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后人,谢道韫自然也很感兴趣。
不认识归不认识,但八卦之心总是大同小异的嘛。
“女君。”
她正期待着下文,耳畔忽然落下一声轻唤。
谢道韫聪颖,却不爱一心二用。
她微微一顿,已经下意识地将直播暂停。
女婢很知分寸,不远不近地站着,音量恰到好处,既不叫人觉得唐突,又能叫谢道韫听得明明白白:
“知道女君来过,七郎君院子里差了个人过来,这会儿正要请您回去说话呢。”
“这么快?”谢道韫有些疑惑。
夫妻俩一大早就闭门不出,聊的自然是大事。而近来能称得上“大事”的,只有那么一件。
王郗两家婚姻在前,又扯上皇室中人,干系重大,怎么着都该仔细商量出个对策,费上一时半会儿的也是情理之中。
可从她坐下到现在,这才过去了多久?
谢道韫的意外不为别的,正是为此。
但既然唤自己过去,再多困惑等见了面,也有的是时间慢慢说。
想到这层,她没多问,略略整了整衣裳,从容起身:“那便走吧。”
谢道韫听不到的回答,直播间的家人们两只耳朵可都听见了。
【想太多了:哇,意料之外的梦幻联动?】
【红豆薏米粥粥:这下知识点都串联起来了OvO】
【长安永乐:岂止是串联,这知识都学杂了!】
的确,历史上很多意料之外的关联或是巧合,总会让人生出无限惊喜。
这正是夏语冰选择这个专业最初的兴趣所在。
【似乎只要提到“宦官”,一贯的印象不是“权宦”就是“奸宦”,尤其是那几个出了名的代表。】
【比如魏忠贤、王振、刘瑾、李莲英等等。】
【陈小喵:啊啊啊啊检测到“王振”,我上勾拳!下勾拳!左勾拳!右勾拳!扫堂腿!回旋踢!】
【陈小喵:看我疯狂!彻底疯狂!】
【燕山亭:一个大明就贡献了这么多知名太监,老朱你有什么头绪吗?】
朱元璋(已退网):勿CUE,朕连大明亡了都还没缓过劲来呢!
在一片讨伐声中,当然也不乏正面形象:
【咚咚隆锵:改进造纸术,蔡伦好!】
【我是一个小太阳:七下西洋,郑和好!】
眼花缭乱的提名里,甚至还乱入了其他赛道选手:
【路辰喊我回家吃饭:发愤写《史记》,司马迁好!】
这条弹幕一出,整个直播间都被硬控了两秒。
亏得主播没分神去看弹幕,还能丝滑无比地往下介绍着:
【相较于这些前辈后辈,高力士既然能获得“千古第一贤宦”的名号,或许也要归功于遗传自冼夫人的优良血脉。】
深明大义,护国安民,这样的气节与精神自然值得赞许。
【所以,哪怕冼英生于南北朝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但她依旧能凭借自身功绩连续受到三朝封赏。】
【以至于后来的《隋书》和记录北朝历史的《北史》都纷纷为冼夫人立传。】
“如此功绩,合该立传。”
卫子夫是女子,受限于宫墙之内,无法亲身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或许有几分遗憾,却不妨碍为其他女性的成功而喝彩。
“姨母——”
霍去病拖长了语调,难得显出几分少年人的脾气:“我都在跟前说了这么久的话了,您怎么还只顾着看那直播间呀!”
这个他瞧过,前头的那些总听得兴致缺缺,近来介绍起了女将军,可算叫他起了劲头。
美中不足,那些将军们如何领兵、如何布阵提的不多,听得霍去病心痒痒,却碍于尚未解锁的权限,始终不能找上主播聊个痛快。
他的话里满是埋怨,反而惹得卫子夫轻轻笑了起来。
“前几日刚入长安那会儿,姨母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如今你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就是搜肠刮肚,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嘱咐你的。”
她为霍去病抚了抚衣襟,又问:“陛下今日怎么只召了你入宫,却不见你舅舅?”
这话问得有些僭越。
按说后宫之主,本不该明晃晃地表露对政事的关心。何况当今这位大汉天子,又是个最多疑、最独断的人。
卫子夫生来小心谨慎,更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可一来,殿内都是自己人,两人之间的交谈半个字都泄不出去。
二来,皇帝又不在这儿,她才懒得维系那派温婉柔顺的姿态。
霍去病连眉毛都没抬一下,顺口道:“陛下问了问百越的事。”
他这么一说,卫子夫心里就有数了。
天子年少践祚,十数年过去,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北击匈奴已见成效,南边早该有所动作。
只问霍去病不问卫青,许是对新封的这位冠军侯无比满意,正想听听少年人的锐意呢。
姨甥两个又低了声,絮絮地说着什么。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想要细听,那对话的内容却被主播的声音盖了个彻底:
【虽然已经说到这里,但不少家人们或许依旧没有太多实感。】
【冼英的确一位有手段、有能力、更有胸襟的奇女子,可除了统领俚人、三次平叛,“巾帼第一人”的名头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了?】
她一语道破不少观众的疑惑。
毕竟还有还多人也不差嘛,论知名度这一点,能拉踩冼英的就不下五个。
【要想解答这个问题,咱们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地方了。】夏语冰圈出了地图上下方的一小处。
【海南。】
单说“海南”二字,霍去病还没反应过来,可一对地图,那不就是百越嘛!
【这片土地曾经脱离中国上百年,如果没有冼英,没准儿家人们现在想去那儿度假还得先办个签证。】
原因也很简单:
【在秦一扫六合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拿下海南。】
【直到汉武帝刘彻派兵灭了南越国之后,海南才被正式纳入华夏版图之内。】
刘彻?
如果没有听错,这正是当今天子的名讳吧?
一个过分熟悉的名字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盘桓在椒房殿,所有人齐齐默然。
感情这里头还有大汉的戏份呐?
【统治了十几年之后,他越盘越觉得后悔。】
此话怎讲?
【当地部落战役频繁,岭南地区向来瘴气横行,自然条件不好。】
【大汉驻守还要费人费力呢,怎么看都是笔赔本买卖嘛!】
【既然没什么价值,等到他儿子刘弗陵继位的时候,直接下令撤军,决定放弃海南这块地盘。】
【彼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退,就是六百年!】
主播慷慨陈词,甚至还多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壮感。
既然入不敷出,选择放弃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卫子夫与霍去病越听越觉得不对——
当今陛下的嫡长子、将要被立为皇太子的,不是刘据么?
这位“刘弗陵”又是哪一号人物?
这头,VIP观众心里沉甸甸地装了事,只剩毫不知情的主播独自开朗:
【没了大一统王朝管理,岛上少数民族又多,民风彪悍,他们充分发挥了不强的自我管理能力。】
【再直白一点,说岛上是乱象群生都不为过。】
有弹幕幽幽感慨:
【七小五Tiffany: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咱种花家唯爱种地嘛!】
【七小五Tiffany:这是什么?一块地,种一下!】
【七小五Tiffany:咦?怎么种不了?算了,找找下一块地吧=3=】
【按理来说,这块土地眼看就要这么游离下去。】
【偏偏天空一声巨响,冼英闪亮登场!】
【其实刚刚主播说的还不够准确。】
知错就改,夏语冰进一步完善了前面的介绍:
【在成为俚人首领之后,冼英苦心经营,甭说是两广地区了,就连海南、越南北部的部分地区,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部族都听命于她的统治。】
再想想那一片广袤海域,主播双眼放光:
【如果冼英要出书的话,名字我都替她想好了。】
直播间的家人们纷纷建言献策:
【昨天的昨天:《征服港圈的传奇女人》?】
【飘如陌上尘:《重生之我在两广当大姥》?】
短短四个字,夏语冰掷地有声:
【《老娘与海》!】
谢道韫打帘进来,就听得这样一声,先是一晃神,反应过来又不免失笑:
“眼下全建康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瞧你的热闹,谁能想到,苦主竟是最有闲心的那个?”
她眼风一扫,面前小几上只摆了一盏茶,喝了大半,怎么想都不像是王献之用过的。
难不成七弟说话的功夫,都没能讨上一杯茶喝?
像是要验证这个荒谬的猜想似的,郗道茂抬起手,端来抿了一口,又闲闲地翻着书,头也不抬,招呼道:“二姐找我?”
留了个耳朵听着声响,她又吩咐身边人:“去奉杯茶来。”
话到嘴边,谢道韫忽然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干巴巴地先问上一句:“七郎走了?”
“前脚走的,后脚我便叫人去请二姐了。”
郗道茂刚解释一句,听见声响,又猛地打住。
家教如此,两人都齐齐闭了嘴。
轻松一刻过后,主播言归正传:
【能拥有如此高的威望和实力,可见冼英不仅很有手段,人格魅力同样出众,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
【而和她的本领一样难能可贵的,是那颗爱国之心。】
冼英想要低调,奈何实力不允许呀!
偏偏她从来没有想过割土自治、自立为王,从始至终都在坚定维护华夏领土完整。
【何况冯冼联姻后推进的岭南汉化教育,更为后世大一统王朝经略岭南发挥了必不可少的作用。】
听见“联姻”,郗道茂微微一嗤,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嘲弄。
“可见联姻一事,也有成功与失败之分。”
想起如今的风言风语,她可不就是在暗指自己的这桩婚事是王家的一步错棋么!
谢道韫心里一清二楚。
下错了棋不要紧,琅琊王氏自然有悔棋的底气。
【在这其中,咱们的苏圈佛子萧衍皇帝倒是助推了一把。】
【看岭南地区一派欣欣向荣,他灵机一动:可以设高州和罗州两个郡来管理这片土地呀!】
谢道韫还在反反复复改着一早打好的腹稿,郗道茂早已转了注意:
“念头只是念头,出了苏圈,佛子的话还有那么好使吗?”
她的质疑不无道理。
【可没想到他就这么随口一提,当地部族很快就同意了。】
【这可不是萧衍的功劳,还得是冼英的面子才好使啊!】
主播情真意切地送上夸赞:
【在冼英的建议下,朝廷不仅顺利设立了这两个郡,还在海南设了一个郡,纳入中央管辖之内。】
冼英摆手:顺便的事嘛!
【至此,海南才正式回归了中国版图。】
听到这儿,两人从纷繁思绪中抽身,欣慰一笑。
无论什么时候,华夏大地上的儿女,总是盼着金瓯无缺、山河永固的。
【除了史书记载,后世也有文人为冼夫人的功绩作了首诗。】
【其中有一句正是:苦忆英雄娘子军,女中勋业似桓文。】
所谓“桓文”,指的是春秋五霸中齐桓公和晋文公。
能以此作比,可见后人赞誉之高。
【但人家可不是读史书正好读到这一页,一拍脑袋,就决定写首诗来夸夸冼夫人了。】
夏语冰笑得意味深长:
【因为诗人所处的时代比较微妙。】
有多微妙呢?
【明末清初。】
清?一个陌生的朝代出现了。
只是接续在明之后,多半离她们还远得很呢。
【书接上回,想那秦良玉千里勤王,保家卫国,却依旧未能改变王朝日薄西山的结局。】
主播猛地变了腔调,面前没有惊堂木,却丝毫不影响她来了段无实物表演。
【此后,南明政权退居南方。】
【广东作为和清朝反复拉锯的中心,当地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话已至此,诗篇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岂止是那位诗人,谁都盼着岭南可以再出一个冼夫人吧!”
庇护子民,深明大义。
要想衣冠南渡时的种种,或乱象,或惨剧,世家大族还能自保,百姓何辜?
【为了岭南安宁、为了百姓和乐,冼英耗尽了一生心血。】
【事实证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她。大家纷纷为冼夫人建祠立庙,逢年过节都要祭祀。】
【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范围内,冼太夫人庙有两千多座,在她的故乡更是有三百所之多。】
主播话锋一转:
【此时此刻,再回到刚刚的那个问题上。】
【纵观历史,如冼英这般,对一个时代、对一片广袤土地、对一群人数众多的部族、对朝廷一统都带来这样长久而深远、正面又积极影响的人实在难得。】
【更不要说,她还是一位女性。】
“巾帼第一人的赞誉反而限制了她。”谢道韫所说,正是许多有识之士心中所想。
归附梁陈隋三朝、先后被七代君王敕封,何止是巾帼英雌?这分明该是了不起的人中豪杰才对!
对冼英的介绍暂告一段落,夏语冰顺势将镜头转向柜中文物。
【今天要与家人们见面的这件明冼太夫人铭三足铜炉,正是出自纪念冼英所用的一件香具。】
谢道韫对香道颇有研究,听人提香,便好奇地凑近前一瞧。
她最先看见的,就是铜炉腹部那对称的梅花双环形耳,颇有意趣。
细观香炉,炉盖、环耳和炉座的梅花处处呼应,足见巧思。
“精巧是够精巧的……”
谢道韫言语中不乏赞美,更有可惜之意。
【如家人们所见,经年累月的香灰灼烧,香炉看起来怎么着都有点儿旧旧的感觉。】
主播特意解释一句:
【毕竟它用来祭祀的,总归是个实用香具,传了这么多年下来,出现磨损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别的不说,放眼直播间带过的宝贝,铜炉的超长待机工龄无疑遥遥领先。
这在文物界都是一段佳话!
【除去使用价值,这尊香炉同样具有审美价值。】
夏语冰换了个角度,力求360度无死角地让家人们看清整体造型。
【精巧古朴,光泽内敛,设计主题也很鲜明。】
“图案不是梅花就是梅枝,要素这么多,也很难叫人猜不到吧?”
谢道韫哑然失笑。
【作为海南省已知最早与冼夫人有关的带铭铜器,这件宝贝也是当地纪念冼夫人的风俗缩影。】
【何况海南还有个充满琼地特色的“军坡节”,专门用来祭祀冼夫人。】
【军坡节中,有个环节名为“装军,意为模仿冼夫人阅兵、出征等军事活动。】
“时候不早了。”
霍去病正听得入神,卫子夫看了眼天色,日头已经升起,冷不防出声提醒:“你也该出宫去了,总不好在我这儿待得太久。”
参考往期,介绍完文物之后,这期直播也快走到了尾声。
“明明陛下还特意许我多留一会儿,陪您好好说说话呢……”
霍去病有些不大乐意,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
卫子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如此,就更该有分寸、懂进退,方不辜负陛下隆恩。”
“姨母放心,我自然知道。”
他理了理袖摆处的褶皱,笑着宽慰:“这话只在您面前啰嗦两句罢了。”
行军习惯,霍去病刚要按上腰间佩剑,却又想起今日进宫,提前卸了这些,伸手摸了个空,讪讪一笑。
谁料,手收回来之后无处安放,只得默默抬到唇边,虚握成拳,轻轻一咳。
这才没露出破绽。
霍去病行礼告退,卫子夫端坐着,一路目送着他出了殿门。
待那道英姿勃勃的身影消失不见,满目柔情瞬间无影无踪。
“去查查,陛下近来可幸了美人。”
卫子夫执掌宫务数年,阖宫上下了如指掌,这件小事本不必兴师动众,但主播无意间透出的信息却让她不得不严阵以待。
后宫之中一家独大,前朝又有得用的兄弟外甥,膝下儿女双全,怎么瞧都该是美满顺遂的一生。
偏偏最后继位的,不是她的孩子。
是据儿遇到不测,还是陛下变了主意?
又或者是圣心难测、瞧卫氏不满?
无论如何,既然知道了这些,卫子夫就不会坐以待毙。
身边侍奉的宫人接了吩咐,依次退下。
守在殿外的大长秋进殿侍奉,就见她眉目间笼着轻愁,目光沉沉地望着一处。
不过几道指令发下去,这位尚在壮年的传奇皇后却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
大长秋辨了辨,那个方向不是天子议政之处,也非皇子皇女居所。
没等他问,卫子夫倒是自顾自地说起来:“从此处望去,你可知数十里外是什么地方?”
先前将目光局限在宫里,提起宫外,大长秋反应过来,心下一惊。
那是——长门宫。
长门宫里住着废后陈氏,好端端的,殿下怎么想起她了?
