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只是奉命行事,他又哪管为什么要这般做?
因此不耐烦的挥挥手,准备叫人把这家子老小全都拖出去。
这时,仍然停坐在院门处坐骑上的西关侯却说了话:“叫你们拆房顶,没叫你们做多余的事。待会谁踹坏的大门,谁就负责修好再走!”
兵士闻言一怔,求助的看了看潘毅。
潘毅却挥了挥手,叫他照着西关侯所说的做。
兵士朝着西关侯抱手应了声是,这才态度还称得上客气的将吓破了胆的一家人请出了屋子。
做完了这些,西关侯府的几名私卫以及刘子晔带来的工匠走了进来,手持一个莫名其妙的物事,爬到了屋内高处,对着室内来来回回左右一通比划,迅速作出了一张图纸,拿出去朝西关侯比划着汇报。
讨论片刻,这些人听着西关小侯爷说话,反复出入这间房屋,修改了几次图纸。
最后,西关侯一点头。
这些人就陆续从带来的车架上,取了一整套的工具,分工鲜明的爬上了这家屋顶,动手拆房。
亲眼看着这一幕的十几口人,再次悲声大作。
然而,他们被那些一身甲胄佩剑的兵士们牢牢守住,哪里还能有反抗的余地?
刘子晔此时已经下了马,有人给他搬来了椅子和木桌,又动手找了这家的灶房烧了热水。刘子晔静静坐在那里,只时不时的听拆房的工匠来给他汇报,全程未曾朝那悲戚哭嚎的一家人看过一眼。
这一家的房子结构十分简单,夯土结构的墙体尚算结实。
但正如刘子晔在门外观察到的那般,草泥与树皮混合的屋顶已然蓬松,几个夯锤下去,便整个裂了开来。
拆起来毫不费力,很快就完工了。
潘毅打眼瞧着,知道到这一步恐怕还没有完事。
毕竟,那位西关小侯爷说,他是来卖货的,这个时候,货还没有卖呢不是?
果不其然,房顶拆完以后,工匠们又返回门外的车架之中,取出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木材,比照着这家房子的大小结构以及此前定下来的图纸,几番切割调整过后,一个三边支撑形状的木质房梁隐隐成型。
潘毅了然,看来,这就是西关侯所说的货了!
他表面声色不动,内心却不住冷笑。
这般形状的所谓房梁,他潘毅瞧着也是新鲜,这西关小侯爷还真是,不仅要强买强卖,连所谓的货也这般不着调。西关郡上下恐怕,要遭了个大殃!
只是,这又与他潘毅有什么关系呢?
重新搭木质的房梁,自然要比拆简单的曹泥树皮房顶复杂的多,几名工匠联手,外加潘毅所带的兵士和侯府私卫的帮手,也直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收工。
黄土夯就得墙体,以及单侧坡度的房顶,如今被改造成了双侧倾斜的木质房梁。
木料用的实诚,结构的连接处,竟然除了严密嵌合的榫卯结构,还有加固的铁质的铆钉。
若非此时看着光秃秃的,只有房梁没有遮盖的瓦顶,还真想叫人忍不住称赞一声好手艺。
潘毅看着成品也有些出乎意料。
但他仔细瞧了瞧这西关小侯爷,带的可没有泥瓦匠和砖瓦。
任你房梁是瞧着稳当,可这没有片瓦遮顶的,对这一户人家来说,不还是无妄之灾?
刘子晔也休息的差不多了,亲自走进房内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满意的点着头走了出来。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将视线转向那一家十几口人。
微微笑了笑道:“今日贸然登门,多有叨扰,望诸位海涵呢。”
潘毅没忍住喷出了一口热水。
感情西关侯爷你,带着几百个兵马,硬是把人家的房顶拆了换上你那堆光秃秃的废柴,这时候还讲起什么“叨扰”了?
他一个武人,都觉得不伦不类。
他侧目瞧了眼那名侯府私卫队长靳劼。
却见靳劼全程稳稳地一声不吭,丝毫不为他们家小侯爷害臊的样子。
心道,看来自己还是跟着西关小侯爷的时日太短,见的世面不太够啊!
刘子晔却没管这潘队长如何,只继续朝那一家人说话:“本侯爷出来行走卖货呢,定然都是明码标价,一分价钱一分货。方才我那几位匠人,给你们重新更换了更稳固、承重力更强的木质三角支撑结构房梁,算上用料、工费与车马费,一共是八百九十钱。当然,方才本侯已经在你家的钱匣子中自取了,整整八百九十枚五铢钱,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哦!”
这一家人听着刘子晔这一番话,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剩下风中凌乱。
刘子晔自顾自又道:“只不过本侯爷这次出来,不方便携带易碎的砖瓦,你们过后自己再寻来泥瓦匠,重新铺上一层泥瓦房顶。动作快点,过冬之前,也不是来不及!”
她声调尽可能温和,然而听在那一家人的耳中,却比这初冬的冷风更加寒意刺骨。
一名被妇人怀抱着的六岁稚童响亮的答:“可是,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妇人一惊,连忙低声喊了句:“小六,闭嘴!”
说罢,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妇人与男人、老人,战战兢兢的看着眼前的煞神侯爷,一时大气都不敢出。
天知道,这煞神哪里受得住这般的当面忤逆!
眼下是拆了你的房顶,真要惹急了他,动手杀些个人,怕不是砍瓜切菜!
潘毅也冷冷瞧着,不自觉的站起了身子。
这西关小侯爷可是来之前就说了,叫他的兵马谁不服气就杀谁来着。
这不就,到时候了吗?
然而,一片静寂之中,那叫人不敢直视的西关小侯爷,却只神色不明的一语未发。
须臾,西关小侯爷迈开脚步。
在这一家老小哆哆嗦嗦的瞪视下走上前,一把夺过了说话孩童手里紧紧攥着的木质小马。
木马的做工极其粗糙,若不是刘子晔眼力好,怕是都难以认出这究竟刻的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却是幼童唯一的玩物,眼见小马被夺,稚童“嗷呜”一声,气愤委屈至极的哭了起来。
刘子晔见状,露出个心情极好的笑来。
视线自这名幼童起,扫视过十几口人:“便是你们有心要请,你觉得又能请得我来吗?”
说完了这句话,刘子晔拿着人家小孩子的玩具,大喇喇的走了院门,勒马而去。
一行人在刘子晔的指挥下,依次又在几处民房停下。
依样画葫芦的一通施为,将人家家的房顶换掉,自行取够了标称的银钱,打马便行。所到之处,无不物议沸腾、哀嚎遍野。
一直忙到了日落西山,刘子晔这才挥了挥手,示意今天就到此为止。
几百人的住处不易寻,青城的属官为他们腾出了几处宅院,其余的兵士就当街搭起行军帐篷,这般住了下来。
刘子晔自然是择了最好的一处住进去,靳劼以及几位干活的工匠也被她安排到了自己住处的次间。
潘毅也是青城属官不敢怠慢的对象,第二好的住处就给了他。
夜里,靳劼与几个人留在刘子晔的住处,轮班排了值守。
刘子晔这次出来,没有带婢女,亲卫夕映也被她留在了西关侯府,帮着老管家照料苻真儿的一应日常。
不过侯府这些私卫,也是知晓基本的照料,刘子晔也无需他们近身,自己安安生生的洗去了一整日的灰尘,浑身清爽的在自家侯府私卫看守的室内,开始了今日的清点。
苻氏虽然工匠人数不少,但是着手开始做这些他的图纸的时日尚短,她这次出门携带的成品货物很有限。
况且,后续苻氏再有所出,还需要留给杜晖,由杜晖依样画葫芦,将这些东西在虞城也都换上一轮。
所以,后续她很难再收到虞城那边足量的供货。
这几日,她便要在青城当地,就地取材。
根据青城的实际需要,再次为她做出足够的三角房梁支撑架出来。
好在此一次,有潘毅这数百兵马坐镇,也免得她再施行什么拉拢联合之策。
直接以武力作为明晃晃的威胁,反倒节省她不少的时间与功夫!
沉浸在对自己进度满意情绪当中的刘子晔,并没有注意,此时她这所宅院的室外,正在进行着一场对话。
靳劼排完了今夜的守夜值班,他作为第一组的值守,正守在西关小侯爷门前时。
同住一处的几名自虞城带来的工匠,却在夜色当中探出了头。
奔波又忙碌了一整日的几名工匠,难掩一身疲惫之意,但此时他们找上了靳劼,却并不是来说闲话。
其中一位领头的工匠,也是苻氏族中说的上话的分户管事,他走出来诚恳的请靳劼走过去几步,离得小侯爷卧房稍微远了些,这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靳队长,苻七有话想要求肯您。”
靳劼听到了苻七说话,对他们的这般突然的做派却没有任何意外之意。
只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问他:“何事求我?”
苻七声音悲苦,却不敢搅扰到室内的刘子晔。
他低声道:“我们几个匠人,本是听了苻族长与苻小族长的吩咐,来为西关小侯爷做事的。因着西关小侯爷与咱们小族长之间的结义兄弟关系,咱们来的时候,都是心甘情愿!可是……”
他踟蹰着说:“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侯爷带着咱们来,干的却是这等强拆他们屋宅之事啊!青城的扶余氏虽说与咱们虞城苻氏,一直称不上和睦,可到底也是多年西关老邻,断不能干这等拆别人家舍,断邻人生路之事……”
靳劼岂能不明白苻七的意思,他打断了苻七还要继续下去的诉苦:“所以,你要如何?”
“求求靳队长网开一面,趁着夜间,放我们几位族人,回虞城吧!”
苻七几人倒是想自己个儿连夜找机会跑,可是自从到了这住处,他瞧着小侯爷和靳劼这来来回回的安排,知道偷跑是不可能的了,只好抱着机会来求靳劼一试。
他在距离靳劼三步之处,自下而上的看着这位西关侯府的私卫队长。
朦胧夜色之中,突然发现,这位话不多,但似乎很好脾气的靳劼队长,身形竟然这般挺拔高大。
黯淡的月晖,在地面上将靳劼的身影无限拉长,似乎能够将苻七整个人都完全笼罩吞噬。
一种莫名的威压灌满了苻七全身。
苻七也在这个时候发现,靳劼甚至全程根本没有看过自己一眼,他的注意力,似乎始终投注在身后的西关侯住处。
然而,靳劼却清楚的听到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在他的请求讲出来的下一刻,就得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不行”。
“为……为什么?”
苻七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一句,却控制不住的牙齿微微打颤。
靳劼似乎终于微微转动了眼珠看了过来,却只冷冰冰道:“小侯爷带你们来,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认真做什么。他没说过允许你们走,当然就不能走。”
“这……”
苻七踟蹰着,他还想辩解些什么,可话语刚到嘴边,又下意识咽了回去。
他没想到,靳劼私底下会是这样冷面无情。
即使他们一行人说再多的话,求再多的情,也根本不会令这个侯府私卫队长动摇分毫。
无奈中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亦步亦趋的拦住另外几个还想上前的匠人,拖拉间全部把人领回了房内。
靳劼确认几人都基本安生后,重新回到了今晚上需要值守的位置上。
青城与虞城相聚不算远,但位置上更靠北方,夜间的气温也更凉。
靳劼裹了披风,直到室内那一盏烛光,在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时辰熄灭之时,才叫醒了第二轮换班的人。
第二日,天光初亮之时,刘子晔推开了卧房的门,伸了伸懒腰走出来。
青城属官不敢怠慢,已经叫人准备早饭在厨上热着,刘子晔很满意的吃了个饱。为了表示对随同她来到青城的苻氏工匠表示慰劳,还亲自选了几样送她一筷子没动过的菜和肉,带着去了那几名工匠的房内给他们吃。
苻七见到刘子晔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还是靳劼。
接收到靳劼看过来时平静无波的视线,他连忙带着几个人参拜侯爷,诚惶诚恐的接过了刘子晔送来的饭菜,未曾多说一句话。
刘子晔上辈子就是个情绪极其敏感的人,苻七几人的反应和态度,她都看在眼里。
她视线在跪接饭菜的几人身上一一扫视而过,想要弄明白这些人何以一夕之间谨慎疏远的原因。
她没有表现出来异常,只如常的道了句:“不必多礼,几位继续吃你们的饭,不用在意本侯。”
苻七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俯首叩拜再起身,重新坐回了餐桌。
筷子刚刚拿起来,旁边的椅子拖动声音响起,抬头一看,就见那位西关小侯爷坐了下来,一脸和蔼的看着他们。
苻七以及几位工匠,默然垂首,再次放下了筷子。
刘子晔见苻七几人又停住了,忙真心实意的劝道:“你们快吃,这道粉蒸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苻七几人只觉听话也不是,不听话也不是。
若是昨日之前,因着他们小族长与这位西关小侯爷之间的情谊,他们对刘子晔还有一种十分自然的亲近之感,就像看待他们小族长一般。
可是,在亲眼见了这位小侯爷指使着官兵,做下那般事之后,这些亲近转瞬间荡然无存。
王侯将相,与他们这些只求一活的荒地边民决然不同。
从前,是他们生了妄念。
可是,苻七在这个时候,却忍不住想起了他们的小族长苻真儿。
苻小族长曾经用着什么样的目光,热情认真的注视这位西关小侯爷,他们苻氏族人有几人不曾见过?
如若苻小族长知晓,他那般珍视注目的兄弟手足,竟是这般作为之人,又将承受着比自己沉重多少倍的打击?
一想到此,纵使珍馐在前,苻七也觉食不下咽。
刘子晔看的有趣,便挑明了问:“你们不认同我的作为,后悔跟着我来到青城是吗?”
苻七连忙给自己大腿掐了一下,让自己暂时不要胡思乱想,口中连声否认:“没、没有的事。”
她昨日这般做之前,就料到了这些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在今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和安抚这几位苻氏工匠的情绪。
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的反应,既在她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
起码她没想到,这几人,连当面向自己表达反抗的尝试都没有。
她再次重新扫视了一圈围坐着的另外几个人,态度几乎一般无二。
刘子晔笑了笑,干脆一扶着桌面站了起来:“那很好。接下来一个月,还有不少用得到你们的地方,希望你们都尽心尽力,好好为本侯爷做事。回去以后,不该叫你们承担的,自然也不会落到你们头上。”
苻七点头如蒜捣:“好好,多谢小侯爷。”
刘子晔推开椅子,走出这间屋子。
靳劼紧随其后,全程不曾在屋内几人身上多停留一瞬。
有了昨天的经验,兵士与工匠们已经基本知晓了刘子晔的路子。
今日已无需刘子晔亲自带领,只分了一队兵带了工匠自行在青城当中,继续他们的拆房换房顶任务。
刘子晔本人则带着大部分人马,由潘毅和靳劼分别跟着,到了青城大族扶余氏族长的宅子。
扶余一族的族长扶余长青,是上一任族长的小女儿。
当时她的长兄壮年去世,只留了一个年幼的侄儿。她爹在权衡之后,召集了族人来商议下一任族长人选。因为扶余长青早就涉入族务,积累下不少的声望,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下一任族长的职责,传给了她。
扶余长青昨天已经知晓了这位突然降临的煞神,在青城上下的所作所为。
她一时却根本想不通,这堂堂的西关小侯爷,究竟为的是哪般?
难道皇族帝王之家,连普通的温饱也难以顾全,要将主意打到这种拆家“做买卖”的地方上?
可若说这小侯爷过不下去了,怎么却又能指挥着几百名官兵,为他的胡作非为保驾护航?
青城扶余氏不过几百户。
扶余长青自己家的宅子也不过是夯土黄墙,比寻常民居稍好一些的,也就是青灰砖瓦的屋顶,又如何阻挡的了这样的燕*京禁卫军与刺史府私兵!
刘子晔大摇大摆的由士兵开路,在扶余长青的怒目之下,进了扶余氏族长的宅子。
她只在进宅之时,短暂瞧了两眼这位年纪不大的女族长。
然后一言不发,像是逛自家后院一般闲适的,里里外外在扶余长青家宅的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前院中间。
刘子晔点评道:“扶余族长家的宅子,瞧着倒还算是顶用,不至于风一吹雪一压就倒。”
“噢。是吗?”
