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对他异常的猜测全都往融合基因觉醒的方向去了,事实证明确实猜得不对。
到了医院,坐在祁既白的办公室,柏之萤虽然还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
太猎奇,因此在此之前,只有章衔京听过他这一番论断。
“我认为自己生过一个孩子。”柏之萤说。
接着,他换了个严谨的说法:“孕育过一个孩子。它应该没在我身体里待到完全发育好,只待了一段时间。”
骆珩就站在他面前的办公桌旁,原本一手支在桌面上,姿势比较放松。
听完柏之萤的这句话,骆珩的身体站直了。
据柏之萤的观察,祁既白没像章衔京那样,对他这句话嗤之以鼻,没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也没建议他去看神经科医生。
“有什么根据?”祁既白问。
大概从半年多前开始,柏之萤高频率地梦到婴儿啼哭。
可他看不到婴儿,后来,柏之萤才反应过来,梦里他是婴儿的视角,看到的是婴儿眼睛里的画面。
婴儿的视力不佳,他能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
这个孩子在一个纯黑色的环境里,可这层黑色又偏薄透光,随着婴儿啼哭时挥舞手臂和蹬腿的动作,柏之萤的脑袋里全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重复做梦的第三天,柏之萤在章衔京下班回家后跟他说了这件事。
当时章衔京手臂上还挂着西服外套,拖鞋也只换了一只,在弯腰换另一只鞋,闻言没忙着起身,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研究所最近有人怀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想太多。”
是有人怀孕,新来没多久的博士后。
听所长说,马上就要评副教授了,文章还没柏之萤发得多。
柏之萤对她只有嫉妒,没有别的关心。
更不会因为这个毫不在意的人做梦。
而且,柏之萤有关婴儿的梦没停过,梦得古里古怪。
他梦到闪烁着寒光的宽大的银色金属片,很快蒙上一层红色。
梦到巨大的黑洞,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像什么敲在木板上。
柏之萤陆续去过几次医院,医生都说,他明显是男性生理特征,不可能怀孕。
柏之萤要求抽血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就算他真生过孩子,以他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查出什么。
他的小腹皮肤完好,毫无疤痕。
锡城所有医生都说,他没有植入培育囊的手术痕迹。
现代生殖技术高速发展,体外培育早已从军方走到民间,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男性的同性伴侣获得后代,都不会再借助体内的培育囊了。
柏之萤还翻遍了自己进入研究所后这六年的所有的记录,时间线完整,档案齐全,所有的事假病假和翘班记录,他自己也都记得很清楚。
毫无异常。
当时章衔京站在卧室的床边,把两件柏之萤的睡衣叠好放进衣柜后,将卧室顶灯关掉,对着被柏之萤一个字一个字看过的文件,问他:“好了没有,我明天能把它们还回档案室了吗?照规矩,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再被打开的。至少不能被你本人打开。”
章衔京的话,像对着职场菜鸟解释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好像他们谈论的只是职场规则,而不是柏之萤坚信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现在却了无踪迹,像从没存在过。
柏之萤不说话,章衔京也沉默片刻,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换了副口气,勉强没再指责柏之萤:“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研究所的工作先放一放,反正……评职称也没什么希望,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抽几天空,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柏之萤看着章衔京。
章衔京长了张很冷漠的脸,如果光看他的下半张脸,看他的下巴和唇线,会觉得上面结了冰爽。
可他的眼睛不是。
如果能忍受他身上那股浓浓的压迫感,仔细打量,便能发现,他的眼尾略微飞扬,双眼皮的褶皱浅但清晰,立体的眉骨下眼窝偏深,在银丝眼镜的镜片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他回以柏之萤毫无遮瞒的视线。
柏之萤摇头:“我要找到那个孩子。”
章衔京的表情没变,抬手摘了眼镜,揉了揉鼻梁,流露出无奈的气息。
“你不肯帮我,我去找骆珩。”柏之萤通知他。
“是吗。”章衔京道,“你的孩子哪来的,要有也是跟我生的,你知道生孩子要做什么吗,柏之萤,你怎么跟骆珩说?”