大长秋陪着笑,想把话题岔开,卫子夫倒是开了话匣子:“有时候我还真羡慕她。”
羡慕谁?那位前皇后吗?他脑海里闪过一人身影。
红衣张扬,不可一世。
大长秋不明白。
殿下以卑位走到如今,怎么想都该是被人艳羡的那一个吧?
自卫子夫入宫之日起,就曾见过陈后数面。
在前朝君臣口中,那位总是过分骄矜。事实证明,她也的确目空一切。
上至天子,下至奴婢,所有人都在贬低陈氏轻狂,再不遗余力地褒奖卫氏柔顺。
成王败寇,将两人对立是预料之中的做法。她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也谈不上为此沾沾自喜。
可自接触《壁上鸣》以来,看过的人物越多,卫子夫渐渐生出了一种堪称荒谬的念头:
反复提起陈后的不是,抑或只是打压自己的一种手段。
毕竟,能被后人铭记的女郎,有哪个是世俗眼里的“好女子”?
众人异口同声,仿佛是为了对如今的卫后耳提面命:有这样的反例在前,你可千万不能有她那么大的脾气啊!
“我们都是一样的。”
卫子夫低低叹息,她望着长门宫的方向,尊贵不再,却能窥见更广阔的天地。
“或许——”
“她还比我幸运一点儿呢。”
和卫子夫预料得差不多,夏语冰挑着几样有趣的军坡节风俗说完,直播也临近尾声。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这句诗出现在这里,为第二篇章作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眼看快要收尾,郗道茂终于舍得分出眼神,看了眼直播间。
谢道韫顺势从她手中抽出那本书,定睛一瞧,很快认出那是册医书。
她看了意外:“你许久都不碰这些书了,怎么今日又想着把它翻出来了?
还没出门的时候,郗道茂就喜欢看旁人眼里的“杂书”。
只是后来进了王家,门阀高规矩重,被说了一两回,就再没翻过了。
郗道茂一滞,涩然道:“这大半年过得没意思,不过就是瞧着有趣罢了,权当解闷。”
听到这个时间,谢道韫也不说话了。
郗道茂和王献之独生的小女儿,离世至今将将一年。
想起玉润,谢道韫心里也有些闷闷的。
那孩子生的粉雕玉琢,可爱乖巧,她膝下只得了几个儿郎,自然无比疼宠。
默默捡回来的医书,究竟是为了年少时的兴趣,还是为了丧女后的遗憾,聪慧如谢道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七郎可同你将话说明白了?”
郗道茂从她手中接过医书,摇摇头:“官奴只叫我宽心,他会想法子解决。”
“想法子?那又是什么法子?”
想起掌上珠沉这桩旧事,谢道韫又添了不平,怨怪皆是冲着王献之去了:“如今家里家外都闹出了不小动静,总该尽快拿个主意才是。”
“怎么还这样不明不白的惹人心焦呢?”
相较于她的关切,当事人却格外淡然。
郗道茂缓缓纾了口长气,没有接话,耐心地听完结束语。
【第二篇章,上溯殷商、下至明末,王侯将相也可以成为女性的代名词。】
【她们施展抱负的地方,或在朝堂,或在边疆。】
【除了这些地方,她们的身影还会活跃在哪儿呢?】
依照惯例,主播选择让观众们自行猜测主题:
【那就尽请期待吧!】
“无论官奴拿不拿主意——”
郗道茂语调平静,透着一点意味深长。
“我都该拿主意了。”
话音刚落,“噼里啪啦”的声音砸进耳朵。
谢道韫本就疑心是她故作坚强,终于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连忙扭头。
却见刚停半天的雨又下了起来,屋外雨势滂沱,屋内昏沉未曙。
这个夏日,似乎格外难捱。
第62章
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吕雉竭力睁着眼睛,却只装进一片黑暗。她试图大声呼救,可无论如何声嘶力竭,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挣扎之中,前方光亮依稀可见,总算是为吕雉指明了一条道。
她不敢耽误,奋力向前奔跑,不知过了多久,依旧不敢停下,只能凭着本能继续向前。
终于,那点微弱光芒的指引之下,长梦尽头,她见到了一个逆光身影。
那道身影只是站在那儿,靠不近、看不清,嘴巴一张一合。
反反复复的几个字,吕雉听了好多遍,才终于拼凑出大概意思——
“淮、阴!”
一身轻喝,惊破噩梦。
吕雉腾地坐直身子,不由恍惚了片刻。
是了,如今自己已远离了沛县。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黑得如浓墨一般,一点儿月亮星星的影子都瞧不见。
确认现在时候尚早,吕雉又赶紧看了看身侧。
女儿就在她身旁,但刘乐睡得很是安稳,并没有被刚才自己的噩梦所惊扰。
确认这一点,她瞬间安心了不少。
如今天色尚早,东方未明,但吕雉的困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了一眼,大多士卒都在梦乡之中,既然睡不着,不如想一想她刚刚的那个怪梦。
淮阴、去淮阴……
淮阴不是什么人,分明是个地方。
而在章邯领兵找上门来之前,吕雉想去的地方正是淮阴。
既然如此,这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去淮阴找什么人。
虽然在梦境里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正脸,但直觉告诉吕雉,那道过分年轻的声音,一定来自夏语冰。
想到这里,吕雉的动作比脑袋转得快,顺手就打开了【今古通】,打算点进直播间确认一下。
半夜三更,点开主页面,倒是有好些直播间的主播勤勤恳恳。
但她扫了一圈,这里显然没有夏语冰的身影。
看着关注列表里灰色的头像,吕雉难免郁郁。
不死心地点了上去,跳出来的依旧是那熟悉的弹窗:
【当前互动权益如下:】
【留言互动(已解锁)】
【直播送礼(已解锁)】
【发送私聊(未解锁)】
【鉴于您目前尚未达到互动要求,请多多关注主播最新动态,下次开播时及时查收提醒哦!】
没有解锁自然就没有办法私聊,但她就是无端自信,这个梦境,还有那句话,一定是夏语冰给自己留下的提示。
提示是有了,可问题是她——
她一个阶下囚,怎么样才能去淮阴呢?
如今他们快要出了泗水郡,可是淮阴却不是他们行程中的必经之路,就算想借道路过,寻找可乘之机都显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
“夫人真是好雅兴,半夜不睡觉,怎么想起看直播了?”
回头一看,来人正是章邯。
怎么哪哪儿都有这人?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吕雉腹诽。
难怪总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身后都有人时刻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神色自若地退出直播间,毫不相让:“将军不也是睡不着吗?”
恐怕直播一事也非帝国所能控制,所以哪怕自己已经出了名,但章邯所带来的人却没有动沛县百姓。
杀尽一地之众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难道他们还能挨个儿杀过去吗?
所以只将一个吕雉押送回咸阳,并在她的要求之下把刘乐也顺手带上了。
甚至就连刘氏那一大家子,也不过是令当地县丞严加看管,更多的人手反而被留在芒砀山,搜罗刘季动向。除此之外,没有再多动作。
听见自己反唇相机,章邯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后半夜该我巡值,自然睡不得。”
话虽如此,显然是提醒吕雉可千万不要趁着夜深人静打什么歪主意。
吕雉忖了忖。
与其自己担惊受怕,总想着另谋出路赶到淮阴,倒不如直接和他摊牌。
“将军,我们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纠结片刻,她稍微迂回地问。
“出了泗水自然是一路向西,直至咸阳。”
吕雉的问题,章邯虽然耐心回答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答。
吕雉暗暗翻了个白眼。
难道她还分不出东南西北吗?也懒得再和对方绕弯子,直言道:“可会途径淮阴?”
“自然不会。”章邯很诧异地看她一眼:“淮阴可不在这个方向。”
“要怎么走才能路过淮阴?”
吕雉不死心。
章邯被问得一头雾水。
不是——淮阴到底有谁在啊?就非得去那个地方?
对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吕雉已经看出他的无语。
该怎么和他解释呢?总不能直接和人家摊牌,说自己做了个梦吧?
梦中戏言,就算她敢说,章邯也未必能信。
吕雉知道自己虽然行动自如,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阶下囚而已,并没有任何隐瞒:“我想去淮阴找个人。”
“将军放心,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带这个人一块儿回咸阳。”
见对方没有立刻出声反驳,吕雉受到些许鼓舞,试探着继续往下:“我自然知道赶路是第一要紧的事,更不想为此耽误将军的行程。”
她尽可能周全地提出假设:“将军依旧领着诸位往咸阳走,只容我单独去一趟淮阴。”
“待寻到人后,便立刻赶回来。”
等她说完这一长串话,章邯嗤的一声笑开:“夫人怕是还没睡醒吧?”
“都和我说起梦话来了?”
“我如何能笃定,夫人是不是假借寻人的借口,实则别有用心?”
寂寂黑夜里,他的眸子依旧澈亮锐利,牢牢锁住面前这位异想天开的囚犯:“又如何能相信,夫人鸟上青霄后,还愿意折道而返?”
章邯的质疑不是为了刻意刁难,反而是情理之中的顾虑。
吕雉抿了抿嘴,对于这样的提问,她早有预料,所以也没有一个劲儿地为自己辩解,而是抛出了原先就想好的措辞:
“将军的顾虑情有可原,我自然没有办法证明什么。”
“唯有将小女留在将军身边,烦请将军代为照看。”
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但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与其说是让章邯帮忙照看刘乐,但实际上便是将女儿当做人质押在秦军身边。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章邯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兴致盎然地反问:“如今行至半路,那我又怎知夫人不是嫌小女儿累赘、想借机抛开了呢?”
他这话问得很是有趣,直指吕雉并非出于全然爱女之心才将刘乐带着上路。
却是将孩子当作挡箭牌,但凡遇到不测便将这孩子丢出去,借此保全自己。
何况,一种猜测还更符合直播间里后人所说的吕雉的形象。
这样一想,简直再正确不过了。
吕雉知道刚刚的那番话未必能够站得住脚,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只是轻笑一声,反问章邯:“想来将军至今还未曾娶妻生子吧?”
“你怎么知道?”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章邯一愣:“夫人倒是有闲心。”
“难不成——”
“等回了咸阳,还预备着要给我保媒?”
她就知道!
吕雉内心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摇摇头,悠然道:“既如此,将军自然不能理解为人阿母的心情。”
“我费了千辛万苦,才将这个小女儿带了出来,便是想着哪怕跟在母亲身边奔波,总要好过留在家里过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几番拉扯,这会儿吕雉也累了,一锤定音:“将军如若不信,不如与我赌上一赌。”
“且看我一人一骑,能不能在一日之内追上诸位。”
章邯目光沉沉,只盯着她,却不说话,似乎在判断其中究竟有几分可信。
不过话说回来,吕雉能有多少手段,那都是登上皇后之位的事了。此时此刻,即便她胆大包天、借机逃跑,自己也有的是法子能将人抓回来。
“在我面前这些,夫人还是省省这些激将法吧。”
章邯冷哼一声,却没有再阻拦的意思:“待到今夜休整之时,你的孩子应该很希望见到你。”
他松了口,自然是应允了吕雉的请求。
“还有——”
“那个你一心要带回来的人。”
吕雉大喜过望,没有再回到刘乐身边,只是遥遥一望。
见女儿仍在梦乡,没有耽误下去,转身冲章邯见过礼,牵了马就准备离开。
星夜奔驰,等到了淮阴恐怕天已大亮。
她可得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夫人连出了泗水郡该往哪儿走都摸不明白。”刚翻身上马,还没扬鞭,又被章邯叫住。
后者顺手从袖中摸出一卷图册,向马背上一抛:“舆图都不带一份吗?”
“不用了,谢谢。”
夏语冰囫囵咽下口中的食物,含含糊糊地婉拒推销传单。
又扬了扬两只手,示意自己实在腾不出多余的空:
一手抓着早饭,只来得及匆匆啃上两口;另一只手提着小包,小拇指还勾着一把伞。
好不容易赶在进馆前解决了早饭,她才终于空出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昨晚睡得不算迟,却很不安稳。醒后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光怪陆离的场景,脑袋到现在都还昏昏沉沉的。
在踏入工作岗位时,疲惫顿时一扫而空。
今天的直播间将开启全新的篇章,这总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虽然是周末,可对于博物馆来说,并不是休息的日子。
相反,这两天前来参观的游客往往会达到高峰。
何况按照计划,接下来的主角知名度更高,没准儿参观热情还会跟着水涨船高。
想到这一点,夏语冰迅速进入营业状态,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果不其然,忙活了大半个上午,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才终于抽空开启直播。
【各位家人们,早上中午好呀!】
【欢迎来到《壁上鸣》的直播间。】
这会儿时间尴尬,不上不下的,夏语冰也说不好到底算哪个时间段。
刚打完招呼,已经有弹幕不断飘过,无一不是好奇主播今天怎么来晚了。
说完开场白,她很是爽快地认了错:
【今天线下游客们有着线上家人们的同款热情,所以开播时间稍稍推迟了一点儿。】
【为了表示歉意,主播先自罚三句!】
自罚就自罚,你吼辣么大声干什么?嬴政揉揉耳朵。
今日报上来的这些政事没什么费脑子的,再不另外找事做,他只怕自己难免走神,这才想着一心二用。
不料,夏语冰这一嗓子彻底给赢政吼精神了。
【第一句: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第二句: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第三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三句前后都说的是痴男怨女那些事儿,听着就不像是主播的口吻。
赢政头都没抬,微微拧眉,手中竹简翻得更快。
他不知道,可直播间的观众们心里门儿清。
三句一出,答案已明。
【是的,在第三篇章率先向家人们走来的,正是这三句的作者——叛逆才女卓文君!】
第63章
【三篇都是她的代表作,可要论起传唱度,其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句话,想必家人们都已经耳熟能详了。】
【这句正是出自于这位西汉才女的《白头吟》一篇。】
“……怎么又是这个汉?”
要说朝代,赢政都快能倒背如流了。
直播间出现过的人物里,以汉唐两朝最多,听起来国力也是颇为强盛的架势。
在此之后,有明有晋。
甚至就连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远古殷商都提到了,偏偏这位尊贵的始皇帝陛下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就是没他秦朝什么事?
亏得夏语冰还不知道嬴政的愤怒,否则高低也得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来上一句:
笑死,还没等大秦出现什么人物呢,二世而亡啦!
旁的那些朝代都还好说。
他颇为宽容地放过,转头咬牙切齿:而这其中,汉袭秦制,最是可恶!
这样想着,手下使劲,御笔一斜,就扯出一条不大好看的痕迹。
小小的一处瑕疵,惹得强迫症患者立刻皱了眉。
卓文君也好,司马相如也好,都算是名人。
夏语冰详略得当,专挑重点:
【在大众所熟知的故事里,“凤凰男”司马相如先成家后立业,逐渐凭借自己的才学来到了长安、走进了上流社会的圈子。】
【花花世界迷人眼,他便动了纳妾的心思。】
这段故事知名度太高,不用主播开口,弹幕已经十分应景地附和起来:
【黑猫: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毛果芸香碱:有一说一,这也不能怪司马相如。】
【毛果芸香碱:他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嘛!】
甭管内心如何做想,
【得知消息后的卓文君,果然无愧于“才女”之名,洋洋洒洒写下一篇《白头吟》,借诗文委婉表达自己的态度。】
若论起诗歌,要叫嬴政说几句内行话确实有些为难了,可文字是好是坏他还是能分辨得出。
日理万机的始皇帝陛下抽空回想一番,即便不知全诗如何,但只看一句,直白而情真,不愧是能传唱千古的名篇佳句。
自己这个局外人没什么感触,如果换了当事人来读,必定百感交集。
果然,处理政事的敏锐用在解析诗文上依旧绰绰有余。
【看到这首《白头吟》之后,司马相如悔恨不已,纳妾的念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起了当年对卓文君许下的诺言,音犹在耳——】
【司马相如,你要不忘初心啊!】
【Chgkbxkjg:???】
【Chgkbxkjg:笑得,这叫什么?大汉最强音?】
【最终,两人还是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
【这就是众所周知、喜闻乐见的卓文君和《白头吟》的故事。】
这句话明明是褒扬,怎么听却怎么奇怪呢?