扶余长青简直无话可说。
难道她还要谢谢这位西关小侯爷,对自己家宅子的夸赞吗?
刘子晔并不在乎她的情绪,继续说:“只不过本侯爷瞧着,这灶间和货仓的顶棚仍旧是茅草打的。茅草稀疏,寻常雨雪也便罢了,若是风雪稍大,扶余族长的货仓和灶间怕也难保周全哪!”
说罢,她挥了挥手。
叫随着他来的士兵和工匠,依样画葫芦,旁若无人的开始抬工具,拆房顶。
扶余长青:……
合着您夸完了,还是要拆!
然而,不待她多说什么,刘子晔又对她道:“扶余族长,你也看到啦!本侯爷这次来,是想同咱们青城百姓做一次生意。”
“但是呢,我带来的匠人不多,材料也并不齐备,实在难以一一为青城的百姓们打算呐!少不得还要扶余族长您,将咱们青城的各色匠人们都召集起来,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这事儿才办的更顺畅!你看如何?”
扶余长青简直要笑出声来。
她语带讽刺道:“西关小侯爷手下几百精兵,威仪深重,您若要同谁家‘做所谓的买卖’,还能有做不成的?又何须我等小民掺和什么?”
扶余长青言辞和语气都十分不善,刘子晔却并不生气。
她非常严肃的否认:“扶余族长,这你说的就不对了,群众的力量可大着呢!”
然而,扶余长青根本不理会她的鬼扯,只神情不屑的哼了一声。
刘子晔觉得有趣,笑了笑,言辞恳切又温和的‘威胁’:“更何况,扶余族长大概也看到了,本侯爷带来的人,只够拆房加房梁的,这后头的砌瓦活计,可做不过来!”
“如若扶余族长始终这样坚持,三五日后,想必这青城上下,屋顶房梁被拆的,绝不止百户。再有一个月就是冬天,扶余族长要眼看着你的族人们没有瓦片遮顶吗?”
刘子晔悠悠然在士兵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十分耐心的补上最后一刀。
“不过是叫你们花些余钱,拆换了新的房梁房顶,本侯爷的价钱也很公道,扶余族长当明白,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可若是扶余族长继续坚持不合作,到时候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结果,可就不是本侯爷的责任了。您说是吗?”
她倒不是真的就可以这么快的学会威逼利诱,只是她生命值的倒计时,日日悬在头顶之上,若要为自己赚的更多的积分,必须选择最有效率,最能直接达成她目的的那一条路径。
有了原主前面十几年的记忆与经验,如何做一个令人厌憎、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她有着丰富的素材汲取对象。
而根据素材发挥恰当的演技,上辈子的她,经验可太丰富了。
扶余长青站在刘子晔身前几步开外,恼恨的瞪着这位搅得青城上下天翻地覆的不速之客。
没有人上前控制她的行动。
可面对着满院兵士,两大禁军和私卫寸步不离身的西关小侯爷,她也根本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片刻之间,扶余长青面色几度变换。
最终只能叹了一声,妥协道:“好吧。”
接下来的几天,青城上下人马喧嚣。
几乎所有与房屋修缮的工匠全部被动员了起来,烧制砖瓦的窑炉更是彻夜不休。
由西关小侯爷带来几名虞城苻氏的匠人为首,集合青城的各路工匠,各自分工,不情不愿、私怨漫天的开始了一场全城“危房改造”活动。
潘毅看着这全城人仰马翻,背地里把西关侯骂的底朝天的大好局面,好几次没忍住夜半笑出声来。
等燕京的旨意一到,若是对这西关小侯爷的处置不解气,自己再将这一桩桩事件奏上去,怎么也要叫西关侯再无翻身之力!
在青城的房屋,在刘子晔的巡视下,拆了个□□成之后,她便只留了一小部分兵士和虞城工匠在青城,准备启程。
西关刺史府的青城属官,也在潘毅的交代下,连连保证,一定会动员驻扎青城的刺史府兵,全力监督和配合西关侯爷的“未竟事业”。
几百铁蹄踏过。
黄土漫天之中,刘子晔重新坐回她舒服的私卫队长专骑上,自青城城门疾驰而出。
继续向北、向东,然后向南、向西。
等她将西关郡的两城十三镇一一踏遍之后,就是重回虞城之期。
时间就在这样的征驰之中一日日飞逝。
一月之间,西关全郡再无任何一个人的声名与风头,能压的过这位西关小侯爷。
曾经,人们当然也听说过那位西关王府世子。
一提起来,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皇族没有皇族样的感叹,以及不由自主的轻视。
现在么——
轻视是万万不敢再轻视的了!
那样一个狂风过境一般,狂妄又耀目的天家贵胄,在一个月之间席卷西关全郡。
无论谁愿意与否,通通不由分说,让几百铁骑站在身后,拆了你家的房,换了你家的房顶……再风卷残云一般消失不见。
现在的他们,该怎么来说呢?
西关小侯爷狂妄是真狂妄,他每到一地,背地里几乎没有人不在骂他的肆意妄为与强买强卖。
可等那西关小侯爷走了,有人开始意识到——
这小侯爷似乎真的只是给他们的危房做完改建,收到了值当的银钱,便调头干脆利索的消失。
再回头看着修缮一新、更加牢固可靠的房屋……
纵使钱包瘪了些,却也有些人不由自主收了收口角,不再骂的太难听。
毕竟,就西关小侯爷那个架势,就算是什么都不干直接来抢钱,似乎也无人能够反抗的吧?
刘子晔掐算着时间,她将西关王留下的其中一副详尽的道路地形图以及一份各城镇人文志随身携带,夜夜点灯筹算着下一日的计划与路线。
马队在西关边塞广阔复杂的天地间奔驰之时,只有靳劼一个人知道。
他们所行进的路线,其实全部都出自这位西关小侯爷的设计与指挥之下。
刘子晔会在马背上,看似漫不经心的靠着靳劼休憩,实则不引人注目的观察着他们行进中的每一处地势与山脉线索,再低声向靳劼指出她建议的行进方向。
命令由靳劼传达出来,就如同是他在带队指挥一般。
潘毅对西关边地的道路与地形不熟,因而并没有多加干预。
也因此,他并不如靳劼那般明确的知晓——
他们在一个月零十日的时间内,走遍了西关两城十三镇,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此前从未有人达成的壮举。
十一月初,朔风更劲。
当刘子晔带着几百名士兵自各处汇集,重新回到虞城之时,燕京帝阙的圣谕,也同步抵达。
宣谕圣旨的燕京来使,自虞城的东望门而入。
刘子晔的这一队奔驰了月余,风霜满面的队伍,也从虞城北向的度北门回归。
一个多月的奔波,干的还全都是要出力气的勾当,此刻的潘毅,可以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尘满面,鬓如霜”。
然而,他丝毫来不及做任何休整,一入北城门,就得知了燕京来使抵达虞城的消息。当即整肃全部他率领的禁军兵士,连表面上对刘子晔这位西关小侯爷的客气也不再看顾,驾马第一时间奔赴东望门,迎接燕京圣谕。
当燕京来使,绵延几里的军队缓缓入城之时,虞城百姓,总算见到了盖过西关小侯爷前日里所闹出风头的队伍。
黑底绸布,金线滚边镶字,绣着大大的“刘”字皇族旌旗,在冷风中烈烈响动,抻出亮眼的皇家气势。
千余名全副轻裘铁骑的卫队,踏着坚实冷硬的黄土地面,自城门下列队而入,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得悉数进入城中。夯土木梁结构的虞城东望门城楼,在铁蹄的震动中,在甲胄鲜明的军队背景下,显得如此脆弱荒凉又不堪一击。
当先的领队之人,是一位身裹刺目血红披风,头戴红缨的少将军。
姿态轻松又威严的跨着骏马,旁若无人的自虞城大街驶来。
西关郡刺史伊伯利站在虞城大街道旁,带着虔诚的满面笑意,拱手迎送,而那位马上的将军只略点了点头,甚至没有将他的马头稍停一瞬。
当潘毅带着他风霜满面的队伍,热切的赶到东望门,迎上燕京来使之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风尘仆仆的潘毅,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和脚,被眼前中军禁卫队的阵仗,惊的一咕噜从马上掉落。
为什么燕京又派来如此众多的禁军?
还是由燕京禁军池牧少将军亲自带领,来到这根本毫无反抗之力的西关边郡虞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5章
潘毅同样自燕京而来,当然并非未曾见过中军禁卫队的仪仗与气派。
只是,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在等一个燕京的旨意。
这旨意只需要通过大周朝的官驿邮路即可送达,甚至根本不需要再额外派遣新的、甚至高过他职级之人前来。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今日会在这西关边郡迎来这样一支中军武卫营的禁卫军队伍。
在中军武卫营少将军池牧面前,他根本再无半分颐指气使的资本,当即翻身下马,领着他的那一队禁卫军,齐刷刷单膝跪在了地上。
“燕京内廷禁卫军戊三队队长潘毅,恭迎池校尉将军!”
“诺。”
马上的池牧依军制回应,同时举佩剑,示意这一队人站起。
对同属中军的这支禁卫队,他的态度似乎稍好一些。
池牧打眼看了一圈。
潘毅所属的燕京内廷禁卫分队,同他所属的外廷禁军有所不同。
潘毅这些人在燕京时,时常要作为帝王出行的仪仗卫兵,平日里是最重军貌军仪的。却没想到,扎进了西关郡这样的地方不过两个月,就成了这副狼狈的模样。
年轻的少将军抬头看了看这破落荒凉的所谓城池,没多做停留,再次挥剑带着队伍前行。
事情与潘毅的预料大不相同。
从见到这位池牧少将军开始,他就心不在焉的跟着这位远道而来的禁军校尉将军。
他也试图从池牧身边的副将和亲卫打探,但这些人却一如既往口风紧的很,并未透露多少有用的消息。
只笼统告诉潘毅,他们少将军也是奉命而来,至于圣旨的内容,只有到了西关侯府,在西关小侯爷以及潘毅潘队长、西关郡刺史伊伯利三人俱在的情形下方能开启,此时实在是无法透露分毫。
一路上,西关郡冬日里的凉风扑面,寒意似能穿透潘毅那一身禁卫铁甲,直达心底。
不过,他很快转而想到,兴许是皇上担心,如若要对西关侯府动手,自己这一队人手不足,恐事有所失,这才加了人手过来,以免西关侯府拼死抵抗、不服圣命。
毕竟,这可是一个向来不受欢迎,完全就是皇帝皇族出气筒的所谓小侯爷!
就连曾经圣祖皇帝最宠爱的三皇子西关王,也都要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在这边塞之地,看一个西关郡刺史脸色讨生活。日日都生怕触到皇帝霉头,叫皇帝平白无事想起他们。
西关王故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侯爷,竟然胆敢如此对待皇帝派来的人。
皇帝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不去处置他!
忐忑之中,队伍最前方的池牧等人,终于抵达了虞城的西关侯府门外。
刺史府与西关侯府相距不远,潘毅等人自城外迎接回来的时候,被池牧将军当众忽视了的伊伯利,哪里敢有什么怨怼?更加不敢稍有怠慢,紧赶慢赶的抢在队伍前头,带着刺史府一众属官,候在侯府门前百尺之处。
一见池牧下马,伊伯利连忙就迎了过来:“不知燕京圣使驾临,西关郡刺史伊伯利率众属官,恭迎圣使!”
这一次,伊伯利是一一郡之长官的身份,带着属官正式迎接。
池牧也不因身份而张扬,依礼制同伊伯利寒暄几句过后,在伊伯利的谦让之下,以圣使的身份走在前面,往西关侯府而去。
刘子晔毕竟是皇族嫡系血脉西关侯,即使有旨意降临,也不需要他亲自迎出府门外去接。
上千名中军禁卫军,整齐列队,停驻在侯府门前的沁阳大街之上。
然则,这一条主街,根本无法停驻下这样一支军队。各级军官自行整编,将临近纵横的两条街市,也俱数占满。
整个虞城,普通百姓无不避路远观,大气也不敢出。
池牧在伊伯利、潘毅等人的簇拥下,一路毫无阻碍的入了侯府府门。
这才见到立于庭院当中候旨的西关侯刘子晔。
曾经的西关王,时常因为帝王的征召入京,一年少说也要出入燕京两次以上。
可是这位声名在外的小侯爷,却是从出生起,就从未入过燕京。
池牧今日也是初次见到原来的西关小王爷,如今的西关小侯爷本人。
打上照面的一瞬间,池牧一双黑亮的瞳孔微微放大,双目炯炯有神的看了过去,一时之间只想到了一句话——
百闻不如一见。
萧瑟冬日,光秃秃的枝丫与残破寥落的灰白侯府院墙映衬下,入目的是一位黑瞳红唇,长眉星目的十四岁少年郎。
一顶青白玉冠将浓密的黑发高高竖起,裸露的额头光洁平整,鼻梁高挺。
池牧年纪虽轻,但他出身于大周朝禁卫军,父亲是曾经跟随大周朝开国圣祖皇帝南征北战的亲信大将。
少时便时常听闻父亲提及当年圣祖皇帝过往,当然也曾经多次亲眼看到过圣祖皇帝的肖像。
此时见到这位西关小侯爷,竟然与圣祖皇帝有着此般肖似的面貌,怎能不心惊?
就连跟在他身边的副将和亲卫,只要是有幸见过圣祖皇帝肖像的,俱都忍不住对这个西关小侯爷瞩目。
毕竟,他们一个个的都太清楚了——
圣祖皇帝可一直都是他们少将军最为崇慕之人!
即使池牧很清楚,自己的惊异和瞩目,皆是来源于自小对圣祖皇帝的极度崇慕情节。
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再看下去,就有些无礼了。
当即掩饰性的视线短暂下垂,平复了情绪之后,对刘子晔道:“小侯爷,不若咱们先把旨意宣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方才在对着潘毅与伊伯利的那份矜傲,不自觉就淡了几分。
刘子晔礼貌微笑回应:“自当如此。”
池牧见状也禁不住配合着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少见的一幕,看得随队池牧来到西关郡的副将都呆了。
他们家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还破天荒的笑起来了?
他们这些池将军手下的兵士,有谁不知道,就连第一次见到自己许过婚约的未婚妻时,都没舍得露出一分笑来。
圣祖皇帝的威力,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池牧自身上的锦袋之中取出一封明黄锦缎封皮的奏疏,扫了一眼庭院众人,高声道:“西关侯刘子晔、西关郡刺史伊伯利、燕京内廷禁卫军戊三队队长潘毅,跪领圣旨!”
潘毅原本一直站在池牧的侧后方,等待观看这一期待已久的宣旨过程。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出现在圣旨之上,被点名要跪领圣旨,猛然心头一跳。
只是,任胸中无数巨浪翻滚,到了这个时候,他除了立刻同伊伯利一般,分别站到了西关侯刘子晔两侧,再各自双膝跪地,叩首听命以外,已然没有其他选择。
空旷的庭院当中,池牧的嘹亮沉着的声音回响——
“燕京内廷禁卫军戊三队队长潘毅,奉旨执行护送刘太监赴西关王府宣送旨意不力,致刘太监意外殒命,之后又无故拖延、滞留西关,不按时燕京复命,视圣命与军纪于无物。今令燕京外廷禁卫军、中军武卫营校尉少将军池牧,于圣旨抵达当日,就地收押禁卫军戊三队队长潘毅,并押返燕京入禁军军监候审。”
潘毅不可思议的猛然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池牧。
与此同时,早有站在近旁的几名武卫营禁卫,迅速上前,将潘毅牢牢制住,一副铐锁被快速扣在身上。
潘毅几番试图强行站起,反而在挣扎间,被整个按在了地上。
面颊贴着冰冷粗糙的碎石地面摩擦,迅速就划除了血痕。
潘毅仍然不明就里,嘶吼着质问池牧:“为什么??为什么??”
他瞪视着池牧:“西关侯……西关侯他亲手斩杀了圣上亲派的来使!圣上为什么不治西关小侯爷的罪,反而要拿我潘毅?”
