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想看看小朋友们表演节目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主播振振有词地为谢安辩解。
不知怎么,伴随着夏语冰这句话,不同长辈们的相同风范在李清照的脑海中应声浮现。
她自小就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家中每到集会宴饮,总有长辈要兴致勃勃地点了自己出来,或是吟诗、或是诵赋。
好在李清照自己也不是个拘泥性子,一呼就应,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可依夏语冰这话来看,后世也将这样的传统沿袭下去了么?
主播一开口,依旧豪情万丈: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宽广。】
【下面,就是你们年轻人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看来直播间的家人们平时也没少受“才艺展示”之苦,话说到这份儿,大家可不就回过味来了吗?感情谢安亲自教导的坏处落在这儿呢!
纷纷在弹幕中痛斥起了这种做法的不道德之处。
【这种程度,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对于谢道韫来说,当然不在话下。】
【如果说最初还能为了大家长的亲自考校而惴惴不安,次数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而在这数不胜数的才艺展示之中,当然也有最难忘、也是最值得被铭记的一次。】
【咖啡不加糖:要来叻!】
直播间里,家人们本能地意识到:
那个要求背诵并默写全文的故事,它来了!
夏语冰语调深沉:
【故事,发生在一个下雪天。】
自古以来,但凡和“雪”扯上关系,文人墨客总是能冒出数不完的灵感。
对于饱读诗书的李清照而言,她不必费什么功夫,就能轻而易举地罗列出一句接一句的诗篇。
或是“晚来天欲雪”的闲情,或是“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酸,或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壮美……
若说“诗”与“酒”密不可分,那天地之间的好景色,当然也能为人带来无限灵感。
这头,她正欣喜于自己冒出的这些通透心得;那头,主播不疾不徐地将故事娓娓道来。
【雪日集会本就风雅,再加上窗外大雪纷飞,屋里绿蚁红炉,可不是天然的室内舞台嘛!】
【到了谢安这个程度,他老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早就不满足于寻常的文艺表演了。】
【趁着这回集会,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拍脑袋——】
【听说下雪和作诗更配哦!】
【于是,一场东晋版的《谢家诗词大会》就此提前定档。】
以李清照的聪慧,即便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也不妨碍她毫不费力就猜出了《诗词大会》的本质——
“这名字倒是有趣,竟能将才艺表演与一较高下结合到一处去了。”
【眼看雪越下越大,谢安清清嗓子——各位选手,请听题!】?李清照缓缓冒出一点哭笑不得的疑惑。
谢安当真是这么说的吗?
【kira:我在现场,我作证,谢安就是主持人。】
【天泽你更啊!:前面的家人一定是谢安的话筒吧?好巧好巧,我就是窗外的那场雪呀!】
大家七嘴八舌地调侃几句,弹幕很快又平复下来,静候主播下文。
【命题组今年剑走偏锋,之前都是往难的、怪的方向出题,可这一回,谢安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简单”。】
【鹤鸣于九皋: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送分题”是吧?】
【Chgkbxkjg:你的送分我的送分好像不一样2333】
也不怪她这句话砸出一片哀嚎,毕竟故事的走向家人们都已经很熟悉了。
人家的“送分题”,那可是大家的“送命题”呀!
【阅读题干,只看到孤零零的一句话,甚至还是个幼儿园小朋友都能答得上的问题。】
【请看大屏幕——这漫天飘扬的雪花,像什么呢?】
说是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回答,这话对也不对。
毕竟谢安只是有感而发,所见即所得,拿了寻常事物出来做比,又不是存心为难,可不就连三岁小儿都能像模像样地说上几句?
要说难,问题也正是出在这上头了。
既然人人都有一番见解,那便意味着要想说出一番新意并不是件容易事。
“看似寻常最奇崛,正应在此处。”
想起王介甫的这句,李清照又是好一阵唏嘘感慨。
明明隔着千里万里,偏偏主播像是洞悉了李清照的想法似的,精准无误地道破她的思量。
【题目就摆在这里,要简单大家都简单,要难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
“这话倒是在理。”李清照还跟着点头认可呢,谁知这句看着平平无奇的言论竟是惹得直播间再度炸开了锅。
【寒衣:啊啊啊啊是谁DNA又动了!】
【落樱祺绯:《出音味来》】
【猪的鼻子有两个孔:我有一计——】
【猪的鼻子有两个孔:以后我们《壁上鸣》直播间直接改名为《劝学》直播间吧!】
李清照的纳闷和疑惑混在弹幕里,飞快滚动着,一眨眼就看不见影子了。
她只好先暗暗记下这笔,预备等直播结束后,私下里再问一问主播。
不巧,夏语冰正说到兴致勃勃处,一时间也没顾得上仔细留意弹幕。
【换而言之,这考题就是在说:小朋友们,请以大雪纷飞为主题,分别造个比喻句吧!】
【作为家里的老大哥,谢朗一马当先,自信满满地开口:“漫天飞白雪,就像撒把盐!”】
主播摩挲下巴,仔细分析:
【谢安满不满意不好说,但这么一看,他自己倒是挺满意的。】
“噗——”李清照哑然失笑。
提起此事,《世说新语》并未详细描述,不过以“兄子”“兄女”之语一笔带过,自然无法凭此推断谢安的态度。
夏语冰这话分明讽刺意味十足,乍一听却又无比诚恳。
恐怕就是邹衍在此,也得高呼“好一个大阴阳家”啊!
显然,直播间里的家人们早已接受良好,甚至还能在主播的熏陶下进一步发扬光大:
【暮血寒:怎么说呢……】
【暮血寒:这很难评,家人们祝他成功吧!】
【上清小妖:这样的比喻还真是“我上我也行”啊。】
【谢朗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是在先声夺人,殊不知从结果来看,只能算是“抛砖引玉”。】
大家都将分寸拿捏得很好,话里话外虽有调侃,但还远远不至于嘲讽的地步。
李清照是才女,但更是天生的玲珑心肠。她会自恃才高,可那也都是冲着前辈大家而去的。生平从不乐意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对于谢朗的平庸,她没有鄙夷,反倒很是唏嘘。
倘若投生到别家去,这位得了“博涉有逸才”之名的谢朗早该被夸耀追捧。只是不巧,恰恰长在一院子芝兰玉树的谢家。
上有重臣叔父,下有惊才弟妹,便衬得他夹在其中,暗淡无光了。
彼时的李清照还不知道,换做后世,这又是个颇受热议的话题。
《提问:父母是学霸,孩子是学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看来学霸家庭养普娃也是个自古以来的让人备受困扰的难题啊!】
主播应景地感慨一句。
【在他之后,兄弟姐妹们也各自造句,奈何评委老师依旧没有多说什么。】
【显然,他对这些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的发言都不是特别满意。】
【但他贴心地考虑到,不能轻易打击小朋友们的自信心和积极性,所以干脆选择保持沉默了。】
夏语冰很是了然地点点头:
【这不就是“说了吧你又不高兴”嘛!】
【瞧瞧谢安,多体贴!】
不用主播开口,家人们已经心有灵犀地将“谢谢谢安”等弹幕打在了公屏上。
李清照手快,一个没忍住,也跟着混入其中。
【在兄弟姐妹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表现自己的时候,沉默不语的谢道韫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当然,她的安静倒不是故作姿态,“人淡如菊”地等着长辈点名邀请。】
谢家的儿女们都是由谢安亲自领着,放在一处教养,彼此相处得和睦融洽,也就谈不上为了长辈的一点偏爱勾心斗角。
【谢道韫看向纷纷飘扬的雪花,姿态轻盈,如梦似幻。】
【此情此景,即便身处冬日,也不免叫人想起和煦春风下,被吹得四处飘散柳絮。】
【于是,她说出了那句千古名句——】
“未若柳絮因风起。”
那不如就说它像是柳絮在随风而动吧!
这样的比喻亦不算稀奇,难却难在如何想来,能将冬日雪花与春日柳絮相提并论。
聪颖如李清照,也不由为这位前辈的妙想而抚掌叹服。
【等了半天,终于等来这样一句满分答案,谢安不再沉默,哈哈大笑起来。】
【谢道韫都已经征服了评委老师,剩下那些兄弟姐妹更是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平心而论,谢道韫的才华并不用主播再多说什么。
谢家这场平平无奇的家族聚会压根儿就和“流传千古”搭不上边。
可正是因为有了谢道韫的存在和她的这句话,一场可有可无的集会,也因此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盛事。
或许相较于那句“谢谢谢安”,更应该说的是“谢谢谢道韫”才对。
家人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同主播心有灵犀:
【红豆薏米粥粥:不愧是谢姐!】
【红豆薏米粥粥:我要像这样浅浅地拉踩一下其他人=3=】
【灰原哀的女友:虽然但是,春天里的柳絮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夏语冰忍不住插科打诨:
【主播合理怀疑,谢安没准儿就是为了谢姐的这点醋特意包的饺子。】
她轻咳两声,又冒出一个新的问题考验直播间的各位观众:
【但凡提起“未若柳絮因风起”,大家都是赞不绝口。这句话的精妙之处毋庸置疑,但家人们有没有疑惑过一个问题?】
【能拿来做比的意象那么多,比柳絮更好的未必没有,那谢道韫为什么非得选了“柳絮”呢?】
李清照若有所思。
是了,前面那位家人的无心之言恰恰是说出了另一层关键:
春日里的柳絮看着浪漫,实则烦人,这一点,谢道韫不会想不到。
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要拿来做比,又是为了什么呢?
仗着年轻,李清照读书作词向来只凭着一股直觉,很少一字一句地仔细雕磨。
不少长辈师者知道自己的作风,一边连连摇头叹息,一边又惊诧于她字里行间的逼人灵气。
正是这样无往不胜的本能,才能叫她能随心所欲地拈来佳句。
即便是遇上惊为天人的文章诗词,“不求甚解”地领会其神也尽够用的了。
但这可不意味着她抗拒细细研读。
只要李清照愿意,甚至能想得比旁人更加鞭辟入里。
【W的小狗:这题我会!】
【W的小狗: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两者形态相似啦!】
特别是拿来与盐做对比的时候,前者轻盈,后者沉重,孰优孰略一目了然。
“若再往下了说……”
李清照没有做过阅读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迅速领会其中要点。
“柳絮虽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总归是春日的象征,见柳知春,倒也在冬日里生出了无尽期盼。”
她在这头分析得头头是道,夏语冰却一如既往地简单粗暴——
【没别的,主播合理怀疑,咱谢道韫小朋友纯粹是被冻着了!】
李清照:……?
主播一如既往地语出惊人:
【家人们想一想,永嘉南渡之后,东晋王朝在哪儿定都?】
“建康。”这个问题她闭着眼都能答。
【建康在哪儿?不就是今天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嘛!】
要说起包邮区,那可真是人人有话说了。
【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冬天究竟如何,让我们随机邀请一位幸运观众为大家说道说道。】
不等主播邀请,已经有家人自告奋勇:
【yy不歪歪:《我在南方很想死》】
【yy不歪歪:你懂什么叫魔法攻击?】
瞬间刷屏的弹幕,暴露了这位家人堪忧的精神状态:
【yy不歪歪:哦,没有暖气啊,没有暖气就算了】
【yy不歪歪:行吧,其实我也没有很羡慕北方啊】
【yy不歪歪:哈哈哈搞笑死了,我看不上暖气的,我觉得暖气什么的,真就挺一般的】
直播间被她的怨念硬控了足足三秒,身为北方人的李清照更是大为震撼。
竟然已经心酸到这个地步了吗?
别说是她,主播什么场面没见过?也被家人们的超常发挥所震惊,夏语冰顿了顿,差点忘了自己原本说到哪儿了:
【现代科技如此发达,取暖方式更是多种多样,即便如此,不少观众依旧咬牙切齿。】
【从这位家人的回答来看,没准儿谢道韫当年也被冻成了这种“神智不清”的模样,这才迫不及待地期盼着春天的到来。】
【相比之下,恼人的柳絮都显得顺眼许多,可以暂且忽略不计了。】
乍一听,这观点实在荒谬无稽。
拜托,那可是谢道韫哎!大才女当然是清新脱俗、不同凡响的,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念头呢?
可再仔细想想,李清照又觉得主播的解读未尝不可。
彼时的谢道韫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冒出点天真烂漫的念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何况,这样一想,即便是看着虚无缥缈的古人,似乎也多了不少人情味儿,瞬间活泼生动了许多。
主播的突发奇想到此为主,她清清嗓子,言归正传:
【这场诗词大会的影响力远远超出参赛人员的想象,后世更是因谢道韫的咏絮之才,来指代并称赞所有才思敏捷的女性。】
【而在诗词大会落幕之后,谢道韫的人生就仿佛被按了加速键一样,后续是否还吟诵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诗篇,我们一概不知。】
【仿佛一眨眼,她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夏语冰说得一本正经,可要是存心揣摩,也不难品出嘲讽之意。
李清照唇角微扬,即便距离谢道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如今的史书工笔可不是半点儿没有长进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谢道韫父亲早逝,作为叔父的谢安自然要给她好好把关。】
【婚姻大事是为了结两姓之好,又不是以文会友,头一条看重的就是“门当户对”。】
【谢家已经是东晋朝廷首屈一指的豪门,挑来挑去,也就只有和谢家门第相当的王家可堪为配了。】
【王家这一辈里头,和谢道韫年纪相仿的那几位也是咱们的老熟人了。】
主播口气熟稔:
【正是之前在直播间出现过的卫夫人的弟子的孩子们。】
这前缀稍显冗长复杂,夏语冰倒是说得无比顺畅流利。
其实本可以直接以“王羲之的儿子们”加以指代,她却偏偏不想如此。
【王羲之一生总共得了七个儿子,经过一轮简历初筛,再来一轮面试考核,最终入围决赛圈的有两个。】
【谢安最属意的,是王家的第五个儿子王徽之。】
【提起这个名字,或许不少家人们隐约听过。】
【毕竟是老王家的人嘛,总归有些个性在身上的。】
李清照毫不费力地引经据典:“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一定要见着他呢?”
如此气度,她颇为欣赏。
【没别的,就两个字——任性!】
主播一锤定音:
【要是换了咱们这些后人来看,那只会有一个想法——】
【落樱祺绯:潇洒?】
【想太多了:放旷?】
【yagudinfans:随心所欲?】
夏语冰依旧画风清奇,说得很是真情实感:
【你搁这儿刷微信步数呢?】
……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李清照虽然不清楚“微信”到底是什么,但大约也知道“刷步数”的含义。
要不怎么说人家小夏同学能当主播呢,这理解能力和联想能力,果然非同凡响。
收获了一众叹服的夏语冰深藏功与名,她谦虚地摆摆手:
【甭管咱们怎么想,在当时人们的眼中,王徽之如此个性,那可就是“真名士、自风流”的代表人物啊!】
【但谢安在谢家这么多年的评委老师也不是白当的。】
主播煞有介事地分析着:【他一眼就能透过事物的表象看清王徽之的本质——】
【说走就走的旅行固然潇洒,但不靠谱啊!】
【家里一堆事儿摆着,你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还得了?】
【这样的人作为丈夫,一看就是不顾家的,多不稳重!】
主播分明看起来格外年轻,估摸着也就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怎么说起这些事来,倒是头头是道的?
李清照暗自嘀咕。
不过这性格,倒是格外让人有倾诉欲,想将自己的种种心思尽数说与她分析。
或许这就是天生的婚恋军师圣体吧!
她摇摇脑袋,专注回直播本身。
【本来初始分数就不高,按理来说,王徽之更该在谢安面前好好表现对吧?】
【他也的确好好表现了。】
嘴里加以认可,主播的语气却分外嫌弃:
【就他那表现,还不如不表现呢!】
【王徽之此人,能和名士风度一较高下的,就是他快要溢出来的才华。】
【这样的才华放哪儿都是件好事,谁叫他因为自己过人的才华,进而衍生出了才子的通病呢?】
【恃才傲物、放荡不羁。】
【谢安一琢磨:我大侄女就是个才女,心里难免也有些傲气,你俩这才华横溢的人遇到一块儿去了,婚后生活可不就得针尖对麦芒地杠上?】
【考虑到这一点,谢安最终拍板决定——王徽之,OUT!】
【除了他之外,闯入决赛圈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羲之的第二个儿子。】
【在叔父的精心挑选之下,谢道韫最终嫁给了王凝之。】
得知历史的家人们忍不住扼腕:
【叶行舟:悲——】
【叶行舟:不要啊啊啊!】
【蓝毛亲爹:嘿嘿,煮啵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网卡了OvO】
【蓝猫亲爹:四舍五入,谢姐就不用嫁人了!】
这些可爱又脑洞大开的弹幕看得李清照不禁莞尔。
【那么,谢安为谢道韫精心挑选的丈夫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的婚后生活是不是像叔叔所预想的那样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呢?】
【答案是否定的。】
不用主播多说什么,只看争先恐后的哀嚎也不难想见,多少人已经借由后事,得知了这桩婚事光鲜外表下的真相。
【无论是庙堂正史或是乡野传记,向来都对女子惜墨如金。】
【可关于谢道韫的婚后生活,除去介绍她嫁入哪家之外,还特意把另一句话拎了出来。】
已经预知到主播要说什么,李清照不禁弯了嘴角。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间,乃有王郎!”】
【这句话不是别人评价,而是出自当事人谢道韫之口。】
说起吐槽,主播可就不困了!
她无比耐心地逐字翻译:
【谢道韫大概的意思就是说,往上数,我谢家出了谢安谢万这样样样出挑的叔伯长辈;往下看,我的同辈里也有封胡羯末这样芝兰玉树的兄弟。】
【所以啊——】夏语冰激动得一鼓掌:
【要不怎么说人琅琊王家非比寻常呢,真是叫我开了眼了!】
【您猜怎么着?这天底下竟然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才呢!】
【咖啡不加糖:啊啊啊啊我服了!】
【咖啡不加糖:要不怎么说还是文化人骂人狠呢?整句话没有一个脏字,但那股浓浓的嫌弃简直溢于言表!】
再联想起先前李清照一篇《词论》怼遍文坛的壮举,更有观众夸得心服口服:
【微凉:别的不说,大才女们怼人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
【微凉:看来要是没点毒舌在身上,还当不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才女呢!】
主播摇摇头:
【这些暂且放一放,要说得亏是谢安生的早。】
这话怎么说?
李清照的疑惑还没成型,主播已经无比自然地往下道:【但凡换了后世,谁见了谢道韫这丈夫不得吐槽谢安这个做叔叔的?】
【你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千挑万选就看中了这位?】
吐槽归吐槽,
【当然了,毕竟这也是谢安认定的人,说起来倒也没有那么不堪。】
【作为王羲之的二公子,王凝之当然也能写出一手不错的书法。】
【除此之外,他还着力培养另一个兴趣爱好——】
主播摆出一副自豪的模样,答案却令人感到无比荒谬:
【修仙问道。】
【是的,在一众不是清谈、就是服用五石散的混乱年代,王凝之走出了一条另辟蹊径的小众赛道。】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是随大流,表面信奉一下。】
【遇到大大小小的任何事情,王凝之那是真求真拜啊!】
夏语冰语气之真诚,竟叫李清照一时间都恍惚了片刻。
主播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呢?
【家人们,这说明什么?】
【说明王凝之是多么超出时代局限啊!】
夏语冰发出同道中人的欣喜感慨:
【在上朝和上进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上香!】
【封鳞非冕.欲星移:大师,我悟了啊!】
【封鳞非冕.欲星移:原来是时代不懂王凝之!】
家人们纷纷表达了对主播的认可。
【萤火之森:我就说上网能学到新知识吧!】
【仰望星空:可不能再学了,这知识都学杂了!】
【学不学的先放一边。】
主播低调示意:
【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毕竟,王谢联姻板上钉钉,绝不可能因为谢道韫的不满就此终止。】
【而在婚姻生活开始之后,谢道韫的人生仿佛又被按下了快进键。】
【这一键,就快进到了她的晚年。】
随着年岁一同过去的,还有东晋朝廷的气数。
李清漫不经心地回想着史书纪年,很快就给出了判断——
风雨飘摇之中,内忧外患不断。
【外患暂且不提,这个内忧也很好理解:蠢蠢欲动的造反嘛!】
【哪朝哪代不得冒出点儿这样热衷于造反事业的人才呢?】
【当时有个大反贼,名叫孙恩。】
【孙恩将舟山作为自己的据点,接过了海贼王的衣钵。】
主播再度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掏出了示意图:
【他一路向东,来到了会稽。】
【好巧不巧,驻守会稽的正是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
在会稽落下重重一笔后,夏语冰再度叹息:
【要不怎么说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呢?】
【从早年到婚姻,才女们的命运仿佛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听了这句感慨,李清照下意识地摸摸耳垂。
奇怪,好端端的,她怎么觉得耳朵突然有些发烫呢?
