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喂,那种事不可以学
茫茫大地。
雪从云端削下, 填满阿什部岛每个角落。
黎明,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远远传来,有海风“呜呜”叫着路过大家的房子, 族地不远处的桦树林也醒了。
这座岛并不与我们想象中那般寂静,恰恰相反,它装着万物的声音, 人类在其中只不过是千朵浪花之一, 不值一提。
在雪国的摇篮曲中,五条悟睡了极长极好的一觉。
他比夏油杰更早睁眼,自然醒转, 大脑清明。
昨夜火堆已熄灭很久。
五条悟随意看向窗外, 倏地,微微睁大眼睛。
“杰……杰!”
推推,拱拱。
夏油杰被五条悟喊起来看雪。两个人从睡袋钻出,还来不及披厚衣服,哆哆嗦嗦地起来开窗。
“窗户上都是雾气……你那边看得清吗?”
“还好,我用手擦了一下。”
“先别擦,等会儿又起雾了。”
“下得好大哦!”
“冷吗?”
“嗯.……”
夏油杰吸了下鼻子, “北海道的雪和内陆好不一样。”
“靠过来点,手给老子。”五条悟把毯子披上, 做了一个张开翅膀的动作。
夏油杰自觉贴进去。
“……现在呢?”
“好多了。悟身上总是很暖。”
“是你自己穿太少啦。”
小小的屋子。
小小的窗户。
窗框里是一片蒙蒙亮的油画。
远方, 是阿伊努人的圣林。树枝银白,树杈深灰,远远地在雪里晕开, 和另一侧漂着浮冰的海色彩相连,完完全全是银盐相片的颜色。
屋里的两人不说话,就这样安静看着。
从梦中被喊起来的夏油杰心情很好, 他喜欢被好朋友叫起来分享“当下这一瞬间”,这让他感到自己被重视着。
两团白雾一起一伏。
“啊嚏!”
夏油杰突然打了个喷嚏。
“呐呐~谁让你只穿这么薄!笨蛋。”
“唔……明明是你把我拉起来的。”
“只是怕你感冒嘛。”
五条悟从背后裹紧他。
悟的体温好高哦。夏油杰闭眼,仰靠进五条悟肩窝,打了个哈欠。
冬天正在呼吸,它飘进来了——
从浮冰。
从白桦林。
从窗缝。
雪是什么味道?
初落的雪往往带着天空的淡金属味,而积存已久的雪则会渗出土壤、松针的隐约气息——雪从来不是无味的,它是大地的留声机,记录自己触碰过的一切。
雪粒钻进树皮沟壑,刮走了树脂,摇晃枝桠尖尖,那些细小冰晶跟着风过来,清苦的冷香也来到了屋里。
若捧起一捧新雪贴近唇边,雪被温化……五条悟想着它近乎虚无的凉意,不自觉地张开嘴磨蹭。
“嗯!好痒,别弄。”
夏油杰被蹭得轻轻笑出声,用手推拒。
“怎么了?是老子抱得不舒服吗?”五条悟重新调整了一下两个人偎着的姿势,让夏油杰能躺得地方更大。
“没。就是……别靠太近,嘴巴会碰到。”
“碰到又怎样?”
“……不怎样。”
“那不就得了。看雪。”
“啊,嗯。”
五条悟无声地笑,伸手捋了捋挚友披散的头发,他用手拨弄,梳理,端到鼻尖嗅闻熟悉的盐味沐浴剂。
吸一吸。
再吸一吸。
窗外的景已经提供过了“瞬间”,背后体温暖暖的,夏油杰重新泛起困意,反手圈住五条悟,借力旋身把他扑倒。
“唔……困了,我们继续睡吧?”
“好。”
五条悟顺手抱住夏油杰,力气稍微大了点,像小孩子抱着一只软绵绵的狐狸玩偶那样,扶着挚友往自己的心口紧了紧。他把厚衣服、毯子全部搂到夏油杰身上,抱着人继续睡。
为了看雪而支起的那道小窗户缝,没有人想起来关。
若没了外界的寒冷气流,屋里,这个小小的世界,也就失去了相互拥抱交换体温的藉口。
他俩又埋在厚厚的毯子和衣服堆里睡着了。
睡得酣香。
2006 年 1 月 12 日,凌晨。
北海道阿什部岛。
叩叩叩。
一阵风刮过。
叩叩叩。
夏油杰揉着眼睛去开门,借着月光的轮廓,他看见蓬萨克站在门外。
“该出发啦!”小蓬萨克说,“船屋那边都准备好了。”
这是两人在阿什部岛住下的第二天——不,准确来说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一天是“新月”,也就是上弦月。
阿伊努咒术连的成员们要出海捕松叶蟹。
白天两位客人拿着相机到处拍照时,犽加和兰科就过来和他们说了这事儿,少年们从没见过捕蟹的场景,满口答应。这会儿,犽加的小儿子蓬萨克过来喊他们出发了。
捕蟹有专门的时间,要赶在日出前四个钟头乘坐特殊的小船进入螃蟹的栖息地。
两人跟着他穿过潮冷的雪滩。
海水退得很远,露出礁石。
前方排列着后墙半嵌入土坡的斜顶船屋,像一排贴着山崖张开的贝壳。犽加站在其中一间的木门前,双手抱胸等着他们。
“唷!!就等你们了,”犽加大笑,“其他人已经开始准备了。”
船屋的木门推开,“吱呀”一声,五条悟弯腰走进去,凉意立刻包裹了他。
光线从顶部的缝隙斜射进来,照亮了悬挂的渔网和堆放的鱼叉。最引人注目的是倒扣在木架上的独木舟,船身泛着温润光泽。
“兰科大姐,为什么要把船屋建在山洞里?”夏油杰摸着潮湿的土墙壁,问道。
兰科正在整理绳索,闻言抬起头:“木头怕晒怕干!这里冬暖夏凉,潮气刚好让船身保持湿润。”
她拍了拍最近的独木舟,珍惜地解释:“这些,都是用整根大椴树凿出来的,要花整整一个夏天才能做一条呢!”