不必劳烦他屈尊降贵地看上直播间一眼,主播已经爽朗开口:
【在故事广为流传的同时,从西汉至今,千百年以来,一直不乏质疑的声音。】
质疑什么?
想起主播反复提及的“才女”身份,嬴政很快有了判断。
不是质疑这个爱情故事,而是质疑才女是否货真价实。
下一秒,夏语冰朗然印证了他的猜想:
【有太多声音表示:这首《白头吟》的作者并不是卓文君。】
好没道理的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可如今一面保持质疑,一面又将两者相提并论的做派又叫什么?如是?
嬴政换了下一卷竹简,憋闷的心情被主播拿话一岔,倒是缓解几分。
他有些好笑地想着,难得起了闲情逸致,抬手轻点光幕,笔走龙蛇,落下一行,点击发送。
【始皇帝:如果《白头吟》的作者不是那卓文君,为何千百年来,人们还要将两者关联呢?】
夏语冰刚清了清嗓子,没来得及说话,正好撞见这条弹幕,就是咧嘴一笑:
【这位家人还真是嬴政的铁杆粉丝啊,这么难抢的ID都被你给占到了。】
嬴政?他还沉浸在被人直呼大名的恍惚劲中呢,缓过神来,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不对——
什么叫铁杆粉丝?
朕不就是嬴政吗?
坏了,什么时候朕成了自己的替身?
没等当事人就替身一事再找上主播进行友好探讨,夏语冰压根儿没多想,乐呵呵地替家人答疑解惑:
【故事还得从两千年多前,临邛城的那一场宴会说起。】
自古以来,但凡提起宴会,都绕不开一句“宴无好宴”。
这点,更是以那场出了名的“鸿门宴”为代表。
而鸿门宴主人公的家属,这会儿没吃得上席、更没功夫看直播。
那倒也不能说明她在忙什么要紧事,原因很简单——
吕雉女士迷路了。
如果说星夜奔赴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莫名生出了士为知己的侠气与豪情。
现在这会儿,吕雉心里只有茫然。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煮啵也妹说这淮阴这么大啊!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有些遗憾。
既然都托梦来了,那会儿就该再揪着夏语冰多问几句。
“不好意思啊!”
吕雉正想得出神,脚步不自觉放缓,却被匆匆而过的行人撞了一下。
脚下一个踉跄,她很快站稳了身子。
刚扬起一抹笑,正要摆摆手,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老伯行色匆匆,这是赶着往哪儿去啊?”
“你不知道么?”那老者看着上了年纪,精神头却好得很,很是热心,诧异地望她一眼,冲前方一指:
“听说那儿有热闹可瞧呢!”
热闹?
吕雉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她本就不是爱瞧热闹的性子,何况如今自己身份敏感,更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保不齐就被人认出来了可怎么办?
正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两步,老伯自顾自地乐呵开:“听说大半条街的人都去看了,我也去凑个热闹!”
大半条街?这么多人里,没准儿就能遇上她要找的人呢?只要她仔细些、掩着面,淮阴县的人多半认不出自己。
吕雉咬咬牙,换了主意。
那头找起了人,这头好戏开场:
【这场宴会发起人可不得了,临邛县首富卓王孙。】
【既然是首富,能受邀前来参加宴会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上流人物。】
一县首富便称得上是“上流人物”了?
进了大殿,正赶上这句的李斯低垂着头,嘴角向下轻微一撇,显出一点儿不屑来。
可再抬头时,他又换上了恭恭敬敬的神色。
见陛下正在处理政务,李斯安静地等候在旁,没有贸然开口打扰。
只屏气凝神,顺道留意着陛下近来尤为喜爱的直播间。
上回不过是听了一耳朵,就得知大秦亡国在即,陛下的眼神李斯至今都忘不了。
他可盼着主播千万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了。
【可惜,哪怕他们穿金戴银、一掷千金,也注定当不了主角。】
【因为卓王孙一声令下——】
【这场宴会的C位,我另有人选!】
这听着倒都是宴会上的那些事,李斯浅浅放下心来。甚至赶在走神的间隙,起了一点好奇:
那这人选又会是谁呢?
【是的,正是传说中的大才子司马相如。】
主播在“传说中”这三个字上刻意做出的强调,让李斯疑窦顿生。
难不成另有隐情?
【司马相如,成都人,字长卿,小名犬子。】
说到这儿,夏语冰顿了顿,最终还是没忍住:【换而言之,家人们也可以亲切地叫他“狗子”或者“狗蛋”。】
嬴政:……是挺亲切的。
李斯:……主播你自己听听这好听吗?
大汉最强音是什么不好说,但沉默,一定是咸阳宫今夜的主旋律。
【要说司马相如之前也是当过官的,作为梁王门客,清闲日子没有过多久,梁王就去世了。】
【上司都嘎了,底下的门客自然也要各奔东西。】
【那好端端的,卓王孙非得请司马相如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失业青年吃饭干嘛呢?】
【此时此刻,就该另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
【他的好朋友——王吉。】
【两人一对暗号,不约而同地掏出了一本书:《演员的自我修养》。】
这书名很是古怪,嬴政不大听得明白,却直觉可以借来一用。
比如,改名为《大秦官吏的自我修养》,听起来就很适合在朝中上下推行一番。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又听主播诵读一句:
【一章:造势。】
【到了临邛县之后,对于这样一位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王吉县令却表现出了十分恭敬。】
【不仅每天都会来司马相如入住的酒店拜访打卡,即便遇到了狗蛋的冷脸,他依旧无比热情、乐此不疲。】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都不必主播再往下说,李斯倒是听出了不对。
一县之令都摆出这样的姿态了,那临邛县的其他人一瞧,不得对司马相如高看一眼?
何况以“士农工商”来看,若是当地富商,自然还得想着同县令打好交道,如今王吉态度鲜明,可不就是给他们准备好了现成的突破口?
以丞相的脑子,盘算这些小主意实在是易如反掌。
三言两语,与他分析的相差无几。
【于是,这便有了卓王孙设宴款待县令和司马相如的开始。】
【一章的实际运用大获成功,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大家都非常熟悉了。】
主播长话短说:
【狗蛋哥一顿操作,先来了段才艺展示,以特长打动了首富之女卓文君。】
【再通过重金贿赂侍女,和心心念念的卓文君搭上了话。】
【无语: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谁能不迷糊?】
【amnesia:卓文君内心OS:家人们谁懂啊?司马相如一表人才,说话又好听,音乐才华还高,我该不会是坠入爱河了吧?】
【俗话说得好:青春没有售价,两人私奔就在当下。】
【老父亲得知两人连夜扛着火车站就跑了当然非常愤怒。】
主播很是义愤填膺:
【我把你当贵客,你却一门心思想做赘婿?】
【卓王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就此和卓文君断绝关系。】
【这下,狗蛋哥傻眼了。】
同为人父的嬴政这会儿已经可以和卓王孙共情了。
他冷笑一声,无不嘲讽地想:本来盘算得挺好,没想到卓王孙连女儿都不要了,到手的嫁妆也没了,可不得傻眼么!
【回到成都老家一看,“家徒四壁立”。】
【别说给卓姐穷笑了,甚至还给我们后人穷还出了一个成语,这在成语界也是一段佳话。】
“这就叫诈骗!”
嬴政面无表情,合上竹简的力道却比以往重了三分。
“事已至此,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李斯瞅准时机,趁势出声。故事虽有趣,可这么干等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通古来了?”
他顺手拿起下一卷,没和丞相继续讨论:“何事?”
李斯拱手:“公子们正候在外头。”
公子们?
耳旁的婚姻骗局还在继续,嬴政摆摆手:“先叫他们等着!”
【夫妻俩一合计,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咱还是去求求老爹吧!】
【于是又回到临邛,就搁老卓眼皮子底下开了个酒铺。】
【卓文君亲自当垆卖酒不说,狗蛋哥也在大马路上洗起了碗。】
两个人郎才女貌,扎眼得很。
【很快,临邛人的朋友圈就出现了这样的帖子。】
【《捞,这家酒铺的老板娘》】
[图片][图片]
【本来女儿女婿这举动就丢人,卓王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得了呗!】
【没想到临邛县的父老乡亲们太过热情,纷纷转发助力,海底捞也要把人给捞出来。】
【相识的人一步到位:@卓王孙老卓,这不你闺女么!】
【这下好了,卓王孙想装看不见都难。】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年轻人不讲武德!】
年轻人当真不讲武德!
撞上眼前的热闹,吕雉暗自咋舌。
随着人流,她终于走到了热闹的发源地。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眼看是挤不进去了,吕雉也没勉强,四处张望,寻到了一处稍显开阔的地方。
挨着溪边,离得远些,但有几块大石。
她挑了一块站上去,再踮踮脚,倒是能将眼前情景尽收眼底。
热闹的正中是两位青年。
一个身量稍矮些,生得壮实,腰间别着把砍刀,正往下滴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瞧一眼,就知不是个善茬。
面前对峙的男子比他高出一个头,人却瘦削,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似乎从气势上便被压了一头。
吕雉抿着唇,耳畔传来县人的纷纷议论:
“早说了,这小子家里穷便罢了,偏偏不事生产,没什么本事,摊上郑屠也是活该!”
“可不是?”有人不住附和:“四处吃闲饭,我若是他,羞也该羞死了!”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屠夫更加得意:“你若不怕死,就拿起手中的剑,刺我一刀。”
“你若是怕死,便乖乖从我□□爬过去!”
他步步紧逼:“韩信,你道如何?”
“韩信……”
两个字在吕雉唇边停顿片刻,随风消散。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位名叫“韩信”的年轻人,腰间还佩了把剑。
吕雉再度将视线移回韩信身上。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高大而沉默,面对无礼的挑衅、县人的讥讽,始终无动于衷。
只是握着剑鞘的手,紧了又紧。
韩信……似乎很像一个人。
一点风马牛不相及的关联突兀地冒出来,吕雉哑然失笑,摇摇头,正想抛开这个念头,又仓皇止住。
眼前的韩信,为何越看越像章邯?
第64章
无论如何,韩信与章邯,这两个人是绝对扯不到一块儿去的。
一个是帝国将军,年少有为;一个却是淮阴县人,身无所长。
只说身份,便有着天壤之别,何况单论容貌,他们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半点儿没有相似之处。
那么,这古怪感觉的来源依据是……
吕雉望向了韩信腰侧的长剑。
故来王公贵族、文士侠客,乃至商贾庶民,人人都以佩剑为荣,尤以春秋战国为甚。
这样说来,韩信佩剑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他家贫至此,又不事生产,早该将剑典当出去,换些银钱米粮回来,都好过终日乞食吧?
吕雉目力极佳,远远一眼,就能瞧出韩信对这柄剑珍爱非常。
虽时时爱抚,却养护得无比精心。
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还能珍而重之地在剑鞘之外,又套了层布掩着。
是了。
看到这儿,吕雉恍然大悟——
那隐忍不发的姿态,与宝剑何异?
章邯似剑,像的是那一点寒芒先到,破空而来的凌厉。
韩信似剑,像的却是陷阵不急离鞘,将出未出的审时。
天南海北的两人,一动一静,竟是在这一点上达成了无比微妙而又和谐的相似。
脑海中思绪万千,吕雉隐隐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关窍。
至于那道声音指引自己而来的目标,是否就是为了韩信,她还需要最后一步确认。
确认的关键,则要看韩信。
面对眼前直白到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挑衅,他会怎么做?
【他还能怎么做?】主播摇摇脑袋:
【卓王孙咬牙切齿地痛骂一句:我可能不是人,但你小子是真的狗!】
【酒铺都开到家门口来了,这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要钱有什么区别?】
【卓王孙只能捏着鼻子给这对小夫妻送去了丰厚的嫁妆。】
【千求万请,只有一句话——】
【得了啊,老爹一把年纪,你们快别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了。】
“通古。”始皇帝陛下一声令下,李斯当即提起精神。
原以为嬴政改了主意,要将几位公子传进来,却听上头不紧不慢地发问:“若你是这位卓王孙,此情此景,当作何表示?”
啊?
李斯在内心模拟了半天,怎么着也没想到,陛下开口一句话,差点儿把自己CPU烧了。
领导还等着回话,他这个丞相也不是白白在这儿占位的,眼睛一转,就有了对策。
“陛下容禀,倘若臣遇上了这样的事,多半和那卓王孙的想法是一样的。”
听嬴政语气平平,像是一时兴起,说起了儿女婚嫁的事,倒没什么借题发挥的意思,李斯渐渐落定一颗心。
口中应答如流:“既然是富裕人家,左不过拨些仆从,再贴上百十万钱的嫁妆。”
“陛下也是为人父母的,自然能体谅臣的心思。”
他说得很是情真意切:“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小女过着清贫日子,哪能无动于衷呢?”
和李斯一样,卓王孙也是这样想的,也就这么做了,换做天底下任何一位力所能及的母父,恐怕都会这样做。
可嬴政不同。
对于丞相的念头,他并不赞成,到底没驳斥一位父亲的拳拳之心。
只是冷冷一嗤:“丞相能这样委曲求全,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罢了。”
李斯:……?
李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李斯:问是你自己要问的,答了吧,你又不高兴。
嬴政越想越觉得在理:“可朕膝下,却有不少公主。”
此时此刻,李斯的好奇心已经压过对帝王的敬畏,稳稳占据上风,他实在没忍住:
“臣斗胆一问,若换了陛下,当如何?”
“朕当如何?”
没有计较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失礼,天子眉眼轻扬,话音落地,却是十足残忍:“杀之。”
瞬息静默之中,依旧是兢兢业业的主播承担起了“孤勇者”的重任,开口破冰:
【截止到目前为止,这听起来都算得上是一个比较美好的故事。】
【小夫妻俩抛开世俗成见,勇敢追爱。】
【最终通过自己的智慧,略施巧计,让原本并不赞成的老父亲也回心转意。】
这么多期直播看下来,家人们多少对主播的风格有所了解。
一听这话,就知道有蹊跷。
【但令人玩味的是,马迁老师在记载这段历史的时候,态度很是暧昧。】
【一连用了两个“缪”字。】
“缪”字何解?
缪者,假装也。
【卓王孙之所以大费周章地邀请宾客,那都是看在临邛县令的面子上。】
【因为王县令对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无业青年过分恭敬,这才让众人以为奇货可居。】
【如今一个“缪”字,彻底戳穿两人假面。】
【行了,你就别装了!】
无需主播详解,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对于两位历经政治斗争、一路厮杀后脱颖而出的最终赢家而言,简单得如同过家家。
“通古你瞧——”
嬴政适时开口:“朕如何能留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在儿女身边?”
这话说得……
李斯面上唯唯,内心已经不住嘀咕开:别有用心的不能留在儿女们身边,难道就能留在自己身边了么?
陛下的话不过随口感慨,李斯却往深里多想了一层。
凡事过刚易折,若陛下这般保护,对公子与公主们而言,就一定是幸事吗?
想起被后人知晓的未来里,那二世而亡的秦,与取而代之的汉,李斯用力地攥了攥拳。
此事干系重大,陛下又当局者迷,他或许得先好好措辞一番,再同陛下仔细说道。
李斯不说,自然有人说:
【站在上帝视角复盘全局,家人们就会发现,这种恭敬原来全是装出来的,不过是为了给司马相如造势而已。】
【不愧《演员的自我修养》十级读者啊!】
【胡不喜:还真别说!】
【胡不喜:既然司马相如都失业了,他又是哪儿来的钱,多到足够去贿赂首富女儿身边的侍女呢?】
弹幕接连提出了许多值得推敲的细节:
【墨希:就是就是!】
【墨希:还有呢,狗蛋哥都家徒四壁了,怎么还有钱盘下酒炉、当炉卖酒?】
【墨希:成本、工钱这些,都是笔不小的开销吧?】
直播间的纷纷议论,夏语冰看在眼里,她脸色一肃,郑重道:
【家人们放心,就这个问题,主播已经想办法连线上了当事人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既然是汉时人,那便是主播口中的“祖先”了吧?阴阳相隔,如何连线?