【同样是面对反贼来势汹汹的架势,同样是当地长官,眼看家人们就要脱口而出——这集我看过!】
【王凝之贴心地更换了剧本。】
【到底还是琅琊王氏出身的公子,他就做出了和上一期的前夫哥截然不同的举措。】
【弃城而逃,多么有失世家风度!】
【身为王家子弟,怎么能做出这样跌份的事儿呢?】
主播啧啧赞叹:
【于是,王凝之把大门一关,不忘放话——你们谁都要不要来打扰我!】
【家人们以为他要专心迎敌备战了吗?】
【还是要开始连夜修改守城策划书了?】
“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李清照扶额叹息:“怎么,难道是忘了他生平的最大兴趣爱好了吗?”
一串反问之后,主播“图穷匕见”:
【没错,两腿一跪,就是这个求神拜佛爽!】
【求神千日,用神一时!】
【就这样求了一段时间,他甚至还能非常大心脏地出来安抚焦急的谢道韫和底下的部将。】
【家人们无须担心,我王公子氪金早就氪到位了,咱们只要安心等待天降正义就好。】
【这里这里这里——】
【王凝之拿着城中布防图指点一番,全部都有重兵把手,高枕无忧,今晚就提前开庆功宴!】
《壁上鸣》直播间传统保留项目:
主播单口相声表演。
【重兵?重兵哪儿来的呢?总不能真来个天降正义吧?】
【都求神了,那能派传统的士兵过来吗?人家直接一步到位。】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阴兵过境”吧?】
相声表演之余,夏语冰抽空认真思索。
【司马撒娇和他的傲娇咸鱼:《高枕无忧》】
【迷梦:好一个《无须担心》】
【兰姝清幽:?借阴兵?这真的是中文吗?】
别说是直播间的观众们了,就连大才女谢道韫费尽脑都没想明白,丈夫为什么能一脸自信地说出这种没有脑子的话来。
【没等大家伙反应过来,反贼已经杀了进来。】
【这下王凝之也傻眼了——】
【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
第82章
【是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主播嘴里分明说着疑问的话,偏偏语调依旧轻快,就这么滔滔不绝了起来:
【明明求神拜佛了这么久,按理来说,上头有人,早该给咱们王大公子安排好了,为什么这会儿反贼们还能进来呢?】
【相信家人们都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好奇。但事实就是这样,主播也感到非常惊讶。】
【那么这就是关于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大家有没有觉得非常神奇呢?】
“等等……”
夏语冰这番话云里雾里地绕下来,听得家人们不禁神思恍惚。
就连李清照这样的大才女,都不禁按了按发昏的脑袋,才勉强理出一个大致的头绪,随后一锤定音——
“主播这话说的,绕了半天,不就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玩笑归玩笑,但也是这样,才更加凸显王凝之的离谱。】
【但是人家毕竟是琅琊王氏的公子哥,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慌不忙,风度翩翩。】
主播说话的语气很是微妙,实在说不好,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认可还是不动声色的讥讽了:
【甚至还能集中生智,想着法子要和对方套套近乎。】
【至于套近乎的方式嘛,也非常简单粗暴——从共同的兴趣爱好抓起。】
【要说身为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生平最大的爱好自然就是习字书法了。】
“可面对这一群反贼,再和人家聊书法,多少也有些不合适了吧?”
李清照认真思考。
夏语冰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似的,紧接着便为观众们答疑解惑:
【好在王凝之行走江湖,深谙“技多不压身”的道理。】
【这个时候,他没有低情商地拿出自己的书法实力来显摆,反而灵机一动,想起了自己生平的第二大爱好——】
【求神问道,修仙拜佛!】
她清清嗓子,熟练地开始了角色扮演:
【听说你们是信五斗米教的?哎呀,你说巧不巧,在下也是啊!】
【既然咱俩都信奉五斗米教,四舍五入,不就是道友了吗?】
【自己人啦,你肯定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听到这里,已经有弹幕说出了无数观众的心声:
【蝉鸣后又初雪:笑死】
【蝉鸣后又初雪:难道他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死道友不死贫道”吗?】
果不其然:
【没等王凝之从反贼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咔嚓——”,他很快就人头落地。】
【不过也好。】
主播爽朗一笑:【这下他倒是可以亲自去阴间问一问,说好的阴兵究竟发货发哪儿去了嘛!】
“主播这张嘴还真是……”李清照哑然失笑。
弹幕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陌陌默默沫:哦吼,该说不说,这下还真是印证了什么叫“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当然,谢道韫也没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丈夫身上。】
【毕竟几十年的夫妻过下来,对于这个结婚搭子有多么不靠谱,她早就已经深刻领会过了。】
【甚至早在反贼大开杀戒而王凝之依旧决定求神的那一刻起,谢道韫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丈夫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好在,在让人失望这方面,王凝之从来不让人失望。】
夏语冰这话说得随意,落在谢道韫耳中却多了几分值得品味的深意。
【面对这样兵荒马乱的情景,谢道韫镇定自若,她很快就想好了应对措施。】
【才女就是才女,应对的方式也是如此清新脱俗,与众不同。】
主播赞叹得真心实意,一拍双手,激动不已:
【她掏出了自己那把四十米长的大刀,奋力迎敌!】
【W的小狗:?啊,我没听错吧?】
【W的小狗:是那个允许你先跑三十九米的四十米大刀吗?】
【是它,就是它!】
恰好抬头看见这条弹幕,主播一口咬定,语气诚恳。
还有更多弹幕啧啧赞叹:
【一碗鱼汤:天呐,在我的印象里,谢道韫一直就是那个咏雪的大才女。】
【一碗鱼汤:不管怎么说都是文静大小姐的感觉,没想到还能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
李清照对这位前辈颇为了解,这会儿倒不像弹幕那样惊讶,她依旧安静地等待着主播的下文:
【人家反贼毕竟就是干这个的,来势汹汹、人多势众,很快就把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杀得差不多了。】
【即便谢道韫手起刀落,杀敌数人,最终还是寡不敌众,不幸被俘。】
【按理来说,成了阶下囚的下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当时反贼已经杀红了眼,在家里看到了一个小娃娃,以为是王家的后代,本想顺手一起解决,谢道韫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
【你们杀上门来,这是王家的劫难,要杀就盯着王家人杀好了,别牵连到别人家!】
乍一听这话很有几分无厘头,好在主播贴心解释道:
【因为这个小孩不是王氏的血脉,是谢道韫的外孙,也就是她嫁到刘家去的女儿生的孩子。】
【所以谢道韫直接放话:如果想杀这个孩子,得踏着她的尸体过去才行。】
【孙恩也知道谢道韫的才华见识不同凡响,更被她这样的气度所折服。】
刚正经了不过两秒,夏语冰又很是嫌弃地补上一句:
【要我说多半是有了王凝之这么一个过分惨烈的对照组摆在前头,这不就更显得谢道韫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了嘛!】
【孙恩一犹豫,再一看王家人都被杀得七七八八的了,就剩下这祖孙俩相依为命,干脆放了老太太和小外孙一马,还亲自派人护送他们回到了地方安置。】
【正如这个故事中所提到的,谢道韫已经上了年纪了,随后,她就正式步入了晚年的退休生活。】
【带着小外孙过上了难得平静的日子。】
话虽如此,亲人都已经在这场意外中丧命,此后谢道韫所经受的痛苦和悲伤似乎也是可以预见的。
不过倒也不必为她叹惋:
【虽然丧夫丧子,谢道韫却没有因此意志消沉,反而将自己热情和精力投身于诗文创作和学生教育之中。】
本以为主播会接着往下说一说谢道韫的晚年生活,不想她话锋一转,倒是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不知现在正在观看直播的各位家人们,有没有同样喜欢《红楼梦》的朋友?】
《红楼梦》?
李清照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曾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字。
非词非曲,似乎是本书来着?
偏偏她记得并不真切,只依稀记得大约是本后世的书。
她又暗暗记下这茬,预备等待会儿直播结束之后,再和先前的那个疑问一道,拿去好好问一问主播。
而这会儿,李清照则是耐心地等着下文。
主播显然也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家人们应该都还清楚地记得,书中对主角林黛玉命运的一句判词。】
以夏语冰的性格,如果不是和直播内容相关,恐怕也不会提起不相关的人或事。
先前在听到《红楼梦》的时候,就已经有机敏的家人反应过来,这会儿再听她直接点出判词,观众们很快回过神来,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红楼梦》的判词很有意思,十二钗都是一人独得了一首,唯独林黛玉和薛宝钗作为两位女主角却是二人合一。】
既然提到,主播也就一笔带过。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轻描淡写,却引出了李清照对《红楼梦》的更多好奇。
显然,夏语冰眼下是没工夫为她答疑解惑了:
【再结合着后面的两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更是印证了她们的结局。】
【家人们也知道,“停机德”指的是薛宝钗拥有乐羊子妻子停机劝夫的贤德。】
【而“咏絮才”指的自然就是林黛玉像谢道韫一样有着“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情才华。】
【奈何《红楼梦》的真正结局我们早已无从得知,如今所能见的,也仅仅是后人在原作基础之上所续写的众多版本。】
【除了我们最为熟知的高鄂版,还有一个争议很大的版本——癸酉版。】
【癸酉版成书共一百零八回,按年份被称为“癸酉本”,但也因其剧情发展过于离谱,所以许多人将其称为“鬼本”。】
主播一句三叹,引人入胜,就连弹幕都没人再发了。
【之所以要这么大费周章地介绍癸酉本,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解释。】
或许是接下来要说出的内容过于特立独行,她快速地缓了口气:
【林黛玉判词中的那句“堪怜咏絮才”,不仅仅是夸赞她才华横溢,甚至还有可能是在暗示她会像谢道韫一样,在后期提着四十米大刀,带领贾家的人抗击外敌。】
【yagudinfans:啊???】
【yagudinfans:这说的还是中文吗?】
震惊之余,当然也有人表现出了相当的好奇:
【蓝莓气泡水:该说不说,这样的结局我还挺好奇的2333】
不知是不是脑补出了“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场面,夏语冰莞尔一笑,倒是冲淡了直播间里外的几分荒唐气氛。
当然了,今天的直播间毕竟还是谢道韫的专场,主播显然也不准备将讨论的热点转变为《红楼梦》真假结局之谜,很快打住,没再继续往下延伸。
可随着直播间的家人们缓过神来,光幕上再度涌现出议论纷纷的弹幕,倒是让李清照瞧得格外眼热。
她倒是有心,想要加入其中,却不知那《红楼梦》到底是一本怎样的奇书。
竟然还能衍生出一门学问,这么多年后也让大家经久不衰地热议。
如果说是以诗词文章的方式留名,李清照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可要如主播所提到的这本《红楼梦》一样,仅仅凭借文章小说在后世扬名,乃至于发展成各说各有理的结局,这也太新鲜了!
李清照心思一动。
【言归正传,我们既然提到谢道韫的晚年过得充实而平静,那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作诗么!”
提起这个,李清照记性很好。
【幼年时期就能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扬名,可见谢道韫天生诗才。】
【那么,问题同样就要来了——】
不用多说,李清照也能明白过来:“既然说是长于诗文,为何传世作品却不多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了。
【刘孝在标注《世说新语言语》时,曾引《妇人集》说:谢道韫有文才,所著诗、赋、诔、讼传于世。】
【她有诗集两卷,但都已经亡佚。况且这些并非是到了后世才失传的,而是早在隋朝就已经残存不全了。】
这便是她们的处境,想到这里,李清照不由深深叹息。
莫说是她们,乱世流离,就是男诗人男词人的作品也难得保全,不过是落到女文人头上,更加厉害罢了!
【谢道韫一生仅存于世的只有两首诗,一首是《泰山吟》,另一首是《拟嵇中散咏松》。】
【历来人们多称赞她在《泰山吟》中的胸襟气度,只道“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的潇洒。】
【但主播却更想提一嘴《拟嵇中散咏松》的感慨:”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可惜谢道韫不能随心所欲,身为女子,她的命运只能随风飘摇。
或许在看似淡然恬静的背后,这才是她的肺腑之言吧?
分明是出自暮年老人的一句,却让李清照莫名多了不合时宜、偏偏又能感同身受的唏嘘。
【或许站在后人的视角来看谢道韫这一生,她的命运早在最初便已经被自己幼年时的谶语所验证。】
生出这样感慨的可不仅仅是李清照一个人: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一句无心的应景之诗,就此共同构成了谢道韫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意象。】
“白雪与柳絮。”
【要说像,它们当然是相像的。】说到这里,主播嘴角微微上扬:
【否则谢道韫也不会单独将柳絮拿出来和白雪做比了。】
【但要认真计较起来,白雪和柳絮分明又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
“絮起于柳梢,生于春野,因风而起。”
李清照一面喃喃低语,一面仰了头去看窗外。
这会儿正是暑热的时候,但她刚从春天走来,自然还能将春日景象记得一清二楚。
“不必零落成泥,不必随波追流。那股迸发的劲头,正像是少年人蓬勃的心气。”
没准儿彼时的谢道韫,心头也是存了这样一口气、一股劲的吧!
【可时光荏苒,年少时记忆中的漫天柳絮,终于落成了一场皑皑白雪。】
【白雪与柳絮,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它既不是发自柳梢、生于春日,生来就带着冬日的严寒与肃杀。】
【纵使因风而起,最终也逃不过与风同坠的结局。】
【或深埋于泥土,或碾落至污垢,像是垂垂老矣的人,哪怕心里还有口气,也不得不就此走向注定的消融。】
说着说着,又是令人叹惋的。
【就好比《世说新语》。】
【既大方选择让她青史留名,偏偏又用了最折辱谢道韫的一种笔法。】
【“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世说新语》李清照当然是读过的,只是她不知道,在夏语冰所处的那个时代,还另有一行小注,紧跟在末句之后:
谢安大哥谢无奕的女儿、左将军王凝之的妻子——谢道韫。
最初学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尚且年幼的夏语冰就觉得不对劲,可具体错在何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时至今日,她当然可以大大方方地在直播间里发问:
【所以,为什么哪怕是谢道韫这样一个有名有姓的才女,她的名字都只能出现在注释的最末呢?】
对此愤懑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并刀如水:之前在学这一篇的时候,看到最后这句话就觉得挺可笑的。】
【并刀如水:明明是谢道韫的故事,偏偏在介绍主角的时候,非得先提一嘴是谁谁谁的女儿、谁谁谁的妻子。】
【辰星之外:好像生来就是父亲、丈夫的附属品一样。】
【旒:笑死了,要是不这样写,我都不知道还有王凝之这号人呢!】
李清照扯了扯嘴角,她觉得讽刺,偏偏笑不出来。
她听得入神,正想抬手落下自己的见解,恍惚间听到外界忽然沸沸扬扬的声音又闹起来。
来不及多想,李清照下意识关上眼前的光幕,赶忙直起身,随手抽了本书出来,装作在用功的模样。
得亏自己眼疾手快,这头刚收拾好,外面的人就已经进来了,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书房里,女婢嬷嬷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娘子竟是躲到书房里来了,叫咱们好一通找!”
“小娘子爱读书是好事,可又不是要去考状元的,这样用功做什么?”
说着,一个年长些的嬷嬷就要伸出手来,想引李清照过去:“前头夫人已经在唤了,里里外外都寻不得,小娘子快随奴婢们往前头去吧!”
是了,今天正是李家开宴的大日子,母亲为了这件事情操劳了许久,她身为主人家更该在外头陪客才对。
但李清照总能找出自己的理由:“这不是还没到时候么!”
她看了眼日头:“客人们下午才来,哪有这么大早就要我去忙活的?”
嬷嬷恨铁不成钢:“哎呀,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今日这宴会是为了什么,小娘子如此聪慧的人儿,还能不明白么!”
体谅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嬷嬷没有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偏偏言语中还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不是?今天的这场宴会,名为“赏花”,实则更是李家夫妇为了小女儿的婚事而定下的一场相亲宴。
一提起这个,李清照更加头疼,满不高兴地撇撇嘴:“此事本就是父亲母亲的主意,真要我说,我可是头一个不肯答应的!”
话虽如此,可前头既然已经差了底下人来请,李清照到底不好推三阻四的。
何况自己还能躲在后面看了一会儿直播,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也没再多说什么,轻声抱怨了几句,还是跟着她们往前头去了。
家里开宴是大事,自己不想去是一回事,可如果要身为主人家当真不提前迎客、失礼于人前,那可就是事关教养的问题了。
孰轻孰重,李清照还是拎得清的。
等到了前头,见到自家母亲的时候,她便恭敬了许多。
王夫人显然知道自家女儿躲在后头的那些小动作,却装作不知,不忍过分苛责,只是提点她几句:“今日有不少来的人家大多都是相熟的,你往日都见过,也不必过分拘束了。”
李清照轻轻“嗳”了一声,直说自己心里有数。
一看这样子,王夫人也知道她这女儿主意大得很,多半就是面上应承一下,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不由气闷。
忍不住又提醒道:“你只晓得一味糊弄我,今日这宴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名头,想来你心里也是有数的。”
李家夫妻俩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家风开放,又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更是疼得如宝似珠,倒没有太多迂腐观念。
索性直接摊开告诉她:“既是为你相看,虽说绕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总该挑一个你看得过眼、真心喜欢的,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
王夫人苦口婆心地告诉女儿,李清照倒是不耐烦听下去,连连摆手:“父亲母亲的良苦用心我自然领会,如今年纪还小呢,女儿只想侍奉在长辈身边,嫁人的事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吧?”
“这叫什么话?”
斥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屋外有人前来通传:“夫人,侍郎府上的夫人来了。”
“侍郎夫人?”
冷不妨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客人,王夫人愣了愣。
但她毕竟是官家夫人,又是大家出身,很快便从自己的关系网中理出了这么一号人物,随即眉头一跳——
两家素无来往,平日里就算遇见了也不过是面子情,好端端的,赵侍郎的夫人怎么来了?
王夫人很清楚,自家丈夫的师从文忠公,和他赵家新旧两党之间即便谈不上是“水火不容”,但确实也是“毫无往来”。
她知道这层厉害,即便为了那点儿面子情往赵家送了帖子,可那本就是为了走个过场,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可谁能想到,人家接了帖之后,竟然还眼巴巴地真过来吃席了?
这下倒好,人已经找上了门,自己总不能再把他们赶出去吧?
王夫人也没了脾气,眼下的烦恼和忧愁不是冲着李清照,而是冲着赵家去了。
甭管心里头如何设想,客人既然已经来了,主人家就没有闭门不见的道理。
王夫人和李清照理了理衣裳,出了门去迎。
等到了门外,果然见到一个穿戴齐整的夫人已经等候在了门口,身边围着一群丫鬟婆子。
转过了脸来一见,王夫人定睛一瞧,不是赵侍郎家的夫人还是哪个?
她们私交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可有时宫中宴饮,同为诰命夫人,难免打过照面。
不知赵夫人这次突然登门拜访又是为了什么。
一想起两家立场,王夫人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心里已经有了防备,嘴上却还要笑意盈盈地问好:“侍郎夫人今日登门,可真是叫寒舍蓬荜生辉了!”
“哪里哪里。”赵夫人也很是客气:“自入了夏以来,这暑气是越发重了。”
“早就听闻员外郎府上这一方池塘里养的荷花最是清丽动人,这才舔着脸来开开眼界,饱一饱眼福。”
这番话算是不动声色地解释了她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看来不光是李家人,就连赵家人自己也清楚,他们今日来得唐突又莫名。
至于这样的理由或借口,究竟信与不信,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果不其然,王夫人只是笑了笑,一边客客气气地将人往花厅引着,一边推脱,显然并不会把这样的客套当做她真正的来意。
难不成……赵家是想借着今日的宴会借机打探什么朝政消息或是他李家的动向?
刚冒出这个念头,王夫人又听身旁的赵夫人东扯西扯后,冷不防来了一句:“这位便是贵府千金了吧?”
李清照正神游天外,半低着头,只做一个光会喘气的摆件,不曾想到好端端的话头竟然扯到了自己身上,实在是一桩“飞来横祸”。
王夫人心头一惊,也十分意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又将女儿向自己身后扯了扯,嘴里谦虚道:“小女不成器,让夫人见笑了。”
“夫人这话真是过分自谦。”赵夫人连忙摆手:“先前向我见礼时便能看出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真是个再齐全不过的好孩子了。”
说着,她口里又直道惋惜:“可叹我是个没有女儿缘的,家里都只得了几个皮猴。”
赵夫人打量着李清照的气度和模样,眼里满是止不住的欣赏和满意:“真真是羡慕员外郎和夫人,能得了这样一个聪慧大方的小娘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哪儿还察觉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深意?
感情这趟赵家人上门,不是为了打探李家的动向,而是为了打探他们家的女儿来了!
