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过往

    裴度前些日子因为突发旧疾告假在家,这些时日一直没去上朝。


    而显然,羽翼未丰的皇帝在朝上根本按不住吴王一党,几乎被完全架成了龙椅上的傀儡。


    按理来说,皇帝要比吴王更需要裴度,应该更加礼遇几分以示荣宠倚重才对,但当今圣上是捡漏意外称帝,是个绝对小心眼小家子气的性格,只是对外多有掩饰而已。


    平日里皇帝对着后宫的太后本就抬不起头,在前朝也没办法一展宏图,看裴度不像是看臣子,反而带了几分嫉妒。


    这才在表现拉拢看重之余,又总是忍不住阴阳怪气或是小小刺裴度一下,以君王之名压裴度一头。


    裴大人从不妄议君王,只是隔三差五就会因为旧疾复发,头痛难忍而告假几日。


    沈啾啾来裴府的那天,恰好是皇帝又忍不住找事的时候,于是裴大人便依照惯例告假在家——也因为如此,不需要早起上朝的裴度包容了小鸟的梦里打拳。


    作为理亏的一方,沈啾啾下半夜是乖乖在垫了绒布绸缎的匣子里睡的。


    ***


    第二天一早,裴度还在用早膳,隋子明就早早过来拜访,说是查到不少关于镇国侯府的事情。


    因为昨晚的事,沈啾啾今天难得消停,端端正正站在餐桌上,眼神有意无意扫过裴度面前看上去很好吃的浮元子。


    哎呀,裴度一看就是不喜欢吃甜品的人,这么好吃的浮元子浪费了多可惜,可以给小鸟——


    沈啾啾正想着怎么暗示一下裴度,大步流星的隋子明就走了进来,往椅子上一坐,毫不见外地端起浮元子就往嘴里送。


    “我就知道表哥这只要来得早就有好东西吃。”


    裴度倒是不在意一碗浮元子,任由隋子明端走。


    隋子明吃着吃着,总觉得有一道哀怨的目光看他,放下碗顺着眼神看过去,就和一只鸟喙尖尖的长尾小雀四目相对。


    沈啾啾在桌面上磨了磨爪,见隋子明看过来,手里还端着已经吃掉一半的浮元子,啾的一声撇开脑袋不理人了。


    “呦,小小叽这是生什么气呢?鼓鼓的~”隋子明的嘴主打一个贱兮兮。


    昨天才洗过澡吹干的绒毛看上去蓬松又柔软,看着比之前莫名胖了一圈。


    是真的鼓鼓的一个鸟球球。


    沈啾啾一直扭着头不理隋子明,在隋子明伸手过来逗鸟的时候,反应迅速地张嘴就叨。


    隋子明本来就是养鹰的,又是习武之人,毫不费力就躲开了沈啾啾蓄谋已久的鸟喙攻击,得意洋洋地在沈啾啾面前晃手指。


    沈啾啾气得鸟喙颤抖,险些发出咯咯哒的声音。


    裴度拿了旁边果盘里的小香蕉放在沈啾啾面前,看向招鸟逗啾的隋子明:“好了,说正事。”


    “刚说到哪了来着……哦,镇国侯府。”


    隋子明低头把碗里剩下的浮元子呼噜呼噜灌下去,放下碗。


    “之前我们的确没太注意这镇国侯沈明谦,不过这镇国侯府的事儿,还是得从沈侯爷当世子那会儿说起。”


    “沈家本来就是瘦死的骆驼,沈侯爷当时虽说是世子,但也就是个名声好听。那个时候沈家在朝中一无族臣,二无勋贵姻亲,说直白点,别说府中下人的银两多有克扣,沈家的人手头也没多少东西。”


    “后来因为一次精心谋划的英雄救美,沈侯爷娶到了江南富商的独女谢氏,当时在江南赫赫有名的金陵第一美人谢惊棠,便是日后的世子夫人、镇国侯夫人。”


    隋子明提起谢惊棠的时候,沈啾啾刚用鸟喙叨开小香蕉的皮。


    谢惊棠。


    这个名字让沈啾啾一时间有些恍惚。


    小鸟站在桌面上,不知怎的,只觉得眼睛酸胀,想宣泄出什么,却又因为空白的记忆和小鸟的身体,连哭都没能哭出来。


    后背一暖,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轻轻抚上来,沈啾啾感觉到裴度的手指指腹一下又一下划过小鸟的脑袋和翅膀根,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沈啾啾抬起翅膀按住裴度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转过脑袋,飞快用鸟喙啾咪了一下裴度的手指。