听到这怪力乱神之语,嬴政神情一变。
李斯没敢去看皇帝陛下的脸色。
不知为何,前几日那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就现在,快,打晕我!
在直播间内外家人们的翘首以待之中,主播语气深沉:
【狗蛋哥十分自豪地告诉主播,其实这件事,他早就已经咨询过医生了。】
医生?此事牵连有这么广吗?
旧的疑问未完,新的疑问接踵而至。
【医生说得很清楚:小伙子,我看你肠胃不好,这辈子注定就要吃软饭啊!】
嬴政:……他就多余期待!
玩归玩闹归闹,回到正题,疑问仍在:
【如果说是一场美丽的邂逅,似乎总多了几分人为安排的刻意。】
【如果说是背后隐藏了见不得人的交易,似乎又添了一点儿阴谋论的曲解。】
“说得再多,史书翻来覆去不过还是那些文字,再找不出多的记载。”
嬴政看得分明:“总不能找上当事人,亲口问一问事情的原委。”
【真相究竟如何,身为后人的我们,既没有办法还原,也不好凭空猜测。】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要点到即止的意思。
可以夏语冰的性格,想叫她就此打住,那自然是万万不可能的。
【司马迁的记载虽然结束了,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这才刚刚开始,还远远没走到结局。】
【更何况——】
她意有所指:
【家人们可别忘了,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到现在都还是个大大的问号呢。】
“是啊!韩信,这剑你到底是拔还是不拔,总得给个准话吧!”
围观的县人是为了瞧热闹来的,看两人对峙许久都没有动静,自然心急如焚。
“刺他!你平日总挎把剑,不是威风得很么?”好事人接连起哄,有人怂恿,自然就有人嘲讽:
“瞧他那模样,恐怕也就是装装样子,遇上郑屠这样有身手的,自个儿头一个就怵了!”
在沸反盈天的喧闹里,韩信始终一言不发。
郑屠寸步不让,似乎今日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终于,当事人之一抬起了头。
这个动作仿佛预示着什么,四处窃窃不断的交谈声渐渐消弭,只余下一片过于平静的风声。
出乎吕雉的意料,众人口中的浪荡子看着寒酸破烂,生得倒是英武清俊,眉宇间自有一股落拓豪气。
只是如今,这股豪气却被却被一点郁色覆盖。
他开了口,微微歪着脑袋,显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困惑:“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拔剑相向?”
“信负剑而行,是为有朝一日,荡尽天下不平之事,而非为了一时意气,逞凶斗狠。”
县人不意韩信会出声反驳,一时惊哑口无言。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刺耳的奚落。
“当年还说要报答漂母的一饭之恩呢,现在不还是一事无成么?”
“瞧他这样,该不会真将自己当作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了吧!”
……
当然也有人质疑:“这样咄咄相逼,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过这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融在了鼎沸人声之中。
长久的对峙之下,郑屠丝毫没有相让之意。吕雉瞧得分明,韩信低头一哂,似是看出今天不能轻易善了。
握着剑柄的力道骤然一松,很快做好了决定。
第65章
出乎吕雉的意料,众人口中的浪荡子看着寒酸破烂,生得倒是英武清俊,眉宇间自有一股落拓豪气,果然有几分不凡。
只是如今,这股豪气却被一点郁色覆盖。
他开了口,微微歪着脑袋,显出一点真心实意的困惑:“我自问与你素昧平生,既然无冤无仇,为何要拔剑相向?”
“信负剑而行,是为有朝一日,荡尽天下不平之事,而非为了一时意气,逞凶斗狠。”
别说是正杵在他面前的屠夫,就连围观县人都没想到,韩信竟会开口反驳,一时间惊得哑口无言。
沉默之后,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刺耳的奚落。
“当年还说要报答漂母的一饭之恩呢,现在不还是一事无成么?”
“瞧他这样,该不会真将自己当作快意恩仇的游侠儿了吧!”
……
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当然也有人质疑:“这样咄咄逼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不过这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湮没在了鼎沸人声之中。
长久的对峙下,郑屠丝毫没有相让之意。吕雉眼尖,瞧得分明,面对这样的刁难,韩信低头一哂,似是看出今天不能轻易善了。
青年很快做好了决定。
紧握剑柄的力道骤然一松,他撩起下裾,眨眼之间,双膝着地。
赫然是退了一步,决定避其锋芒了。
见状,瞬间引来一片哗然。
纵使他们大多都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可不少人都是想看这位平日落魄的年轻人能在绝境当头迸出万丈豪情。
好不过再拔剑而起,一剑了结了这个耀武扬威的作对者。
还有一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韩信究竟能窝囊到什么地步。
可当他们果真看到韩信从善如流、决定退一步以“苟且”的方式避开冲突,他们反而又不乐意了。
吕雉睁大了眼,一错不错地盯牢了韩信的每一步。
□□受辱,他分明是在做一件无比屈辱的事情,遑论身旁还有无数看客发出的讽刺与嘲笑。
但从始至终,韩信一直高高地昂着他的头,从未低下。
若说最初的两步膝行,吕雉还在为了韩信这样的举动而惊讶。等她再想了想,竟又觉得这样的举动倒像是韩信所能做出来的。
“若异地而处之,我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吕雉轻声低喃。
她自诩刚烈坚毅,虽是一介妇人之身,却更不愿受此大辱。
倘若也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自己未必不会做出和韩信一样的选择。
在夏语冰阐述的另一个世界里,“吕雉”跟着丈夫颠沛流离。即便其中的艰辛已被主播一笔带过,但背后困顿可想而知。
或许,彼时彼刻的吕雉正如此时此刻的韩信。
只要她始终高昂着头、仰望星空,目光永远坚持直视前方的路,自然就不会在意脚下的泥沼。
这些念头转瞬即逝,在众人的奚落声中,韩信已经以这样极为屈辱的姿势“走”过了这程短暂而艰难的路。
除了最初听到屠夫为难时拧紧的眉头,和搭在剑鞘上陡增的力道,稍稍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平。
韩信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色如常”。
“区区竖子,叫你认输,你便这样干脆利落地屈服,还敢妄言以后有什么大抱负吗?”
“是啊!即便不敢刺人,总该不会连拔剑的勇气都没了吧?”
……
有的时候,人这一张嘴,还真是奇怪得很。
韩信抬手掸去袖摆上的灰尘,漠然想到。
明明自己都已经如郑屠所愿,完成了二选一的抉择,可到头来这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有了变本加厉的趋势。
他也懒得再为这件事争什么口舌之快,索性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两侧避之不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旁观了这样一场热闹,吕雉现在已经可以断定,冥冥之中,指引自己前来淮阴的目标——
就是韩信!
和周围那些或鄙夷、或惋惜的念头不同,吕雉望向韩信的目光,却是一点不同寻常的炽热。
有什么信念,正在动摇。
或许直到踏上淮阴县的土地时,她的脑海里总还抱着“大不了一死了之”的念头。
章邯没有直说,却也曾提过,让吕雉留着力气,等到了皇帝陛下面前再努力辩驳。
她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那位曾以十三岁稚龄登基的帝王另眼相待。
至于把她抓回咸阳这样大费周章的举动,恐怕也不过是因为一时没能找到刘季的下落,这先将他的妻女带回去。
等陛下瞧过一眼新鲜之后,自然该砍头砍头、该问罪问罪。
事到如今,吕雉仍然想活。
或许直播间里所说的故事本该是她的一生,可眼下已然发生了改变,那未来的一切都是后人无法得知的。
既然秦军没有立刻就地斩杀“反贼母女”,甚至章邯对自己颇为客气。
没准儿留她一命,是认为这个“第一位皇太后”奇货可居呢?
将命攥在手里,那就是她的机会。
想到这个可能,吕雉的脑海里瞬间迸发出无数求生的念头。
另一个世界的她能成为太后,这个世界多半无望。
但此去咸阳,焉知她不会因祸得福、就此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不过在那之前——
朝着韩信消失的方向,吕雉缓慢而坚定地迈开步子。
有几句话,她得先问个明白。
最大的当事人已经走远,留在原地的看客们议论唏嘘了一阵。
说了几句,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没什么意思,便又各自散开忙活。
谁都没有想过,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场风波,就此衍生出后世极为著名的一个典故——
胯下之辱。
无独有偶,正如身为当事人的司马相如也未曾想过,自己琴挑文君的故事始末就此演变成了一段《凤求凰》的佳话。
【所以,让我们再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以《白头吟》为代表的系列诗作,究竟是不是卓文君本人所作的呢?】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兜兜转转,还得看回当事人自身。】
很多故事在最初发生的时候,压根儿也看不出什么稀奇的。
偏偏因为主人公的传奇经历,才赋予了故事别样色彩。
【譬如一次简单的投资行为,就此诞生了“奇货可居”的说法。】
【又譬如男子对心仪女子示爱,就成了“凤求凰”的来历。】
主播也真是的……李斯扶额苦笑。
说卓文君就说卓文君,好端端的,怎么还顺口扯上了老赢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听着听着,李斯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赶忙将头压得更低,半点儿都不敢再抬头去看坐在上首的嬴政。
想也知道,他的表情不会太好看。
怎么听都是陛下的家事,李斯只怪自己今日为何要出现在这里,恨不得此时两只耳朵都听不见才好。
说了半晌,都是些痴男怨女的事。
嬴政本就有些意兴阑珊,刚想抬手退出直播间,冷不防就听到了“奇货可居”四个大字。
要说起这个,那可就不困了啊!
他缓慢地勾起了唇角,没觉得有多冒犯,反而冒了点好奇。
既然如此,那且洗耳恭听主播都要说些什么吧。
让嬴政失望的是,夏语冰不过顺带一提,就此打住,没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
【其后的两千多年里,有无数写手老师对《凤求凰》这个女频经典大IP不断二创。】
【正如“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红楼梦》”之说,谁拿到这个经典,不得想着好好“添油加醋”一番呢?】
说到这里,主播的语调陡然激动几分:
【家人们——天黑请闭眼!】
【墨希:?刚进直播间,这就水灵灵地开始狼人杀了?】
【墨希:不懂就问,煮啵啥时候背着家人们改行去做游戏直播了?】
【胡不喜:别说你刚进直播间,我这进来有一会儿的人也是才知道啊!】
夏语冰正说到兴头上,没来得及去看弹幕,只顾继续往下解释:
【假设每出一个新的版本,我们就把它当做一位新身份的话,那就一起来听听看它们的发言吧。】
【不按左右,让我们按时间顺序展开。】
【一号位发言人,来自汉朝的《西京杂记》。】
主播煞有介事地翻出《西京杂记》这本书的封面,一面展示在镜头前,一面严肃道:
【一号位的宣言是:“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
【那关于《凤求凰》的故事,这本《西京杂记》有什么想说明的呢?】
【它惜墨如金,关于卓文君和白头吟的记载相当简单,只舍得分享二十四个字。】
【大概就是说司马相如想纳妾了,卓文君随即做了一首《白头吟》表达自己的不满,要和他一刀两断,于是司马相如就没纳妾了。】
直播间的家人们已经沉浸式体验起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狼人杀:
【amnesia:……这听起来挺正常的?】
【毛果芸香碱:毕竟没有前置位,还是汉朝时期出的书,一号位的发言在我这里做好。】
【无语:的确,听起来比较客观,好像没抿出什么胡编乱造的成分。】
一行行弹幕飞快飘过,不仅讨论起了言语之间的可信度,更说出了无数观众心中所想。
但眼见未必为实,这个道理大家也懂。
【一号位发言完毕,在关键记录上完全可以说是“点到即止”,很懂分寸感。】
主播身为“上帝视角”,本该不偏不倚,可语气戏谑,像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可问题是——这本书它叫《西京杂记》呀!】
【杂记杂记,别人家的杂记怎么记位不确定,可《西京杂记》却从始至终无比纯粹——】
【我不生产野史,我只杂交各种野史!】
【因此,书中有很多记载并不是那么准确,可信度自然也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如果这么说的话……”
嬴政一挑眉,福至心灵,忽然想起了自己从直播间学来的新鲜词:“四舍五入,这本《西京杂记》大概可以看作是一本《八卦大全》?”
甭管是不是《八卦大全》:
【假设我们姑且可以信任一号位发言,通过这段记载可以得到的已知信息就很明确了。】
【卓文君创作了一首《白头吟》。】
“可换而言之,《白头吟》这篇诗歌的内容却失传了。”
家国大事处理多了,难得遇上这种还算有趣的文字推理,落到嬴政眼中自然就成了再合适不过的消遣。
哪怕又多了几分兴致,他手上动作却一刻不停。
一目十行地翻阅着竹简,又凝神静听接下来的第二道信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该轮到二号位发言了。】
【二号位的发言人不是如《西京杂记》那样的书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通古以为如何?”
本以为陛下都快把自己忘了,却不想又是意料之外的一声呼喊。
李斯暗自叫苦,瞬间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微微一忖,很快有了答案:“陛下,既然是人,便难免被自身情感左右,所做出的判断能有几分真假,尚未可知。”
丞相这话说得很合情理。
嬴政没有反驳,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对方:“即便是看似中正的史书文字,难道就不是由人所写的么?”
丢下这句,他也不解释,留着李斯细细品味,自个儿听夏语冰揭开谜底:
【这人呢,大家说熟也熟,说不熟也不熟。】
【他就是来自南朝的沈约。】
诺大一个直播间,总归是有观众认识他的:
【灰原哀的女友:是那个每过一段时间、腰带就要缩紧几个孔的沈约吗?】
【鹤鸣于九皋:是那个每个月用手握胳膊、臂围大概都得瘦半分的沈约吗?】
看见家人们热情的反应,主播很是欣慰:
【是的,是他、就是他!】
【就是那个南朝瘦腰达人沈约。】
放眼上下五千年,“沈约瘦腰”这个赛道也实在足够小众,夏语冰实在忍不住再多聊几句:
【要搁现在,我看沈约是妥妥的爆款健身主播一位。】
【什么A4腰、蚂蚁腰、反手摸肚脐……在他的面前那通通都得逊色一筹。】
【作为一个斜杠中年,沈约因为不仅在健身瘦腰上发明了自己的一套全新体系。】
【在文学界同样也是颇具造诣。】
【这样一位文学大家,自然不会错过前辈创造出来的经典IP。】
夏语冰又在一片眼花缭乱之中,掏出了新的书籍:
【沈约表示:谁还没一首《白头吟》呢?】
【但这首《白头吟》的作者是无名氏,沈约将它归到了古词。】
【西瓜太郎:我来捋一捋嗷——】
弹幕课代表及时上线:
【西瓜太郎:等于沈约认为《白头吟》就是一首汉朝留下来的民间歌谣呗?】
还有人补充:
【落樱祺绯:汉乐府的无名氏那可就太多了。】
【落樱祺绯:不可考的作者一抓一大把呢!】
没等二号位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时候,三号位挺身而出。】
【全场目光向我看齐!】
【家人们先不要讨论啦,我急着发言呢。】
【这个三号位也是本书。】
看到主播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摸出第三本,嬴政已经见多不怪了。
定睛一看,四个大字无比闪亮——《玉台新咏》。
【三号位为什么这么急着出来声明?】
夏语冰的问题把人问得一愣。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三号位要和二号位对跳预言家呀!】
主播两手一拍,有理有据:
【第一:沈约是南朝的,我《玉台新咏》也是南朝时期出生的。】
【第二:你有《白头吟》?不用看,肯定是抄我的!】
【小公主的星星:对对对!】
【小公主的星星:我刚刚搜了一下,《玉台新咏》里面也收录了一首《白头吟》……诶?】
【小公主的星星:不对!人家叫《皑如山上雪》?】
是啊,还能善用搜索呢!