想通了这一层,王夫人更觉头痛。
赵李两家素无来往,因为党争的关系,彼此之间没有交恶都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赵家要是缺媳妇,满京城都是好姑娘,怎么千挑万选,竟然是相中了他们的女儿呢?
这倒不是王夫人觉得李清照有什么不妥。
恰恰相反,在做父母的眼里看来,自家的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配不得?
问题就出在赵家突然登门的态度实在热络得有些蹊跷了。
王夫人摸不清底细,只能打着马虎眼。
而这头,赵夫人顺带送上了见面礼。
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初次和小辈见面,顶多从手上身上褪个镯子、臂钏、玉簪什么的,总归不会差到哪里去,也妥当体面。
偏偏这赵夫人不走寻常路,她一出手,身后的女婢竟然是将已经备好的东西直接呈了上来。
可见是有备而来了。
想清楚这一层,再看一看赵夫人的无比欣赏的脸色,王夫人的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
第83章
【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而言,也只能从留下的只言片语、零星诗歌,和几件相关文物中遥想咏絮才女当年的风骨了。】
眼看再这么说下去,直播间的氛围又要落个伤感走向,主播干脆利落地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位主角身上:
【至于如何遥想,那可就有得说道了。】
镜头一转,一样颇为新奇的宝贝就这么呈现在观众们面前。
【如家人们所见,今天要为大家带来的宝贝就是这件“蚀花玻璃人物图挂屏”。】
名为“挂屏”,这件文物却不算大,屏幕上赫然留出许多空间。
文物看着雅致,听着也稀奇,既然提了一嘴,夏语冰又往下稍稍介绍几句:
【物如其名,“蚀花玻璃”又有“玻璃刻画”之名。】
【只看它的人物造型和清晰程度也能想见,出现的时代绝对算不上早。】
【作为一种玻璃装饰艺术,直到清朝末年才从国外传入。】
说起蚀花玻璃的构造与成型,那可就复杂专业多了,夏语冰也没想着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索性直接略过,反而将重点放在图案本身:
【玻璃花纹先蚀后刻,或用剔刀,或用针尖。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看到这一幅幅图案清晰、笔触细腻的作品。】
【噗噗噗噗噗汪:真是难为策展人了。】
忽然有弹幕发出真心实意的感慨:
【噗噗噗噗噗汪:一个个把这些文物给搜罗起来,一个个竟然还都不重样!】
谁说不是呢?
别说主播莞尔,直播间的家人们也纷纷留言附和。
【由于是从广州传入的,所以蚀花玻璃主要在岭南地区盛行,题材也以传统的山水花鸟、建筑园林为主。】
主播简明扼要:
【主要就是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嘛。】
【而这一件却不一样。】
她将镜头拉近,聚焦在挂屏的左侧上方:
【这件人物图挂屏难得选取了女性题材,无论是人物还是文字,都记录了东晋谢道韫“咏絮之才”的故事,内容基本延续了《世说新语》里的原文。】
欣赏着文物,主播轻声絮语:
【虽说后人始终没有忘记她的咏絮之才,可惜后人大多也只记得咏絮之才。】
提刀杀敌、传道授业、幔后辩经,这些经历鲜有人提及,难道是因为太过平淡了吗?还是因为并不出彩呢?
两者皆非。
面对反贼怒目而视,面对晚辈耐心指点,面对辩论侃侃而谈……
桩桩件件都足以让谢道韫继续大放光彩。
可她青年、中年、晚年的风姿依旧暗淡于尘埃之中。
那又是为什么呢?
【你姓张我也姓张:可能是因为后来的谢道韫不像个才女吧!】
【你姓张我也姓张:才女可以吟诗作对,可以悲春伤秋,怎么能提刀杀人呢?】
【毛果芸香碱:更有甚者,怎么能越过小叔子王献之、在辩论场上出尽风头呢?】
是啊,不柔顺、不贞静的才女,那还能叫才女么!
既然后人已经杀不住她的这股威风,那就想办法让更多的后来者渐渐淡忘了这“不才女”的一面吧。
说到底,他们还给谢道韫留了一桩“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美谈呢,这难道还不够宽宏大度吗?
至于当年那个才思敏捷的女童,长大后究竟甘不甘心只做一个面目模糊的“左将军王凝之妻”,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世说新语》中的那场皑皑白雪一直都在下着,至今未停。】
【每当我们读过一遍“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那场雪又要厚上一分。】
【或许在她生命中的很多年里,每回一到下雪的时候,谢道韫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咏絮的小姑娘。】
主播默默凝视着挂屏上的人物,久久不语。
这位有着林下风气的女中名士,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执刃杀敌的气魄而流芳,以为自己可以依仗“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的胸襟而留名。
但到头来,她最终仅仅因为年幼时的一句随口之言被记住。
穆如清风、怀抱天地?
那自然是很好的,偏偏不是女子该有的模样。
天真烂漫的谢道韫咏絮时,满心欢喜地以为世界尽在掌握,等自己长大后,也能如敬仰的叔父谢安那样指点江山。
奈何“天壤王郎”,使她不得不收起曾经的贪图。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白雪和柳絮,共同构成了谢道韫的命运底色。】
站在后人的视角进行回望,谢道韫这一生的命运早在最初就已经被她自己的谶语所验证。
从豪门世家出身的顶配开局,走到最后亲人凋敝的孑然一身。
其中的跌宕起伏不必多说,焉知在这看似落寞的晚年里,谢道韫没有与曾经咏絮的那个自己和解呢?
既然如此,作为外人的旁观者们,唏嘘或怜悯的话,还是暂且打住吧!
【这次的直播间里,我们共同走进了东晋才女谢道韫的一生。】
【在尽人皆知的大才女外表之下,或许谢道韫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轻松无忧。】
【从婚姻生活到家族亲人,都让人不禁为她而“同仇敌忾”。】
【一切的一切,正如谢道韫自己所言,或许都能归结于一句“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
夏语冰抿嘴,微微一笑:
【同样的一句,出现在第三篇章的尾声还真是相得益彰啊。】
【从卓文君到谢道韫,四位才女的人生多多少少都可以用这句诗来作结。】
【想必家人们都和主播一样,无比笃定着,抛开时代的限制与束缚,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能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换而言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她们还能占据一席之地,不是更能体现不同凡响吗?
主播点到即止,家人们心领神会。
【如果大家对更多更精彩的文物及其背后故事感兴趣,记得点个关注不迷路~】
【也欢迎更多有条件的朋友走进特展现场、亲眼见证文物宝贝。】
熟悉的结束语落下,夏语冰冲镜头摆摆手:
【风里雨里,《壁上鸣》在朝夕市博物馆等你!】
【3、2、1——】
【不上链接,我们下次见!】
直播结束,蚀花玻璃人物图挂屏倒很无比激动,不住地在夏语冰耳边呐喊:“下班下班!”
它之前就听别的文物说过,直播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结果摊上自己,不能说是大失所望,却也有点儿束手束脚,呆呆地杵在那儿提不起劲来。
终于轮到下播,才像是又活过来似的,兴冲冲地拉着旁边的文物吐槽。
被挂屏吵醒的漱玉词却嫌它“班味太重”,一扭头,找旁边的笔阵图解昨天没解完的字谜去了。
你来我往的热闹,听得夏语冰忍俊不禁。
今天是工作日,又处在不前不后的尴尬周三,参观的人流量不大。
愉快地结束一天工作,下班途中,夏语冰难得有闲心打开了直播APP的后台。
她已经在直播间里强调了好几回,不要送礼,本以为家人们会就此打住,没想到短短几天过去,这次点开后台,收到的打赏和上次相比竟然有增无减。
之前那开元通宝和洪武通宝的事还没琢磨明白呢,新来的这些更叫人眼花缭乱。
想到上回的礼物,她分出心思,特意多看了一眼。
毕竟【互动】界面除了【直播送礼】,还有个【账户粉丝】呢!
轻点两下,除了新增粉丝数量的提示之外,占据更多页面的还是来自粉丝的消息。
之前倒是也有不少粉丝发过私信,大多都是为了表达对直播间的喜爱和支持。
夏语冰都认真看过,并一一回复了感谢。
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在一堆撒花和星星眼的消息中,就显得某几条私信格外扎眼。
定睛一看,还都是熟人——
一个【大唐第一白月光】。
一个【老朱八八】。
不对吧?
没顾得上意外,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这两位都留过言,按理来说应该和之前直播送礼是同步进行的才对,自己怎么直到今天才看见呢?
她仔细想了想,今天不算是个特别的日子,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直播间的进度条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第三篇章刚刚结束,即将开启第四篇章。
或许就是因为第三篇章结束了吧!
夏语冰很快反应过来,就像自己之前收到两件奇怪打赏的时机,不正是在第二篇章结束之后才突然冒出来的吗?
难道说这就像游戏通关一样,需要不断升级打怪?
结束了一个篇章,才能解锁相应的关卡?
夏语冰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这个【今古通】虽然来得古怪,但她曾经搜索了解过,不过就是个小众点的软件,在历史爱好者们的眼中倒是名副其实的宝藏APP,备受好评。
何况自己使用的这段时间以来,也没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可自己能听到文物的心声,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惊悚了。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即便发生了或许会因此与古人直接对话的可能性,她的意外远大于惊悚。
甚至还有点儿“终于来了”的欣慰是怎么回事?
说的再多也不过是自己的凭空猜想,至于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历史人物,还需进一步确认。
显然,这次的留言互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夏语冰没有再继续漫无边际地空想下去,顺手点开了对话框。
【大唐第一白月光:主播,依你所见,吾儿如何?】
“吾儿?”
主播被这位热心观众的突如其来问得一愣。
对面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上来也不自报家门,她怎么知道“吾儿”是谁?
结合自己之前的推断,这个观众很有可能就是那对大唐第一夫妇其中之一。
至于皮下究竟是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夫妇俩那么多孩子,这说的又是哪一个?
何况夏语冰记得一清二楚,自己从头到尾可都没提到过太宗朝的什么事儿吧!
不对!
她恍然从记忆中翻出来一段。
那还是在直播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自己在介绍上官婉儿的途中,倒是顺便提过一嘴,说她曾是唐高宗李治的才人——
没准儿当时自己一时说上头了,顺口就发散了其他相关的话出去也未可知呢?
可那都是多少天前的直播了,难道早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关注起了自己这个直播间吗?
想到自己林林总总说了不少朝代,其中总有“口出狂言”的时候,不小心冒犯了帝王威严事小,牵连到无辜的人那可就是件大事了。
万一再出现个与直播间主角密切相关的人物,甚至是当事人……
这样一想,夏语冰的冷汗都要冒下来了。
但她也没有一味地将事情想得太糟。
毕竟在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里,前人种种,已成定局,无可转圜。
即便真叫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或许都能归平行时空。
何况——
夏语冰又想了想,既然同时能有这么多人给自己发私信,那就说明有太宗当政的朝代,就还有高宗当政的朝代,甚至还会有武皇当政的朝代。
数朝并存,互相独立,自己若是稍稍旁敲侧击几句应该也不过分吧?
只是究竟该如何旁敲侧击,这说话之道的分寸还有待仔细斟酌。
举棋不定的时候,夏语冰目光下移,顺势就看到了紧随其后的下一个对话框:
【老猪八八:小夏主播,你给朕说道说道——】
【老朱八八:咱那么大一个大明,好端端的,怎么就亡国了呢?】
【老朱八八:我瞧标儿很好,雄英也是个伶俐孩子,会不会是后人拖累?】
……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有几分不敢相信的猜测,现在一口一个“标儿”“雄英”,夏语冰已经有了十成把握。
好家伙,这都扎堆凑一块儿了?
亏得秦皇汉武还有个宋祖没来,否则这帝王五人组,硬是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太子!
这群“粉丝”的身份已经确定,可究竟该怎么回复……
夏语冰倒是犯了难。
一个开国君王,一个千古一帝,都是传奇人物,立下赫赫功绩的。
真要论起来,无论是朱明还是李唐,两朝的败落与他们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的。
如果换了朱瞻基,她还能就子女教育问题进行一番规劝。
要是李隆基在这,她也能对他的老年生活提出委婉建议。
即便二位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太子,可他们的继任者——朱棣与李治,似乎也与“昏庸”二字沾不上边。
夏语冰摇头,夏语冰叹气。
最终还是没忍住,实事求是地落下一行字: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
“您的太子殿下……走远了?”
第84章
“上官才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上官婉儿连忙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很快就认出来,来人正是天后陛下的心腹女官——库狄夫人。
错了,现在该尊称一声“库狄御正”才对。
她这话既然还没有说出口,自然也就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可上官婉儿依旧为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默默在心底自省一番。
可表面看来,她依旧是那副四平八稳的从容模样。
幸亏太平公主不在场,否则只从上官婉儿那稍稍上扬一分的眉眼,她便能一口断定,上官婉儿此刻的心情恐怕并没有表面上装出来的这样镇定。
至于这镇定之下,究竟是惶恐还是别的什么,熟悉她的太平公主又要摇摇头,洋洋自得地解释道——错啦!
这不是惶恐,而是喜悦。
没错,这是独属于上官婉儿的、只有在见了熟人之后才会露出的一点儿喜悦。
哪怕她先前还在为自己犯的这点儿不算过错的小失误而懊恼内疚,也不妨碍她在见到库狄夫人后的欣喜。
“御正。”
这错误既然在心里犯过了,等到开口的时候,上官婉儿可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她轻轻巧巧地福一福身:“奴婢刚拜见完天后陛下出来呢。”
“奴婢?”
库狄夫人掩口,顺势纠正道:“才人如今已经在天后陛下身边近侍,更是公主殿下的左膀右臂。早已不是从前掖庭里的罪奴,何必如此自谦?”
她承过上官婉儿的人情,就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抬一抬对方的身份。
何况这个年幼偏又格外聪颖的小姑娘,库狄夫人自个儿也很喜欢。
现在的上官婉儿已经是正五品的才人了,不说能在宫廷之内横行霸道,却早就不必再守着掖庭时的卑微谨慎。
可上官婉儿就是固执地坚持要口称“奴婢”,即便这一点被身边的人,尤其是太平公主纠正了许多回,她始终不曾更改。
武媚娘初次听闻还有些意外,纠正两次后,见她有意坚持,索性不再多说什么。
因为英明神武的天后陛下心知肚明,以上官婉儿的机敏,压根儿不存在顺口不顺口的事。
她坚守着这道底线,不肯轻易松口,多半是因为心里有别的主意,所以干脆随她去了。
和旁人都不相同,太平公主每遇上一回,就要锲而不舍地试图纠正一回。
上官婉儿听过便忘,下回见了,还是守着固有的习惯。
她之所以牢牢守着从前的自称,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因这“才人”的身份,就轻易忘了来时的路。
出身掖庭是不争的事实,她绝不能因天后或公主的赏识而得意忘形。
毕竟,祖父与父亲的下场可就近在眼前呢。
天威浩荡,谨记于心,她不敢忘,更不能忘。
库狄夫人的好意上官婉儿心领了,依旧不打算从善如流。
她选择直接绕过这个话题:“前头尚服局刚送了各地新供上来的料子,奴婢才将递到陛下面前过目。”
说着,又将手里捧着的一批料子往库狄夫人面前递了递。
“我瞧这一季的颜色倒是比从前鲜艳不少。”
库狄夫人大略扫了几眼,也没上手去摸。
能送到大明宫来的衣裳料子自然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她的关注点自然就落到了最直接、最扎眼的色彩上。
“如今是天后陛下执掌宫务,自然看中这些明快鲜艳的料子。”
身为皇后,执掌宫务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偏偏她要多提一嘴,特意点了出来,似强调而又不像。
上官婉儿会出这样显眼的纰漏吗?
库狄夫人摇摇头。
那就不是疏忽,而成了意有所指。
想起那位因风疾发作又缠绵病榻的皇帝陛下,库狄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是啊,宫里的娘子们正值花季年华,自然要穿得活泼喜庆些才好看。”
“只是——”
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这些微末小事,自由底下尚服局的人去操劳,怎么还麻烦咱们才人特意奔波一趟?”
上官婉儿颇通书画之意,虽说养在掖庭,自小也是得了母亲郑夫人的精心教养。因此,即便身为罪臣之后,学问见识着实不差。
这一点,当日与天后同去亲自考校过她的库狄夫人记忆犹新。
按理来说,上官婉儿这个才人最该做的事,就是跟在武媚娘身边侍奉笔墨才对。
得知她竟是为了选衣裳料子这样的小事而出动,难免叫她觉得意外了。
“但凡与陛下、与公主相关的,哪里还有小事?”
上官婉儿答得很是客气恭敬。
看来刚从天后宫里出来,她还歇不得,紧接着又要往太平公主那儿去了。
“说了半晌,竟都是在说奴婢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
上官婉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没有错过对方眉眼间的一缕轻愁:“倒是耽误了夫人的正事。”
“正事?”库狄夫人苦笑一声:“又不是什么军政机要,算什么正事。”
她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同上官婉儿透个底:“不过这事儿说来确实还有些难办。”
宫女年满出宫是旧俗,放人自行婚嫁也是定例。
偏偏“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大明宫早就变了天——
如今的天后陛下,才是帝国真正的掌权人呐。
且看她身边跟着的几位夫人,近来一个个都提拔成了有品阶的女官。
夫人们有本事,大家自然心服口服。
可谁知,就连上官婉儿这样的罪臣之后都能一步登天,她们难免就有了别的心思。
她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你不出宫?那我也不出宫!
一来二去的,她们竟以上官婉儿为榜样,恨不得摩拳擦掌、三五不时就往武媚娘面前凑。哪儿还舍得就此出宫、随意嫁了人去?
听库狄夫人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饶是一向灵变的上官婉儿也不由犯了难,默然无语。
“陛下近来还在发愁,总嫌人不够用呢。”上官婉儿压低了嗓音,絮絮地同库狄夫人透了个底儿。
掌权之后,头一个紧要的事就是安排好自己的人手。
不说雷厉风行的大变革,一些润物无声的小改动总是情理之中的。
“……理是这么个理……”
库狄夫人正为此事犯难,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我倒也有心为陛下留些人,可宫里各司各局皆有定数。”
大的一批年满放出宫去,紧接着还会有等着接班的一批顺势补上。
若是前头的人不肯走,后头的人又眼巴巴地等着填上缺,还有什么合适的由头能将这一大拨人安排得各得其所呢?
两人又谈了几句,一时间也没个思绪。
收住嘴后,还得是上官婉儿一锤定音:“御正很不必多虑,没准儿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暂且没有合适的时机。”
库狄夫人忙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打过照面,彼此间通过气,不再多说,又各忙各的去。
目送库狄夫人进殿之后,上官婉儿才叹了口气,抱着衣裳料子,转入隔壁宫室。
按照顺序,天后陛下挑完,就该太平公主来挑了。
一迈入宫里,上官婉儿只觉有说不出的安静。
她似乎是有一两日不曾踏足此地了,分明只有短短几日,竟然也会觉得和之前相比更多了许多说不出的变化。
极度的安静,或许得算是其中最显眼的一条。
上官婉儿几乎可以想象,要在以往,但凡离得近了些,她远远地就能听到太平公主嘀嘀咕咕的抱怨声。
或是谴责太傅为何要留下那么多的课业,又或是嚷嚷着想出去骑马……
总而言之,十回里有九回都是热闹的。
但这几日显然不同。
不说太平公主一下就对课业上了心,但她竟然也能耐得住性子,安安稳稳地坐上半晌。
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连天后陛下这个做母亲的见了都不住啧啧称奇,直夸上官婉儿伴读有功,甚至借着这个由头赏了她好几回。
上官婉儿连连推辞,倒不是出于自谦,而是她本人的确没在其中出过什么力。
准确来说,还得感谢太平公主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身边的人总是乐见其成的。
“殿下又在用功了?”
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书房,上官婉儿安然看了半晌,才瞅准她换纸的时机,悠悠开口。
“哎呀,你吓我一跳!”
太平公主手里正握笔,被这声猛然一吓,笔尖一抖,狼毫上的的墨汁不听使唤地滚落,径直晕开了纸上誊好的大字。
她一撇嘴,抱怨起来:“都怪婉儿害我分神,纸上的这些字全是白写了。”
“殿下金口玉言,既然这样说的话,婉儿自然得将功折罪才好。”
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相识相知,见她“动怒”并不惶恐。
反而不慌不忙地反问她:“那这一页字帖,就由婉儿来为殿下重新誊抄一遍,如何?”
她这话倒并非无的放矢。
上官婉儿年纪虽小,笔下写出来的字倒很是像模像样,就连武媚娘见了也是亲自夸过的。
于她而言,模仿太平公主那……略显潦草的字迹,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换做以前,能得了这样一个偷懒的机会,太平早就忙不迭要答应,可如今的太平公主到底是“今非昔比”了。
她不见烦恼,只是将手上的纸放到一边,重新取了一张来:“这本就是我的课业,何必要麻烦你呢?”