“放肆!”
随之而来的回应,是池牧当庭骤然翻脸的一声爆喝。
“西关侯身为皇族后裔、天家血脉,乃是圣祖皇帝之嫡幼孙,岂是你一个小小卫队长能随便指责与呵问的!”
池牧的声音传遍整间中庭:“刘公公是圣上派来宣旨的使节不错,可是他竟然狗胆包天,胆敢生出擅动天家血脉的心思!就算他没被西关侯当场斩杀,待押解回京,也难逃夷族死罪!你潘毅身为皇家禁卫,蒙受天家恩泽,竟然不明尊卑,与刘公公沆瀣一气,就等着回燕京问斩吧!还敢在这里叫嚣?”
潘毅听到这里,瞳孔爆突,不甘的挣扎:“不——不——”
几名副将和禁卫看到池牧眼色,捡起地上一块碎石,就塞进了潘毅口中,堵住了他还要咆哮而出的不敬言辞。
鲜血混杂了被砖石砸落的牙齿,从潘毅口中流淌到地面上,一时之间,满院无不震动。
潘毅被制,池牧继续念诵手中圣旨:“西关郡刺史伊伯利……”
伊伯利早已被这触目惊心的场面给震慑住。
潘毅的下场同样让他意识到了大祸之临头,立马以额头重重磕在地面,高声喊道:“臣在!”
池牧冷冷看着他,对眼前这一幕毫不动容。
继续睥睨着全场念诵:“尔身为大周朝西关郡一郡之刺史,奉西关王不恭、执西关侯无礼,以天家亲封之官身,行轻慢天家嫡氏血脉之事,实属忘恩负义!”
“着西关刺史伊伯利即刻去职,遣回原籍戴罪领旨!另着,西关刺史府现任主簿王彦朋暂代西关刺史之职。”
闸刀落下,伊伯利满面死灰,再度重重叩首。
颤声道:“臣伊伯利,领旨谢恩。”
宣完了前面两人的部分,池牧的视线再次刮过居中稳稳跪立,对两侧近在咫尺发生的变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西关小侯爷。
他强行将一双眼睛从西关小侯爷的身上拉回到手中的圣旨上,这才换了个语调,继续宣读:“西关侯刘子晔,无故上书,言辞痞赖,大失皇族体统。令尔闭门思过一月,修行天家之德性,追思先帝先王之风骨。钦此。”
刘子晔安之若素的叩首谢恩。
而一旁听完了这份旨意的伊伯利,全然不似潘毅那般需要声声的质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已然明白的不能再明白,圣上这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皇族嫡氏,即使再受冷落,那也是天家,是君!
是与他们这些为臣为奴之辈,所泾渭分明的存在!
他们作为臣子和奴才,可以严格的奉圣命行事,却不得生出任何妄图轻视侮辱,甚至胆敢于天家血脉不利之心思!
就算是罚一个这样不痛不痒的紧闭,那也得是圣上自己要罚。
旁人?
呵呵,瑾守好你的本分。
不消说,这位禁军潘队长回到燕京,即将面临什么样杀鸡儆猴的待遇已然明了。
自己暂时被拿掉了官职,几十年经营至此戛然而止……
好歹,还留下了一条性命,和待命的官身。
这个当口,该怎么做,该如何做,伊伯利已经在几瞬之间,想了个清楚。
在池牧将圣旨合拢,几步上前将手中圣旨交递于西关侯手中,并恭敬的请他站起之时,伊伯利也随着站了起来,又片刻间转了个身朝向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噗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
“罪臣伊伯利,向西关侯请罪,请西关侯恕臣过往狂悖失节,目无君臣,藐视天家之罪!”
刘子晔倒是对今天这一场按时到来的宣旨,全无意外。
毕竟,就她从原世界线的信息来看,原主的这位皇伯父皇帝,虽然在历史上自大了一些,妄图建立不世之功业,导致在施政上失却了缓急之分,过度劳民伤财。
但是,他绝对不是个蠢货,同时也是一个对于自己皇位稳固以及皇权威严十分敏感的人。
除此以外,还有那位太子堂哥。
在原世界线中,曾经因为与自己的皇帝老爹政见不合,一度在朝堂之上,与皇帝之间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同样也是一个极聪明,又极有思谋之人,自然更加知道皇权至高无上地位不可侵犯的重要性。
自己只要踩准了他们这个点下去,就一定会起到这样的效果。
“叮——”
系统提示音再度响起,这件事最终尘埃落定之后的任务完成奖励终于开始发放。
“恭喜宿主,成功解决了开局击杀刘太监之危机,同时达成了身为皇族血脉之威信重塑的效果,获得系统奖励威信力积分五十分!”
刘子晔心情不错。
有生命值可以入账的感觉,怎么可能差的了。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很快会爱上这种一分耕耘一分实实在在收获的感觉,彻底沦为为了系统奖励而不去奋斗的新世纪合格打工仔!
甚至可以争当资本主义的劳模!
不过,即使她心情再好,也并不会爱屋及乌的延展到那些,令她讨厌之人的身上。
对于伊伯利此时狼狈万分的认罪,以及看似幡然醒悟之后的求恳,她为什么要宽恕?
此前十余年,原主和原主她爹西关王,曾经受到了多少藐视与欺辱,你伊伯利今日也不过是迟来的谢罪。
她凭的什么来说出宽恕?
反正此前原主那些狂悖又傲慢无礼的行径多了去了,她也不吝啬于此时再多添上一笔。
她抬起一条腿,蓄上了十成的力量。
一脚踹在伊伯利半边肩膀上!
伊伯利“哎哟”一声,被踹的仰倒在地面上。
刘子晔追过去,朝着他肚腹附近的软肉,一顿猛踩。
刘子晔接着又是一脚,直接踩在已经被按在地上的潘毅脸上。
潘毅本就口中塞了砖石,刘子晔这一脚下去,就让他吃足了苦头,当即牙齿掉落数颗,血沫顺着口齿缝隙蜿蜒流到地面。
看在此人给自己白白当了一个半月苦力的份上,刘子晔一脚过后就放过了他,转而重新去应对那嗷嗷叫唤的伊伯利。
做戏自然要做的足。
况且,她本来就极不喜欢伊伯利这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性情,一边用力来回反复踢踹,一边口中不停叫骂。
“你个狗东西!竟然敢欺负本侯爷!欺辱我父王!欺瞒我皇伯父和皇堂兄!还有你,一个小小的禁卫队长,竟然跟那个死太监一起,胆敢谋夺本侯爷的性命!”
“也不撒泡尿照一照,你们是个什么东西!啊?敢欺负本侯爷!”
“我踹死你们,踹死你们这些狗东西!”
池牧:……
亏他刚才还对这空有一身皮囊、极度肖似圣祖皇帝风姿的西关小侯爷印象不错,片刻功夫不到,就本性暴露。
现在这个跳着脚叫骂的,才是真正的西关小侯爷吧?
管家刘表以及躲在墙后暗中观察的杜晖:……
很熟悉,以前他们家小侯爷的确是这样。
但这一次,却默契的觉得他们小侯爷是在演戏。
两人彼此心意畅通的互望了一眼。
杜晖使了个眼色,在燕京来使面前,他暂时需要避讳,不能擅自出头。
刘表注意到了,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拄着个拐杖,一瘸一拐的上去。
苦着脸试图劝阻刘子晔:“小侯爷,小侯爷,您留些力!再打这人可又要被打死了啊!小侯爷,即使王爷当年对伊伯利有怨,也万万不想见到您这样啊!您听老奴一句劝吧……”
他踉踉跄跄的绕着刘子晔转,刘子晔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管家刘表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往前两步,试图伸手准备去拉扯愤怒暴走状态中的西关小侯爷,于是——
丝毫不出意料的,被刘子晔一胳膊甩在了一边,趔趄倒在地上。
拐杖脱手滚出老远。
老管家刘表凄风苦雨、老泪纵横。
池牧:……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池牧出手,只一下就扯住了又准备冲着伊伯利和潘毅而去的刘子晔。
刘子晔故意徒劳的扑腾几下,见实在挣不开池牧的手,这才不甘心的收回了腿。
池牧:“小侯爷息怒。”
刘子晔睨他一眼:“哼,看在你池少将军的面子上,本侯爷姑且饶了他们!反正回了燕京,我皇伯父和太子堂兄也绝不会叫他们好过!”
她整了整自己有些散乱的衣袍,扶正头顶的白玉冠带,丝毫不觉得自己刚刚像是出了什么丑。
然后一脸极有兴致的冲着池牧热络邀请:“池少将军,从燕京来的一路,吃了不少苦吧?虽然皇伯父命我闭门思过,但在这府内,也不妨碍本侯给池少将军一行好好安排安排!怎么样,你想吃啊喝啊还是那个……玩啊?”
池牧一脸黑线:‘那个’什么玩啊,指得究竟是个啥,他当然能懂!
见西关小侯爷又要再接再厉说些不着调的话,池牧忙道:“不必了,小侯爷!请小侯爷稍安,臣下这里还有圣上口谕与太子印信要谕传,还请小侯爷屏退左右。”
刘子晔一怔,叫人都退了下去。
池牧也安排禁卫队将头破血流的潘毅和伊伯利二人带了下去,整个庭院为之一清,只余池牧与刘子晔二人。
刘子晔一撩衣袍,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池牧也形容肃穆,面朝东方,将皇帝的话一字一句讲了出来:“子晔吾侄,你父王盛年而逝,朕亦感哀思。你的性子朕早有听闻,今后少不得要替你父王好生训诫于你。为了让你长长教训,朕免你三年侯爵禄银,三年之内更不必入燕京,就在西关郡忆苦思甜,好好改改那一身的毛病。"
“朕还派了人在西关,时时刻刻都瞧着你,若再有什么不端之事,损及我天家颜面,届时我刘氏皇族家法,必不会轻纵了你去。”
除此之外,燕京这位皇帝还明确规定了,她每日必须辰时在侯府的皇族家庙当中焚香,每三日要将静思己过的亲笔自省书寄于燕京一份,每个旬要上折请安,主动汇报大大小小的府中事务。
凡此等等,足有十数条。
总之全都是些原主最不耐烦做的事情。
这位便宜皇伯父,是真不嫌她的日子艰苦,还要变着法的折腾,叫她日日难安!
刘子晔:好家伙。
她心中腹诽,面上也毫不掩饰的做出悲苦之色,哭丧着脸道:“臣领旨谢恩。”
一站起身,她就径直朝着池牧大吐苦水:“皇伯父叫我忆苦思甜,这其中的苦心,本侯不是不能懂!”
“可是池少将军,您来这一趟也见到了,这千里西关那可是苦的不能再苦了啊。以前我父王好歹是个王,年年都有朝廷和封地的王爵俸禄,日子好赖还能过下去。到了本侯这,可是什么也没了!皇伯父还不许我入燕京……”
刘子晔面朝东方,哀戚道:“三年后,恐怕皇伯父他老人家,就算想见,都要见不着我了罢!”
池牧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被西关侯扯歪了的披风。
合着这位小侯爷还以为,若有朝一日圣上当真想见他,会是什么好事?
第26章
西关是个什么情形,池牧此前就有耳闻。
这次奉命来此,更身临其境的体味了一番。
就眼前这个曾经的王府,估计连燕京的一个小富之家的宅院富贵程度,都比不上。
整个西关全境,道路崎岖,秋冬之交风沙极大,所谓的最大的虞城他也见到了,不过是黄沙扑面的一座夯土小城。
这位西关小侯爷,定然是什么经营什么生计都不懂的。
皇上这样断了他的侯爵,还不允许他入燕京面圣诉苦求肯,的确是要叫这位小侯爷吃上不小的苦!
不过,即使皇上再有意刁难西关王一支,透过刘公公这件事,池牧也看的分明,就算小侯爷是皇帝任意欺凌的落水狗,他们这些做臣下和奴才的,也不*能僭越了本份,趁势欺压。
他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只从衣袖之中又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太子殿下写给小侯爷的私信。”
“好好好!”
一听竟然还有便宜堂兄的私信,刘子晔一把接了过来,也不避讳什么,当着池牧的面就打开了太子的信。
太子的信既然是跟着皇帝的旨意一起到的,这封信的内容,皇上必然也是知道的。
若还遮遮掩掩,反倒没有必要。
对于这位便宜堂哥会说些什么,刘子晔还真是有些好奇。
毕竟,原主与他虽然有着皇家堂兄弟之名,但此前十数年来,却从未有过任何交往。
太子地位尊崇,即使同他的父亲一样,对西关王有所忌惮,却从未将这位不醒事的堂弟看在眼里。
而原主呢。
偏偏性情也孤高的很,知道自家不受皇帝待见,更加不愿意低声下地的同燕京皇族亲贵来往。
上一次听了杜晖的建议递奏疏,还是刘子晔第一次主动联系这位堂兄。
而他和杜晖判断的也不错,这位当朝太子,不仅看了他的信,还亲自回了一封。
信上说,他和父皇不会姑息刘公公这般犯上作乱之举,叫刘子晔安心。
末了,又敦敦教诲,让他谨遵圣谕,在西关郡改过向学,三年后希望能在燕京见到他。
刘子晔全程感激涕零。
看到最后忍不住再次扯着池牧的赤红披风痛哭:“太子堂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哥哥,您就是子晔最敬的亲哥哥!池少将军,您回去燕京以后,替我转告太子堂哥,就说子晔一定好好听哥哥他的话!”
池牧抽了抽嘴角,尝试性的薅一薅自己惨遭蹂躏的披风。
却发现他要是再用力,这被小侯爷死死拽住一角的披风,怕要被当场撕碎。
只好面无表情的放弃。
他已经无力再对这位小侯爷的行径,表现出什么震惊与意外之色。
只尽量态度诚恳的表示,自己一定会把话带到。
今天这一趟宣读圣旨的任务,从开始到结束,池牧觉得自己的情绪,十分少见的经历了一次大转弯。
他表面上恢复了平日里那一副表情寡淡却隐隐很傲很吊的样子,前所未有的,开始在心中默默为自己那些即将留下来监视西关侯一举一动的兄弟们哀悼。
就这样没心没肺的主儿,也就只是个敢窝里横的。
哪敢对皇帝对燕京皇族有什么怨怼不满,甚至有什么不臣之心?
怕是那些弟兄们,要在这里守到地老天荒,也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回京复命了。
一路好言好语送走了池牧,刘子晔一转身就变了脸色。
强崩着面皮,让自己安安稳稳的走回了侯府书房,“咣当”一声锁上了门。
她不过是一个才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这一轮又一轮的考验,叫她实在难以支撑。
方才那一番看似哭闹平和的会面,实际所暗藏的杀机,也直到此时她才能细细思量。
这位燕京来的禁卫军中军校尉少将,所奉的皇命,显然并非像宣示出来的这般简单。
当初她写那样一封奏疏到燕京,的确达成了预想的效果,潘毅与伊伯利同时都被利落的拿下。
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影响,那就是今天站在她面前的池牧,以及他带来的近千名禁卫军外廷武卫营兵将。
她的便宜皇伯父和太子堂哥,这个反应程度,有点过于大了吧?
别说是潘毅和伊伯利,都被吓成那个样,她这个冒牌的小侯爷,也不是没有受到震动和威慑。
刘子晔静下来回想。
兴许,这也是燕京那位皇帝或者太子,想要起到的效果?
无论曾经的西关王有什么政治和资源的遗产,无论原主这个十四岁的嫡子是否真的如传言那般废物无能,这样一队人过来,直接就能剿灭所有不安分的动荡心思。
眼下她撒泼打滚的暂时躲过一劫,可池牧入驻了刺史府以后,这些天自己去向伊伯利索拿了如此多物资钱粮之事,刺史府无数人都看在眼中,只怕很快就要暴露。
以及她这一个月以来,在西关全郡狂风扫境一般搜刮钱财的举动,是不是会被池牧盯上,发现她层层掩盖下的真实目的?