直播间的家人们忽然被点醒,很快就带着自己的收获回来了:
【想太多了:我对比了一下,这两首诗好像啊!】
【红豆薏米粥粥:岂止是像?】
【红豆薏米粥粥:说它们查重率99%不过分吧?】
对比完相似的内容,还有眼尖的观众发现盲点:
【陌上人如玉:好巧不巧,这首《皑如山上雪》的作者也是那个神秘的“无名氏”呢!】
一轮议论结束,有人一锤定音:
【猪的鼻子有两个孔:这下好了,还真是两人对跳预言家。】
嬴政不大清楚“对跳预言家”是什么操作,但通过一条条弹幕也不难明白,两方总归是各说各的道理。
直到热闹的讨论暂告一段落,主播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诚如家人们所言,如果将这两首诗放在一块儿进行比较,很容易就会看出来,它们的主体内容是基本相同的。】
【既然各有各的道理,那不如整理一下截止到三号位为止,我们手中的已知信息。】
这点儿信息量而已,嬴政甚至不用动笔,略微转转眼睛,便能回忆得分毫不差。
【其一:有人说卓文君创作了一首《白头吟》。】
【其二:又有人记录下了无名作者的《白头吟》和《皑如山上雪》。】
【其三:《白头吟》和《皑如山上雪》内容高度相似。】
毕竟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在直播间还在纠结两首诗究竟是谁抄的谁,嬴政已经一针见血:
“到了这个时候——”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松地想起了那个朝代的名字:
“至少到南朝为止,期间始终没有人将卓文君与《白头吟》或《皑如山上雪》关联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时候就该出意外了。
【天空一声巨响,四号闪亮登场!】
【到了四号位,一个叫“李善”的唐朝人已经摩拳擦掌了。】
【他没出书,也没收集诗文。】
【但他做的事比这两件还要经典。】
【在为《文选》作注的时候,或许是出于自己的独到见解,李善破天荒地将卓文君和《皑如山上雪》这首诗联系到了一起。】
直播看多了,家人们的幽默见缝插针:
【W的小狗:我懂,因为他善!】
【的确,因为他善!】
夏语冰点头肯定:【李善毕竟没有直接盖棺定论,一口咬定卓文君就是《白头吟》的作者。】
【可他给什么书写注解不好,偏偏选的是《文选》。】
【《文选》是什么?那就是大唐文人的经典必读书目啊!】
【他将两者一关联,自己是为爱发电、吃上饭了,可注解既然在,又没有经过正经考据,总归还是有一定误导性的。】
“唐朝……”
在展现过惊人记忆力之后,嬴政紧接着表现出了自己的非凡计算力。
凭借这么些期的直播下来,大约理清之后的朝代顺序还是不难的。
“离卓文君本尊所处的时代相比,约莫也得有六百至八百年之久了吧。”
【换而言之,整整几百年间、数以万计的文人,都不认为现有证据可以证明二、三号位的记录内容就正正好对应着一号位卓文君的那篇作品。】
弹幕恍然大悟:
【蝉鸣后又初雪:是啊,说到底那也就是流传下来的两个版本汉乐府而已。】
【陌陌默默沫:拜托,那可是必读书目啊!】
【陌陌默默沫:甭管是不是为爱发电了,只要能吃上饭,谁还有心思再仔细考据?】
【正是这个道理嘛。】
主播耸耸肩:【李善这么一注解,后来的读书人可不就被他带偏了?】
【大唐是文学发展的高峰,有这样的榜样在前,从今往后,自宋而始、直到明清,越来越多的人都直接认为,《皑如山上雪》的作者就是卓文君。】
【其中更不乏一些文章大家。】
为了保证各位摇摇欲坠的面子,夏语冰没再挨个儿点名。
【简称——集体大翻车。】
家人们心态倒是很好:
【茶山的麋鹿:四舍五入,也算是文学界的团建了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简单介绍几句文学常识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抛开细致复杂的溯源于与考证不谈,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直接的方式可以帮助大家判断,这首诗并不是卓文君的作品。】
【因为《皑如山上雪》是一种非常成熟的五言诗,而五言诗的成熟则是要要到东汉中晚期。】
【换而言之,在卓文君的时代——西汉初期,是不可能出现这么成熟的一首五言诗的。】
【要知道,东汉文学大家班固的《咏史》才是现存最早的文人五言诗。】
【何况他的风格与手法压根儿就不能和《皑如山上雪》相比。】
【上清小妖:笑发财了,班固知道《皑如山上雪》是卓文君写的恐怕也得问一句——】
【上清小妖:前辈,我这升级速度已经够快的了,你出门直接满级又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这条弹幕,家人们很是配合地予以回应:
【蓝毛亲爹:卓姐深藏功与名——】
【蓝毛亲爹:无他,开挂而已^_^】
“难不成上述的种种质疑直到几千年后才有人姗姗来迟地发现?”
想到这种可能性,嬴政微微一嗤。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有够迟钝的了。
仿佛听到了他的吐槽似的,紧随其后,就是来自主播的否认:
【其实早在差不多和沈约同时的南朝,就已经有人提出质疑。】
【在《凤求凰》广泛传播的同时,也有不少人认为卓文君所处的时代写不出这样成熟的五言诗。】
有人恍然大悟:
【Chgkbxkjg:难怪我之前看到一本诗歌选读本,里面没把这首《白头吟》归在卓文君名下呢!】
因为这并非空穴来风的猎奇之语。
【也许《西京杂记》没有杂记,卓文君真的写过一首《白头吟》,只是很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失传了。】
夏语冰漫无边际地展开联想:
【又或许她压根儿就没写过这首《白头吟》,甚至司马相如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心,人家两口子恩爱着呢!】
【这首诗不过是无名作者自伤际遇,以卓文君自比,抒发情感而已。】
【后来被好事者附会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这对夫妻身上也未可知。】
主播爽朗一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既然要蹭,肯定得蹭个流量最大的嘛!】
“不对——”嬴政可没被这一长串的解释带跑偏,最初的争议他可还记着呢。
既然主播花了这么大力气去论证后世所流传的《白头吟》,很可能不是卓文君所写,那为何还要将两者关联?
质疑是自然而然的:
【快学习!!!:是啊,如果不是她写的,还卓文君还怎么能脱颖而出、名列“四大才女”之中呢?】
观众们的疑惑与好奇,夏语冰充分理解:
【所以,我们还得来看一看,《白头吟》这首诗到底讲了什么。】
【诗歌本身并不难理解,讲述了一位无辜女子遇到负心汉后的种种举动。】
【和传统至死不渝的忠贞女性不同,《白头吟》中的这位主角无疑是果敢而坚毅的。】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面对心上人的背叛,她的态度很果断,没有自伤自怨,而是决定分手。】
【从这一点上来看,倒是和现代女性所崇尚的精神极为类似。】
【既然对方都已经变心了,再委曲求全又有什么用呢?】
嬴政不发一言,却打定主意要让公主们都好好学一学这首诗。
【下定决心不错,更难得的却是她抛开一人的徘徊和迷茫,由自己的遭遇联想到了千千万万的无辜女子身上。】
【为什么古来女子出嫁,都要哭得凄凄惨惨?】
【我们本希望找到一个永结同心、白首不离的伴侣。】
主播一摊手:
【换而言之,这是喜事啊!】
【这既是出于自身际遇所发出的感慨,也是对天下所有女性的期盼和祝福。】
【写着写着,分完手了,来到最后一句。】
【既然快要结尾了,那就浅浅拉踩一下吧!】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你却为了追求金钱和名利,忘记了最初的约定。】
【《白头吟》寥寥数语,却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温婉又坚韧的女子。】
【等到了明清时期,随着小说一类的通俗文学兴起,许多人选择用凤求凰的爱情为摹本,创作才子佳人的故事。】
【一个模板反复套用,卓文君的举动更是被视作争取爱情自由、婚姻自由的最好榜样。】
【而在这些故事的演绎之下,这位敢爱敢恨、不愿委曲求全的女性,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大众心目中的精神偶像。】
【坦荡又决绝,卓文君的光芒吸引着古今受到约束的女子,她的品格更令无数负心人汗颜。】
【几千年前,在这片本该看似封建的土地上,竟然还曾有这样热烈鲜活的生命存在过。】
【所以,将《白头吟》《诀别书》《怨郎诗》这些个性鲜明的诗文同卓文君紧密关联起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女性们数不胜数的遭遇被人看见、被郑重书写,以《白头吟》为代表的诗篇,更是作为女性作品被人反复传唱。
流传至今,赫然成为古代女性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遥知不是雪:其实,诗歌里忠贞执着、果决坚强的女性形象,只不过是以卓文君作为代表而已。】
【莺莺超级加倍:真好啊,有这样光芒万丈的前辈在。】
【莺莺超级加倍:哪怕到了今天,这些观点即便现在来看也不过时,值得我们大大的respect!】
弹幕上的感慨夏语冰一一看过,又在交流之间冒出许多新的念头:怎么会不遗憾呢?
【一则,卓文君真的写下了那首《白头吟》,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失传了。】
【其后两千年里,后人始终无法亲眼见识这位才女的真实水平。】
【二则,留下如今这首《白头吟》的作者虽然留下了诗篇,却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也实在令人可惜。】
说到这里,遗憾又远远不止这些:
【千百年前,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和卓文君一样闪闪发光的女性,她们的才华与抱负却被时间长河湮没。】
那么多精彩独特、闪闪发光的灵魂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到了今天依旧不为世人所知。
【诗人曾说:“尔曹生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对于文人来说,自己的作品能够传阅古今是一件幸事。】
【思路大开,对我们后人而言,能读到前人的作品也是一件幸事嘛。】
“好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这句七言,从格式到韵律,都与商周以来所吟诵的风雅之句大不相同,多半就是主播口中所说的“后人做的诗歌”了。
可这并不妨碍嬴政欣赏诗文字里行间的魄力与决心。
不仅仅是文学作品,在这个直播间里所展现的这些文物,哪怕只是一张纸、一块砖、一方玉玺……
能在冲刷之下完好无损地保留,供后人瞻仰欣赏,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想到这里嬴政的胸口,豁然荡起一阵澎湃豪情——
这泱泱华夏、未曾断绝的文明,正是因他而起。
诚然,后人提起秦朝二世而亡,或是可笑、或是可叹、再不然就是可怜。
但那又如何?
这是他的不朽基业。
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之后,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的存在,大秦与他嬴政的名字便会传颂下去。
长长久久、生生不息。
因为嬴政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个。
也会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第66章
豪情万丈的部分已经结束,接下来就该回归现实了。
想到这儿,嬴政胸中激荡的豪情骤然四散。
他倒是觉得……大秦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二世而亡”什么的,自己已经提前得知,接下来总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虽然直播还没有结束,但走着已经逐渐批阅到了尾声。
缓慢合上手中最后一卷竹简,嬴政没有犹豫,径直退出直播间。
调节情绪再重要,能比家庭教育还重要么!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从唇间流出,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间:“去请公子们进来。”
直播的节奏不会因为一两位观众的退出或加入而打乱,主播点到即止,她的话却勾起了不少人的惆怅。
【封鳞非冕.欲星移:是啊,李白这样的全民偶像够厉害了吧?】
【封鳞非冕.欲星移:但我们现在能够接触到的作品,也仅仅是他所有诗歌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大部分都已经失传了www】
【黑猫:你要这么说的话,诗仙还能写出多少精彩的文章我都不敢想!】
说起这件事,不少观众感慨颇深:
【68312561:所以这就是煮啵所说的“我们能读到的每一首前人诗作都很幸运”啊!】
【68312561:但仔细一想,除了幸运之外,其实这也充满了偶然和随机。】
【我姓张你也姓张:点了!】
【我姓张你也姓张:诗人的作品能够保全就很不容易了,何况还是女性诗人、女性文学家呢?】
不用多说,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明显。
观众们经历这么多期直播洗礼,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不成文的坏处:
【笑着说再见:家人们还记得在第一篇章就已经出现的上官婉儿吗?】
【笑着说再见:虽然婉儿是以政客的身份出现在直播间的,但人家也是个大才女。】
【东椿来:哪怕名声显赫如上官婉儿,又有双重身份,和皇家紧密相连,留下来的诗文数量依旧屈指可数。】
如果换了寻常人,默默无闻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知名如上官婉儿,也得面临这样的困境,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这点,主播倒是能稍稍贡献一下自己的看法:
【因为女性的创作和她们的传播,在漫长的几千年里,始终都被视作“非主流的”。】
【换而言之,是游离于世俗既定框架之外的。】
【家人们都知道,诗歌发展最璀璨的高峰是在唐朝。】
【而有一本书专门用来收录唐朝诗人的作品,叫做《全唐诗》。】
【主播闲着没事,曾经做过一件无聊的事。】
夏语冰很少在直播间里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却在陈述这一观点时,忍不住蹙眉叹息:
【大家相信吗?《全唐诗》里收录了两千多位诗人,而其中只有一百出头的女性诗人。】
占据一半人口的群体,仅仅在诗坛留下了不足百分之五的占比。
【管中窥豹,由此可见一斑。】
【林夕晨: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诗歌已经可以算是容易流传的了。】
【云悉:是啊,不仅仅是诗歌,女性的绘画、书法……能够全头全尾流传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夏语冰骨子里就不是一个会因挫折或打击而一蹶不振的人,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又再度昂扬起来。
【哪怕基数已经小到了这种程度,我们发现其中依旧有许多优秀的作品被后人称赞。】
嘴里说的是可惜,夏语冰的神情依旧振奋:
【风里雨里,主播在直播间里等你!】
【在第三篇章,卓文君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我们还将认识更多精彩而独特的灵魂。】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姐们儿要战斗!】
姐们儿要战斗!
最先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精神的,不是直播间里备受鼓舞的观众们,而是跑得气喘吁吁的吕雉。
不是——
奔跑的间隙,吕雉还抽空怀疑了一下人生。
前面那个韩信,到底是知道自己在追他,还是不知道呢?
如果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吕雉一路追随,没怎么掩饰动静,就差扯着嗓子直接喊他等等自己了。
如果不知道,那韩信越走越快又是为什么?
“等——”
眼看和韩信越拉越远,吕雉实在忍不住,刚要扯着嗓子叫住对方,却见韩信骤然停住脚步。
咦?不走了?
她精神一振,赶忙追上前。
对方已经转过身,好整以暇,只等自己过去。
“扪心自问,信身无长物,更没有值钱的东西,很不值得这样大费周章地一路追随。”
韩信早就知道身后有人在追,挑挑拣拣,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僻静地方,才勉强停下脚步,好好和她交涉。
见是位女子,也没什么意外神色:“若想发些小财,你倒不如原路返回,去找先前刁难我的那位郑屠。”
韩信语调平和:“他的手头一向绰裕。”
这青年人抱剑在怀,低眉敛目,很是人畜无害地向自己提议。
转头却推出刚刚结下梁子的屠夫顶灾,可见一肚子坏水。
再配上那张过分肃穆的脸,盯着旁人的时候,确实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吕雉快速匀过气,待听清他说的话之后,瞬间气了个仰倒——
“你当我是打劫的流寇土匪?”
韩信没有说话,眼神却在吕雉身上快速转了一圈,怀疑不言自明。
吕雉大约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形象算不上得体。
本就一夜没睡赶到淮阴,形容憔悴就罢了,偏偏刚才为了追上韩信,接连跑出了二里路,恐怕已经严重影响淮阴县容县貌了吧!
“我有话问你。”
她当然可以娓娓道来,仔细说明自己的来意与身份。
但面对这样一个年轻人,吕雉不禁抛开那些曲折复杂的说辞,决定以一种过分直白的方式开门见山。
冥冥之中,她就是笃信,对着韩信或许没必要绕那么多弯子。
果不其然,话音落地之后,韩信的神情依旧冷凝,却将剑往下按了按,显然已经放松几分。
“洗耳恭听。”
吕雉也不客气,当着主角直接发问:“先前在闹市上,那个屠夫如此辱你,为何不拔剑相向?”
她言辞振振,说的很是在理:“既然胸怀大志,就更该让旁人知道,你可不是等闲之辈。”
韩信气定神闲:“若当时你也在场,自然该是听到了我的回答。”
“信负剑,是为了扫尽天下不平之事,绝不是为了一时的逞凶斗狠,出口恶气。”
“你这话说来哄一哄旁人可还使得,却瞒不过我。”
吕雉放声大笑,惹得韩信不禁皱眉。
眼前这妇人堪称“蓬头垢面”,又这么贸然找上自己,且不说他们压根儿不熟,已经让他开始后悔。
怎么就一时大意,同意与她搭话了呢?