“何况——”
太平公主笑盈盈地开口:“今日的婉儿已是天后陛下身边的第一得力人。”
“太平不过小小一介公主,哪儿还敢劳烦上官才人的尊驾?”
她这话里话外分明都是抱怨,偏偏语气熟稔自然,又带着两人间独有的亲昵。
与其说是抱怨,倒更像是撒娇。
果不其然,上官婉儿曲下膝,刚要赔礼道歉,就见太平公主将笔一丢,赶忙迎了上来。
“婉儿,你可有好久没有来找我了!”
一面说着,她又一面亲手去扶。
“哪儿有很久?”
上官婉儿顺着这股力道起身,闻言哑然失笑。
“自是有的!”
太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不忘掰着手指头同她算账:“一、二……两日,那可是整整两日呢!”
“殿下这话不对。”
在她面前,上官婉儿也难得地较起了真:“昨日天后陛下用膳时,殿下不是才见过婉儿么?”
“那毕竟是在母后身边嘛,还有一大堆人围着呢,如何能算是见面了?”
太平公主回答得不假思索。
她挥挥手,示意身旁伺候的宫娥们都退了出去,方才展颜一笑:“你瞧,如现在这样四下无人,只有我们两个单独在一块儿说说话,这才叫见面呢。”
“殿下……”
太平公主这样的性子,反而叫一向能言善辩的上官婉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上官婉儿不说话了,太平公主倒是很有主人家的自觉,轻车熟路地拉着人家到椅子上坐下。
又捧了自己特意留在一边的小食:“你快尝尝,我特意叫她们多做的一份,好不好吃?”
“殿下。”
反应过来的上官婉儿却是哭笑不得:“奴婢此来,是有正经事要请殿下定夺的。”
“知道您上官大才人贵人事多。”
太平公主不由分说地选择用食物堵住她的嘴:“到我这儿来,忙里偷闲一会儿功夫还不成吗?”
“再忙——”
她的一双眼睛又滴溜溜地转开:“难不成,还能比我这个大唐公主还要忙?”
上官婉儿快速动嘴嚼了嚼,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没顾得上品味美食,已经尽职尽责地提醒起来:“尚服局送了各地新呈上来的料子,请您看着挑花样。”
“这些小事儿你拿主意就是了。”
听清缘由,太平公主很是无谓地摆了摆手:“各地送来的料子大差不差,无非是颜色、花纹与技艺上的分别嘛。”
轻描淡写地打发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她又邀功似的,将自己这两日苦读的成果摆到上官婉儿面前:
“婉儿你快瞧,这两天你不在我身边督促,该做的功课我可是一样不落呢!”
岂止是一样不落?
上官婉儿粗略翻过一圈,意外之余,更多欣慰。
公主殿下读过的书、写下的字远超诸位先生们布置的课业量,可见人后,她一定又格外花了不少心思。
想到这点,婉儿软了唇角,绽出一个笑容,语气郑重地夸赞:“殿下当真是辛苦了。”
没想到自己的一句寻常炫耀,竟然还能得到这意外之喜,太平公主立刻眉飞色舞起来。
顺杆而上,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婉儿,既然我表现得这样好,你说是不是该有奖?”
“那殿下又想要什么奖?”
密友谈话,上官婉儿暂且抛开那样多的拘束,轻轻一挑眉,将丑话说在前头:“奴婢不过小小才人,出手并不阔绰,费尽心思拿出来的东西,还不知道能不能博千金一笑呢。”
“岂有此理?”太平佯怒,柳眉倒竖:“你既想不出好东西,那便由本公主亲自要了来。”
不过眨眼,她又笑嘻嘻道:“就让你陪我看一会儿直播,如何?”
如何?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如何?
上官婉儿放下手里的衣裳料子,抬手见礼:“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既然如此,那就闲话休叙,直接开看呗!
【各位家人们早上好呀!欢迎来到《壁上鸣》的直播间。】
【我是高阶主播小夏同学!】
伴随着轻快的开场白,熟悉的人如约出现在了直播间里。
听清主播最后的那句自我介绍,太平与婉儿相视一笑。
从新手到进阶,再到如今的高阶,莫说是主播再逐渐升级,就连她们的心境与际遇,同之前相比,不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么?
上回直播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夏语冰干脆放在了今天开门见山:
【随着谢道韫故事的落幕,直播至此,也结束了第三篇章。】
“高后、和熹、解忧……”
太平扒拉着手指又数了起来:“……卫夫人、李清照、谢道韫。”
最终总结为一句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她们精彩纷呈的一生,被凝练在直播间的短短几十分钟里。十几位人物跨越数代,前后相距千年之久,可换做主播与观众看来,从头一天到今天,不过隔了不到一月的时间罢了。
纵使不知小公主又是为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感慨而悲春伤秋,上官婉儿依旧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试图通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稍稍给予几分宽慰之情。
【从朝堂上的政治家,到守卫家国的将军们,再到妙笔生花的大才女,《壁上鸣》直播间已经带着家人们一路领略过不同时代下不同女性的精彩人生。】
夏语冰愁眉不展:
【文治武功都有了,还剩了个第四篇章,主播又能说些什么呢?】
“当然有的说!”
倘若直播间果真乏善可陈了,自诩直播间“头号家人”的太平公主第一个不乐意听。
“小夏姐姐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后来的世界又是那样精彩纷呈,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说着说着,太平自个儿都冒出了几分憧憬和向往。
对此,上官婉儿虽一言不发,却深表赞同。
显然,主播之前的故作姿态,不过是烟雾而已,她清清嗓子,揭开了第四篇章的神秘面纱:
【但我相信,在和今天的这位见过面后,或许可以帮助家人们理清一点儿猜测的思路。】
【接下来的这位,结合她的人生经历,主播可以给出一个关键词提示——“乘风破浪”。】
对于本期直播的主角,夏语冰难得做足了前期铺垫:
【不过,如果要实事求是地说,咱们的这位主角还算不上是“乘风破浪的姐姐”。】
主播认真思考片刻:
【要说“乘风破浪的阿姨”,似乎也有些不顺口。】
【天容海色:听起来像是个长辈?】
热心观众在线出谋划策:
【天容海色:那就“乘风破浪的大姨”呢?姨有点儿小钱……】
夏语冰拍板决定:【那就这样吧——】
【乘风破浪的婆婆!】
……?
“上了年纪的婆婆,还能怎么乘风破浪?”太平公主迅速脑补了一下那场面,无论遇上怎样的挫折,总觉得都有“虐待老人”之嫌。
【家人们别担心。】
主播连忙澄清:【“乘风破浪”这四个字可不是抽象的夸赞。】
她将大拇指一竖,真心实意地敬佩:【人家婆婆虽然上了年纪,但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乘风破浪”啊!】
太平公主:……?
上官婉儿:听起来更担心了是怎么回事?
【超级加倍:大师,我悟了!】
【超级加倍:第四篇章该不会是运动专题吧?】
家人们兴致勃勃地提出猜想:
【超级加倍:比如这位婆婆其实是什么冲浪高手之类的……】
【七月柳:复议!没想到古代也有不少隐藏的极限运动达人呢OvO】
别说,家人们脑洞大开,就连主播自己都没想到呢=3=
夏语冰轻咳一声,努力将话题拽回正轨,给出了没那么抽象、更加直观的线索:
【但凡谈到我们的纺织史,乃至科技史,这位都是绝对无法回避的一位重要人物。】
“等等——”
太平公主觉出不对:“既言纺织,那与乘风破浪又有什么关联?”
总不能是在海上织布吧?
上官婉儿倒是有心为她解答,可即便自己近来如饥似渴地读了许多书,也不记得曾在书中看过这样一位传奇人物,便只能摇摇头,示意公主殿下爱莫能助。
【至于风浪究竟是怎么和纺织扯上关系的,我们稍后再看,先来说回纺织这件事。】
主播按下不表,又颇为风雅地引了一句诗来:
【有言道是“遍地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在古时候,人们身上穿的衣服,无外乎是由丝绸或麻布这些原料制成。】
【正如刚刚《蚕妇》所说,“丝”这种材质,那可是有钱人才能穿得起的金贵衣服。】
【至于普通老百姓,自然只能穿穿麻布葛布之类的普通衣裳。好不好看的还在其次,最起码耐脏结实嘛!】
这样的区分从古至今并不罕见,身为“贵族”中的一员,太平公主抿了抿唇。
可还不等她为此生出点儿别的什么心思,却眼尖地瞧见光幕上冒出的新鲜事物:
【据说明天有余:咦?那棉花呢?】
【据说明天有余:煮啵煮啵,我记得棉花传入中原的时间应该还不算晚吧?】
【这位家人提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刚开播不久,弹幕不算多,夏语冰同样是一眼就瞧见了这条。
在对这个疑问予以肯定之后,主播随即反问:
【是啊,棉花传入中国的时间非但不迟,甚至还可以说是“相当早”了,可为什么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进入我们的视野呢?】
“既然都说这棉花是个外来物,恐怕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上官婉儿一针见血。
【要说外来物传入中国的途径,家人们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出来,无外乎两种。】
【或是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北地区传进来。或是从东南亚,由两广和海南传入。】
十几期的直播看下来,主播口中的部分表达对她们而言已经不再陌生。
【但正因如此,长期以来,一直都只有生活在边疆地区的人们,尤其是少数民族才会广泛使用棉花。】
【换而言之,就是棉花太“非主流”了嘛!】
这种情形之下,中原地区少有种植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兰姝清幽:我倒觉得这只是第一层原因。】
【兰姝清幽:就像煮啵刚刚说的,没准儿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丝绸麻布,对于新来的棉花就懒得再费心思琢磨了。】
直播间里,又有家人理性分析。
太平公主不知被什么字眼所触动,倒是若有所思:“如此来看,习惯成自然实在是件很不好的事情。”
因为习惯使然,所以不假思索地接受,以至于对本可以尝试的新鲜事物都失了兴趣。
不过……那“棉花”既然有这么好,她岂不是也可以找来试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太平就忍不住兴致勃勃地与上官婉儿分享。
“殿下有这样的心意自然是很好的。”
婉儿点头肯定,接着又提醒一句:“只知棉花可用,却不知又该怎么用呢?”
可不,主播的解释接踵而至:
【除此之外,无论是棉花的种植技术还是实用技术,在当时相对而言都远远算不上成熟。】
“所以——”
太平公主有些怏怏不乐地托着腮:“是这种种缘由交织在一块儿,才导致了棉花传入以来,始终不曾真正传入中原?”
【可现在我们看到的棉花以及棉制品随处可见,当然是因为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宋朝之后,棉花逐渐传入中原,在江河流域广泛种植开来。】
“看来,又是那位了不得的婆婆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喽?”
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三言两语,太平公主又兴冲冲地提起了精神。
见公主殿下如此高兴,上官婉儿忍了忍,还是没将事实说出口。
既然是“宋朝之后”,无论如何,那位“婆婆”的年纪恐怕都要比她们小上个千八百岁的……
【没错,这位“关键女士”正是本期直播的主角!】
主播同样说得兴高采烈:
【仅仅有了棉花的传入,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相应的棉纺织配套技术也得跟上嘛。】
【千呼万唤之中,我们的主角——棉纺织专家黄道婆,闪亮登场!】
看着直播间里一水的“撒花”弹幕,太平公主不解其意,却还是无比配合地附和上了。
“难怪都说她是婆婆呢!”
她一边发着弹幕,一边恍然大悟般,扭头告诉婉儿:“人家名字里都带了一个「婆」字,辈分可不就上来了嘛。”
“……”上官婉儿沉默片刻。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名字的断法应该断成黄/道婆,而不是黄道/婆?
【黄道婆的生卒年份都无确切可考,但总体而言,生活在宋末元初总是相差无几的。】
将来交代清楚之后,主播“旧事重提”:【家人们恐怕还没有忘记,之前我们留下的那个小问题。】
【“风浪”究竟是怎么和“纺织”扯上关系的呢?】
她神秘一笑:
【这就和黄道婆生活的地方息息相关了。】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老上海人,黄道婆可没有功夫研究上海这座城市究竟City不City。】
【原因也很简单:家境贫苦嘛。】
【出生在松江乌泥泾的一个穷苦人家,据传在黄道婆十二三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大户人家当童养媳。】
“前言黄道婆出身穷苦,连正经的生卒年都不可考,这会儿又说童养媳的经历。”
太平公主的质疑当然不是冲着主播去的,她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原因:“这种说法莫不是后人牵强附会的?”
上官婉儿深以为然,但黄道婆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她倒还要更耐心一些:“既未曾发现什么确切证据,想来也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童养媳的日子并不好过,再加上黄道婆遇到的这一家子,可谓是“全员恶人”。】
主播唉声叹气,又往下道:
【伺候全家人的衣食住行还是最基本的,白天上山放牛干农活,晚上还要纺纱织布。】
【都说能吃苦的人,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黄道婆勤快又能干,忙完一家人的事情,还格外心灵手巧,尤其擅长纺织。】
【但即便她做得尽善尽美,也不妨碍婆家人动辄打骂。】
【终于——】
赶在正义心肠的太平公主动怒之前,黄道婆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至此,“纺织”与“风浪”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终于挂上了钩:
【从婆家逃出来之后,她一路逃到了黄浦江边。】
【天无绝人之路,赶在被追上前,黄道婆恰好遇上了一艘准备出海的船。】
【她顺理成章地搭着这条船、出了海。】
本以为主播要顺着往下,再说一说黄道婆在海上惊心动魄的遭遇和传奇故事,没想到直播间画风突变,转成了旅游频道: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黄道婆这一走,就走到了“天涯海角”。】
是的,彼时的海南岛,准确来说,还叫“崖州”呢。
【这里世世代代住着一群黎族人民。】
【如果家人们记性不错的话,应该没有忘了几百年前曾在这片土地上大放光彩的那位前辈。】
“冼英冼夫人!”
错过了直播,好在太平又通过回放补上了这一课。
【从此,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至于究竟是怎么转的,那还得从她的名字说起:
【黄、道、婆,乍一听这个名字,想必大家都有很多疑惑。】
“可不是嘛!”
太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怎么听都不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对于她的名字,历来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就和她的这段经历密切相关。】
【初来崖州,黄道婆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语言不通。】
【何况她又举目无亲,只能先找到崖州的一处道观,作为临时栖息地。】
【所以名字中的“道”字,一说是因这段机缘而来。】
【咖啡不加糖:我之前好像还听过一种说法。】
【咖啡不加糖:不是“黄/道婆”,而是“黄道/婆”。】
【咖啡不加糖:说她是个弃婴,从黄泥路上捡回来的,所以就这么叫了。】
相较于弹幕中的感慨或科普,太平却有些愤愤不平:“道婆的名头毕竟不好听,如果是路上捡来的,那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殿下。”
上官婉儿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些事不是古已有之么?您何必如此动怒呢?”
她的话不像疑问,更像是叹息。
母父的疼宠、高贵的出身,得天独厚的偏爱并没有让金枝玉叶长歪了性情。
太平公主骄傲却不跋扈,机灵不乏善良,甚至在许多时候,她的身上总保有一份令上官婉儿费解的天真与正义。
这点性格,她从不曾在两位陛下的身上见到过,更与这大明宫格格不入。
无论是天然留下的一点本性,还是天后苦心维持的结果,上官婉儿都无意纠正。
但这并不妨碍她适当地予以提醒。
“您也无需为此动怒,因为您是太平殿下。”
“婉儿,你的话我不明白。”
太平果然被她引去了注意力。
自己是公主殿下,所以呢?
这与她们所讨论的事情又有什么关联吗?
这一回,上官婉儿没有像往常那样,无比耐心地条分缕析,反而用力握了握公主的手:“婉儿不能时时刻刻侍奉在殿下身侧,有许多事,总得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说完,她便抽回手,也不去看太平脸上的神情,安安心心地接着听了下去。
【语言不通固然使得黄道婆和当地人的交流存在一定障碍,但同龄的黎族姑娘们都无比热情地接纳了这位新伙伴。】
【在她们的感染之下,黄道婆逐渐融入其中。】
【顺利成为海南岛的一份子后,她还发现,这里不但盛产棉花,纺织技术也非常先进。】
【宋末元初那会儿,棉花种植技术才从广东传到江南没多久。】
【是的没错,又是家人们熟悉的广东。】
想到昨天的玻璃挂屏,观众们会心一笑。
【但和并不精通棉花栽植与纺织技术的上海人相比,黎族人无疑更为擅长。】
【崖州以独特的黎锦闻名全国,黎族妇女更是早就用上了踏车来纺织棉花,这些都不是中原的简单工具、粗糙布匹能比的。】
“宋末元初……”
上官婉儿若有所思。
唐后有宋,她虽不知唐宋两朝能存在多久,可到了黄道婆的年代,至少又过去数百年。
想来棉花总不会是凭空而生,没准儿如今的边陲已经有人种上了棉花。若果真值得,岂不是能提前引来试上一试?
若能一试,就需要更多的人手,如此一来……
想到近来忧心的那个问题,上官婉儿若有所思。
【本就精通纺织的黄道婆当即表示:姐妹们,我太想进步了!】
【于是,她向黎族妇女求教,从种棉、摘棉,再到纺纱、织布,每一个环节都深度参与其中。】
【甚至到了后来,黄道婆已经不满足做一个学习者,她还立志要当一个研发人员,和姐妹们共同研究继续改进纺织技术。】
“可惜……”上官婉儿不禁叹了一声。
这样的人才,怎么偏偏生在百年之后呢!
她跟在天后身边,也知陛下正为了提拔可用人才而费心。
现在可好,大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怎能不痛心?
夏语冰没在这点上过多着墨,反而话锋一转:
【在海南岛生活了三十多年后,崖州俨然成了黄道婆的第二故乡。】
【或许上了年纪的人就会格外思念故土吧,她依旧对家乡念念不忘。】
【很快,转机就来了。】
“我想明白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夏语冰话音刚落,太平便拍案而起。
上官婉儿偏了偏头,望她一眼。
公主面上满是破解难题后的志得意满,到了这个时候,太平不急着向上官婉儿求证,又过了遍腹稿,才慢慢开口:“正如婉儿所言。”
“我是公主。”
万事开头难,有这第一句起了头,后面的话也就不是什么难事,自然能无比顺当地一气呵成。
“身为公主,享了天下供养,就该为万民做些什么。”
“即便如此,真要说去做些什么,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
太平语速不快,但已经拿定了主意,这点儿并不明显的停顿就完全可以视作胸有成竹后的气定神闲。
“即便是一月前的我,能想出来的也不过是捐些银钱去育幼堂、慈济堂。”
“可说到底,那些不过是杯水车薪。”
说到这里,她彻底转过身来,直视上官婉儿,目光炯炯:“世上永远都有缺银子的苦难人,济了东家,还有西家,哪能面面俱到呢?”
“所以我想做的,是叫这世上再少一些这样的人。”
“少一些像婆婆这样,被丢弃在黄泥路上的女童。”
“这话听来挺出息的,是不是?”
没等婉儿表态,太平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
第85章
或许是想到,“公主殿下”与“没出息”之间实在很难扯上关系,太平自己都不由莞尔:“你是不是在想,都已经是天潢贵胄了,怎么还这样小气?”
“干脆放了豪言,直接承诺,叫世上再没有这些困顿不好吗?”
上官婉儿听得认真,对太平公主的疑问并没有即时做出回应。
太平忽地叹了一口气,算不得沉重,甚至还有些不合时宜的轻快:
“可扪心自问,我——”
“做不到。”
“殿下又何必为此懊恼?”
上官婉儿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太平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自谦,才姗姗开口:“世上哪儿有一蹴而就的事呢?您能这样想,没有虚夸,不恰恰是深思熟虑、谨慎判断后给出的承诺么?”
她的话半点没有宽慰的意思,说是公事公办的评点倒还更贴切一些。
“但那是现在的我。”
太平公主又笑了,不知是为了上官婉儿中肯的评价,还是为了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对于这句近乎无奈的认输,她承认得无比坦率。
而同样坦率的,还有她昭彰的野心:“可等到来日,大权在握的时候,我却不信我做不到。”
两人先前相处时,只有到了私下无人的时候,太平公主才会似是而非地流露出自己尚且懵懂的渴望。
可像今天这样,不加掩饰地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还真是头一回。
察觉出这点微妙的变化,上官婉儿暗自挑眉,望向了这位依旧从容自若的公主殿下。
或许——
她转念一想,另一种可能后知后觉地浮现在脑海:
且不说太平公主上头还有几位兄长,即便是没有兄长,她的母后与父皇可都好端端地在高位上坐着呢!