“你恶不恶心,说那些没必要的话干什么?我是受害者,他绝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如果有情绪,只会是心疼。就算生气,也不是冲我。”
“心疼……那是你不了解男人。听话,阿萤,别闹了,前段时间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最近……”章衔京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还笑了一下,“你想骆珩了?可惜他最近忙,忙得都没空给你打电话了吧?”
骆珩是有段时间没打电话了。
柏之萤满腹疑云,没太在意,见在章衔京这里问不出什么,索性钻进被窝睡了。
刚睡着,梦又来了。
这次,是一双漆黑的满含冷漠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柏之萤惊了一身冷汗,章衔京圈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安抚:“阿萤,醒过来,你在做梦,别怕,醒过来。”
柏之萤转过头,迷迷蒙蒙间,想寻求一丝安慰,却被章衔京的眼睛看得半边身体麻痹。
跟他梦里的一样。
柏之萤跑遍了锡城的医院。
内分泌科、影像科、精神科,都看过。
有时章衔京有空,也会送他,但态度要么冷漠,要么无奈,要么恨铁不成钢。
直到他发觉,柏之萤在实验室给自己做了腹腔镜。
那天是官凌霄的生日,同时为了庆祝柏之萤拿到驾照,章衔京给两个人都定了一台车。
没去酒店,聚会就在官凌霄家里举办。
章衔京不知是从哪知道的消息,柏之萤倒也不好奇。
反正他在研究所,就跟在章衔京的眼皮子底下活动一样,没有秘密可言。
他被章衔京攥着手腕扯到身前,听见章衔京疾言厉色地吼他。
柏之萤动作间撞倒了一座香槟塔,飞溅的香槟打湿了他和章衔京的裤脚。
官凌霄匆忙赶来,但章衔京谁的面子都不给,风度尽失,吼得柏之萤的脑袋震得发晕。
他什么都没再对章衔京说,因为他在腹腔镜检视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脏器黏膜疑似被培育囊附着过的痕迹。
已经不太明显了,假如再多些时间,就会像他皮肤被切开再缝合的疤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章衔京几乎是趋于狂暴,泄愤一般吼了一通,就拽着柏之萤的手,把他拖到柏之萤的新车上,回了他和柏之萤的家。
官凌霄不知所以然,全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两个。
回家路上,章衔京的手机上,官凌霄的电话一个又一个地来。
柏之萤的手机早在官凌霄家准备给骆珩打电话求救的时候就被章衔京摔坏了,官凌霄打一个章衔京挂一个,随后索性关机。
车里一片浓云笼罩,柏之萤只能乖乖坐着。
柏之萤从没在路上看到过那么多绿灯,从小到大,章衔京开车带他走那条路,走过无数遍,启启停停,怎么都要半个小时。
那天估计只用了十几分钟。
不过也足够了。
柏之萤回忆,他做好决定,可能用了三分钟都不到。
到家后,柏之萤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支利丙双卡因麻醉注射液,在章衔京背对着他装睡的时候,扎进了章衔京的肌肉。
可章衔京这个人实在可恨。
就算被柏之萤关在地下室,吃的和水全都不给,柏之萤问他多少遍,他的回答也还是“别发癔症了,你没有过孩子”。
“这可能吗?”骆珩的手放在柏之萤肩膀上,问祁既白。
“阿萤,你做腹腔镜的时候有留影像吗?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用再做一次了。”祁既白转而问柏之萤。
柏之萤说“有”,从手机里找出图片,递给祁既白。
祁既白看了两眼,就对骆珩说:“腹部几乎所有肌肉组织都有被撕裂后重组的痕迹,胃、啤、肝、肠,都被附着过。是培育囊。”
“阿萤猜得没错,看这个状态,培育囊在他腹部的时间应该在十天左右,最多十五天,不会更久。”
那么,有没有孩子,确实另说。
柏之萤看见骆珩伸手去从祁既白的手里拿手机,但不知为何,伸到一半,手又垂回身侧。
他深呼吸了几下,没什么声音,但肩膀和胸膛的起伏明显。
接着,他低头看柏之萤,问:“是谁做的……章衔京,他……逼你生他的孩子?”