这都不好说。
单单就说她从伊伯利手中要回那么多物资钱粮这一事,显然是不符合皇帝对他提出的,要吃苦思过的要求。
如果她猜的不错,池牧最晚明天就要重新返回西关侯府,以圣上之名,要求他将自西关刺史府所得全部物资交出,带回燕京进献给帝王。
即使她能拿得出账本,证明这是往年积欠王府的,这是曾经的西关王府、如今的西关侯府所应得的,也无济于事。
过去一个月时间内,她们西关侯府与苻氏联合起来,好不容易做出来的皮、布、炭火与过冬除雪破冰器具,转眼都要成空。
她眉头深深的皱着,思考着如何才能渡过这个危机。
自打穿越以来,一关又一关,让她想要生存想要活着的愿望,看起来是那么的卑微与艰辛。
刘子晔偶尔也感到气馁和辛苦。
可是想一想上一世,她活得不也并不比现在轻松吗?
甚至她连一个健康的身体的都没有,现在的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时刻高悬于头顶,可只要活一天,她拥有的都是健康又鲜活的生命。
与上辈子仰人鼻息一口饭一口水都要听从指示,看别人脸色才能获得相比,如今她这个小侯爷再落魄,也有这样一座独立的侯府,有上上下下近百口的仆从和私卫,每一顿饭可以自由选择吃什么,每一件衣服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穿戴。
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唯一不足的,也只不过是——还不够、还不满足罢了。
池牧的到来,明明白白的告诉她。
只要她这个圣祖嫡幼孙还活着,就算再废物,当今的皇帝,也不可能真就彻底放下心,放任自流。
她在封地的一举一动,很难完全逃的过燕京的眼线。
究竟应当如何像系统要求那般,大动干戈的获得积分,还同时暂时迷惑住燕京的探查?
“嘟嘟嘟——”
书房铜环叩动的声音响起,刘子晔以为是杜先生找了过来,正好她也需要就此事同他商议。
便道:“进来。”
冬日微红的夕阳,随着洞开的书房木门泄了进来,刘子晔抬起头,却见站在门口的人,并不是杜晖。
来人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当中,被夕映在身后推着。
竟然是苻真儿。
自从一个多月以前,她带着府上的私卫、潘毅的禁军府兵以及苻氏的工匠出府而去,如今还是时隔这么久头一次再见苻真儿。
经过这段时间的精心调养和恢复,苻真儿气色大好。
面部与眼窝充盈了起来,即使坐在轮椅当中的身子还略单薄,却也已经难掩他那一身沉静又清澈的气质。
刘子晔不知自己方才在池牧面前的那一番作态,苻真儿是否听见或者瞧见。
她也并不在乎。
只在看到苻真儿的一瞬,就站了起来走过去接过夕映握着的轮椅把手,亲手将他推了进来。
刘子晔温声问他:“苻兄,你怎么过来了?这段时间……”
她本要说这段时间她不在府中,没能时常看顾和照料苻真儿,十分抱歉云云。
却突然想到,她这一个多月在整个西关全郡狂扫一遍的行径,那是不曾有过任何遮掩。
虞城虽然被她交给了杜晖先生负责,杜晖先生的行事想必也要比自己圆融很多,并不会如她去过的那些地方一般,鸡犬不宁怨声载道,但是人心不孚却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就算你西关侯与苻氏一族的小族长有了这般交情,也不能就叫苻氏全族心甘情愿的掏出一笔不小的费用,来做他们认为并不一定要做的拆换房顶之事啊?
虞城上下,还有三分之一的非苻氏的百姓,他们的怨怼情绪,几乎也会与其他城镇不相上下。
想到这里,刘子晔不由得打住说了一半的话。
只默默地推着轮椅将苻真儿带到书房里间安置好。
苻真儿看着刘子晔沉默的同自己对面而坐,目光在他微微皱着的眉头上扫过。
片刻的凝滞过后,还是苻真儿率先开口。
“我听说你回了府,就来看看你。子晔,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听苻真儿只是问这个,刘子晔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苻真儿每日都有苻氏族人入府陪在身边,不可能不知晓自己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但既然他此时不提,那便是暂时不准备就这些事来当面质问自己。
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叹气。
烦心事是大大的有,可是说与苻真儿来听,也并没有什么用啊!
她的烦恼和危险,来自那远在燕京高高在上的帝王与近在眼前威势凛凛的禁军,根本不是苻真儿以及他们苻氏一族所能周旋抗衡的。
如此想着,口中便有些敷衍:“没什么,苻兄不必担心。”
苻真儿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垂了垂双目,而后重新抬起,鼓起勇气说:“你既认我为兄,若有什么苦楚难事,我作为兄长,定然要全力相帮。是这次燕京来使,再次令你难办了吗?”
刘子晔朝苻真儿看过去。
苻真儿自从醒来以后,就对自己的言辞深信不疑。
即使她这样异世界来人,对这里的一切人和物始终都有着隔离感的人,也能感受得到,苻真儿对待自己的一腔真诚。
想到这里,她吐了口,捡部分情况说了些:“不过是皇伯父旨意上说,叫我闭门吃苦改过,日子不能过的太舒坦。这一次,我从伊伯利处讨回的王府历年积欠,以及这一个月侯府辛辛苦苦赚到的银钱,若被燕京的使者知晓情况,多半是留不住的。”
苻真儿听完,也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但很快他开解刘子晔道:“子晔倒也不必过分担忧,若只是银钱之虑,果真留不住,我苻氏族人既已同侯府结盟,侯府百余口人众,只要苻氏一族尚有余力,我作为兄长,定然也不会叫你们西关侯府短了吃用。”
“问题就是,我需要的,远不止如此。”刘子晔道。
苻真儿面露惊讶不解之色。
刘子晔苦笑了一声。
她站起身走到书房窗口,沐浴着窗棂透射进来的冬日暖阳,闭了闭眼道:“我要体面又有尊严的活着,想要西关侯府上下不倚靠任何人的鼻息。想要西关郡万户百姓,全部都可以安然渡过即将来临的这个严寒冬天。想要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年,我刘子晔、西关侯府、西关郡乃至整个大周朝,都好过每一个昨天、每一个去年!”
“想要自己作为一个大周朝子民,自由、健康、富足的活在这片大陆之上!”
“我想要这些,无比的想要。可是,如果今天我失去了这批我费尽心思从伊伯利口袋之中拿到的东西,这些准备为西关郡百姓的过冬之务的布匹炭火铁器与钱银收益……那么我想要的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她说的也算是实情。
如果她过不了这一关,西关郡过不了这个冬天,待她仅剩的积分耗尽,便只有一死。
听着刘子晔这一番剖白,苻真儿直直望着此时背身立于窗边的少年侯爷,已然被震惊的无以复加。
苻真儿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起自己混乱的语言:“子晔,你……你……”
刘子晔在日光里转过身,片刻间,她已然再次聚起了斗志。
目光中的迟疑与苦恼尽褪,只余坚定与破釜沉舟的勇气:“我要守住属于我的东西!既然它们入了我西关侯府大门,就绝不允许再被旁人空口抢走!”
她的目光似乎是看向苻真儿,却又像是穿过苻真儿看着一片虚空。
独自低声道:“想要继续活着,就每一局都不能输。”
不待苻真儿仔细辨认出来他的最后一句话,刘子晔突然转了话题道:“苻兄,上次听说你到西塞湖去,是为了看盐晶是吗?”
苻真儿见他有问,从怔愣当中回过神:“不错。每年夏秋之际,咱们西关千里之地有几处天然盐湖出晶,届时湖水将会变成像翠玉一般剔透的颜色,而沉在湖边湖底的,就是白衣盛雪的盐晶。西北之地天高地阔,这盐湖属实是不可多得的盛景!因此,我才独自骑马出城,前往西塞湖。”
“我明白了。”
刘子晔听完,脑中思绪飞转,风云激荡之中,已然谋划好了自己的对策。
富贵险中求。
虎口夺生,纵使再难,她也要放手一搏。
她释然一笑:“真是多谢你了,苻兄!”
“说起来,子晔的确有件小事,想请苻兄帮忙。”
刘子晔笑的洒然又决绝,配上她如今这样一副凌厉带锋的相貌,苻真儿在一片目眩神迷之中,直为他这个结义兄弟的风姿彻底折服。
那些他想问却又不该问的,苻真儿想,也许时间自会给他答案。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子晔,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当全力相助。”
便是将自己这整个人都交付于你,我也心甘情愿。
西关刺史府。
池牧自西关侯府回来后,他所带来的上千名武卫营整编过后,部分驻扎在城内,部分退出了虞城,于城外暂时扎营。
潘毅已难有生还之机,其他潘毅所率的禁卫队兵士,则被一一关押看守起来,等待池牧的初步审问。
伊伯利作为前刺史,被单独看守在他曾经熟悉无比的刺史府监牢。
西关小侯爷乃至西关侯府,今日一见之下,池牧已经几乎不在放在心上。
这小侯爷,简直比那传言还要胡闹和不醒事几分!
偏偏还对那些远在燕京,从来未曾见过一面的皇帝和太子,驯服和崇拜的一塌糊涂。
他这一次带军前来的其中一项使命,可算告成。
池牧吩咐一名随队前来的文书,起草了一份今日初入虞城后的各项情况奏报。
这时,他的副将苗泰霖过来报事。
“西关侯?”池牧听后,抬首问道。
“是的少将军,伊伯利说,事关重大,请您一定要拨冗见他一面。”
来报信的副将苗泰霖道:“属下本来并不理会他的嚷嚷,但监守他的禁卫说,这伊伯利口口声声事关重大,又是同西关侯有关系,万一他所言不虚,岂不是耽误了您这趟的差事。属下就想着还是报给您来看看,如何决断。”
池牧脑中闪过今天见到的破落荒凉的西关侯府,以及不醒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西关侯,不禁有些纳闷。
片刻后。
他一手封好了写给燕京的奏折,对副将一抬首道:“去看看。”
第27章
虞城街头,池牧换下一身燕京禁卫甲裘,换上朴素普通的民服,踩着微微冷硬的黄土路,在街头来往查探。
“池少将军,就是这里了。”
说话之人同样一身西关民装,是这次池牧所带来的燕京旨意之中,从刺史府属官中提拔上来的新任西关刺史王彦朋。
显然这样的服饰让穿惯了文人长衫的他很不舒服。
但他并不敢在池牧面前表现出来,仍然毕恭毕敬的详细禀道:“苻氏是西关虞城的大族,据此前探查,西关侯府这些时日以来,的确与苻氏来往频密。此前西关侯从西关刺史府讨回的往年欠资,有不少都运到了苻氏聚居区的市集街坊之中,也就是咱们现在的这几条街。”
池牧点了点头,环顾着身前街道。
他的出身属于燕京武门贵族,自幼习武,于燕京长大,因家族得帝王信任,十四岁就编入皇宫禁卫军。
此前虽然也出过外派的差事,都因为出色的表现得到了擢拔,这一次能够作为皇帝整肃禁卫军、整肃西关的全权代表来到这里,无疑是极受皇帝信任的。
同时,他们池氏与太子的母族之间也是姻亲,在太子一方,虽然交往上需要避讳,但无疑太子对他也是亲近有好感的。
这一回却是第一次被外派到他们大周朝最荒凉边远的西关边塞。
自入得西关郡以来,一路所见,与大周朝京都燕京和沿途各色风格的繁华,迥异非常。
这西关郡的艰苦和荒凉,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说眼前这处被称之为千里西关郡最大的城中街市,也不过纵横三四条街。
这所谓的街市,几乎清一色的黄土坯房屋,青灰的盖瓦屋顶。
屋瓦倒俱是崭新,显然的确是全城上下刚刚结束了一场“强换房顶”的活动。
眼下入了初冬,黄土的地面已经被冻硬,这才免了车马一过,就黄土漫天的场面。
不过,虽然地方极度贫陋,但的确是他迄今为止,在西关境内所看到的最热闹的一处。
无论是坊工、皮布工还是铁匠,都来往频繁,铺中伙计匠工手中活计不停。
亦有不少来往其间寻货采买之人,他们这一行人走在其间,丝毫不显眼。
池牧问王彦朋:“依你们看,这是西关侯想要同这些边民做买卖?”
王彦朋点头回应:“正是。”
他以自己往日对西关小侯爷的了解分析道:“想来小侯爷此前虽然在刺史府耍强使横,索要了这许多钱粮货物,但西关侯府如今不足百口人众,徒留那么多的布匹与粗铁原料,想必一时之间也并无可用之处。咱们这西关小侯爷池少将军想必也有了了解那,那可是丝毫不忌讳皇族侯爷身份!与这些个边地平头百姓做买卖,换取收入这样的事,西关小侯爷做来,倒也不算稀奇。”
池牧听完,不置可否。
西关侯府境况不佳,他的确是亲眼看到了。
“西关小侯爷绝对有问题!!”
池牧想起昨夜,伊伯利满身青紫伤痕与血痂,却睁着双目,用一种郑重的过了头的语调向自己低喊。
“池少将军,你要相信我!从西关小侯爷不足七岁起,我几乎日日看着他长到今天!七岁的孩子不会作伪,从前的西关小侯爷他是真的恶与蠢到了家!所以……问题就一定出在现在!”
池牧盯着他问:“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
当时的伊伯利,在听到池牧的问题时,却神秘兮兮的试图更靠近池牧,并且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被什么并不存在的人听到。
伊伯利道:“现在的西关小侯爷……叫人掉包夺魂了!”
池牧闻言,抬头盯了盯伊伯利头顶,那个被西关侯踢出来的碗一样大的肿包高高肿起。
曾经的西关郡刺史伊伯利,双目充斥着血丝,精神亦不正常的亢奋。
“啧。”
池牧露出一分不耐与半分惋惜,冷漠站起,转身即走。
身后却再次传来伊伯利的叫喊:“你不信我!那个妖孽在打我的时候,我都瞧见了!我真的接收到了启示!上天的启示!”
“西关小侯爷绝对有问题!池将军……池将军……”
已经走到监牢门口的池牧,抬了抬手。
伊伯利那些未尽的话语,便尽数化为了呜咽。
圣明天子正銮坐燕京,何时还会轮到你一个前西关郡刺史来接受上天的启示?
就凭这一句话,原本还有活路的伊伯利,此次到了燕京,等待他的只有与潘毅一般无二的命运。
这些咬牙切齿、神神叨叨的疯话,池牧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今日的行动,池牧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西关侯府与这些边地百姓,产生了这种过度密切的往来,都与过去十多年来西关王闭府低调,几乎与外隔绝的作风大有不同。
即使只有万一的别有企图的可能,他也要追根究底,查探清楚。
这里的生意基本都是家庭作坊一类,每家每户经营着不同的手艺,最终整条街串联成了一串。
池牧走到一处挂着“苻三皮布坊”木牌的门前。
这家有几座纺机,家中的两个女人,正在纺机前“碌碌”的纺着半粗的黄白线布。
另一边一片木桌案上,整齐的摆放这一片片纺织出来的成品,池牧走过去看着布匹,只觉触手十分坚硬。
他再细细查看,就见这布料纺的极其厚实,针线压的密不透风。也因此,另一半缝制加工布匹的女人,手中拿的穿布针,是寻常能见到的铁针的三四倍粗长,缝制起来极其费力。
亏得这处院子的正中间,烧着一座镂空的火炉,融融暖意不时传来。
池牧原地观察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些厚实坚硬的布片在这些女人手中所组成的形状,既瞧着眼熟,又有些陌生。
他不禁好奇的上前探问:“请问,这是在做什么?”
正在干活的女人抬头看了看他,十分习以为常的问:“您是外郡百姓吧?”
池牧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这啊,就是咱们西关最寻常的毛毡布和毡布帐篷。马上入了冬,这些毛毡帐篷可是过冬的必备品呢!”那妇人道。
“原来如此,竟然是毡帐。”
池牧神情有一瞬了然,但与此同时,还是有着不小的困惑。
他所在的外廷禁军,在燕京郊外有一片占地极广的训练场,行军训练,自然也有毡帐。
各地驻军之中的军需品类,他也都称得上熟悉。这西北之地,民间所用的毡帐形制,竟然是他从未曾见到过的。
方才他也四处打量过,做这种毡帐的作坊布店不止这一处,虽然不属于同一家户,但做出来的东西瞧着到都是一个样式的。
想必,也是因为他们都是同出于苻氏一族的关系。
池牧微微眯了眼问:“做这样多的毡帐,像是棉麻线布消耗决不在少,据我所知,咱们西关郡的棉麻布料产量可没有那么多,您这些材料都是从哪进的呢?”