无论如何,轮也轮不到这位过分年幼的小公主生出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偏偏这位帝女生来尊贵,从小所求无所不应,并不觉得这话有何忤逆之处。
权势而已,和金银珠宝没有不同。
而殿下既然能把这话无比直白坦率地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可见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心腹。
是太信任她,还是太不设防了呢?
不等上官婉儿细细梳理好心头乍然涌起的这点微妙情绪,仿佛憋闷许久似的,太平公主终于逮着机会,誓要将所有的话都赶在此时向上官婉儿倾诉干净。
“诚如小夏姐姐所言,「黄道婆」之名的由来究竟该信哪种解释,众说纷纭没个定数。”
她摇摇头:“可毕竟谁都不是当事人,自然不能知道。”
“因此,无论是哪种解释,似乎都有各自道理。”
这些话,太平早在听到直播的时候就已经有感而发,这会儿语速不快,却说得头头是道:“若仅仅从这几种说辞之中加以分辨,又能怎样呢?”
“唔……”
太平公主的这番话,还真将上官婉儿给问住了。
于她而言,关于黄道婆,最遗憾的莫过于此等人才生不逢时,未能亲自见一见,又不能引为天后所用。
至于她究竟姓甚名谁,相比之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公主的提问却是不能不答的。
上官婉儿没有让太平等候太久:“几厢比对,无非是为了选出更有道理的那一种说法。”
她四两拨千斤,竟是说了句乍一听很有道理、实则全无道理的废话。
话音刚落,不等太平说什么,上官婉儿自己反而想到什么,噗嗤一笑,与对方异口同声:
“即便采纳了一种说法又如何?”
“婉儿,你瞧——”
太平公主点了点手边高高摞起的书卷:“这些名家典籍,哪一本的作者你不知道?”
“但凡那黄道婆是个男儿,说是发明也好,说是革新也罢,总归是做出了这样一番了不起的功绩,无须后人费心,当时的人们早早地就该大肆宣扬一番了。”
说完这句,她又将手指收回,隔空虚虚指向直播间光幕:
“如此一来,等到后世的时候,无论是身为主播的小夏姐姐,还是守在直播间里的热心家人们,谁还需要费心费力地从这些全都未必准确的说辞中,勉强挑出更接近真相的那一条呢?”
姓名一事,上官婉儿先前并未仔细思考过,太平公主的连番提问下来,叫她也不由陷入沉默,埋头思索着。
“话已至此,依我来看,婆婆究竟是个弃婴还是位童养媳,都不重要。”
因为不大满意“黄道婆”这个难辨真假的名字,太平宁愿选择以“婆婆”相称,更显亲密。
“甚至就连那「黄」字,究竟是她本家姓氏,还是夫家为她冠上的,我看更是无足轻重,无需再辩。”
纵使太平公主成日里看着天真烂漫,一团孩子气,可或许要得益于继承自母父的本能,在有些时候往往比上官婉儿更能一针见血地看明白问题所在——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罢了。”
后人或追根溯源,或牵强附会,即便有这份刨根究底的心意,始终难以抵抗来自时代傲慢的轻视。
不,说是轻视还未必准确。
说是压根儿选择视而不见才更加妥帖。
没必要正视的女子,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琢磨真实姓名呢?
就连上官婉儿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这随口一句的感慨,不仅让太平公主明确了自己愈来愈盛的野心,更引出了这一大段远超预期的话。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了。
太平公主倒是神色如常,见上官婉儿一时无话,反倒扭头看她,笑意盈盈地打趣:“莫不是我这番话说得太多太密,竟叫一向耳清目明的婉儿你也被我说糊涂了?”
上官婉儿啼笑皆非。
明明自己还是与公主相仿的年纪,说起话来总透着与之不符的稳重:“婉儿只是在想,明明和殿下日/日相见,却总觉得殿下又与前几日大不一样了。”
“日/日相见又如何?”太平公主满不高兴地撇着嘴,又揪着这点刻意强调一番:“见了面却总说不上几句整话,既然如此,就不能算作日/日相见。”
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见果然唬住了上官婉儿,又不无得意地问向友人:“怎样?”
“今日叫我也做一回吴下阿蒙了。”
“殿下天资聪颖,哪里是昔日的江东吕蒙可比?”婉儿摇摇头,并不赞同。
心底存着自己的一股傲气与坚持不假,可真要上官婉儿奉承人的时候,她嘴里的好话同样信手拈来。
“糟糕!”
正显摆得起劲,太平公主忽然脸色一变:“只顾着同你说话,我竟忘了好好听一听那「转机」究竟是什么了!”
可惜这会儿正在直播,既然无法时光倒流,所以即便遗憾错过,却也只好暂且作罢。
不过,直播间里外的轻松氛围实在不难去猜,她们大概能知道,这转机至少是件好事儿。
否则主播又何必再刻意强调“苦尽甘来”这四个大字呢?
【如果只有黄道婆自个儿怀着思乡之情,以她一己之力,终究无法彻底下定这份决心。】
【好在这份姗姗来迟的“转机”,总算勉强弥补了黄道婆过往人生中的颠沛流离。】
【因为彼时的元朝政府新颁布了一道政令,要在江南地区设立木棉提举司,并点名要在这儿大量征收棉布。】
【按理来说,这本来是包邮区内部的事情,远在海南的黄道婆压根儿不用为此费心。】
当然,主播自己都说了,这是“按理来说”嘛!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黄道婆眼前一亮——】
【重返故里、回报家乡的大好机会近在眼前,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外有政策推动,内有思想之情,里外里凑到一起,黄道婆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崖州,告别了情同姐妹的黎族妇女,以相对高龄的年纪,就此踏上了返乡的旅程。】
“这……”
太平有些语塞。
无论事实如何,黄道婆年少时的经历摆在那儿,即便称不上恶劣,也远远不能说好。
她倒是不曾想过,在这样的情境下,婆婆还能对那个模糊不清的“故土”生出如此浓厚的羁绊或牵挂。
事实证明,抱有同样的疑惑并不只她一个。
【卡帕多西亚:不是,姐们你——】
【睡着呢,别吵:要不还得说呢,咱们大女人的胸襟就是不一样啊!】
虽然不理解,但家人们依旧送上了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真挚的祝福。
对此,主播倒是颇能理解:
【没准儿人在上了年纪之后,不管家乡的风土人情如何,难免就是会产生这种想要落叶归根、重归故土的复杂情感呢?】
这话倒也不是她空穴来风,另有诗文为证:
【王逢曾在《梧溪集》中记过这样一句:“道婆异流辈,不肯崖州老。”】
【当然,除却思乡,以黄道婆这样的胸襟与气度,更多的,或许还是希望可以尽己所能,为家乡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吧。】
【如果甘心守在海南岛上,安稳却平淡地过完这一生,她也就不是我们后人所知晓的那个“黄道婆”了。】
【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年近半百的黄道婆和来时一样,坐船离开了崖州,再次乘风破浪,出发北上,成为了“沪漂”一族。】
【回到上海之后,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就发现——】
【家乡的纺织技术,还一如三十年前一样落后,大为惊奇。】
这几句话分明平平无奇,没想到弹幕却忽然热闹起来:
【红芍易逝:啊啊啊啊谁来懂我一下!】
【红芍易逝:我这该死的笑点sos】
【红芍易逝:煮啵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什么叫“一如三十年前那样落后”?】
【司马撒娇和他的傲娇咸鱼:上海:落后?啊?我吗?】
【这可不是主播空穴来风的凭空构造啊!】
看到弹幕,夏语冰振振有词:【彼时的上海还顶着“乌泥泾”的名字,怎么看都太不city了嘛。】
为自己“辩解”一句之后,主播接着往下:
【黄道婆一路颠沛流离,可不是为了落叶归根的。】
【在她的心里,还怀揣着一个重要使命。】
言至于此,那使命究竟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技术落后点儿就落后点儿呗,那咋了?】
【黄道婆表示:这不正是我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吗?It'sshowtime!】
主播突然冒了一句她们没听懂的话,正发着愣呢,有弹幕已经飘过去,说出了两人的心声:
【噗噗噗噗噗汪:不是……咱婆婆出海溜达一圈,啥时候学了英文?】
【莫子梦i:懂了,一边学习纺织技术,一边学习别国语言是吧!】
暂且不提夏语冰的一句随口之言,就让上官婉儿重燃学习外语的兴趣,黄道婆本人正忙着一番大事业:
【于是,她就像崖州的那些热心妇女们一样,东奔西走,积极向上海的乡亲们传授来自黎族的先进纺织技术。】
【而我们的婆婆不仅毫不藏私,将自己从大师私教课上学到的所有技术大方地倾囊相授,还结合自己这么多年纺织生涯中的实践经验,发明出了一种新式织车。】
既然是新型织车,还得眼见为实才好。
夏语冰干脆将话停在这里,镜头一转,正对向身后的文物展示柜。
她也不急着为赶紧为大家解释介绍,反而让直播间的家人们能以这样直观的方式,更加仔细、全面地看到织车本身的架构。
上官婉儿眼前一亮,更是不肯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好在小夏姐姐贴心,预留出了足够充裕的时间,她将脸凑近,贴上光幕,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终于瞧清了传说中的“新式织车”。
瞧她如此认真,太平公主不禁莞尔。
只不过,这位公主殿下的关注点一如既往地清奇:
“别的功能暂且不提,单看大小,迄今为止出现的十几件文物里……”
她扒拉着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挨个儿回忆了一圈。
向来都很不错的记忆力帮助太平迅速做出了决断:“除去那件完整铺陈在咱们眼前的秦良玉凤衣,就得数这辆织车占的地方最大了。”
“这毕竟是辆织车嘛。”
上官婉儿随口应道,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上头,难得说了句货真价实的废话。
嘴角笑意还不曾消散,太平又想到什么,眼疾手快地抽了纸笔出来,往上官婉儿眼下一递:“喏——”
看着送到眼前的东西,上官婉儿有些意外,但她眨巴眨巴眼睛,很快反应过来,顺手接了过来。
脸上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有劳殿下。”
不必言谢,这就是她和太平之间最大的默契了。
趁着还能看到织机的时候,上官婉儿争分夺秒地动笔,力图描摹下它的全部样式。
一边描画,一边就能发现,这件文物和以往所见的还有所不同:
在展示织车的旁边,还另外支了根杆子,几方颜色各异、花纹不同的乌泥泾布挂在杆子上。似乎是拿来作为辅助展品,一并对外展示的。
【这些,就是由这辆黄道婆改制出的织机所产出的乌泥泾布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上官婉儿的好奇似的,夏语冰不去介绍最重要的织机,反倒率先说起了一旁的布匹。
【这些布匹的功用大同小异,一般多用于衣服布料。还有心灵手巧的,会用这些布做点编织包、小布包之类的。】
可惜这不是个乌泥泾布博物馆,所以并未将上述制品一一陈列出来。
主播不忘贴心指路:【感兴趣的家人们可以自行上网搜索一下,乌泥泾布做出来的小包图案别致、花纹精巧,和传统布包很不一样,也因此受到了不少年轻人的追捧。】
贵人自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可以上身,偏偏物以稀为贵,太平公主既然没见过传说中“乌泥泾布”,难免好奇得厉害。
她不能“上网”,就只好眼巴巴地盯着屏幕,试图通过那几匹布,在脑海中构画出主播口中那编织包、小布包的模样。
上官婉儿琢磨出了些门道,难得还能匀出心思来,看了公主一眼。
正赶上太平这望眼欲穿的眼神,哑然失笑,心头却不动声色地记下这笔。
等直播结束,她寻个空,私下里找小夏姐姐问一问那些布包的样式好了。
【这架三锭木棉脚踏纺车,正是黄道婆的得意之作。】
360度无死角的展示暂告一段落,直播还是要回归正轨的。
夏语冰旧事重提:
【家人们应该还记得,乌泥泾这个小镇的百姓大多以耕作为生,但奈何老天不给饭吃,这片土地实在贫瘠,所以百姓收成不好,生活也就难免拮据困顿。】
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重复这一段背景知识:
【因此,即便元朝在此地设立了提举司,当地人收集棉花的时候,依旧沿用了手剥棉籽的传统方式。】
“手剥棉籽?”
太平公主忽然想到什么,从对各类小包的渴望之中猛然回神。
“婉儿,如今大唐的百姓又是如何摘棉呢?”
要读的经典太多,要学的道理也不少,即便是将来要治国理政的皇兄们,恐怕也不会费心多问一问这些微末事情。
上官婉儿摇摇头,语气颇为可惜:“殿下难道忘了?”
“如今的大唐,尚未兴种棉花呢。”
即便如夏语冰所言,在部分边疆或偏远地方偶有人栽种,恐怕也跳不出手剥棉籽这样传统又繁琐的方式。
【可黄道婆的织布机却不同。】
织机织机,顾名思义,那便是为了解放双手而存在的机器。
【她首先改进了擀棉籽的方法,她在黎族踏车的基础上发明了“搅车”。】
【通过使用搅车这种工具,只需人们手摇或脚踏,就能快速地将棉籽从棉朵中挤出,和传统手剥的方式相比,提高了脱棉籽的效率。】
【脱籽的速度变快了,黄道婆也没闲着,又对现有的弹棉工艺进一步创新。】
【传统的小型弹弓在她的手下,变成了四尺长的大弹弓,用弹锤敲击绳弦,就能取代手工拨弦了。】
【如此一来,不仅弹出的棉花更蓬松,还减少了弹棉花所耗费的时间。】
【落籽、弹棉的效率都大大提升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纺线了。】
【摆在家人们面前的这辆木棉脚踏纺车,既然叫“三锭”,那是因为它能同时纺制三股线,又提高了纺纱的效率。】
别看夏语冰在直播里说得头头是道,这些功课她也是准备了好久才终于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正因这织机踏车在方方面面都极大地提升了效率,所以一经推出,很快就在松江地区流传开来,更是直接被后人称为“黄道婆纺车”。】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还远远不足以体现她的伟大之处:
【它同时还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纺织工具,问世时间比欧洲出现的同类型纺车早了整整几百年。】
【说到底,这些工具的创新都只是为了织布打下的基础而已。】
顾不上收获直播间里的赞美,黄道婆已经发展到了nextlevel:
【黄道婆自崖州而来,还融合了黎族织造技艺和黎族织布机的特点,总结出自己的一套纺织工艺流程:错纱、配色、综线、挈花。】
【先对棉纱进行着色,随后提花,从而织出丰富多彩的图案。】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织出的棉布既实用又美观。】
【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后,偏偏黄道婆不仅仅满足于此。】
织布机、乌泥泾布、纺织工艺……取得这些成就后,还能如何发展呢?
这恐怕是直播间内外所有人的心声了。
主播没有卖关子,很爽快地给出了回答:
【宋代诗人范成大曾提过一句:“熟黎”妇女“衣裙皆五色吉贝”。】
【可见,早在黄道婆出生前几百年,黎族妇女就能用棉花纺纱,再通过织机提花织布,这才有了“黎锦”“黎单”“黎幕”“花被”等织物作为海南棉纺织工艺的代表闻名天下。】
【回到家乡后,黄道婆在将崖州纺织技术发扬光大、推动松江棉纺织业快速发展的同时,更在这样的基础上改良创新,有了驰名天下的“乌泥泾被”。】
手工纺织早已经逐渐淡出了现代人的生活,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壁上鸣》展览才会腾出这么大的空间,不仅展示了织机织布,更附带了图文并茂的展板加以辅助说明。
【现在,后人盖棺定论的时候,总会说黄道婆带来的先进技术,推动了以松江地区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棉纺织业快速发展。】
【又或者说是,她对纺织业的发展、改革以及传播为我国元代的社会经济发展作出了贡献。】
【这些成就固然是事实——】
夏语冰的气口断在这里,太平公主已经了然:“可这些不过是官样话,谁还不会说了?”
所以,主播更想说的是:
【跳出宏大叙事之外,或许我们更该关注到的是一件小事。】
【在黄道婆的努力下,棉布逐渐普及,进一步改变了人们的穿衣习惯。】
什么算是小事?
衣食住行,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与百姓息息相关的事,则可大可小。
【可传统以来,大众所熟知的“富人穿丝、穷人穿麻”的习俗却因黄道婆而颠覆。】
丝绸或许依旧是王孙公子所独有的享受,可芸芸众生却不必再局限于葛布麻布这样粗糙的布料。
“既然有了柔软舒适的棉布,于普罗大众而言,也有了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全新选择。”
太平若有所思,忽地眼前一亮:“婉儿!”
她一声轻呼,不必再多说一句,上官婉儿倒是心有灵犀,已经思考起来:“虽然还不曾亲眼见过,但总能晓得那棉花棉布都是好东西。”
说着说着,她又一面沉吟道:“用之于民本就是件利民的好事,这还暂且不提。”
“从种植,到采摘,再到纺织……”即便不大清楚具体流程,上官婉儿默然盘算着,倒也大致不离。
步骤如此繁琐,想也知道,总该要废上不少人力。
既然如此,那天后陛下先前所烦恼的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不,哪怕谈不上迎刃而解,至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为天后陛下分忧了。
没费什么力气,上官婉儿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过于敏捷的才思甚至已经帮她筹措出合适的言辞。
当然,现在还没到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太平公主不清楚里头的内情,只是单纯为了这件好事而高兴,就听上官婉儿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她正疑惑着,才往那头看了一眼,刚要开口,又听夏语冰接着往下道:
【造福普罗大众不提,家人们再仔细想想,这棉花都由谁来种、由谁来摘?】
【采来的棉花,又由谁来纺纱、由谁来织布?】
“是妇人。”
太平喃喃自语:“凡此种种,都是妇人之力。”
男耕女织的观念传承了千百年,不说民间如此,就连大明宫里的尚服局也都是娘子们的天下。
“以小见大,原来如此。”
上官婉儿原先沉浸在用人一事的盘算里,听了直播间里的连番发问,忽然醒过神来。
太平公主的才智并不逊于她,这头上官婉儿茅塞顿开,自己也不甘落后,忙忙同小伙伴分享起了见解:“棉业遍地,纺织兴盛,既然处处都要妇人出力,那她们的日子就该好过不少了。”
不等上官婉儿应和,主播已经点头赞同:
【正因如此,黄道婆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还提升了妇女的社会地位。】
不再依附于父亲丈夫甚至儿子,她们凭借双手,同样可以为自己赚回一份体面。
产业发展固然值得称颂,可这样一份独特的功绩,也不该被隐于幕后。
不虚美,不隐恶。
百代以来,无数史学人将这句评价奉为圭臬,时时警醒自己。
专业课上,每当老师请她评价历史人物时,但凡遇上女性,夏语冰总是“只虚美,且隐恶”。
诚然,这种做法违背了史学人的精神,偏偏她总能说出一番“歪理”。
要夏语冰说来,班固老前辈的话固然有道理,却也只能听一半。
王侯将相已经得到了青史太多偏爱,增减几笔并无防,毁誉参半也无伤大雅。
可于女子不同。
她们的功绩原有十分,落到史书里只记了七分,后人再避重就轻之后,能剩下三分还是五分全凭运气。
相夫教子的贤良人可得五分,中规中矩的淑女可得三分,染指权势的野心家……
那还得了?倒扣五分!
“既然如此,也不能怪我「矫枉过正」嘛。”
主播一摊手,如是说道:“没准儿还能算是还原真相呢!”
第86章
矫枉过不过正什么的,可以稍后再议,但黄道婆的贡献却是板上钉钉、无从质疑的。
将镜头从展示的文物上挪开,夏语冰又对准自己,恢复成直播间往常的模样,将其后的故事娓娓道来。
【黄道婆生卒年份不详,可即便她的故事暂告一段落,她的成就与贡献依旧历久弥新。】
【数十年间,经由她所推广、改进的棉纺织工艺和棉纺织产品逐渐畅销全国。】
【原先技术落后的松江,更是一越成为棉纺织业中心,连带着周边长三角地区一并发展起来,经历几百年而不衰。】
【自此,才有了松郡棉布“衣被天下”的美誉。】
“衣被天下!”
朱元璋与马皇后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诧。
元时兴种棉花、爱织棉布是历来已久的传统了,他们并非不知。
只是没想到,后世竟给予了如此之高的评价。
“这倒叫人想起了另一句话。”
马皇后也不卖弄关子,笑盈盈地问朱元璋:“陛下且听,与前朝「苏湖熟,天下足」之语,可还有几分相似?”
朱明既承了“日月重开大宋天”的壮志,马皇后口中的“前朝”却是略过了元,径直追忆起两宋去了。
“的确如此。”
朱元璋同发妻心有灵犀,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夫妻俩还准备继续往下讨论,却捕捉到了另一句关键的话——
【等到了明清两代,松江府的棉布不仅畅销全国,更是跨海越洋,远销日本、英国等海外市场。】
【这儿的棉织品,以其精美绝伦的外观、坚韧耐用的质地而闻名。】
主播哑然失笑:
【看来继黄道婆之后,她的心血织造也免不了接着“乘风破浪”呀。】
“清?”