骆珩的声音哑得厉害,像含了口沙子,一句话讲得很慢。
他放在柏之萤肩上的手在发抖。
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没办法拿手机吧。
柏之萤抬手,盖住骆珩的手背,摇摇头说:“有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祁既白在一旁说:“其他人如果遇到这件事,早就被章衔京说服,认为是自己多心。你能靠自己查到这里……真的已经特别厉害了。”
祁既白紧接着问:“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如果要生孩子,培育囊已经植入,说明跟你达成了某种协议,为什么又要……”
柏之萤道:“就是这个我没想通。章衔京拒绝跟我沟通这件事,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回答我这都是我的妄想。没准现在跟你们在一起,也会被他说成是我疯了以后的幻觉。”
祁既白愣愣地摇了摇头:“他才是疯子……”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被,缝合过。章衔京跟我生活在一起,对我的日常作息太了解,置换得一点漏洞都没有,至少我本人发现不了。”
祁既白大声“哦”了一声,马上说:“也就是说,如果能够确定记忆被置换缝合的时间点,就能确定这件事发生的时间。”
那么,这团缠得乱七八糟的毛线,就找到了绳头。
柏之萤就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祁既白道:“确实有一个办法,就是比较……”
二院去年刚刚花高价从北美那边的实验室买回来一台数据转换机。
从理论上讲,它能把受试者的记忆以数据的形式提取出来,转换成视频格式,最多能导出一秒3000帧的结果。
在计算机里用程序去找,只要是缝合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柏之萤问:“比较什么?”
“够了。”骆珩没再让祁既白科普,握着柏之萤的侧脸把他按在自己身侧,靠着他的腰,语气冷得像冰。
再恶心,也还是接着说:“章衔京在家也歇够了,明天回去看看吧。”
比较残忍。
受试者将忍受超出人类极限的痛苦。
事实就是,截止到目前,那台天价机器,还没迎来过首位受试者。
柏之萤往骆珩的怀里缩了缩。
还是让骆珩先去找章衔京试一下吧,骆珩吵架还是挺在行的。
而且,这次他就在旁边看着,两个人肯定都没机会再打架了。
祁既白接着带柏之萤去做了一套精神分析。
柏之萤提到自己频繁做梦,还有他最近的精神状态显然越来越差,以前冷若冰霜,现在骆珩是想吃就吃。
如果排除融合基因觉醒,那么最可能的就是他一直在受到某种精神力量的攻击。
南加二院的王牌科室就是特种生物和融合体治疗,相关医疗设备,也是整个亚太区排在前列的。
分析结果出得很快,不排队的话,二十四小时左右就能拿到。
做完全套检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柏之萤跟着骆珩回家。
对骆珩来讲,这里与其说是家,其实只算一处住所。
一年里,骆珩待在这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天。
不过柏之萤以前来过,柏之萤很喜欢。
这是骆珩特意买的顶楼位置,有一个很大的玻璃花房。
柏之萤趴在躺椅上就不动了。
阳光实在是太好啦!!!
骆珩先把汤炖上,待炒的菜都备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上楼去找那个每次要把自己晒冒烟的柏之萤。
柏之萤被骆珩扛在肩上,身上烫得像个小火炉,软绵绵得没力气,只拿两只手护着自己的头,防止下楼梯的时候被撞到。
真是想不通骆珩长那么高干什么。
柏之萤坐在餐桌旁,等骆珩三下五除二端出了三菜一汤,他眼神都呆滞了。
不过,骆珩今天的情绪不是特别好……是特别差。
为了哄他,柏之萤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盆。
“宝宝,你那个碗也就比我喝汤的勺子大一点。”骆珩好心地教他,“那不能叫盆。”
柏之萤假装听不见,回卧室刷牙去了。
刷完牙,柏之萤刚躺在床上,想着要不要去抓骆珩,骆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柏之萤感觉特别满意,来回滚了三圈。
第三次滚到床沿上时,骆珩一伸手,把他给拽到了身边。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嘴比较大?”