刚要转身离开,吕雉意味深长道:“方才那情形之下,你是动了杀心的,对不对?”
好巧,她这番话一出口,韩信的杀心又起来了。
吕雉似乎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说着:“可是你没有动手。”
“不是因为不想,却是因为不敢。”
“你是说——”
韩信挑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难得反问,更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我没有杀他的勇气?”
“这点儿勇气,你怎会没有?”
吕雉的认可太过自然,韩信怔神的时候,又听她摇头否认:“你只是不敢承担杀他的后果而已。”
“若按秦律,「擅杀之,当弃市」。”
她的目光紧随韩信而动,忽然凑上前去,靠近了几步。
“即便你身手不错,能侥幸逃脱,可接下来也注定要过上惶惶不可终日、夜夜提心吊胆的生活。”
“所以——”
说完这些,吕雉又猛地拉开与韩信的距离:
“你并非不想动手,只是这样唐突动手,除了打乱你的计划,没有半点儿好处。”
韩信依旧面无表情,架不住吕雉观察入微,自然不会错过眼前人骤然咬紧的牙关。
和那微微出鞘的剑梢。
是他看走眼了。
韩信有些懊恼地想。
不对——
或许从最开始,他凭本能感受到的那点儿微妙违和就是对的。
粗布麻衣,难掩妇人那一双熠熠生辉、写满坚毅的眸子。
“的确,你说的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韩信反而干脆利落地认下。
“可你找上我,难道就是为了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好叫我夸赞你的智慧吗?”
说话间,这回又轮到韩信向吕雉步步紧逼了。
这样毫不掩饰的杀意,短短一月之内,吕雉已经是第二回感受。
第一回自然是在章邯那里。
只是可惜,韩信虽和章邯莫名相像,单凭这一点,依旧显得稚嫩青涩许多。
章邯竭力隐藏杀意,依旧能在瞬间激出她的求生本能。
韩信从不掩饰杀心,吕雉心有所感,却还是无动于衷。
宝剑出鞘,仍需打磨。
面对此情此景,吕雉反而轻轻笑开。
自己找上韩信,是为了两个问题而来。
第一个问题已经问完了,可第二个问题还没出口呢。
或许第二句压根称不上“问题”,反倒更像是一种邀约。
“我要去咸阳宫,你来吗?”
她这话说得轻佻又随意,彷佛自己要去的不是什么咸阳宫,而是某处村口集市似的。
咸阳宫?不是咸阳?
韩信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字之差。
他可不觉得这是吕雉会犯的错误。
眉心一跳,正想追着妇人细问两句。
“我只言尽于此,有再多的话你且先留着。”
吕雉瞥他一眼,眸中的坚毅已被野望侵染,她扬长而去,遥遥冲韩信摆了摆手。
竟是将自己先前从章邯那儿听来的话,原封不动地转送给了他——
“等到了咸阳宫,慢慢去说与皇帝陛下听吧!”
咸阳宫里的皇帝陛下:勿cue,朕很忙。
嬴政刚忙完家国大事,转头又操心起了父子关系。
“都说说吧。”
冕旒随视线而动,碰撞出一点轻微声响:“朕未曾传召,你们又为何事而来?”
他这话说得很是不近人情,只有身为君王的威严,半点儿不见作为父亲的慈爱。
李斯冷眼旁观着天家父子的相处。
身为大秦帝国最顶尖的一群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值得自己揣摩。
而公子们不同的应对方式,也将决定他的不同态度。
譬如十八公子。
他丝毫没被嬴政的气势所慑,不敢上前,反而跃过兄长,最先开口:
“父皇一向勤勉,近来总忙于朝政,儿臣忧心,自然得过来瞧瞧您。”
见是小儿子胡亥,嬴政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轻轻一笑:“你倒是有心。”
陛下既说十八公子“有心”,那一旁的长公子岂不就成了“没有心”的?
这个念头一出,李斯心惊胆战。
第67章
这会儿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别说是李斯,换了旁人,稍稍动脑大概也能领会嬴政的言外之意。
“父皇……”
胡亥嘴角一扬,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笑容,正想再接再厉,继续表现一番,就见嬴政摆摆手:
“好了,你原说要见朕,这会儿既然见过,若没别的事,就先下去吧。”
丢下这句,又转头看向一旁温文含笑的长子:“扶苏留下。”
“……是,父皇。”
胡亥声音滞涩,唇边笑容一僵,眨眼便收敛去了内心,面上依旧恭恭敬敬:“儿臣告退。”
眼瞧这架势,陛下是想和长公子单独说话了。
李斯很有眼力,不等嬴政开口赶人,已经自觉避开,跟在胡亥身后一同退出门外。
刚离了父皇视线,胡亥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又是这样!
无论何时何地,父皇眼中永远只能看见长兄一个人!
明明自己已经这样费心讨好,可朝中上下,哪怕长兄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凭借“长子”的身份稳操胜券了。
若先出生的是他,哪里还有旁人的事?
想起自己所知道的那个结局,胡亥又在心底下定了决心,眸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
一众公子之中,即便父皇对长子另眼相看又如何?
眼下有了“二世而亡”的预言,他的目光也该从长兄身上挪开、去看看别的孩子了吧!
而这,将成为他的机会。
这样一想,胡亥很快又高兴起来。
李斯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十八公子身后,即便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可从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仰头这样频繁的小动作来看,大约也能推测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李斯不禁摇了摇头。
喜怒形于色,有陛下偏宠又如何?
于他而言,也绝对不是一个值得押宝的人选。
无关人员都已退去,嬴政倒是难得从御座上下来,背着手,慢慢踱步到扶苏面前。
“那你呢?”
他的语气堪称“柔和”,视线依旧极具威压:“扶苏,你又为何而来?”
扶苏一向知道父皇勤政,尤其是这些日子。
他原本也想像十八弟那样,请父皇多多保重身体。
可这话胡亥已经抢白,扶苏想了想,抿着唇,咽回了溜到嘴边的关切。
好在,他还有另一份打好的腹稿,清清嗓子,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近来巡视咸阳宫内外,一切如故,未见异常。”
扶苏恭敬请示:“您先前差儿臣外出东巡,不知何时动身?”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是巧了,嬴政大手一挥:“不必去了。”
受权限所困,那传言中的二世而亡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没向主播确认、弄明白。
无论如何,眼下最稳妥的自然是把扶苏留在自己身边,避免节外生枝。
无论如何,扶苏都是他最熟悉的继承人。
左思右想,二世而亡无外乎出于两种原因。
其一,扶苏因种种意外未能顺利登基;其二,扶苏登基后治国不力。
而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嬴政眼下都得把人留在自己身边方能放心。
以他的推断,横竖过不了几天,那权限应该就能解锁,东巡固然要紧,却也不急于一时。
作出决定的嬴政神色稍缓,补充道:“这段时间你且先留在咸阳,与朕一道见见一个人。”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扶苏不由好奇,竟还值得父皇特意留下自己作陪。
奈何以他的性子,即便好奇,也不会宣之于口、直白追问。
扶苏点头称是,便算回答。
就在此时,李斯去而复返,为他解惑。
“启禀陛下。”
饶是这位丞相大人一贯冷静持重,这会儿开口,话里罕见地带上一丝兴奋:“那人——抓到了。”
嬴政颔首,无动于衷,眼睛却在望着扶苏。
这话明明是对父皇说的,这样的表态却无疑表明了这个人,正是父皇想要他见的人。
“抓”这个字眼可不常用。
被他凝视着的扶苏心头一凛,忽然冒出一个猜测。
……
“糟了!”
刚下播,夏语冰一拍脑袋,直道不好。
她就说怎么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没做,转身一看,对上身后的文物展示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今天这场直播,她竟然把文物介绍给忘了!
要说也得怪自己说得太入迷,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失误。
毕竟从卓文君的事迹再延伸到无数女性际遇之上,进而结尾,这一套丝滑的小连招结束下来,实在是太顺口也太自然了,这才让她顺理成章地收了尾。
“我就说刚才直播的什么时时候,怎么总觉得身后有一些奇怪的背景音呢……”
夏语冰望着展示柜里的那张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为自己鸣不平啊!”
身后的绿绮琴发出尖锐爆鸣:“可喜可贺,主播竟然还没忘记我呢!”
该说不愧是古琴吗?就连在这种情况下发出的怒吼质问依旧悦耳动听,清脆泠然。
“我就知道,我在你的心里算什么呀?”
“我就是选项E,是planB,分叉的头发超市里被捏碎的饼干是地上的草……”
“我精神状态挺好的呀~”
说着说着,它甚至还给自己伴起了奏、唱起了歌。
“别的先不说,主播你能稍微制止一下吗?”
心直口快的红绸盘金绣花蟒凤衣已经按耐不住,连忙求助夏语冰:“这唱的也太难听了!”
是的,没错。
身为古琴,这件文物正常说话的韵律节奏都是极为动听的,偏偏一唱起歌来,那声音……
不能说和天籁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夏语冰还好,文物们可都是和它朝夕相处的,自然知道它是什么个德性。
“身为琴,自个儿还跑调,这合理吗?”
听其他文物纷纷群起而攻之,再考虑到文物的命也是命,夏语冰义正言辞地提出交涉:“要不然——”
她当机立断:“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当着这么多游客的面,我风风光光地给你来一段!”
来一段?来一段什么?
绿琦琴还在疑惑,正巧有游客参观到这里,夏语冰精神一振,清清嗓子:“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主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
“不是——”
妇好铜鸮尊瞪大了一双眼:“感情绿琦原来是天津户口啊?”
绿琦琴:好巧,我也是刚刚得知的:)
“今天,咱们就来夸一夸我身后的这张绿绮琴。”
夏语冰动静不小,左邻右舍的文物都听了个正着。
“还好没轮上我。”明冼太夫人铭三足铜炉长舒一口气。
像它这样只摆在庙里受人香火供奉的,大多活泼,爱与人交谈。
偏偏出了它这么一个异类。
如果按现在的话说就是——
很内向,出门只走下水道。
铜炉颇为同情地望了一眼当事人——啊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当事“琴”。
绿琦表现良好,没有任何不快,反而颇为陶醉地打起了节奏:“我可要好好听听,主播到底是怎么夸我的。”
“要说绿琦其琴呢,也是不同凡响。”
和线上直播相比,线下讲解科普性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夏语冰没有直接切入正题,反而先补充起了背景知识。
“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代有「琴棋书画」君子四艺,而「琴」作为四艺之首,向来被受推崇。”
“为着一张琴,风雅之士也举办了一场选拔大赛。”
眼看靠过来的游客逐渐增多,夏语冰也适当增添了趣味性内容。
“最终,一路过关斩将、拔得头筹的,则荣获「四大名琴」的称号。”
“这四张最厉害的琴,不仅仅因为它们做工精良,音色优美而著名,更因为其主人、其使用者身上流传千古的故事而备受瞩目。”
说到这里,围观游客中,有一个小姑娘跟在妈妈身边,很是积极地举手:“我知道我知道!”
她十分自豪地告诉旁观者:“这个知识点我才背过!”
“四大名琴,指的是号钟、绕梁、绿琦和焦尾。”
“这位小朋友说的真好!”
夏语冰毫不吝啬地予以夸赞,又接着她的话往下:“那我们就先来说第一张名琴:号钟。”
“号钟的主人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
“但这张琴并不因齐桓公而出名,却是因它曾经的使用者。”
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据说这号钟曾经被俞伯牙弹奏过,也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和《伯牙绝弦》故事的主人公。”
可惜这会儿不在直播间,夏语冰的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丝可惜。
不然,以家人们的接话速度,这会儿早就铺开了满屏弹幕。
【这伯牙绝弦你就喝吧!一喝一个不吱声!】
【伯牙绝弦?喝了失眠!】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扯远了。
夏语冰迅速拉回发散的思绪:“号钟作为周朝流传下来的古琴,历史悠久,也是当之无愧的四大名琴之首。”
“第二张:绕梁。”
“它同样来自春秋五霸中的另一位楚庄王。楚庄王则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故事而闻名。”
“只听这个名字也可以想象,绕梁的琴声一定是余音不断、绕梁不绝。”
紧接着,夏语冰却跳过了第三张绿琦琴,而是直接来到了焦尾。
“相较于其他三张琴而言,焦尾的名字就很直白了。”
“因为琴的尾部保留了焦痕,所以取名为焦尾。”
“它的主人是东汉的文学家蔡邕,也就是大才女蔡文姬的父亲。”
千呼万唤始出来:“还有一张琴,就是各位眼前所见到的绿琦了。”
“绿琦琴的主人是卓文君的丈夫司马相如。”
“正如大家所见——”
说着,夏语冰又往一旁侧了侧身,让出展示柜里的文物,让游客们能更清晰地看见文物的模样。
“名为「绿琦」,但从整体看上去,琴身却呈现出一种黑色。”
“可仔细一瞧,却又使人觉得它隐隐着幽绿,所以得名绿琦。”
“真的诶……我好像看出点绿色了!”
“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仔细观察后,游客们接二连三发出惊叹。
既然提到主人,夏语冰顺势发散几句:
“司马相如不仅是汉赋大家,同时也是一位音乐大师,当年他那首《凤求凰》便是用绿绮琴演奏出来的。”
“因为他的琴艺精湛,再加上绿琦本身的音色绝妙,大才子的背后还有这样动人的故事,所以渐渐「绿琦」二字,就衍生成了古琴的别称。”
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夏语冰却冷不防泼了一瓢冷水:“不过很可惜,无论是今天展现在大家眼前的绿琦,还是另外三张古琴,我们都没有办法亲眼见证了。”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四大名琴已经全部失传。”
其实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印证了夏语冰不久前还在直播里提出过的观点:
“能够见证前人的智慧,对于后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别说是那些虚无缥缈的诗歌与文字,就连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不也还是失传了吗?
若说诗文顽强吧,无人传唱誊抄,不出十年就能销声匿迹。
可说它脆弱吧,实实在在的文物留不住,偏偏它们依旧传颂百代。
还真是奇妙又奇怪。
“姐姐——”
刚才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好奇发问:“既然这些琴都已经失传了,那柜子里的这个,就是假的喽?”
跟在一旁的母亲听到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想打圆场,夏语冰轻轻摇头:“只能说这张琴不是司马相如当年所演奏的原件,但从形制与技法上来说,它依旧归属于绿琦琴的范畴之内。”
“是的,现在出土的古琴最早基本上也只能追溯到唐朝了,因为唐朝往前的琴大部分已经失传。”
观众里还有个热心的姑娘帮忙补充:“而且绿绮琴制作工艺金贵,本身数量就很稀少,传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为了一张琴,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可不止博物馆里的这群人。
“我才不要练琴!”
太平公主心里装着事,手下一按,指尖重重划过琴弦,划出一阵刺耳的琴声。
能为皇室传授六艺课程的夫子,各个都是大唐顶尖的才俊。
太平倒不是对夫子的水平有所质疑,纯粹是自己不乐意罢了。
“殿下可是练累了?”
被指派来陪着公主练琴的嬷嬷鞍前马后地服侍,不忘贴心建议:“不若先歇一会儿,练练书法?”
“我也不想练字!”太平不高兴地抱怨。
这下可叫嬷嬷犯了难。
上午夫子已经授过课,下午这会儿不必再上,她却得守着公主,将今日所学再巩固一番。
嬷嬷是看着太平长大的,知道殿下吃软不吃硬,只能好言相劝:“公主,夫子授课已毕,您课后温习巩固,也是理所应当的。”
“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平很是不忿,反问她:“难道诸位皇兄也需要像我这般天天闷在房里,不是练琴就是练字么?”
“……大王们自然不一样。”
面对公主的质疑,嬷嬷迟疑片刻,却依旧遵从本能反驳。
她虽然没有跟在皇子身边服侍过,但想想也知道,他们还要读书、还要练武,甚至是学习治国之道,好在将来为圣人排忧解难,那同公主能一样么!
