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尚膳局 伍

    这样的要求,显然带有羞辱意味。


    因制服包括褡护和贴里,把这两件褪去的话,真宿就会只剩下薄薄的一件中衣,甚至可能透出最里头的吊带兜肚。


    真宿不知自己何时有得罪这位提督太监。


    不止提督太监,就是此时御膳房里看热闹的其他人,也多是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他甚至看见那个偷吃未遂的小景子,正对着他挤眉弄眼,脸上写着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从进宫前起,真宿感受到的恶意就远远多于善意。


    早知这一方世界的人对天阉的歧视这样深,是个人都能踩天阉一脚,他当初还不如不用缩阳术伪装天阉,干脆让刀儿匠给他割了得了,反正这物什在宫里毫无用武之地,待他灵力恢复后,随时能再长。


    真宿被气得脑子不甚清醒,如是胡想。


    提督太监还在那唾沫横飞地说,“昨日仅是临时授命,本就是宋传膳身子不适,空出来的位置罢了,可没给你走正式文书。不过出饷之日自会有嘉奖,亏不了你的。”


    对方那施舍一般高高在上的语气,任谁听了都难以接受,真宿为数不多的样子脾气已然要耗尽,甚至他眼前看到的光景,正在戾气的灼烧之下,略微变着形。他不禁思索,是拧断这不知死活的书中人的脖颈,还是再忍一忍、继续伪装下去。


    “还不快些脱?这衣服头冠你拿着不合规矩,巴着也不是你的,别婆婆妈妈的,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洒家去管呢!”


    提督太监越发咄咄逼人,而真宿的拳头也越发攥紧。


    嗬,好不容易当上的传膳,那唾手可得的毒物,全都要没了。


    真宿心中悬着一杆秤,某一侧正被放入一个又一个的秤砣,眼见就要倾斜下去——


    忽而,外头传来了通报声,旋即一位大太监领着两列宫女一同走入了御膳房。提督太监被自己的大嗓门捂了耳,一时没注意到,直到被旁边的侍人提醒了两句,便回头一看,发现大太监一行人已来到自己身后,当即浑身一震,躬身迎了过去。


    “莫公公,有失远迎,请公公降罪,底下人办事太糙了,都不省得机灵些,奴家待会儿就让他们去刑房领罚!”


    大太监眼神都欠奉,看也不看那笑得像条狗的提督,他的豆豆眼一下子锁定在了某人身上,抿了抿笑,然后将卷轴一展,尖声诵道:“圣上有一口谕传至,庆真宿,汝上前来接旨。”


    此名一点,在场侍人无不目瞪口呆地看向真宿,接着胆战心惊,簌簌跪下一片。


    唯有真宿慢了一拍,岌岌可危的杀念转圜而收,只见他眉头微松,挺着腰杆,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庆传膳办事妥帖,风仪得体,朕特赐予你,南洋金珠鎏银耳珰一副。钦此。”念罢,一名宫女捧着锦帕垫着的螺钿黑漆方盒,另一宫女则从旁侧将其打开,展示出来。


    真宿接过旨后,仰头一看,便见那漆盒里头置着一对耳珰,银色仅是花托,主体则是宛如落日的金色真珠,大气中带点明媚,光是这色泽便知是极上品。


    真宿对这颜色再熟悉不过,他虽不常照镜子,但不妨碍他对自己眸色有清晰的印象,是以此时他诧异之余,心情还挺复杂。


    是巧合?话说皇上有见过他吗……昨日他明明没有跟帐幔里的人打上照面。


    而此时有人比真宿更心情复杂,那便是刚刚刁难了真宿的提督太监,他偷着瞅了几眼,其后就看懵了。


    世所罕见的极品金珠!且陛下怎会对一个小小传膳赏赐首饰?!别说是对着太监,就是对着宫女,那也是会招致言官批评的荒唐之举。


    提督太监心中大骇,不断眨眼想将额间淌下的汗给眨掉,撑着膝盖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其他人不敢抬头,但都听到了圣谕,不少人恨不得倒回去抽一盏茶之前自己的脸,给人摆什么脸色,嘚瑟啥啊,这下好了,把皇上“钦定”的新传膳给得罪透了!


