫是赵明斐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耳目,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他的掌控下。

    但这一刻,刮过在她耳边的冷风是自由的,是不受他控制的,是因为她奔跑获得的。

    江念棠被禁锢压抑的心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然而没等她放纵多久,一只大手压住她的右肩,像铁爪般紧致,像泰山般沉重,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劲儿都没办法挣脱。

    赵明斐强行将她压在太湖石上,石壁凹凸不平,后背撞上尖锐石片,疼得她的额头当即冒了一层冷汗。

    衣襟的腰带骤然一松,寒风顺势侵入肌理,江念棠猛地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

    从前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悲凉像是找到一个爆发点,统统在这一刻化作挣扎的力道,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用尽她平生的力气反抗。

    然而不出所料,她又一次失败了。

    赵明斐捞过她的腰,将她翻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这个角度,她的腿脚没有用武之地,双腕被反剪在腰背,用腰带绑住。

    “他刚刚这样抱着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江念棠咬牙一声不吭。

    赵明斐嗤笑一声,“现在不开口,等会可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扯开她胸前金凤大氅的细绳,厚重的氅衣被丢在雪地里,随后玄色龙纹斗篷压在上面。

    幕天席地,还是皇宫内院,江念棠的身体耻辱地惊颤起来,她恨声骂他。

    “赵明斐,你要不要脸!你不要我还……啊……”

    尖叫声短促地响了一下,又被她痛苦地咽进喉咙里。

    赵明斐凶狠地覆上去,声音比她还恨:“我不要脸还是你们不要脸!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你还允许他像这样抱着你。”

    江念棠眸里被逼出水光,胸前被不平整的石峰磨得火辣辣地疼,但因羞耻和惧怕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

    她害怕顾焱折返,看见她受辱的样子。

    而赵明斐算准她心里顾忌什么,更加发狠侵/占她。

    两人不像恩爱缠绵的夫妻,更像是互相搏命的敌人。

    赵明斐一门心思想要江念棠屈服求饶,而后者宁可被碾成齑粉也不肯低头认错。

    华贵精致的衣裳被他们踩在脚底,沾满鞋印和雪水,污脏发皱。

    赵明斐双手拥她在怀里,头趴在她背上平复呼吸,一直到气息恢复如常,他开口轻挑道:“我和他的拥抱相比如何?”

    江念棠兀自笑了声,听得赵明斐心里非常不舒服。

    “你才不像他。”

    赵明斐掌心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紧,掐的江念棠呼吸微窒。

    他僵冷着脸,声音低沉却掩盖不住恶意:“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一样。他抱你叫勾搭成/奸,我抱你叫伉俪情深。我可以光明正大睡/你,他连看你一眼都是意图不轨……”

    江念棠脸色大变,身体气得发抖发热,憋了半天才从嘴里逼出一句:“你这个衣冠禽兽!”

    她的恼羞成怒却取悦了赵明斐。

    他把人翻过来,冰冷的指尖抚上她苍白潮湿的脸颊,哼笑一声,同情道:“那真是难为你了,要给我这个禽兽/睡一辈子。”

    江念棠怔怔望着他,忽地悲中从来,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两鬓滑落,滴在雪地里凝成冰渣。

    赵明斐眸光沉冷:“哭什么?你分明也是享受的,何苦惺惺作态不愿承认。”

    说完偏过头,不再看她的眼睛,重新动作起来,他要的凶狠急促,连片刻的喘息之机也不肯给她。

    赵明斐铁了心要给江念棠一个教训,无论她如何流泪啜泣,身子发颤也没有心软停下来。

    两人踩着点回到宫宴上,刚坐下,椅子上的软垫还没暖,天边突然一声巨响,绽出火树银花。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夜空吸引,唯独顾焱。

    他敏锐察觉到帝后两人都换了新衣,江念棠穿的也不是在假山石林的那一套,而且她的妆容比之前更加艳丽,好像在刻意掩盖什么。

    忽然,上方有道阴鸷的视线朝他看过来。

    赵明斐眼神充满居高临下的凶戾,但细细看去,他眉梢眼角蒙了一层淡淡的餍足春意。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顾焱大恨,握紧拳头,表皮浮起一根根狰狞的青筋。

    他真想杀了他。

    然而在触及江念棠疲惫眉眼时,他又想起之前答应她的话,咬牙偏过头。

    漫天的烟火将夜幕点亮如白昼,在银色海棠花开遍整个夜幕时,幽远的钟声传来。

    “吾皇万岁,大虞千秋!”

    顾焱散宴后没有回恭王府,独自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

    黎明时分,夜色沉沉,家家户户柴门深锁紧闭,徒留檐下高悬的两只大红灯笼在雪中摇曳。

    他单手提着剑,脚步均匀踏在积雪上,偶尔踩断的枯枝脆响声惊破寂静。

    两旁的万家灯火没有丝毫暖意,沉默地映出雪地里移动的剪影。

    他恨自己没用。

    今夜之事看似过去,实则是江念棠替他挡住赵明斐的怒火。

    他早该想到李玉既然能带人来抓他们,这本身就说明赵明斐笃定他们两人在里面。

    即便他成功离开,也只是避免赵明斐在明面上惩罚他,故而他的出气口变成了念念。

    顾焱后悔自己的冲动莽撞。

    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他不知不觉走到僻静的一条深巷口,他顿住脚步。

    巷道幽深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过,也因而比大马路更易遮风挡雨。

    讽刺的是,这条落魄的巷口正对京城最大最繁华的长安街,每日有无数宝马香车而过。

    很多很多年前,这条小巷曾是他的容身之所。

    那时他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身上的银钱都用来买药请大夫,口袋比脸还干净。

    年少的顾焱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多天,他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看上去像个乞丐,不,应该说他就是个乞丐。

    他内心绝望,呼吸的空气都弥漫着苦味,顾焱不知道以后路在何方,好几次都想随父母而去。

    恰逢这时,一辆华贵马车后轮忽然在他不远处陷入路面的巨坑里停了下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坑里泥泞,车轮半天没有起来。

    不多时车上下来几个小娘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四五岁,她们身穿五颜六色的鲜亮料子,脸上覆着一层面纱,一看便是大户人家。

    她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顾焱被迫听了几句,*大概是要赶出城迎接她们外出公干的父亲。

    他内心冷笑,权贵人家果真排场不一样,回个城要举家倾巢出动相迎。

    马车迟迟不能继续前行,有几个小姐都急得哭了起来,嘴里说着等会迟到定要被母亲狠狠责罚,打板子,她们像争食的麻雀似的,吵闹烦人。

    突然有个极轻极细的声音说她们可以一起帮车夫把车推出来,但立刻遭到其他人的拒绝,说她们是小姐,怎么能去做下人的事。

    顾焱循声而望,发现说这话的是她们中间年纪最小,看起来最瘦弱的一个小女孩。

    自己的视线望过去时,她正好在环顾四周,两人隔空而望。

    顾焱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一样露出嫌恶的表情,没想到她却冲他弯了弯眼睛,紧接着她朝自己招了招手。

    原来她是想找他帮忙推车,顾焱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那么多人里选中他,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像雨后天空般澄澈,也许是在娘去世后,他终于又看见这样温柔的眼神。

    在他的帮助下,年迈的车夫终于将马车从泥坑里拖出来。

    小娘子们兴高采烈,又焦急地上马车,她留在最后,对他说谢谢。

    “我身上没有钱。”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细雨一样绵软:“给你这个行不行?”

    她给顾焱塞了一包点心,目光羞赧,手脚局促不安。

    马车里的小娘子掀开窗牖的帐幔,催促她赶紧上车。

    顾焱因此得到了她的名字,她们叫她小棠。

    车夫似乎对她很有好感,在她踩上马车凳时提醒小心脚下,他叫她棠小姐。

    顾焱一直盯着马车消失在街口,他打开手里的白帕,里面装着两块白乎软糯的桂花糕。

    桂花糕甜腻齁人,从喉咙甜到心里。

    所有人,包括江念棠自己在内都以为他们的初遇始于慈恩寺,只有顾焱知道。

    她的初见,是他的重归。

    回忆如潮,席卷而来时势不可当,顾焱被灯火朦胧了视线。

    他不知不觉走近狭小的巷口,走到尽头时面前的木门忽地打开一条缝,里面钻出半个头。

    “唉……顾侍卫!”

    张太医看见熟人,眼里闪过惊喜,连忙露出全身招呼他。

    顾焱愣了一下,“张太医,你怎么在这里?”

    “哎呀,我已经不是太医了。”张太医毫无负担地笑笑:“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对坐在厅堂里。

    顾焱环顾四周,大厅被一分为二,左边是一排排分隔的小木盒立柜,上面贴着常见的药材,熟地黄,麦冬、甘草、王不留行……右边是坐诊的桌椅,桌面上有几本摊开的医术,后面墙上王婆自夸地贴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张太医端来热茶,随顾焱的视线望过去,老脸一红,羞赧道:“新开张的药店,总要弄些噱头。”

    顾焱哑然失笑。

    “张大夫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医不当,来这么个犄角旮旯里开医馆?”

    张大夫自然不敢说真话,只说自己医术不精,自个儿请辞,以免日后掉脑袋。

    顾焱看出他不想说实话,也不逼问,他举起紫砂茶杯对张大夫道:“恭喜,祝你开张大吉,生意兴隆。”

    张大夫笑呵呵地同举,与他碰杯,当做酒一般豪气地饮下。

    “嘶——”张大夫刚倒进喉咙,又被烫得一口喷出来,他也不恼,笑呵呵地吸着凉气:“顾侍卫,你是第一个恭喜我的。你还记得咱们俩当初的戏言吗,以后你来我这儿看病买药不收钱。”

    大过年的说什么病啊药啊的晦气话,换作其他人一定破口大骂,但顾焱弯了弯眼睛:“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客气了。”

    两人闲聊几句,张大夫得知顾焱现在的身份,目瞪口呆,抱拳打趣道:“原来近日议论纷纷的风云人物竟然是你,在下失礼。”

    顾焱摆摆手,面不见喜:“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撞了大运罢了。”

    张大夫羡慕道:“恭王真的只丢了一个长子吗,咱们俩年岁相仿,你说有没有可能当年恭王妃生的是双生子。”

    顾焱被他逗笑了。

    张大夫见他不再愁眉苦脸,也跟着笑,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自己近日所得。

    顾焱听他说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奇术诡术,譬如可以在短时间内急速造血的蛊术,用刀剖开肚腹取出里面的异物再缝合回去的疡术。

    这些东西他闻所未闻,听不太明白但依旧认真听他说。

    张大夫以为找到了知己,看顾焱的眼睛在发光:“其实想想,被贬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之前我在太医院,整日里研究不喜欢的医术,还要看那群老顽固的眼色,每到四时节令还要去上官前辈家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还有官场的那一套弯弯绕绕的讲话,他到今日都学不会。

    张大夫苦笑道:“不瞒你笑话,近年来我想辞官的念头反复出现,但又舍不得太医这份体面,我爹娘亦不允许我放弃。可以说太医这个身份与我而言乃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进入太医院,是全天下医者们至高无上的追求,就像读书人科举入仕,学武者从军沙场。

    但只有真正进去后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那样沉抑的环境。

    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迂腐守旧,求稳不求创新,往往面对疑难杂症只采用最保守的治疗,他们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对张大夫研究的东西嗤之以鼻,鄙夷他走歪门邪道。

    不过也不怪他们保守慎重,毕竟宫里的贵人怎么可能让太医开膛破肚,又重新缝合。

    顾焱淡淡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张大夫用力一拍大腿,无比赞同他:“说的对!”

    他喜笑颜开道:“这下正好。我爹娘也不逼我上进了,我师父又留了许多医书和钱财给我开铺子,我现在整日里都可以做喜欢的事情,每天都盼着太阳升起迎接新一天。”

    张大夫颇有哲理性地总结道:“放下,是为了更好地拿起。”

    顾焱看着神采奕奕的张大夫,若有所思。

    *

    大虞规定,官员的休沐日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初七,期间安排轮值上岗,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如有重大事宜,才会开朝会商议。

    在赵明斐治下,大虞虽说没有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但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有余,基本不会有人主动挑事。

    是以这七日,赵明斐几乎都与江念棠腻在一起。

    有时候在长明宫,有时候在紫极殿,他兴致一来,还会把人带到御书房。

    赵明斐不让江念棠离开他的视线半步,连沐浴也要跟她一起,最后两人总是把浴房弄得一团糟,满地的水,洇湿的帷幔。

    终于熬到初八,江念棠觉得自己能挺过来也是命大。

    开春之后,天气渐渐回暖,殿外的枯枝开始冒出嫩绿的鲜芽,沉寂一个冬日的鸟雀重新在枝头叽叫。

    赵明斐近日忙着龚州防止水患一事,晚上倒是节制不少。

    但江念棠最近却总是觉得睡不够,整个人懒懒的,有时候正在临床的美人榻上看着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她以为是之前被赵明斐折腾得太狠了,亏了身子,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索性也没什么事要做,她便放任自己的惫懒。

    江念棠又一次在青天白日无缘无故昏睡过去后,微雨担心地看着她,踌躇要不要去太医院请个太医来看看。

    第83章 第83章“我也不知道她怀了…………

    江念棠的觉多,但睡不踏实,总是没多久就从梦里惊醒。

    醒来后也记不得梦里的内容,整个人混混沌沌,陷入一种莫名的虚弱和疲惫。

    “微雨,怎么了?”