    裴度手指尖微顿,没说什么,眼中却划过一丝柔和。


    “……这之后其实也没什么在意的,直到沈侯爷和周氏暗地来往,珠胎暗结,沈侯爷为了迎娶与吴王妾室有姻亲关系的周氏,攀上吴王这棵大树,便想要休了商贾出身的发妻。”


    隋子明看到了面前一人一鸟的小动作,但却并没有打趣,而是继续往下说。


    只是在看向沈啾啾时,隋子明的眼神略有些不忍。


    “这位谢夫人真的很厉害,当初是她一手盘活镇国侯府,养着这一大家子外出撑场面的奢靡用度。”


    隋子明说起谢惊棠时,言语中非但没有对商贾出身的居高临下,反而带着敬佩、羡慕和一丝明晃晃的遗憾。


    谢惊棠虽是商贾出身,在这偌大的京城的确出身不显,可镇国侯府祖宗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田产家业,硬生生被她一年又一年利滚利地赚。


    可以说,到后面,镇国侯府有收益的铺子都是她一手创立打点,离了她,镇国侯府有没有银两打肿脸充胖子娶周氏都难说。


    更别提偌大的侯府靠着商女撑起——谢惊棠有的是办法让镇国侯府彻底沦为京城勋贵的笑柄。


    到时候,别说是迎娶周氏攀上吴王的大树,镇国侯府一家子有没有脸面银两待在京城都未可知。


    所以沈明谦一开始和谢惊棠说的是平妻,想要先稳住谢惊棠,迎娶周氏,之后再想办法休了谢惊棠。


    谢惊棠没答应。


    谢惊棠不仅是没应允平妻,还连沈明谦也踹了,自请和离,南归金陵,并且在沈家无人敢反对的情况下,强势带走了她的孩子,当时沈家唯一的嫡子沈溪年。


    “怎么说呢……概括来讲,就是沈侯爷想着休妻,结果反倒被谢夫人给休了。”隋子明两手一摊,挑眉轻笑,“之后谢夫人在江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反观京城的镇国侯府这边,啧啧。”


    “要不是镇国侯府缺钱,这次怎么会被咱们抛出的鱼饵钓住,踏进圈套里?”


    裴度看了眼听得津津有味,爪子还没停过的长尾小鸟。


    沈啾啾在剥香蕉。


    这香蕉虽然袖珍,但沈啾啾更小,所以沈啾啾咬住香蕉皮的尖尖,梗着脖子蹦跶到香蕉另一边,一条完美的香蕉皮就剥了下来。


    忙归忙,沈啾啾的耳孔方向一直朝着隋子明,听到兴头上还眼睛亮晶晶地啾啾两声。


    满满的都是对谢惊棠的孺慕喜爱,与有荣焉。


    桌上的早膳已经被撤下,婢女们轻手轻脚上了茶水点心。


    隋子明说到这,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再之后,就是表哥你之前和我说要重点查一下的沈公子沈溪年。”


    沈啾啾愣住,小鸟脑袋扭过去看裴度。


    重点查谁?


    沈溪年?


    查我……我吗?


    小鸟的翅膀动了动,差点就想抬起来指指自己,但好歹忍住了。


    站在桌面上磨了几下小鸟爪,沈啾啾决定按兵不动,先听听隋子明都查出了什么。


    ——说实话,他对自己也蛮好奇来着。


    隋子明对上一双催促他赶紧讲的小鸟眼,略显心虚地挪开视线:“沈溪年这个人吧,比镇国侯府所有人加起来都难查。”


    裴度有些惊讶:“是痕迹被抹去了?”