一艘典型的阿伊努独木舟四米多长,大半米宽,小半米深,可以舒适地乘坐三个人。
人坐两头,船中储物,可以放置渔具和捕获的海鲜。
夏油杰惊叹不已:“一整棵么!那要多大的树……”
兰科说:“嗯,你们刚才走过来的神木林里头就是了。那里几乎都是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椴树,一颗直径就有一米半,足够凿一艘很好的船了。”
她又补充:“啊,手艺好的工匠能凿两艘!科佩奇她家的长辈就是世代做船的。”
“一百五十岁的树。”夏油杰喃喃道,“差不多是我和悟年龄的十倍。”
“哈哈哈哈!!所以才是‘神木’啊!”
“那么粗的树,砍倒也很辛苦吧?”
“嗯,砍树前要祭祀的。”
“像前晚那样吗?”
“不不,不一样的。取用神木要获得山神的允许,用珍贵的兽血涂抹树干,山神同意了,我们才能取走。”
五条悟问:“这种船你们平时经常用?”
一边的小蓬萨克摇头:“每年大概就用十几次!冰期不出海、繁衍期不出海,捕鱼也不用这个船,这是专门抓螃蟹的!”
“那它能一直用下去吗?”
“木头反复下水,寿命也会走到尽头的。其他人的船保养得好能用二十多年,我们巡逻队的船,不太一样。”犽加故作神秘地笑笑,“它们在卡穆伊战士的手里,能用很久很久。”
夏油杰扶了下五条悟的胳膊,示意他看船底。
他俩注意到,船底有跟犽加项链上形状相同的文字痕迹。
兰科顺着二人的目光解释道:“这是用海豹油脂和鲑鱼血刻涂的咒文,等一下进了海里你们就知道它能做什么用了。”
“这是咒具?”
“对。”
最后一条独木舟被小心抬出。
船身比想象中轻,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犽加检查了每一条船的绳索,然后对所有人点点头。
“都齐了!”他说,“该出海了。”
船屋群紧邻海岸,高于潮汐线,背靠神树林,面朝礁石区,在入海口北侧。
少年们一边走,一边借着月光回头看。
放眼望去,数百间船屋。
古代中华的《东鞑纪行》中曾经记载过东鞑夷的居所——舟屋如雁阵沿海而列。此刻,就是这样的景象。
入海口岸,祭司已经在等着了。
“今晚出海的就只有你们?”
“嗯。阿母,巡逻队之外的船不过去。”
“好,大家都拿上火把。”
尼萨托婆婆是阿伊努咒术连的老祭司,兰科和犽加的阿母,小蓬萨克的外婆。
这位萨满穿着菘蓝的麂袍,左肩斜披熊皮——熊皮还保留着完整的头部,前额戴了海象牙牌,唇周有着黑色纹面,手背螺旋纹身,灰白长发编成粗辫,用鹿角发扣束起。
“阿托伊咔。”
萨满背部垂挂铁铃,随着她的动作叮咚作响。
“阿托伊咔。”
她停在每条独木舟前,用白桦木屑轻轻擦拭船头。木屑擦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淡淡的松香。
阿伊努术师们站在各自的船边,举起火把。
这些传统火把由松脂和海藻捆扎而成,外面缠着晒干的鲑鱼皮。女人们和男人们用燧石打火,火把立刻窜起橘红火苗,在风中微微摇曳。
夏油杰试了几下,手皮磨得有点痛:“这个打不着火,谁有打火机?”
萨满到他面前。
“用点力,斜着,‘嘿’一下,决心满满的碰下去。”
“不能用打火机吗?”
“不行。”
“那我找犽加借个火去。”
“不行,不行。”
“为什么?”少年忍不住问。
萨满说:“每个人都要拥有火焰,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火是不完整的。”
两个少年再次尝试。
嗵……嗵!
他们也有了自己的火焰。
萨满站在火光中。
“阿托伊咔,托麻托阿奇,哼唷,哼唷。”
火光摇曳。
萨满低吼一声!