“什么?”骆珩捏着他的脸问,听着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你说我的碗和你勺子差不多大。”柏之萤被他捏脸捏的声音听起来漏风,“我当时没想好怎么回答。”
骆珩摸了摸他的头发:“阿萤说得对。”
他平躺着,一只手在柏之萤头发和脸上来回轻轻地摸,另一只手臂枕在脑袋下面,眼睛闭着。
柏之萤看他的心情还是没有振奋起来,打算暂时不再逼他“那个”,而且毫不费力地想了一些很不生硬就能安慰骆珩的话术。
“骆珩。”他拽了拽骆珩的衣角,“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也在我柏爸爸的肚子里待过好几个月?”
柏之萤的童年幸福时光、童年创伤原因以及青春期历史,骆珩全部都了如指掌。
不过,每次柏之萤提起的时候,骆珩就觉得,自己还想再听一遍。
所以他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是吗?”
“对呀。而且,我出生后,我柏爸爸还是很健康的,并没有因为携带过我而对身体产生什么伤害。”
骆珩很同意这个观点:“你没伤害过他。”
后来,柏言蹊身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一个意外,一个对融合实验体的规章不完善导致的时代的悲剧。
这些事情跟柏之萤本人都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按照研究所规划的那样出生了,没犯过一丁点的错误。
并且健康平安地活了下来,这毫无疑问是发生在骆珩的世界里最好的事情。
“骆珩。”柏之萤又拽他。
骆珩这次侧过了身体,胳膊松松地搂着柏之萤:“你说宝宝,我听着呢。”
“章衔京说,你知道我有孩子以后,就不会再理我了,我说要跟他离婚,他还说离异带孩根本找不到对象,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柏之萤算是把章衔京的这几句话给听进去了,这段时间确实费精力思考了几次。
“不对。”骆珩脸上像套了个刚从液氮冷冻箱里拿出来的面具表情,用谈论一个死人的语气问柏之萤,“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章衔京对柏之萤说过的话多了,不过柏之萤暂时再想不到别的需要骆珩帮他判断的情况。
那些事情都没有这句话重要。
跟他想的一样,骆珩根本就没有那么封建嘛。
毕竟,柏之萤还没离异的时候,他就计划过跟柏之萤的十周年纪念日去哪里过了。
离异和离异带娃的区别也不算太大。
柏之萤小时候无敌可爱,生的孩子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
想着想着,柏之萤上身先靠过去,头枕在骆珩结实的手臂上,又慢慢把整个身体也凑近,意图钻进骆珩搭在腰上那块薄被里,跟骆珩贴贴。
骆珩拦了他一下,扯起床上的大被子,把两个人包住,这样倒也达到了相同的效果。
柏之萤关心他:“盖两层你热不热?”
骆珩道:“没事,睡吧。”
柏之萤扯他里面那层,又被骆珩拉住,还盖得更严实了。
他说:“……一会儿你看见,又该哭了。”
柏之萤反应过来,脸皱了一下,哭唧唧的表情说:“躺一起而已你干什么要硬?”
嘴上坚决不同意跟柏之萤那个,可他脑子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到底在想什么?
“我控制不了啊宝宝。”骆珩的声音放低,很耐心地说,“看见你就这样,习惯就好了,你不要管它,困了就睡吧。”
他用柏之萤最无法抵抗的那种拥抱力度搂住柏之萤,掌心的枪茧轻轻擦过柏之萤侧脸时,也起到了催眠的效果。
柏之萤睡着的速度太快,所以,天才如他,直到睡着都没想通,骆珩这个人,到底是封建,还是不封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