到底是边地,民风比较热烈开放。
这些类似于市集商街功能上,每一处作坊都是兼具店铺和工坊甚至住宿等多样用处,工匠们直接就在来往行人能看的清楚的地方直接干活,就连听到人问这些对正常商人会敏感的货源一类的问题,也丝毫不觉需要避讳。
那妇人仍旧随意的道:“这是我家那口子,到族长和族叔处领回来的!咱们的苻小族长跟那位西关小侯爷是把子兄弟,感情那可好着呢!苻小族长身子不好的时候,一直都在西关侯府调养,西关小侯爷对咱们小族长,照料那叫一个细致又周到!所以,这西关小侯爷家的东西,可不就敞开了叫咱们苻氏族人来用了!”
西关小侯爷刘子晔与苻氏族长独子有私交这事,不是什么秘闻。
因着一个月前苻氏那一场闹了误会的围府要人,虞城上下对此几乎人人皆知。
不仅新任西关郡刺史知晓,池牧在昨晚也听到这方面详细的禀告。
他没多说什么,只假作客气的寒暄两句,就离开了这处毡帐布坊。
同来的西关郡刺史王彦朋,也跟着一路在看,这妇人所缝制的毡帐形制他也觉得新鲜。
但是,这西关刺史府位于西北边塞,对于实际的民治一向涉猎不多。
此时,若要他来说说,这妇人所做的毡帐具体同往年有何不同之处,他也答不上来。
总之,这些边民年年冬天都是这么过的嘛!
再往前行,则是一处木匠铺。
池牧来到近前,也默默打量的半晌后方问:“这位老哥,咱们这木匠铺,都能做些什么?”
一个正手执刨斧,为木材量墨线的中年木匠抬起头回道:“看您想做什么。家用的窗几木凳,拉货的架子车轮,再到房梁屋柱子,只要您说出个道道来,咱们出了图,就都能做!”
池牧问:“那老哥现在做的这是什么?怎地我从未曾见过?”
“喔,这个呀!这是今年咱们族长派下来的凿冰架。马上入冬,咱们西关的几处淡水湖年年都要冰封,冬日里要想打鱼填肚子,可不都要靠着凿冰架,将湖面凿穿,这才下网去捕鱼哇!”
池牧一边点头,一边再次看向新任的西关郡守,想从他那里再次得到确认。
此前那妇人做的毡帐,王彦朋就没能一眼认出来,暴露了他对于西关郡民情之生疏。
这次要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自己这位新任刺史的形象,要在这位燕京权贵面前大打折扣了。
他可还指望着能联络好这条线,往后在燕京好歹也有一条足以通天的门路呢!
西关刺史王彦朋迅速组织起语言:“正是!”
“咱们大周朝这千里西北边塞,气候最是多变,冬日极是难熬,搞不好就是千里冰封,万里漂白。每到入冬之前啊,这家家户户都要动员起来,把冬日里活命的家伙事,都准备齐全了!这也就是苻氏是虞城最大的一族,能够这么各有分工的准备,那些次一等的十三镇的散户流民,就更难了。对那些老弱妇孺来说,每熬过一个冬天,那就算是圣祖皇帝的庇佑与恩赐!”
听他这么说,池牧暂时压下了疑惑。
他又分别到了一处铁铺,几家织工铺各自看了看,莫不都主要是在筹备这个冬天的物资。
虽然对于西关百姓过冬准备之繁复隆重,感到惊奇,但如果此地民风如此,其他散户又需要向这些大族购买交换他们无法产出的物资,也倒不足为奇的了。
况且,让他真正感到放心的是——
无论是今日他亲自走访探查,还是派出去的卫队禁军查访之后带回来的消息,西关几座大城,眼下所筹备的,的确都只不过是些民用之物,并没有一处涉及了刀兵之事。
即使西关小侯爷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内,在两城十三郡搞出了不小的动静。
但说穿了,也不过是“合理等价的买卖”。
就在新任西关刺史以为今日的走访将告结束,这位燕京的禁军中尉终于放下了疑虑之时。
却听他转而神色郑重的对同来的兵士吩咐道:“回去,更甲衣,列队整兵,即刻去西关侯府。”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已经不需要再遮掩身份。
几名随行的禁军兵士当即一改散漫之色,原本刻意委顿的身躯站的笔直,道:“是!”
一时之间,街巷之中的行人,无不震惊侧目。
池牧却如完全感受不到一般,同样一改原先的普通蒙尘之气,锋芒毕露,当先大步走出街巷。
原本冷硬的地面,都被他们再次踢踏出了荡漾的烟尘。
新任西关刺史王彦朋瞠目结舌,看着这一队人大踏步而去,尾椎骨都要震麻了。
直怔愣了片刻,才暗叹一句:“这是……西关侯府这是又要倒大霉了嘛!”
忙不迭迈着步子,跟着后面一路追了过去。
西关侯府府门洞开。
池牧带着几百名一身甲胄、枪剑森然的禁卫队,在靳劼带着的几十名侯府私卫谨慎防备、却无异于以卵击石的对峙之下,丝毫不以为意的大踏步向侯府内逼近。
双方的人数与实力过度悬殊,靳劼自然也没准备同池牧一行人硬碰硬。
在被逼的不得不退入侯府大门以后,转而招呼所有侯府私卫弟兄们掉了个头,往身后散开。
把此时正站立在侯府照壁后的甬道之上,因圣命不得擅自出府的西关小侯爷刘子晔,前后包裹了起来。
刘子晔仍然是一身华服高冠,竖起的马尾在冷风中簌簌而动,双颊微红,眼含被冒犯和欺骗的怒意,背抄着手站在侯府前庭的正中央。
看到自禁卫军兵士当中走出的池牧之后,她强撑着架子问了句。
“不知池少将军去而复返,所为何事?可是我西关侯府上下,此前得罪于您了?”
池牧看着他趾高气昂,却瞳孔四散六神无主的样子,毫无所动照旧公事公办的客气道:“岂敢。小侯爷乃是大周朝皇族贵胄,我池牧不过是为皇家办事的小小禁卫,又如何敢挑剔侯爷的不是?”
刘子晔满面愤然的一指他的身后,大声质问道:“那你带着这些禁卫军,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这般大张旗鼓气势汹汹的上门,是在做什么!?”
池牧再次拱手禀道:“在下乃是奉圣命来到西关,今日登小侯爷的府门,为的自然也是圣命!”
一听池牧提到的是圣命,刘子晔那副嚣张的想要拿人问罪的气焰顿时消了。
她结结巴巴的问:“皇伯父和太子哥哥还有什么圣命?他们吩咐我的事情,不是都说完了吗?我也,我也都照做了呀!”
“是吗?”
池牧意味不明的反问:“小侯爷是否循规蹈矩、谨遵圣命,还是等池某亲自确认之后,再说吧!”
说完这句话,他一抬手臂,对带来的禁卫军兵士道:“搜府!”
“喏!”
一声令下*,百余名身着冰寒铁甲的禁卫军,纷纷手握在佩剑剑柄之上,整齐的发出回响。
紧接着,各自队形四散,分向西关侯府四处而去。
“慢、慢着……!”刘子晔气到声音都在发颤。
“我侯府上下,对这等无妄之灾无丝毫准备,你们这么冲进去,若是冲撞吓到了我府上之人,又或者打坏弄丢了我府上的东西,池少将军你待如何?!”
“小侯爷放心,我手下的卫兵都懂得分寸,若果有什么闪失,我池牧想必也不至于赔不起。至于府上的人嘛,难不成小侯爷您真的在乎?”池牧笑道。
此时的他,几乎与昨日那个矜傲却似乎态度友善的池牧不似同一个人。
刘子晔一边尽职尽责的扮演着她今日的角色定位,一边也心中连连咋舌。
这个家伙,明明一开始对自己花样作死的忍耐度很高样子,一旦翻脸,简直不止一点的危险!
她气愤交加又无可奈何的冲池牧瞪了瞪眼,只好装装架子去使唤自己侯府上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识得了大部分留下来几十名侯府私卫。
这些人说起来,曾经也是王府的亲卫,可这西北之地,王府又境遇难堪,所谓的王府亲卫,多数也不过是一些吃不下饭了只得来谋个生路的普通百姓出身,没多少武艺底子。
多年以来,原主她爹,也就是曾经的西关王,似乎也没有要将这只卫队好好训练起来的打算。
此时,这几十人与方才气势汹汹、甲胄分明的禁卫军一直接照面,真的不是差了一点半点。
先说这私卫服,不过都是些普通的布料衣裳,浑身上下除了腰扣以外,再难见一片金属,只是为了方便活动,一身衣裳改的紧凑修身。
武器也是散乱,有的是刀,有的是剑,并且长短大小各不相同。
怎么看怎么寒酸。
刘子晔叹了口气,视线落在此前一直站在她侧前方的私卫队长靳劼身上。
靳劼正背对着她,听一名私卫低声的同他讲话。
左右无事,刘子晔便认认真真将靳劼从头到到腰再到脚后跟打量了一番。
以她上辈子贫瘠的审美经验来判断,似乎肩宽腿长、肌肉匀称、身形高挑……
虽然相貌普通了点,武艺也很一般,好像身材真是不错,怪不得骑马骑的那么稳。
靳劼正好在此时转过身,直接就撞上了刘子晔探究又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倒是没有任何异常,只神色如常的问刘子晔:“小侯爷,池少将军带的人,分了四路在侯府搜检了一轮,现下,合为了两队,一队在柴房前,一队由池少将军亲自跟着,在咱们侯府的私库前。池少将军要求府上管事打开库门,管家正在设法拖延。”
刘子晔也没有被人抓到自己偷看的不自在,神情自若的听着靳劼说完,转瞬之间换上了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来。
“哼!走,带本侯爷去看看!”
说罢还重重喷了一口气,以示她被冒犯之后的极大怒火。
靳劼:……
此时左右并无多余之人,小侯爷这又是演给谁看?
既然非要演,那就演着吧。
刘子晔不知道她的私卫队长这番腹诽。
池牧到来以后,杜晖就自觉低调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许多事都需要刘子晔亲自出面支应。
一看到池牧一行禁卫围拢着几位侯府下人和私卫,不屑一顾的对峙的情形。
刘子晔当即大步向前:“怎么?池少将军竟然连我侯府的私库也都要一一检视,有这样的必要吗!?”
池牧却显然不欲扯皮多说,只微垂着目看他,淡淡道:“在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奉命?你奉的什么命!是我皇伯父叫你搜我的府的吗?你把他圣旨拿出来,本侯爷要亲眼看看!”
“倒也不必。”
池牧淡淡道:“小侯爷想必知道,圣上的旨意说叫小侯爷这三年在西关侯府,忆苦改过。池某总是要严奉圣令,若小侯爷关起门来在府中日日富贵自在,叫圣上得知,这差事办的不就算砸了。”
刘子晔鼻孔哼了一声,但气势终究是矮了些。
想了片刻,又软了声音道:“本侯爷这……这府库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侯府三年无禄,本侯爷都不知道能不能撑足三年。根本没有检视的必要呀!”
“有没有必要,也要等池某亲自查过当可定论。池某也不想叫小侯爷您难堪,都不过是奉天家圣令行事,若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处,池某自然也不愿与侯爷为难。”
“真的?”
刘子晔眸中闪过一丝希冀,望着池牧:“若如此……那你、你就开吧。”
说罢,他一把从老管家刘表的手里,薅过来一串钥匙丢了过去。
“啪。”
钥匙被池牧当空准确的接在掌中握住,交给了身边的副将:“开府库。”
钥匙与铜锁叮当磕碰,夹杂着锁链声响之中,第一道府库门开启。
所有人屏息凝神,在开门的禁卫打开库门之后,不由自主的将视线全都投入了库门之后。
却全部在下一个瞬间,怔愣当场。
第28章
池牧皱了皱眉。
他往前走了几步,跨过门槛迈进去,在整间库所之内来回走了一遭。
正如他所看到的,这寒凉如冰窖一般的府库,无论里外,都和它此时呈现给众人的样子一模一样——
空空如也。
池牧重新走了出来,就见西关小侯爷满面羞丧,一副自己老底被掀、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的模样。
池牧:……
他难道真的估错这位西关小侯爷了?
可是,那些从西关刺史府要来的物资钱粮,绝非小数,这小侯爷难不成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全都消耗殆尽了?
即使这一批当真货物耗尽,那西关侯府自己,就没有半分多余的储备?
接下来,随着一道道府库被打开,一间间干净无比的库房,直叫这帮禁卫军啧啧称奇。
堂堂大周朝圣祖嫡幼孙,竟然混到这般地步?
就是他们这些禁卫军之中家境最为普通的,宅内的各类府库也能装满个七八间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们开启了最后一道府库大门。
本以为又将看到一副空空如也、冷风飕飕的景象,却没想到,这一间库房的正中央,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几口黑漆大箱。
池牧也看到这几个箱子,眉宇之间难掩疑惑。
他甚至没有分神去看刘子晔,当即抬了手叫人将箱子打开。
禁卫们一个个都十分好奇,手上的动作也就极其利索,手起剑落,箱子上的铜锁被斩落在地。
随着一口口黑箱,被次第开启,所有人那明晃晃的震惊之色,再难有半分掩饰。
无他。
只因这一共九口大箱子里面,竟然全都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直欲闪瞎人眼睛的金饼与银饼!
亏他们方才还可怜这位小侯爷!
如今看来,纵是瘦死的骆驼,也比糙马大。
池牧上前,绕着几口箱子缓缓走了一圈,他随手从箱中取出几块,确认了成色便再次放了进去。
他重新走到了府门外,看着一脸忐忑的西关侯,问道:“小侯爷,您能同在下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
刘子晔结结巴巴不说话。
池牧便道:“无妨,您慢慢想,在下在这里等着。”
说罢他朝禁卫们挥了挥手:“清点记录,重新封箱,全部抬走。”
“喏!”
“停!停停停停……”刘子晔一连串的叫着。
库房外,老管家刘表看起来也是满面焦急。
听到刘子晔这般阻拦禁卫军的叫喊声,即使此时双方实力差的再多,靳劼也还是叫府上的私卫全都围了过来,将这处府库的所在的出入口大门拦了起来。
池牧像是看笑话一般,看了看这一帮歪瓜裂枣,连撇撇嘴都懒得费功夫。
他只继续对刘子晔再次解释道:“小侯爷,这些金银我必然是要全部带走,您又何苦阻挠?”
刘子晔却冲开了几名围在箱子四周的禁卫军,伸出一手将其中一口箱子重重封上!
到底他的皇族嫡氏身份摆在那里,这些禁卫不敢同他动手,以免当真的伤损到天家血脉。
虽知如此,此时身为王府私卫队长的靳劼,还是紧随刘子晔身后,也到了这间府库之内,时刻紧跟在刘子晔三步之内。
“本侯爷才没有要阻挠!因为除了这一口箱子,是我给自己留的未来三年本钱,其余八口箱子里的东西,本就是要进献给皇伯父的!”
池牧微微皱了眉头,下意识反问:“进献给圣上?”
“没错!”