众人举起火把应和!“哼唷!哼唷——”
喉音如浪,假声似蟹,木口琴嗡嗡。他们踩着潮汐的节奏,左手开合如蟹螯“咔嗒”,右手举着火把慢慢画螺旋。
叮咚叮铛。
叮咚叮铛。
火把与蟹的问答。
火把问:
“神灵的火光,照耀黑夜,”
“海底的居民,可愿前来?”
蟹群答:
“红螯,白腹,我们在此,”
“火把的温暖,无法抗拒!”
火把问:
“聪明的甲壳族啊,需知光的法则,”
“强壮的方可留下,幼小的必须回归!”
蟹群答:
“红螯,白腹,我们在此,”
“留下最肥美的躯体,送回繁衍的种子!”
“哼唷,哼唷——”萨满高喝一声!
每次出海前,这样的仪式都是不可避免的。
海的“卡穆伊”慷慨保佑独木舟顺利劈水前行,等到船实在旧得不能用了,再举行仪式把船沉到特定的海湾,表示船还给大海之神。
一艘独木舟的一生,听过不下两百次问答。
一问,一答,这便确定了当夜的捕捞海域,确保自己不会误入珊瑚礁——那是海的心脏,蟹的产房。
“三、二、一!”
众人齐声喊着,把独木舟推进浅滩。
咸冷的海水卷着碎浮冰拍打船身,发出闷响。
少年们站在船边看着其他人熟练地跳上船。五条悟屈指敲了敲光滑的船沿:“这船怎么划?连桨都没有诶!!”
旁边的咒术师转过头来:“不用划。船会自己走。”
他俩来了兴趣:“什么意思?”
“跟着我们就行。”咒术师指了指前方,“看科佩奇领头的船。”
最前面的独木舟上,尼萨托婆婆高举火把,火光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船队开始移动,像一群顺从的鱼缓缓游向深海。
“!!!”太神奇了——
夏油杰和五条悟为小舟灌入咒力,他俩的船也跟着动了起来。
船底擦过海水。
“哗——哗——!”
独木舟在海面划行了许久。
海水渐渐变了颜色,从岸边的灰变成一种安静的深蓝。风停了,海面平得像一面镜子。十几条独木舟排成列,船身和倒影连成一线,在水面上无声地滑行。
“快到了!”前面的阿依努咒术师回过头说,“底下就是捕蟹的地方。还记得刚才交代过的事项吧!二位!”
夏油杰和五条悟忙点头。
咒术师满意地转回身去。独木舟继续向前,船队缓缓驶入一片更开阔的水域。海水更深了,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的黑夜。领头的独木舟上,有人举起了火把。其他人也跟着举起火把。
少年们跟着举起火把。
他们当然将阿伊努咒术连船队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独木舟并非普通渔船,而是与自然灵“卡穆伊”缔结契约的咒具。
小舟全靠咒力驱驭,船底凿刻了咒文,用海象油脂和鲑鱼血填塞缝隙,这能让船体形成隔绝海水的“气膜”,暂时欺骗海洋神灵,使独木舟被视为「一块会呼吸的木头居民」而非人造物。
诅咒的力量使独木舟得以在怒海中安然穿行。
「神木啊,请成为海中的道路。」
船身切开层层海水。
它们往下沉,进入了海里。小舟像一把匕首劈开丝绸那样丝滑入海。
五条悟觉得他们的船队简直像是一把糖彩针,彩针“biu~”一下,撒到一锅巧克力上,就同我们想象的那样,“咕咚”沉进去了。
越游越下。
“悟!悟!!”
“嗯嗯嗯!!!!”
队尾的小舟已说不出话了。
五条悟被好友催促着,手忙脚乱,呼吸急促地掏出相机。他们的喉头被一股强烈的激荡堵塞住了,眼眶发热,久久无法平静。
像梦。
像童话里的世界。
最先经过浅水层时,月光还能透进来。成群的玉筋鱼如银针穿梭,忽然齐齐转向!鳞片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把舟中人的脸映得闪闪发光。
几只海月水母鼓动着伞膜,触须间缠着几条挣扎的小鱼。章鱼滑过,用触手卷起贝壳,正往自己巢穴里拖。
下沉到中层,海水青灰,只剩船队火把的光。
一条鬼鲉贴着岩壁游过,背鳍尖刺微微颤动。海星趴在牡蛎壳上,用管足慢慢撬开硬壳。
成团的浮游生物像雾霭一样漂移,磷虾群在其中忽闪忽灭,如同呼吸的星群,少年们伸出手摸,捉了个空。
接近海床了。
船底蹭到一片海带林。
墨绿的长叶随着暗流摇摆,几只毛蟹幼崽正在叶片间蜕壳。沙地隆起几个小土堆,雪蟹从洞里探出钳子,飞快地扒开泥沙。
更远处,海底突然凹陷成缓坡,火山岩的褶皱裸露出来,石缝里挤满了藤壶和贻贝。
海底沙层极细。
夏油杰伸手抚过它,忍不住“哧哧”直乐,哦呀!原来这些水流带起的沙,摸起来和把手插进超市米堆里拨弄的感觉一样!!
“嗖!”
