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宋景行松口给了个邮箱地址,温澄就给周知远发过好几次邮件,皆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他记得,发出第一封邮件时还是春末,而如今连秋天都快过去了,他早已经等得灰心丧气之时,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传来周知远回国的消息!
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跟宋景行联系了,温澄没好意思去问宋景行,却好意思曲折辗转,从唐迎章那里打听消息。
周知远下午确实是去过知著,带着沈见微的父母、宋景行的外祖父母沈延铮和周慕真一起去的。但这天叠润有重要会议,宋景行走不开,唐迎章留他们在知著休息。宋景行那边会议结束已经是饭点,唐迎章给温澄传信儿时,刚刚把这几尊大佛送上车,载往宋景行预定的餐厅去。
听说沈延铮和周慕真也来了,温澄替宋景行揪起的心稍稍回落了些许。
他遇见过宋景行与周知远的争执,当时仅仅是因为制度修订两人意见相左,周知远就气得一连几周不来三合路小楼,这回宋景行可是一声招呼没打,直接把人从总经理的职位上撤了下来,不知道周知远会能气成什么样子。
早已不插手知著事务的沈家二老从江浔赶来今州,大概也是为了在他们之间调停。
这餐饭算是家宴,不必觥筹交错,又有两位老人,恐怕会结束得很早。
正遇上下班晚高峰,温澄困在车流里走走停停,心急如焚。
循着唐迎章给的地址赶到酒店已经将近八点,温声下车直奔酒店二层餐厅,急急忙忙地报了包厢号,询问包厢里的客人是不是还在。
前台服务员脸上掠过一丝异样:“您是说v08包厢吗?”
“是,包厢里应该是四位客人用餐,两位男士和两位老人。”温澄走得急,有些气喘,缓过一口气,又问一遍,“他们用完餐了吗?”
“您是他们的朋友?”
温澄不知道现在到酒店包厢找人还要查户口,愣了一愣:“算是吧。”
服务员打量温澄一番,不知心里计较着什么,顿了几秒,才按着耳边的对讲机,跟里面的同事交接:“v08,来带一下。”接着,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将温澄往里面迎:“先生,您这边请。”
通往包厢的走廊笔直冗长,灯火明亮,因而不显得逼仄。
高档酒店隔音做得好,温澄沿着走廊一路走来,除了碗碟相碰的脆响和服务员刻意压低声量的说话声,没有一点吃饭喝酒的喧沸。
可折过某处转角,情况骤变。
某个包厢门外守着几位服务员,走得越近,便越能听见包厢里的争吵声。
那就是温澄要去的v08包厢。
走到这里温澄才知道,并不是酒店包厢隔音好,是他之前路过的那些包厢里,坐着平心静气、好好吃饭的人。
“先生,您的包厢到了。”领温澄过来的那位服务员说,“抱歉,包厢里的客人情绪一直很激动,我们也是担心出事,才会安排同事守在这里。”
确实是很激动。
包厢门紧闭也无法阻隔周知远的声音从缝隙里溢出来。
温澄记忆里的周知远爱穿着浅色衣衫,戴一副金丝框眼镜,眉眼里含着笑意,温润儒雅,文质彬彬。
他想象不到那样斯文的人竟然会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宋景行,你不要找借口,当年是你自己选择放弃知著的,现在过河拆桥,把我赶出知著是什么意思?后悔了?放不下知著这块香饽饽了?”
果然,是因为知著的人事变动产生的争执。
没人想要家丑外扬,可包厢里的人情绪越发激动,声量也越来越高,那些对宋景行的责备,站在外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此番温澄是不请自来,不适合冒然开门进去劝,只能压着声音,驱散守在门外的服务员。
好容易把人劝走了,可服务员还没走出这条走廊,包厢里就传出碗碟落地叮呤咣啷的碎裂声。
于是,服务员去而复返。
领头的一位轻叩几下包厢门,推门进去:“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外人的介入犹如一捧雪水注入沸腾的水壶里,包厢里一触即发的暴风雨瞬时收敛成压得人喘不上气的阴云。
这种时刻,温澄竟然还有心思考虑宋景行今晚这顿饭吃没吃东西。
他站在人群里,悄悄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桌上的菜品满满当当,基本没人动过。
温澄是在宋景行身边待过整整一年的人,一眼便看出这桌菜安排得用心。别的不提,十一月的今州哪里去找鲜嫩的鸡头米,也不知道宋景行是问了几家餐厅,才找到这么一家能做鸡头米甜汤的。
这种江南的时令美食,温澄也是托了宋景行的福才能吃上。
常婶说,每年八月新一季的鸡头米上市,周慕真都会挑最好最新鲜的,一颗颗亲手剥好洗净,泡在水里冻结实了,再不远千里从江浔邮到今州来。
听说是宋景行小时候爱吃鸡头米煮的糖水,周慕真特意寄来消解他的乡愁。
其实,宋景行想吃什么,会是宋家供不起的?