说到这里刘子晔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对池牧道:“你叫这些人都退下,其中内情,本侯爷不欲叫太多人知晓。”
这倒没什么不同意的,池牧挥了挥手,聚集在箱体周围的十几名禁军,便全都撤了出去。
府门关闭,一时之间,只余刘子晔、靳劼与池牧三人。
刘子晔不放心的看了看门口,才压低了声音说:“明年三月,按制我是可以入京朝见的。”
“嗯?”池牧一时不解。
但他的疑惑也就是一瞬。
几乎在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刘子晔这句话的意思。
地方王侯,新承袭了爵位的第二年,都要按制到京师朝见天子,拜谢天恩。而王侯朝觐,大周朝是有明确的礼制规程的,跟着王侯地位等次的不同,朝觐天子必然要准备朝觐的献酎与奉金。
其中金银是必不可少的。
不单要金银,这些金银的大小重量、乃至形状花纹,都有相当确切的规定。
他的视线重新扫过那几口仍然打开着的箱子,果然,这些金银的形状,已然初具雏形。
想必是刚刚经过第一轮粗烧,尚未来得及做后续几道工艺最复杂的程序。
但对于西关这样的荒凉边地,池牧可以想象,怕是这位小侯爷,早在自己刚刚醒过来,得知获封了侯爵之后,就开始陆陆续续筹备起来。
还真是,即使被打了巴掌,仍然热切的抱着讨好恭维的期望啊。
刘子晔窘迫非常:“可是……可是皇伯父不是说了嘛,叫我三年之内都不得入燕京。”
就算他再厚的脸皮,到了此时,也不愿意叫燕京那里的人知道——
他究竟如何在这西北荒凉之地,巴巴的眼望着去燕京,巴巴的想去觐见他的皇伯父与皇堂兄。
池牧颇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唇角。
刘子晔见他只是自然的表情,并没有嘲笑轻蔑的意思,这才稍稍吐出一口气放下心。
池牧又问:“所以,你从西关刺史府府库以及伊伯利的私库之中运来的钱粮布匹,以及在西关郡做的那些买卖,都被换成了这几口箱子?”
刘子晔回道:“那可不是!百姓们可不是家家都有金银的,为了那些散岁的五铢钱换成这些银子,本侯爷将结拜义兄全族的金银都掏空了。整个虞城,还有青城其他富足些的家户,几乎一家不漏,才换回这些。但西关没有好窑,烧那些花纹着实有些难,这才先弄出来个金银饼的模样来嘛!”
她口中说着,又招呼靳劼走近,指着其中一口箱子道:“靳劼,你把箱子的下层打开,再让池少将军看看。”
靳劼上前,将箱子上层码放的金饼银饼一一取出,露出中间的一层夹板来。
紧接着,夹板开启。
池牧也稍稍走近了箱子,往箱子下层看了进去。
入目的是一排排漆了黑釉的陶罐。
这一口箱子,一共码放了两排,一排有九个陶罐。
靳劼暂停了动作看向刘子晔,刘子晔对他道:“取出一个陶罐,打开给池少将军看。”
陶罐被小心的取出,搁置在这间仓房的地面上。靳劼将罐口用麻绳紧紧系着的麻布一一解开,这才露出其内洁白如雪的东西出来。
池牧探手取了一些雪白粉末到手掌之中,放在鼻端下嗅闻。
他问:“这是粗盐?”
刘子晔骄傲的点了点头:“没错。”
池牧面露不解:“这再普通不过的粗盐有什么稀奇,竟然还要这般郑重的装进进献给圣上的箱子里?”
“池将军有所不知。本侯爷要进献给朝廷的,可不止是这些金饼银饼,而是盐湖盐矿!”
“小侯爷的意思是,西关边郡有朝廷所不知晓的盐矿?这些粗盐,就是盐矿所出?”池牧确认着问道。
“池将军简直聪明绝顶!”
刘子晔笑道:“这几箱子金饼银饼于皇伯父和太子堂哥而言,能算得什么?若是我初次入京,就只带这些过去,岂不是太没有诚意与诚心了!而这一处此前从无人知晓的盐湖,才真真正正是我刘子晔的心意!”
池牧继续循循善诱的问:“那么,小侯爷又是如何发现这一片盐湖的?”
“嗐,本侯自己上哪能发现这隐藏在从无人踏足之地的盐湖!这可都要多亏了我那位苻氏的好义兄!”刘子晔似乎对于池牧的套话毫无所觉,继续竹筒倒豆子般向池牧炫耀自己的光辉事迹。
“我这位义兄是虞城苻氏的小族长苻真儿,这身份嘛,当然没什么重要的,不过是一介普普通通的边民。但重要的是,苻氏一族世代居于西关,对西关这地方,那可是最熟悉不过了!苻真儿又生性喜好探险,一到了族务闲暇之时,就时常去往那人之罕至之地冒险。这不,盐湖就是这么给他发现的!打本侯爷知道了这盐湖的存在,就开始计划着,如何在明年给皇伯父和太子堂哥一个惊喜了,只可惜……”
刘子晔说到这里,再次懊丧的垂了头。
池牧又问:“那,你与苻氏的合作……”
“合什么作呀!我堂堂大周朝堂的侯爷,怎么会去同普通边民做什么合作?苻真儿有如此大的发现,本侯爷难道不该替皇伯父和太子哥哥给他们些奖赏吗!?否则的话,我皇族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当然,虽然那些东西给他们的时候吧,本侯爷也收取了银钱,但是,池将军你去打听打听,本侯在这件事上面,可绝对没有半分压榨百姓之处,价钱可是绝对的公道!”
刘子晔一手在一箱箱的金饼银饼上面轻轻拂过:“这些钱呢,连同我西关侯府原本的底子,都被本侯爷融进这几口箱子里。请皇伯父与太子堂哥放心,子晔要送给他们的东西中,绝对没有半分民脂民膏!”
她这一番话说得得意非常。
而一旁的池牧,却早已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这几口大箱中闪亮的金银,与雪白的盐粒。
所以。
这就是西关小侯爷这段时间,强要了伊伯利的府库物资,在西关全郡上下折腾,闹得人仰马翻,与苻氏“结盟”的真相吗?
西关小侯爷落魄至此,却翻遍自己的口袋,要将最后那一点底子都干干净净的掏出来,献给燕京的圣上和太子。
甚至新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迫不及待的,献宝似得要交出去。
池牧摊开手掌,手中握着的雪白盐粒,顺着掌心边缘下坠,滑入陶罐当中。
静寂寒凉的仓室之内,只余盐粒碰撞所发出的极轻的沙沙声。
池牧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个晶莹的颗粒。
须臾。
池牧开口:“小侯爷所说此一盐湖,如今可已是虞城人人皆知之事了吗?”
刘子晔当即否认:“池将军以为本侯爷蠢么!这样好的东西,传扬出去,叫那些狗胆包天、目无王法之辈去盗取吗?知晓此事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池牧将空了的手掌一合。
“既如此。这几口箱子,今日我会命人当着侯府众人的面登记清楚,回京之时便一同送入京师进呈圣上。盐湖一事,我也会向燕京禀明,如何处置,再由燕京方面来定夺。”
“行是当然行的!但池少将军你可得替我把好口风,千万别叫那些人知道我这是早就准备着的,本侯爷可丢不起这个脸!就当是你今日奉命查府,查检出来的带回去就行了,你看成不?”
刘子晔殷殷的看着池牧问。
池牧似乎再次变回了那个对自己很有容忍度的池牧。
刘子晔看着他表情寡淡的点头应下。
她的登时脸上重新露出了喜色。
这样放松下来,不再唯唯诺诺胆怯的样子,相貌上的天然优势就重新得以崭露头角。
就连这暗室之中,都难掩其光。
可惜一开口,光圈就碎了。
刘子晔扯着闲闲的语调,得寸进尺道:“顺便,池少将军方便的话,可否在我皇伯父与太子堂哥面前,替本侯美言几句?您也看到了,本侯爷最是守规制、知孝悌,哪里似那些没有眼力的贱民和伊伯利等所讲的不堪,没得把本侯爷的声名都弄坏了!您说对不对?”
池牧喉间一哽。
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西关小侯爷真真是辜负了这一副好皮囊,叫他看着,都痛心疾首,暴殄天物。
池牧暂时只得认命一样的顺着他的话点头:“侯爷说的不错,外间传言,的确、多有不实。”
刘子晔闻言,心情大好:“靳劼,听到了吧!把这些盐罐重新封起来,放到箱子底下藏好,再给池少将军开门。”
一声不吭旁观了全程的靳劼,默默收拾好了现场,又转身开启木门。
门外的光线投进来,靳劼侧了身隐在光影暗处:“池少将军请。”
禁卫队从西关侯府撤走的时候,抬走了被他们在库房发现的一箱箱金银。
西关小侯爷跟在队伍后面,满眼不舍不甘又羞愤的样子。
不知为何,亲眼见到了西关侯府内里有多么寒酸的整个禁卫队,都忍不住为这圣祖嫡系血脉的小侯爷感到哀伤……
竟然任由小侯爷在他们其中几人的头发上薅了几把,还踹了几脚,却只包容的看看他,一点没有真正生气的样子。
管家刘表、亲卫夕映:……
这也能行?
最后一名禁卫军刚刚从门槛上迈出去,侯府大门在他们身后“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那名禁卫露出来的后衣摆子还被夹在了门缝里,禁卫回过身用了扯了两把,嘶拉一声直接扯断了半截出来。
禁卫苦笑着拍拍身子转过去,就见一众侍卫包括他们池少将军的副将苗泰林,都满面怜爱的看着他,一副“你受苦了”的慈母模样。
如果其中几个人不是顶着一头被揪歪了的鸡窝头,就更像了!
府门内,刘子晔在大门关闭的一瞬间,毫不留恋的扭了头。
老管家却没办法像她一样淡定,追在后面问:“小侯爷,这、这真的就让他们都抬走了吗?”
那可是整整八箱子的金饼银饼!
他们西关王府这么多年来,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金银,却不料一转眼间就要从府中溜走。将来还有三年没有半分收入的日子,他家小侯爷是个从来只管出不管进的,老管家成日里都在这事忧心。
刘子晔却浑不在意的好心‘安慰’他:“不就是几箱金银吗?本侯爷压根儿不稀罕!”
在即将来临的严冬雪灾面前,金银既不顶吃也不顶用,怎么能比得上此前他从伊伯利那里来的物资?
况且,今日池牧所带走的,迟早还要重新送回到他府上。
老管家张了张嘴,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他觉得自己生生要被小侯爷“好心安慰”哭。
夕映使劲笑呵呵扶住老管家:“小侯爷说着玩儿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小侯爷就喜欢闹着玩儿,对吧?”
杜晖低调避讳了多日,这时候也从侯府后院的管事仆从房出来。
刘子晔见了他便问:“没出什么岔子吧?”
杜晖胸有成竹道:“小侯爷放心。”
“好。先生请随我去一趟书房。”
刘子晔对杜晖道,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冲身后的私卫队长靳劼、夕映两人招了招手:“你们也过来。”
想了想又道:“刘丙,劳你派人去苻兄院子里,告诉阿桓,让她将苻兄也推过来到书房。”
“是。”刘丙领了命,这便去请阿桓和苻真儿。
夕映见小侯爷叫他,连忙又将管家刘表交代给其他人照看着。
刘表已经喘过了那口气,对他道:“你便去吧,我好着呢!我看着小侯爷长大,跟着王爷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
三人跟在刘子晔身后去往书房的途中,夕映忍不住接连几次打量稳稳走在他旁边,个头超过自己将近一个脑袋高,肩宽腿长的靳劼。
瞧着瞧着,他忍不住用力挺了挺自己的胸脯。
这个人也就是最近才入了小侯爷的眼而已!
侯府遭难他没跑,接连几次的事办的也叫侯爷顺心,瞧着今后侯府私卫队长的位子算是坐稳了。
可是私卫归私卫,他可是侯府上下独一份儿的亲卫!
他就不信,这后来的小子比得过他与小侯爷从小跟到大的情分!
身材虽然看起来不错,但长相实在普通,他们小侯爷对这种相貌平平之人,可向来没什么耐心。
气势上绝不能输。
高一个头又怎样?自己可是还在长个儿呢!
明天开始,每顿多吃两碗饭!
靳劼目不斜视的跟在西关小侯爷身后。
对一旁夕映莫名奇妙涨起来的气势似乎一无所觉,只微不可察的向下压了压一侧嘴角。
天气越来越冷,室内没有日光照到的地方,已经冻得人无法安坐。
但几人一进这间书房,顿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意。
她们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这位小侯爷受不住半点的冷,他们一个比一个的清楚。
一进到室内,将严寒锁在了室外,刘子晔将外袍除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坐在一张铺了毛绒软垫的椅子上,舒服的叹了口气。
夕映习惯性的将他的外袍挂好。
刘子晔指了指围着火炉的地方,对四人说:“都自己找椅子,过来坐。”
杜晖来的次数多了,闻言十分自来熟的自行搬了把椅子,靳劼也跟着为自己找了椅子过来。
等众人全部落座之时,小侯爷似乎已经在室内的火炉旁搓热了双手。
此时静静坐在火炉旁的他,手中展开了一副长宽四尺的暗黄色皮质图,隔着距离看过去,隐约可以认出来一些曲折起伏的线条纹路。
倒像是一副地图。
夕映知道,小侯爷既然在他们面前拿出来了,自然不会避讳被看到。
斗着胆子问了一句:“小侯爷,这是地图吗?”
却不料回答他的不是小侯爷,而是姿态放松的杜先生:“没错。这是咱们西关郡的山川地理地形图。”
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靳劼闻言也十分自然的颔首附和。
合着这书房里,竟然就他一个人不知道吗!
原本的好奇,瞬间被战败了的沮丧困住,夕映眼皮搭了下去,要不是自小学的规矩限制着,险些当着小侯爷的面就长长叹出一口气。
刘子晔听了夕映的问话,抬眸看着他道:“这可不单单只是地图。有了它,你们就等着今后跟着本侯爷发达吧!”
一句话,就令夕映再次蓄满了精神。
他不敢置信的问:“难不成这其实是藏宝图?小侯爷您要带着咱们去挖宝藏?”
虽说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杜晖还是没忍住为他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刘子晔没有说明,仍然是卖了个关子道:“是地图不是藏宝图。只不过,有了它,咱们西关边塞就是遍地宝藏的黄金之地。”
夕映听得满眼放光:“真的吗?”
这时,书房的门被礼貌性的敲响。
不消说,定然是苻真儿到了。
夕映正要站起来去开门,再把苻真儿接到书房室内,刘子晔却将手中地图一收,道了句:“你坐着,我来。”
房门一开,果然是苻真儿正披着一身的狐裘披风站在门外。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调养,他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走坐卧的能力,只是仍然容易疲累体虚。一张清净又五官分明的脸,在狐裘之中,更添几分瞩目。
他没有麻烦阿桓与阿荜二人来送,独自一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苻兄,外面冷吧?快进来暖和暖和。”刘子晔温言道。
苻真儿一看到刘子晔,也露出了融融笑意,点了点头:“嗯。”
夕映看到自家侯爷这殷勤的样子,方才那丁点靳劼竟然比他知道更多消息的不快,被冲散不少。
这才是他们小侯爷最得意的那一款!
小侯爷可以亲自去开门迎,但搬凳子这种事自然不能再劳动他了。夕映很懂分寸的把椅子搬过来,并且自己做主,将苻真儿的椅子同他家小侯爷的座位亲亲热热的摆在了一起。
刘子晔带着苻真儿过来,看了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让苻真儿就这么坐在了身侧。
夕映见状,不无得意的偷偷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靳劼。
然而,对方仍然对他的挑衅毫无反应。
苻真儿看书房中的情形,坐好以后便自然的问道:“子晔,你找我来可是有事要商量?”
刘子晔将手中的西关地形图递过去:“苻兄你看看这个。”
苻真儿接过来,只看了几眼便抬眸看着刘子晔:“这、这竟然是西关地形图?”
第29章
不怪苻真儿如此惊讶。
西关郡地广千里,可是大部分的土地却是始终无人踏足。
他们苻氏作为世代居住在此的大族,手中不是没有地图,可是那种地图往往十分粗犷,不过是一些意象标识和大致的方位示意。根本没有眼前这一幅这般每一笔、每一处都精细勾画出来的程度。
他看到了千松岭绵延在图纸之上,每一条支脉都清晰的勾勒出了走向与形状。
每一片湖、每一片戈壁或沙土,每一条河流,每一座散落的城池村镇,实在是详细的出乎他的意料。
在千松岭与燕塞山,以及虞城和青城所处的区域之间,都被一条一条细而微的线连接起来,蜿蜒曲折,仿佛在这些遥不可及的山脉与平原湖泊之间,搭起了仙界的绸缎桥梁。
苻真儿实在太好奇,很快再次发问:“这些线是什么?”