    江念棠睁开眼,恰好对上微雨担忧的眼神。

    “娘娘方才又忽然睡过去,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微雨其实更想用晕过去形容。

    江念棠想也没想拒绝:“不用。”

    太医一来又要惊动赵明斐,惊动赵明斐最后要喝药的是她,而且太医开的药说不准会影响避子汤的效果。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用担心,休息一下就好了。”江念棠懒懒打了个哈欠,笑着握了握微雨的手腕,既是安抚,亦是警告。

    微雨点点头,取下金玉钩放好帐幔,挡住绰绰天光。

    做完这一切,她悄声退出去,守着门口。

    “微雨,娘娘怎么又睡了?没什么事吧……”跟她一同值守的宫婢小声问:“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

    “娘娘好着呢!”微雨斜睨她一眼,冷声道:“还没出正月,你说这种晦气话也不怕被责罚。”

    宫婢低头,装作不经意往内殿看了眼,然而隔着屏风与纱帐,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就关心一下。”

    微雨佯装羞赧道:“娘娘晚上伺候陛下太累了,白天多睡会儿也没什么。再说,春困觉多,我天天都觉得睡不够。”

    她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夸张的哈欠,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

    旁边的宫婢不再说话,沉默地守在外面。

    微雨打着盹,在她看不见的另一侧,嘴角勾了勾。

    她看出皇后娘娘不想请太医,更不想让陛下察觉她近日惫懒多觉,所以总是点她近身伺候。

    长明宫几乎都是陛下的眼线和耳目。

    但她不是。

    微雨从前只是个浣衣局小宫女,撞了大运才进长明宫,后来稀里糊涂得皇后娘娘的青眼,一跃成为她的贴身宫婢。

    她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后不是因为她聪明能干才提拔她,而是看中她不是陛下的人。

    虽然微雨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怎么猜出来的,但她会帮娘娘。

    皇后娘娘人很好,对她也好,不嫌弃她笨手笨脚在梳头时总扯掉头发。

    临近春分,昼夜平分。

    候鸟重归,雷声阵阵,冬蛰的花草树木在一道惊雷里苏醒。

    殿外的海棠树悄无声息结满了白中带粉的花骨朵,如一粒粒珍珠浮在翠海里。

    春分当日是赵明斐的生辰,但他以除夕夜宴刚过,新年政务繁忙为由取消万寿宴,是以宫内也没有一点儿喜庆的氛围。

    江念棠最近不记事,日子过得糊里糊涂的,压根忘记这回事。

    不过她即便记得赵明斐的生辰,也不会给他准备什么。

    他是皇帝,富有四海,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

    江念棠醒来的时候听见屋外还在下雨,她头晕脑胀,胸口闷闷的,喉头犯恶心像是要把午膳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她似乎想到什么,怔愣片刻,召来微雨问:“我上一次来月事是多久之前?”

    微雨想了想,“大概是二十日,还是二十五日……”她敲了敲脑袋,懊恼道:“奴婢忘记了。”

    江念棠松口气,僵硬的背脊渐渐软下来,微笑道:“没事,我随便问问。”

    微雨问:“皇后娘娘是小腹不舒服吗?”算算日子也该来月事了。

    江念棠摆摆手,“没有,我只是忽然忘记了。你下去吧,我再躺会。”

    等微雨走后,她倚着织金迎枕发呆,手无意识放在腹部,随后像触到针尖般弹开。

    她一直在喝避子汤,不可能有身孕。

    江念棠不想怀赵明斐的孩子,她厌恶他,憎恨他,倘若有了身孕,她将来要如何面对孩子。

    她忘不掉赵明斐对她所做的事,她不可能爱这个孩子,那它生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江念棠觉得可笑,难道只为了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吗?

    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好事,还都让他占了。

    江念棠心里莫名越来越烦躁,躺着也睡不着,干脆起来走走,刚下榻没走两步,眼前忽然一片白茫茫,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屋外的人听见动静,急忙跑进来,看见皇后摔倒在地上惊慌尖叫。

    好在微雨还算冷静,一边指挥人抬起江念棠放回床榻上,一边叫人去请太医,娘娘晕倒这事儿瞒不住。

    太医来后,足足把脉一个时辰,脸色神情反复莫辩,把微雨吓得够呛,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娘娘近日劳心劳力,气血不足。”太医低头道:“还请您放宽心,切勿多思。”

    江念棠听见老生常谈的调子没什么反应,淡淡嗯了声。

    微雨送太医离开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暴雨如瀑,他连伞都没有拿,冒雨而行,匆匆的脚步像是被什么追着似的。

    赵明斐不喜欢春分,准确来说是不喜欢过生辰。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次过生辰而言对他都是折磨,江太后因为没有孩子,会变着法地磋磨他,跪着侍疾,罚他抄书,故意找他的错处鞭打他。

    先帝和其他人送他的生辰礼也被以各种理由弄走或者毁掉。

    赵明斐其实不在乎这些东西,让他难受的是有一年生日,江太后故意去慈恩寺斋戒沐浴,不允许宫内举办庆典,他的生辰宴自然不了了之。

    赵明斐心里反而很高兴,这日先帝特地准他半天假好好休息。

    他兴高采烈地去找李太后,想要和他说话话,心里还隐隐期待她会不会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

    当他踏入李太后的宫殿时,她正哄赵明澜吃甜的点心,李太后看见他的第一眼是让他快走,说他私自来找她会犯江太后的忌讳,害了他们母子俩。

    尽管赵明斐解释自己来之前和先帝打了招呼,李太后依然不肯留他。

    直到被赶出殿门前,赵明斐也没能吃上一块点心,更没有礼物。

    李太后自从赵明澜死后越发糊涂,常常说话颠三倒四,动辄打骂下人,今年入冬还大病一场。

    平溪猎场的别院里条件有限,赵明斐仅存的一点孝心让人将李太后接回皇宫养病。

    赵明斐今天来看她。

    一进殿,李太后没有赶他走,反而笑着跑过来握住他的手,嘴里一直叫着明澜,明澜。

    “我不是赵明澜。”赵明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李太后。

    李太后不高兴皱眉:“你不是明澜是谁?那我的明澜呢?我的明澜去哪儿了,他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赵明斐冷静的语气近乎残忍:“赵明澜死了。”

    李太后听见这句话后像是被雷劈到一样,呆滞片刻,忽地伸出指尖朝赵明斐扑过来,面色狰狞:“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我要为明澜报仇……”

    赵明斐攥住她的手用力一甩,李太后撞到旁边的圆桌上。

    她先哭了起来,透过朦胧的泪物看见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猛地一推,将上面原封未动的美味佳肴顷刻间摔翻在地,一块桂花糕滚到赵明斐的脚边。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覆了层寒冰似的双眸静静看了李太后一眼,提步离开。

    脚尖碾过软糯的点心,踩成齑粉。

    出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遥望远处的金瓦红墙在暴雨阴天下蒙上一层阴霾。

    “陛下,孟太医有事回禀。”

    赵明斐看着拐角站了个湿淋淋的人,神情惊疑焦急。

    他眉头微皱,大步走过去,“什么事?”

    在孟太医证实江念棠有孕这件事时,赵明斐一时间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

    他闭了闭眼,眸底的寒霜融开,似有热意流淌。

    孟太医此前得过赵明斐的叮嘱,不可擅自透露皇后娘娘身体的任何情况,包括娘娘本人在内。

    “陛下,是否要告诉皇后娘娘……”

    赵明斐骤然睁眼,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先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朕和你,不许第三个人知晓。”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胎儿月份大了,娘娘就算再迟钝也会察觉。

    赵明斐却说:“等胎位稳了再跟她说。”

    这段时间他得想个法子让江念棠乖乖安心待产,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孟太医清楚这是陛下目前唯一的子嗣,事关重大,硬着头皮尴尬上谏:“娘娘身体虚弱,还请陛下垂怜。”

    赵明斐得知她还会有小日子症状,不免紧张起来,再三询问今后的注意事项。

    孟太医听见陛下懊恼地嘟囔了句:“我也不知道她怀了……”

    赵明斐和来时的孟太医一样,冒雨疾走,到长明宫时全身都湿透了。

    他想立刻见到江念棠,临到内殿前猛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雨淋得冰冷,吩咐先抬热水沐浴更衣。

    微雨觉得今天的陛下也很奇怪。

    往日陛下沐浴的水都偏凉,今日却特地要求热一点,明明天气已经转暖,他还是叫人烧了地龙。

    江念棠是被热醒的,一醒来就看见床边坐了个人,直勾勾盯着她。

    赵明斐一身玄色祥云金纹寝衣,胸前衣襟敞开,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肉,沟壑分明,看上去充满侵略感。

    江念棠不耐烦地扯开自己的腰带,边抬手解开领口的襟口,边有气无力道:“我有点累,你今个儿能不能动作快点。”

    她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但赵明斐办事时总是又急又凶又狠,她肯定睡不了。

    雪白莹润的肌肤像上好的羊脂玉,温润细腻,叫人忍不住伸手抚摸流连。

    赵明斐眼神微暗,在春色满园关不住前及时拦住。

    他夺过胭脂色襟扣,一颗一颗重新扣好。

    “你睡吧,我守着你。”

    江念棠顿时睡意全无,不可置信看着他。

    他脑袋被雷劈过,转性了?

    第84章 第84章“老天都要你生我的孩子……

    江念棠以为是自己睡太久,睡出了幻觉。

    她想要直起身子,赵明斐十分有眼色扶住她的手臂借力,又悉心地拿过迎枕,拉上被衾。

    面对他的体贴,江念棠没有受宠若惊,只有惊慌不安。

    “你又想怎么样,你直说。”

    江念棠已经认清自己不是赵明斐的对手,与其整日惶惶然费尽心力猜他的心思,不如直截了当问出来,免得白白多遭一轮的罪。

    赵明斐想要抚平江念棠眉间的褶皱,刚一伸手,她本能地偏头往后躲。

    他的五指僵在空中,眼底涌出一丝失落,一闪而过并未在脸上显出痕迹。

    赵明斐不甘地收回去,却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你躲什么,我好像没有打过你,倒是你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我脸。”

    他哼笑了声:“全天下敢这么对我的只有你一个人。”

    江念棠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赵明斐,他难道想翻旧账?

    赵明斐忽视她眼里的冷淡排斥,自说自话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呢,我们不吵架行不行?”

    他语气不似往日强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妥协。

    江念棠不是个爱挑事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赵明斐先找茬,她才会反抗。

    但每次到最后,受苦受累的都是她。

    江念棠丑话说在前面:“我没准备什么。”意思是等会别用这个借口来寻衅滋事。

    赵明斐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意味不明低喃了句:“我今年已经收到最好的贺礼了。”

    江念棠没有多余的心力细想是什么意思。下意识想抽回手,又记起刚才两人的约定,心道摸摸手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今日是他生辰,犯不着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惹怒他。

    赵明斐感受到江念棠的软化,心尖也像被她的手抚过,忍不出颤了颤。

    老天还是待他不薄的。

    晚膳时,赵明斐一直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到最后端上一碗参汤。

    熟悉的味道让江念棠忍不住色变。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今晚上看来有一场硬仗。

    江念棠干脆地喝完,她知道躲不掉,不如让自己好受一点。

    她转头吩咐微雨熬药,随时送进来。

    入定时分,屋内只点了一盏黯淡的烛火,刚好照亮纱帐顶端的麒麟踏祥云。

    江念棠仰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发呆,耳边是赵明斐均匀的呼吸声。

    他今夜什么也没做,上来就老实躺在外侧,连从前总是搭在她腰间的手也规规矩矩平放在卧单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明斐奇怪的态度让她惴惴不安。

    兴许是白日里睡得太久,江念棠现在毫无睡意,又不敢翻身惊醒旁边人,怕惹出多余事端。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过了一遍近日的事,没梳理出异常,她整日待在长明宫不问世事,更没有与别人接触,想不出能惹到赵明斐的地方。

    思来想去,唯一能被诟病的大抵是忘了今日是他生辰。

    但……他确实不像计较的样子。

    江念棠罕见地一点头绪也摸不清,不由烦躁起来,心像漂浮在空中无处可依般难受。

    忽然,小腿抽了两下,疼得脚尖不受控制往右踢,江念棠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足以惊动枕边人。

    赵明斐像是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地捞起她的小腿搭在他的腰侧,掌心覆在抽搐的肌肉上,来回揉捏按压。

    抽筋的疼痛得到极大地缓解,同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越靠越近。

    赵明斐撑起上半身悬在她的上方,冰凉的发丝垂至她的脸颊,滑向颈窝,像毒蛇在皮肤上蜿蜒游走,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两人四目相对,赵明斐的双眸沉沉,眸底似乎酝酿着风貌。

    他俯身吻住江念棠的唇角,一点点探入,攫取她嘴里的气息。

    江念棠闭上眼,呜咽着承受他强势的侵/入,感受炙热的掌心从小腿一路攀上后腰。

    终于来了。

    悬在空中的心却忽然落到实处。

    这样的赵明斐才是她熟悉的赵明斐。

    然而就在这个吻最缠绵的时候,赵明斐竟放开她倒回去侧卧,他像往常一样揽住她的腰,哑声问:“还痛不痛,痛的话我给你再捏捏。”

    落在她后腰的手重新覆上小腿肚,揉搓得力道不带一丝旖旎。

    江念棠心里奇怪的感觉愈发重了。

    赵明斐忽地笑了一声,“怎么,你的表情好像很失望?”

