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疯子的心思
沈青绿感受着胳膊处传来的灼热,心生怪异。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分明是雪松般清逸出尘的人,有着绝佳的容颜、卓然的能力、诡谲的心机、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出身。
为何如此卑微?
她上辈子戴着面具而活,扮乖乖女,以人淡如菊,对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示人,掩盖着自己对活下去的渴望。这一世她装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或是装傻卖乖,为的也是同样的目的。
那么眼前这个人又图什么?
“我找你帮忙,让你做事,你会好过些吗?”
“会。”慕寒时几乎没有一丝迟疑,回答的同时,视线不离她。
岂止是好过些?
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还活着,他的心就是满的。
沈青绿不避他的目光,心里思量着。
疯子的想法不能以常理来推断,这个慕老九老来找她,或许还真是因为这个奇葩的原因。
“那这么说来,是我在帮你。”
他们的周围环绕着纸房子纸马纸美人等白惨惨的阴祭之物,中间还隔着一小堆折好的纸元宝。
四目相对之时,如同两个孤魂野鬼在阴曹地府偶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眼眸漆黑如夜,另一个则是幽深到暗无天日。
巧合的是,铺子里还摆放着两具棺材,一具黑漆,另一具是红漆,皆描着金纹,正中写着一个寿字。
那黑漆的棺材在沈青绿的眼角余光中,煞气森然。
枉死凶死之人,惯用黑棺。
也不知上辈子她死后,葬于何处?
她情绪一变化,慕寒时立有感知,恨不得如从前一样抱着她安慰她。
他压抑着、克制着、声音极低,“我们相互帮忙,便谁也不欠谁。”
如此,倒是不错。
“那你之前还收我银子……”
“一码归一码,生意是生意,个人是个人。”
“……”
也是。
如果这个人把银子还她,无条件的帮她,她反倒不敢接受。
她思忖着,自是没看到慕寒时眼底的黯然。
他们一个是衣白如雪,另一个是红衣胜火,雪与火对立着,如雪在烧,相融在一起时却迸发中奇异的绚丽,让人移不开眼睛。
夏蝉仅看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心跳得厉害。
慕大人和姑娘……
还真是般配!
就是这地方也太瘆人了些,若是花前月下的该有多好看。
沈青绿倒是不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好的,四下环顾一番,笃定地问:“这铺子也是你的吧?”
慕寒时“嗯”了一声,“我平日里无事便在这里,折纸钱,糊纸房子。”
他没有说自己这些年来折过多少纸钱,糊过多少纸房子,更不会说他之所以开这家铺子,全都是为了他的阿朱。
哪怕是黄泉异路,他希望他心心念念的人不必为俗物发愁。
沈青绿不知他所想,还在心里腹诽着疯子就是疯子,喜爱都异于常人,竟然喜欢折纸钱糊房子。
她晲向自己被人抓着的胳膊,没什么情绪地道:“慕大人,你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慕寒时闻言,放开了她。
她没有后退,反而欺近一些,近到像是将自己未施脂粉的脸怼到别人的面前,一指自己的光洁的额头。
“我有照你说的用药,你看,那疤已经没了。”
说完,她便感觉气氛不太对。
还未来得及后退,男人的指腹已碰触到她的额头,似是确认她没有用脂粉掩盖,来回反复地摩挲好几下。
等她回过神来想躲开时,慕寒时已经收手。
他示意杨贞过来,看来那折好的纸元宝,道:“拿去烧了。”
“是。”
诡异的气氛中,后院不合时宜地飘来饭香味。
沈青绿暗道时机正好,刚准备开口告辞,没想到听到他说:“留下来吃个饭吧。”
“……”
棺材铺子里留人吃饭,他不嫌晦气,她还嫌呢。
但转念一细思,她却应了下来。
然而她没想到,有的人竟然会亲自下厨。那行云流水的刀工,娴熟的动作,一看就是常下厨之人。
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还有锅气火气,似光影与霞雾的交融,将那雪松般的男子氤氲在人间烟火中,无端让人觉得美好而温馨。
这一幕分明是陌生的,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如果说前面的铺子让人觉得阴森如地狱,那这后院就是岁月静好的人间,尤其是院墙根的一片凤凰竹,让她莫名恍惚。
上辈子家门前的那片竹子,就是凤凰竹。她听养父说过,这种竹子不滥生根,不乱占地,又名孝竹。
曾经她多么的想活下去,不光是为自己,还想为养育自己的亲人尽孝。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也或许是因果的轮回,她这辈子的目标相同,那就是活着。
王权之下,万民依附,她如今也是其中之一。
若想在江山易主的争斗中不做炮灰,她和她现在亲人都必须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而那个人……
她的视线落在正在颠锅之人的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不到一个时辰后,一大桌菜摆在院中的桌上,虽荤素搭配得当,却皆是清淡。
上辈子她因为身体的缘故,饮食一向清淡,这些菜倒是合乎她的口味,鸡肉细嫩滑香,鱼肉入口即化,吃完之后口齿还有余香,不说是胜过沈府的厨子,便是将军府的厨子也不比不上。
“你果然会的东西很多。”她由衷地夸赞着。
慕寒时半垂着眼眸,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庆幸,低头给她夹菜。
她看着碗里的菜,心情很是复杂。
这样的平和温馨是她喜欢的,但是人不对。
罢了。
虚情假意而已,没有必要走心。
她只顾埋头吃饭,却没有看到慕寒时抬起的眼皮下,那满足而又尽显贪婪的目光。
饭吃到一半时,前面的铺子里有客人上门。
老者的声音她听过,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意外的是另一道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是家里的老爷突然过世,因为急着要用,直接将那口红漆棺棺材买下。
她立马搁下筷子,匆匆告辞离开。
慕寒时看着她碗里没吃完的饭菜,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地暗沉。
曾经那个一支棒棒糖就给哄好的小姑娘,现在这一桌比御厨做得都不差的菜却没能将人留住。
半晌,他换上她搁下的筷子,再将半碗剩饭菜拿到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慢慢地吃起来。
*
方氏布行的铺子紧闭着,那开张大吉的红对联还在。
不时有人经过,问上一嘴,“这家今日怎么没开门?”
铺子的门未开,但后院的门却是开着的,隐隐有哭声传出来。
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松,一左一右,角落里还养着花草鸟鱼,那鸟儿在金丝笼里跳来跳去,不时发出悦耳的声音。那鱼儿在浮着睡莲的大缸中游来游去,偶尔从水中冒出头来。
它们欢快着,不知主家的变故。
方氏一直在哭,泪眼不时巴巴地往门外看,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等看到自己的心腹婆子回来,一下子扑到对方的怀里,“妈妈,我害怕,我害怕……”
那婆子拍着她的背,红着眼眶安抚着,“奴婢已经和棺材店的老板说好了,让他们晚上送来,莫要让人看到。姑娘,你别怕,我们把老爷带回平阳。”
“我……”方氏明显很犹豫,“我爹是被逼死的,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谁来给他报仇?”
“我的姑娘哟,那沈家是什么人家,岂是我们能动得了的?”那婆子满脸的焦急,却恨着声,“姑娘,你听老爷的,赶紧离开这里,否则……”
她像是被人突然掐住脖子,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进来的人。
沈青绿一步步走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用白布掩盖的尸体。
马二过去掀开白布一看一验,朝她点头确认,然后退到外面。
“方姑娘,节哀。”
方氏回过神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你家铺子关了门,便绕过来看一看,没想到你家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世事难料。”
“你现在姓沈,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是你们……你们逼死了我爹!”
“你说我们逼死了你爹,可有证据?”
方氏和那婆子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沈青绿自顾坐下,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那婆子,“你来说,到底发生何事?”
那婆子心头大骇,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当下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且说上次的传言过后,方家就被人盯上。
一开始还是有客人来捣乱,或是说布不好,或是说价格比别家高,闹得生意一日比一日差。
方父心知有异,四下去找听,请人吃酒赔人笑脸,后来不知何故被人带去赌坊,稀里糊涂欠下巨额的赌债。
家里所有的银子都填了进去,还远远不够,那些人放下狠话,说是三日后再不还清,便来收铺子。
“老爷让我们回平阳,半道上姑娘觉得不对,回来一看,老爷他……”
“那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沈家害了你们?”
“……这不是明摆着的,我们只得罪过你们……”那婆子说着,还缩了缩脖子。
沈青绿纤细的手指轻叩着曲柳木的桌面,一下一下像是催命的符咒,吓得方氏主仆如两只受惊的鹌鹑。
尤其是当她盯着方氏时,方氏差点叫出声来。
“你……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前几次相见,她都在假装,而今日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因为我完全好了。”
方氏“哦”了一声,低着头不敢看她。
“听说你们攀上了兴义伯府,你家的事伯府没管吗?”
一句话将方氏和那婆子问住,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答不上来。
沈青绿心下叹息,看向那白布所在的地方。
方父是个疼女儿的,若不然不会由着女儿不嫁人,也不会为满足女儿的心愿搬来东临城。而方氏不管是神态眼神,还是举止性情,都与同龄人大不相同,显然一直被娇养着。
“兴义伯府背后是信王府,信王府是什么地位,你们应该知道。倘若真是我们沈家针对你们,那就是打信王的脸,信王岂能答应?”
“那……不是你们,会是谁?”方氏睁着尚有泪光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竟然还不懂,可见有多心思简单,也难怪会被玉晴雪利用,还对玉之衡抱有幻想。
“你们听说过兴义伯的事吗?他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混迹在赌坊之中,十赌九输,这些年不知输了多少银子,听说前几日一晚上就输了近万两银子。”
“你的意思是带我爹去赌的人,就是兴义伯?”方氏喃喃着,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整个人看着有些呆。
沈青绿都想叹气。
这么一个折开来讲都听不懂的人,若是继续留在京中,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只要知道害你们的不是我们沈家,听你父亲的话离开东临城。”
“你……你这孩子话也不说清楚,我怎么信你?”方氏急了,拦住她的去路,“你也是个不孝顺的,你爹搬出来后,你竟然一次也不去看他。你可知他在朝中被人针对,很是不如意吗?”
玉之衡被人针对,沈青绿一点也不意外。
朝中看人下菜的人不少,落井下石者更是大有人在,或是一己之私,或是有人授意,失去沈家庇护的他,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这些事其实早在他初入官场时就应该经历,只不过当时他有沈家做靠山,避了过去而已。”
“那些人难道不是你舅舅指使的?”
沈青绿气势一变,眸色微冷,越发漆黑吓人,“我舅舅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行那等小人之事。”
“你不说你是晴雪的女儿……”方氏嘟哝着,却不敢看她。
她微微一笑,“我方才不是说过,我已经好了。”
说罢,她不看方氏,反对那婆子道:“你家老爷人走了,他说的话你们还是要听,京中是非之地,你们越早走越好,免得死了的人还不得安生。”
那婆子比方氏要世故些,应是听懂了她的话,连声感谢着。
笼子里的鸟上跳下窜着,不知有多快活,像是在欢送客人。与鸟儿一起送人的,还有半隐在墙角的人。
清冷、孤寒、如独活在积雪之中的青松。
正是慕寒时。
慕寒时望向沈家马车驶离的目光怜爱柔和,“她还是太心软了。”
他的阿朱。
从来都是心地柔软的好姑娘。
杨贞默默地立在他身后,道:“阿离姑娘本性良善,难免心慈手软。”
他垂下眼皮,看向自己手上那浅得几乎不见的咬痕,目光中尽是遗憾之色。
“你去查查,前些日子谁在御药房讨过药?”
第82章 显摆
*
“咚”
“咚”
“咚”
一大清早的,安乾门以西的登闻鼓突兀地响起。
大邺自建朝以来,凤氏先祖重民意,体察民心民怨,故在长明宫南边设此登闻鼓,凡百姓谏言喊冤皆可击此鼓。
登闻鼓声一起,即有专司此鼓的官员上前询问,若是民意谏言,则归属御史台,若是冤情,则交与刑司。
那击鼓之人年纪不轻,却作未出阁的女子打扮,正是方氏。她的身边还有其父的尸体,一看便是涉及命案,当交由刑司。
很快刑司的人赶到,一问她击鼓缘由,有何冤屈,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父亲如何被人逼死,沈家如何欺人太甚。
消息传到将军府时,顾如许正和沈青绿沈长亭一起用早饭。
巧合的是,其中有一道菜与昨日慕寒时做的那道一样,名为芙蓉三变,主料是鸡肉,入口鲜滑无比。
“这菜是宫里传出来的菜谱,最是讲究刀工火候,若无足够的细致耐心,这道菜是做不好的。”
沈青绿深以为然,脑海中浮现那木窗边动作行云流水般剁着肉蓉的人,分明是与烟火格格不入的长相和性情,在那一刻竟然优雅而满是烟火气。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她觉得还是昨天的更好吃。
她胃口不小,吃得不少,而沈长亭是半大小子,又是习武好动之人,饭量极大。顾如许光是看着他们吃饭,便觉得心情极好。
但这样的好心情,被传来的消息毁得一干二净。
有人击鼓喊冤,状告的还是身为神武营右将军的沈焜耀,自然惊动上下,上至长明宫,下至街头巷尾。
沈焜耀免不了被请去刑司,随后刑司派人来将军府,把顾知许也请去。
顾如许临走之前,只对沈青绿说了一句,“你们什么也别做。”
“姐姐,怎么办?”沈长亭问沈青绿。
沈青绿抬起头,望向长明宫的方向。
昨日她回来之后,已将方家的事告知沈焜耀和顾如许。他们夫妇二人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显然对方家的事一清二楚。
而方氏还能去击登闻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故意放任,另一种就是他们没拦住。
若有意放任,那必定是有所准备,不需要再多做什么。倘若是没拦住,做什么都已无用,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一切皆看天子的圣意独裁。
她想了想,对沈长亭道:“我们听舅母的话,什么也别做。”
*
刑司衙门的外面,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有些人知道的多些,有些人不明所以,有人问,便有人答,七嘴八舌的,却不敢高声语,个个压低着声音。
“听说方老爷欠了一堆的赌债,还不上被逼得悬了梁,那方姑娘怎么能说是被沈家逼死的……”
“沈将军的妹妹妹夫就是被那方姑娘拆散的,沈将军怎能不生气?一个外地来的小商贾,沈家若想对付,还不是像捏死蚂蚁一般。可怜那方姑娘,一片痴心……”
“你这话不对,沈将军为人公正磊落,岂是这等心胸狭隘之人?依我看就是那姓方的自己染上赌瘾,才落得这般下场。”
议论声多且杂,衙门里面的动静从前面往后传,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个证人被传唤进去,有布行附近铺子的人,有在布行买过东西的客人,还有赌坊的人,以及近些日子与方父来往过的人。
时辰一点点过去,日头也由东至中,再由中至西。
形色各异的围观人群外面,匆匆赶来的沈琳琅和玉之衡意外相遇。
玉之衡身着常服,脸色略显沉郁,打眼看着文人气十足,却有种郁郁不得志之感。
近些日子以来,沈琳琅故意不打听他的事,也并非真的一无所知,如今见他这般失意的模样,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夫妻多年,和离不是因为情意淡去,相反情意仍在。这般情形之下,很难做到视如陌路之人。
“琳琅……”
“你不应该来的。”
玉之衡低下头去,“说到底与我有关,那方氏怕是对我还有怨,我真应该早年就和她说清楚。”
前几日方氏还去找过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和他在一起。
当然,被他拒绝了。
他知道方氏虽被养得有些娇纵,却是个胆小之人,若不是被恨极怒极,万不敢击鼓喊冤,而这其中的最在的原因当然是方父之死,但被自己所拒一事或许也是缘由之一。
“大哥疼你,为你出气也是应该,怪只怪我……”
“你以为这事真是我大哥做的?”沈琳琅看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的失望。
他皱起眉来,神情越显阴郁,“琳琅,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正是因为大哥疼你,一时行事失了分寸也是难免。”
沈琳琅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原来你一直觉得我大哥是那种仗势欺人之人,或许在你看来,我也是这种人。”
“不是……”他大急,连忙解释,“我没有这么想你们,是别人这么说,众口铄金……”
“不是我大哥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是大哥,那会是谁?”