    他们不禁又惊又羡,尤其小景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随后哆嗦个不停,哭丧着脸,巴巴地望向真宿。


    在他们惊惶不定之时,真宿接过了那个漆盒。他想,且不管那有的没的,反正皇上此举算是解了他当前的僵局。真宿指尖摩挲了一下漆盒边缘,唇角轻扬,金眸里闪着纯和的微光,看上去比那对耳珰还要璀璨夺目。


    传旨太监离真宿最近,险些看恍神了,回神后扶起真宿,于他耳边细声提醒道,“陛下今日起,要到蕴光道观去陪太后参加法会,传膳不用跟了,待陛下回来再照常。”


    “小的省得了,多谢公公提点。公公慢走。”真宿眨了眨眼,施礼回道。


    传旨公公瞅着真宿,眼纹一挤,捂嘴笑了,然后转过头去,眯着豆豆眼瞪了瞪提督,眼里带着警告意味,接着才领宫女们离开。


    “提督公公,可还有吩咐?”真宿微微侧身,语气无波无澜地问道。


    提督就是想追究他的没大没小,此时也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上面的人知道,因而支吾数息,到底将人放走了。


    .


    皇上不在宫里,传膳无须跟去,真宿就闲下来了。


    他本来还想着继续尝膳,好食入多些毒素以精进境界,现下却是不能了,真宿思索片刻,想起了仍未归来的吴叔,眉间染上一丝忧虑。


    于是他回侍人房收好漆盒,然后往西马场出发去了。


    这回真宿没带吃食,不过西马场的侍人们热情不减,估摸着是见到真宿身上的装扮,俨然升官了,自然不敢怠慢。


    故而真宿提出想随意看看,他们全无异议,还主动带他到近前去。


    到了一个个笼架子前,真宿暗中释放六感,目及之处彷如被重新涂抹了一遍色彩,无精打采的猞猁变成了一块黄黄绿绿的色团,里头有数条通体黑紫的丝线在蠕动,虽不可怖,但只要想想这堆色块原先是何物,真宿就未免有点膈应。再查看旁的野兽,但凡是体型较瘦,精神头较差的,俱不遑多让,皆布有蚕食肉.体的墨色毒点。


    这下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想无误,西马场的动物出现体虚瘦弱的情况,果真是被下了毒的缘故。


    接着,真宿又折回尚膳局,去蓄养区绕了一圈,继续荡开六感探毒。然而没想到的是,情况与他之前的猜想全然不同,竟无一家畜禽兽体内有毒点的存在……


    “……怎会如此。”真宿迷茫了。


    就是它们的饵料口粮,也没有探查出一星半点的墨色。


    蓄养区的几个饲养人与负责人都因为上次涟萃宫一案,被刑部临时关押起来了,莫非真是他们干的,所以他们不在之后,现下蓄养区才这般干净?可昨日依然有下了毒的御膳送到御前,他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总不能还有别的毒源?


    但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再说西马场的动物又不会被端上饭桌,为何偏偏西马场反而能查出毒来?在西马场下毒究竟有何意义?