    江念棠脸颊通红,双眼盛满羞耻和恼怒,猛地缩回被他抓住的小腿。

    “不逗你了。”赵明斐不敢强行拦她,顺势放手,“时辰不早,赶紧休息。”

    为了表示决心,他毫不留恋地翻身背过去,脸对着外侧,但几息后又翻回来,手揽住江念棠的腰,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大掌轻轻拍她的背脊。

    熟悉的束缚,熟悉的禁锢。

    江念棠终于有了睡意,在意识陷入混沌前禁不住暗嘲了自己两句。

    赵明斐抱着江念棠,等怀中之人沉沉睡去过,手小心落在她的小腹处。

    他们有了孩子。

    赵明斐知道这个消息时有惊愕,有无措,但更多的是欣喜。

    江念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回心里就算再怎么想着别人,也不会再有离开他的念头。

    他们会一起陪着这个孩子长大。

    至于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人,会一点点被她忽略,直至遗忘。

    江念棠翌日长明宫里多了些生面孔。

    她们比一般的婢女看上去高大健壮,孔武有力,能看出会些拳脚功夫。

    赵明斐不瞒她:“过几日我可能会离京一趟,前往龚州监督防洪筑坝,来回最少一月,最多三月。她们都身怀武艺,可以护你周全。”

    江念棠诧异道:“你亲自去?”

    赵明斐眉头一挑:“你舍不得?”

    江念棠巴不得他现在就启程,但没傻到直接说出来,用沉默来回答。

    赵明斐看出她内心所想,眸光黯了黯,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江念棠小腹。

    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离京。

    龚州这个地方很特殊,鱼龙混杂,以世家门阀为治。

    它地处平原,雨水丰沛,是富饶的鱼米之乡,世族盘踞于此多年,早已树大生根,盘根错节,赵明斐即便是大虞有史以来皇权最集中的一任帝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清除他们。

    更何况天高皇帝远,这群人早已渗透在龚州及附近几个城池的各个行业,强行动武力镇压,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毫不夸张地说,龚州城里的每一文钱,最后一定会流向某个大家族的钱袋里。

    先帝时期,任命的朝廷官员到了龚州都要一一去当地名门望族递拜帖,若没有世族当家人点头,官员根本无法在当地展开政务。

    朝廷每年拨去大笔银两砸进去,也不见水花,最有成效的那次还是赵明斐在当太子时,亲自带人去龚州督察治水。

    结果是他被前仆后继刺杀受了重伤,龚州则死了一批门阀中流砥柱,两败俱伤,最终得利之人是先帝。

    赵明斐与龚州门阀之间可谓结下死仇,他被罢黜时,龚州派系的人没少在暗中出力。

    他登基称帝后,大力剪除与龚州有关联的京官,地方上也查抄了一大批人。

    然而百年旺族虽剪了枝叶,根却依旧扎在龚州这片土地上,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他们在等,赵明斐也在等。

    他决不能容忍这群毒瘤一直存在,更不会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留给后代解决。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这千载难逢,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江念棠趁赵明斐去偏殿沐浴时,唤微雨赶紧去熬药。

    若真如他所说要离宫一段时间,这几日他定然不会放过她。

    赵明斐因为她怀孕,本来没打算做什么,但在听见江念棠急不可耐地积极备药,眼眸微沉。

    她就这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赵明斐面无表情地屈膝入榻,直接欺身而去,但他小心避开江念棠的腹部。

    江念棠这几日嗜睡的症状好了不少,但食欲不振,对气味十分敏感。

    赵明斐沐浴过后身上带着些皂角的香气,俯身而来时皂角香倾泻而下,冲得她当场干呕出来。

    江念棠痛苦地伏在床沿边咳嗽,赵明斐脸色铁青一边替她拍背,一边唤人送东西进来。

    一阵人仰马翻。

    江念棠脸色苍白躺下,看见赵明斐还要继续,立刻惊恐地两只手挡在胸前。

    “不行,我还想吐。”江念棠喉咙滚动,强忍着恶心。

    赵明斐当然不会动真格,只是吓吓她。

    江念棠心思细腻,如果他轻易放过只会令她生疑。

    赵明斐故意冷着脸:“那怎么办,不如放个盆在床边。你吐你的,我做我的?”

    江念棠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她小声商量:“非要今天吗?我不舒服。”

    “可我明天就要离宫。”赵明斐皱着眉,目光在她腹部游移:“这一去多日,又浪费许多日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江念棠咬牙道:“我每天都喝药,怎么可能怀上。”

    “药又不是万无一失。”赵明斐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如果真有了,那便是天意,老天都要你生我的孩子。”

    江念棠不信世上有这种巧合,更不信她是那万中无一。

    赵明斐幽幽一笑,“择日不如撞日,说不准今天就能怀上。”

    江念棠见他真要叫人拿盆,连忙阻止:“少一次也不会怎么样的。”

    赵明斐勾了勾唇角:“我什么时候只有一次?”

    江念棠听出今晚上自己要被翻来覆去地折腾,欲哭无泪,自暴自弃趴在榻上,手捂住鼻子。

    又委屈,又不得不屈从的样子真是令人既怜且爱,但更像狠狠欺负侵凌,看她哭出来的样子。

    赵明斐眼眸一暗,从后面将人抱起来,让她反坐在自己怀里。

    江念棠看不见他的脸,但清晰地感受到赵明斐的头埋在她右后方颈侧边,耳畔拂过滚烫沉重的气息。

    “如果真的怀了,你会生下来吗?”

    江念棠不敢做这个假设。

    赵明斐得不到回答,发泄似地用牙齿细细密密地啃/噬她的肌肤,像要一口一口把她吃掉。

    颤栗的触感让江念棠感到不适和害怕。

    赵明斐的手扯开她的腰带,撩起她的裙摆,微热且硬的触感落在她背脊时,脖颈上的细绳也被牙齿咬开。

    赵明斐嗓音喑哑:“说你会生下来,我今夜就放过你。”

    江念棠迟迟不肯回答。

    腰后的东西充满暗示地戳了她一下,“我数到三,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当你拒绝了。”

    “三。”

    “二。”

    江念棠涨红了脸,憋出一句细弱蚊蝇:“我生。”

    只是嘴上说说就能逃过一劫,她权衡再三,用两个字换今夜平安,往后数月的太平。

    赵明斐手臂猛地收*紧,抱住她笑了好几声。

    “记住你今天的话。”赵明斐拾起她的手,并紧她的食指和中指,高举过头,“立誓为证,若你敢食言,赵焱不得好死。”

    江念棠一听,即刻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但却无法撼动一分一毫。

    她气恼道:“何苦把外人牵扯进来。”

    外人这个词从江念棠嘴里说出来令赵明斐格外愉悦。

    赵明斐不介意暂时承认顾焱是他的堂兄,阴阳怪气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他也算不得不是外人,他是……孩子的叔叔,将来还能教他剑术。”

    江念棠气急,扭动身体,奋力挣脱他的禁锢。

    赵明斐脸色古怪起来。

    他顺势将手里的柔荑往后拉,引它落到自己想要的地方,一根根分开紧闭的指头。

    江念棠羞耻地骂他背信弃义,不守承诺。

    他诡辩:“这不算违背诺言,我又没有进去。”

    江念棠听了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赵明斐忽视她微不足道的反抗,仗着自己力气大完全制住她。

    尽管没有进行到最后,江念棠仍是被弄得精疲力尽,困意层层上涌,在赵明斐跪坐在榻上替她擦拭指尖,双眼迷迷糊糊陷入黑暗中。

    夜深人静,虫息鸟静,纱帐内只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赵明斐揽住江念棠迟迟无法入睡,手落在她的小腹处,屏息凝气感受衣下跃动的生命。

    你娘答应要生下你了。

    江念棠醒来时刚到午时,赵明斐人早已离开京城。

    她对镜梳妆时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两日的事儿,忽地想到这个月月信推迟,脸色刷地一下变换不定。

    赵明斐昨夜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后脑勺上,震得她头皮发麻。

    “微雨,快请人把太医叫来。”

    第85章 第85章“恭喜皇后娘娘,您有身……

    太医院一听是长明宫叫人,马不停蹄地赶来,生怕晚了一刻被陛下砍脑袋。

    孟太医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江念棠赶紧叫微雨给他看座送茶。

    “孟太医不必这么赶,我只是觉得最近有些头晕乏力,想请您看看。”

    孟太医连声说不敢,先跪下替江念棠把脉。

    这回他诊得很快,惨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说话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娘娘整日在屋子里呆着,不免气短胸闷。天气晴朗,您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

    江念棠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诧异问:“没了?”

    孟太医啊了声,疑惑看向江念棠:“娘娘指的是?”

    “没有别的,其他的问题?”她暗示性地抚上小腹。

    孟太医如从前那般道:“娘娘并无大碍。”

    陛下临走前吩咐他能瞒多久是多久,一是怕皇后有别的心思,二是防着其他心怀叵测之人。

    江念棠面如常色让太医退下,转身就叫微雨隔天去请另一位太医,然而无论是哪个,都一口咬定她没有怀孕。

    她虽有怀疑,也不得不暂且信了这番说辞。

    赵明斐临走前怕她在深宫一人无聊,可以让恭王妃进宫陪她说说话。

    江念棠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恭王妃。

    她是顾焱的母亲,又把赵明斐当成亲儿子,即便江念棠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但阴错阳差之下,自己还是横亘在两兄弟之间,引起隔阂。

    不过江念棠倒是想起另一个人,她召严夫人来长明宫。

    严夫人见到她没有半点忸怩之色,还给她带来顾焱的消息:“赵世子已经离京一月了,算算日子也该到黎城。”

    严夫人告诉江念棠,顾焱除夕夜宴后,向恭王领了差事,带人去西北抓流窜入境的狄子。

    大虞虽十余年没有战事,西北境外仍然有凶悍的部落对大虞虎视眈眈,恭王的军队常年镇守在此威慑外敌。黎城为中心,左右绵延边境线共计一千里。

    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冻死不计其数的牛马,他们为了生存悄悄挖地道通往大虞境内,抢夺边境百姓财物。

    三五成群的小团体目标小,易隐藏,更容易移动逃跑,像耗子似的到处乱窜。

    若是派遣军队则是杀鸡用牛刀,劳民伤财,但他们体格健硕,单兵作战能力极强,能以一敌三。

    普通的士兵小队与他们遇上,胜负五五,但死亡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之多。

    顾焱听说后自告奋勇前往西北,还召集了不少之前在千山武馆的同窗们。

    江念棠闻言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心里既感到高兴,又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但最终还是替顾焱开心,他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困在这一方望不到头的朱墙今瓦里。

    江念棠把严夫人叫进宫,最初并不是为了顾焱,而是担心她的安危。

    除夕夜,严夫人帮助俩人逃脱李玉的抓捕,赵明斐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江念棠怕他为难严夫人,明面上请她进宫一叙,实则是确认她的安全。

    如今见到她完好无损,一桩心事总算放下,“谢谢夫人的消息,我心领了。”

    严夫人和皇后本身没什么交情,接到宫里的传信时还诧异了下。

    按理来说,江念棠此时应该与她保持距离才是上策,毕竟她也算撞破了一桩不那么光彩的密辛。

    不过严夫人很快就想通其中的关窍,皇后娘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推测陛下对她的处置。

    她若能成功进入长明宫,说明陛下没有为难她,若被告知身体抱恙,则是出事了。

    严夫人拿起一旁的酸枣糕放在嘴边,心口微动,不由感念皇后娘娘仁善道义,没有过河拆桥。

    她打趣道:“心领也太敷衍了,我进宫一趟,皇后娘娘怎么能让我空手而归。”

    江念棠掩唇一笑,“我宫里有什么瞧得上的,尽管拿去。”

    今日她为了见客,穿了身雪青色牡丹海棠襦衫,配了同色平安如意纹罗裙,云鬓斜插嵌宝珠花,一颗颗鸽子蛋大小的东珠错落点在黑鸦青丝上,衬得她雍容华贵。

    偏偏她的笑容柔和温婉,极有亲和力,说话的声音也像春日里的初阳,温和醉人,让严夫人情不自禁放下心防,想和她好好说话。

    京中美人如过江之鲫,严夫人自认也见过不少国色天香的美人,皇后娘娘不是一眼惊人的倾国倾城,却是愈久弥香的耐看,每次见她,总会发现新的美。

    “皇后娘娘说笑了,您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严夫人性子爽朗,闻言大大方方直接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套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我平日里喜欢小酌两杯,娘娘可愿割爱?”

    江念棠顺着严夫人的视线望过去,这套琉璃盏是之前与赵明斐置气,他特地从库房里挑出来给她摔的。

    她还记得当日他说的话。

    “摔这个,声音好听,还不重。”

    想想他那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就让人生气,好像她的愤怒在赵明斐眼里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江念棠偏不如他的意,于是这套进贡的七彩琉璃盏才得以一直保存至今。

    “当然。”

    严夫人走的时候,江念棠还叫人从库房里取来几匹上好的浮光锦,蜀锦一起给她带回去。

    严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娘娘赏赐,以后您要是想找人说话,随时叫人传信给我。”

    江念棠也很喜欢严夫人的快人快语:“那敢情好。”

    送走严夫人,江念棠有些疲累,叫微雨进来帮她取簪换衣。

    另一厢,严夫人带着厚礼回到公侯府,正撞上回来的严珩一,他认出严夫人手里的琉璃盏。

    严珩一问:“皇后娘娘听了消息如何?”

    严夫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娘娘能如何?自是好好在长明宫待着,听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不过看样子眉宇间的忧愁散了不少。”

    “哦。”严珩一有点摸不住陛下为什么要透过他夫人的口,去跟皇后说顾焱的消息。

    他不能自己说吗?