在家国大事上,朱元璋总是格外敏锐。
先前从直播间里,他只晓得大明亡于后金人之手。若明后有清,那这“清”,岂不就是后金人立国之名?
清明清明,好一个后金!
眼下小夏主播还在直播,任凭自己咬碎一口牙也无济于事。
朱元璋暗暗咽下这口气,耐心等待夏语冰下播再去问个仔细。
【无论是弃婴、还是童养媳,黄道婆的悲惨身世固然是那个动荡时代的缩影,但她依旧努力造福一方,最终得以衣被天下。】
【正因如此,从今往后再提起黄道婆,她不是那个只身漂泊的孤女,而是名副其实的“中国棉神”。】
【这样的评价主播说了可不算。】
似乎是提前预判了直播间家人们可能会出现的疑问,夏语冰抿嘴一笑:
【现如今,我们所看到的“黄母祠”,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棉神而立。】
“如此也好。”
太平公主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即便后人无从得知,在这个称谓之下,婆婆的真实姓名究竟是什么,但她的功名毕竟还是流芳百世了。”
见她故作姿态,上官婉儿不由笑道:“殿下何必愁眉苦脸的?”
“学了一身技艺,又能热心传授、叫家乡人受益,乃至福泽天下、以凡人之身得立祠堂。”
她以手托腮:“想必也是欣慰的吧。”
【桩桩件件细数下来,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级古代女科学家”,更是当之无愧了。】
说到这里,主播更加激动,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
【谁说这婆婆老啊,这婆婆可太棒了!】
甭管听没听过这个梗,此言一出,惹得直播间里里外外纷纷笑开。
在一片快活的笑声中,主播默默展开先前的地图,将黄道婆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地方圈画出来。
【各位请看,从松江到崖州,需要多久?】
“这题我会!”
长到现在,尚且年幼的太平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东都洛阳,可对着地图,她倒是能说得有模有样。
“那得看是走什么路。”
太平一面在光幕上比划着,一面兴致勃勃地同上官婉儿分析起来:“若是一开始就择了水路,打出海口一路南下是一种算法。”
“若是择了陆路……”
上官婉儿接过话头,走到公主身边:“取驿道南下,自广州出海便是另一种算法。”
“总之——”
太平公主一锤定音:“无论如何,费上一个月总是要的。”
“若是慢些……”她想了想,又细心补充道:“便是两三个月也在情理之中。”
“可后世科技必然更加发达,小夏姐姐想问的恐怕不止于此。”
恰如上官婉儿所言,夏语冰稍作停顿,留给观众们一定的思考空间之后,很快就继续阐述了下去:
【别说是在车马都很慢的古代,时至今日,上海到广州的距离,依旧远到高速铁路都无法直达,就连乘坐飞机也得花去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
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即便对后世科技之发达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任谁听到这样一个答案,都没法不为之意外。
哪怕她们并不清楚“小时”这个单位之下应当如何计时,但也能估算出大约是与“时辰”相似的,至多超不过半日光景。
“婉儿……”太平轻声呼唤同伴:“我真想去那个时代瞧一瞧啊。”
身为金枝玉叶,已经享尽锦衣珍馐,但由技术限制所带来的天堑沟壑,却无法凭借天下供养就能跨越。
那是百代人前赴后继所蹚出来的一条荆棘路,她深知不易,可既然亲眼目睹,又怎能无动于衷?
“殿下。”太平的触动上官婉儿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鼓励或安慰,而是径直走到了太平公主的对面。
就在眼前,上官婉儿缓缓低头,与她对视。
眼神坚定,丝毫不允许对方退让:“若这是您心之所向,则更当尽心竭力。”
她当然可以对公主殿下说些“会有机会的”、“您也可以”之类,不痛不痒的安慰,偏偏这一回,上官婉儿不愿。
【今古通】的出现本就是偶然,眼下她们看得兴致勃勃,乃至心生向往,然后呢?
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今古通】又会如它来时一样,去得悄无声息,更不可能指望这样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果真就能带着她们穿越古今,去见证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
纵使上官婉儿再如何喜欢《壁上鸣》直播间、再如何钦佩小夏姐姐,于她而言,这与书本无异。不过是自己增长见识、获取知识的新手段罢了。
公主殿下少年心性,看个新鲜无伤大雅,若是一味沉迷,那可不是件好事。
也绝非天后陛下将她送到太平公主身边的用意。
太平微微垂眸,似乎被上官婉儿的这番话触动。
房里的沉默刚要蔓延开来,无所谓,主播会出手——
秉承着“绝不让话落到地上”的宗旨,夏语冰再度开口:
【但上海与广州之间的距离还可以很近,近到一缕丝、一根线、一块布,就能将两地紧密相连。】
【无论是发明创造,还是文化交流,抑或是自身成长,婆婆不语,只是一味埋头织线。】
主播的话说得轻松,架不住家人们气氛烘托到位:
【蝉鸣后又初雪:或许对于古代人来说,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妇女根本入不了士大夫们的眼。】
【蝉鸣后又初雪:但正因如此,婆婆才能走出传统封建礼教的束缚和评价,走进每一个普通百姓的心里。】
【猪的鼻子有两个孔:忽然好感动啊www】
【猪的鼻子有两个孔:虽然黄道婆手里拿着的只是丝线,但就像是战士拿起了自己的武器一样充满勇气。】
【做最自由的崽: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纺织女工活跃,还要感谢婆婆呢~】
【做最自由的崽:所以家人们,拥有经济实力才是让人尊重的最大底气啊!】
弹幕议论纷纷,观点立场各不相同,主播一一看过,才做出总结:
【其实不单单是一个黄道婆,英雄叙事似乎向来都备受历史的偏爱,因为有名望、有地位、有大作为的人更值得被大书特书。】
【至于能工巧匠,那是要被看作“不务正业”的。】
【在被忽视的芸芸众生里,女性更是饱受轻视。】
【但如我们所见,那些不可为终究会可为,因为总有人愿意为了后来者开辟道路。】
【哪怕仅仅是凭借自己手中一针一线。】
【这才有了今日自由自在的我们。】
虽然从未谋面,但在夏语冰心里,黄道婆的形象应当是温柔而强大的,她长长地舒一口气,没有惆怅,没有感慨,话里话外只有坚定不移: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家人们可不要辜负前辈们的努力呀!】
【几百年过去了,民间依然传颂着这首歌谣,来表达对婆婆的喜爱与怀念。】
直播已近尾声,主播选择用一首可爱的童谣作结:
【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两只筒子两匹布。】
即便婆婆的名字再也不可考,甚至就连“黄”这个姓氏都未必准确,但歌谣代代传唱,后人始终会记得,在这片土地上,曾出现过这样一位勤劳勇敢有智慧的科学家,为纺织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婉儿。”
耐心听到这里,久久不语的太平公主骤然开口,叫住上官婉儿。
她仰头望向站立在自己眼前的少女,郑重承诺:“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小夏姐姐的世界再如何精彩,那也是她的。我虽羡慕,却并无贪图。”
或许是不习惯仰头看人这样的姿势,刚说了一句话,太平又忍不住转转脖子,才接着往下:“如你所言,要想实现那样的技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太平终究还是没忍住,站起身来,同上官婉儿视线平齐:“而我能做的,除了羡慕,就是让那一日早些、再早些到来。”
她不事生产,不懂里头的学问,那不要紧。正如前头所放豪言:待来日大权在握,自然能向匠人倾斜三分。
“只是,婉儿——”
撞见上官婉儿欣慰的眼神,太平轻轻勾唇,缓慢地笑了笑:“你在怕什么?”
不等上官婉儿开口,她步步逼近:“与其说是担心我玩物丧志,不如说是你担心的另有其它才对吧?”
一双凤眸渐次扫过眼前这张同样稚嫩的面庞,太平公主眼里意味深长,语气玩味:“你在害怕。”
分明是个问句,却被她说出了气定神闲的笃信。
“害怕什么?怕自己玩物丧志?不,你这样警醒,可不会。”
“怕我因此生出更多不该有的念头?”
太平依旧摇头:“你只担心我的念头不够多,才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那还会是什么?”
太平不紧不慢,仿佛故意将自己的真实揣测留到了最后一刻才肯宣之于口:“还是说……你怕自己见得太多?”
博闻广识本是好事,此时此地的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话还有后半句被太平故意隐去了。
像。真像啊。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关头,上官婉儿却走了神。
殿下年纪虽小,可这般模样,实在是像极了天后陛下。
太平是李家公主,更继承了武氏一脉相承的洞悉与野心。
她听见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在宣判往后余生的命运。
喜怒无常?不,那是上位者的特权。
即便是缺点,也得怪她不能揣摩上意。
上官婉儿以手触额,行了个大礼。
她与太平来日方长,所以这一次,就让自己小小地行使一下作为“朋友”的特权吧。
【那么——】
夏语冰话锋一转:【以黄道婆为始,我们正式开启了第四篇章的故事。】
【在这一篇章,她们的身份或许无法用简单的“政治家”、“将军”、“才女”等标签统一固定,那么就请家人们保持期待,继续锁定《壁上鸣》直播间,欣赏接下来的故事吧!】
【如果家人们对更多更精彩的文物及其背后故事感兴趣,记得点个关注不迷路~】
【也欢迎更多有条件的朋友走进特展现场、亲眼见证文物宝贝。】
【风里雨里,《壁上鸣》在朝夕市博物馆等你!】
【3、2、1——】
【不上链接,我们下次见!】
刚下直播,独属于文物的热闹立刻回荡在耳畔。
“婆婆!冷冷,布布!”
跟主播一样8G冲浪、活跃在流行一线的《漱玉词》张嘴吆喝刚刚下播的织机:“那空调的冷风直往我身上吹,我这纸张多脆弱呀!”
有它开头,余下的文物纷纷跟着打岔:“婆婆!冷冷,布布!”
织机笑呵呵地应了一圈,不过这会儿正赶上参展高峰期,它也是爱莫能助。
夏语冰正好听了一耳朵,顺路就溜达到《漱玉词》面前,往那文物展示柜前一杵,顺口介绍着,就将那冷风挡去了大半。
在感谢声中,主播深藏功与名。
好在周四不是参观高峰,过了中午那会儿人最多的时候,后面并不算太忙。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夏语冰顺手打开了【今古通】后台。
隔了几天再点开,后台页面依旧没什么变化,最显眼的还得是【互动】界面上那个小红点。
身为“强迫症”,不把小红点给消灭了实在名不副实。点进去看了眼,夏语冰一乐——
新消息来源:【账户粉丝】。
除了新增粉丝的惯例通知以外,之前那几个找上自己的朋友们还在不死心地追问。
他们的问题还没处理完,又有新的疑问接踵而至。
夏语冰深吸一口气。
经过这两天的沉淀,她已经逐渐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了。
但一想到聊天框的另一边很有可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帝王,小夏同学难免还是有点儿激动。
【大唐第一白月光:主播,依你所见,吾儿如何?】
手指点上键盘,夏语冰瞬间冷静了不少。
根据之前的分析,这位很有可能是唐太宗李世民陛下。
那么问题来了——这里的“吾儿”,究竟指的是太子李承乾,还是晋王李治呢?
夏语冰迅速回顾了一下往期直播,与大唐相关的人物……似乎还真不少。
远的不提,刚开篇那会儿,一个上官婉儿就牵带出武则天、韦皇后、太平公主等一众奇女子,也够这位吓好几跳了。
那没准儿,太宗陛下只是在泛泛而论呢?
闪过这个念头,夏语冰豁然开朗。
处理完第一条消息,她接着往下看,来自洪武大帝的怒火振聋发聩:
【老朱八八:小夏主播,你给朕说道说道——】
【老朱八八:咱那么大一个大明,好端端的,怎么就亡国了呢?】
【老朱八八:我瞧标儿很好,雄英也是个伶俐孩子,会不会是后人拖累?】
再一眨眼,咦——
【老朱八八:那清朝,可是后金人建的王朝?】
这是叫自己赶上对方在线的时候了?
夏语冰看了眼时间,确定是刚刚接收到的无疑。
相较于前一位的心思莫测,这位显然直白不少,自然也就更好回答。
没费什么功夫,夏语冰很快将一份《老朱家继承人可持续发展报告及后金生活习惯一百问》发了过去。
将聊天列表清理一遍,正当她准备退出后台,新的消息再度弹出。
“这位是……?”
顶着【始皇帝】的ID,让本来以为是某位狂热粉丝的夏语冰忽然迟疑了片刻。
唐宗洪武都来了,出现一位秦始皇大约也是合情且合理的……吧?
得,那千古一帝究竟要问些什么呢?
【始皇帝:小夏主播,朕有一问。】
【始皇帝:秦二世而亡,何解?】
二世而亡,自然是指秦朝一扫六合却又潦草收场。
这句话并不复杂,嬴政没道理不懂。
一句“何解”,难道是想向她问明白前因后果,好要个解决措施?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夏语冰稍加思考,下意识地开始罗列秦朝二世而亡的种种原因。
条分缕析,才好对症下药嘛。
没等自己列出个一二三来,新的消息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始皇帝:敢问普天之下、九州之内,可还有哪朝哪代似我大秦这般?】
何为“似我大秦这般”?
要说奋六世之余烈,终得一统,千里同风的传承,这确实前无古人。
可要说半道折戟沉沙,得了个潦草收场,那还真算不上是后无来者。
夏语冰忍俊不禁,忽然起了调笑心思。
能和千古一帝面对面,谁要讨论这些老掉牙的文章,当然得来点儿新鲜的了!
手指轻点,几行文字迅速发送出去——
【小夏同学:有的陛下,有的。】
【小夏同学:像您这样强势的皇帝,我们历史上一共有九位。】
嬴政皱眉不虞:还有足足八位能与朕比肩?
刚要一探究竟,主播的解释却让他如鲠在喉——
【小夏同学:都是华夏online版本最费太子的皇帝。】
【小夏同学:遇上一到两个,太子的这辈子都有啦~】
第87章
【林下客:煮啵煮啵,我有一个朋友——】
【林下客:她丈夫总是做出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怎么办?】
【林下客:就好比昨日……】
谢道韫习惯性地打开【今古通】,向主播分享起了王凝之的种种奇葩行径。
说来惭愧,自从解锁了【发送私聊】的新功能之后,谢道韫本以为自己会借助平台,同小夏主播好好谈古说今。
谁承想,正事还没干几件,家长里短的倒是说了不少。
刚点开【今古通】,就看到消息提示跳个不停,夏语冰正疑惑着呢,看清对面ID就是一乐。
这位【林下客】她很有印象。
顶着个文绉绉的昵称,确实也同自己交流过许多历史和文学领域的话题。尤其是对于这位博闻广识的网友来说,各种典故轶事都能信手拈来。
至于她对近古十分陌生,反而对上古、尤其是中古的故事如数家珍,倒被夏语冰贴心地理解成“学霸偏科”的常规操作了。
当然,最令夏语冰印象深刻的,还要数【林下客】对自己丈夫——哦不,“她朋友”丈夫的吐槽。
哪怕话里话外都是“我有一个朋友”,但明眼人谁不知道,她就是在吐槽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呢?
虽然是吐槽,偏偏她说话幽默风趣,即便是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也只让人觉得忍俊不禁,并不会对这些家长里短生出什么厌烦。
何况【林下客】从不叫自己做判官,所以夏语冰每次都听得津津乐道,全当看了场文字版的脱口秀。
不过今天,她盯着【林下客】的ID灵光一闪。
【小夏同学:要不然——】
谢道韫眼睁睁地看着对面提出了个真心实意的建议:
【小夏同学:你考虑考虑改个名儿?】
夏语冰越想越觉得可行:
【小夏同学:新ID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丈夫吐槽bot”,如何?】
“丈夫吐槽bot?”
谢道韫将这个新名字消化了一番,不大理解最后那几个孤零零的字母所谓何意。
不过眼下,她有更关心的问题想要咨询主播,所以选择将这个问题暂且搁置。
【林下客:煮啵煮啵,我还有个妹妹,和丈夫原本也算举案齐眉,两家更是知根知底的世交。】
何况还是嫡亲的表姐弟呢!谢道韫默默补上一句,又接着和夏语冰说道:
【林下客:夫妻感情一向融洽和睦,只是眼下出了桩意外事,恐怕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咦?夏语冰照例在展馆内转过一圈,回来看见这条消息,忍不住笑了。
她这是从《脱口秀小会》跳台到《婚姻保卫战》来了?
瓜都送到自己面前了,哪有不吃的道理?夏语冰的疑问接踵而至——
【小夏同学:既然是“意外”,那又是什么意外呢?】
说是“意外”,但天灾可算意外,人祸也能算作意外。
从林下客的态度来看,恐怕更像是后者。
果然不出所料——
【林下客:我那妹妹运气不好,婚后没两年就家道中落了。】
谢道韫委婉地避开了王氏族人趋炎附势的本质,但夏语冰已经旁观者清,紧接着又问:
【小夏同学:你那妹夫也是个成年人了,敢不敢脱离父母、自立门户呢?】
【小夏同学:如果还得听父母的话,这就没得说了,快离了吧。】
“生于斯,长于斯,想要摆脱宗族,谈何容易?”谢道韫摇摇头,没放弃另一种可能的假设:
【林下客:那如果不用听父母的呢?】
夏语冰一挑眉,消息回得更快:
【小夏同学:既然都不用听长辈的了,还会因为妻子家道中落三心二意、冒出别的想法,这不更应该跑得远远的吗?】
这种事情只能快刀斩乱麻,夏语冰语重心长地提醒她:
【小夏同学:说到底,遇上这种情况,我们网友一般都是劝分的。】
要不怎么说是“旁观者清”呢?生怕这位网友还想再纠结挣扎一番,说出什么“他超爱”之类的话,主播又下了一剂猛药:
【小夏同学:再说了,强行留着又是为什么呢?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谢道韫反驳的话还没出口,才后知后觉,王献之不是比郗道茂还要小上两岁的么?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夏语冰没再多说什么:
【小夏同学:我要先上播了,晚点儿再聊。】
【小夏同学:大事上可不能糊涂,一定要想清楚啊!】
没等谢道韫反应过来,夏语冰已经迅速切换到直播页面,一秒进入主播状态。
以往点开直播间的时候,作为观众,谢道韫看到的都是主播准备就绪的状态。这还是她头一回瞧见夏语冰上播前的手忙脚乱,难免觉得有些新奇。
伴随着【您关注的主播开播啦!】的消息提示,谢道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直播间里的第一位观众。
【各位家人们早上好!欢迎来到《壁上鸣》的直播间。】
【我是高阶主播小夏同学!】
脱离“新手村”已久,夏语冰倒是毫不谦虚。
按照惯例打过招呼,主播话锋一转,问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大家读过《水浒传》吗?】
“《水浒传》?”这本在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著对于谢道韫来说还是太过陌生。
【相信对于直播间的家人们来说,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四大名著嘛,谁还没读过呢?】
世上名著何其多,别说是叫博览群书的后人评出四本,哪怕换了她自个儿,要想选定毋庸置疑的四大都无从下手。
这样一说,还真叫谢道韫有些好奇了。
【林中客:难道今日要介绍的主角,是其中的作者或原型吗?】
她是这样想的,也就直接这样问了。
【非也。】
刚开直播,观众数量不算多,夏语冰一眼就瞧见这条弹幕,摇了摇头。
她不急着揭晓谜底,却晃晃悠悠地接着往下说:
【《水浒传》人物众多,但在读过之后,大家总能记得一些。】
【哪怕是一笔带过的小人物,也总会让人印象深刻。】
【比如这位。】
【王婆。】
似乎是提前预料到了观众们可能会有的疑惑,夏语冰解释道:
【在我们的印象里,王婆绝对是个负面人物。】
【那么问题来了——】
主播言辞犀利:【就说人物本身,王婆自己开了家茶坊,要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甚至还称得上是一位“职业女性”,那为什么最终却被塑造成了一个“坏人”的形象呢?】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很少有人会特意思考,一时间还真将直播间观众给问住了。
【月光落在左手上:弱弱地问一句——】
很快有弹幕展开联想:
【月光落在左手上:咱也不知道王婆到底姓甚名谁,会不会和“三姑六婆”的偏见有关?】
捕捉到关键词,谢道韫迅速竖起耳朵。
即便没听过这个说法,但并不妨碍她从字里行间展开推断。
三姑里头总该包含尼姑与道姑,至于六婆么……
牙婆?媒婆?稳婆?