一条比目鱼突然从沙里窜出!惊起一片沙蚤。在岩石与沙地的交界处,海葵的触手正随水波舒展,几只寄居蟹顶着螺壳匆匆爬过。五条悟惊奇地看着那几只搬家的寄居蟹,赶紧推推夏油杰。
“那个螺!那个螺!!!”
“嗯嗯嗯嗯嗯——”
1月份是鄂霍次克海的越冬期。
这个时期的松叶蟹蟹膏丰盈,肉质最为饱满。低温让它们含水量降低,甜度突出。
他们今天的主要目标就是它。
大陆坡形成了稳定的冷水团,海底峡谷创造了缓流区,加上厚厚的沉积层,这庞大的一片海床就是松叶蟹的觅食地,阿伊努咒术师们口口相传的捕蟹宝地——阿什部蟹谷。
阿什部岛半山半海,有一半被鄂霍次克海包裹着,地图上搜寻不到它的位置。
岛屿从前是一座海底火山,而数十万年前,它随着地球的呼吸,从海里升上来了。
“海底热泉”是它留下的遗产。
兰科告诉他们,热泉附近是“蟹宝宝托儿所”,有了天然暖房,这片海水即使在寒冬也能保持恒温,不惧海冰覆盖。
平缓的海底地形提供了安稳的栖息环境。寒暖流交汇带来丰富的浮游生物,让蟹群衣食无忧。
不过这些话在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耳朵里像一阵风,左耳进右耳出,他俩只得出了“蟹肉肯定好吃到爆!!”的结论。
船队已经看见松叶蟹群了。
「笃。」
五条悟、夏油杰耳朵一动。船队暗号来了,这是“发现蟹群”的意思。
“要开始啦!!”
“快快快~”
“杰拿一下这个。”
“唔。好像得再低一点。”
“是吗?等等哦……”
他俩把三支火把依次固定在船沿。
船头的火把最亮,用铁夹子卡在左舷;中间的用麻绳捆在横梁上,火光稍暗;船尾那支只是松松地别在木缝里,像盏小油灯。
这是用来“勾引”松叶蟹们的光带。
船头的强光吸引蟹群聚集,船中的柔光引导螃蟹移动,船尾的微光标记两人行动的范围,同时不会惊扰敏感的蟹群。
夏油杰突然侧过头看着五条悟笑:
“哈哈哈……我们两个,这种时候不在东京出任务,反而坐着别人的‘潜艇’来到差不多两百米的海底,用这么古老的办法捉螃蟹。”
五条悟直乐:“啊!对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和杰一起真是太开心了。
“呐,你说大家用这种办法多久了?”
“不知道啊,应该有几百年了吧。”
“真是不可思议。你也这么感觉吧?悟。”
“确实!!”
大家,真是把螃蟹天性利用到极致了耶~
螃蟹有趋光性,松脂火把的暖黄色在它们眼中如同月光映照的海面,那是安全的觅食信号。
成年螃蟹睁着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光源靠近,火把燃烧的松脂味让螃蟹误以为同类在争夺食物,它们举起钳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殊不知正落入人类的陷阱!
小螃蟹则不同。
只有甲壳超过巴掌宽的成年蟹才会克服对强光的恐惧,冒险靠近光源区域。而那些幼蟹和小型个体则会停留在黑暗的安全水域,得以继续生长繁衍。
两个少年举起鱼叉!
咒术连拿来的鱼叉也是按照大蟹尺寸打造的,前段有倒钩,如果不小心刺中幼蟹,它们能轻易挣脱,这样才确保螃蟹群安全繁衍,不会激怒海的“卡穆伊”。
他俩左瞧右看,另一条船上的两个大姐已经开始捉了——她们的鱼叉缓缓下沉,突然往斜里一挑!蟹钳正好卡进倒钩!被叉住的螃蟹还在张合钳子,但已经挣脱不开。
夏油杰学着人家的动作,戳戳戳!!!
哎呀。
叉子戳进沙里了。
鱼叉带起泥沙,惊走了三只蟹,只剩最小那只扒住叉尖不放。
“这算抓到了?”他拎起拼命挣扎的小螃蟹。
“呜呜,要放掉。”五条悟用木尺量了量蟹壳,十分惋惜:“不够宽。”
小蟹被抛回海里,仓皇逃窜,很快消失在暗处。
别的咒术师一人抓了十几只便停手不再抓,而夏油杰和五条悟都是第一次用这种鱼叉,抓螃蟹的时候,不是把螃蟹吓走就是被螃蟹夹住叉子。
「笃,笃,笃。」
队首的尼萨托婆婆举起火把,其他船上的人立刻举火把回应。
每条独木舟之间隔着五六米距离,隔着气泡,除了自己船上聊天能听见之外,多余别的声音都被大海吞没。
大家要通过“笃笃”敲击船,发出咒波交流。
三声“笃”,这是准备返程了!
两个男生瞅瞅自己的小舟:他们一共只抓进来三只张牙舞爪的松叶蟹。
五条悟眼角带笑,用食指戳了戳木桶里纠缠的螃蟹:“这两只怎么办?”