为官多年,他不可能蠢到连朝堂局势都认不清。
沈家一而再地出事,若不是赶得巧,那就是被人针对。他想到某种可能,一时心跳加快,脸色已变。
沈琳琅见之,转过身去,“你走吧,我们已不是夫妻,以后我沈家的事,你都不要沾上,免得连累你。”
“琳琅,我……”
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而是换了一句“你多保重”的话。
当他人已走远后,沈琳琅才慢慢回过身来,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表情失落而略有幽怨之色。
人心之复杂,不是非爱便是恨。
爱中有恨有怨,怨恨中还有情意残留,皆是常见。哪怕已经和离,余情未了之人还会心存幻想,期盼着对方依然还是自己的依靠。
“娘。”
听到这声音,沈琳琅连忙擦干眼泪,一转头就看到沈青绿。
“阿离,你怎么在这里?”她一把将沈青绿拉过,“这种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你快回去。”
沈青绿其实已经来了有一会儿,甚至还将她和玉之衡的话听了个大概。玉之衡的所作所为,别说是她,就是一个旁观者来看,也是有点寒心。
但沈青绿无所谓寒不寒心,甚至内心毫无波动。
“娘,生死攸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父亲不愿被牵连,也是人之常情。”
“我知道。”沈琳琅苦笑一声,“我虽与他和离,可他还是你们的父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以前还不屑这话,没想到全都是真。”
她以为的夫妻恩爱,原来不过如此。饶是她什么明白,却还是心里难受得厉害,强打着精神催促沈青绿回去。
“这里人多事乱,你赶紧回去。”
“娘,我不放心舅舅舅母。”
沈青绿脸上的失意渐渐被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取代,“你不用担心,你舅舅行得正坐得端,我们沈家屹立多年忠心耿耿,你外祖父还在边关镇守,陛下不可能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而降罪你舅舅。”
这个道理沈青绿自是明白。
帝王心术不是非黑即白,而重在权衡。
信王对龙椅虎视眈眈多年,朝野上下都传将来的天子必是信王之子,但陛下却始终未松口过继一事,可见心有不甘。
君王如独虎,卧榻之侧岂容别人觊觎?更遑论陛下尚在强壮之年,还不知天命,以为春秋盛景,怎会甘心将江山拱手于人?
而沈家和勇毅侯府一样,皆是掣肘信王的左膀右臂,陛下不可能自断臂膀,反涨信王的势力与威风。
方氏这一告,顶多也就是恶心人。
结果也正如所料,刑司一番审问,所有的证据表明都与沈家无关,最后判决方氏是诬告。
诬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论律当杖责三十。
沈焜耀求情之后,改为十杖。
方氏自小被娇养长大,年近四十心智仍然是二八少女,她没吃过苦,更没挨过打,若真行三十杖刑,怕是命都要没了。
十杖打完,她已晕死。
方家在京中无亲,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那婆子守着她,还有方父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人群渐散,沈焜耀和顾如许还有沈琳琅碰面后,却没有急着走。
“是个忠心的。”顾如许感慨一声,然后命人弄来板车,帮着将方父的尸体还有方氏抬上去。
那婆子千恩万谢,头都磕破了。
她推着板车,吃力而踉跄,慢慢地远去。
东临城的繁华不会因她的可怜而消散,一朝高楼起,一夕楼塌陷,在这座天子脚下的四方城中最为常见。
跌跌撞撞中,晕过去的方氏被颠醒。
她连忙停下来,流着眼泪问:“姑娘,你是不是很疼?”
方氏觉得自己都快疼死了,趴着动也动不了,只能发现痛苦的呻吟。
突然视线中出现一抹红,她艰难地抬头,视线之中一张艳色的脸,以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你……”
沈青绿将东西塞到她手上,“这是你以前给我的镯子,如今物归原主。”
那婆子哭出声来,“沈姑娘,你的大恩大德……”
方家落败至此,这两个镯子如今就是她们主仆二人的救命钱。
“我们听你的话,本想着天一亮就走的,哪成想走不成……你说的对,京中是非之地,死了的人都不得安生,可怜我家姑娘……”
“赶紧走吧。”
“孩子……”方氏艰难出声,“你能不能帮我给你父亲带一句话,我在平阳等他……”
沈青绿有些无语。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男人!
若不是因为方氏对玉之衡念念不忘,方父何至于千方百计攀上兴义伯府,举家搬到京中,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至亲的尸骨未寒,自己也只剩半条命,为了一个男人,当真值得吗?
“方姑娘,我给你一句忠告,别等一个不值得的人。你父亲没了,没有人再能护你,你若不能自己护住自己,那就赶紧找个能护住自己的人,别再回来。”
“我……”方氏哭出声来,“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心里的盼头是支撑她唯一的信念,如果连盼头都没有了,剩下的全是恐慌。
“孩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你只能自己帮自己。”
命是自己的,若想活下去,那就得靠自己想尽一切办法。
沈青绿没再说什么,交待那婆子几句后走人。
那婆子跪在地上,对着她的背影连磕三个头。
人群来了又散,散了又聚。
一时人抬人,一时人踩人。
她行走在人群之中,艳光四射又孓然孤独,仿佛万千人俱往,唯她一人而已。
突然有人冲出来,跪到她面前。
“姑娘,你行行好,你大发慈悲。我家花儿与你有缘,你就把我们留在你身边,我们做什么都行,当牛做马任凭你使唤。”
那妇人说着,按着自己女儿的头,拼命地磕起来。
“求你们看在我家花儿长得像你们要找的人的份上,赏我们一家三口一口饭吃,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沈青绿看着他们,只觉可笑。
这些人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乞求她的帮助。她不过是个连自身都难保的人,不是什么救世主。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内心深处的疲惫,无比怀念上辈子的家人。
夏蝉赶紧去拉人,“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是给了你们银子,足够你们吃用一段日子,你怎么能这样?”
那妇人借机死死抓住她的手,“姑娘,那些银子若是用完了,我们怎么办?你看看我家花儿,她长得是不是很像你妹妹?你想想,若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忍心看她四处流落吗?万一碰到歹心肠的……”
不得不说,这话很戳人心,尤其是她。
她看着那花儿,明显有几分于心不忍。
很快她硬起心来,甩开那妇人的手,“你们好手好脚的,不拘是做些什么都成。你女儿是很像我妹妹,但她毕竟不是我妹妹,我没有什么不忍心的。”
“姑娘!”那妇人一拍大腿,“你们这是欺负人哪,是你们要找人的,这找到了人又不认,摆明是耍着人玩。可怜我们一片好心,辛辛苦苦帮你养大了妹妹,你这是想赖账!”
说完,冲过来一把将沈青绿抱住。
“我知道我家花儿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不肯认,是还想让我们帮你养着。我告诉你,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马二和夏蝉欲上前帮忙,被沈青绿用眼神制止。
沈青绿四下望去,淡淡地道:“报官吧。”
那妇人一听这话,立马将她松开。
她却把人拉住,对越走越近的人道:“慕千户,你来的正好,这个妇人讹人不成,还偷东西。”
“我没有……”那妇人说着,怀里突然掉出一个荷包来。
慕霖将荷包捡起,问沈青绿,“这是你的东西?”
沈青绿点头,说出荷包里有多少银子。
当着围观人的面,慕霖将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一数,正好是沈青绿说的数。
那妇人见势不妙,推了沈青绿一把后跑人。而她的丈夫和女儿早先一步,已经偷偷溜走。
慕霖欲追,被沈青绿喊住。
那几人背后有人,摆明是冲着她或是沈家来的,她不愿意把其他人牵扯进去。
“算了,别追了。”
“这些人当真是无赖至极。”慕霖剑眉微蹙,“近日京里有些乱,你无事少出门。”
父亲说多事之秋,当忍则忍。
等将来大局定下,定然事事不同。
“再过几年,一切应该都不一样了。”
他话里的深意是,依照两家长辈的意思,不约而同地选择多养他们几年,不会急着给他们议亲。
倘若经过几年的相识相知,他不再被人当成兄长,加上乾坤已定,没有其它的顾忌和隐患,或可水到渠成。
沈青绿不知他话里有话,还当他仅仅是在感慨京中的局势,视线之中全是他肖似故人的脸,悄然地抚慰着内心的倦累。
“是啊,再过几年就好了。”
春暖花开的时节里,行人的衣着渐单,褪去御寒的厚重,颜色也缤纷起来,一眼望去,红的粉的绿的黄的,如同百花齐放。
人来人往的川流不息,他的眼里仿佛只容得下近处的这抹艳色。
那如火的红衣,衬得那极致的五官越发的瑰丽,纵然是万花丛中,亦是一枝独秀。若是再过几年,再长开些,还不知是何等风情,想来更是招摇惑人,艳压春色满园。
少年的感情很难藏得住,纵是努力地压制着,仍然会从眼神中溢出来。
沈青绿感知着,除了觉得怪,还是怪。
若是哥哥这么看她……
她甩开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等她上了马车,马车远去后,慕霖才继续往前走。
或许是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憧憬中,慕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直跟着他,慢慢地接近他,停在他身边。
“阿霖。”
他听到有人叫自己,惊讶地看着马车里的人,“九叔?”
车帘子掀开着,现出慕寒时那张过分清冷俊美的脸,飘雪般的声音再起,“上车,我送你一程。”
与寻常普通的外表不同,马车的内里别有洞天般,处处可见机关师的精妙巧思。
他接过慕寒时递过来的茶,一眼就看到对方手背上还未消褪的疤。
关于这个疤,他曾经寻思过,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这位如同避世般的九叔到底和什么人过节,对方竟然还会咬人。
慕寒时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睨了睨那疤,道:“确实是有些碍眼,还是得用药。”
然后手上多了一瓶药,像显摆似的看了又看,再给自己的手抹上。
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单是抹个药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那日我身子不适,幸亏沈姑娘相送。她见我手上这个疤,便说自己那里有药,回去后就让人送了过来。”
“她礼数好,对长辈们孝顺尊敬……”慕霖当然认得这药,应是自己托玉敬良送的那一瓶,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为掩饰自己的失落,低头喝茶,自是没有注意到慕寒时眼底的变化。
那么的疯执,那么的幽冷,如夜枭的掠夺,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自己的猎物。
半晌,淡淡地道:“或许吧。”
第83章 强势
*
沈青绿回到将军府时,所有人都在,包括沈琳琅。
一室的气氛沉重,就连年纪最小的沈长亭都紧皱着眉头,看着老成了许多。
顾如许看到她,示意她到前面来。
她乖巧地上前,提了一嘴自己遇到方氏的事。
顾如许和沈琳琅都没有多问,而是让她去收拾东西,等会一道回沈府。
她点点头,听话地下去。
一到自己的院子,沈长亭就跟了过来,一脸认真的叮嘱她,说是京里最近可能会有些乱,让她以后小心注意。
“这袖箭我已照着神机使大人说的改好,你若是出门,记得戴在身上。”
半大的少年郑重其事起来,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架势,甚至还有些兄长的做派。
哪怕是叮嘱过,还有些不放心,“姐姐,要不你现在就戴好,我帮你。”
沈青绿想说不用,手腕已被他捉住,袖子被掀开的同时,露出那精巧华美的宝石金镯子。
他并未注意镯子的不同,还在操心着,“姐姐,若不然这样的首饰你就别戴了,上回的袖箭和这次的你都戴着,一只手戴一个,有备无患。”
说着,他准备将镯子摘下来,上手之后感觉不对,凑近一看,讶异地问:“姐姐,这个是……”
沈青绿笑笑,道:“这里面有淬过迷药的针。”
“还真是暗器!”他惊呼一声,“这东西如此之精巧,姐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的眼睛极亮,如暗夜里的星辰。那求知若渴的目光像找到宝藏般,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以及一探究竟的迫切。
沈青绿想了想,没有瞒他,“上次慕大人生病,我正好顺路将他送回去,他为了答谢我,送了我这个东西。”
“我就说嘛。”他眼睛里的亮光更胜,“我还想着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神机使大人更厉害的机关师,原来就是他啊。这个好,比袖箭更隐蔽轻巧。那刚好,你一只手戴这个,另一只手戴袖箭,岂不两全其美?”