【这位家人一下就抓住了事物的本质!】
夏语冰鼓鼓掌,又顺口为谢道韫完善了猜测:【三姑是尼姑、道姑和卦姑。六婆,则是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和稳婆的统称。】
【王婆之所以会是个负面形象,其实也体现了长久以来社会上的一种刻板印象——】
【甭管是三姑还是六婆,都不是好人!】
【好好的良家妇女,就是被这些人带坏的。】
“无稽之谈。”谢道韫轻嗤一声,与主播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些妇女到底是不是好人可以稍后再议,但家人们请看,她们的共同特点是什么?】
【好想好想谈恋爱:是职业女性!】
见有观众抢答,夏语冰很是欣慰:【没错,无论自己的工作到底体面还是不体面,她们都有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
如果要就“为什么职业女性反而受到贬低”这个话题延伸下去,那一时半会儿可就刹不住了。
夏语冰没有忘记直播间的主题,选择暂且搁置。
【而今天,我们就将一起走进“三姑六婆”中的一位。】
“尼姑与道姑,都是道观寺庙里的……”
根据热心弹幕的科普,谢道韫已经迅速推断起来:“卦姑么,则是专门给人占卜算卦的。”
“至于牙婆、媒婆、师婆这些呢……不是牵桥搭线,就是画符念咒,再不然就是以接生为业的产婆,恐怕都不易为世俗所接受,更别谈做出什么功绩了。”
这样一通排除下来,可选的范围并不多,谢道韫很快就有了眉目。
果然,她又主播与心有灵犀。
【没错,我们要介绍的正是一位“医婆”——】
【谈允贤。】
听到是“医婆”,竖了只耳朵听故事的郗道茂瞬间眼前一亮。
她一直对医术颇感兴趣,却也清楚,再如何感兴趣,这最终只会是陷于内宅的自娱自乐罢了。
但这并不妨碍郗道茂依旧抱有极大的热情。
【谈允贤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
不用费什么力气,夏语冰三言两语就能将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往上数三代,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无锡的名医。】
【噗噗噗噗噗汪:煮啵煮啵!】
很快有家人提出和郗道茂相同的困惑
【噗噗噗噗噗汪:都说是“往上数三代”了,那她爸呢?】
【原因也很简单嘛。】
主播一摊手:【到了谈允贤父亲这一辈,他转身向山里走去,选择从政,当了个小官。】
“士农工商,甭管官职高低,总归是比行医体面几分。”
郗道茂看得分明,手上动作不停。
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王家,自然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
何况王献之炙足至今已有几日,族中虽没见什么动静,要郗道茂来看,未必不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尽管谈允贤的父亲半道儿上选择弃医从政,但毕竟在这样一个医学氛围浓厚的家庭背景里长大,谈允贤自小就表现出了对学医的兴趣。】
【祖父和曾祖父的影响毋庸置疑,但主播还想提醒家人们,别忘了另一个重要原因。】
“先前我提过的嫁妆单子,理出来没有?”
郗道茂唤过贴身侍婢,这是跟着她从郗氏一道进王家的人。
高平郗家如今是没落了,可前两年却很是得意过一阵,当年也是陪嫁了不少好东西进门的。
否则,当年也不能叫“琳琅满目”的王家子侄任凭姑母挑选。
可惜,那东床坦腹得来的好女婿,或许也难逃齐大非偶之嫌。
脑海中转过这些思量,半晌儿不见侍女回话,郗道茂起了疑。
就见她支支吾吾,像是有难言之隐。
“单子丢了?还是物件不齐?”
能牵扯上的原因无外乎这两种,偏偏所言皆非。
“单子自然看顾得好好的,物件也都在库里。”侍婢唯唯一会儿,终于吐了实情:“只是……现下恐怕要不回来呢。”
【这个“重要原因”正是谈允贤的祖母茹氏。】
【“茹”这个姓氏不算常见,后人也基于此做出合理推断:谈允贤的祖母,恐怕也是当地的医学世家出身。】
【背景都已经铺垫好了,谈允贤本人也很争气。】
【她不仅从小就表现出了对学医的兴趣,天赋点更是拉满。】
【甚至有天赋到让祖父祖母觉得,如果谈允贤不学医实在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所以,他们带着小谈允贤读的都是医书。】
【医书归医书,那些还都不是传统医书。】
主播煞有介事道:【定睛一看,什么《难经》《脉述》……简而言之,都是进阶版的医用教科书。】
“再简而言之,这些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女郎该读的书嘛。”
谢道韫一针见血。
【据说明天有余:别的不说,封建时代能遇到这样的长辈,真的是很幸运了。】
【南朝楼台:可不是嘛!千百年以来,还有更多的女性甚至没有权利读书,都不认识几个字。】
正经科普了没几句,夏语冰又忍不住开始插科打诨。
【在这一家“医学细菌”的熏陶下——】
郗道茂打起精神,以为要听到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听夏语冰话锋转了又转:
【谈允贤很快长大成人,接着结婚生子。】
【莫子梦i:?煮啵我BGM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听这?】
郗道茂默默复议。
【这不还没到重点嘛!】
夏语冰不慌不忙地解释:【在结婚生子之后呢,孩子成了谈允贤最好的“实验对象”。】
【每当孩子生病的时候,她不去请大夫,而是自己结合所学加以诊断。】
【如果遇到什么疑难杂症呢,就拉上祖母一起探讨。】
如果说这些都是在为她走上医学之路做铺垫的话,真正的转机很快就来了:
【在祖母去世之后,老太太将把自己所有的藏书都送给了她这个非常喜爱也非常器重的孙女。】
【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们的故事终于要开始走向玄幻了——】
“不是……”饶是谢道韫自诩才思敏捷都觉得有些跟不上思路。
学医不该是件最讲道理的事儿么?怎么还玄幻起来了?
得,那就洗耳恭听呗——
【在祖母去世后不久,谈允贤得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夏语冰自问自答:
【她的家人纷纷决定放弃治疗,跳过中间一系列复杂的流程,直接就准备开始张罗后事了。】
配合着故事走向,主播压低语调,烘托出了十足的神秘气氛:
【然而,就在她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候,谈允贤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祖母。】
【祖母托梦,不是为了邀请她陪自己一起“下去看看”,而是为了宽慰这个小孙女。】
【这个病啊,奶奶给你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就在我给你留的那堆书里头,某一卷某一页,正好记录了这个病的症状,你去对症下药,保管药到病除。】
“如果仅仅是这个程度而已……”
谢道韫不禁思索:“那顶多也只能算是来自祖母的庇佑嘛。”
所以问题来了——
这玄幻色彩究竟在哪里呢?
【对啊,这故事玄幻在哪儿?】
没想着故作玄虚、吊着家人们的好奇心,夏语冰很快揭晓谜底。
【因为老祖母不仅提醒谈允贤要对症下药,还顺手掐指一算:小谈啊,奶奶一看就知道,你这辈子能活到七十三!】
【咖啡不加糖:?】
提前百科过结局的家人愤而反驳:
【咖啡不加糖:那祖母这算的还不准呢,人谈允贤明明活了九十多!】
【据说明天有余:懂了!】
【据说明天有余:这把纯纯是谈姐自个儿活超了~】
第88章
“……还能活超了?”
从主播到家人,谢道韫被直播间上上下下唬得一愣一愣的。
趁着大家伙儿脑袋转不过来的时候,主播乘胜追击:【小故事大思考!】
夏语冰兴致盎然地抛出一个问题:
【家人们觉得这个故事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短暂的沉默过后,直播间再度活跃起来。
【漫雪沙沙:要说是假的也不全对。】
【漫雪沙沙:毕竟我看这个故事可是书里记载的,她总没必要在自己的书里弄虚作假吧?】
这是认真考据党。
【梦氿:可要说是真的……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梦氿:说到底还是要多亏谈允贤自己读书够多,才能灵光一现,在紧急关头想起来对症下药。】
这是合理怀疑党。
【林下客:我倒觉得没什么好争辩的。】
看弹幕聊得热火朝天,谢道韫动动手指,忍不住也跟着参与进了讨论之中。
【林下客:或许这就是谈允贤为了能名正言顺行医,才假借玄之又玄的“故人之说”,趁机打出来的旗号吧?】
这是一锤定音党。
若按主播所言,女子想要以真才实学立足本就为千夫所指,妄图行医更是难上加难。
谈允贤因此假托祖母入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甭管是真是假——】
夏语冰毕竟不能穿越时空,找谈允贤当面问个明白,所以并不纠结,更没想在直播间里归纳出一个标准答案。
【经此一病,还有玄学加持,谈允贤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要行医,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来!】
别说行医这件事本身,哪怕仅仅冒出这样的念头都是很了不起的。
【眼看大女主的人生正要徐徐展开——】
主播语调铿锵,而熟悉夏语冰画风的观众们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出师不利才更像是生活的常态:
【她首先要面临的,就是众人的质疑。】
说起质疑,面对郗道茂的质疑,女婢还是老老实实将原委从头交代:“嫁妆单子仍在,物件也都在库房里锁着,只是……”
她觑着女君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只是王家的人,不肯开了库房让咱们的人进。”
这又是什么道理?
郗道茂皱眉:“我亲自去瞧一瞧。”
她匆匆起身,顾不得正看到紧要处的直播。
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经足够郗道茂冷静下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出个头绪。
如果说几天前听到的不过是风言风语,没头没尾的,但直到这会儿,王家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正经主子出面敲打,大有任由底下人说道的意思,她就明白了七八分。
就连王献之炙足的举动,除了头一日惊动了长辈,往后再没掀起什么水花。就在昨日,宫里甚至还派了人到府上看宅子。
这一切都叫郗道茂更加心领神会。
下人们此刻的见风使舵,也就不足为奇了。
“郎君没有点头,婢子可不敢擅自交出钥匙。”
说话的是跟在王献之身边多年的嬷嬷,当初也要数她最瞧不上这个日薄西山的郗家女。
“只要我还在王家,七郎院子的事就能做得了主。”
郗道茂微微一笑,并不动怒,索性将话摊开来,摆在明面上说清楚:“如今王家上下大张旗鼓的,各人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即便我与七郎做不成夫妻,到底还是表亲,便是看不上郗家,总得看在主母的面儿上吧?”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王家,郗道茂也懒得再遵循后宅话中有话、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
正是这过分直接的一番表白,叫院里的人纷纷愣住。
“一院子的人都围在这儿做什么?”
王献之烧了脚,休养了两日,今日一早被族中长辈叫去,回了院子就看见这番动静,满不高兴。
长辈们的训斥本就让他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可不是叫人正撞在枪口上了?
“郎君。”
嬷嬷连忙迎上去,一张口便是告状:“不知为何,您前脚刚走,女君后脚就执意要开库房,非得翻出嫁妆单子……”
王献之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一听“嫁妆单子”,他大约也能想到什么。一抬眼,正对上郗道茂沉默不语。
“阿姐。”
他颇不熟练地拄着拐,一蹦一跳地走到郗道茂身旁,低低唤她:“扶我进屋吧。”
郗道茂抬头望了望,不同于往日连绵不断的细雨,今天倒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很适合将话说开。
她应了一声,没为自己盘算后路,反倒想起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面对众人的质疑,谈允贤会怎么做?
【别人质疑什么?答案不言自明。】
夏语冰如数家珍:
【正如前言,彼时的社会环境对职业女性就是有着天然偏见、甚至是敌意的。】
弹幕很快跟上:
【阿陌阿舞:家人们,我学成归来了。】
【阿陌阿舞:《水浒传》里的王婆不仅开茶坊,还会接生做媒,另外兼职牙婆。】
【阿陌阿舞:这活脱脱一个六边形战士呀!】
“话说回来,难道武则天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谢道韫已经学会了直播间的“连坐大法”,她可还记得这位女皇的丰功伟绩呢。
因为一个武则天,吓破了天下男人的胆,才会连女子有一技之长都容不得。
【尤其是接生婆、医婆这两种职业,更是处于鄙视链的最底端。】
【倒不是因为这两职业最不光彩。】
主播一摊手:【谁叫她们能和深宅大院里的妇人直接接触呢?】
在市井间走街串巷的妇人,一旦将外头的“邪风歪气”带进门荼毒后宅女子可怎么是好?
【更有甚者,还有自诩是读书人的地方官曾为继任者留下箴言——】
【新官上任,先别急着烧三把火,来个摸底调查才是重中之重。】
【找谁摸底?】
谢道韫起了兴趣,就听夏语冰振振有词:【三姑六婆!】
主播压低音量,装出神神秘秘的模样:
【因为这些“道上”的东西,那可都是她们一句话的事儿啊!】
“……”
听到这个回答,谢道韫一时默然无言。
【议文:三姑六婆——啊,我吗?】
【随弋:?又我?】
夏语冰的嘴角往下压了压,努力维系出严肃模样。
【对于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传闻,人家真的没空陪你们再闹了。】
玩归玩,笑归笑,谢道韫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当今的风气尚且算作开放,可在百年之后,听主播所言倒是保守许多。
若女子个个都信奉“相夫教子”一类的说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笑之余,她却更觉可悲。
【不裹脚都不错了,还敢在外边抛头露面?还能有傍身之技?自然就成了极不可控的危险分子。】
【立下雄心壮志固然是件好事,可决定成为一名女医之后,谈允贤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来自社会全方位的质疑。】
【好在,无论何时,女性总是不缺乏勇气和信心。】
【她不仅决定要成为一位女性医生,还要成为一位女性医生。】
【林下客:……】
【林下客:这还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一个没忍住,谢道韫还是将吐槽打在了公屏上。
吐槽归吐槽,夏语冰这话还是很好理解的。
可以是女性医者,也可以是专为治疗女性的医者。
【众人质疑的第一关算是迈过去了,第二关接踵而至。】
谢道韫同主播心有灵犀:“当女医,有没有市场呢?”
夏语冰娓娓道来:【家人们也知道,古代女性一旦生病,要想找个靠谱的医生解决病症并不容易。】
【医婆不是没有,但未必接受过科学规范的培训,数量更是寥寥无几,无法满足广大患者的需求。】
【女医生不行,那男医生行不行呢?】
【这就要回归一个至今都还在争论不休的问题上了——】
主播发出灵魂拷问:
【妇科里到底应不应该有男医生?】
【现代社会的风气够开放了吧?大家都还在争辩这个,更别提古代还有个“男女授受不亲”在那儿摆着呢!】
【倘若运气不错,患者遇上了通情达理的开明家人,请男医生进了门。】
【然后呢?】
【莫子梦i:这题我会!】
直播间里,很快就有家人积极抢答——
【莫子梦i:宫廷剧里,太医诊脉都是隔着帕子的!】
【千萌梦薇:实在不行,咱还有悬丝诊脉呢!】
“抑或是隔着帘子。”谢道韫补充一句。
世家女眷延请医者,多半都是隔帘问诊的多。
【总而言之,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与患者直接接触。】
一一看过弹幕,夏语冰总结发言。
【偏偏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
【介于男女大防,“望”未必能“望”到,至于“闻”和“切”嘛……还得看情况。】
主播一一细数:【所以,能真正发挥作用的,也就剩下了一个“问”。】
【再说这“问”,单凭问,就一定能问出什么吗?】
夏语冰今天彻底化身反驳型人格:【如果医患见不着面,那多半是家里人或者下人代替问答传话,保不齐就会遗漏误传什么关键信息。】
【鹤鸣于九皋:不仅如此。】
有细心的观众考虑到了更深一层:
【鹤鸣于九皋:哪怕能面对面传话,但有很多真实情况女患者也未必方便和男医生一一说明吧?】
“所以归根究底,治病成效到底能有几分,还是要打上一个问号。”谢道韫若有所思。
【尤其是传闻中的“悬丝诊脉”。】
主播毅然挑起科普重任:【千言万语化为两个字——别信!】
【说得神乎其技,但医患之间隔了那么远,仅凭一根丝线相连。】
【万一有风吹过,这丝线传来的动静,到底算什么呢?】
她一脸诚恳:
【悬丝诊脉怎么看都像是猴哥专属,医生们肉体凡胎,还是不要轻易模仿为好。】
【里里外外一排除,古代的男医生能给女患者看病吗?能!】
【但是不是对症下药、能不能药到病除,那可就说不准了。】
【正因如此,才会出现“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的说法。】
【倘若我告诉你,现在有了一位女医,还是位家学渊源的女医,岂不是意味着“望闻问切”统统都可以抬上来了?】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主播掷地有声:
【经过《壁上鸣》直播间的初步调研,现在大致可以确定,谈允贤医生的横空出世,市场行情那是相当广阔滴!】
直播间里四处撒花,直播间外相顾无言。
郗道茂看不得王献之这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率先打破沉默:“七郎从前头回来,族中亲长是如何商议的?”
多可笑。
王氏对自己命运的审判,她这个当事人甚至不能在场。
见王献之不语,郗道茂自顾自往下猜测:“是预备贬妻为妾?还是直接给我一纸休书来个痛快?”
“阿姐……”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他,王献之终于不再挣扎,直勾勾地盯着郗道茂:“现在就叫人收拾东西。”
郗道茂就这样一字一句地听着。
听她的丈夫提了个叫人始料未及的主意。
“我送你去吴兴别业。”
“吴兴别业?”
郗道茂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可笑,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你要我做外室?”
“阿姐,你明知这并非我意。”
王献之勉力解释着:“皇室不容人,郗家又无子弟,我自然要照看好你。”
“是皇家不容我,还是王家不容我?”
实话实话,郗道茂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司马氏公主实在生不出什么恶意。
或许在世人眼里,二女争一夫的当事人本该相看两相厌,可郗道茂明白,这桩飞来横祸,于她、于公主都全无关系。
伯父与堂兄相继离世,郗家早就不复往日与王氏结亲时的煊赫辉煌。
高平郗氏后继无人,陈郡谢氏却风头正甚。
迎一位司马氏的公主进门,不过是王氏向当朝的谢家人拉拢示好的手段。
王家甚至愿意献出年轻一辈最优秀的王七郎,只为彰显诚意。
不是她不够好,也不是公主够好。
无关风月,仅此而已。
“阿姐……”听妻子如此直白地揭露亲族长辈的谋算,王献之更加痛苦,连带着脚上的伤口都要钻心几分。
“枉你琅琊王氏自诩世家之冠,竟然如此荒唐!”
郗道茂气极反笑,冷冷道:“一进门我便与你一同服了阿舅的孝,如何下堂?”
不等王献之解释,目光撞见桌案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那册医书,郗道茂骤然平静下来。
“服了孝又怎样?族中怕是早备好了现成的理由吧。”
“侍奉亲长从无忤逆,孩儿虽没留住,但我总归生养过,谈不上无子。”
郗道茂一一细数:“未得恶疾、未与人通奸……”
王献之再也听不下去,颤抖着按住她的肩膀:“明日,他们会说你善妒!”
两人年少结缡,又是表姐弟,志趣相投,婚后恩爱,若没有这档祸事,本该白头一生。
但正因这份恩爱,眼下反而让王家人有了足够的借口。
“我猜也是这条。”
郗道茂语气平静:“官奴,你说的不错。”
“王家容不下我,我只能回郗家。”
她转过身去,接着收拾还没收完的行囊。
“偏偏我父母兄长早逝,郗家更是没落得厉害,要想投奔,也只有一位不成器的伯父可以依靠。”
“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归于你的羽翼之下最为稳妥。”
“可是——”
指尖抚上那册医书,郗道茂的眼里重又迸出新的火光。
“若我不愿呢?”
“不愿……?”
王献之有些艰难地消化着她话语中的意义:“为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损伤?”
他急切地追问:“为拒公主,我不惜为阿姐炙足,阿姐这是不信我的情谊么?”
“官奴。”
眼见房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郗道茂才回身看他,抬手轻轻抚过丈夫的脸,留下一声轻叹。
“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可信任与情谊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都太过脆弱,只有即将到来的那个人,才能为自己提供切实可行的帮助。
第89章
“女君!”
贴身侍候的人都是从谢家跟着的,向来稳重,今天倒是罕见地喜形于色。
“可打听到了什么?这会儿到哪了?”
眼睛盯着直播间,谢道韫心里可没忘了正经事,一叠声地追问。
女婢浅浅缓了口气,忙道:“打听到了,刚进了乌衣巷,眼瞧着就要往王家来了!”
“瞧女君乐得。”
看谢道韫慌忙起身,女婢抬手去扶:“既已进了乌衣巷,想来不多会儿就能见着了。”
她扶着谢道韫慢慢坐下,又宽慰道:“您且安坐,待奴婢为您挽个髻,重新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再出去,正能赶上呢。”
“是了是了。”
谢道韫莞尔一笑:“登了王家的门,总该先去拜见过长辈才好过来,我倒是昏了头了。”
“您这是许久不见七郎君啦。”
主仆两人低声絮絮,又说起了从前还在谢家时的旧事。
……
那头,王家七郎君倒是松了口气。
见郗道茂面色和缓许多,不复先前的冷肃,王献之满心欢喜,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效果。
他再接再厉:“阿姐,你既信我,便该知道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这桩祸事来得猝不及防,我、我实在无可转圜……”
王献之皱着眉,脸颊贴在郗道茂手心里微微蹭了蹭,仰头看她:“都怪我,若非我平日招摇太过,族中耆老又怎会一致决定推我出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郗道茂去意已决,更不耐烦听丈夫最后这些抱怨的话,冷静地抽出手来。
“官奴,若你念着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便签了这份契书吧。”
“契书?”