    严夫人听后终是没能止住这个白眼:“自然是他说的娘娘不肯全信。”

    陛下与赵世子两人的关系往小了说是情敌,往大了说夺妻之恨不为过。

    看除夕当夜的架势,他们两个人都恨不得弄死对方,但碍于各自的身份和地位,偏偏又不能真下狠手。

    赵明斐忌惮的是顾焱背后的恭王府,顾焱碍于赵明斐天子的身份不能杀。

    江念棠心里门清,在顾焱的事上对赵明斐最多信三分。

    但严夫人不一样,她帮了两人,江念棠会更信她的话。

    不过严夫人也有疑问,陛下分明不喜欢皇后娘娘与顾焱有牵扯,又为什么要授意她透露顾焱离京的事。

    若不是陛下准许,她也不敢在长明宫大大咧咧地说出来。

    严夫人当夜帮两人是有些冲动的,事后回想不免后怕,陛下的手段她早有耳闻,坏了他的事后果难料。

    她也曾惴惴不安了一些时日,直到严珩一说起顾焱离京,心里的大石头才落了地。

    陛下愿意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机会也许是看在与严珩一的情谊上,也许是看在李玉的面子上。

    总之,她的命保住了。

    江念棠近来嗜睡和食欲不振的症状大大减轻,精神好了不少,就是平日里爱吃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屋里常备酸枣糕。

    微雨说御花园里的花都开了,美不胜收,劝她出去走走。

    江念棠在殿内确实有些闷坏了,一个人看花也无聊,便请人去传严夫人进宫,请她赏花。

    两人近日来往频繁,颇有些一见如故。

    江念棠喜欢她的快人快语,严夫人喜欢皇后的不矫揉造作。

    严夫人惊奇柔弱得好似一阵风都能吹走的皇后竟然懂些武艺方面的知识,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赵世子剑术顶尖,他们相识十余年,耳濡目染下能说出两句剑招也不足为奇。

    “我喜欢年少时骑马射箭的日子,父兄都说若我是男儿身,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严夫人是将门虎女,因为家族联姻不得已嫁入京城,困在侯府高门里。

    她和江念棠逐渐熟稔起来,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听说宫里珍藏了一把绝世好弓,是大陵朝的镇国之宝,名曰逐月弓,弓身轻巧,极适合女子使用。皇后娘娘可否向陛下借来,予我一观。”

    江念棠颔首,表示记下这件事。

    两人款步并肩而行,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

    御花园春色潋滟,海棠最盛,丹砂吐蕊,垂丝如烟,千瓣堆霞如胭脂雪漫天,压得枝头低垂,扶风颤颤。把一旁的的牡丹玉兰衬得毫无光彩。

    远处有一座假山,顶端坐落一顶六角凉亭,严夫人提议上去吹吹风。

    “娘娘且慢。”赵明斐安排的婢女先一步拦住在台阶前:“山顶风大,石阶湿滑,您与严夫人不如去别处赏花游玩。”

    话是说给江念棠听的,但宫婢的眼神却看向严夫人。

    严夫人心领神会,引江念棠往别处去。

    她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件事,近几日没有雨,哪来的台阶湿滑,更何况假山高度还没有二层阁楼高,春风又不像寒风,吹两下也不打紧。

    她之所以顺着那名宫婢是因为认出她是李玉手下的左膀右臂,地位与右想不相上下,武艺出众。

    换言之,是赵明斐专门安排在江念棠身边保护她的。

    皇宫内院已全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按理来说不需要再派这样一位人物镇守。

    严夫人余光忽然瞥见江念棠手里拿着的酸枣糕,又扫到她平坦的小腹,眉心一跳,有个大胆的猜测。

    皇后娘娘该不会是怀孕了?

    但整个长明宫好像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件事。

    严夫人的目光太过灼热,江念棠想忽视都难,“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娘娘近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或者想干呕之类的症状。”严夫人笑道:“娘娘莫不是有小皇子了?”

    江念棠闻言跟着笑,“太医院每隔三日就会来请平安脉。”

    意思是太医天天盯着她看,但没有。

    严夫人尴尬道:“陛下和娘娘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实际上,赵明斐无嗣这件事已经到了举国关注的地步,他若后继无人,推行的新政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便是未知数。

    那些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们都急疯了,生怕自己的理想抱负夭折,也怕所得的荣华富贵不能延续。

    民间还有流言在传,赵明斐杀父弑弟,踩着万千人的尸骨上位,他没有后代是老天爷对他暴戾恣睢,荒/淫无度的惩罚。

    远在龚州城的赵明斐听着手下汇报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笑骂道:“骂朕嗜杀成性也就罢了,骄奢淫/逸是从哪来的?”

    全天下能骂他这句话的只有江念棠。

    跪在底下回话的下属愤怒回禀:“都是那些个乱臣贼子为了败坏陛下名誉所编,待属下查出流言出处,带人前去抓捕归案。”

    赵明斐不甚在意:“先不着急,赵焱人到了吗?”

    “回陛下,赵世子传信三日内便会乔装打扮秘密进城,与我们汇合。”

    赵明斐挥退下属,独自在厢房内拆阅来自京城皇宫的密报,里面全部是关于江念棠的日常起居,厚厚一叠,事无巨细。

    吃得好,睡得香,完全没有想他的征兆。

    赵明斐的背靠在檀木交椅,仰面朝天,从怀里拿出一支翠玉海棠簪悬在空中,簪体通身碧绿,质地润泽,如细腻的肌肤般滑嫩。

    他很想她。

    赵明斐闭了闭眼,紧紧握住手中的玉簪。

    三日后,天子亲临龚州大坝,督察防洪治淤,人群中忽然有数百人亮出实现藏在沙袋里的刀剑,齐齐朝天子靠近。

    兵荒马乱,血肉横飞,最终乱贼被斩杀殆尽,然而天子则不慎落入河中,生死不明。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顿时混乱一片。

    陛下无子,若此番驭龙宾天,皇位何去何从?

    不少人把心思把目光放在恭王身上,当年他乃正宫皇后所出嫡子,虽未入主东宫,却可行使东宫之权。

    若不是为了恭王妃,他不会与皇位失之交臂。

    恭王在名上占理,血脉纯正,在权上拥有十万西北军权,最重要的是他正当壮年,膝下有两子,其中一子已然成年。

    虽然陛下有几位兄弟尚在人世,可若恭王不愿臣服,随时有实力推翻在位之人,自己当皇帝。

    京内暗潮汹涌,几乎所有人都在用各自的渠道打听陛下的安危与恭王的态度。

    已经有不少心思活络的人去恭王府提前拜山头,以求来日有从龙之功。

    恭王府则大门紧闭,任何人都不见。

    江念棠得知赵明斐落水的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他心思缜密,生性多疑,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长明宫里风声鹤唳,所有人似乎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震惊到了,许多人整日惊疑恍惚,做事也如魂魄出窍般浑浑噩噩。

    江念棠此刻无疑处在风暴中心,但由于她势单力薄,又膝下无子,众人的目光只略微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不再关注。

    事发突然,陛下自然不会留给皇后什么口信,亦或者遗诏之类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位皇后的下场,大伙也能猜到一二。

    新帝登基后无非是将她塞到某个偏僻的宫殿养着,慢慢老死宫中。

    孟太医照常来替江念棠请平安脉,只不过这次他不再是之前那番含糊不清地说辞。

    他跪在地上,郑重道:“恭喜皇后娘娘,您有身孕了。”

    第86章 第86章“你走之前就知道我怀孕……

    屋内顿时寂静一片,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齐齐集中在江念棠身上。

    摆在江念棠眼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暂时瞒着这个孩子的存在,等有赵明斐的消息后再做决定。

    若是他生,则虚惊一场。若是他亡,等新帝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再公布,届时皇位上的人无论是谁,至少不敢明着对她下手。

    江念棠这些时日通过与严夫人闲聊,推断最有可能上位的是恭王。

    恭王为人如何,江念棠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是个重情之人,她不敢赌人性,赵明斐的孩子对新帝始终是个威胁。

    但恭王长子的品行,江念棠自认有几分了解。

    顾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二是立刻公布赵明斐有后,争取他提拔朝臣们的支持,稳定朝纲。

    但依然有风险,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

    江念棠贵在有自知之明。

    她虽有几分小聪明能在后宅里与江府众人周旋,但若将这等雕虫小技用在朝堂上简直贻笑大方。

    更不用说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想要做威风凛凛,垂帘听政的太后,只能是痴人说梦。

    最后结果要么是被朝臣架空,她和幼主成为傀儡,要么是有如恭王一般的皇亲取而代之。

    就算侥幸成功,这一路不知要经历多少生死艰辛,踩踏多少尸骨上位,她本性不喜欢专权弄术,更不想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就为了给赵明斐的儿子铺路。

    江念棠一直以来的愿望仅仅只是过着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平平安安,没有乱七八糟的嫡庶、妯娌之争,否则当初她也不会选择顾焱。

    如今想想,西巷口远离纷争的生活,竟是这么多年来难得的平静。

    彼时赵明斐还未撕下道貌岸然的面具,进退有度,彬彬有礼,与她相敬如宾,而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问世事。

    江念棠抚上自己的小腹,垂眸不语,神情凝重。

    余光瞥见快马加鞭送来的翠玉海棠簪,簪体断成两节,据说是赵明斐在落水前从他怀里跌出来的,这也是证明他跌入湍急河流中的证据之一。

    孟太医丢下这个不啻于惊雷消息后低下头,等待皇后娘娘的命令。

    江念棠拾起一截断簪问:“多久了。”

    孟太医答:“快三个月。”

    江念棠闻言面色不改,手漫不经心地松开,掌心的碧玉簪顺着指缝砸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

    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这个孩子既然从前没有人知道,也可以永远不被人知道。

    *

    龚州主干河道穿城而过,一路往东,途经多处山谷,沼泽地。

    在离龚州城外二十里的某处群山间,污浊的河水里缓缓冒出一个头,紧接着他奋力往岸边游。

    刚上岸,就听见有人靠近。

    这群人真是穷追不舍。

    黑衣金龙纹的男子迅速环顾四周,就近找了棵合抱巨树攀援而上,手脚利索,转瞬越至数十丈高。

    他刚把身形掩蔽在浓密的树冠之中,树下立刻出现数十人手持刀剑,面容凶煞。

    “头儿,咱们蹲了几天都没蹲到那狗皇帝,说不准已经尸沉河底了。”

    带头的是个独眼,唇角下压:“上头说了,死要见尸,活的也要变成尸体。咱们全都豁出去了,不是狗皇帝死,就是我们龚州亡。”

    龚州的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世族都参与了这项行刺,几乎是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赵明斐只要一死,无论谁上位,朝廷都要经历一场动乱,得以给龚州留出喘息之机。

    等新帝平定京城的事儿后,定然元气大伤,对龚州只会拉拢,不会像赵明斐一样赶尽杀绝。

    独眼领队抚上自己的右眼,他的大哥被赵明斐亲手斩于剑下,他自己也被射瞎了一只眼,这几年来他日日夜夜都想手刃仇人,奈何天高皇帝远,他不得不蛰伏隐忍。

    谁曾想,赵明斐也有今日。

    一群人往岸边仔细搜寻,有一善于探迹寻踪之人发现河边芦苇被人压过,立即出声。

    “找!他上了岸!”独眼顿时神色凝重:“通知其他地方的兄弟们,不计代价截杀狗皇帝,决不能让他与严珩一会合。”

    心里大恨赵明斐命大,如此精密的计划都能让他逃出生天。

    树顶上的人冷眼看他们到了河边,又急匆匆四散找人,漠然抬头遥望远处,等待接自己的人。

    “汪汪汪!”

    正当搜索的人准备离开,一条大黄狗忽然冲了出来,对着某棵大树狂吠不止。

    独眼头领瞬间带人围上来,仰头而视。

    日光透过翠色新芽的缝隙,洒在金线游龙上,熠熠生辉。

    “狗皇帝,下来送死!”

    独眼头领一使眼色,背负弓箭的几人瞬间抽弓搭弦,就在下令射杀时,他看见了树上人的脸,惊叫道:“你不是赵明斐!”

    顾焱叹了口气,借力飞身而下。

    “确实不是。”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赵焱。”

    独眼头领哪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拔刀动手,被手下人制住:“头儿,他、他是新认回的那个恭王世子。”

    恭王。

    独眼头领能屈能伸,当即给顾焱下跪:“赵世子,皇帝不仁,残暴无度,苍天不仁。龚州上下愿意为恭王当马前卒,灭暴政,兴天下。您是恭王的嫡长子,我们愿誓死追随您。”

    这发展始料未及,同跟独眼头领来的手下们面面相觑,眼神迷茫,然而下一刻齐齐跟着跪拜。

    “愿随世子灭暴政,兴天下!”

    顾焱垂眸,握住手中长剑。

    “这次要你秘密前来,是打算让你乔装打扮成朕假装坠河。”

    赵明斐扔给顾焱一套自己的衣服,气定神闲道:“他们一定会在沿途设立无数个截杀点等着你,如果你技不如人被擒,就亮明身份,他们不会杀你。”

    顾焱冷笑一声:“陛下这么肯定他们不会杀我?还是您想要借机铲除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赵明斐面无表情阴回去:“你要是愿意被他们误杀,朕会用国丧厚葬你。”

    顾焱冷冷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他才不会死。

    赵明斐面露可惜,“只要你说你是恭王世子,他们一定想办法会把你拉上贼船,借此逼恭王不得不反。”

    赵明斐声音有些蛊惑的意味:“你可以选择答应,也可以选择拒绝。”

    顾焱问他:“为什么选我?”