说罢,他兴致勃勃将袖箭戴在沈青绿的另一只手腕上。
戴完之后像是想到什么,神神秘秘地凑近,小声对沈青绿道:“姐姐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沈青绿闻言,不禁莞尔。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如许打帘进来,见姐弟二人亲亲热热的模样,心头熨帖至极。先问沈青绿东西可以收拾好,再告诉她沈琳琅因为有急事,已经先行一步。
她婉拒了顾如许想派人送她的好意,与他们告别。
等上了马车后,马二隔着帘子告诉她,说是有人给沈琳琅送了信,沈琳琅看完信之后才匆匆离开的。
“姑娘,会不会是大公子出了什么事?”夏蝉问。
也不怪她会联想到玉敬贤身上,实则除了这个缘由,她想不到其它。
玉敬良常住将军府,又在神武营当差,一则不用回沈府,二则若真有什么事,别人知会的也不是沈琳琅,而应该是沈焜耀。
沈青绿摇摇头,“你忘了,还有一个人。”
若真是玉敬贤有什么事,沈琳琅不会不说。
夏蝉面色一变,不好再说什么。
从将军府到沈府,照旧要过象市。
象市的热闹与马市不同,如果说马市是人间繁华,那象市就是人间富贵,这一点从来往行人的衣着上便可窥见一二。
这般天子脚下最为富贵之地,倘若混进一些流民模样的人,便显得极其的惹人注目。
马车被逼停,很快响起熟悉却不舒服的声音,“姑娘,你不能不管我们哪。我家花儿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怎么能不承认呢?”
沈青绿黑漆漆的眼底,一片冰冷之色。
夏蝉一脸的自责后悔,“姑娘,这全是奴婢惹出来的事,如果不是奴婢要找妹妹,如果不是奴婢心软给他们银子,他们也不会如此纠缠,奴婢这就去和他们说清楚!”
说着,她就要下去。
沈青绿一把将她拉住,“这事与你无关,便是没有你这事,也会有其他的事。”
“姑娘,求你行行好,大发慈悲吧。你要是再不管我们,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只能卖女儿了。”
这会儿的工夫,已有不少人围过来。
有人问那妇人怎么回事,那妇人立马来了劲,像倒豆子似的将事情添油加醋一说。
“你们评评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家花儿明明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们找到了人又舍得出那赏银,摆明是想赖账。”
好些不明就里的人跟着起哄,劝说沈青绿说到做到。
夏蝉气红了眼,“姑娘,你还是让奴婢下去,奴婢和他们说个清楚明白。”
“说不明白的。”沈青绿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来,立马又放下,冷声吩咐马车,“别管他们,我们走!”
马二得令,一挥鞭子,那马就抬蹄子往前走。
那妇人吓了一大跳,失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沈姑娘这是要杀人了!”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有说沈青绿仗势欺人的,也有人说妇人是想讹人。
马二又一挥鞭子,吓得那妇人跳到一旁,不死心地叫嚷着,“这真是黑了心肝了,摆明想赖账,什么将军府的外甥女,我呸!”
前面说是沈姑娘,旁人或许还有疑惑,这句将军府的外甥女一出,那些看热闹的人不难猜出沈青绿的身份。
夏蝉又气又急,还有自责,“姑娘……”
“别管他们,我们赶紧走。”
“马大哥!”夏蝉冲着外面喊。
马二心领神会,再一挥鞭子,将马车驶离人群。
一路再未停,直到沈府门外。
时隔几日,梨苑已经修理完毕。
从庄子上移来的梨树正值花期,远远望去一树的梨花白,并未因离开故土而水土不服,开得甚是繁茂。
屋子里的布置与过去大不相同,不管是用具还是摆设皆焕然一新,推开窗户可见泛暖的池水,以及水边的绿意。
风从窗户而入,吹动她的发带,越显瑰姿艳逸。
宝葵看着她,有些恍惚。
同样的红衣,却是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以前的那位大姑娘是色衬人,为的是掩盖本身的病气。那么如今这位大姑娘就是人压色,完完全全凌驾于所有的颜色之上。
“大姑娘,这里所有的布置都是夫人亲自操办的,夫人对你有愧补之心,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我娘对我,自然是最为用心。”
她慢慢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眼眸中一派平静。
宝葵又道:“夫人交待了,若是姑娘想搬过来,今晚便可以。”
“不必了。”
有些事还未彻底干净,现在搬来并不是好时机。
将将一出去,迎面一阵风来,那梨树上的花瓣随之起舞,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飘然落下,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人身上。
她摘下落在肩头的花瓣,随意在捏在掌心中。
宝葵见之,立马提议她若是喜欢,可以让人收集一些,或是做成点心,或是用来沐浴。
“那就摘些做点心吧。”
比起沐浴来,她还是更喜欢吃。
宝葵得了吩咐,赶紧安排下去,说是今晚就能吃到梨花做的糕点。
她点点头,带着夏蝉离开。
一回到自己所住的正院西厢,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先是大致环顾一周,再从里到外仔细巡视一遍。
一遍过后,便未发现异样之处。
当她无意识地摸到自己手腕上的袖箭时,忽地想起什么,径直坐到妆台前,将下面的抽屉打开。
先前沈长亭送她的那个袖箭,就放在里面。
袖箭为六发,呈梨花状,是沈长亭的小心思,而今却只剩四枚。
她心头一凛,气势大变。
夏蝉离得近,最能感觉得到,“姑娘,有人动过!”
若仅仅是动过,那还罢了,怕就怕……
事不宜迟,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郑重地交待夏蝉一番后,让夏蝉带着袖箭从后门出府。
府里的下人按部就班地忙着自己的事,或是进进出出,或是打扫往来。透过半开的雕花窗,可见院中的那棵合欢树,已经长出翠绿的叶子。叶子虽还不到繁盛之时,但一旦有风吹来,仍旧为风所动。
她叫来忍春,如此这般一吩咐。
忍春领命而去,她将含笑带在身边。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不到一刻钟。这么会的时间,天边的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一如人心,一时沉,一时起。
“不好了!”有下人高喊着,朝正院而来,“大姑娘……刑司来了人,说是来抓你的!”
果然!
含笑护着她,道:“姑娘,奴婢带你冲出去,去找将军。”
她摇摇头。
这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皆是徒劳,如果不能直面解决,躲到谁的后面都没有用。
主仆二人说话时,一群衙役涌进来,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从那官服制式来看,应该就是刑司的提刑官。
此人姓关,名豹,与那关虎是堂兄弟。
关豹倒不是大眼高壮的长相,反倒有几分清秀,瞧着也有些清瘦,却自有一股子阴戾之气。
那双不太的眼睛在看到沈青绿时,明显被惊艳住,隐有一抹异色划过,“你就是沈离?”
沈青绿点头,看上去没什么表情。
“有人状告你杀人。”
关豹说完后,一个挥手示意,即有人将花儿带上来。
花儿破旧的衣裳上全是血,手臂被缠着,显然受过伤,一看到她目眦尽裂,“是她,是她!官老爷,就是她杀了我爹还有我娘!”
“你胡说!”含笑喊道:“我家姑娘怎么会杀人?你分明是血口喷人!”
“我亲眼看到的!”花儿大哭起来,“我看到她袖子一抬,然后我爹就倒下了……接着是我娘……”
“你确定那个人是我?”
“就是你!你长成这样,化成灰我都认识。”
化成灰都认识吗?
可惜啊,她不想死,更不想化成灰。
沈青绿不无嘲弄地想着,面上仍然没什么情绪,“大人,他们讹钱不成,这是想诬陷我。”
“我们没有讹钱,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想赖掉那五百两银子,所以才不肯承认。你们想带我走,又绕不开我爹娘……就杀了他们!”
“五百银子而已,我没有必要赖账,你真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如果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为何只杀我爹娘,不杀我?”
这么听起来,似乎还有些道理。
关豹道:“沈姑娘,一个时辰前,他们是不是拦了你的道?”
“是。”
那么多人看到,沈青绿没有必要否认。
“你被他们纠缠,所以恼羞成怒,调过头来找他们,一气之下将人给杀了。”
“我没有杀人,她冤枉我,口说无凭,可有证据?”她已猜到证据是什么,所以当看到呈上来的梨花形的暗器时,并无任何的意外,却一脸疑惑地问:“这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死者身上发现的,据我所知,这袖箭是沈四公子赠与你的,你曾在人前展示过。”
“我弟弟确实送过我袖箭,但我没有杀人。”
关豹见她面无表情的,有些拿不准她是什么人。
半晌,道:“沈姑娘,得罪了。”
几个衙役出列,准备去搜屋子。
“等一下。”沈青绿慢慢地掀开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袖箭,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关豹,“你看,我弟弟送我的袖箭在这,一支也不少。”
纤细的手腕,肤若凝脂,一时之间,关豹有些移不开眼睛,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一下口水。
“据我所知,沈四公子不止送过一个给你。”
知道的还挺多,看来是在备而来。
“没错,我弟弟之前送我的,我……”她乌沉沉的眸子似有一丝茫然,“我不记得放在哪了。”
“那我帮沈姑娘找找。”关豹的声音,透着些许的阴气,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会不会在沈姑娘的另一只手上?”
他欲来抓沈青绿的另一只手,手还没有碰到沈青绿,突然吃了一痛。
“谁?”
沈青绿下意识往院外看去,但见来人一身的雪色,在这样的节骨眼来看,像是前来奔丧的。
她还没死呢!
“你是神机司的那个慕大人?”关豹认出来人,眉宇间尽现狠戾。“刑司办案,你们神武营竟然敢阻拦?”
“当日沈姑娘展示袖箭时,我就在场。”
慕寒时一步步走近,强势地站在他们之间时,沈青绿赶紧往后面退了几步。
须臾,呼吸间全是淡淡的清竹气。
他气质清冷至极,睥睨之时又尽显压迫感。
关豹惊疑着,“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做证的。”
“……”
第84章 一唱一和
*
天子脚下,遍地权贵。
关氏兄弟无根无基,还能爬到今日的位置,凭的不仅仅是所倚仗的靠山,还有自身能力和狠辣的手段。
相比堂兄关虎的喜怒形于色,关豹更有城府心机。
他眯着眼打量着身前之人,心思几转。
此前他与慕寒时,不过是远远地见过,并未近前说过话,也没有打过交道。对于这位慕家不怎么露面的九爷,他知之不多,也不怎么在意。
而今正面交锋,他暗自感叹世族就是世族,哪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子弟,通身的气派竟然如此能唬人,比那勇毅侯也不差什么。
“你说你是来做证的?做的是什么证?”
“其一,沈家的四公子算是我的弟子,我听闻自己弟子所做的暗器杀了人,免不了要弄个清楚明白。其二,当日沈将军请我为家事作证,沈姑娘当众使用袖箭时,我亦在场。”
分明是飘雪般轻冷的声音,让人听来却像是雪崩。
“这么说来,慕大人认得沈四公子做的袖箭?”关豹心下一喜,赶紧将证物呈上,“那慕大人你看,这袖箭可是出自沈四公子之手?”
慕寒时拿起其中的一枚,左右翻转了一会儿,淡淡地道:“看起来确实像。”
沈青绿:“……”
这个慕老九不会是来落井下石的吧?
她木然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一片漆色的眸子又黑又冷。
“既然慕大人能作证,那么……”
关豹稍显兴奋与急切的话,被慕寒时的一句话轻飘飘地堵了回去,“我只是说像,并未确认。这种暗器并不难做,亦不难仿。我那弟子能做出来,旁人也能做出来。”
“慕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单凭这个并不能断定人就是沈姑娘杀的,还得找到箭筒。”关豹按捺着心中不悦,朝身后的衙役们示意。
“慢着。”慕寒时又道:“你们可有搜查文书?”
“慕大人,这是我刑司办案,你如此阻拦,怕是不太好吧?”关豹的目光阴戾起来,摆明嫌他多事。
然而一对上他平静幽深的眼睛,莫名感到一阵凉意从心底窜起来。
他睥睨着,神情寒而淡,哪怕一个字不说,也能让人不自觉的矮了气势。
关豹的后背不知何时冒出汗来,暗骂不已的同时,竟是越来越心虚,“慕大人,人命关天,事关命案,我刑司责无旁贷。至于搜查文书,我事后定会补上。”
“你说的没错,人命关天。”
慕寒时飘雪般的声音落下,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那修长的手指勾着,像是在示意什么。
沈青绿:“……”
她竟然懂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她和慕老九居然有默契。
但是这默契,她是要呢,还是不要呢?
她几乎没怎么纠结,因为人命关天,关的还是她自己的命,遂哭起来,“我没有杀人,你们冤枉我!还要搜我家,这般欺辱于我,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一边说着,她用手掩着面,朝那合欢树冲去。
纤细的身型才一动,旋即被人拉住。
熟悉的烫热感隔着衣料,从男人的掌心传来,她泪汪汪地看着拉着自己的人,黑玉般的瞳仁像是幽幽地浸润在泉水中的玉石。
怯弱无助,却又艳绝人寰。
这艳色分毫不差地落在慕寒时幽沉的目光中,似火与水的相遇。
关豹也窥得一半,怀疑他们一唱一和的同时,阴戾的眼睛油生的邪气,很快被压下去,声音软了些,听起来像梅雨天没晒干的衣服,分外的让人不舒服。
“沈姑娘,你跟我回刑司。你放心,倘若人真不是你杀的,我一定会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沈青绿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看上去楚楚可怜,“方才慕大人都说那袖箭只是像而已,并不确定就是我的。你又没有见过,单凭别人的一面之词,便带着人来搜我家,分明就是想栽赃陷害,怎会想着还我清白?”
她不知慕寒时想做什么,如今她要做的就是一个字:拖。
胳膊上烫人的体温撤去,她依旧半低着头。视线之中的雪色很白,在日头之下越发的晃人眼,似是明媚的春光之中,忽然而至的一场雪,像极此时她的冤枉。
“沈姑娘所言在理,关提刑若想进屋搜查,还是得先确认那袖箭就是沈姑娘的才行。”
慕寒时的话,让关豹眼里的戾气更盛了些。
关豹磨了磨牙,道:“好,当日在场的还有其他人,我这就去将她们请来认一认。”
*
大玄空寺。
俞嬷嬷将大夫送出来,看了一眼门外的秋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去煎药。
等药煎好了,打眼见秋露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一手端着药,一手掀开帘子进屋。
屋子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没有什么外间里间,仅用一扇老旧的榆木屏风隔着,绕过屏风便能见到里面的情形。
沈琳琅坐在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
蓝底粗布的被子之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有着显而易见的病气,以及明显尖了些的下巴,正是玉流朱。
俞嬷嬷端药上前,被沈琳琅接过。
不必多嘴吩咐,俞嬷嬷已将玉流朱扶起,方便自家夫人喂药。
这般默契的动作,是主仆二人多年来自然形成的习惯。
一碗药下去没多久,玉流朱慢慢睁开眼睛,未语先流泪,“娘,真的是您吗?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你也不会来看我……”
“你娘呢?”沈琳琅忍着心头的难受,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不怎么管我,成日往外面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悲苦可怜的目光,巴巴地看着沈琳琅。
“您还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只是我起不了身,连茶水都不能给您奉上。娘……我心里好苦,我夜里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哽咽着,“我昏昏沉沉的,好像梦到从前,从前我生病时,娘都守着我,我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娘……”
十六年哪,整整十六年!