王献之接了过来,本以为是些金银财帛上的纠葛,正准备爽快同意,定睛一瞧,方觉不对。
“……夫妻不相安谐,一别两宽……”
他不可置信:“阿姐这是何意?”
“阿舅在世时曾言:「子敬类我」,七郎又何必与我装糊涂?”
郗道茂揣手看他,安然微笑。
“郗家如今已然式微,若我再添上一条「七出」之罪,未免更加招人议论。”
即便本心里并不在乎这些世俗之见,可郗道茂既然已经谋划好了别的出路,自然要为自己多做些打算。
“倒不如用这份契书护着我们最后一点儿情分。”
见王献之依旧是那派不敢置信的模样,郗道茂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收场:“难道做不成夫妻,七郎连表姐的颜面都不愿顾及了吗?”
语毕,她贴心地为王献之留下独处的空间慢慢思考,自己则转身去了屋外。
这会儿,库房的嫁妆总算可以点出来了。
……
【谈氏中医堂开业大酬宾!】
主播激情在线宣传:【克服了前期种种困难,谈大夫一出诊,没有想象中的冷眼或观望,那热闹场面,可谓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啊!】
谢道韫:不儿……
谢道韫:什么东西一连串地就过去了?
【名号一打出来,就能门庭若市,可见彼时的女性患者也是苦病久矣。】
夏语冰感慨一句,又开始了正经科普:【咱们谈大夫不仅兢兢业业治病,还笔耕不辍。】
【白天当医生治病救人,晚上当作家勤恳记录。】
【家人们,那可都是一手的大明妇科门诊实录啊!】
捕捉到关键词,弹幕立刻有观众展开联想:
【路辰跟我回家吃饭:嗯……】
【路辰跟我回家吃饭: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实录》呢?】
【至于谈允贤留下的珍贵记录,正是今天直播间要为大家介绍的宝贝——】
【《女医杂言》。】
夏语冰调转镜头,将展示柜里的文物放到大众眼前。
说到底,一本书而已,并非孤本珍本,也没什么名家御批,单论本身而言,价值不算突出。
但和前面展出过的《笔阵图》《漱玉词》类似,其中的文字内容,才是它们存在的真正意义。
因为展示需要,并不好将全部内容一页一页摊开、供人细细研读,夏语冰也只是蜻蜓点水,就《女医杂言》的成书经过做了介绍:
【家人们还记得那个古老的预言吗?】
谢道韫记性向来很好,她一面拆着髻上的木钗,一面思索,很快就有了答案:“祖母茹氏曾说谈允贤寿数七十有三的那个梦境?”
【五十岁那年,人生过半,谈医生回忆往昔,想起祖母那年对她寿命所做出的预言,忽然感慨万分。】
【眼看自己都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那不如就将这么多年的学医心得和行医经验都写下来吧!】
【著书立说、扬名立万什么的倒在其次。】
【留待后世,没准儿能帮助更多的女性呢?】
【于是,在孩子的帮助下,谈允贤的坐诊案例被汇总编纂,最终有了我们所见到的这本《女医杂言》。】
身为女性,能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姓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呀!
留下自己的著作就更像是痴心妄想了。
那她的名字与诗作呢?会流传下去吗?能往后传承几代呢?
又或仅仅是以“王凝之妻谢氏”的名号被后人祭奠?
想到这儿,谢道韫忽然惆怅起来,无言地叹了口气。
“女君可听说了七郎君院子里的事?”
谢家的侍女并不多言,更不会妄议主人的是非口舌。但她知道谢道韫一直对王献之的事颇为关注,见谢道韫神色怏怏,便将打听来的消息尽数告知。
“今日一早,王氏宗族的耆老亲长便将七郎君叫过去了,直到婢子回来那会儿才散呢。”
被这件事一打岔,谢道韫倒也没什么心思再惆怅下去,她凝视着铜镜里的倒影,微微皱眉。
“如此说来,事情很快就要有个了断了。”
新安公主与王献之的纠葛纷纷扬扬地闹了这么久,若是空穴来风,早该有人出面压下、不许议论。
偏偏家中上下无人置喙,后头又有王献之为此事炙足,更添古怪。
迟钝如丈夫王凝之,也品出了不对。
这几日深居简出不说,五石散都停了不曾再食,可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端倪。
甭管是好是坏,有个结果也算是为这档子麻烦收了尾,省得家中人心惶惶。
女婢终究没忍住,问了谢道韫的意思:“依您所看,郗家女……”
“王家不会留她的。”
谢道韫闭了闭眼,“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迎公主,又怎会留个旧人叫皇室不快?”
饶是女婢对此已有预见,听到答案仍然不免惊疑:“可主母到底也是郗家女,王氏此举不就落了主母的面子么?”
谢道韫轻笑一声,搬出一桩旧事:
“王家见二谢,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
“这是当年阿姑亲口对郗氏舅父说的话。”
她摇摇头:“彼时尚且如此,现今又能如何?”
“那七娘子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女婢真心实意地为郗道茂唏嘘:“王氏无义,郗家无人,往后怕是再不能在建康城立足了。”
“这不是还有我么?”
无论是出于两人相交后的惺惺相惜,还是出于对王家趋炎附势的鄙夷,谢道韫都十分乐意帮她这个忙。
何况这个请求,还是郗道茂亲自开口提的。
“您?”女婢一愣,为谢道韫整理衣摆的动作都迟了一瞬。
她终于想起什么,后知后觉道:“您是说咱们七郎君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见您,而是……”
“禀女君——”
门外有人趋步而来,扬声通传:“冠军将军登门拜访,主母请您移步正院说话!”
“知道了。”
谢道韫起身,口中可惜:“余下的视频,只能等我回来再看了。”
……
“古来行医重男却不重女,后世有了《女医杂言》,的确是件好事。”
得了库房钥匙,郗道茂屏退侍婢,安安静静地理起了嫁妆。
甚至还有闲心,接着将谈允贤的故事听了下去。
【《女医杂言》全书共记录了三十一则真实案例,都来源于谈允贤的行医过程。】
【这三十一则案例以妇科病症为主,又不仅仅局限于妇科,还涵盖了内科、外科,甚至包括儿科在内的各类病证,同时兼顾了治疗方法、对症药物的详细记载。】
【虽然是部医学著作,但《女医杂言》的贡献可不仅仅局限于医学之上。】
夏语冰如数家珍:【在谈允贤的笔下,三十一位患者病症的来龙去脉都被记载得一清二楚,在记录医学的同时,还展现了明朝时期普通妇女的生活日常和社会背景。】
“如此说来,若仅仅将《女医杂言》定性为一本医书,反而太过狭隘了。”
郗道茂比着手里的单子,一一清点库房嫁妆,不由赞同。
诚如小夏主播所言,病症不过是表象。好比湖面倒影,映照出的却是妇女的生存境地。
因为谈允贤的存在,百代之后,人们依旧可以从医书中窥见明代妇女的生活碎片。
那她是否也能如此呢?
凭借自己的纸笔,写下一段晋时风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光是想想,就已经惹得郗道茂心神激荡。
她并不妄图自己的名字可以因此而流芳百代,只盼能为这个世道里的女子记录些什么,也好叫后人知道她们曾经存在过的点滴痕迹。
【那家人们自然就要好奇了——】
【在谈允贤的眼里,她都看到了患者们哪些生活碎片呢?】
夏语冰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
【有人是因为婆媳矛盾生了病,有人则是因为丈夫的负心薄情而郁郁寡欢,还有人由于承担了太多家务和劳动影响了身心健康,甚至有人因长期无子导致精神压力过大……】
这些不都是自己身边随处可见的小事么?
听主播如数家珍,郗道茂先是一愣,随后若有所思。
“恐怕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都太过寻常,早已见多不怪,才导致了长久以来对妇人健康的忽视。”
她轻轻拍了拍手边的箱子,这里头装的都是郗道茂陪嫁过来的医书。
王家规矩繁琐,从前只能忙里偷闲翻上两页,但从今日起,自己可就有的是时间细细研读了。
【拾忆:别的不说,这一连串的病因梳理下来,感情谈姐不仅是个医生,还兼职了心理学家啊~】
【拾忆:太好了,是心理学家,大明有救了!】
直播间的家人们妙语连珠,看见这条弹幕,夏语冰不由跟着盘算了一番。
【先不提谈姐这拯救大明的实际成效如何。】
【要主播说——】
【咱们谈大夫行医多年,收集到的丰富案例和实践操作显然数不胜数。】
终于,主播图穷匕见:
【在《柳叶刀》上发个十来篇论文总不过分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这可是SCI一区独作,什么水平!】
郗道茂还在那儿琢磨“SCI”和“一区独作”究竟是个什么水平,弹幕已经炸开锅:
【看到请提醒我去写论文:啊啊啊啊!】
【看到请提醒我去写论文:毕业季的学生路过,无辜被创sos】
【也好也好:什么?】
【也好也好:煮啵你怎么知道我小论文录用了?】
某不知名路人文也好潜水已久,忽然来了条互动。
赶上夏语冰停顿的时候,正巧撞见这条弹幕,压了压上翘的嘴角。
心里已经想好了,等下播之后,再好好问一问这位忽然乱入的学姐。
古往今来,对女子病症的记载本就少之又少,谈允贤能留下这数十条更是不易,主播特意选了一些案例在直播间里介绍一二。
【翻开这本《女医杂言》,我们不免会感到惊讶:原来从古至今,女性命运何其相似。】
相似在什么地方?
郗道茂清点着最后的数卷书画,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案例中的妇科疾病,有大半都是由于“家贫”引发的。】
【“有情饮水饱”这话不过是美好的期盼,真落到实处只会冒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感叹。】
“既然一半的难题都因钱而生,剩下的一半又是为了什么呢?”
仿佛是预感到了屏幕前各位观众要问的话,夏语冰反问:
【倘若投生在富贵人家里,衣食无忧,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有的,姐妹,有的。】
【无论权势财富,古代妇人,总绕不开结婚生子。】
若说家贫,最烦心的都在钱财这一桩事上。
既提到婚育,从婆家到丈夫,再到子嗣,那就可多了数不清的烦心事了。
郗道茂轻轻叹了一声。
算算时间,她要等的人也该在来的路上了。
第90章
【那我们就先从家境贫寒的妇科疾病说起。】
【譬如一例,有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妇女,家中以酿酒为生,整天劳作,十分辛苦。】
主播稍加分析:
【按理来说,寻常人家能做点儿小生意的话,家境相对而言已经可以算是比较殷实的那一类了。】
【有一天干活的时候呢,她不小心丢了一个银挑心。】
所谓挑心,是明朝女子发饰中的一种。
说到这儿,夏语冰很是贴心地配上了图片,作为辅助说明。
【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发饰,甚至还不是金的,这位妇人就找了一天一夜。】
【要换做是咱们,没准儿来个“剪刀大法”之类的玄学方法,还能碰碰运气。】
【噗噗噗噗噗汪:歪楼!】
【噗噗噗噗噗汪:“剪刀大法”是个什么大法?】
【林夕晨:这题我会!】
很快有热心家人在线科普:
【林夕晨:大概就是准备好一个盛满清水的碗,在碗口平放一把剪刀。】
【林夕晨:接着将剪刀的开口指向门窗方向,同时默念想要找的东西。】
【林夕晨:再依据方向去找就可以啦~】
“真有这么玄乎?”
郗道茂暗自嘀咕。
【当然——】
主播迅速补充道:【剪刀大法最多也就是起到一个心理上的安慰作用,具体是否有用,那还得根据实际情况判断。】
被这桩小插曲一打断,夏语冰差点儿忘了前文:
【总之,一番寻找无果,这位妇人自然痛心疾首。】
【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哪怕比不上琅琊王氏的富贵,郗道茂幼时在郗家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她倒难得地很能感同身受。
“即便是个银的,总归不是凭空得来的,必定珍重非常。”
既然如此,一旦丢失,这份心急可想而知。
【偏偏此时,这位妇人正好怀有五个月的身孕,婆婆看她因为丢了东西吃不下饭,也跟着着急。】
【本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精神,煨了两块米饼给她。】
【谁知——】
主播一拍惊堂木:
【不投喂还好,这一投喂可不得了!】
夏语冰抑扬顿挫,仿佛设身处地似的,为她们捏了把汗:
【妇人勉强吃了一块,就吃出了大事。】
【简而言之——】
【她本就严重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
“患者食不下咽,偏偏米饼又难以克化……”
郗道茂转动脑筋,借机温习起了自己最近新学的医术药理。
【这米饼非但消化不下去,还这么不上不下地堵在那儿,甚至让这妇人都快没命了。】
“恐怕只有撬开口、硬将药灌下去了。”
谈允贤与郗道茂不谋而合:【见她危在旦夕,谈医生管不了那么多,先将病人的嘴巴撬开,再配上药,不仅救了病人一命,还帮助她顺利产下一女。】
【谈允贤的高超医术和医者仁心自然毋庸置疑。】
说起总结,夏语冰微微叹息:【因为不慎丢失一个首饰心痛到差点儿丢了性命,又何尝不是普通妇女生活中的侧面写照呢?】
【说完了贫苦人家的,家人们再来看一个富贵人家的故事。】
主播语调转换得十分自然:
【就说这家出了件怪事儿。】
【家里的女主人,已经三十有六了,孕育过四个孩子,可除了头一个,后面的三胎都在三四个月的时候就流产了。】
【要用现代医理的视角,那保管给你分析得明明白白的,可这些都是表象。】
夏语冰接连摇头:
【好在,谈医生来了!】
【谈医生一看这家的情况,再看女主人成日愁眉不展,瞬间就找到了最核心的问题——】
【都“富贵人家”了,那人家家里肯定是真有“皇位”要继承的嘛!】
【原来这家的男主人因家中富贵,担心没有子嗣继承家业,一直琢磨着要纳妾。】
【这就导致了女主人因此思虑太重,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忧虑,怀着怀着就流产了。】
【当然啦,最后经过谈医生的妙手,问题还是迎刃而解了。】
“皇位”虽是夸大之语,可在自家身边,郗道茂也亲眼目睹了几例与主播所说极为相似的案例。
【无论是为钱财奔波带来的疾病,还是因子嗣家庭生发的疼痛,通过《女医杂言》中丰富又宝贵的案例,后人窥见了一个时代下的女性缩影。】
【同时映照出的,还有谈允贤作为一名医生,基本功无比扎实,医术更是高超。】
“在治疗的时候,将传统汤药和心理治疗相结合,双管齐下。”
郗道茂若有所思:“还能立足于妇人的生活与情绪加以诊疗……”
主播有感而发:
【医生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或许谈允贤正是这样一位怀揣现代理念的医者。】
……
谢道韫还未进屋,远远的就听到正堂传来了欢声笑语。
即便她刚走到廊下,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一抹笑意。
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
“令姜不必多礼。”
瞧见谢道韫,郗璿夫人亲切地招呼她上前:“快瞧,谁来了?”
“知道您疼我,幼度刚一进门就派人传话来了。”
当着外人的面,谢道韫依旧全了礼数,最后才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望向许久未见的亲人。
谢家宝树,她的幼弟——
谢玄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若不是因为长姐亲自传书,他甚至不打算跑这一趟。
谢道韫没来的那会儿功夫,他耐着性子同郗夫人说笑、与王家人打交道,几乎要耗尽了所有好脾气。
直到这会儿,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阿姐。”
“瞧着又瘦了。”
谢道韫比着记忆里的模样,不错眼地盯着他:“也黑了些。”
“谢将军为国操劳,又统帅北府军,自然辛苦。”
谢家如日中天,哪怕在王家,也不乏吹捧的人。
对于这些或真情、或假意的褒扬,谢玄只当作没听见。
他走近了些,屈下膝来,歪着头仰视谢道韫:“阿姐只见我又瘦又黑,怎么不仔细瞧瞧,我是不是又高了几分?”
谢道韫噗嗤一笑:“你如今都几岁了,还想着往上蹿一蹿不成?”
姐弟两人闲话几句,谢道韫一个眼神暗示,谢玄微微清嗓,没忘了正事。
“说来今日登门叨扰,拜访诸位亲长固然要紧,却也是有公务在身。”
不等郗夫人追问,谢玄已经敛了唇边笑意,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不见子敬与郗家阿姊?”
这话问得便很有深意了。
若在外人眼里,王献之与郗道茂本是夫妻一体。偏偏谢玄特意分开言说,究竟是听说了新安公主的轶闻,还是在暗示什么……
郗夫人心下一沉,却扬起笑容:“是啊,你们小时候总玩在一处,许久不见,是该叙叙旧。”
语毕,连忙差人:“快去请七郎君和女君过来。”
……
见夏语冰起这么大范儿,赫然是要为这期收尾的架势,郗道茂赶忙加快了手中进度。
【《女医杂言》的宝贵之处,不在于它记录了多少疑难杂症,又或是创造了多少灵丹妙药。】
【而是谈允贤作为女医,让女性病人有了向医生倾诉的机会,可以将烦恼告诉医生。从而保证了治疗的精准性,提高了疗效。】
【医案中夹杂着大量对女性患者不幸遭遇的记录,这在古代医书中更是极为罕见的。】
正经了没一会儿,夏语冰一个没忍住:
【因此,主播可以负责任地说——】
【作为女性健康的守门人和卓越的心理医生,谈允贤为《健康大名1556》计划做出了重大贡献!】
家人们早就习惯主播这一阵一阵的“奇思妙想”,也不嫌弃,很是配合地鼓掌撒花。
【在先前的叙述里,谈允贤的人生似乎很圆满:自己喜欢、长辈支持,但她这一生也曾遭遇过挫折。】
【儿孙早逝、晚年膝下单薄又如何?谈允贤的倾听与帮助,治愈了无数被忽视了太久的女性。】
【好在,她的功绩也随着《女医杂言》的一字一句万世相传,至今生生不息。】
【或许这也是谈允贤的寿命远超七十三岁、最终活到九十六岁的原因所在吧。】
【月光落在左手上:想想还是觉得好可惜啊……】
【月光落在左手上:这样一位为医学事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甚至还是有名有姓的女性,她的名字与著作完全无法和扁鹊、华佗这些名医相提并论。】
【一碗鱼汤:谁说不是呢?】
【一碗鱼汤:甚至大众都是通过一些影视作品才知道她的。】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夏语冰浅浅一笑:
【或许对于谈允贤这样温暖和蔼的医者而言,后世的绯闻议论又算得了什么呢?】
【单凭医术,就足够让她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存在于史书之中了。】
直播间骤然安静下来,就显得院子里的声音格外嘈杂刺耳。
她估摸着接下来无非是些结束语,索性关了光幕,推开库房的门。
“我方才正从前头回来,怎么这会儿又叫去了?”
王献之斜倚在榻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新签下的契书。
他刚签下郗道茂的这份契书,无论如何,母亲总不会这么快就知晓自己院子里的事。
“是谢将军来啦!”
前来传话的下人喜气洋洋。
迈进主屋的时候,郗道茂正赶上这句话,眉眼一动。
谢玄的动作倒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来人郗道茂也眼熟,正是姑母院子里头的人,正向王献之解释:“谢将军近来在朝里如此出风头,难得回了趟建康城,头一个不还是要来拜访咱们王家嘛!”
听说是谢玄,王献之不再疑惑。
他与谢玄是幼时的交情,许久未见,对方思念故人也是情理之中的。
下人这般说辞,他自是听了高兴,却还要做出庄重模样:“即便是谢家,也不该喜形于色。”
“是——”
得了七郎君的一句呵斥,跑腿的也没见沮丧,很有眼力见地自觉退下:“郎君与女君且收拾,小人在外头候着。”
王献之挥挥手,又见郗道茂,神色耷拉了几分:“阿姐。”
他将手边的契书推过去:“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郗道茂也不含糊,当即将契书仔仔细细地看过、小心翼翼地收拢在袖里,才冲他微微点头:“有劳七郎。”
王献之还想说些“弥补”之类的话,郗道茂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契书既成,她倒是对王献之多了几分柔和:“好在你先前那身见客的衣裳还没换下,这会儿也不必费心折腾,还是赶着去见客要紧。”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径直往郗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路上,谢玄的到来将王献之的低落冲淡几分,已经思索起了对方如今的模样,好似浑然忘了先前那份契书。
一旁的郗道茂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契书是自己仗着对王献之的了解激他签下的,接下来的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谢玄今日登门的来意,她心知肚明。
真正的考验,这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