夏油杰凑上前细看。
哟,打架了?
桶里三只蟹,一只被海带捆起来,两只螯足绞在一起,甲壳边缘卡得严丝合缝,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贴着。
“直接拎起来?”
“螃蟹腿会断掉吧。”
“呜哇!!嗷嗷嗷——”五条悟突然生气大叫,“杰,杰!它用钳子吓唬老子!好凶!!”
“啊哈哈哈哈哈!!不怕不怕,我帮你吓回去。”
夏油杰提着鱼叉往两只叠在一起的螃蟹上方移动,木桶里的螃蟹突然同时举起空着的钳子,朝鱼叉挥了挥。
“……”夏油杰缩回手。
他说:“……要不就这样带回去?”
五条悟翻出绳子比划:“兰科说必须分开,不然会互相夹伤。”
他们试了三次。
第一次夏油杰按住深红色蟹的背壳,五条悟扯橙色蟹的腿,结果两只蟹同时喷出泡沫。
第二次换五条悟用木片撬两只蟹贴着的缝,螃蟹突然张开螯足——狠狠夹住木片!
最后一次夏油杰泼了半瓢海水,它们缠得更紧了。
“……”x2
“算了,等它们自己分开。”
“赞成。”
船身上行,两只蟹在桶底晃来晃去。五条悟偶尔用指甲弹弹橙蟹的螯尖,看它气呼呼地开合钳子。
大部分海洋居民都是夜间生物,他们返程这会儿已经快日出了,鱼群和小虾回珊瑚礁里休息,因此,这一路没有他们下来的时候那么有趣。
五条悟伸长脖子,仰头望向遥远的海面。
“好无聊,连条鱼都没了。”
木桶里的两只蟹依然缠作一团。夏油杰屈起手指敲了敲其中一只的背壳:
“你说它们为什么要这样?”
“在打架吧。”
“打得也太凶了,都这样了也不分开。”
“钳子缠得这么紧,啧啧。”
五条悟突然张开双臂,手掌模仿蟹钳开合,“咔咔咔——”他猛地扣住夏油杰左臂,手指掐住关节内侧。
“哇啊!你干什么?!”夏油杰顺势反手擒住他手腕,两人手臂绞在一起,像极了桶里纠缠的大螃蟹。
船身随着动作微微倾斜。“停手停手!”五条悟笑着松劲。
嬉闹中,十几条孤舟重出海面。
到了这时候,大家才的心情和身体才放松下来,开始兴致高涨地说话聊天,相互看看其他人的收获。
大家旁边早就不是出发时挨着的同伴了。
夏油杰两人的独木舟挨着几条不认识的船,对方眼尖,发现他们船上有两只叠在一起的螃蟹,瞪大眼睛,“哦唷!”了一声。
“唷唷唷!都一月份了,还有螃蟹在配种啊!它们两个可真是……”
“哈哈哈哈哈!”
“贴得可真紧!”
“少见唷,哈哈哈哈。”
那条船上的人都笑开了。
“你们在笑什么呢?让我也听听!”旁边船上的人问。
他们答:“两位小客人插上来了一对正在繁衍的松叶蟹!哈哈哈哈哈!”
“唷!这可真是……哈哈哈!!”
“正在繁衍的螃蟹就不能要了,把它俩扔回海里,好好抱卵才是唷。”
“……”x2
五条悟和夏油杰的动作都僵住了。
啊?啊?啊?
你们刚刚说这两只螃蟹是在干什么???
两个人猛地从“前胸贴后背”的状态分开!一脸痛苦抱头,面目狰狞,各自占据了独木舟的一端嚎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旁咒术师纷纷安慰他们道:“没关系的!一只就一只嘛。你们都是第一次抓松叶蟹,能够抓上来一只已经很了不起了。”
五条悟、夏油杰一阵虚弱:“……”
不。
不是因为这个啊。
这时离日出不到一个钟。
带了炊具的人各自在舟上开火煮早饭——松脂火把一次能够燃烧三四个钟,抓螃蟹用不了那么久。火把结束使命,最后的用途就是让忙碌了几个钟头、体力大肆消耗的咒术师们能在冰冷的海面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饭。
五条悟坐着支锅,夏油杰正在拆蟹腿。
两只小锅,一口煮饭,一口煮汤。
“米放好了?”
“嗯。”五条悟掀开锅盖看了看,“水刚没过一点手指节!放心,老子每次煮饭放水都很精准的~”
蟹钳已经被卸下来堆在一旁。夏油杰掰开蟹壳,利落地剔掉内脏和腮。五条悟接过去,捧着蟹盖,小心地剥除蟹膏上的薄膜。
五条悟嗅嗅:“好多膏!!!闻着太鲜了。蟹身子也蛮大的,打算怎么吃?”
“就做甲罗烧好了。吃过这个吗?”
“没!”
“超好吃的!哈,你真幸运,长了一张还没吃过甲罗烧的嘴巴。”
“噗!”五条悟笑,“有这么夸张吗?!”