头茬的鸡头米再难得,也不过是宋柏渊一句话的事情,可周慕真每年都寄,宋景行也每年都收。思念无形,终归是要找个能寄托的地方,那一颗颗浑圆雪白的鸡头米便是载体,将山水相隔的牵念,熬成一碗慰帖肠胃的甜汤。
而今天,宋景行费尽心思这碗鸡头米糖水寻来,却无人问津。
那一线山水相隔的牵念落到眼前,竟然狼狈不堪。
包厢里的四个人,只有宋景行还坐着。
沈延铮站在他半步之外,高高扬起的手掌被周慕真紧紧拉着。她用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强调轻声细气地劝着:“好好说话,阿绥身体不好,你别动手。”
经过在周慕真几番温言相劝,沈延铮紧绷着的手掌终于渐渐松弛下来,他颓然垂下手臂,长长一叹:“阿真啊,这么一只白眼狼,竟搭上我们小微一条命,你说气不气人?”
雪白的灯光下,宋景行的脸色异常苍白。
他深吸了口气,撑着桌子稍稍坐直,声音缓慢但坚定:“母亲在世上只留下了我和知著,就是因为我是她拼了命生下来了的,所以要替她守好知著。”
“你怎么有脸说这话?”这话不知有什么错处,竟将刚刚平息怒意的沈延铮再度气得脸色涨红,声量也提高上去。
“砰!”
沈延铮气急,一掌拍在桌上。
宋景行脸色一白,眉心微蹙,眼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色。他将嘴唇抿得青白,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叩住桌沿,用力之下,苍白的手背上浮起青筋。
沈延铮几乎是指着宋景行的鼻子质问:“你现在倒是大义凛然,我就问你,当年贪慕宋家荣华,撒手不管知著,一定要去叠润的人,是不是你?”
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宋景行无从反驳,单薄的身子晃了一下,脸色愈见灰败。
他胸口艰难地起伏着,褪尽血色的唇动了动,声音很低:“我不是撒手不管知著,只是我以为,将知著托付给小舅万无一失,我那时也想不到,才几年功夫,知著会落到如今内忧外患的局面。”
他说这话未必是故意针对周知远,却结结实实戳到周知远痛处。
然而,周知远还没开口为自己辩驳,沈延铮便替他将宋景行的话怼了回去:“你姓宋,知著是我女儿沈见微的公司,是好是坏,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宋景行缓缓抬眼,他的脸色苍白如雪,衬得一双眼黑得惊人,“外公,那是我的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沈延铮冷笑:“可你弃之如敝屐。”
“我没有!”宋景行的声音低弱,却笃定,“您忘了吗?当年我只是同意小舅出任知著总经理,知著的股权还在我手里,我依然是知著最大股东,我从来没有放弃知著的最终控制权。”
一直以来,宋景行都把从沈见微那里继承来的股权握在手里。这些年,是周知远对这些股权生了觊觎之心,才会与宋景行生出越来越多的嫌隙。
“你——”沈延铮气得用拐杖敲地,“是,你算盘打得多响,之前放手不管,让小远给你卖命,现在想起知著了,找个由头要拿回去。鱼和熊掌你都想要,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有些事,不亲历其中,确实难见真相。
年长者容易固执,沈延铮如今又在气头上,空口白牙的,实在说不清楚。
宋景行满心无力,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总之,任命书已经签发,正直多事之秋,公司不能做朝令夕改的事。小舅确实不适合管理公司,我会另找个清闲的岗位安置。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外公、外婆、小舅,你们,你们慢慢吃。”
这话没留余地,话音落下,不等沈延铮等人回应,宋景行抬腿就走。
他走得很急,甚至等不及电梯,走出包厢,便闪身进了楼梯间。
远远见着宋景行脚步虚浮的背影,温澄觉得不对劲,再顾不得他来这一趟本是要去找周知远的,推开走廊里看热闹的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楼梯间用一扇厚重的防火门隔开。酒店堂皇的灯光照不进来,这里一片昏暗寂寥,像极了宜城乡村里,月色下的山林。
这里太黑了。
温澄心里发紧:“景哥?”
他只落后宋景行几步,而这几步的阻隔,竟让宋景行的脚步声消失得彻彻底底,难以寻觅。
只剩温澄的声音在楼道里飘荡,撞击出薄薄的回响。
温澄一直以来都怕黑,楼道里的昏暗令他的声音都发起抖来:“景哥,这里太黑了,你在的话,能不能应我一声?”
温澄学会了拿捏宋景行。
这招当真有用。
话音落下不久,温澄头顶上传出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咳声稍止。他顺着声音往上奔走几级台阶,便看见有人坐在楼梯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折在墙上。
“景哥——”
温澄站到楼梯转角处,仰头看他。
灯光斜斜照着,两道人影紧紧相叠,像是拥抱到一起似的。
他们的影子贴的那么近,可宋景行的目光却冷而硬:“你跟过来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