    赵明斐手底下能被驱使的能人异士众多,顾焱想不出来他非自己不可的理由。

    “因为方便。”

    顾焱一头雾水,直到有人送来一双鞋如意云纹盘龙靴,他穿上后惊奇地发现居然纹丝不差。

    “赵世子,您意下如何?”独眼头领虽是跪着,眼神却十分骇戾,示意手下围过来,颇有黄袍加身的架势。

    顾焱似笑非笑:“你这是在逼我反?”

    “暴君无道,人神共愤,他宠幸妖后,膝下至今无子,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要他断子绝孙,仁者取而代之。”

    顾焱总体听下来还挺顺耳的,但听到“妖后”二字时眉头一皱,禁不住讽刺了句:“他不行,怪皇后做什么?”

    独眼头领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赵世子提问的角度如此刁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顾焱出剑了。

    他的剑夹在独眼头领脖子上,锋刃贴在汗毛直立的皮肤边,冰冷刺骨。

    “世子,你杀了我没用。”独眼头领继续拉拢顾焱:“你就算杀光我们,龚州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要狗皇帝的命。他是一只没有底线的饕餮,做太子时包庇贪官污吏,当了皇帝又反手落下屠刀。恭王现在手握大军,镇守西北,他不敢轻举妄动,但有朝一日定会向你们挥刀。”

    “赵明斐薄情寡义,心狠手辣,您不能被他现在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给骗了!”

    这番说辞的确非常有说服力,顾焱切齿道:“赵明斐确实不是个东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砸锅,可我不是他,而且——”

    血液迸射而出,独眼头领不可置信地望着顾焱冷漠的脸。

    “你骂她,我非常生气。”

    仿佛一个信号,当独眼头领倒下的瞬间,四周瞬间涌出数十名黑衣人,顷刻间将剩余的叛党斩于刀下。

    顾焱带着这群人在山谷间周旋,做出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一边吸引龚州世族的注意力,放松他们对龚州城内的警惕,一边给赵明斐拖延时间,部署最后的收网行动。

    赵明斐利用这段时间大量搜集证据,他藏身于龚州城内缜密布局,势必要将这群树大根深的顽固势力如同京城门阀世家那般连根拔起,彻底断绝他们死灰复燃的希望。

    龚州连日下起大雨,和雨一同落下的,还有浓稠的血气。

    几日之内,龚州城最繁华的东街人家全数倾覆。

    大虞以东为尊,东街里住的都是叫得上号的名门世家,哪家跺一跺脚,龚州城连同周围的两省八城都得震三下,勋贵公卿到了这里,都得敬上三分,谁能料到会有迎来灭顶之灾的一日。

    没有人知道这群数千人的精锐是怎么绕过城门哨口悄无声息包围东街,领头的将领一声令下,银甲尖戟的士兵如猛虎般冲进去。

    名义是捉拿行刺陛下的刺客,若是敢拦,则视为同伙就地格杀勿论。

    紧接着门缝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成了压抑的低泣。一个又一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贵族子弟戴上镣铐,挨个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下了大狱。

    一桩桩,一件件的旧案被翻了出来,强占农田,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最重要的是参与行刺圣上,论罪诛九族。

    西街菜市口的行刑台被血染了一轮又一轮,刽子手的刀都卷了数把,最后还是京城羽林军一同帮忙才能勉强完成当日任务。

    龚州城的百姓从一开始的惊惶不安,到欢呼雀跃,最后变得麻木,只叮嘱家里的小孩不许往那处去,沾上孽障。

    顾焱回城之时,正赶上最后一家被拉去砍头。

    尽管那人已经年过半百,脸上的皱纹如包子褶皱般明显,顾焱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当年逼他养父母不得不离开龚州,客死异乡的罪魁祸首。

    顾焱拾阶而上,示意他要亲自动手。

    长剑出鞘,一缕寒光闪在那人的双眼上,映出魂惊胆颤。

    最后一颗人头落地时,赵明斐已经秘密回到京城。

    此刻的京城众臣也陷入到两难中。

    就在前几日,后宫传来确切消息,皇后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恭王府态度不明,既不进宫道喜,也不开门迎客,红漆金锁大门依旧牢牢封死,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不出来,像在风雨飘摇中傲然于世的孤岛。

    长明宫亦然。

    为了防止有心人打探消息,江念棠已下令长明宫之人只能进,不能出。

    好在赵明斐离开之前没有把李玉带走,有他在,宫内暂时还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他在江念棠公布喜讯当日就接管了长明宫的一切事宜,将里里外外围成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特殊时期,长明宫的夜晚格外寂静。

    江念棠正闭眼休憩。

    殿外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悄声钻了进来,快步朝床榻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江念棠。

    她一抬眼,便看见来人头戴黑色兜帽,巨大的帽檐垂落,遮住他上半张脸。

    “念念,我回来了。”赵明斐扯下头顶的绸帽,露出深邃的双眸。

    他屈膝入榻,笑着俯身慢慢靠近心心念念想着的人。

    “你有没有想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走之前就知道我怀孕了,是不是?”

    第87章 第87章“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是。”

    赵明斐摆正被打偏的脸,毫无愧色直视江念棠。

    她眼眸凝泪,脸颊绯红,唇瓣因气恼而微微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江念棠这些时日,反复思来想去赵明斐离开之前的一举一动,最终追溯到他生辰那夜莫名其妙说的一句话。

    他说,他今年已经收到最好的贺礼。

    再加上他离宫前,刻意逼她发的誓。

    桩桩件件,足以说明赵明斐早就知道她有孕,却故意设局戏弄她,还串通整个太医院的人演戏给她看。

    江念棠恨死他这副高高在上,掌控所有的姿态,就好像全天下人都是傻子,活该被他耍得团团转,玩弄于鼓掌之中。

    最可恨的是,她就算看出来,也不得不按照他设想的路走下去。

    赵明斐抬手屈指,想要擦拭她被气出的泪,甫一碰上,就被她偏头躲开。

    他眸色微沉,手指强硬追过去,拇指按住眼尾的润泽,冷硬道:“别忘记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

    江念棠短促地笑了声,盯着赵明斐的眸光里像是有两团熊熊烈火,刺目灼人,耀眼夺目,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石俱焚。

    赵明斐脸色大变,猛然握住她的下颌,两指撬开她的牙关抵在上颚,防止她自尽。

    “江念棠!”赵明斐垂眸盯着她,语气骇戾:“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若有半点差池,你应当知道谁会给他*陪葬。”

    威胁的口吻下藏着几不可察的忐忑不安。

    江念棠连给自己下毒都能做得出,他一点也不怀疑她的铁石心肠可以把孩子打掉。

    他怕自己没说清楚:“我们说好的,要让赵焱教他武艺。如果孩子没有了,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江念棠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恼的,还是疼的。

    赵明斐一向奉行软硬兼施,他放过狠话,又软下来:“何况芸夫人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也很想有个外孙。她上回进宫,不是还给你带了她亲手做的小衣小鞋。你要是想她,我明日就叫人接她进宫陪你,一直待到你生产那天。”

    江念棠看向他的目光如刃,像要将他千刀万剐。

    “别这么看我。”赵明斐心里不舒服,但面上依旧眉目温和,抬手轻拂过她鬓边微湿的碎发,“这个孩子的意义非同寻常,他会将你过去和现在分割,你可明白?”

    江念棠微凉的唇动了动,她明白他的意思。

    生下孩子,过往一笔勾销,她安安分分做他的妻子,孩子的母后。

    一屋死寂。

    赵明斐感觉不到江念棠的牙齿在用力,缓缓松开手,慢声道:“对了,严夫人的小儿子今年三岁,正好以后给我们的孩子做伴读,你说好不好?”

    他分明是在拿别人的性命相要挟,偏偏装出一副好好商量的模样,虚伪至极。

    “陛下都已经安排好了,还问我做什么?”江念棠嗓子有些干哑:“我除了乖乖听话,也没有别的法子。”

    “你是孩子的母亲。”赵明斐的手靠近她的小腹,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物件:“他的事总要跟你商量。”

    “商量?”

    江念棠自嘲道:“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赵明斐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试图缓和紧张的氛围:“有什么必要说‘不’呢?他是我的孩子,我给他选的一定是最好的。”

    “就像你对我做的一切?”玩弄她,强迫她,逼她与顾焱到尴尬两难的局面。

    “当然。”赵明斐见她态度有所软化,不知不觉胸口间的闷意散了些许,顺势抱着软香的身躯侧卧,“你是我的妻子,我最在意的人,我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

    话已至此,赵明斐语气愈发柔和,甚至有几分诱哄的意味:“念念,我们是夫妻,合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就连我们的孩子都不如我们彼此亲近,他长大后会有自己的另一半。只有你,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

    江念棠呼吸变得急促,继而又缓和下来。

    她抬眸看向他,眼眸覆了一层盈盈水光,眼波流转间尽显楚楚潋滟。

    赵明斐以为她终于想通,沉冷的黑眸漾开一层显而易见的柔情,唇角轻扬,忍不住说出更动人的情话:“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江念棠张开微白的唇瓣,一字一顿:“我不想要。”

    她的声音柔软无力,却让赵明斐振聋发聩。

    “我不想和你同衾,更不想和你同穴。”江念棠不惧他瞬间变得阴沉的脸,盯着他毫不留情道:“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死在西巷口,也不想要你给的一切。”

    赵明斐强行维持的平静因为这一句话骤然出现裂痕,神情变得阴鸷扭曲,眸中似卷起惊涛骇浪,要将人溺死在风暴中。

    他微微起身,江念棠看见他胸口的起伏是从未有过的剧烈,然而他的嗓音却冰冷沉抑。

    “对不住了,你没有第二条路。”

    说完这句话,他匆匆离开,绕过屏风时用力一踹。

    屏风轰然倒地,巨大的声响立即引来门外候着的宫人,他们嘴里喊着陛下。

    赵明斐厉声道:“滚!”

    宫人们顷刻间噤声。

    偌大殿内,只余江念棠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龚州尸横遍野,血气冲天,这股煞气逐渐蔓延到京城。

    陛下传回生死不明,杳无音信的期间,朝臣们各有心思,各显神通。

    恭王府在皇后娘娘宣布有孕后,一扫之前冷眼旁观,不问世事之态,开门接客,但凡有上门的来者不拒。

    而上门的人也分为几拨人,一拨率先投诚,直接压上全副身家表示愿誓死效忠恭王,甘为马前卒。

    一拨人则是明里暗里劝告恭王不要轻举妄动,共扶幼主方是正统。

    还有一拨人态度中立,主要前来打探消息,想要在动荡中安全获取利益的投机者。

    不上门的要么是誓死追随赵明斐,想尽办法去营救圣驾,同时盯紧恭王府的任何移动,随时与其全力一搏,捍卫中宫,主要是赵明斐一手提拔的清流一派,以常尚书为首。

    还有则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都不影响当下,未来的明哲保身之人。

    赵明斐利用秘密潜回京城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些人分得七七八八,挑出忠的,灭杀奸的,朝堂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的大洗牌。

    当初夺权时不少人觊觎他手中的长刀,暂时不得不蛰伏起来俯首听命。

    赵明斐刚刚登基,这群老奸巨猾的东西人情达练,做事滑不留手,他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杀了他们。

    趁着这次龚州的事情刚好可以一起处理到之前遗留下来的余孽,从此高枕无忧,卧榻之侧再无任何威胁。

    “陛下做事一箭双雕,冷酷无情,抓住机会便不会给对手留有一丝余地……”恭王告诫顾焱:“通过这次突袭龚州,你也该看到他真正的手段。”

    “不要试图跟他作对,孩子。”恭王承认自己老了,易地而处,他做不到像赵明斐这样运筹帷幄,更做不到他这般心狠手辣的魄力。

    连杀数千人,每一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可怕的是,他们的职位一空缺,马上就有人递补,包括龚州亦然如此。

    可想而知,他对这场次计划的布局之深远,恐怕在数年前便已经着手部署,当时他才多大。

    顾焱抿了抿唇,等着恭王的后文。

    “你成亲吧。”

    “对你,对皇后,都好。”

    恭王清楚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儿子妥协,“皇后已经怀有龙种,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她以后会平安遂顺,富贵无极。爹知道你们的过去很美好,但人要往前看呐,她已经走出来了,你还要一直留在过去吗?”

    顾焱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不知不觉走到张大夫的医馆的小巷口。

    “唉,赵世子,好久不见。”张大夫笑吟吟地迎上来:“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了。”

    顾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刚从外面半差回来。”

    “恭喜恭喜。”张大夫拱手道:“听闻你接管了京城内外的巡城防务,以后记得多多关照我啊。”

    “自然。”

    赵明斐与他约定,只要他能完成任务,便予他这项官职。

    顾焱想进宫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寻了个离江念棠最近的差事,他不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保护她所在的一方土地也好。

    张大夫的医馆位处深巷,知之甚少,眼下也没有什么病人,两人又闲聊起来。

    只有顾焱愿意认真听他叨叨些乱七八糟的杂术诡方,“我发现滴血认亲其实不能成为血脉同宗的证据。之前我出重金找了一家人试验过,父子间长得一模一样的血不能融在一起,但这父亲可以和刚刚买来的仆人的血融在一起,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血缘关系。而这对父子也能保证是亲父子。”

    张太医有举了几个例子,顾焱听得似懂非懂。

    “也就是说我们的血液看似都是一样的红色,实则里面含有的东西区别很大,普通手段无法分辨,需要通过特殊手段来确认。”

    顾焱抓住他的重点:“而人与人之间的血液是否能相融,与其是否是至亲无关,而与里面蕴含的东西相关,即便是陌生人之间也有可能出现血液相融的情况。”

    张大夫用力一拍桌子,激动道:“没错,就像两碗水,一碗放了盐,一碗放了糖,如果你不喝下去,是不知道水里的东西是什么的。这就是血液的秘密。”

    顾焱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可能被恭王认错啊。”张大夫急忙解释:“我只是单纯和你讨论我的发现。”

    顾焱不甚在意:“我被认回去的时候,并没有靠滴血认亲。”

    张大夫悻悻然擦了下额头不存在的冷汗,暗道幸好没坏事,否则他就要罪过了。

    张大夫不动声色转了话题,问起顾焱的近况:“整个京城都在猜最后谁会嫁给你,赵世子,你有没有想法啊,透露一下,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顾焱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娶亲了。”

    他不是都把送来的画像扔出去了?