那些个母女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股脑涌上沈琳琅的心头。她清楚记得这个孩子每一次生病的事,因为她都守着,不假下人的手亲自喂药换衣。
“过去的事少想些。”
“娘……”玉流朱怯怯地拉住她的手,“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过去,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我不是想和阿离争,我就是想和娘在一起……”
“你有你自己的娘。”
“她不是……她根本就不管我,我病了她都不管,还往外面跑。”
秋露不知何时进来,在一旁抹着眼泪,“夫人,姑娘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不是奴婢不请大夫,奴婢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实在是没有法子……”
“谁让你说这些的,你出去……”玉流朱怒斥着,似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猛烈地咳嗽起来,“娘,我不打紧的,寺里有斋饭,我不饿……”
竟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沈琳琅难受着,很快又硬起心来,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自己捧在手心里疼了十几年的孩子,像是想看个清楚明白。
玉流朱咳着,仿佛感觉不到她眼神里的异样,等秋露出去后,虚弱地道:“秋露身契不在我这,我连她的月例银子都拿不出来,娘,你不要怪她,就算她对我有二心,也不怨她……”
她闻言,皱起眉来。
秋露有没有二心,她一清二楚。
“你还病着,不要胡思乱想。”
“娘,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实在是害怕。上回家里出了事,我心里就觉得不太对。你说姑姑她成天往外面跑,到底想做什么?”
“你……”她心头一跳,又有几分狐疑。
秋露说的那些话,她至今还记得。
难道……
“她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玉流朱点头,又摇头,“我不确定,但我总觉得上次的事和她有关。娘,不是我乱想,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她是我娘……”
沈琳琅认真地看着她,试图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她半垂着眼皮,似是很难受的模样。
母女十几年,说是知女莫若母,当女儿的又何尝不是摸清对方的脾气秉性。
气氛一下子沉默,直到刑司的人找来。
她们赶到沈府时,玉晴雪已先到一步。
“你们不要抓阿离,要抓就抓我……”
她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沈青绿听到这话,墨玉般的眼底泛起嘲弄之色。
人到了跟前,“通”地一声跪在关豹的面前,“大人,你们弄错了,我家阿离不会杀人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背上这样的名声,你们抓我,你们把我抓走……”
“律法严明,哪有代替一说?”关豹将那袖箭递过去,让人辩认,“你且仔细看看,可认得此物?”
玉晴雪似是愣了一下,然后指着那袖箭,“我认得……这是阿离的袖箭。”
“夫人,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她的东西?”
“她那日失手射出来过,险些伤到我,我不会认错。”
关豹看向沈青绿,“沈姑娘,你还何话可说?”
又问慕寒时,“慕大人,这袖箭已确认是沈姑娘之物,你还要阻拦本官吗?”
“你并无搜查文书。”
“慕神机使!”关豹隐有怒气,“我们刑司办案,自有自己的章程,事急从权也是常有的事,还请你不要从中干预。”
“关提刑非要强行搜查,我自是拦不住。我只问一句,倘若没有搜到什么,你该当如何?”
关豹明显在犹豫,阴戾的目光有些飘。
很快眼神一厉,道:“若有得罪之处,我日后定会给沈姑娘赔罪。”
慕寒时压低着眉,用眼神询问沈青绿。
沈青绿估摸着时间拖得差不多,没什么情绪地道:“既然如此,那就搜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搜查归搜查,若是碰坏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你们可是要赔的。”
那些衙役一听,你看我,我看你。
关豹眉头皱得死紧,他从底层爬上来,也算是见识不少,却看不透眼前这两个人。一个分明是娇艳的闺阁女子,之前还要死要活的,但这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他有些心里没底。
另一个就更难看清,瞧着是个目下无尘的世家子,偏偏有着让人畏惧的气势,叫人拿不准深浅。
“你们手脚轻些,不要碰坏东西。”
那些衙役闻言,齐声称是。
半个时辰后,他们搜查完毕,并没有找到箭筒。
关豹不信,让他们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他皱着眉,明显是在权衡着什么,尔后应是有了决断,坚定地道:“这袖箭已证实是沈姑娘之物,且有人证指认沈姑娘就是杀人凶手,哪怕是没找到箭筒,沈姑娘也要跟我们去刑司。”
“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玉晴雪仿佛吓到了,急切地问道:“难道阿离是用这袖箭杀了人?不……你们不能抓阿离,你们要抓就抓我,就当人是我杀的……”
生死攸关之时,方显人之真情。
若依常理来看,她这是在用命护着沈青绿。
沈青绿心下一片冰凉,半点感动也无,有的全是讽刺。
她与慕寒时离得近,红与白,最是相得益彰,似红梅映雪。
这般美景落在和沈琳琅一道赶来玉流朱眼中,只觉无比的刺目,恨不得将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清除。
“娘,您听听,为了阿离妹妹,她竟是连这样的事都愿意认下。”
沈琳琅心中所想无人能知,那望向沈青绿的目光带着一丝晦涩的复杂。沈青绿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的同时压下嘴角,带着委屈和乞怜。
“娘,我没有杀人,是她!”沈青绿一指玉晴雪,“她一来就说杀人的凶器是我的,那袖箭上并无任何标记,她怎么确定就是我的?分明是想落井下石,借刀杀人,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要抓就抓她,指不定人就是她杀的!”
玉晴雪大骇。
“不是我……我就是不忍心,阿离,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不会撒谎……阿离,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脸上的疤淡了许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沈青绿看着她,眼神又黑又冷,忽然问那花儿,“你看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你再仔细看看,杀人的是她?还是我?”
那花儿猛不丁地被问及,下意识脱口而出,“就是你,你别以为你蒙着脸我就认不出来?”
“原来凶手是蒙着脸的。”沈青绿不等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穿红衣,脸上还画花。”
“东临城中不知有多少姑娘爱穿红衣描花钿,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沈青绿说着,睨向玉流朱。
“阿离妹妹,你再是不喜欢我,再是恨我,也不能这么栽赃我。”玉流朱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我从昨夜就一直发着高热,病得不省人事,幸亏舅母赶去,给我请了大夫,否则我怕是都醒不过来,我怎么可能杀人?”
所以她有不在场的证明,证人还是沈琳琅。
沈琳琅不知为何有些愧疚,不敢去看沈青绿,连忙质问关豹,“衣有相似,妆有相同,还蒙着脸。单凭这些,哪能断定我家阿离就是凶手?”
关豹皱着眉,总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
他知道这股不舒服的感觉来源自谁,哪怕慕寒时不发一言,他却无法忽视,一心想着尽快结束此事。
“玉夫人,我并未说沈姑娘就是凶手,但这袖箭是她的,她是疑犯。依照刑司律法,我可将她带走。”
正院的外面,夏蝉不知何时出现,等到沈青绿望过来时,不算轻地点了点头。
沈青绿紧绷的神经一松,呼吸都为之轻快了些。
“谁说这袖箭是我的?”她指着玉晴雪,“她吗?她说是就是,有何证明?”
“阿离,是我的错,我该死……大人,你把我抓走吧,我愿意给她顶罪……”
这事不顺不说,还费时太久,关豹心里自是着急,阴戾的脸上隐有不耐之色。
他心知若是再耽搁下去,必定迟则生变,遂对自己近身的两个属下使眼色。
那俩人上前,欲强行捉拿沈青绿。
“通”
“通”
他们还没碰到人,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拂倒,一前一后地倒在地上。
关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以及那个如高岭雪松般的男子。
“慕大人,你竟敢……”
“关提刑,事情还未弄清楚,你急什么?”
那微垂的眼皮之下,似幽静的湖水,倒映出沈青绿的模样,荡漾着细水微风的缠绵缱绻,“沈姑娘,你再好好想想,那袖箭被你放哪里了?”
沈青绿莫名感觉自己好像是什么稀世的珍宝,周身包裹着世间最顶极的丝绸,被人妥善地珍藏呵护着。
她蹙着秀美的眉,似在认真回想,其实是想尽力忽略这种异样。
半晌,眉头一展,“我想起来了!”
第85章 感谢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像有些懊恼般,神情间浮现一丝自责,道:“瞧我这脑子,还真是傻了太多年,这么点小事竟然都记不住。”
那漆黑的眸子朝关豹看去,略带几分歉意,“耽搁大人这么些时辰,是我的不是,我应该早些想到的,东西不在这,那定然是在我将军府所住的屋子里。”
关豹目露犹疑之色,“沈姑娘,我确定东西就在将军府?”
“这几日我都住在将军府,不会有错的。”她言之凿凿,瞧着很是急于证明自己,还催促人,“大人,你快些派人去将军府,将东西找到,证明我的清白。”
关豹越发眉头紧皱,也骑虎难下。
本是出其不意之事,一而再地遇阻,他心知此事已然棘手。
事到如今,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吩咐几个衙役去一趟将军府。
玉晴雪没挂好相,显得也很着急,眼睛四下张望着。不期然对上沈青绿黑沉的目光,如同太极的阴面,让人无端地心里发毛。
“姑姑,你在找什么人?”
“我……我难得回来,想多看几眼,没想到你身边侍候的人都换了,以前那个夏蝉呢?”
“夏蝉啊。”沈青绿不以为意地道:“你们没来之前,我突然想吃同福楼的桃花酥。”
话音一落,夏蝉看似匆匆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点心,一副脸都吓白了的样子,低着头站到沈青绿身后。
沈青绿凑近她,小声说着什么。
主仆二人虽是窃窃私语,却有些旁若无人。
她面色越来越难看,眼睛瞪着花儿。花儿缩着脑袋,像个吓坏的小鹌鹑,身上的衣服还染着血,瞧着很是可怜。
沈琳琅皱着眉,一时看花儿,一时看她。
沈青绿见之,将她护在身后,然后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沈琳琅。
沈琳琅自是知道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忍着没有质问。
本着主家的待客之道,命人上茶水点心,用以招待慕寒时和关豹。
关豹以自己正在当差为由,严辞拒绝。
慕寒时却是毫不客气,众人皆站他独坐,那闲适从容的模样,好似在清养身心,品着茶赏着景。
这般行事做派,让关豹越发摸不透他的路数。
三盏茶不到的工夫,前去将军府的几个衙役回来,身后还跟着沈焜耀顾如许和沈长亭一家三口。
其中一个衙役走在最前面,呈上一物,正是那袖箭。
关豹接过之后一查看,里面的梨形袖箭确实和死者身上所中的袖箭一般无二,但箭筒之中六枚袖箭皆在。
他阴沉的面色,瞬间难看至极。
“你们问也问了,搜也搜了,还不快走!”
沈焜耀从他身边径直而过,扔下这句话。
他按规矩品阶行礼时,沈焜耀已坐到慕寒时对面,寒暄感谢起来。
两人关系颇熟,却也客气。
“沈将军,死者的女儿亲眼看到沈姑娘杀了她爹娘……”
他话还没说完,被顾如许打断,“不是说只看到有个着红衣描花钿的女子,怎么就变成看清楚是我家阿离?关提刑,你身为刑司的人,岂能乱改苦主的供词,莫不是故意栽赃陷害!”
“苦主一家进京不久,唯一有过节之人就是沈姑娘,衣着妆容都对得上,除了沈姑娘还能有谁?”
“原来你们刑司办案靠的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推测和想当然!”沈焜耀猛地将手中的杯子砸在地上,忽地站起来,威风中不掩怒气,虎目森森地睨着关豹。
关豹气势矮了一截,却硬着头皮,道:“沈将军,单凭这袖箭不能说明什么,谁也不知道沈四公子到底做过几个。此案疑点重重,虽不是能证实沈姑娘是凶手,但她是疑犯,下官还是要将她带走。”
说着,朝自己的属下使眼色。
那些衙役你看我,我看你,全是一副发怵的模样。
他们的身形才试探着一动,沈焜耀的佩剑已经出鞘。
“我倒看看,今日你们谁敢!”
那些人哪里还敢动,一个个动作滞住。
关豹面色几变,强自镇定着,“沈将军,你这是妨碍我们刑司办案……”
“这是刑司办案吗?文书何在?”沈焜耀冷哼一声,“上回你堂兄为一己之私怨,听闻一些不实之言后,背着信王殿下私自围我将军府,今日你借着一桩命案栽赃我沈家,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这就找你们司督大人,我倒要问问他,此事可是他授意?”
“一起吧,我正好作个证。”慕寒时优雅地起身,语气极淡,好似在说再喝一杯茶般寻常。
关豹暗气,气他怎么这么喜欢作证,坏了自己的事。
沈家和慕家自来交好,他再是背后有人,也不敢一下子对上两家。若是能成事还自罢了,若是不成吃不了兜着的走的就只有自己。
他目光游移着,心下来回地权衡,最后一咬牙,收兵走人。
人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还有一点更突然,那就是慕寒时走之前,对沈青绿说的话。
“沈姑娘,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这事我既然管了,就一定会管到底。”
沈青绿:“……”
她都不知道是应该感动,还是应该感谢。
沈焜见她发呆,小声提醒,“阿离,还不快谢谢慕大人。”
“多谢慕大人。”
她半垂着眸,声线也低,看着就是个见到外男后矜持羞涩的闺阁少女。
而事实上,她是不想在人前过多和慕寒时说话。
他们的言语客气而规矩,旁人皆未多想什么,除了玉流朱。
玉流朱看她的目光,像是被她抢走了心爱之物。
她心下冷笑,迎视的眼神带着讽刺。
沈长亭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和她咬耳朵,“姐姐,这次多亏了神机使大人,那四枚袖箭是他派人送来的。”
她望着那抹远去的雪色背影,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那个人竟然真的是来帮她的!