刘子晔凑过来,看着他所指的那些细线,解释道:“这个,我叫它‘等高线’。”
“等高线?”
不只是苻真儿,就连其他三人,也同样从未听说这样的词汇。
刘子晔手指顺着其中一条线轻轻划过去:“你们看。这条线所经过的地方,还有它穿进这两座山的位置。假使我们就以虞城所在的平原为参考对比点,那么这条线所穿过的这座山体位置,对于虞城的地面而言,高度相等。所以,叫它‘等高线’。”
今天刘子晔拿出来的这一份地图,当然并非西关王匣子当中所留下的原版。
去年冬天,当她带着几百兵马在西关全郡扫荡一遍之时,夜夜挑灯,除了要做第二天的计划以外,她还有另外两份工作。
一个是她借由“危房改造”行动,全面动员起来的西关郡各地正式的、非正式的工匠,都被她详细记录整理出了一份《天禧八年西关工程师名录》。
第二个,就是众人眼前所看到的这份地图。
西关王爷的地图很不错,大大开拓了刘子晔对于西关全郡的认知。但是从她一个后世人的角度来看,却仍然有着十分明显的时代制图局限性。
她在亲自实地丈量了一遍西关的主要地区之后,将她所观察到的地理地形,结合现代地图的制图经验,将西关王的地图完成了一版改造。
几人皆露出钦佩思索之色,杜晖感叹:“原来如此,这个设计当真精巧!”
刘子晔又抬手在地图上的西塞湖北岸点了点:“苻兄你再看看这里,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苻真儿就着他修长匀称的手指看过去,微微幌神了片刻,他眨了眨眼,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之上。瞬间就明白了刘子晔为他指出这里的目的。
就连刘子晔自己,此时也将目光落在苻真儿上次所提到的西塞湖北岸盐晶所在地。
也就是今天,他拿出来摆在池牧眼皮子底下,叫池牧来抉择的那一片盐湖。
西塞湖对于西关郡百姓来说,是个人人皆知的地方。但北岸不过十几里外,由一片高耸的密松林所隔断的风沙盐碱地,竟然还有一片盐湖,却是无人知晓。
刘子晔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片盐湖虽说位置不算好找,西关边民人数不多,的确是有无人发现此湖的可能性。但是,此前那么多年,就没有一个如苻真儿这般,稍微多探出活动区域十几里地的人吗?
刘子晔认为不然。
真正的原因在于,即使曾经也有人意外发现了这片隐藏的盐湖,但对于西关边民来说,能产盐的地方并不止这一处。
那些产生,已然足够他们日常吃用。
而盐铁从来都是官营。
对他们来说,冒着风险多跋涉十几里,到朝廷都尚未开发过得*盐湖去私盗盐晶获利,所承担的风险不是一般的大。
即使私取了湖盐,在西关郡是消化不掉的。
要想获利,就要出郡。
无论是向西向北输送到戎狄八部,抑或者向东向南输送到大周朝民间,没有一个细心又大胆的团伙组织,都很难得逞。
盐湖对于刘子晔的意义,也与普通边民没有什么不同。
在西关郡内没有用武之地,出了西关郡,那他无异于是在找死。既如此,用它来交换些别的,岂不是更实际?
至于,何以从未有人将盐湖上报到刺史府,这就更不必提了。
就连苻真儿这般好性情的,不也压根儿没考虑过报給刺史府?不过单纯将它当做可以欣赏的自然美景罢了。
但苻真儿当初所提到的他曾经去观景的几个盐湖具体位置,刘子晔当夜在这张地形图上,都一一对应的找到了位置,同时还发现,这几个地方,都极其隐蔽的打上了一个标记。
这个发现,让刘子晔惊喜非常。
她重新将整张地图铺展开。
果不其然,又陆陆续续在这张地图之上看到了数十个,形状各异的标识符号。按着他此前的猜测,这一片皮图之上,不仅清清楚楚的将千里西关郡的山川河流地形道路村落城池一一标识了清楚,更注明了数种的自然资源矿脉。
刘子晔还看到,在西塞湖北岸的盐湖标识附近的千松岭支脉处,还有一处打上了十分特殊的标记。
他当晚将杜晖请了过来,一问之下,竟然连西关王曾经的心腹杜晖,都不知晓这张地图的存在,对上面的标记和符号,更是一无所知。刘子晔隐隐有了些猜测,为了试探真假,她第二日就决定派人到这个地方一探究竟。
被她派去的人,便是靳劼,本来就需要隐蔽行踪的杜晖,也跟着靳劼同行。
等杜晖靳劼两人回来以后,刘子晔按捺着激动之情,看见他们给自己打开了一箱又一箱,能把他眼睛闪瞎的金银。
要不是系统叮铃哐啷在她脑子里,一连串的播报积分变动,刘子晔毫不怀疑自己能激动的晕过去。
毕竟,她只是个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十八岁福利院高中生啊!
原本对西关王一直只有一些最初发现地图册时,稍觉感慨的她,此时此刻简直感激涕零。这就是有亲爹的滋味吗?
西关王,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亲爹!
这可比目前为止都几乎什么用的废物系统,靠谱太多了!
这一次行动,刘子晔与杜晖两人,也将忠心耿耿、话少会干事的靳劼,更进一步纳入了可以信任的范围圈。
苻真儿本就聪慧灵性,如今身体恢复大半,一旦凝神想事情,自然是轻松就可以点盖面。
刘子晔将地图托举的离他很近,苻真儿回转间就将整张地图的全貌和一些特殊的标记览入,他抬头看了一眼刘子晔,见他也挂着笑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他发自内心涌出惊喜,感叹道:“子晔,这……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他们世代居于西关,若说对西关风土的熟悉程度,他们苻氏绝对是最熟悉的那一支。
可苻真儿知晓,就连他苻氏族中,也没有这样遍览整个千里西关再精确的表示出每一处山川河流走向,每一条可容人通行的大小路径,甚至,还有那些散落的在地图各处的或是盐晶或是其他的标识……
可以想见,这样一份地图,他的意义将会有多大。
刘子晔并没有否认或者赞同他的话,只似乎有些包容的等着他缓和情绪。
片刻心情激荡之后,苻真儿冷静了下来,却是看着刘子晔问:“子晔,你打算怎么利用这张图?除了山川地理道路的指示以外,这上面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各式各样的矿藏标志。可是,这些矿藏于我们,在短时间之内,反而并无多少益处。”
听了苻真儿的话,杜晖也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苻小族长说的不错。”
“西关千里,百姓却不足万户。先不说根本都吃用不了更多的盐或铁,就是我们想要开采锻造加工,怕是一座矿,就要投入上千人,西关没有人啊!另外,这些矿山矿藏,无不在现有的可便人行之地,西关的地理复杂、气候多变,纵使咱们果真组起来千人的组织,也绝非人力可能达、人力可能开掘的。”
“更重要的是,如今小侯爷你已经失去了西关全郡的封地资格,别说矿藏的开采权力,就是从矿藏当中抽成的资格也没有!一旦这个矿藏暴露于人前,只有像今天这般,拱手献于朝廷的命运。”
杜晖所说,正是苻真儿的未尽之意。
他们相当于是怀里揣了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却不但破不开承装宝贝的外箱,只能眼巴巴的干着急。
甚至于,这宝藏如果他们藏不住、用不了,一旦被那些打得开的人知晓了,必定祸事临头。无论是苻真儿,还是杜晖、靳劼都清楚,刘子晔将这样一个东西,直接展示在他们面前,相当于将他的全部身家和后背交托了出来。
苻真儿一时神色凝重:“子晔,我可以问问,你这张图究竟从何而来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在父王的这间书房之内无意发现的,应当是我父王生前所作。”刘子晔道。
杜晖原本就猜到了这种可能,此时得到确认,忍不住一腔复杂情绪在胸腔当中交织翻涌。
他想起西关王自就藩以来,十四年间,每年能留在这西关王府的日子都不超过一或二个月。
余下的大半光阴,俱是不停地来往于燕京与西关之间,颠簸于车马之上。
十余年来,西关王爷出入西关郡的次数,足有三五十数。
杜晖虽然深受西关王爷信任,却更多的被留置在西关郡王府,处断王府及封地事务。除非燕京有旨意,要求属官随行,除此之外,很少会被西关王带着一起颠簸往返。
西关王堂堂一朝之亲王,圣祖皇帝最宠爱的三皇子,每一次出行,却简单的不过十余人马小队。
跟在身边的,从来都只有西关小侯爷曾经的乳娘薛三娘和几名亲信侍卫。
这位乳娘出身武林世家,一身武艺十分了得,因武林江湖的恩怨仇杀,身怀六甲无路可去之时,得了西关王爷庇护入府,后来小侯爷出生,正逢其女阿桓生产不久,她主动请求,做了小侯爷的乳母。
常年在外颠簸、风餐露宿的生活,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
譬如西关王,壮年薨逝。
可当初,却谁也不曾料到,自幼习武,体魄康健普通人数倍的薛三娘,竟早于西关王一年就病逝了。随行的亲卫,曾经都是西关王最信任的心腹,也都一年又一年的折损在了漫漫折磨之中。
此时想来,薛三娘那些年之所以义无反顾一定要跟着西关王走南闯北,那些亲信侍卫们被过度消耗掉的生命,真正的用意,就是他们手中的这张图!
杜晖心中百感交集。
这无疑是老王爷与薛三娘、以及西关王曾经的亲信侍卫们的血泪所著就的。
只不知,这份沉重,他们是否能消受的起?
也因此,西关王爷直到临终,都未曾再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份地图的存在。
刘子晔对这张图背后的故事,也早就猜测的差不多。此时的她,显然就冷静的多。
她看了看从来到尾都一声不吭的靳劼,问:“你认为呢?”
直到问题被直接拍到了脸上,始终缄默无言的靳劼才开口道:“属下认为,杜先生与苻小族长说的不错。这一张图,既是福也是祸。就连这其中的福,眼下咱们侯府,恐怕也消受不起。”
“既如此,这张图我会暂时收起来。等过了这个冬,再行计议。”刘子晔一锤定音。
这个时代的人力、工力都有限,即使坐拥大自然的无数财富,也难物尽其用,的确是现实。更何况西关之地,绝非他郡可比,其中艰难更甚数倍。
她心中有猜想,有计划。
她穿越过来所附赠的那机械文明系统,如果真的如它宣称的那般,说不定借助机械的力量,就能极大的拓展人力穷尽之处。
但是,她也很清楚,那个系统还不如眼前这四个人来的靠谱。
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搁置,以观系统后效。
她之所以今天当着四人的面拿出来,一来展示她的绝对信任,二来展示她的潜能,。
让她想要引为心腹的人看一看,自己不仅对他们信任非常,自身的大腿也是很粗的!跟着她混,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想要团队做事,士气相当重要,鸡血先打上一波!
果不其然,伴随着她敲定此事的声音,系统的自动播报再次响起。
“叮!达成四名关键辅助人物的进一步信任,获得帝王威信力积分六十分!”
威信威信,本就是威与信并举。
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刘子晔认为自己已经基本掌握了这一项积分的加分逻辑。
秀完了肌肉,正经事该干一干了。
正好阿桓送来了今日的午食,刘子晔就对几人道:“把饭就摆在这里,苻兄、杜先生你们都留下一起,吃罢饭,就劳烦苻兄带我等到你族中走一趟。”
七日后,办完了西关郡布置事务的池牧,整了队伍,准备趁着严冬未至之前,赶回燕京复命。
若此时不走,冬日一来,他们便至少还要在这西关郡滞留三月以上。
延误了回京不说,早已习惯了燕京的气候与环境的禁卫军们,也巴不得能早一日离开这土坯城,回到他们的燕京繁华安乐窝去。
按礼,池牧出发之前,带了队伍来到西关侯府辞行。
西关小侯爷亲自大开府门,迎送他到了府门外,真情实意的挽留他再多住些时日,等明年春日再走。然则池牧行程已定,自然是不可能听他说几句,就轻易改变。
最终池牧在西关侯府门外,裹着一身厚实的棉质披风,朝着矗立在府门外的小侯爷再次一拱手。
“池某先行一步,小侯爷保重,来日若有机会,池某再行拜会小侯爷。”
这腔调拿得甚好,客气又有礼,叫人一瞧一听就对这禁卫队的队长威仪,止不住的钦慕向往。
同时,他口中所说“拜会”云云,不过是交际之词。
看透西关小侯爷处境的人,谁都知道,像池牧这样的燕京高门之后、将坛新星,很难还会再有这般相见的可能。
然而——
“那是自然!本侯与池少将军有缘,必定很快就会有再见之机!”又是惋惜又是兴奋的西关小侯爷连连应声。
马蹄声响起,池牧勒了缰绳调头之际,刘子晔又不顾圣命跨出府门,往前追了几步。
她毫无形象的扯住池牧马头缰绳,仰面高声向池牧再次要一个承诺:“池少将军,您可别忘了答应本侯的事,到了燕京一定要转告我皇伯父和太子堂兄!”
这追着马头殷殷求肯的样子,叫整个禁卫队看的分明。
池牧垂首看着马下的西关小侯爷,最终抱了抱手:“池某自当不负使命。”
“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刘子晔得到了承诺,这才喃喃着放开了池牧马头。
池牧一夹马腹,整齐划一的马匹护具,轻甲厚批风,踏着冬日的冻土,穿越围观的西关郡虞城百姓,渐行渐远。
直到整个队伍行出了四五里,池牧鬼使神差的向后望去,依然能看到西关小侯爷那一身晃眼又吸睛的蓝白狐裘披风,在光照下熠熠闪着光。
旁边的副将苗泰霖忍不住道:“少将军,西关小侯爷还在目送您呢。”
池牧收回视线,却说了一句:“此地艰辛,今后怕是再难得见。希望西关王在天之灵能稍施护佑,能叫他多赚得几日安稳吧。”
副将苗泰霖听了,虽然并不觉得十分诧异,却忍不住心生几分悲凉。
西关小侯爷口口声声盼着再见,盼着有朝一日能入燕京,拜见他的皇伯父和皇堂兄。
只是,就连他们这些燕京禁卫军,也知道这不过是妄念。
况且,真去了燕京,对西关小侯爷才是更艰险、九死一生的考验。
不若就悄无声息的,烂在这西关。
好歹也能苟活些日子。
一声叹息过后,苗泰霖肩上一痛。
池牧面不改色的收回击打在他肩膀上的剑鞘,他重新双手执了缰绳,看着前方高阔的深蓝天空:“别忘了你我效忠的是谁,差不多就得了。”
苗泰霖闻言,神色一凛,当即停了刻意装出来喊痛的龇牙咧嘴之态,高声道:“喏!”
西关侯府前的沁阳大街上,刘子晔直到池牧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虞城大街尽头,才心不甘情不愿,状似懊丧的转身回府。
侯府大门“哐当”一声,再次严丝合缝的闭上。
按着燕京皇帝的要求,她还有大半个月的禁闭没关完。
池牧走了,可他留下的皇帝的眼线,还不知道潜藏在这西关、虞城、侯府内外的何处,刘子晔当然还要继续老老实实的当她那愚蠢但听话的小侯爷。
只不过,府门一闭,靳劼也带了一队人,默默拜别刘子晔,从后门离开了西关侯府。
第30章
池牧走了。
但是距离他带来的燕京皇帝的闭门思过禁令期限,尚有二十余日。
这期间,刘子晔还是要谨遵圣令,在那些不知潜藏何处的眼线面前,安安生生的待在这侯府之中。
府门一闭,刘子晔那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淡却不少。
老管家刘表想到方才,百姓们围拢在大街上,瞧他们家小侯爷当街举止乖方、惹人讥笑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不过十四岁的孩子。
为了在皇权的深重威仪之下讨一个活路,岂是艰难二字可以详说明白的?