想想那个味道,夏油杰口水都要下来了,他再次强调:“是真的很好吃!会把嘴巴香晕的那种程度。”
“嗷嗷嗷。”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夏油杰把蟹身对半切开,递给五条悟。“这个可以放到米饭上面蒸了!蒸熟了好剥肉。”
饭锅开始冒热气时,对半劈开的蟹身便被叠着塞进锅里了。铝锅小,蟹壳边缘卡在锅沿,五条悟压了压锅盖。
夏油杰把松叶蟹腿排开,刀尖抵住蟹壳缝隙,一撬,壳就开了。他又用剪刀沿着腿壳剪开,手指一掀,整条蟹肉剥了出来!雪白透亮。
“啊~啊——”
五条悟着急地张大嘴巴。夏油杰拎起那条肉,直接投喂挚友嘴里。
“唔唔~!唔唔唔嗯~”
夏油杰皱着脸听他怪叫,忍不住笑着胳膊拱了五条悟一下。
“好好吃好好吃——杰也快尝尝!”
夏油杰张嘴接过五条悟喂来的刺身。
“呐,杰,我们上次挖的山葵好像已经吃完了吧?”
“确实。不过没关系,松叶蟹腿空口吃已经够鲜了!”
“没错没错~”
松叶蟹腿刺身根本什么都不用蘸,趁新鲜品尝,就是对它最大的尊重。
巴掌那么长的晶莹蟹腿,一口塞满嘴巴!
鲜甜,细腻冰凉,带着海水淡淡的咸。
松叶蟹腿又肥又软,像浸润了海水的嫩豆腐,咬下去又有点弹性,完全不腥,只有纯净的螃蟹鲜味在舌尖化开。
太幸福了。
蟹腿刺身的肉丝里挤出甘美的汁,能尝到点矿物质的味道——那是独独这片海域的热泉才能养出的风味。
这种鲜不张扬,绵长,慢慢从喉咙里浮上来,吃完很久嘴里还是那股清爽鲜甜的劲儿。
蟹腿卸下来的壳当然也有用处,它们堆在烤网上,小火烘着,渐渐泛出焦色。夏油杰把它们全扫进汤锅,锅里只有清水和几片深绿海藻,现在又进来一大批橙红甲壳。
汤滚了,与蒸蟹的米饭锅同时冒出白汽。
五条悟揭开饭锅。
米粒油亮,同蟹身一样洁白。
“啊啊啊,好香!”他夹出两块蒸好的蟹身,戳了戳米饭,摸摸肚子说道:“这饭绝对好吃到爆……老子已经看见螃蟹汁从切口渗进饭里了。”
夏油杰被香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赶紧嚷嚷五条悟扣上锅盖。
两人开始剥肉。
蟹身的肉洁白无暇,好几次,勺子刚刮下肉就要往嘴里送,他们又强忍着,深呼吸,继续剥蟹肉。
蟹肉剥好了。
“呼——”他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这活儿太考验意志力了!!!
熟蟹肉要用来做「甲罗烧」,这是一种用螃蟹壳当做烹饪器皿烘烤蟹膏和蟹肉的料理。
蟹壳里的膏太满,如果把蟹肉盛进去就挤不下了,五条悟挖出一半生蟹膏盖在热腾腾的饭上,用勺背抹平。剩下的蟹膏和蟹肉混在一起填回壳中,夏油杰把它放上烤网,加了一点清酒,接着烤。
火舌舔着壳底,膏体慢慢鼓起小泡。
待蟹盖的边缘烧到冒出一点细密的小泡泡时,蟹味噌拌饭也可以吃了。
他俩迫不及待掀开饭锅盖子,一阵鲜风狠狠地扇了两人好几巴掌!嘴巴自动分泌口水!
味噌和印度咖喱一样,是对一类调味料的统称。素味噌可以用豆子发酵,也可以用米糟酿造——本质上,它是一种给主食增添咸香的风味基底。所以「蟹味噌」并不是往味噌里加蟹肉,而是直接用生蟹膏替代味噌。
蟹味噌拌饭是最豪迈的吃法。
味料仅有生蟹膏、黄油。
黄油就是纯黄油,他俩一致觉得蟹膏已经足够鲜浓,风味黄油给出再多的味道,蟹膏的本味就破坏了。
啊呀!这种做法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利用米饭的温度让黄油融化、蟹黄半融化,拌匀后,每一粒米都裹满蟹黄的鲜味,浓郁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是整只蟹的浓缩。
蟹黄蟹膏,是松叶蟹天然的“鲜味包”,此刻,它们——那些核苷酸与氨基酸,在米饭里头尽情释放出来了!
俩人没带碗,每人一只勺子,索性直接端着锅吃!两只勺子飞速下挖,小船一时无声。
一口拌饭,一口甲罗烧。
两人吃得眼眶发热,头也不抬。
甲罗烧最好吃的地方在于三种截然不同的蟹鲜味融合。
以蟹盖作器皿,是为了它的甲壳素。这种特别的香气只有经过火烤才会分解释放出来!