    张大夫诶了声,“陛下已经下旨令礼部准备婚事,说六月初八是好日子,为了迎接你这个皇室新成员,特地要求礼部大办特办,举国欢庆。”

    顾焱脸色铁青,五指瞬间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赵明斐。”

    他敢直呼陛下名讳,张大夫都不敢听,急忙去关上大门。

    “老天爷,你可太大胆了。”

    张大夫听出点不同寻常来。

    “礼部尚书嫡女常媛如何,你看配不配得上赵焱。”

    赵明斐打开一幅美人丹青图,垂在江念棠眼前。

    她别开脸,一言不发。

    赵明斐冷笑道:“你难道不关心跟他百年后埋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还是说,你嫉妒了?”

    第88章 第88章“瞧瞧,连气儿都喘上了……

    赵明斐不肯轻易放过江念棠。

    他把画移到她眼前,细细说给江念棠听:“你见过常小姐的。相貌上乘,国色天香,她是常桓常尚书的女儿,从小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精通文墨,更难得的是还懂骑射。家世简单,她的两个弟弟也好学上进,将来不出意外会走科举仕途的路子。”

    江念棠垂眸,对他的话置若未闻。

    赵明斐继而一笑,笑容充满戏谑:“细细想来赵焱三番五次给我找不痛快,我反倒帮他找了门极好的亲事。你说,我算不算心慈面善,以德报怨?”

    江念棠本不想搭理他的自言自语,听到这儿实在没忍住:“陛下若真觉得常小姐这样好,不如下旨纳她为妃,常伴陛下左右。”

    赵明斐丢开画,虎口握住尖瘦的下颌,迫使江念棠仰头看他。

    他盯着清丽的脸庞,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目光沉冷:“你不想他娶常媛,是不是?”

    江念棠双眸幽幽,似在压抑怒火,她从紧抿的唇角里挤出一句话:“你明知道常小姐钟情于你,何必强牵姻缘。”

    赵明斐微阖眼睑,居高临下道:“你怕什么?难道怕赵焱身边伴着这么一个美人儿,早晚移情别把你给忘了。”

    话音一落,江念棠瞬间窒了窒,胸口起伏:“我没有。”

    “没有你着什么急?瞧瞧,连气儿都喘上了……”赵明斐无声冷笑:“他能忘了你好好过日子最好,忘不了,我帮他。”

    江念棠听了顿觉鸡同鸭讲,她分明只是不想世上再多一对怨偶。

    常媛眼高于顶,性子高傲,一心想着入宫为妃,若嫁给顾焱定然不会好好过日子。顾焱生性纯良,看出来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是疏远。

    何必呢?

    她更愿意有个人能真心喜欢顾焱,对他好。顾焱重情感恩,日久天长未必不会真的动心。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希望顾焱能过得好。

    哪怕没有她参与。

    她眼里的不满被赵明斐看在眼里,他的掌心不受控制的猛然收紧,白皙的肌肤上顿时浮上两道淡淡的指痕。

    江念棠吃痛地轻皱了皱眉。

    赵明斐赶紧松开手,眼底浮现一丝懊恼。

    他想问江念棠痛不痛,但心里又不痛快,于是恨恨甩下一句话。

    “常媛不够,还有庄媛,苏媛,姜媛……自古以来美人乡即是英雄冢,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江念棠等赵明斐离开后,拾起掉落在地的画卷,久久不动。

    没过几日,芸夫人进了宫。

    江念棠看见母亲,强撑起笑容叫了一声娘,正要起身相迎,被芸夫人止住。

    芸夫人三两步走到江念棠跟前,顺势坐在旁边。

    她握住江念棠的手,目光在女儿身上打量好几圈,拍了拍她的手背:“瘦了。”

    简单的两个字,让江念棠红了眼眶。

    “你现在可不兴哭。”芸夫人赶紧掏出锦帕替她拭泪,抱住她轻声道:“棠儿别怕,娘在你身边陪着你。”

    江念棠把头埋在芸夫人怀里,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不敢哭出来,只能悄悄借着这一点遮挡的空间释放自己的伤心。

    有了芸夫人的陪伴,江念棠这两日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起来,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实。

    赵明斐因为芸夫人在,几乎没有踏足长明宫。

    每日太医请完脉后,脉案会立即呈到御案上。

    除了脉案,江念棠每日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也会被事无巨细一一记录下来。

    赵明斐一目十行浏览,在看见记录上写着江念棠笑容逐渐增多时不由撇撇嘴,心有不甘地合上密报。

    芸夫人陪了江念棠十几日,始终没有见到陛下,心里清楚他大概是不愿意打扰她们母女二人团聚。

    又过两日,芸夫人向江念棠辞行。

    “不用留我,我在这儿住不惯。”芸夫人低咳几声,见江念棠又要兴师动众请太医连忙阻止:“京城和我八字犯冲,等你生完孩子,娘还是想回宿州。”

    江念棠不肯放她走:“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芸夫人笑笑:“怎么不放心。太平世道,朗朗乾坤,宿州又是我的故乡。娘前些时日与宿州故友重新取得联系,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一见故人。”

    “可以把他们接来京城。”江念棠不想离开芸夫人,拉住她:“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芸夫人回握住江念棠的手,认真道:“棠儿有丈夫,还有了孩子,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娘不要我了吗?”江念棠平日里的坚强被打碎,语调哽咽:“难道我有了这些,就不再是娘的孩子?”

    “当然不是。”芸夫人抱住她:“在娘心里,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但在陛下眼里,你是他的妻子,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眼里,你是他的娘亲。你不仅仅只是娘的孩子,你还有其他的身份。而娘也不仅仅只是你的娘亲……”

    芸夫人娓娓道:“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会经历不同的时期,扮演不同的角色。你不能只沉溺于其中一段,要往前看,去适应新的身份和生活。”

    江念棠瞳孔微缩,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颤声问:“娘知道?”

    她没有说出顾焱的名字,但芸夫人心领神会。

    “你当年那么小,如何能拿到源源不断的老山参。你绣的香囊,总是莫名其妙少几个。这些年一直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朴实低调,有一次江夫人有意把你许给一个官员做续弦,你还在相看那日摔断腿。”

    原来娘一直都知道,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密不透风。

    芸夫人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都过去了,眼睛长在前面,不是为了回头流泪。你们之间,除了爱还有很多其他美好的东西。”

    江念棠咬住下唇,长睫濡湿。

    芸夫人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温柔地笑道:“棠儿不应该流泪,亦不该遗憾。在你最好的年华有一个美好的人陪你一起长大,应该感到幸运。”

    “他曾来过你的生命,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不要把幸福,变成两人的痛苦。”

    江念棠当夜抱着芸夫人不撒手,默默想了一夜。

    芸夫人离开的第二日,江念棠请恭王妃入长明宫一叙。

    与此同时,常尚书下朝后派人去请大小姐常媛过来。

    常媛一听爹娘提起自己的亲事,当场沉下脸,掷地有声拒绝:“爹,娘,我不要嫁给赵世子。”

    她心里只有宫里那一位,谁都比不上他。

    常尚书却觉得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恭王府地位尊荣倒是其次,最主要恭王品行端方,家风清正。

    且恭王只得恭王妃一人,恭王府人际关系简单,没有正室偏房之争,与常家一样。

    恭王不纳妾,赵世子即便以后有侧室,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来。恭王妃性子虽冷清,却不是个为难人的恶婆婆。

    女儿嫁过去便是正妻,以后的恭王妃,只要她自个儿不犯大错,必定荣华富贵一生。

    常尚书一直对女儿心存愧疚。当年离京,女儿放弃京城的锦衣玉食与他一路辗转奔波,吃了许多苦头。

    她的两个弟弟出生时,家里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常尚书这些年一直极力补偿女儿,从来没有过重男轻女的念头,儿子学什么,她也学什么,甚至从来不会给常媛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反倒是鼓励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常媛也争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四书五经头头是道,她还不像京城从小养在高门里的贵女一样娇柔气短,善于投壶,精于骑射。

    常尚书自己也说过,常媛虽是女儿身却不输男儿。

    他心里爱极女儿,一直觉得常媛最有他的铮铮风骨,平日里不免对她多宠溺三分。

    常尚书打心底希望她往后平安顺遂,好好跟她说道:“媛儿,恭王世子我见过,身高八尺有余,相貌俊朗,性子谦和爽朗。与他接触过的严侯爷,李将军都说不出他半个不是,你是爹的掌上明珠,我定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常媛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除了赵明斐以外的任何人,她反驳道:“赵世子从小流落在外,别说熟读四书五经,听闻连字都认不全,我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介粗鄙不堪的武夫,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日日相顾无言。”

    常尚书摇头:“此言差矣,我瞧世子的风姿礼仪不比京中书香门第的公子差,而且他从前吃过苦,更懂如何心疼人。”

    “我不嫁。”常媛油盐不进,她怕父亲逼迫,放话道:“我宁可出家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不要嫁给这样的粗鲁之人。”

    她说罢愤怒地拂袖而去。

    常尚书长叹了一口气。

    怪他把常媛养得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连这种话都能说出口,若是传出去被恭王府知道,别说亲家,估计要成仇人。

    “看好小姐,这段时间不许她出门。”常尚书立刻吩咐下去,他想到常媛固执的性子就头疼。

    常夫人犯了难:“恭王府对媛媛似乎也挺满意的,恭王妃过两日还邀请我去府中赏牡丹,我该如何是好,回绝还是……”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常尚书一改脸上柔色,目光坚决:“难道她还敢违抗吗?即便是闹脾气不听你我的,届时陛下一旨赐婚,她不从也得从。”

    常夫人心疼女儿,“万一赵世子真是个莽夫怎么办?要不找个机会两人碰个面,若赵世子真有你说的这般好,说不准媛媛就改变主意了。”

    常尚书看了自家夫人一眼,无奈道:“你难道还以为赵世子是集市里的萝卜白菜能让咱们挑挑拣拣?想要嫁进去的高门贵女如过江之鲫,恭王妃愿意抛出橄榄枝,已是幸运至极。”

    “而且放眼整个大虞望去,赵世子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最好的选择,除非……”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能比肩赵世子这个条件的,只有入宫为妃。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常媛的心思,也曾经想过帮女儿一把,不然也不会花费重金请来名家画师替她描丹青图。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送入宫中的丹青图没有一点动静,陛下已经明确毫无纳妃的意思。

    皇后已然有孕,照现在的趋势,若生下皇子必定为储君。

    常媛若入宫为妃,即便将来能诞下皇子也非长非嫡,且一个罪臣之女,无权无势还无子时便能牢牢笼住圣心,岂是好相与之人。

    常尚书口中不好相与之人也正与恭王妃在谈这桩婚事。

    江念棠见到恭王妃先说了声抱歉,“我本无颜再见您,但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望您再忍我一回。”

    恭王妃当即红了眼,赶紧起身扶住江念棠,“皇后娘娘何出此言,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若非碍于外男不得入内宫,焱儿合该来给您磕上三个响头,报答您这些年的恩情。”

    说着反过来要给江念棠行礼,被她拦住。

    江念棠脸色动容:“王妃不怪我?”