“姐姐,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沈长亭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还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点点头,小声道谢,冰冷的目光从玉晴雪和玉流朱身上划过,然后朝沈琳琅走去。
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见沈琳琅脸色一点点地往下沉,袖子里的手成着拳,牙关紧咬着,强忍着自己的情绪。
风吹着合欢树尚不繁茂的枝叶,一如人心摇摆。
她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夏蝉。
夏蝉一下子跪到沈琳琅面前,将她帮着自己找妹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
“夫人,姑娘心善,好心帮奴婢找妹妹,却不想引来这等祸事。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娘,这事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大意,才给了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她连忙为夏蝉辩解。
沈琳琅紧抿着唇,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是不赞同之色。
“琳琅,这事不能全怪阿离,要怪就怪那起子黑心肝的人。”顾如许话是对自己的小姑子说的,眼睛却是看着玉晴雪和玉流朱。
玉流朱白着脸,比方才瞧着更虚弱了些,似是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无奈体力不支,身体晃了晃,倒在秋露的身上。
秋露呼喊着,“姑娘,姑娘。”
或许是这多么来的本能,也或者是下意识的行为,沈琳琅以最快的速度过去,一摸玉流朱的额头,惊道:“怎么这么烫?”
她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吩咐银瓶和宝葵等人,“快,快去请大夫,把棠儿扶进屋。”
顾如许瞬间皱眉,正欲说什么,衣袖被人扯住,转头一看是沈青绿,道:“她不能留下,你娘是一时情急,舅母帮你……”
“舅母,我娘到底养了她十六年,哪能不管。我没事的,你别去说,免得我娘心里不好受。”
“你这孩子,真是要心疼死舅母。”顾如许叹了一口气,对着沈琳琅的背影摇头,“我过去看看。”
然后想起什么,睨着玉晴雪,“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走!难不成还要我派人送你不成?”
玉晴雪被她一喝斥,脸上自是挂不住,阴晴不定地走人。
将将走出去没多远,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沈青绿,瞳孔缩了缩。
红衣如血,眸黑如漆,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像是活人,也不像是死人,哪怕是大白天的,仍然将人吓出一身冷汗。
玉晴雪心跳如鼓,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跑起来。而沈青绿跑得比她还快,直接超过她,然后拦住她的去路。
“姑姑,你跑什么啊?是见了鬼?还是心里有鬼?”
“阿离,你刚才都看到了,我都愿意替你顶罪了,我是想弥补你……”
“是想弥补我?还是想害我?”沈青绿欺近,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姑姑,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傻?有多可怜?”
“你……你说什么?”玉晴雪一步步往后退,眼底隐有恐惧之色。
秦妈妈不是不敢过来,而是被含笑给制住。
“我知道今日这一出,你们也有份。”沈青绿抬头望了一下天,天色不知何时有些阴沉,云层堆聚着,将日头遮住。
“你们想要我背上杀人的罪名,或是死,或是流放,再也碍不了你们的眼。如今我洗清嫌疑,你猜那杀人凶手会是谁?”
她话音落时,恰巧一声惊雷自天而降,惊得玉晴雪险些跳起。
玉晴雪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恍惚年轻时揽镜自顾,像又不像,莫名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你……你这话是何意?”
她极夜般的眼睛定定看着玉晴雪,“这事是冲着我来的,也是冲着你的。”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刑司一定会结案,结案就得找到凶手。你以为玉流朱单单只想除掉我吗?你对她最大的价值就是咬死我是你女儿,今日你假意想为我顶罪,成功让我娘起疑,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你对她而言亦是碍事之人,若没有你,她会顺理成章留下来。”
玉晴雪惊愕着,气息明显已乱。
她可以为亲生女儿倾尽所有,口口声声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但事实呢?事关自己的生死,她或许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无畏。
“你……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肯定不是出于好心。”沈青绿似笑非笑,“言尽于此,该怎么做由你。”
*
玉晴雪被安置在正院的西厢,大夫来了又走,药也喝了一回,效果未起高热未退,人也没有醒。
顾如许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皱起眉来。
“怎会烧得如此厉害?”
“嫂子。”沈琳琅声音艰涩着,欲言又止好几回,才低头轻语着,“我……我想让棠儿搬回来住……”
顾如许明丽的脸上,立马沉了沉,“我知道你养了她十几年,难免不忍心,可你不能不顾阿离的感受。”
一阵沉默,然后是沈琳琅压抑的哭声。
良久,才哽咽着,“嫂子,有些话我同别人都说不着,除了你,我不知还能对谁说。我婆婆说阿离才是我女儿,可阿离长得和晴雪那么像。晴雪今日那般护着阿离,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说万一……”
“你怀疑你婆婆撒了谎?”
“人心难测,我如今已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嫂子,我怕放弃哪一个,日后都是无尽的后悔,所以我想着索性都养在身边,让自己图个心安。”
“琳琅,你糊涂啊,这孩子心术不正,你若将她留下,恐怕会有后患。”
“我养大的孩子,若是犯了错,我想亲自教导她改正。再说将她养在身边,也能更好地监管她,免得她犯下大错。”
又是一阵沉默,床上的玉流朱依然没醒,眼皮之下瞳仁滑动的同时,睫毛跟着颤了颤。
沈琳琅看她的眼神复杂,说出来的话却是坚定无比,“嫂子,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劝我了。”
“你要如何对阿离开口……”
“舅母,娘。”沈青绿掀帘进来,眼眶红着,“我都听到了。”
“阿离。”沈琳琅语气中都带着内疚,“你别怪娘,娘看着棠儿如今这个样子,实在是心里不好受。娘试过了,真的做不到对她不闻不问。阿离,你体谅体谅娘,以后你和她都是娘的女儿,娘待你们一样,可好?”
左厢也是起居室,玉之衡偶尔夜归,不想吵醒她,便宿在这里。这里的布置同沈青绿以前在瑞安居住的那房间有些像,皆是半是书房半是卧室的格局。
书墨的气味中,药味后来者居上,充斥着整间屋子。
沈青绿走近一些,俯视着床上还闭着眼睛的人,漆黑的眸底尽是冷意,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哭腔,“娘,我……我答应你。”
第86章 夜会
*
床上的人眼皮在轻颤着,呼吸重了几分,似是一闷哼后,缓缓地睁开眼睛,甫一看到坐在床边的沈琳琅时,呓语般,“娘……”
这声娘有几分撒娇,几分委屈,然后偎过来,“我好难受。”
如此母女温情的场景,一如过去十六年中的很多次。
“人醒了就好。”顾如许轻咳一声,像是在提醒沈琳琅,“琳琅,棠儿已经醒来,你也该放心了。阿离方才受了惊吓,我送她去歇息。”
沈琳琅正准备抚摸玉流朱头发的手,悬在半空中,语气中有几分愧疚和不自在,“阿离,你没事吧?”
沈青绿摇头,又点头,目光盯着玉流朱。
玉流朱似是反应过来,连声说着对不起,“阿离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刚醒过来,人还糊涂着,以为是从前。娘……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走……”
她作势要起,身体抬了一半,又软倒下去,很是可怜虚弱,“我起不来,你们能不能容我缓缓,我好了就走……”
“棠儿!”沈琳琅一把将她抱住,“没人赶你走,你以后就留在娘身边。”
“娘!”她惊喜地顺喊着,接着红着眼眶摇头,“阿离妹妹还看着呢,我不能让您为难。”
又看向沈青绿,“阿离妹妹,你放心,我好了一定走。”
那可怜的姿态,乞求的目光,对沈青绿而言何等的熟悉。
这都是自己玩过的老套路!
“棠儿表姐,我娘已经决定将你留下,我听我娘的。”说完,那黑玉般的大眼睛里,顿时一片水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玉流朱见之,死死地掐着自己,吃痛之下也跟着流眼泪,“阿离妹妹,你放心,我病好了就走,我什么都不会和你争。”
顾如许皱着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病好了就走,免得让别人人为难。”
说罢,拍了拍沈青绿的背,“阿离,你也累了,舅母带你去歇一歇。”
沈青绿乖巧地点头,带着不舍和不甘跟着她出去。
帘子合上的那一瞬间,她哭出声来。
顾如许安慰着,“好孩子,舅母会替你做主的。”
“舅母……我没事的,将军府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你,你赶紧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我送送你。”
“娘,我是不是让您为难了?”玉流朱小心翼翼地问,那低着的眼睛里,哪有半点可怜的模样,全都是计谋成功的得意。
“你别多想,我会和阿离好好说。”
沈琳琅还抱着她,她自是看不到对方眼底的复杂。
当然,她更不会知道,隔着门口的帘子,沈青绿冷冷地回望,目光中尽是冷讽之色,哪有半分伤心难过的样子。
脚步声渐去,沈青绿和顾如许已出院子。
再直一段路后,完全远离正院的范围,顾如许才停下脚步来,眼神爱怜,“你娘到底养了她十六年,莫说是人,便是养个猫啊鸟的都有感情,你别怪她。”
“舅母,这些我都知道。”
“难过吗?”
沈青绿眸里的泪还未干,闻言摇了摇头,“我不难过,舅母也不必担心,我娘是心思简单还心软,但她姓沈,我相信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你能这么想,舅母很高兴,我就怕你娘太重感情,难免感情用事。”
“若真是如此,担心也没有用。”
*
玉敬贤和玉敬良兄弟俩一前一后归家,全都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沈青绿。
哪怕背对着他们,那如火的红衣,迤逦的身姿,已然是艳若桃李,那望着左厢的神态,却透着一股子哀伤与失落。
“阿离,你没事吗?”
“你怎么站在这里?”
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一个是目露担忧,另一个则是皱着眉头。
沈青绿转过身来,尚有湿气的眼睛看着他们,“我没事了,棠儿表姐病了,娘在里面照顾她。”
“她怎么会留下来?”
“棠儿病了?”
依旧是差不多同时问出来的话,却是颠倒过来,原本担忧的人皱起了眉,而皱眉的人脸上浮现出担心之色。
玉敬良不满地看着玉敬贤,玉敬贤神色不自然起来,丢下一句“我进去看看”的话,人就往左厢而去。
左厢房内,沈琳琅正探着玉流朱的额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药效起了,这热终于退了下去,再睡一觉就好。”
“娘,我好了,我该走了,若不然阿离妹妹会不高兴的,我不想您难做。”玉流朱故技重施,还没起身人就倒下。
“棠儿,你真是要心疼死我啊。我说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娘,您说的是真的吗?”玉敬贤一进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第一反应是开心,第二反应是纠结。
“娘,这妥当吗?”
不得不说,沈青绿的几次挑拨离间,多少对他产生了些影响。
玉流朱自是心下暗恨,掐着掌心,带着哭腔,“大哥,你不是故意的。我本就病着,被刑司的人找来给阿离妹妹作证,却不想身子不争气,给娘添了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沈琳琅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扶她重新躺好,“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这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
那还残留着复杂的眼神示意玉敬贤和自己出去,明显压低的声音从门外面飘进来,“大郎,你以前最是疼棠儿,方才那样的话不可再问。”
“娘,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不管是苏家的事,还是你祖母换孩子的事,都与棠儿无关。”
“……那儿子知道了。”玉敬贤纠结迟疑的声音,也一字不落地传到玉流朱的耳朵里。
她揪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缎面的被子,关节泛着白。
这房间她没有住过,但很熟悉。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布置,还有熟悉的感觉。
她终于回来了!
外面人声已远,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她的心却不静,翻涌的情绪与恨意来回地掀起巨浪,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吱呀”一声。
有人轻轻地将门推来,近到前来时小声地唤了一句,“大姑娘,夫人让奴婢来侍候你了。”
是登枝!
她蓦地睁开眼睛,眼神无比的凌厉。
登枝吓得低下头去,嚅嚅着,“大姑娘,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千真万确将东西送回去了的……”
好半天,没听到她的声音,登枝大着胆子抬头,见她一脸的阴晴不定,声音更小,“大姑娘,你相信奴婢。奴婢记得真真的,东西确实是放回了原处,不知为何没找到?”
“我相信你。”她收起眸中的锐利,自己探了一下额头。额头触手有些凉,还有些湿,是出退热出汗之后的结果。
她此时的心境,也是一片凉,“看来我还是小瞧了玉离,她比我想的还要狡诈。”
“那大姑娘……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她接过登枝递过来的帕子,擦干额头上的汗。“我好容易回来,只想和我娘好好相处。”
西侧的窗下,有人不知蹲守多久,如猫儿般来去皆无人知,正是含笑。
含笑从屋后绕去屋前,刚好至右厢,神色如常地候在门外。
屋内,沈青绿端坐着,身旁是夏蝉。
她们的面前,是秋露。
“……棠儿姑娘前日里就有些不太好,一直没出寺。倒是大姑奶奶一连两天不见人,也不知做什么。”
“好,我知道了,你继续给我盯着。”沈青绿抿了一口茶,示意她退下。
她讨好道:“大姑娘,身契的事……不是奴婢催你,是棠儿姑娘她……她对奴婢有些不满,觉得奴婢因为身契不在她手上,对她不够忠心。”
沈青绿将茶杯放下,认真地看着她,“你当我还是傻子吗?”
“大姑娘……”
“我若真把身契给了玉棠,你还会听命于我吗?”沈青绿勾起唇角,不掩讥诮嘲弄,“你下去吧,记得照我的吩咐行事。”
她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赶紧告退。
一出门看到含笑,心里泛起浓浓的嫉妒。嫉妒的当然不是含笑,而是能身为心腹与沈青绿一起的夏蝉。
夏蝉随后出来,看到含笑之后,点了点头。
含笑心领神会,跟着进了屋,将自己听到的一一复述。
末了,将心疑惑问出来,“姑娘,这事摆明就是她们做的,你为何之前还要提醒那个人?少一个是一个,棠儿姑娘没了帮衬,岂不更好些?”
那个人指的是玉晴雪。
“玉晴雪若是出了事,玉流朱确实少了一个帮衬,却也少了一个大累赘。”
还有一个原因沈青绿没说,那就是她心里还有一个疑团未解,事情没弄清楚之前,玉晴雪还不能死。
*
夜色如晦,无星无月。
灯火穿不透无边的夜,夜却挡不住四溢的花香。或许是夜深人静,少了俗尘的浊气,梨花清雅的香味才能肆无忌惮地飘荡着。
无人居住的院子,显得格外的空寂,唯有那水榭飞檐上的灯笼,孤独地亮着。因着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池水中的湿气水草气和泥气较之天冷之时厚重许多。
红衣墨发的少女临水而立,任凭夜风吹起她的裙,她的发,在灯火与夜色中忽明忽暗,似幽冥之路盛开的引路花,等待着有缘之人。
有缘人如她所料飘然而至,出现在她身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落雪般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听来尤为冷清。
果然来了。
沈青绿心道,却没有回头。
忽然一件披风将她包裹,挡住夜风对她的照拂。
这个人在干什么!