松叶蟹的蟹腿和蟹身口感相差很大,蟹腿松嫩,蟹身紧实。蒸熟后的蟹身肉更紧了,鲜味也更集中,带着海的甜。整体味道与龙虾的鲜甜相似,但深海蟹特有的矿物质风味更明显。
熟蟹膏的蛋白质鲜味其实比生蟹膏浓上几十倍,加热的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香味物质……
蟹壳焦香,蟹肉清甜,蟹膏鲜醇。
两个人吃着吃着,表情变成「QAQ」了。
“呜呜呜呜呜——”夏油杰扒了一口饭,蟹膏裹着米粒,又鲜又糯。他含混地说:“下次多带点米才行!!!”
还有下次吗?
他俩都不知道,但是这早饭太奢侈、太香甜了。
蟹肉的汁渗进蟹膏,浓稠的蟹膏裹着蟹肉,两人恨不得自己变成童话里的小人钻进甲罗烧大吃特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吃一口少一口!
就着好餸,锅里的饭很快吃干净了,一粒米、一滴汁都没留下。
“嘶——好烫好烫!”
“哇哇哇哇,赶紧赶紧!”
“小心!别撒了!”
“好好好。”
舟中熄了火。夏油杰将那锅蟹汤倒了一半给五条悟,两人各自端着一口小铝锅,边吹边试探温度。
蟹浓汤,是海的一滴露。
它以浓度极高的鲜味取胜,超越所有海鲜汤。
蟹脚的壳烤焦,与海藻一同慢炖,煮到最后倒入半盒淡奶油,这就是醇厚的蟹浓汤了。汤里的烤蟹壳不过滤,这样能给汤保留下细碎蟹肉,每一口汤入喉,都塞满浓郁蟹香。
烤过的蟹壳煮汤之所以特别鲜,是因为高温让蟹壳里的鲜味物质溶出了。烤制时产生的香会融进汤里,甲壳素就是天然味精,这是普通清汤达不到的效果。
美味的松叶蟹啊!
松叶蟹用强壮的螯足挖掘泥沙,寻找躲藏的扇贝、小鱼和水母。
它们筑巢。
进食。
生存。
繁衍。
人们乘舟入海,用火把和鱼叉捕捉霸道、横行一方的松叶蟹。
人类也筑巢、进食、生存、繁衍。
大家都在自己的世界中小小的劳作,生息。
从东京远道而来的两个年轻的面孔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快乐——世界上还有这么纯粹和原始的快乐!
他们又一次通过食物,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蕴含着“天地道理”的幸福。
日出前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独木舟群在无风的海面前行。
很慢很慢。
夏油杰把吃剩的蟹腿扔进海里。螃蟹壳在水面打了个旋,慢慢沉向深处。五条悟看着它渐渐消失,夏油杰又抛下一片蟹壳。
“听说要沉很久很久才会到底呢。”
“它们会变成什么呢?”
“石头吧?或者珊瑚礁。”
“悟,你说寄居蟹捡去当房子吗?”
“寄居蟹好像只住海螺里面吧。”
“这样么。”
残渣会在千百年之后重新分解,变成碳酸钙,沉积成海床的一部分,再为新的生命提供温床。
“哼唷!哼唷……”
这些被好好珍惜过的食材向他们告别,与黎明一起沉入深黑的海底。
太阳升起来了。
与太阳同时升起的还有一道突兀的方形海浪,不,应该说,那是一扇「海门」。
“……的入口!”
“那是圣地的……”
“快呀!”
相隔不远的咒术师们激动地大喊。
船队首的尼萨托婆婆划到他们身边。
萨满说:“那是圣地的门,通过这道浪可以去到神居古潭。大概是首领拜托海的精灵为你们打开的门,你们快去吧。”
什么?
五条悟和夏油杰骤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本书、一篇冒险故事里的主角!他们说不清自己胸口涌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那感觉比急不可待沉静点,又比波澜不惊灼热些。
他们身后有小小的浪,浪们推着独木舟。
快向前呀,向前呀。
数以万计的水滴变成小手催促他们。
哼唷!哼唷!
海的花儿,请为我打开道路。
他们彼此对望,小舟顺应着浪花朝那扇门去。两个少年向阿伊努咒术连的大人们挥手告别。
第42章 五条悟是笨蛋
一颗燃烧的乒乓球。
一粒红砂。
俯视的棒棒糖。
我们用无数种话语临摹太阳的意义。
少年们乘舟缓行, 第一次见到这样毫无遮挡的太阳。
他们当然也曾在陆地看过日出,在夏油杰卧室窗台、五条悟家院子、学校后山、刚结束任务的写字楼顶……那时候,建筑、山峦、树木常会切割太阳的轮廓, 也经常伴随鸟鸣和汽车喇叭。
而这里只有浪声与风声。
太阳露出第一丝弧光。
它跃离水面。
无边无际的海环抱住两个少年。在浩瀚的水体前,他俩本能地感到人类之渺小,但这种孤独感很快有因为身边人的陪伴而消解了。
五条悟脑中升起一个念头。
一个隐秘的认识悄悄藏在激荡的情绪里, 落到大脑皮层。
噢。
一颗燃烧的星球从虚无中诞生。
它像什么呢?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 他的身体,他的心,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出”。有一些热烈的东西, 他不知道是什么, 但是它在「六眼」百无聊赖的生命里出现了。
平静的海面像镜子一样,太阳低头照照镜子,阳光就在波浪间散开,整个海面被金色的光点燃。
夏油杰眯起眼睛:“好大的太阳。”
五条悟仰着脸:“杰知道为什么那么大吗?”