    她以为恭王妃会埋怨她让兄弟两人不睦,甚至反目成仇。

    “娘娘何错之有?”恭王妃温和一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龃龉争斗关您什么事,您不必自责,是焱儿还没认清现实。”

    江念棠设想过今日恭王妃无数种态度,轻慢,鄙夷,责怪,唯独没想过她会反过来安慰自己。

    “谢谢王妃。”江念棠跟着笑了笑,立刻转到正题上:“今日我叫您入宫的目的是告诉您,要想办法推掉与常家的婚事。”

    恭王妃不解看着她。

    江念棠正色道:“顾、赵世子的性情……我自认了解几分,他应当是不喜欢常小姐那样的。”

    她忍着尴尬暗示恭王妃:“常小姐心比天高,并非良配。”

    恭王府是超品亲王,顾焱已被册封为世子,以后会继承亲王爵位,而他的妻子日后定然尊荣显贵,内命妇中无一人能越过她品级。

    而能比恭王世子正妻更高的,只有宫里的嫔妃。

    恭王妃面露诧异,似乎没想到还有这层可能。

    江念棠见她听进心里,也不再多言。

    恭王妃是顾焱的母亲,她很爱他,江念棠相信她会为顾焱做最好的打算。

    “他前半生过得很辛苦。”

    这一日,窗外阳光正好,院中的海棠花影斜照进云纹格子窗里,映入江念棠如春水般的双瞳中,盈盈动人。

    她对着恭王妃说了许多顾焱的事,都是她原打算深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的记忆。

    江念棠的声音从潮湿变得干哑,又从干哑恢复润泽,柔和温婉,娓娓动听。

    “他和玲儿与珑儿一样,杏仁不受,吃了身体会长小红点,还会吐得昏天黑地。”江念棠想起有一次她给顾焱带了杏仁酥,他吃后的模样吓坏她了。

    “他还特别招蚊子,一到夏日就像一块肥肉进了饿狼群,我记得宫里有驱蚊的方子,您可以向陛下讨要。”

    江念棠说得零零散散,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

    恭王妃却听得很认真。

    日落西山,海棠花影从浅灰变成浓墨,江念棠说完了记忆里所有关于顾焱的事。

    她看着恭王妃,轻声道。

    “从今日起,赵焱的事,请王妃多费心了。”

    江念棠说的这些话,不消一个时辰,原原本本被送到赵明斐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厚厚一叠密报,末了吩咐。

    “去把宫里驱蚊的方子,连同里面的香料药材都送到恭王府。”

    第89章 第89章“我爱她,从来不是以她……

    春和景明,万物勃发。

    恭王府朱栏画槛畔,姚黄魏紫竞艳,翠叶如绡,花影扶疏。

    六角飞檐亭坐落花海中,粉蝶穿帘,暗香浮动间几名贵妇人围坐一团,轻声细语聊着家常。

    恭王妃听了江念棠的话,将单独邀请常夫人的赏花宴改成私人小聚,除了常夫人,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夫人一同入府。

    恭王妃对常夫人没有特别关照,但也问起了常小姐的事儿,不过还打听了其他几家的小姐的情况。

    众人都争相说着自家女儿,侄女的好话,恭王妃含笑应对,将她们挨个都夸了一遍,却看不出到底中意谁。

    她看起来确实有为赵世子说亲的意思,只是花落谁家还犹未可知。

    常夫人回府后将这事儿跟常尚书说了,他眉头微皱,暗自思索恭王妃是什么意思。

    早些时日陛下曾经向他隐晦透露过想为两家牵媒搭线,恭王府也向他们家主动示好,常尚书本以为这事儿已经是板上定钉,现在怎么忽然又变了风向。

    常夫人今日偶然在府内撞见了赵世子,他刚好出手帮搬花的下人扶住要摔下去的花盆。

    她一眼就看出赵世子秉性纯良,性子温和,是个会体贴的好丈夫,之前还对常尚书盲婚哑嫁颇有微词,如今却真心希望女儿能嫁过去。

    “老爷,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常夫人积极出主意:“要不赶明儿我再去下帖,请恭王妃过府一叙,叫媛儿出来见见人。”

    常夫人对常媛有信心,只要恭王妃见过她,便不会考虑其他人,无论是容貌长相,还是性子才情,常媛都是顶尖的。

    “对了,我记得以前媛儿学画的时候,描的就是王妃娘娘的墨竹图哩。”常夫人打算让常媛露一手,又自顾自给今日的事找了个合理的解释:“兴许是单独叫咱们家太打眼,毕竟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请其他夫人说不准是为了打掩护。”

    常夫人暗赞恭王妃做事稳妥,滴水不漏。女儿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日后行事也会稳重许多,这么一想,对恭王世子这门亲事更满意了。

    她这一头热,常尚书却比她想得深,按理说陛下都开口暗示他,不可能不提前知会恭王府,可如今恭王妃的态度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罢了,或许正如他夫人说的,单独上门指向太明显,故意找了几家作陪。

    “这法子行。”常尚书道:“你去跟媛儿说一声,等恭王妃来的那日不可失礼,更不能骄蛮自傲。”

    两夫妻又讨论了这门亲事两句,没注意到屋外来送点心的常媛一直站在窗边默默听着。

    恭王妃接到常府的帖子,心里其实还有些犹豫。

    常媛她也见过一两面,姿容秀美,放在美女如云的京城眉宇间却有些自负。不过她素有才名,又是常尚书的嫡女,也能理解她有几分倨傲骄矜。

    恭王妃看中的是常尚书家风清正,不像那些个趋炎附势,攀附名利之人,当年他宁可离京远赴贫瘠之地也不愿向世家门阀投诚,这份风骨令她侧目。料想他亲自带在身边的教养的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焱儿半路被认回来,若找个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女难保不会在心底里嫌弃他,常媛跟他父亲吃过苦,料想能体会到焱儿的苦楚不易。

    之前还听人提到常小姐也懂些剑术,恭王妃觉得他们两个一定能聊到一起。

    可怜天下父母心,恭王妃因为赵焱吃的苦一直心存愧疚,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搬到她的儿子面前来,生怕他受一丁点委屈。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亲自去看看。

    “您猜怎么着,常小姐在恭王妃入府当日,一大清早就去慈恩寺附近的尼姑庵烧香,一连去了三日。”

    严夫人进宫跟江念棠绘声绘色说起这件事,颇为感叹:“这不是公然打恭王妃的脸?告诉王妃自己不肯嫁给赵世子,若是他们动用权势压人,她就出家反抗。可把恭王妃气坏了。”

    京城里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大伙儿都觉得常媛疯了,放着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不要。

    江念棠闻言眉头一皱,心里却隐隐担忧。

    世人只知恭王世子流落在外,却不知他之前的事。她猜应该是恭王府做了手脚,掩盖赵焱曾经的过往。

    毕竟那段岁月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如今常媛这么做,肯定会有好奇心重之人去追根究底。

    江念棠和恭王妃一样,不想让赵焱曾经受过的苦再次伤害到他。况且,万一有人翻出她和赵焱的陈年旧事,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

    还不等恭王府有动作,赵明斐率先出手压下这股流言,还对宣称从未打算赐婚两家。

    常尚书亲自登门谢罪,恭王府客气相迎,两家人和和气气吃了顿饭,这件事儿在面上就算过去了。

    然而半个月后的某一日,京城忽然传出赵世子曾经沿街乞讨数年,还替人做过打手,身体受了重伤,恐怕会无后的传言。

    这次流言的传播速度之快之广,声势之浩大,打得赵明斐和恭王措手不及。

    一夜之间,赵焱的名声一落千丈,之前想要跟恭王府结亲的门第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江念棠听到这个消息,胸口像是遭受一击钝痛,当天吃下去的食物尽数吐了出来。

    赵明斐掌心抚过她颤抖的背脊,待她执起锦帕拭去嘴角的污渍后,亲自舀了勺安胎药放在她微白的唇边。

    江念棠迟迟不张口,眼眶酸涩盯着赵明斐,顶着他黑沉的目光质问:“他现在声名狼藉,你满意了吗?”

    赵明斐呼吸微滞,冷声道:“不是我做的。”

    “和你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江念棠嗓音发颤,却像尖刀一样锋利:“如果不是你逼他成*亲,他何必自毁名声。”

    赵明斐看她双眸含泪,眼神痛苦又愧疚,心里有些难受心疼,但一想到她的愧悔是为了谁,心肠又硬起来,连带着声音愈发僵冷:“是他自己没认清事实,是他贼心不死,还在觊觎你!”

    说到后面,赵明斐丢下汤匙,半满的药汁溅洒在外,顺着桌檐往下滴。

    他面覆寒霜:“他是什么意思?他做出这般守身如玉,痴心不改的姿态,莫不是要叫你一直惦着他,念着他,忘不了他?”

    江念棠胸口急剧起伏,呼吸紊乱。

    “他不用做这些,我一样忘不了他。”

    “你说什么!”赵明斐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在说梦话。”

    “那日我和恭王妃的话,想必陛下一字不落地都知道了。”江念棠无惧他骇然的脸:“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事,我怎么忘得掉。”

    赵明斐当即血液上涌,额角突突地跳动。一颗心像是在刀山上滚了几圈,遍地鳞伤的血痕细细密密刺痛起来,激得他想要做点什么来发泄内心的怒和恨。

    她已经放下了,她不该再为赵焱的任何事掀起情绪。

    赵明斐胸膛起伏的弧度比江念棠的更明显,但他顾念她有身孕,强忍胸膛里翻江倒海的怒意移开视线。

    目光落在桌上青花缠枝碗底,淡淡道:“药凉了,去换一碗。”

    微雨敛气屏息,硬着头皮回了句是,不到半炷香另一碗装着温热的药汁的璎珞纹白瓷碗呈上来,自始至终她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家娘娘的脸色。

    赵明斐拿起配套的白玉勺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轻轻吹,待热气散去大半,复又递到江念棠抿紧的唇线上。

    他有心揭过这茬,心平气和道:“别气了,为一个外人生气不值当,他自己作死与你无关。你当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胎。”

    赵明斐告诉自己江念棠如今有孕在身,难免会心浮气躁,说出的话不过脑子也是情有可原,太医也说过女子怀孕后可能会出现性情大变,作为丈夫需要理解和宽慰。

    江念棠大恨,望向赵明斐的目光似淬了毒般:“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他什么都没有,对你毫无威胁……”

    赵明斐忍了又忍,自制力终是在这句话下彻底崩塌。

    他将手里的药碗猛地掷落在地,清脆的瓷裂声刺耳,震得耳膜发麻。

    殿内鸦雀无声,死寂一片。

    “我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赵明斐兀自重复这两句话,像要磨碎它,嚼烂它,他字字泣血:“你说反了罢!”

    他所拥有的,珍视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蒙在赵焱的阴影下。

    恭王夫妇对他的关心和爱护,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早逝的长子,借他聊以宽慰伤怀。

    江念棠主动靠近他,亦是因为赵焱。

    赵焱不需要争,不需要抢就能拥有他渴望的父爱母爱,还有真心待他的爱人。

    凭什么?

    他机关算尽,隐忍蛰伏,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从小流落在外的孤儿。

    赵明斐当即诸多情绪上涌,激得他青筋暴起,眼尾泛红,气息骤然粗重,然而转瞬又被他压下去。

    他不要在江念棠面前表现得像个毫无理智的妒夫,更不愿承认他嫉妒赵焱。

    赵明斐闭了闭眸,无声长舒一口浊气,“来人,再送一碗药来。”

    微雨躬身双手呈上碧绿药碗,自始至终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即便脚底踩到碎瓷片亦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手里的东西被夺走,她颤抖着双膝退下。

    赵明斐这回用碧玉勺搅动热药汁到合适的温度,自个儿仰头喝下一大口,抓过江念棠的后脖颈,逼她至身前。

    屈膝俯身,抬起她的下巴,顺势将口中的药强行渡了过去。

    他冷眼看她挣扎,抵抗,又不得不咽下。

    江念棠说得也对,他确实可以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她现在不就在自己身边,怀着他的孩子。

    而赵焱,连见她一眼都难如登天。

    一碗药以这样的方式很快见底。

    赵明斐凶狠地吻住她的唇,侵占口中的每一寸领地,掠夺唇齿间的每一分润泽,同时迫她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他想要的,会自己牢牢抓住,不需要别人给予。

    等孩子出生,他和江念棠之间就拥有了无法斩断的羁绊。

    *

    恭王府。

    恭王妃坐在檀木交椅上,躬着身子含泪看向自己的儿子,捂住胸口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故意散布谣言,毁掉自己的名声。

    顾焱抿了抿唇,看着一心为他打算的恭王妃,面露愧色:“我没打算成亲。”

    “为了她?”

    恭王妃没有骂他,而是将那日进宫与江念棠的一番谈话三言两语告诉他:“皇后已经彻底放下,她也希望你能有自己人生。”

    顾焱欲言又止,最终跪下恳切道:“王妃,我今生除了她,不会娶别的女人。对不起,这段时间给您和恭王府添麻烦了。”

    恭王妃听他依旧不愿意叫她一声娘,心口酸涩,她强忍着难受连忙拉他起来。

    “我们是母子,不需说这种话。”恭王妃紧紧握住顾焱的手,不厌其烦劝他:“她也希望你能放弃,你为什么要苦苦坚持?”

    顾焱垂眸,轻声道:“她放弃了,所以我就要放弃吗?”

    过往种种在顾焱脑海里来回浮现,最后定格在那年海棠花树下,江念棠仰头对他说。

    “如果你要娶我,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发誓不许纳妾,今生今世只准有我一个。”

    顾焱当时指天发誓,他这辈子只会娶她为妻,绝不会有别人。

    他抬头,目光坚定,语气决然:“我爱她,从来不是以她爱我为前提。”

    她可以不爱他,可他没办法停止爱她。

    第90章 第90章她要生了。

    赵焱的婚事不了了之。

    恭王府又恢复从前那般门庭冷清,有装作不介意赵世子过去,想要攀附上去的人统统被打发出去。

    恭王妃往外放话,她儿子又不是菜场里的萝卜,由得别人挑挑拣拣。

    赵世子哪怕无后,他亦是下任恭王,往后的爵位从小儿子膝下过继也好,直接传给小儿子也罢,总之要想做世子妃,必须要赵世子点头。

    那日江念棠与赵明斐不欢而散后,她心里就像装了件心事,沉重的压在胸口上,时常叫她透不过气来。

    夜里她常常做梦,却算不上噩梦。

    她梦见慈恩寺后山的茅草屋,屋前的海棠花,花上追逐的彩蝶,花下等她的赵焱。

    今晚上梦里的慈恩寺笼着一层绵白朦胧的轻纱,赵焱站在微雨海棠下等她。

    他的眼神羞怯中带着紧张,手里拿着一束刚折的海棠,半开的花苞含着清露,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他支支吾吾跟江念棠说不小心听见江夫人在和其他夫人们商量江念棠等人婚事。

    江念棠知道他喜欢她,于是两人有了那个约定。

    梦里,一向开朗爱笑的他在发誓的时候神情郑重,眼神认真。

    江念棠猛地睁眼,呼吸又急又重,蓄在眼里的水泽随着眼尾溢出。

    赵明斐自从她怀孕后,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踏实,在她被惊醒的瞬间,他也醒了过来。

    眼见江念棠脸色苍白,眼无焦距的惊颤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好受,长臂一揽将人整个带入怀里,手背轻拍她的后背,“做噩梦了?”