“我不冷。”
她将披风解下,还给来人。
来人很执着,“你冷。”
“……”
罢了。
这些小事懒理就是,还是正事要紧。
她这般思忖着,语气为之一变,似幽似怨,“天再冷,也不如我的心冷。上次我差点溺死,这次又被陷害成杀人凶手。我只是想活着,为何这么难?”
慕寒时闻言,眼底全是痛楚之色。
他的阿朱……
以前是不是也很想活下去?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个病气缠身的少女,那么的瘦,那么的淡然,哪怕是到了后来因为身体的痛而成夜地不能睡,却还强撑着安慰他。
“哥哥,你别怕,死没什么可怕的,我就是先去那边等你们而已。”
如今他们终于重逢,他却不敢相认。
“我说过,我会帮你,没有人能伤害你。”
沈青绿心下冷笑,这话听着倒是真诚,谁知道是真是假。
她试着去揣度眼前之人的心思,倒是有个猜测。
皇权斗争残酷血腥,争斗之人最不希望的就是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和软肋。所以这个人接近她拉拢她,或许目的都是一个:那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不得不稳住她拉拢她。
可惜啊。
如果她连命都没了,别人画的就算是真饼,她也捞不着吃。
“死的滋味,我已尝过一次,我真的不想再尝第二次。”她终于转过身来,小脸上满是泪痕。“你说过,若我需要帮忙,你都会帮我。我不求别的,我只求能好好活着,若是有人想害我性命,我能全力之抗衡,可以吗?”
“当然可以。”慕寒时内心的后悔自责无以言表,又不能解释,“对不起,我以前让你误会了。”
是误会吗?
她半信半疑,心生怪异之感,“今日之事和玉流朱脱不了干系,她想要的是我的命,我不可能不反击。我与她之间,已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我知道玉流朱在你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你曾说过只要我不针对她,这世间的地位权势和金钱任我选择。可我若连命都没了,什么地位权势金钱与我又有何干?”
说完,她手上多了一物。
那是一把匕首,匕首出鞘时寒光一现,然后她将柄端塞给慕寒时。
一递一握之间,两人的肌肤难免碰到一起。
慕寒时压抑着内心的沉痛与悸动,幽湖般的眼睛将她完完全全地容纳着。
她的决绝,她的冷,如此的陌生。
“你想做什么?”
沈青绿面色一苦,望向那在夜色中如黑潭的池水,“我说了,我想活着。老天不管,阎王不管,全在你的一念之间。如果你想阻拦,那请你现在就杀了我!”
她说话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袖中袖箭的机关上,眼底划过一抹冷狠之色。
如果她活不成,那她也要拉个垫背的!
第87章 嫁给我
*
夜已深,也很静。
他们身处在微光暗影中,乍眼看着似相依相偎,像极花前月下的一对有情人,谁也不知其中的暗流涌动。
匕首在寒光在夜色中尤其的刺眼,那锋芒仿佛化无形为有形,齐齐扎在慕寒时身上。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这般针锋相对。
“我怎么可能会杀你。”
这般的低声,仿佛情人之间的细语轻喃。
沈青绿心生怪异的同时,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仿若站在黑云之下的湖边,不受控制地想一探究竟。
那隐忍中溢出来的情意,让人心惊不已。
这个人……
“那你就是答应了!”
管他存着什么心思,只要他不插手自己和玉流朱之间的事就好。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在我和玉流朱争斗之时,不要有任何的干涉,可好?”
“好。”
答应的这么爽快,会不会有诈?
“你之前那么在意玉流朱,你真的能做到袖手旁观?”
“她和我的一位故人有关,我确实曾经想护她一二。”
沈青绿闻言,若有所思。
“那你现在为何改变主意了?”
因为他已找到他的阿朱!
慕寒时眸色深深,“其中缘由,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真是这样,自然是千好万好。
但沈青绿不敢全信,心思几转后,道:“你能发誓吗?”
虽然誓言没个屁用,但若是敢发誓言,也能从中看出对方的态度。
“我不会发誓。”
果然!
这人说的全是空话套话,分明就是想稳处她,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玉流朱。
一旦真正对上,别说是她,就算是带上整个沈家和将军府,恐怕也没用。
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那你还说无论何事你都会帮我,说我想做什么,你都会答应我,你这个大骗子,出尔反尔……”
“我只说我不会发誓。”
“……”
沈青绿一噎,黑玉般的眸子底愤怒的火苗乱窜着,却在对上那幽深如湖水的眼睛时,瞬间像是被水给熄灭。
“你既然说的都是真的,为何不敢发誓?”
慕寒时将匕首一收,递还给她的同时,大掌包裹着她的手,“行胜于言,说一千道一万都无用。你若怕我做不到,我倒是有个法子解你所有的后顾之忧。”
她感觉着手背上传来的温热,下意识挣了挣,却是徒劳。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感觉,怪异到让人想逃。
“什么法子?”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和我建议过,让我若真想护着某个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娶了她。”
“……”
这人当真是个疯子!
沈青绿震惊着,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是慕寒时一点点欺近的脸。
那完美的五官,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却也有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危险。
“你若不放心,那就嫁给我,如此一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可以任意驱使我,我必唯你是从。”
男人独有的气息,将她困于其中。
她心跳倏地加快,如同擂鼓,避无可避之时,赶紧以手相抵,“我信,我信你说的!”
说完,一把将人推开,头也不回地跑远。
那逃离的模样,比逃命也差不多。
人已消失不见,慕寒时还站在原地。
他望着心心念念的人离开的方向,眸色如疯如癫。
*
这一夜对于沈青绿而言,颇为刺激。
入睡之后,全是荒诞的乱梦。
梦里她身处迷雾之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罩下来,一时幻化如夜枭,一时幻化如饿兽,铺天盖地般她将包围。
她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黑影困住。
蓦地,那黑影变成人的模样,一会儿是哥哥的脸,一会儿是慕寒时的脸。
“阿朱,阿朱,嫁给我,嫁给我……”
声音来回地切换着,从温和亲近到阴湿冰冷。
当她醒来时,耳边仿佛还在幻听,残留的不是哥哥的声音,而是慕寒时的,侵略感中似是有几分哀求。
她揉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蹙着好看的眉,努力想忘记梦里的一切。
正趿鞋下地,夏蝉掀着珠帘进来,串珠相互碰撞着,发出悦耳好听的声音,驱散她脑海中那阴魂不散般的魔音。
“棠儿姑娘天没亮就起了,听灶下的婆子说,她亲自看着火,给夫人炖补汤。”
夏蝉这话更加有用,瞬间让她清明。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勾了勾嘴角。
一时之间,仿若绚丽的朝霞,艳色无边。
夏蝉见之,替她梳头的动作一顿,暗自感叹着自家姑娘这绝佳的容色。
她去到正房时,不仅玉流朱在,玉敬贤和玉敬良俩兄弟也在。四人围桌而坐,桌上热气腾腾,满是食物的香味。
“阿离,快坐,就等你了。”玉敬良招呼着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沈琳琅居上位,右侧是玉敬贤和玉流朱,左侧原是玉敬良一人,她坐下后与对面达到诡异的平衡。
玉流朱站起来,给她盛了一碗汤。
汤的主料是乌骨鸡,还能闻到补药材的气味。
“这汤是棠儿煮的,你们都尝尝吧。”
沈琳琅第一个动筷,玉敬贤随后。
玉敬良没动,有些嫌弃地道:“娘,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不得不防,这汤里面也不知有没有加什么不该加的东西,您还是别喝的好。”
“二郎!”沈琳琅望过来,目露不悦之色。
玉流朱眼眶一红,“娘,您别怪二哥,二哥对我有误会。”
又对玉敬良说:“二哥,你不想喝就不喝,我不怪你。”
玉敬良轻嗤一声,转头提醒沈青绿,“阿离,你也不要喝。”
沈青绿乖巧地点头,将汤推远时故意手下动作一抖。
夏蝉立马过来,用帕子把洒出来的汤擦干净。
气氛变得很是奇怪,没有一家人团聚的欢喜温馨,有的全是对立的凝重。
玉敬贤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没有说话,却是将汤匙放下。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我不怪你们,你们不想喝就别喝了。”玉流朱流着泪,一副可怜巴巴受着委屈的模样。
那张本就病气的脸上,有着让人怜惜的娇弱之感,尤其是这眼睛里带着泪,说着自怜的话,却是在理解别人的做派,让沈青绿格外的熟悉。
她看着对方与过去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如见曾经的面具。
“娘,二哥的担心不无道理。多事之秋,小人之心防不胜防,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阿离妹妹,你可以误会我,也可以怀疑我任何事,唯独不能诬蔑我对娘的心意。娘养了我十六年,我们的感情谁也替代不了,我怎么可能会害她?”玉流朱端起面前的汤,一口气喝完,以证自己的清白。
“你这个样子给谁看?若你真在汤里加了什么不该加的东西,事先肯定吃过解药,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有事?”玉敬良的话,可谓是直白又尖锐。
玉敬贤正准备继续喝汤,闻言吓得赶紧将停下来,眼神中全是惊疑之色,显然不知该信谁。
“二哥,你竟然这么不信我!”玉流朱哭出声来,“那我也不想碍你们的眼,我这就走……”
人还没站起来,身体就是一晃。
“好了,都别说了。”沈琳琅沉着脸,“二郎,你打小不喜欢棠儿,处处找她的不痛快。她到底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兄妹,你怎能如此恶意揣测她。”
“娘,您别被她骗了,昨天的事……”
“棠儿病了两日,昨日之事与她何干?”沈琳琅眉头更是皱得厉害,看向玉敬良的目光带着责备之色。
玉敬良抿着唇,脸色极其的难看。
“二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阿离妹妹。”玉流朱虚弱地道:“阿离妹妹心善,为了帮自己的丫环找妹妹,不惜悬赏五百两银子找人。哪成想被有心之人盯上,这才闹出昨日那般祸事来。”
那分明含着泪的眼睛,看向沈青绿时却是隐晦无比。
这是一场较量,也是一出戏,一出在无声较量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戏。
“娘,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找了,我这就去把那些画要回来!”
沈青绿掩着面站起来,一把拉上夏蝉的同时,给玉敬良递了一个自己无事,让对方放心的眼神。
取画的过程很顺利,那些客栈的掌柜显然都已听说花儿爹娘被杀一事,同时也知道她的的身份,大多数都不肯收她的银子。
尤其是四方客栈的掌柜,不仅不收她的银子,还表示如果她愿意,可以将画继续留着。
“那家的姑娘模样不错,依小人看,他们怕是被人盯上了,那些人是想杀人夺人,还想嫁祸给别人。可惜姑娘一片好心,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苦涩一笑,说自己经此一事,着实是怕了,人也不打算再找了。
那掌柜的看着她身边的含笑,叹了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难怪姑娘变得如此小心谨慎。”
含笑代替夏蝉,是今日跟着她一起取画的人。
临走之前,含笑将十两银子搁在柜台上。
那掌柜的拿着银子追出来,被含笑拦住。
“我家姑娘不愿欠别人人情,掌柜的还是收下的好。”
“姑娘心善。”那掌柜的犹豫一二,最终收下银子。
沈青绿笑了一下,“掌柜的也是有心人。”
但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
比如她自己。
马车行驶出去没多久停下,接上等在路边的夏蝉。
夏蝉上来后,坐到她身旁后,朝她轻轻点头。
马二一挥鞭子,继续前行。
当行至最为热闹的地段时,突然一个急停。
随后,他焦急的声音传来。
“姑娘,我们撞到人了。”
马车的前面,倒着一位看上去很瘦弱的姑娘。
那姑娘双眼紧闭着,像是晕了过去。
夏蝉上前一探鼻息,道:“姑娘,人还活着,要不要送医馆?”
沈青绿点头,让她和含笑将人先抬上马车。
马车将将一动,那姑娘就醒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你们是谁?”
夏蝉赶紧解释,解释完之后询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姑娘的眼神越发的茫然,甚至有些惊慌失措,“我……我是谁,我怎么不记得我是谁……”
她抱着自己的头,“我头好疼,我是谁……”
“这位姑娘,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夏蝉大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再好好想想,兴许就想起来了。”
“我……”她喃喃着,“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不记得……”
“糟了。”夏蝉脸色一变,不无焦虑地看向沈青绿,“姑娘,这人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自己家在何处,要不要报官?”
“我不见官,我不见官……”那姑娘仿佛受到惊吓,浑身都在抖。
沈青绿作思量状,好一会儿才说:“先带回去,等找到她家人再说。”
人被带回沈府后,安置在梨苑的偏房。
那姑娘一进屋就喊饿,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沈青绿忙让含笑去取些饭菜来,等到含笑一走,屋子里的三人表情皆有变化。
“这么说来,那汤果然有问题。”
那姑娘点头,“我将帕子泡了水,喂给了白鼠。白鼠喝过之后很是亢奋,在笼子里乱窜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是毒吗?”
“是毒也不是毒,若是偶尔用,确实有提神醒脑之功效。若是用得多,则适得其反,看似一日比一日精神,却是折损自己的寿命所换,且还会致人迷失神智。”
沈青绿心下一惊,“这东西用来煮汤,是不是格外的鲜美?”
“姑娘知道此物?”
“听人提起过。”
她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黑玉般的眸子里全是冰冷之色。
半晌,道:“那就麻烦你在府里住些日子,帮我应对一二。”
“姑娘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我哥说了,能为姑娘效劳,是我们的福气,但凡姑娘用得着的地方,小妹必定义不容辞。”
这姑娘正是梅小妹。
夏蝉没跟着一起去取画,并不是避嫌,而是被沈青绿安排去梅家。
她见到梅小妹之后,拿出那擦过汤汁的帕子,问梅无可有门路,能不能找人帮忙验一验帕子上的汤汁是否有问题。
梅无闻言,告诉她梅小妹略通医术。
她自是惊讶,半信半疑。
当梅小妹验过帕子,说帕子上的汤汁确实有问题之后,她激动地提出要求,希望对方能帮到自家姑娘,这才有被撞失忆那一出,以便顺理成章将人带进沈府。
这一环环的看似巧合,实则却是有人提前布局。
尽管她是参与者,仍然不无疑惑,等到她与沈青绿主仆二人私下独处时,她忍不住相问,“姑娘,你怎么知道梅小妹会医术?”