“有什么不一样?”
太平的手已经彻底离开琴弦,她就这么双臂环抱,横在胸口,睨了嬷嬷一眼:“诸位兄长都是父皇与母后的孩子,我也是父皇与母后的孩子。”
“我与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又有何不同?”
“可、可……”
嬷嬷“可是”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您是公主,就该是这样的。”
“这却是什么道理?”
太平听得更加火大,眼看已经濒临爆发边缘,嬷嬷慌忙请罪,救兵到了——
“殿下。”
上官婉儿捧着一摞纸笔书文进来,正撞上太平最是恼怒的关头,她语气轻柔,唤了一声。
只此一声,就将濒临爆发边缘的太平公主拽了回来。
纵使太平不发一言,但是上官婉儿却已经习以为常,看了眼惴惴不安的嬷嬷,她笑道:“眼瞧这天是一日比一日热了,殿下昨日进学的时候便念叨着嬷嬷亲手做的酥酪。只是后来太累,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上官婉儿很有决断,越过太平,径直下达指令:“嬷嬷这会儿若是得空,不如先去做了来,好叫殿下消消火?”
满宫的人里,除了那些骨肉至亲,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敢像上官婉儿这般直言,让公主殿下消消火气了。
嬷嬷得了指令,却不敢动,仍是先看了一眼公主。
太平轻哼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人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我还能多说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默认了。
嬷嬷如蒙大赦,领命退出去准备甜食不提,心底又对上官婉儿新添了许多敬佩。
这个从掖庭出来的小宫女,不仅莫名得了天后陛下的青眼,竟还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太平公主如此看重,以后可更不能怠慢了。
出门的时候,意料之中的阳光却并未倾洒而下,她仰头看了看,低声叹气:“要变天了。”
“你如今使唤我身边的人,倒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送走了嬷嬷,太平挥挥手,也叫余下的宫女们退下。
没了旁人,她立刻跟软骨头似的,瞬间瘫在榻上,坚决贯彻一个能躺着绝不坐着。
“那婉儿——多谢殿下抬爱?”
上官婉儿轻轻一笑,转身走到书桌前,放下纸笔,抱起了案上那张琴。
接下来,太平公主就亲眼见着对方将这张琴妥帖地收好。
她瞧了稀奇:“婉儿,我不想练琴,你竟然不劝一劝我吗?”
太平原以为,依上官婉儿的性格,多半不惯自己这样懒散的态度。
没想到对方非但没有指责或规劝,这一举一动还透着支持的态度。
“婉——”
撒娇卖乖的话还没说出口,太平已经猛地坐起了身子:“婉儿,你这是在往桌上放什么?”
不等上官婉儿回答,她就已经看见了对方的动作:
她在铺纸。
准确来说,正是在铺刚才亲手抱进来的那一摞。
甚至在太平话音落地的同时,婉儿还抽空往榻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如殿下所见。”
上官婉儿不疾不徐,取出镇纸,接着拿过桌边上好的端砚,生怕太平公主看不明白似的,贴心预告:“接下来,婉儿要研磨了。”
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她有眼睛,她看得见!
“我还当你转了性子,竟然不劝我练琴,合着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既然已经坐起来了,太平也没想着再躺下去,她伸了个懒腰,嘟嘟囔囔地抱怨。
“殿下有所不知。”
上官婉儿手上磨着墨,嘴里一刻不停,从没让太平公主的话落到地上过。
“琴么,不想练就不练。可是字,殿下却不可懈怠。”
“为什么?”
太平的疑问很容易便会被解读成高高在上的无理取闹,但上官婉儿向来聪慧。
聪慧的她,自然可以解读出话里真心实意的困惑。
甚至,上官婉儿已经足够聪慧到领会太平公主的未尽之语。
“的确,以殿下的身份,字写的好与不好并没有什么分别。”
研墨是一项颇为费手的工作,才转了数十圈,她便察觉到手腕处隐隐的酸胀。
上官婉儿面上不显,依旧笑意盈盈:“字写的不好,旁人绝不敢多加置喙;字写得好了,也不过添一桩无足轻重的美谈而已。”
察觉到公主起身向书桌靠近,婉儿飞快将视线从手上的活计挪开,看向太平:“殿下是这样想的,是也不是?”
不等太平回答,她又自顾自道:“我当然知道殿下在急什么。”
没错,是烦躁。
近日来,太平公主的烦躁并不因天气炎热而起,也不是出于心情不好。
更不会为了嬷嬷随口几句古以有之的男女偏见而不快。
大唐的金枝玉叶,还不至于为这些外物而左右心绪。
太平公主的种种表现落在别人眼中或许不明所以,但落在上官婉儿眼中,一切却都是有迹可循。
殿下,这是着急了。
婉儿轻轻一叹:“万事万物都得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道理。”
她低眉看向手中的砚台:“就譬如研墨这件小事,刚上手的时候,砚台还需醒一醒,总要艰难一些。”
“等到渐入佳境,墨汁自然就能源源不断地涌出了。”
“又譬如临摹书法。”婉儿又去看手边的集子:“哪怕仅仅是握笔,最开始也难免不得其法,总得费些功夫才能领悟真意。”
太平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上前。
她也学着上官婉儿,低着头,视线紧紧随着对方手中动作。
就在此时,上官婉儿却忽然停下。
知道两人这会儿距离挨得极近,她便随之放轻了声音:“殿下身处高位,若想再进一步,更应如此。”
第68章
上官婉儿点到即止,神色如常,似乎半点儿都没在影射什么。
可她既然这样说了,便不会是无的放矢。
太平公主抿抿唇,将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脚下步子一顿,驻足思索着什么。
她当然能够领会婉儿话中的深意,无外乎是提醒自己要修身养性,忍下一时意气。
只是许多道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真到了付诸实践的时候,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太平脚下生了根似的,只杵在那儿不动,婉儿手中动作不停,歪头看她:
“殿下怎么不过来?”
被上官婉儿一招呼,太平散去几分烦躁,心绪竟渐渐平和不少。
她依言走到桌前坐下,一手撑着头,空出一只手翻看上官婉儿抱来的书集:“你这可不就是替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么?”
太平点点最上头那本字帖:“我瞧今日哪怕逃过了练琴,还是逃不过练字。”
对于天家公主来说,练字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她们自幼启蒙,不说足够自成一派,但到了提起笔来的时候,好歹也是像模像样的。
就连太平这样生来活泼好动的性格,写出来的字总归能算是差强人意。
只是她平日上课不过应付差事,眼下无事,这会儿再叫她安安分分地坐在这里,实在提不起劲。
上官婉儿和公主相处几日下来,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将嘴角压了又压,才肃着脸,佯装正经:“知道殿下一个人坐不住,这不就请来了小夏姐姐嘛。”
“在哪儿?”
太平一个激灵,探头探脑去看四周,忽然反应过来:“我倒把直播给忘了。”
她那么大一个主播呢!
亏得自己白高兴一场。
太平挠挠头:“可惜,上午那会儿我还在被夫子们盯着上课呢。”
不过,有直播看总是件好事。
她很快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婉儿翻出直播间。
上官婉儿轻车熟路地点进【回放】页面,跳转出来的进度条则成了她已经看过一遍的最好证据。
“好哇!上官婉儿你不讲义气!”
太平眼尖,没错过对方回拉进度条的小动作:“你自个儿偷偷看过了,还不邀请我一起?”
赶在重播回放前,婉儿不慌不忙地为自己辩解:“如果赶在授课时间邀请殿下与我一同观看回放,那夫子就该邀请天后陛下来了。”
“母后?”
上官婉儿的话说得实在委婉曲折,太平想了想,没得出个所以然来,虚心求教:“夫子请她来做什么?”
“夫子将会邀请您的母后来教育您。”
太平:……
太平:不就是喊阿娘来打她一顿么!
【各位家人们早上好!欢迎来到《壁上鸣》直播间。】
【我是主播小夏同学!】
主播活力满满地开口问好,打破短暂的沉默。
上官婉儿贴心提醒:“除了婉儿,这还有小夏姐姐,我们都在陪着殿下呢。”
得,这是嫌她磨唧了。
太平将袖摆一卷,随手取了支笔,一边蘸着墨汁,一边竖了耳朵去听。
熟悉的开场白结束,夏语冰先对上一次直播做了个回顾:
【在昨天的直播里,主播提到一句“将卓文君作为一个开始”,想必不少家人们都已经推断出了下一篇章的主题。】
【的确,第三篇章便是在政治家与巾帼英雌之外,走到我们面前的大才女们。】
不用主播多说,提起才女,不少观众最先想到的大多都是诗人。
毕竟诗词传世,那可是实打实的功绩。
【但除了文学大家以外,“才女”之列,还有一类特殊又小众的赛道。】
【她们同属文艺界,一不留神却极易被忽视。】
夏语冰没有故弄玄虚,吊足家人们的胃口,爽快揭示道:
【书画家。】
“书画”二字已经将分类划得足够清晰,却依旧给人留下了摇摆空间。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书”呢?还是“画”呢?
手下写个不停,太平心里已经有了推断。
【今天要认识的这位,她所从事的行业与各位的生活可谓关系密切。】
【只要用笔,就离不开书法。】
听到“书法”二字,太平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刚刚提笔写下的几个大字。
她的这些……也能算作“书法”作品吧?
【提起书法,家人们第一时间都能想起不少书法家的名字。】
跟知识竞赛似的,弹幕很快飘过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
既然是回放,直播时的互动弹幕自然也被尽数归纳其中。
【或是“二王”并称的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又或是有着“颜筋柳骨”美誉的颜真卿和柳公权;再不然便是米芾、张旭等性格迥异的大家。】
主播一口气报了许多书法家的名字,这其中有她们熟悉的,自然就有不熟悉的。
“二王”都知道,至于那些未曾听闻的,多半又是后世之人了。
无论是上官婉儿,还是太平公主,两人都没有认真计较这个。
因为主播只是一笔带过,直播的重点显然不在他们身上:
【而放眼我国书法史,除他们以外,同样涌现出不少优秀的女书法家。】
相较于“抛砖引玉”的说法,夏语冰的叙述却更像是“娓娓道来”。
她没有接着往下引出主角其人,反而调转话题,提到了一个特殊的团体。
【如果对书法史有所研究的家人,或许会发现,有一个时期仿佛扎了堆地冒出了一批书法名家。】
“……这说的莫不是两晋?”
上官婉儿忖着心头的那一点疑惑,难得放缓了研墨的动作。
她受限于出身,在掖庭的那些年里,没有正经读过书,所有学识全赖于母亲手口传授。
好在自己曾向天后讨了一个恩典,于是上官婉儿有了多到读都读不过来的书。
抛开吃饭睡觉,她几乎将全副身心都倾注在了读书这件事上。
要想站在殿下身边,书读得多还远远不够,她还得读得杂。
正因如此,主播刚刚抛出一点提示,上官婉儿就已经理清了思绪。
夏语冰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完全正确:
【特殊时期,冒出什么样的人都不稀奇。】
【在魏晋时期的这批名家之中,还形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女团。】
【女性书法家团体。】
“女书法家团体?”
听到这个称呼,太平若有所思。
她没有忘记,在上期直播的末尾,夏语冰随口提过一句感慨。
大唐,一个诗歌高度发达的朝代,这本该让她与有荣焉,偏偏出了头的女诗人寥寥无几,不过百里存五。
这样的数字无疑是令人遗憾的。
可不仅如此,同样的境遇不是女诗人独有,就连女书法家亦是如此。
婉儿已经与公主很有默契了,见殿下一皱眉,也能领会对方所思所想,一边研着磨,一边淡声道:
“一群人杰,却被单独拎出来提了一嘴,数量之少,可见一斑。”
“可恶!”
太平骤然握紧了手中的笔:“授课的时候,夫子只提那些前朝大家,我怎么却从未听过她们的存在?”
“或许是先入为主,又或许是理所应当了吧。”
上官婉儿见多不怪,说出了并不中听的事实。
她没有开导或劝解,只是耐心地将自己所知告诉殿下:
“譬如王右军的夫人郗璿,便有着「女中仙笔」之名,也是名动一时的书法家。”
【其中的领头人、成绩最为斐然的那一位,就是本次直播的主角卫铄了。】
话到这里,直播主角才姗姗来迟:
【卫铄,人称卫夫人。】
不仅有名有姓,还能以“夫人”之称流传,想也知道,这位多半是和冼英冼夫人一样,都受到了无数后辈的尊敬与认可。
说起卫铄,毕竟这位前辈还有些特殊别贡献,太平倒是有所耳闻。
而在抛出主角的大名之后,弹幕再度滚动:
【祭祭国王:小时候学过书法,我还真听过卫夫人的大名!】
【祭祭国王:这波属于是赢在起跑线上了^_^】
有人惊叹,就有人惊讶:
【路辰喊我回家吃饭:主播,在?】
【路辰喊我回家吃饭:请把我家的摄像头拆一下,谢谢!】
正巧,她最近想着练练字,还在挑选合适的字帖临摹,没想到点进直播间正好就说起了卫夫人。
【yagudinfans:这就是大数据的力量吗!】
看见弹幕,主播也不禁感慨一段奇妙缘分:
【那这位家人可就要好好听一听了。】
以往介绍人物时,夏语冰大多按照时间顺序往下,依次展开。
偏偏在这一期,主播一开口,就让观众们听出了大结局的味道:
【卫铄的一生,可以总结为八个大字。】
【三重身份,三面人生。】
主播说得毫不含糊,却听得人一愣一愣:“婉儿,你这回放没问题吧?”
太平不过顺口一问,转头还是认真往下看:
【第一个身份——老师。】
【卫铄曾经设帐授书。】
【想想也知道,这个“书”,不会是书本的“书”,而是书法的“书”。】
【别说是女性给人上书法课了,古往今来,女性能堂而皇之授课的又有几个?】
【她的做法,在当时有没有受到非议不好说。】
主播高深莫测:【但在后世倒是收到了不少好评。】
原因也很简单嘛——
【谁叫卫铄教出来一个好弟子呢!】
从古至今,师徒关系总是很微妙的。
主播认真掰扯:
【如果弟子太优秀,就要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可如果弟子不成器呢?】
她贴心附上表情包:
【“日后你惹出祸来,不要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
第69章
不知怎么,夏语冰话音一落,太平公主脑海里倒是应声浮现出了几位夫子的身影。
碍于天家威严,对于自己时而懒散的作风,他们并不好过分直接地提出批评。
但如果可以选择,恐怕都得借这表情包上的话来用一用吧?
太平难得心虚了片刻,又听主播话锋一转:
【不过,卫铄和她的学生倒是不属于以上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
夏语冰双手一摊:
【拜托,那可是王羲之耶!】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别的不说,第二种情况压根儿就站不住脚。
百代书圣王羲之,难道还能是主播口中“不成器的弟子”吗?那必不能够。
【至于第一种情况:弟子太过成器迫使老师藏私,似乎也站不住脚。】
【因为卫铄的成就可不仅仅是培养出了王羲之这样一位书法大家。】
夏语冰条分缕析: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收徒和教学仅仅是她书法成就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总而言之一句话:
教出王羲之这件事有点重要,但不多。
【换而言之,卫夫人在书法艺术和书法理论方面都有一定造诣,人家本身又不靠教书吃饭嘛。】
【这就引出了卫铄的第二个身份——书法家。】
“这才对嘛!”
太平一乐,冲婉儿笑了笑:“能教出王右军那样的名家固然值得骄傲,可卫夫人既然是书法大家,怎么瞧也不必依附于弟子的名声传世。”
公主所说,正是婉儿心中所想。
她轻轻点头,算作回应。
“于殿下而言也是同样的道理。”
婉儿力道均匀地研着墨,徐徐开口:“您是二位陛下的掌上明珠,不必做出什么功绩,自然也能青史留名。”
可依附于母父兄弟、丈夫子女所得来的,哪里比得上凭借自己本事搏来的名声痛快呢?