    赵明斐抬手抚去她鬓边的泪痕,漫不经心地问她。

    “是什么梦?还是最近有不顺心的事,跟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江念棠回过神,闭眸不语。

    她这副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的不耐模样,令赵明斐当即腾起几分火气,犀利的眸光寸寸掠过她疏冷的眉眼,颇有不甘地咬牙开口:“我没有再逼他成亲了。”

    江念棠的眉头紧皱,脸色又白了一分。

    这件事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是当年的戏言害了赵焱。

    她痛苦地捂住脸,后悔当初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可谁又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呢?

    如果可以回到那日,她绝不会逼他发誓。

    她只想他能好好的。

    赵明斐不敢再刺激她,遂抬手擦掉她额头的细汗,重新拾起一旁的绢扇徐徐地摇。

    临近夏日,天气愈发炎热,孕妇较常人更怕热,但用冰鉴易风寒入体,自然风最好。

    没过多久,怀中人的气息重新变得均匀,赵明斐目光柔了下来,无声叹了口气。

    近来太医的脉案上写她胸闷气短,似有郁气萦绕,于生养不利。

    第二日,恭王妃携一双儿女入宫觐见。

    “王妃来了。”江念棠看着龙凤胎弯了弯眼睛:“玲儿和珑儿好像又长高了。”

    恭王妃笑着抱怨道:“调皮闹人的功夫愈发见长,成日里就会捣乱,不过幸好现在有人能收拾他们。”

    “哥哥最疼我了,才不会收拾我。”玲儿得意炫耀自己头上的发髻:“看,哥哥给我扎的好看的小辫子。”

    珑儿不甘示弱:“你乱说,哥哥最疼我。他昨天还让我骑在他头上去抓树杈上的蝉。”

    玲儿:“他说要带我去骑马。”

    珑儿:“他说要教我练剑。”

    两个小人精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都要对方承认哥哥对自己最好。

    恭王妃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未散,她看向江念棠道:“他们两个都很喜欢焱儿。”

    江念棠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恭王妃又跟她聊了聊近日赵焱在做什么,说他当了京城巡城防务的头领,整日忙着抓作奸犯科之人,前两日还帮一个母亲抓住人贩子,救下她的孩子。

    江念棠嗓音缥缈:“挺好。”

    俩人又闲聊了几句,末了,恭王妃看着江念棠越发凸显的小腹,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女人生孩子是一道鬼门关,娘娘现在什么都别想,请放宽心。至于别的事儿,都是小事,您和孩子平平安安是头等大事。”

    江念棠眼眶微湿,“我……”

    恭王妃指尖抵在江念棠的嘴边,“娘娘不必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只要焱儿开心,他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会束缚他不再来打扰您的生活。”

    恭王妃是在告诉她赵焱不愿娶妻与她无关,不要因此自责。

    临走前,恭王妃道:“娘娘临盆那日记得派人给恭王府去信,宫内没有能顶事的人,陛下对生孩子这件事大抵也帮不上什么忙,届时我来给娘娘守着,您别害怕。”

    江念棠感动抱住恭王妃,低声说了句谢谢。

    恭王妃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她真心感谢江念棠,也是真心喜欢她。

    除此之外,恭王妃心里清楚,江念棠安好,赵焱才会好。

    夏日酷热,江念棠身体愈发惫懒,整日待在长明宫看海棠花谢了,枇杷的果从青涩到成熟。

    恭王妃和严夫人时常轮流进宫陪她说话,两个都是生养过孩子的人,每每见面都要传授些临产当日的经验给她。

    严夫人从江念棠手里借到了逐月弓一览,心花怒放。

    为了报答她圆了自己的夙愿,绞尽脑汁说些从前在草原上的趣事儿给江念棠听,逗她开心,还用自己的事儿宽慰她。

    “我想过无数次嫁给他的场景,最终却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收场。”

    严夫人与江念棠谈起过去毫不避讳,说她当年为了能和李玉在一起,不惜瞒着父兄与他私奔,谁曾想约定当晚,等来的是父亲的精兵。

    李玉为了稳住严夫人,假装答应,实则暗中报信。

    江念棠初听时十分震惊,不敢相信李玉会做出这种事。如果他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不会得到赵明斐的信任和重用。

    严夫人说:“正是因为他是守诺之人,所以才在得知与我定亲的对象是严珩一后选择背叛我们的爱情。”

    在爱人和兄弟间,李玉选择了后者。

    不仅仅因为严珩一与他的关系,李玉是因为严珩一托人找的关系才能进严夫人父亲的帐下做事,逃过家中嫡母的暗害。

    他记着严珩一的恩情,故而才会放弃严夫人。

    江念棠小心问:“严侯爷知道这件事吗?”

    她感觉严珩一和李玉关系不错,好几次从赵明斐嘴里听说严侯爷与李玉一起去喝酒。

    严夫人冷笑一声:“严珩一的脑子在这方面缺根弦,李玉又不傻,不会主动跟他说起这件事,我更没必要跟他提起。况且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宅,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懒得多费心思。喜欢了就逗一逗,不喜欢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娶我回来也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念棠不知如何开解严夫人,好在她自个儿看得开。

    “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严夫人无所谓道:“我上无婆母要伺候,下有儿女体贴孝顺,家里的妾室又安分守己没有子嗣。严珩一虽然平日里爱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从不让这些事儿进府,整个侯府我说了算,日子过得舒心顺畅。”

    “再说,陛下已经下旨册封我的儿子为世子,我对他的要求就是别惹大麻烦,顺顺利利让我儿子袭爵。”

    江念棠敬佩严夫人的拿得起,放得下的爽朗。

    但她却说最初自己也想不开,恨父兄不顾她的意愿,恨李玉薄情寡义,只是后来发现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陷入泥沼。

    “娘娘,咱们的眼光不能只放在男人身上。”严夫人的开导与恭王妃大相径庭,她鼓励江念棠:“您只要生下皇子,趁现在再给陛下吹吹枕边风,储君之位犹如探囊取物。往后,即便是有新人进宫,您的地位稳如泰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江念棠笑笑。

    她的情况和严夫人不一样。

    她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她是没办法忘记赵明斐所做的一切。

    江念棠最初嫁给赵明斐时,也曾想过和他相敬如宾,好好过日子的。

    两人的对话自然一字不漏地传到赵明斐耳朵,他等啊等,从初夏等到夏末,也没等来这阵枕边风。

    有一日他忍不住问严珩一:“朕看上去不好说话吗?”

    为什么江念棠只字未提储君一事,虽然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可她随口问一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严珩一打官腔道:“陛下金人缄口,三思后行。”

    赵明斐冷睨了他一眼。

    严珩一暗啧了声,换了个说法:“赵世子想让我帮忙问问,皇后娘娘临盆那日他能进宫吗?就在御书房等。”

    回答他的是一声比坚冰还冷的短笑。

    “近日你是太闲了,还得空帮人传话。”赵明斐淡淡道:“既如此,扫清龚州余孽的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

    血洗龚州城时,杀尽的主要是世家嫡脉。他们历经百年,在外还有数不清的旁支,要一一甄别与主脉之间的联系与利益输送,不得滥杀无辜,亦不可放过一个余孽,扫尾工作堪称繁重琐碎。

    严珩一走出御书房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真恨自己多嘴。

    日子一晃眼就到初秋,江念棠的生辰随之来临。

    去年这个时候,赵明斐正在西巷口密谋大事,便忽略过去,今年他本打算大操大办一番补偿她,却被阻止。

    江念棠以月份大了,实在难以应付繁琐的宫宴为由,表示只想接芸夫人进宫陪她吃顿饭。

    赵明斐满口答应,做足了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江念棠却并未再提多余的要求。

    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然而这份失落,在赵明斐当夜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又悄然散去。

    他如往常般在江念棠睡着后将大掌小心覆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没过多久,掌心中央陡然感受到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

    赵明斐顿时屏住呼吸,惊疑不定地轻轻往下压,那处又往外拱了下。

    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一种血脉相连的触动感让他心神一荡。

    赵明斐紧张又急切地下榻准备叫太医,刚直起上半身,身侧的人不舒服地动了动,他顿时冷静下来。

    太医写得注意事项在他脑子里迅速过了几遍,又算了算日子,才恍然大悟这种情况叫胎动,应当是正常的,他不该大惊小怪。

    赵明斐抬臂擦了擦不存在的额角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叫醒江念棠,让她看见他这副一惊一乍的傻样。

    他躺回去,手掌重新放在原位,静待胎儿的下一次动静。

    心底忽然滋生出从未有过的激动,他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了真切的期待与欢喜。

    赵明斐这一晚有无数次想叫醒江念棠分享自己的心情,但又在看见她恬静的睡颜后遂又放弃。

    他忍不出拢紧怀里的人,心口忽然激荡起来,感谢老天爷把江念棠送到他身边,又让他恰好能够拥有抓住她的权势。

    *

    临近深秋,江念棠的身子愈发重了。

    皇后临盆在即,整个长明宫上下都紧张起来,堪称草木皆兵。

    而整个京城也笼罩在风声鹤唳之中,尤其是鸡鸣狗盗,偷奸作恶之辈几乎绝迹。

    张大夫正给顾焱包扎手臂上的伤,他叨叨道:“这个月都第几次受伤了,你这么卖力抓一个小偷做什么,他又没杀人放火。”

    顾焱不甚在意道:“今日小偷小摸,来日烧杀抢掠,扼杀在萌芽方为上策,在你看来不过几个铜板,可焉知这是不是另一个人救命的钱。”

    “自从你当上这官,愈发往青天大老爷的方向发展了。”张大夫嘴上虽然调侃他,心里却很高兴:“京城这几个月的治安是我这几十年来感觉最安全的时候,堪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赵大人,你居功甚伟啊!”

    顾焱笑笑。

    江念棠要生了,他努力守卫好皇城就像守护她一样。

    据严珩一说,龚州的余党对皇帝心怀恨意,难保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点事儿来。他每日都会仔细检查入城的名册,以免放进心怀叵测之人。

    张大夫三两下替他包扎好,顺口说了下自己最近的研究进展,说是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识别血液中不同的物质。

    “以后要是有人失血过多濒死,可以试一试用这个方法对其进行补充血液,或许能救回一条命。”

    顾焱鼓励张大夫继续探索,还说有什么需要他帮忙寻来的尽管开口。

    张大夫高兴得再一次免了他的诊金药钱。

    “大夫,我想抓一副方子。”

    顾焱抬头一看,竟是熟人。

    “顾大哥,是你!”陈念念没想到会在这间偏僻的药堂遇见他,高兴地跑过来:“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吗?”

    “皮肉伤,不打紧。”顾焱不动声色地拉好袖子,遮住小臂上的纱布。

    他朝张大夫点点头:“我走了,你忙。”

    陈念念还想说点什么,但在对上顾焱客气疏离的表情后顿时噤声,唇角微微下压,不怎么高兴地把方子递给张大夫,眼睛却一直盯着顾焱离开的身影。

    他走在狭长的小巷里,天缝漏进来一缕光,刚好洒在他的后腰上。

    正午的阳光这样艳,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却如此孤冷。

    张大夫在宫中虽无建树,但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学到几分,一眼就看出陈念念喜欢赵世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据他观察,赵世子心里有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反抗赐婚任由自己身体有损的流言甚嚣尘上。

    赵世子身体如何,张大夫心里门清儿,但他好几次旁敲侧击都没问出他的心上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

    更奇怪的是以赵世子如今的地位权势,还有得不到的人吗?

    他眯眼扫过方子,立即还回去:“你这方子我抓不了,换个地方。”

    陈念念刚刚又被拒绝,没好气道:“就是个普通的安神方子,又没有名贵药材,怎么就抓不了?”

    “没有朱砂。”张大夫指了指门口:“出门直走到尽头,右转五十步有家药店,里面的药都是真货,去那抓。”

    陈念念一把抓住黄纸,猛地往外跑。

    “顾大哥,顾大哥!”她追上顾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里面那个是你朋友吗?他医术行不行,你要不要换个地方看。”

    顾焱一头雾水。

    陈念念三言两语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没有朱砂?”顾焱眉头微皱:“怎会没有?朱砂是很寻常的药材。”

    从前他帮江念棠的母亲抓药的时候,经常会用到这味药。

    “不知道。”陈念念的目光在顾焱受伤的手臂逡巡,“要不咱们换一家看看。”

    “不用了,本就是小伤,不上药也不打紧。”顾焱退后一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陈念念再一次目送顾焱从她眼底下逃似的跑开,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至于这么躲我吗?”

    顾焱从前没有注意到这点,但经过陈念念的提醒,他好像确实没有在张大夫的医馆里见到过朱砂,甚至连朱笔都没有。

    张大夫似乎用的是价格高于朱砂数倍的青金石来做批注。

    顾焱眸色一沉,暗自记下这个疑点,打算下次去问问他。

    九月初七,阴云密布,将雨未雨压得人胸口闷闷的。

    江念棠近日她躺得太多,全身酸软发麻,正打算起床活动一下。

    微雨扶着她在殿外九曲回廊下散步。

    为了防止她摔倒,檐廊下铺着厚厚的毯子,极为奢侈。

    江念棠走到枇杷树下,仰头看枝叶间硕大的黄果,忽然腹部绞痛起来。

    她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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