    “那倒也不是。”


    隋子明看了眼沈啾啾,表情纳闷,在低头叨香蕉的沈啾啾抬头前又转过脸。


    “这位沈公子是早产,自幼体弱,当初在镇国侯府养着的时候,便是谢夫人精细照顾日夜陪伴才得以长大。”


    “而他之后在金陵居住时,平日几乎不出门,在府中也是埋头书房苦读,很是勤奋。”


    此话一出,不仅隋子明嘴角微抽,就连裴度也不免默然,两人的视线前后在忙着掏空香蕉的沈啾啾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当事鸟沈啾啾反而对此接受良好。


    在沈啾啾模糊的记忆里,沈溪年的确是个悬梁刺股钻研读书的文人——虽然沈啾啾总觉得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不过自从他乡试那年意外落水被好心人救起后,身子骨反而好了不少,偶尔会出门踏花赏青,也会时不时出入谢家商铺,在金陵逐渐活动起来。”


    隋子明特意在好心人三个字上加重语气。


    沈啾啾顾不上吃香蕉了,仰着小鸟脑袋重重点头。


    对,好心的恩人!


    好心人裴度:“……”


    事情也不过就过去三年,而救上来一个落水的少年这种事,裴度自然也不至于忘记。


    只不过当时他尚有要事在身,见那落水的少年昏迷不醒,猜到他是要去参加乡试的学子,这才吩咐了身边人安排一二。


    所以裴度真不知道当初他从水里捞上来的少年,就是日后的天才解元沈溪年。


    裴度又看了眼小鸟。


    原来,当真是报恩。


    他朝着隋子明轻轻颔首,隋子明便继续往下说了。


    沈溪年的事查起来实在是过于简单,正是因为太简单,当时隋子明拿到回禀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年前,镇国侯府看上了谢惊棠在金陵的生意,打着迎回嫡子、在京城更方便科举的名号,将沈溪年从金陵接到了京城。


    沈溪年来京城后,表现出一如传闻中的单薄体弱,几乎没有同什么人私下交好,反而有意无意在打听姓裴的人家。


    甚至……几次找门路,想要买到一张当朝首辅裴度的画像。


    也不知道沈溪年从前究竟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隋子明在打听沈溪年的时候,总会有人若有似无问一句:沈溪年是不是真的与裴大人交好?


    除此之外,沈溪年的身上便不再有任何蹊跷之事。


    一直到科举舞弊的那个案子。


    沈溪年病死狱中后,父亲镇国侯想着结案,吴王一党也在施压,没人想要追查真相,所以大理寺便没再继续深挖,案子自此随着沈溪年的逝去不了了之。


    裴度微微蹙眉:“谢夫人……”


    如果谢惊棠还在,沈溪年绝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镇国侯府接走,更不会受到这样的冷待。


    隋子明神色一凛:“失踪了。”


    “就在表哥你当初南下查漕运贪墨案的那段时间。”隋子明的手指轻点在茶盏边。


    要知道,这位谢夫人在江南可不简单,不仅是生意做得大,各处都吃得开,难保不会牵涉到什么秘密。


    当初裴度查江南的案子并没有查到底,毕竟谁都知道江南是吴王的封地,查到底就意味着撕破脸。


    而这并不仅仅代表了裴度和吴王一党的矛盾,还有皇帝的态度。


    裴度游走在这两方势力之间,稍稍踏错一步便是朝局不稳,徒伤百姓。


    若是想要继续查……


    隋子明收回思绪,话音一转揭过之前的话题,转而说起小走地叽。


    “对了表哥,你给这小鸟媚子起名字了吗?”


    沈啾啾在隋子明刚才讨论沈溪年的种种时,并没有像是最开始听到谢惊棠事迹时的兴奋上心,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的。


    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香蕉果肉里叨着吃。


    说到谢惊棠失踪时,沈啾啾叨香蕉的力道更是生猛用力。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鸟爪子下的香蕉已经被鸟喙硬生生掏成了香蕉船。


    听到隋子明问裴度给小鸟起名的事,沈啾啾这才精神一震,好奇看向裴度。


    裴度其实并没有给小鸟起名的意思,毕竟他之前并没有想着将这小鸟留在身边。


    可现下听了沈溪年的事,又见这小鸟当面听他和隋子明说起沈溪年的事情,还表现得这么事不关己,淡定自若,话就不自觉到了嘴边。


    “是有一个名字。”


    “嗯?叫什么?”隋子明惊讶。


    他了解裴度,如果不是真的要养了这小鸟,依照裴度这种分寸感极强又习惯背负责任的性子,是不会给小鸟起名字的。


    裴度似笑非笑:“沈啾啾。”


    这三个字一出,沈啾啾踩着果肉的鸟爪一个用力,整只小鸟一头栽进了黏糊糊的香蕉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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