    就在真宿边走边想的时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真宿扫了那人一眼,没在意,又往前走出好几步,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方才见到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步伐虚浮。


    是用六感太久影响到神智了吗……


    回头去看,那人已了无踪迹。真宿晃了晃脑袋,按了按太阳穴,决定暂且先回去歇息,午后寻了空再来探查一遍,看有无变化。


    然而到了下午,真宿却没去成,因为被一个没预想到的人找上了门来。


    真宿换回深衣便帽,顺道将备菜区的活儿干了,毕竟正式文书还未下达,免得招致话柄,然而当他擦干手正准备走人时,却在侧门附近被人喊住了。


    “阿庆。”


    真宿偏头看去,便见穿着一身桃夭色,打眼得很的赵御医,挽着又长又坠的衣袂,从月洞门那头走到了自己面前。


    定眼一看,才发现对方不仅直裰、纶巾和靴上菱纹都是桃夭色,就连鬓边的两股辫也换上了妃色缠带,映衬得面若桃花。真宿还从未见过如此适合这种粉嫩颜色的男子,不显娇俏,而是有种浦浦和风,弱水三千之感。


    “赵大人,你怎么在这里?”真宿一抬尾音,如浮云一般飘悠软和,同时扶了扶便帽,往身前的赵恪霖走了半步。


    一股蔬果根茎的泥土味与簸箕的木头味交相闯入赵恪霖的鼻子,但赵恪霖却毫无嫌弃之色,在脑海里闪过了两人一起洗手作羹汤的画面,于是柳叶尖般的眉梢便朝下弯了弯,通透的茶眸里逸出笑意。


    他说:“依照先前说的,我来践行我们的约定了。”


    不多时,二人信步在一座清幽静谧的小花园中,此处是与御花园相连通,但却不算在御花园的地域之内,因而不太可能会冲撞到三宫六院的贵人们。


    赵恪霖约在此处,是因为适逢梨花盛开,此处栽种了不少梨树,却又清净少人,可惜夜里还要当值,不然醇酒配上良辰美景佳人,别提多妙了。


    不过眼下也足够不错了。


    他们择了被梨花包围的一处凉亭,洁白似梨花的丝绸帕子垫着真宿的一节皓腕,赵恪霖默默吞咽了一下,才抬手覆了上去,将指目轻按在真宿的腕上。


    那强有力却凌乱无序的搏动,又一次将赵恪霖旖旎的心思扯了回来。


    与初次为阿庆把的脉相比,不再是令人惊愕的极缓跳动,足足十息才跳一次,害他不信邪地一听再听,把了许久。当时他言明要回去查书,那并非谦辞或是借口,而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他头一回在大活人身上探出濒死之人的脉象。


    这回虽是像活人了,但也没正常到哪里去。


    真宿不知赵恪霖是在正经把脉,只觉那游走在自己手腕的手,停得太久了,可为了打好人脉关系,他到底没出言打断,而是在思索要使什么手段让对方与自己尽快相熟。


    就在这时,亭外下落的梨花瓣,被煦风一推,竟有一片恰巧飘到了真宿的头上。


    赵恪霖终是败在了真宿的脉象上,但他只认定一事,那便是学无止境,而非真宿不正常。


    待他心神一归拢,便注意到了真宿头发上的白色花瓣,指尖一捻,便取了下来,在取下之时,尾指顺势一滑,轻轻掂了下真宿玲珑精致的耳垂。


    真宿眼波流转,望向了坐在身侧的赵恪霖,稍歪了歪头。


    “怎么了吗?”


    赵恪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似是怕惊扰到眼前的珍贵一幕,良久才磕巴着回道,“花,有花落到你头上了,顺手摘了下来,是吾冒昧了。”


    展开手掌,手心的花瓣被碾得粉碎。


    赵恪霖一怔,立刻将手一收,但如此这般,似乎有些欲盖弥彰,他便有些迟疑,又似乎有些释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真宿不好抢话。静默了片刻后,赵恪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忽而问真宿:“阿庆,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我成为缟纻之交?”


    ?好生唐突,他好像还没做什么呀?


    但是这正合他意。真宿眉眼间顿时染上了几分恣意与愉悦,回道:“那敢情好啊!”


    “那……你可以唤我恪霖。”


    “阿霖。”真宿直接顺竿爬,叫得更亲热些,紧接着将话锋一转,道,“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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