沈青绿垂下眼眸,眸底一片幽漆。
好一会儿,才道:“我猜的。”
第88章 将计就计
*
正房内,氤氲着乳鸽汤的香味。
白玉瓷汤盅内,汤色诱人。
玉流朱试了试汤的温度,然后端到沈琳琅面前。
沈琳琅的手边,摆放着几本账册,不必看封皮上写的字,单是看每本账册的厚薄程度,玉流朱也知道里面记的是什么账。
这些年沈琳琅有意培养她的掌家能力,不光是府里的内务,还有庄子铺子的收成盈利,她皆有参与。
若是搁在从前,她早就将账册拿来,帮着一起查看。而今她身份不同,再也没有资格翻看这些账册。
“娘,这是我刚炖好的汤,您尝尝。”
“你病还没好,哪能这般劳累,这些杂事粗活,你让下人去做便是。”
“我闲来无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她低着头,看上去很是失落,“如今我除了做这些事,也帮不上娘什么忙。”
沈琳琅看着眼前的汤,有些不是滋味,“以前你哪里会做这些……”
她们母女多年,过去十几年的点点滴滴,不是说忘记就能忘掉的。那些温馨亲密的时光,更不可能抹去。
“这些日子我在外面,什么事要自己动手,不会做也得做。”玉流朱说着,将汤往沈琳琅面前推了推。
沈琳琅一眼看到她手背上的划伤,忙问怎么回事。
她眼眶一红,“不打紧的,就是往灶里塞柴火时不小心划到了。”
那划伤不短,颜色暗红。
沈琳琅的心,顿时难受起来。
自己如珠如宝般养大的孩子,何曾被划伤过?小时候偶尔绊着,擦破一点油皮,她都心疼得半夜睡不着觉。
她吩咐俞嬷嬷取来药膏,亲自给玉流朱上药。
气氛一时温馨亲密,好似时光倒流。
上完药后,玉流朱提醒道:“娘,汤快凉了,您赶紧喝吧。”
沈琳琅心下叹息,一颗心被扯来扯去的疼。
她正准备喝时,宝葵掀帘进来,禀报沈青绿带人进府一事。
“奴婢问过了,那姑娘被撞之后记不清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家在何处,大姑娘无法,便将人带了回来,安置在梨苑。”
“什么?”她紧皱着眉,“你快去,把阿离给我叫来!”
又对玉流朱道:“你也累了,身子还没好,快回去歇着吧。”
“娘,阿离妹妹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险恶,您好好同她说,莫要让她再重蹈覆辙,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玉流朱说罢,听话地告退。
将将一出门,迎面碰到正准备来找沈琳琅的沈青绿。
她们已经撕破脸,没有外人时,自是不必假装。目光撞上的瞬间,一个隐晦之余,不掩幸灾乐祸之色,另一个漆冷无比,满是厌恶与讥讽。
错身而过时,更是刀光剑影。
宝葵无端地打了一个寒战,暗道这天气明明暖和了,怎么还有些瘆得慌。
她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守在门外。
玉流朱也没走,站在原地。
沈青绿进去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木无表情地出来,打眼看到还在原地的人,像是被刺激到,艳色的小脸一沉。
“我知道你为何费尽心思留下来,你是想和我争,和我抢,对不对?”
“阿离妹妹,你误会我了,我不会和你争抢的。娘养了我那么多年,我只是想好好在她身边尽孝。”玉流朱委屈地辩解着,眼底划过一抹恨色。
两辈子为人,有些东西她已经不稀罕了!
她要让舍弃她的人,看不起她的人,最后统统都后悔曾经那么对过她。
“你骗谁呢?”沈青绿一步步走近,漆黑的眸色如永不见天日的极夜,“我告诉你,我才是我娘的亲生女儿,不管你做什么,你都休想取代我的位置!”
“阿离妹妹,我说的都是真的。”玉流朱似受了天大的冤枉,小声地哭起来,当沈青绿走近之后,身体晃了一下,顺着墙边倒在地上。
“大姑娘,大姑娘,你怎么了?”登枝高喊着,赶过来扶她。
她看向沈青绿的眼神充满挑衅与得意,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的急切,“不是阿离妹妹推的我,你们不要说出去……”
这一招也颇为熟悉。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青绿就是那个其人。
天气已经暖和,仅是一夜的工夫,那合欢树的叶子瞧着繁茂了许多。朝夕变化的不止是生命,还有人心。
沈琳琅闻声出来,问她们,“怎么回事?”
玉流朱还坐在地上,连忙回道:“娘,不关阿离妹妹的事,是我病还没好,一时没有站稳摔倒了。”
“就是你自己摔倒的!”沈青绿装作委屈的样子,“娘,我没有推她。她这个样子,好似我推了她,我真的没有。”
“是我自己摔的,与阿离妹妹无关。”玉流朱借着登枝的相扶,虚弱地站起来,“娘,您不要怪阿离妹妹,真是我自己摔的。”
她们争论着,听着像是沈青绿在无理取闹。
宝葵暗道一声机会来了,有心卖好,小声道:“夫人,大姑娘没有推棠儿姑娘,奴婢方才瞧得真真的,是棠儿姑娘自己身子弱没站稳。”
因为角度的问题,她其实根本没看清楚。
她这话明显是站沈青绿,沈青绿顺着她的话还自己的清白,“娘,你听见了吧,就是她自己摔的。”
“娘,我就是自己摔的,我没有说是被人摔倒的,是阿离妹妹多想了。”
沈琳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色有些凝重。
沈青绿黑玉般的瞳仁,蒙上一层水气,看上去极其的可怜委屈,“娘,你是不是不信我?”
玉流朱也不遑多让,眼睛里全是泪水,“娘,我只是想留在您身边,好好是尽是一份孝心,还报您养育我十几年的恩情。”
沈琳琅夹在她们中间,为难着。
半晌,叹了一口气,对沈青绿道:“阿离,娘相信你,你不要多想。眼下多事之秋,还是万事小心为好,你带回来的那个人,赶紧让人去打听她家在何处,尽快将人送走。”
“娘……”沈青绿难过地低头,“是我不好,我一时没想太多。你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打听,一旦找到她的家人,就把人送回去。”
“去吧。”
等她出了院子,沈琳琅又是一声叹息,“阿离才好没多久,外面的事知之太少。那般来历不明的人,怎么随便带回家中,万一是个别有居心的……”
“娘,您别太担心。自从阿离妹妹被认回来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哪一件不是麻烦,最后都算是有惊无险。”
这话听着是安慰人,实则是暗指沈青绿是个灾星。
沈琳琅像是没听出来似的,还在那里忧心忡忡,“昨日那事还没完,我怎能不担心,我真怕再横生枝节,或是再出什么事……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看你脸色这么难看,快回去躺着。”
玉流朱病弱的脸上,露出些许的不舍来,“那娘您也好好歇着,记得把汤给喝了。”
她转身之际,那虚弱的面容立马浮现出强烈的恨意,变得阴沉无比。
然而变脸的不止她一个,还有沈琳琅。
沈琳琅望着她的背影,目光艰涩难懂。
*
申时许,花儿爹娘遇害一事有了结果。
天子脚下繁华之都,不乏藏污纳垢之处。
长相尚可的女子流落在外,自是一早被人盯上。若想强夺占有,身边之人便是阻碍,是以有人心生一计,打算先除掉碍事的人。
消息传来之时,沈青绿正在练字。
她看着从昨天出去,一直到现在才归的忍春,将手中的笔搁下,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亲自递给对方。
忍春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的同时,赶紧将自己打探的事一一说来。
“听说是个暗门的老鸨,那日恰巧看到他们与姑娘起争执,这才起了那般歹毒的心思。奴婢还打听了,那花儿如今暂时被安置在刑司,好像等结案之后再行处理。”
沈青绿示意她先喝水,“玉晴雪可有什么动作?”
她喝了一小口后,道:“不出姑娘所料,昨晚上她去了一趟信王府。”
这事果然和信王府有关。
信王等不及上位,欲搅动京中的风云,先拿不站自己的人开刀。他盯上了将军府,而将军府的薄弱之处就是他们这一家子。
皇权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们这一家子的性命,全系在将军府背后之主的身上。
思及此,沈青绿眸色幽漆,似无星月的夜幕。
夜幕降临之时,华灯初上。
玉敬贤和玉敬良兄弟俩先后回来,一家人齐聚一起用饭。
所有人坐的位置,与早上一般无二。沈琳琅居上中,玉敬贤和玉流朱在右边,玉敬良和沈青绿在左边。
一大桌子的菜,正中是一道鱼汤,汤已炖至奶白色,闻着香气扑鼻。
这汤也是玉流朱亲手炖的,一天三道汤,孝心不可谓不大,心不可谓不急。
沈青绿没喝,玉敬良也没喝。
玉流朱自己喝了一碗,沈琳琅也喝了一碗。
玉敬贤刚开始有些犹豫,后来不知为何也喝了一碗,喝完之后道:“没想到棠儿的厨艺如此之好,炖出来的汤比厨子做还要鲜美。今早那汤当真是补气益神,我中午都没犯瞌睡。”
“以后我会天天给娘煮汤,大哥若是喜欢就多喝些。”玉流朱一脸的懂事,起身给他又盛了一碗。
他没有看到的是,当他继续喝汤时,沈琳琅眼底的不忍之色。
一顿饭吃下来,像是泾渭分明。
沈青绿和玉敬良兄妹俩仿佛被排除之外,横亘在别人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中,显得尤其的格格不入。
饭后,玉敬良说起案子的事。
玉敬贤没好气地道:“什么腌臜人,竟然也敢算计人,真当我们家如今落败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不成?”
“你们以后行事,都要小心一些。”沈琳琅叮嘱道。
“我们几时惹过事,还不都是阿离……”玉敬贤话还没说完,被玉敬良一瞪,将未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玉敬良刀子般凌厉的目光,睨向玉流朱,“那腌臜人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若是被我知道是谁,我必不会放过她!”
玉流朱半低着头,似是很难受的样子。
沈琳琅见之,让她回去休息。
她说自己确实有些乏累,离开的时候身体明显有些发虚,不得不让登枝扶着。
一回到左厢,登枝立马去关窗。
而她则去到屏风后面的恭桶处,用手抠着嗓子眼,不停发出作呕声,直到将方才吃下去的饭菜和喝下去的汤全吐出来才罢休。
紧闭的窗外,不知何时蹲着两个人。
那呕吐声不算太大,却清楚传到隔墙的耳朵里。
夜色中她们相视一眼,眼神中皆是明了之色。幽暗的光影照在她们的脸上,一个自带英气,另一个艳色无边。
正是沈琳琅和沈青绿。
第89章 惊艳
*
天还黑着,府里的下人们陆续起床。
灶下的灯火最先亮起,整个厨房很快被热气氤氲。
一众忙活的婆子丫环中,曾经的大姑娘玉流朱显得十分扎眼。她守着个红泥炉子,不时往里面添加柴火。
所有人见之,惋惜着有,唏嘘者有,却无人上前与她攀谈。
她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但不管是备洗还是炖煮,皆是亲历亲为,不让一旁的登枝插手。
当主子的落魄,身边的人自然也跟着失势。以前那些见着登枝便亲热巴结的人,眼下都离得远远的,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这对主仆。
鸡汤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融合在其它食物的香气中。
管事的婆子指挥着众人,还不忘叮嘱厨子,“大姑娘口味清淡,这道菜少放些盐。”
那厨子大声地应着,手下的锅铲翻飞。
“你。”管事婆子指向个打杂的丫环,道:“等会记得给梨苑那位姑娘送饭过去,那可是大姑娘带回来的人,切莫怠慢。”
玉流朱听着这些话,塞柴火的动作顿了一下。炉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染上不正常的红,眼神有些吓人。
突然有人朝她走来,声音轻细,“你这汤起来不错,给我盛一碗。”
她抬头看去,见是个看上去瘦弱却面生的姑娘,一下子猜到对方的身份。
那管事婆子过来,问,“你就是大姑娘带回来的客人吧?你怎么亲自来取饭了?奴婢还想着等会让人给你把饭菜送去。”
“不用自己来吗?”梅小妹面色讪然,不太自在地道:“我没被人服侍过……那这汤能不能给我一碗?”
“棠儿姑娘,这汤……”
“可以。”玉流朱截住那管事婆子的话,笑不达眼底,“你若是喝着好,我以后煮汤时都可以给你匀一碗。”
找死的人而已,多一个不嫌多。
梅小妹腼腆地道谢,对管事婆子表示既然自己人都来了,索性这次就自己将菜饭取走,省得还要劳烦别人跑一遭。
管事婆子哪有不同意的道理,自是由着她。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眼看到站在窗前的人。
绿衣如水,墨发如瀑,转身时是一张未施脂粉的芙蓉面,恰似荷叶衬莲花,不蔓不枝,却百媚横生。
夏蝉立马上前,帮她将门闭合。
她将饭菜搁在桌上,把那汤单独端出来,一连喝了好几口,皱眉慢慢地拧成个川字,“姑娘,这汤里的东西加重了些。”
还真是心急啊。
沈青绿垂下眼皮,“可有解?”