小侯爷遭逢大难,再次清醒过来之后,刘表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如今的小侯爷已然与曾经的小侯爷大不相同。
只是,这才是刚开始。
将来,真不知道小侯爷还有多少关要过,又是否能过的去……
刘表哀愁之意深重,但他闷声不响的随行在刘子晔身后,跟着他往侯府的内院走。
杜晖正等在二门内,见了刘子晔便道:“小侯爷,我与苻族长已经准备停当,今日就启程往青城与十三镇,我二人直接去青城,联系扶余氏一族,十三镇由郝闻昌和苻保四他们带着人分头去。我们加快行动,尽力将十三镇去过一遍。”
郝闻昌也是曾经西关侯府的属官。
前段时间西关王府大乱,他本来已经离开王府,与家人暂时居住在虞城,筹备着离开虞城,却意外遇见了杜晖。
两人一番相谈,郝闻昌便决定暂时留在西关,同杜晖一起,继续为西关侯府效力。
刘子晔朝杜晖点头:“杜先生辛苦。子晔囿于皇命,不得离府,只能叫先生们奔波了。无论事成与否。两位先生一定要按计议,于八日之内返回虞城。”
杜晖恍然。
时至今日,他都还没办法完全适应,这般自然而然随口向自己表达感谢之意言辞的小侯爷。
他真情实感道:“侯爷哪里话。杜某既决定了留在侯府,决定了继续为小侯爷一尽绵薄之力,这些就都是杜某分内之职。”
他说罢,仍感无法表达心中情谊,遂抱手施了一礼,以示郑重。
郝闻昌在今天之前,已经正式拜见过刘子晔。
之前他只从杜晖口中说,小侯爷与以往不一样,但今天他刚刚看了小侯爷当街那一出,实在是尬的冷汗涔涔。
这似乎与以往的小侯爷,没什么不同啊!
直到此时,他才稍稍回过些神。
耳听得杜晖这一番言辞,也紧跟着道:“郝某与杜先生一样,愿尽绵薄之力。”
刘子晔听闻,没有再继续客气下去,点到为止。
分寸的拿捏她上辈子自小就刻在生存基因里,如今使用起来,也几乎是肌肉记忆一样的自然反应。
杜郝二人辞别而去。
夕映身为刘子晔的亲卫,只要刘子晔没有说话和安排,定然是时时跟在左右。
此时忍不住感叹:“无论苻小族长还是杜郝先生等,真的都是对小侯爷一片赤诚。就连那傲到了骨子里的池少将军,都对小侯爷另眼相待。难怪小侯爷那般依依不舍,池少将军这一去,还不知下次要何时才能再见呢!”
说罢,竟然抹了抹眼泪。
刘子晔看了一眼,夕映那手背之上,还竟真的染上湿痕。
刘子晔:……
虽说你小子现在知道了池牧带走的金银,迟早要还回来。但那个池少将军,明显和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自家亲卫这脑子,叫她看着,早晚要治。
管家刘表:……
池牧、苻小族长、杜先生几个人,完全都不一样,他老头子都分辨的出来!
也难怪以前,小侯爷对夕映和朝照那两名亲卫,从来都是更倚重朝照。
只可惜,朝照已然同侯府离了心,从小侯爷初醒那日就一直在侯府关着。
还不知小侯爷将来,准备如何处置他。
想到这里,刘表忍不出又添一重忧虑。
苻小族长对他们小侯爷是真真正正的一片赤诚,非旁人可比。怕是除了夕映这愣娃儿以外,都看的清清楚楚。
可当初,这苻小族长究竟是为何入了他们侯府,却绝非他们小侯爷同苻氏父子两人所述那般。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
刘表就担心到了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他们小侯爷该要怎么办。
西关郡地广,地势地形复杂,最适宜居住的两处小型平原,长久以来分别形成了两个最大的聚居城镇。一个是如今西关侯府及西关刺史府所在的虞城,另一个就是坐落于更北的青城。
虞城总户口数有两千五,青城小一些,不过一千五。
另有分散在西关郡各处的十三镇,每镇不过几百口。
杜晖与郝闻昌两队人各自出发,打着同样的为西关侯府扩展财路的旗号。
实际上是要把西关小侯爷所记录过的西关郡各地工匠再次动员起来,将虞城苻氏这段时间为西关侯府所制作的各式过冬物资,赶在这最后的期限当中,尽可能多的再各地都多做储备。
西关郡各地的宅子叫刘子晔那样一番改造过后,比原先好了不少,大大降低了雪灾来时民房倒塌的概率。
有更多的人有机会从民房倒塌、无处容身的危局之中走了出来。
那么就要面临下一重的考验。
如何大雪覆地的情景下,有充足的吃用、有足够的热源渡过两个多月。
西关刺史府纵然知道侯府有此动作,派了人跟随查探,但王彦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经过了上次池牧带兵查检西关侯府,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这西关侯府是什么样的底子!
侯爵被圣上给罚断三年,之前好不容易从伊伯利手里要回来些陈年旧账,也都换成了那几箱子金银,被池牧悉数带去燕京。
堂堂侯府,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是真真正正的要按天来筹划生计之事!
此等窘境之下,西关小侯爷若要再使出些花样来,从百姓头上刮出来银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甚至于,王彦朋关起门来还要庆幸。
总算这回,没把主意打到刺史府以及他王彦朋个人头上啊!
他知道,虞城苻氏与西关侯府来往密切。
但青城嘛,可就不是他西关侯府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侯爷可以轻易沾染的了。
青城的扶余氏,说起来祖上其实西戎鲜卑部的一支。
而鲜卑部,当初被圣祖皇帝大败,被迫举族北迁,其称雄一时的首领又斩于圣祖皇帝之手,同大周朝或者说刘氏皇族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青城这一支得以被允许继续在西关郡居住,一来其数千人众,不为鲜卑部所容,二开他们侍奉西关刺史府、乃至大周燕京皇室甚是谦恭。
可是,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对西关侯这样一个落魄皇族买账。
依王彦朋来看,青城扶余氏恐怕还要想尽办法表示自己绝不与西关侯为伍,以向西关刺史府及燕京证明其立场。
说不定还要借此发泄一下,他们不敢对燕京刘氏皇族泄露分毫的愤恨之意。
西关侯府。
闭门思过已半个月的刘子晔,正按着皇帝的要求,做每日的皇族祠堂跪思。
苻真儿身体基本大好,即使他与刘子晔如今是结拜兄弟,他也找不到借口继续在西关侯府住下去,在几日前就搬离了西关侯府。
只是,他知道刘子晔不得出府,便照常日日入侯府,聊作陪伴。
面前这间祠堂,是大周朝皇室宗祠,非皇族血脉不得擅入,他也只能站在祠堂外等候。
夕映哆嗦着身子快跑而来:“苻小族长!杜先生写给小侯爷的信到了。”
杜晖与郝闻昌此时按计划应该已经在回虞城的路上,只是先一步送了信回来,报告他们这一行的成果。
苻真儿接了过来:“好,给我吧,子晔今日跪思的时辰快到了,等他出来我交给他。”
夕映已经习惯了苻真儿与他们家小侯爷的亲近,但今日实在了是太冷,他忍不住道:“苻小族长,侯爷进去后您就一直站在这外面等吗?我才从里屋出来这一趟,就冻到骨头缝。小族长你身子才见大好,可还是要仔细着些!”
他把自己带了的一个暖手炉交给苻真儿,又道:“苻小族长先暖暖手。我在这守着,您快去后堂暖和暖和!”
苻真儿却接了过来信笺,只道:“这皇族祠堂不得燃炭火,我站在这里还有日光照着,子晔人在祠堂里,只怕更是阴寒难熬。况且,一个时辰眼见要到了,我就在这里等他一起回去。”
夕映见劝不动,也干脆道:“那成!我去再给小侯爷取个手炉,回来陪小族长一起在这里等!”
言罢一溜烟又跑回去取手炉。
片刻后,祠堂的漆门开启,刘子晔抖了抖身子,裹紧披风扣紧兜帽走了出来。
见等在这里的二人,刘子晔丝毫不意外。
她先抬手摸了摸苻真儿捧着的手炉,触感是热的,这才抄起夕映递过来的手炉收到衣袖里,三人顶着开始刮骨的干冷空气,快步回了后堂。
刘子晔看完了信,随手递给苻真儿叫他看。
苻真儿快速阅看了一遍,倒觉得并不出乎预料。只是,他瞧着刘子晔的神色,显然有一闪而过的,期望破灭的意思。
“子晔,你在担心什么?”苻真儿问。
“我……”刘子晔微微凝眉。
她有时候,真想把西关郡即将迎来一场覆灭性的雪灾这件事,告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
好叫他们能够真的同自己一般,如应对刻不容缓的生死存亡大事这般,应对已然降临的严冬。
杜晖的来信,将他在青城所受到的冷待以及他们的努力,在信中大致交代了一遍。
刘子晔脑中闪过上个月,在自己带兵闯进扶余长青的宅门时,扶余长青冷眼瞧着自己的样子。
虽说她想过,杜晖这一趟情形,会有青城扶余氏拒绝合作而失败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即使只有一线的希望,她都想尝试一下。
虞城苻氏在这段时间之内,在不太能理解何以西关侯府要如此急于赶制这些物资缘由的情况下,已经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只有刘子晔自己知道,这些仍然还不够。
池牧还在时,她不敢太过大张旗鼓派人四处联系,如今却是火烧眉毛。
就连不过几百户人口的十三镇,也几乎是抢得一处算一处。
可是,何以她要如此坚决,如此迫切的联合这么多人,来赶制她所要求的那些物资的原因,却是无法真的向任何一个人透露。
即使这个人,是对她一腔热忱,几乎将整个人和整颗心都捧在自己眼前的苻真儿。
毕竟,他们关系的肇始,以及笼罩在这层关系上的她的刻意欺骗,始终是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
片刻的松动与犹疑散去,刘子晔复归平静。
只道了句:“没什么。既然杜先生与苻伯父两人,都无法说服青城扶余氏同我们合作,此事之难可见一斑。我只是……有点可惜罢了。”
苻真儿看出了刘子晔片刻之间的挣扎,甚至也瞧出他此刻所说并非真心话。
他无法猜测刘子晔的心事,但既然刘子晔暂时选择了不说,那么必然有他无法吐口的道理。
哪怕是相互信任的结义兄弟,不刨根究底,强迫对方必须向自己坦诚所有,本就是苻真儿秉持的相敬相处之原则。
苻真儿一时也沉静了下来,给刘子晔自我缓和的空间。
夕映瞧着两人之间的样子,却不知道两人为什么都莫名其妙沉默了下来。
而看着两人默然以对,他不明情由,只觉得空气异常安静,安静的令人滞闷。
难道,小侯爷与苻小族长一言不合,要闹矛盾了吗?
还好靳劼被派了出去执行任务。
要不然小侯爷若是同苻小族长疏远了,岂不是给了这个半路私卫可乘之机!
但无论如何,夕映认为自己还是要承担起修复两人关系的重任。
他挠了挠头:“那个,小侯爷、小族长,要不我给你们找点乐子去?”
在他眼里,这个冬天够过去就行了,即使他努力的想跟上他们家小侯爷如今奋进的步伐,但是,打小就没正经过的他,一时间是真有点不适应啊。
小侯爷会不会最近精神和身体都绷的太紧了?需要放松放松。
几息之后,却是苻真儿先开了口:“什么乐子?”
他一说话,方才那莫名的窒闷感消散不少。
夕映松了一口气,提了劲道:“那可多着了啊。”
傍晚时分,刘子晔用过晚饭回到她的堂院卧房。
一入卧房,炭火烧的更加温暖,热风扑面,刘子晔搓搓在室外冻红了的双手,习惯性的哈了一口气。
她动手解了自己的一身狐裘披风,便将室外的寒气整个从身体上剥离了出去。
里间的阿桓听到动静,迈着快步迎出来,当先毕恭毕敬的施了一礼:“小侯爷回来了。”
见刘子晔视线在自己身上一落,轻轻点了下头,阿荜这才放下了悬着的,没能守在外间侍候更衣的心。
她上前接过刘子晔已经脱下来的披风,挂在外间的衣桁上。
一转身,见刘子晔又开始自顾自的解脱外衫,险些一个趔趄,忙道:“小侯爷,让阿桓来就好。”
刘子晔在她伸手过来的一瞬,轻轻抬起手臂挡住:“我自己的手又不是废了。”
阿桓不敢忤逆。
小侯爷既然说了,她也不敢再擅动,只得溜溜的跟在一旁,等着接外裳。
“你很怕我吗?”
恍然间,阿桓听到小侯爷似乎是这么问了一句,她连忙点头:“怕,小侯爷是圣祖天家血脉,阿桓如何能不怕您的威严。”
“呵呵。”
刘子晔淡淡笑了一声,她穿越过来是保有着原主记忆的。
此时也能分辨的出,阿桓所回答的,正是原主最喜欢、最爱听的话。
阿桓被她笑的心中没底,却又不敢再随便说话。
小侯爷自打重新醒过来,似乎是与以前一样,但又在很多地方不一样。
此前小侯爷是心性不定、喜怒无常,无法预料她会在哪一件事情上发脾气,现在则是更加毫无章法和难寻头绪,甚至连以前她很确信的小侯爷的喜好,如今也都摸不准了。
刘子晔整理好衣衫,入了卧房内室。
另一名贴身婢女阿荜,正在内室侍候。
在她回来之前,阿桓已经带着阿荜两人,将她的床铺收拾更换妥当,即使是冬日,只要虞城这一日的阳光不错,回到卧房,刘子晔就总能闻到棉花曝晒过后的温暖气味。
这样的味道,尤其令她感到心安。
上辈子十几年在孤儿院的生活,留存在记忆之中最温暖的,莫过于她们那些同样无人领养的孩子们,冬天一起晒被子,在没有暖气冷风肆*虐的夜里,钻进带着日光味道的被窝。
阿荜见刘子晔进来,也如阿桓一般迎上来毕恭毕敬的施礼:“小侯爷回来了。”
刘子晔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软软的像云朵一样的软被之上,舒服的叹了口气。好不容易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的好好享受生活呢?
这小侯爷的日子,已然是她上辈子做梦都难以想象得到的。
干什么非要舍弃这安稳的小日子,去造反当那什么劳什子千古一帝?
榻前。
阿荜将一个盛满热气腾腾温水的铜盆端了进来,阿桓挽起袖子接过,放在床边的脚踏上,自然而然的抬起了刘子晔的一只脚。
她陆续除下两只脚上的冬日厚实净袜,露出里面由于近期高密度的奔波而新生了茧子的脚来。
阿桓扶起刘子晔左脚,轻轻撩了一些盆内的温水到脚面上,试探着抬头问:“小侯爷,水温还合适吗?”
刘子晔一晃神的功夫,一只脚就已经被握在了阿桓手里。
她控制着自己下意识想要踢腿的反应,勉强道:“凉了些。”
阿荜已经取了一个装满热水的铜壶守在一旁,闻言走过去递给阿桓。
阿桓要往铜盆内注水,暂时就放开了刘子晔的那只脚。
刘子晔如蒙大赦,面上却不显露。
等阿桓添好了水,她自己直接把脚探入水盆热水中,又道:“今日房内熏的什么香?我闻着不惯,你们去再换一种来。”
正欲伸手入水盆的阿桓动作一顿,小侯爷说的是“你们”,那就也包括了她。
也罢,换香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正好让小侯爷泡一会。
于是,等她和阿荜再次回到内室,就见刘子晔已然钻进了被褥之中,正处于神思恍然之中。
榻前脚踏上的铜盆,有几点水迹散了出来,净脚的布巾也是濡湿的。
显然小侯爷已经自行净完了脚。
她也不敢多问,收拾了水盆等物事,准备退出去到外间值夜。
惦记着今日老管家的嘱咐,临走前轻声唤了声:“小侯爷。”
刘子晔转了眼珠过来:“嗯?”
阿桓:“管家刘伯傍晚来报说,近儿天愈发冷了,想问问您要不要叫厨房烧几道温养些的菜色,养养身子。”
刘子晔听出来阿桓言辞间的小心。
天气渐冷是一方面,然而刘子晔也清楚,这不过是管家和婢女掩饰的托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