她依旧点到即止,没有乘势补上这句。
至于是贤名还是骂名,是非对错就交由后人评说吧。
公主殿下三五不时就要找上自己,这样的小动作天后心知肚明,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上官婉儿渐渐有了决断。
掖庭数年,已经教会她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青睐。
尤其是在贵人面前,发挥能力之余,更重要的是发挥价值。
上官婉儿了然,这才是武后将自己带到太平公主身边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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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看似娇纵烂漫,却生来一副玲珑心肠。
果然,太平分明听出了婉儿不动声色的暗示,还能压下心底百转千回的念头,只是转过头去,继续临摹手上字帖。
别的不说,这点变化足以证明练字最能磨人心性。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低头研墨,又听主播往下:
【作为一位书法家,卫铄尤其擅长楷书。】
【特别是那一手簪花小楷,最为人所熟知。】
说到这里,夏语冰也适时放上了准备好的《近奉帖》样本,作为卫铄楷书的代表作进行展示。
【松鼠z:经常会听到“簪花小楷”这种说法,原来是出自卫夫人啊!】
【冰灵:难怪好多小说古装剧都要设定女主写簪花小楷,确实好看!】
【家人们请看——】
弹幕讨论暂告一段落,主播将镜头拉近:
【作为钟繇的学生,卫夫人写个隶书那还是手拿把掐的。】
【但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的不是扁方的隶书体,而是清秀婉丽的楷书。】
“去隶已远,可见楷书在晋时早已存在。”
太平停了笔,欣赏一番后,笃定分析。
不过,在李唐皇室的私库里,好东西可不稀奇,她什么阵势没见过?
别说是拓本,如果真心想要,翻出原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平瞧了两眼,很快收回目光,又兴致缺缺地继续练字去了。
【卫夫人的楷书受到追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夏语冰认真分析:【如家人们所见,笔法秀雅又灵动,可谓是“集美貌与才华于一体”嘛!】
“可不止如此呢。”
练字这件事上,上官婉儿是下过苦功夫的。
即便曾经受过掖庭制约,她也尽己所能,以木代笔、以地为纸,认真揣摩名家字迹中的真意。
此刻也能接着主播的话往下,说上一二:“卫夫人另有一幅《古名姬帖》,同为楷书之作,却和《近奉帖》又是不一样的风格了。”
婉儿暂且搁置手头正在忙活的,在书集里翻翻找找,很快抽出一卷。
在太平好奇的眼光中,缓缓铺开:“殿下请看。”
两处一对比,太平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古名姬帖》犹存古韵,肃穆庄重,倒是和《近奉帖》的灵动有所区别。”
拜托,自己只是写不出好字,那些课到底没有白上好么!
听她点评得像模像样,婉儿频频颔首。
这或许就是主播口中所说的“你要悄悄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吧?
于是一锤定音:“可见卫铄书法功底之深厚。”
前两个身份依次揭开,接下来就该轮到最后一个了。
【卫铄的代表名作可不仅仅局限于上述书法作品。】
主播神神秘秘地揭开悬念:【她的《笔阵图》同样具备相当知名度,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比各种字帖还要出名。】
【因为这就关系到她的第三个身份了:书法理论家。】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又练又说才是真把式。】
【卫铄显然深谙这个道理。】
她不但能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提出自己的一套逻辑。
夏语冰情不自禁地将声音一扬:【家人们,请看主播身后——】
这回,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直播文物给忘了。
毕竟眼下要拿出来展示的,正是卫夫人的力作《笔阵图》。
【凡是发生必有利于我:《笔阵图》?】
弹幕上,初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家人难免疑惑:
【凡是发生必有利于我:卫夫人不是书法家吗?难道还是个书画双修的隐藏大触?】
宝贝已出,主播并不着急“带货”,依旧逡巡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上:
【甭管《笔阵图》到底要说什么,我们先来看看它的名字。】
关注到家人们的疑惑之后,她顺势笑着解释:
【乍一听,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趣、也同样具有迷惑性的名字。】
“所谓「笔阵」,倒可直接做拆字之解。”
哪怕已经提前看过一遍,上官婉儿依旧专心致志。
甚至和头一次观看回放时似的,依旧在主播提到《笔阵图》的时候,双眼放光。
她小心挑选着夏语冰讲话的气口,见缝插针地向公主介绍:
“笔为第一,自然是以笔为主。”
“至于第二个「阵」字——”
“便是将提笔写字,当作将士们在战场上摆开阵势、准备迎敌一般。”
不等婉儿详述,太平已经无比顺当地结果话茬。
末了,还要摇头晃脑地冲上官婉儿看上一眼,无不得意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殿下说的极是。”
被抢白了一通,上官婉儿没有任何不快,脸上笑意不显,语气却加重三分,透着一股由衷的欣慰与自豪。
“看来这也没我想象的那样复杂嘛!”
婉儿很聪明,也很有眼力见,但在某些事上还是近乎执着地表现出了自己的坚守。
而那“某些事”并不多,这便可以算一件。
既然给予了肯定,那必然是自己说到了她心坎里去。
想到这一点,太平心情大好,只觉自己也要同她一般机智了,美滋滋地转身坐回去。
【从《笔阵图》这样颇具特色与深意的名字中不难推测,作为一名思想独立的书法家,卫铄眼界开阔、胸有丘壑,落笔万钧。】
前脚刚夸完,紧跟着后脚就是一个紧急撤回。
主播的赞美戛然而止:
【不过,这件文物注定要让家人们失望了。】
咦?此话怎讲?
太平竖起了好奇的耳朵,就听主播语气诚恳,实事求是:
【家人们可以自行上网搜一搜,这篇《笔阵图》,随便在哪个购物软件上都能买到。】
说到底,以文字形式流传后世的宝贝还与寻常宝贝不太一样。
说是文物,更要紧的俨然是思想,而不仅仅局限于一篇墨迹。
【之所以会“烂大街”,原因也很简单。】
【Gardenia:这就是本普通的教材嘛!】
家人们总是一针见血。
【并刀如水:谢邀,煮啵刚说完我就去搜了。】
【并刀如水:已看完,文章的内容不算太长。】
【并刀如水:孩子很爱吃,还会回购的。】
随着直播的推进,家人们整活能力也在与日俱增。
被弹幕透了底,主播依旧不慌不忙。
因为这正是她要说的关键所在。
【如果只是一本教材,家人们或许不以为然。】
【从古至今,但凡能称得上“书法家”的,多多少少都忍不住泼墨挥毫。】
【似乎不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凝结心血的书法心得,都对不起顶着的这个头衔。】
恐怕不止是书法吧?
上官婉儿如是作想,读书写诗恐怕同样难以免俗。
你一眼、我一语,能存世的观点与流派总共就那么些,久而久之,百家之言未毕不会演变成一家之言。
冒出这个念头,她手上动作便渐渐缓了下来。
【可在卫铄的《笔阵图》里,有别于其他各家之言,她却提出了自己的新奇方法。】
主播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将教材精华缩略为一句话:
【我愿称之为“书圣速成大法”。】
何为“书圣速成”?
没等观众们问出口,夏语冰已经掷地有声:
【三分钟,带你看完王羲之的成功秘诀!】
第70章
直播间里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只用寥寥数语,就能掌握王羲之的写字秘诀?
哪怕明白主播大约有夸大之嫌,却也让人不禁心生好奇。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太平连忙正襟危坐,这不得让她好好听?
【如果按《笔阵图》中的内容来看,卫夫人对待习字的观点和传统认知里的很不一样。】
说到这里,疑问自然就来了:
【不知道各位家人在遇到需要练字的时候,通常都是怎么操作的呢?】
【咚咚隆锵:提起这个,我还真有点儿发言权。】
【咚咚隆锵:学过基本笔法技巧之后,拿本名家字帖过来,照着范例一板一眼地一直模仿一直重复嘛!】
弹幕上的说法大同小异,夏语冰粗略看过,心里也有了数。
【但在教王羲之写字的时候,卫夫人却用了一种十分特别的办法。】
《笔阵图》主要讲的就是执笔和用笔的方法,但在具体操作上,却又和前人大不相同,非常具有卫氏自成一派的风格。
【卫铄的教学过程就像是拼乐高。】
主播打着比方:【她把每个字拆开,拆出了七种不同的笔画。】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块块命名为横、点、撇、折、竖、捺、横折钩的积木。】
【得,有零件了,那就先用零件练习起来呗!】
无论是与王羲之的渊源也好,还是那手精妙绝伦的簪花小楷也罢,在常人看来,它们更有噱头,自然就更值得细说。
偏偏在直播间里,夏语冰统统一笔带过,反而别出心裁地将关注点放在了鲜有人知的《笔阵图》上。
【如果放到现在来看,卫夫人的做法大部分人是无法理解的。】
“难不成是为了由点及面?”太平倒是接受良好。
循序渐进的道理嘛,她还是懂的。
【4木:确实……】
弹幕很快有人现身说法:
【4木:练字练字,练的就是每一个字,结果现在不练字了,反而去练笔画。】
观众们进而想象:
【洛天羽:上完一节课,说自己写了一页字还挺有成就感的。】
【洛天羽:结果一天下来就写了一页笔画,不是横就是点,别说自己写麻了,家长看了也不满意啊!】
【所以,为了让自己的教学不那么枯燥,卫夫人可不仅仅只是机械地重复描摹笔画。】
“这七种笔画虽与「永字八法」稍有不同,却殊途同归。”
上官婉儿腾出手,为太平换下新的一页纸,嘴上也没停下:“既然是初学者的入门之法,自然得生动形象才好。”
公主不曾在夫子口中听过卫铄的笔阵,好在她颇有涉猎,这会儿索性直接开启了画外音模式,为太平答疑。
【最容易让人理解的方法自然就是打比方了。】
主播和她不谋而合:
【于是乎,卫铄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再结合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最终得出了如下七种总结。】
【“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
“横画落笔,就如云气散开,隐于天空。”
上官婉儿指导着公主落笔:“看似无形,实则有形。”
隐约咂摸着划了一横,太平兴冲冲地扭过头,却见婉儿并不满意地摇摇头。
太平也不气馁,赶在她开口之前,笑嘻嘻地向对方求教:“婉儿,你写的一定比我好,不如为我打个样如何?”
不等上官婉儿拒绝,已经起身,将人拉着入座。
眨眼之间,攻守易形。
婉儿哭笑不得:“殿下实在高看我了。”
这倒并非她自谦。
她们年纪不大,写字有形容易,却难在无骨。
手腕悬浮无力,即便勤学苦练,一时间也难以弥补。
上官婉儿屏气凝神,谨慎落了一笔,总觉得不满意。
【“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顾不得继续挑刺,婉儿又道:“写点画的时候,则要写出高山坠石、山崩石裂的动静。”
这倒不难,她从容下笔。
【“撇”如陆断犀象。】
“撇画干脆利落,犹如利剑出鞘,苍劲有力。”
只是相较于前一个寻常可见的“高峰坠石”,切断犀角象牙的场面可就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得见的了。
下笔之后,上官婉儿也有些不满意。
【“折”如百钧弩发。】
“这个我知道!”
太平抢白:“写折的时候,就像牵弩引弓,用上百钧之力,对不对?”
“那这一笔,就交由殿下来写?”
婉儿笑着提议,太平也不推辞谦让,兴冲冲地接在后头补上这一笔。
“我虽拉不动百钧之弓,可到底还是见过将军们引弓的嘛!”
她很是骄傲,爱不释手地欣赏着自己这了不起的成果。
【“竖”如万岁枯藤。】
见状,上官婉儿索性将纸笔转交给公主:“竖这一笔,讲究一个苍劲。”
或许是站着习字又与端坐时所用的力道不同,太平渐渐得心应手,近乎热切地期待起了下一笔。
【“捺”如崩浪雷奔。】
【“横折钩”如劲弩筋节。】
余下这两画和前几画有些相似,都是以力为先,太平写得更加流畅。
单看笔画暂且瞧不出什么,可从描述之中,她却听出了门道:“这与夫子授课时所提过的「筋骨之说」倒是异曲同工了。”
“可不是么。”
上官婉儿知道公主殿下有多聪慧,听她已经举一反三,不由抚掌而笑:“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这正是卫夫人书法中的关窍所在了。”
【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
【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卫铄对于书法之美的观点师承钟繇,对于笔力和筋骨的强调,也在后世书法界得到了广泛运用。】
不光是这两位,听完了这些直播间里的观众们也纷纷各抒己见:
【虚泽:感觉《笔阵图》里的观点不仅仅是卫夫人对于书法、对于用笔的理解,也是她对于自然的所见所感和自己人生的所思所悟。】
【少数:难怪我之前读过的小故事里都说卫夫人总带着王羲之去观察天上的云和地上的石头,原来这不是道听途说,而是确有其事啊!】
主播点头赞同:
【如果不是留心观察、热爱生活的人,恐怕也不会联想到上述这些自然界的比拟了。】
【芸:不得不说,古人和自然的连接还是很深的。
【芸:一想到这发生在魏晋时代,感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见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夏语冰耐心等到结束后才加以总结:
【总而言之,卫夫人的著作不仅为书法初学者提供了入门方法和努力方向,也成了书法理论中的重要内容和后世评判作品的标准。】
说完了三重身份与《笔阵图》,当然得来点儿轻松的内容调剂一下。
【接下来,八卦时间到!】
主播眼睛一转,神秘兮兮地开口:
【要说起姓卫,还是两晋时期的人物,各位脑海中或许会浮现出一个悲惨少年。】
悲惨?
太平开动脑筋:“卫玠?”
【没错,那个传说中被炽热目光活活“看死”的大帅哥卫玠,还得喊卫铄一声堂姑呢。】
【卫铄后来嫁给了江夏李氏,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家族。】
李是国姓,可当今皇室出身陇西,即便攀亲戚也是攀不到的。
太平想明白这一层,好整以暇地等着后文。
【但在唐朝,李家出了个人物。】
一听是李,弹幕可就热闹起来了。
【W的小狗:我不管,我就要猜李白!】
【烤鱼:你猜李白,那我猜李商隐!】
【莞之:大胆一点,直接押一手李渊!】
这些人物和“江夏李氏”都是不沾边的,家人们的发言更像是气氛组。
原本想着不过凑个热闹,结果夏语冰竟然承认了:
【该说不说,这位后人和李白还真有点儿关系。】
原因也很简单:
【他能在史书里留下自己的名字,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李白曾经给他写过的一首诗。】
【风乱:啊啊啊笑拥咧,白哥你有什么头绪吗?怎么每次写诗都有你!】
该说不说,家人们的想象力也很丰富:
【一梦浮生远:这位李大哥……不会还有个别名叫“汪伦”吧?】
在一片混乱之中,主播郑重揭秘:
【卫夫人的族人、李白的拜谒对象,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堂堂李邕是也!】
李邕这两个字陌生,得连着诗题一块儿读:《上李邕》,可不就熟悉多了?
还想不起来?那也好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怎么样?这回总得有印象了吧?
夏语冰话音一落,其它观众有没有印象不好说,婉儿与太平倒是被震撼到了。
婉儿还好些,毕竟看过一遍,早在头一回听说这句,便已经喜欢得不得了。
太平倒是如获至宝,生怕名人名言就这么从自己眼前溜走了似的,忽然回过神,连忙腾出手来,将这句诗仔细抄了两遍。
弹幕一片恍然大悟,有人发现了盲点:
【你姓张我也姓张:说起来……这李邕我记得也是个书法大家啊!】
【是啊,江夏李氏书法的兴旺,正是在东晋之后,焉知不是卫夫人带来的影响之一呢?】
当然,这样的说法多少还是有些主观推断的成分,主播随口一提,转回前言:
【往下延伸完了,我们再来往前追溯一番。】
【说起“才女“,大家脑海中往往会浮现诸如李清照、蔡文姬这样的名人。】
【好巧不巧,同为才女的卫夫人,还真能和蔡文姬扯上关系。】
不用她再解释,太平已经信心满满:“既然提起了蔡琰,那必然就与蔡邕有关了。”
夫子授课她爱听不听;直播间里说八卦却全神贯注。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