“这不是毒,没有解药一说,若是服用次数不多,停了也就无事。”她想了想,道:“若是担心有损身体,倒是有个法子,事后抠吐出来即可,就是人有些遭罪……”
“我知道了。”
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
沈青绿望了一眼窗外的晨光,晨光中自有绚丽之色,那是朝霞将要漫天的兆头,很快就是旭日东升普照万物。
这是活着人才可以看见的美景。
“姑娘。”忍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几分急切。
夏蝉赶紧把门打开,让她进来。
她见到沈青绿后,禀道:“姑娘,关提刑来了。”
*
关豹是来赔礼道歉,且诚意十足。
堆满桌的赔礼,以及诚恳的态度,与上回所见大相径庭。因着未着官服,而是一袭讲究的华服,将其清秀的长相衬得出众了些,瞧着颇有几分文人的气质。
他被请到前院的堂厅后,等来的不是沈琳琅,而是俞嬷嬷。
俞嬷嬷给他行礼后,道:“我家夫人说了,关提刑也是秉公办差,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实在是不必如此客气。”
沈琳琅自然是不想见他,所以才让俞嬷嬷来打发他。
他眼尾一压,眉宇间流露出阴戾之色。“还请你给你家夫人带个话,本官今日前来也是我兄长的意思。若不能亲自给沈姑娘道歉,本官怕不好在兄长那里交待。”
关虎本人自是没什么让沈家可惧之处,但其身后靠的是信王,由不得让人多想。
这种事俞嬷嬷当然做不了主,只能告退。
将将一出门,见到有人过来,“大姑娘……”
关豹原是背手而立,闻言转身相望,刹那间惊艳满眼。
那绿衣的少女娇盈艳绝,似红楼之上招展的细柳,拂挠着人心,直叫人生出最龌龊缠绵的心思,迫不及待地想与之共赴巫山云雨。
沈青绿不避他邪戾的目光,漆黑冰冷以对。
一时气氛诡异,说不出来的古怪。
他眼里的惊艳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探究与惊讶。
寻常未出阁的姑娘莫说是被他这么看着,便是与他对上一眼都会下意识躲闪。而这位沈姑娘,不仅不躲,反倒还想压制他,着实有些与众不同。
“先前本官查案心切,怕是惊着了姑娘,特地前来赔个不是。”
“公事公办,关提刑何错之有?你的心意我已知晓,这些东西还请拿回去。”
“本官诚心来赔礼,这些东西就当是给沈姑娘压个惊。”他说着,一步步走近,目光越的让人不舒服。
沈青绿似是无意识般抬起手腕,露出袖箭的一角,一脸的面无表情,“我说了不用就不用,客随主便的道理,关提刑不会不明白吧?”
他眯起眼来,眼神越发的粘湿,“案子已了,那个叫花儿的姑娘无处可去,愿卖身为奴,恳求我们刑司给她找个好人家。”
“这是你们刑司的事,关提刑不必告知于我。”
“我听说沈姑娘路上撞了人,竟然将人收留在府中,可见心地良善,定然也愿意买下那花儿姑娘。她若成了你的人,自然是生死都由你,你意下如何?”
这些人还真是不死人,死活都想往她身边塞人。
她木然地摇头,“不如何,我身边不缺下人。”
“沈姑娘,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还有怨气,机会难得,难道你一点也不心动吗?”关豹说着,欲近前一些,脚才刚一动,便看到她状若无意地把玩着袖箭。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人,却有几分空洞。
关豹心下狐疑,有些摸不透她到底是傻病没好全,还是城府深到不可思议。
“阿离!”
玉敬良人未到,声先至。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程英。
两人都穿着神武卫服,显然是当差途中得知关豹上门的消息后匆匆赶来。
关豹一见他们,脸上的阴戾之色浓重了好几分。
“案子已了,小关大人贸然登门,是否不太妥当?”玉敬良眼神不善,挡在自己妹妹的身前,凌厉地看着关豹。
关豹与他们都打过交道,不说是对头,但多少有些不对付。
一则是神武营和刑司明面是相辅的存在,实则上却不无相互掣肘之处,关系颇为微妙。二则是因为出身的不同,关豹和他堂兄一样,也不喜他们这些世家子弟。
“我是专程来给沈姑娘赔礼道歉的。”
“原来小关大人也知道自己行事不妥当。”
“非也。于公而言我无半点错处,只是于私而言,沈姑娘确实受了惊讶,我良心不安。”
“当真是好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良心。”玉敬良冷笑一声,睨着那桌上的东西,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把你的东西也拿走。”
关豹深深看他一眼,戾气毕现。
他半点不惧,直接把那些东西扔出去。这般撕破脸的对立,俨然不打算有任何虚与委蛇的可能。
一时针尖对麦芒,气氛剑拔弩张。
关豹面色变化着,越来越难看,临走之前,还不忘对着被挡得严实的沈青绿道:“沈姑娘,我说的话,还请你好好考虑一二。若是想好了,尽管派人来告知我,三日为限,我等你的答复。”
沈青绿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复,“不必了,我身边不缺下人。”
“他让你考虑什么事?”玉敬良急问。
这种事没什么好瞒的。
沈青绿说完之后,玉敬良磨了磨牙,“这个关豹前倨而后恭,肯定没憋着什么好。”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程英托着下巴,放肆地看着沈青绿,“阿离姑娘,你以后见着这人,记得躲远些,免得被他缠上。”
玉敬良闻言,立马变脸。
关氏兄弟在京中的风评并不好,关虎为人嚣张跋扈,脾气暴躁性子狠厉,平日里没少得罪人,虽未娶妻,却妾室成群。
而关豹与之相反,行事喜欢耍手段来阴的,更是让人厌恶,尤其令人细思极恐的是,他前后娶妻三次,发妻继室皆是早亡。
“阿离,程大人说的对,这人心术不正,你日后见了他就绕着道走。”
沈青绿乖巧应下,然后向程英道谢。
程英双手环胸,那看向她的眼神越发的无所顾忌,阴柔的面庞五官出众,浅浅一笑时,最能让年轻的女子耳红心跳。
“阿离姑娘光说谢我,却也不见有什么表示,头回见面那次还说要请我吃好吃的,害我巴巴地等了这么久。”
沈青绿记起这事,有些惭愧,“是我的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今日请你吃饭,如何?”
“好啊。”程英挑了挑眉,睨着玉敬良,“你做陪。”
玉敬良爽朗一笑,勾着他的肩,“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身体微微一僵,尔后恢复正常。
第90章 一把抱住
*
沈琳琅匆匆赶来,远远看到他们。
见自家儿子与人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再看自己的女儿含笑看着他们,显然关系十分融洽。
她提着的心放下来的同时,忽地升出一个念头,脚步渐渐放缓,隔着不远的距离认真观摩着程英。
年少有为的儿郎,小小年纪已是神武卫的千户,足见能力不俗。背后还靠着勇毅侯府,前程自是无忧。
这般无父无母之人,若是招为女婿,想来应该愿意住在岳家。
“娘,你看程大人和二哥那般要好,瞧着就像一家人似的。”
“是啊,真像一家人。”沈琳琅下意识接话后,立马反应过来,转头看去,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玉流朱蹙着眉,脸上病弱之色比前两日重了些,因着走得急的缘故,气息有些喘,“我听说关提刑又上门了,我怕出事……”
沈琳琅面色缓了缓,“难为你有这份心。”
“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我不是娘的亲生女儿,在我心里你们始终是我的家人。”玉流朱说着,眼眶泛红,“我知道阿离妹妹不喜欢我,我就不过去讨她的嫌,想来她宁愿和程大人说话,也不想看到我。”
她话里有话,由不得让人多想。
倘若是寻常的人,定然会顺着她的话,去猜测沈青绿对程英的心思,从而生出什么想法来,正中她的算计。
但沈琳琅闻言,却是心下一紧,猜测的不是沈青绿的心思,而是她的心思。
“棠儿,你帮娘看看,程大人这人如何?”
“程大人比我大不了几个月,已是神武卫的千户,前程不可估量。放眼阖京上下,也是难得的好男儿。”
她说的倒是实话。
前世里程英已升职为安抚使,不少人与侯府搭话,想与之结亲。
可惜了。
这么一个表面上看着不错的儿郎,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异常。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近女色,却不知他雌雄颠倒,竟然有龙阳之好。
一想到对方与慕霖私下相处时亲近的情形,还有对自己的排斥和不喜,她如今想来都是满心的恨。
她恨的人,若能凑到一起,被世人唾弃嘲笑,该有多好!
“你说的没错,我瞧这孩子也是个不错的。”沈琳琅似是对她的话很认可,“你回去吧,免得等会阿离看到你又不高兴。”
她一副很听话的样子,极其懂事地离开。
沈琳琅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一点点地冷下来,掺杂着复杂痛心之色。
这个时节正是百花盛开之际,若是搁在从前,她的衣着必是循着花开的颜色,一日与一日不同,而不是成日里极简极素。
曾经有多宠着爱着,如今就有多唏嘘失望。
沈琳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朝沈青绿几人走去。
当她听到沈青绿说要请程英吃饭时,立马表示这就让人去安排,“你和二郎要好,今日能仗义帮忙,以后若是无事,尽管来家里吃饭。”
“娘,我刚才都答应程大人和二哥,这次就在外面吃,可好?”
她第一反应是不妥当,却在对上沈青绿满是期待的目光时,将反对的话咽了回去,笑着点头同意。
等到玉敬良和程英走后,母女俩也往内宅而去。
穿月洞门,过曲径回廊,景致豁然开朗。
园子里处处是新绿,绿的叶,绿的草,与熬过凛烈寒冬的旧青同在。桃的粉的白的花竞相开放,彰显着春来万物长的勃勃生机。
这是沈青绿临死之前期待的来年春天,虽在不同的时空,但眼前的绿是绿,眼前的花也是花,直叫人感慨活着真好。
活着,是她的目标,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坚持到底。一切与她目标背道而驰的人或者是事,皆是她的阻碍。
“方才我远远瞧着,她好像也来了。”
这个她,当然是指玉流朱。
沈琳琅“嗯”了一声,紧接着是一声叹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努力挤出笑模样来,“你觉得程大人这个人如何?”
“程大人性子不讨人喜,说话也不太中听,人却是不坏,是可以用真心换真心之人。”
“你就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青绿闻言,脑子里灵光一现,“娘,是不是她说了什么?”
沈琳琅目露欣慰之色,这孩子如此之聪慧,应是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当下将玉流朱说的话复述一遍。
“她的话我不敢信,总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沈青绿望向远处,似有一抹绿色一闪而过。
她眸底尽是冰冷之色,又黑又暗,“确实是有不对的地方,但与我们无碍。”
*
暮色渐起时,象市的铺子酒楼花坊一点点地亮起,很快一片通明。恍若刹那之间场景的突变,从繁华热闹到灯火璀璨。
最为绚丽喧嚣之处,立着东临城的第一楼:庆丰楼。
外看飞檐翘角琼楼玉宇,宛如天宫跌落凡尘。内里飞桥栏栅锦绣高台,雕梁画栋精妙绝伦,恰似人间仙境。
地方是程英选的,定的房间是位于西南楼的二楼雅间。推开朝内的大窗,可一览楼中富贵,还可观艺伎歌舞。
这般古色古香的富丽堂皇,让沈青绿赞叹不已。
玉敬良和程英都换上常服,瞧着皆是风华正茂的好儿郎,一个英俊明朗,另一个阴柔之余,堪称秀美。
三人围桌而坐,倒是无一人不自在。
庆丰楼的酒菜自是极好,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或炙或烤或炒或煎或炖,每一道都有令人流恋的味道。清酒烈酒声名在外,或是雪水所酿,或是以花果入酒,皆有雅致的名字。
当程英问她可会饮酒时,她老实地摇头。
上辈子因为身体的缘故,不管是吃的还是喝的,沈青绿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忌口的东西很多,更是从未喝过酒。
程英让人另送了一样酒来,对她说:“这冰碧雪露取落在竹叶上的初雪酿造而成,味清而雅,并不浓烈,你可以尝尝。”
她很是意动,由着对方给自己倒酒,且主动提杯。
说来说去,这也是答谢宴,身为致谢之人,她此举无可厚非。
正如程英所说,冰碧雪露的滋味确实清雅,闻着似有冷竹香,回味余甘绕着唇齿不散,是她前世从未尝过的味道。
她初尝这样的新滋味,难免有些新奇。
三人成席,推杯换盏间气氛很快热络。
不管是观赏楼下的歌舞,还是吃着那些前世忌口的菜,抑或者是喝酒时,她都毫不掩饰自己真实的反应,黑玉般的眼里似有星光涌动。
玉敬良见之,心生怜惜,“阿离,你以后想出来玩,二哥都陪着你。”
她欢喜起来,如画的眉眼弯弯,如夜空中的明月。
程英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眼波流转之时,似有不一样的风情一闪而过,他看着沈青绿,漫不经心地道:“你若是愿意,我也可以陪你。”
“那我就在这里再提一杯,谢谢程大人。”
“程大人这个称呼听着生分,我叫你阿离姑娘也生分,我比你年长几个月,算得上你的兄长,不如我以后唤你阿离,可好?”
沈青绿酒意上来,艳色的小脸红扑扑的,更显媚色惑人,闻言乖巧地点头,“那我叫你程大哥。”
“不行。”玉敬良摆了摆手,剑眉拧着,“这样不妥当,你叫他程大哥,叫我二哥,外人听着,岂不显得我比他小?”
他比程英年长两岁,官阶能力压不住也就算了,总不能连在自己亲妹妹口中的称谓都矮对方一头。
沈青绿猜到他的想法,不禁莞尔,“要么我叫他程哥,或是阿英哥哥。”
“程哥听着别扭,阿英哥哥又太过亲昵,都不妥当。”玉敬良突地一拍桌子,拉起程英的手,“程大人,若不然我们结拜成异姓兄弟如何?”
“……”
程英的脸瞬间变红,不知是酒气熏染,还是别的缘故,一把将自己的手抽离,颇为嫌弃地道:“一入神武卫,众人皆兄弟,又何需结拜?”
玉敬良不依,再去拉他,“这怎能一样?莫非你看不上我?”
他们以前关系确实有些不睦,彼此都暗中较着近。近些日子倒是缓和不少,表面上瞧着也是朋友。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嫌弃的模样,说出来的话自带阴阳怪气,“蠢死你算了,我若看不上你,又怎会与你一同饮酒?”
“也是。”玉敬良嘿嘿一笑,立马又黑脸,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拉住不放,“那你为何不肯与我结拜?”
“若是真朋友,又何需结拜?”
“不结拜也行,以后我不叫你程大人,我叫你阿英。”
“随你。”
他的两只手都被玉敬良握着,看上去像是极限的拉扯。
沈青绿托着腮,看着他们拉扯完后,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越发酒意上头,整个人又软又放松,脑子也有些飘飘然,像是落在云朵中,说不出来的舒服,好似回到从前的家中,说不出来的安心。
这种安心让她什么都不想,索性慵懒地趴在桌上,视线对着雅间的门。
她目光迷离着,如水如雾。
水雾氤氲着她的视线,让她产生幻觉与错觉,仿佛下一刻会有人推门而入,温和地唤她:“阿朱。”
当门被推开时,她看到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年少而俊朗,正在看她。
哥哥……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梦里与现实,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恍惚着,朝那人走去。
须臾,有人移形换位,代替了那人的位置,被她一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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