夏油杰摇摇头。
他们都不清楚其中缘故,但少年们知晓,地球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有其道理——就像诅咒不会凭空产生,潮汐不会无故涨落。
“好可怕!”五条悟小声嗷嗷叫 , “这种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我们却不知道原因。”
夏油杰转头看他, 心想, 是啊。
好可怕啊。
海上的日出为什么比地面大,这个地球上每天都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他不知道?
当他们以咒术师的身份行走时——不论是在高专课堂上, 还是在任务现场——所有学习的知识好像都被框在了一个叫做“诅咒”的茧里。
咒力流动、术式构成、祓除诅咒,这些才是需要掌握的真理。
而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呢?没有人教过他们为什么海上日出看起来更大,为什么飞鸟知道迁徙的路线, 为什么人类会做梦。
在咒术的世界里,这些都不重要。
五条悟胸口发闷。
夏油杰一时间也陷入沉思——
我一直想守护这个世界,但,我要守护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是一个什么存在?因为什么而存在?
世界是什么模样呢?
咒术师的眼睛放在诅咒的世界里太久了,只记得诅咒的模样,而真正的世界呢?
“悟。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还没认真了解过这个世界。”
“干嘛在那擅自说些很燃的话啊。”
“喂。”夏油杰羞恼。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尬在原地的夏油杰,五条悟觉得自己的伙伴可爱得要命,他贴住夏油杰肩膀,戳戳对方的脸:“有啊有啊!”
原先并不这样觉得,可遇到你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开始产生意义了。
正因为有了意义,很多事情才会变得可怕起来啊。
五条悟在心里叹气。
得多接触一些咒术之外的事情,夏油杰想。硝子好像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科普书,五条悟想。我也得买点书了,夏油杰想。回头叫杰也陪自己买点乱七八糟的书好了,五条悟想。
回头一起去书店吧!他们想。
阳光穿过湿漉漉的空气,海面蒸发的水汽像一层天然放大镜——「折射效应」出现了。
太阳经过折射,看起来比实际更大、更圆。
水分子让短波长的蓝紫光散开,只留下长波长的红橙色,因此,朝阳会呈现出更饱和的金红色。
若海面有薄雾,还会形成宛如神迹的“天空之路”。
就像现在。
一道从太阳直铺到眼前的光路!
两人不约而同睁大双眼,舍不得眨一下。
气流顺着这条路来了,托着他们的独木舟一冲而起!
“哦哦哦哦哦!!”
“出发——”
“哇啊,好快啊!”
“哈哈哈哈…”
孤舟,二人,愈行愈远,越升越高。
独木舟乘着上升气流往天上飞,天地间只剩了他们二人。
刚开始的几分钟内,他们只能看见成片的海水,过了十几分钟,视野里出现小小的陆地,又过不知多久,他们看见了整片北海道,看见了整个日本——好小的一座岛。
好小的岛,好大的世界啊。
我们要在这个大世界里躺一躺~
五条悟边想边乐。
独木舟正以惊人速度划开海浪,咸腥的风裹着冰凉水雾扑面而来。
五条悟往后一倒!
“哗喇喇——”
衣服猎猎作响,白发少年倒悬船外,好像下一秒就要坠入翻涌的浪涛中!
“杰!抓紧了,别让老子要掉下去了哦~”
“你有毛病啊!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摇浪摆,颠簸起伏。小舟猛地倾斜时,夏油杰感到自己心脏重重撞在肋骨上,于是他不得不与五条悟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死死扣住船沿,小腿肌肉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
啊,啊啊啊啊,好晃啊!!!
但当他低头看清五条悟的表情——
真漂亮!他有一个雪白的朋友。
朋友的睫毛反复被风扇开,上头沾着点细碎的珠子,可能是海水,可能是汗。那张脸上满是孩童的快乐,嘴角飞得高高的!这一刻,某种炽热的情绪突然从夏油杰胃底翻涌上来了。
夏油杰发现自己也在笑。
喉间压抑不住的狂喜溢出来了。呼啸的气流将两人的笑声绞碎,又抛向高空!
五条悟的手腕脉搏正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
“咚咚。”
“咚咚。”
在即将驶入云层的浪门上,两个少年就这样悬挂在世界的边缘。
五条悟觉得这场景莫名熟悉。
就像过去无数次并肩战斗时那样……只有这个人能跟上他的节奏,只有这个人能理解他近乎疯狂的念头。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安心倒挂在船舷外大笑的,能陪他这样玩还不发火的,能让他毫无顾忌地疯的,只有夏油杰!
不是「我」最强,而是「我们」最强!!
不是仰望或畏惧,而是并肩同行,是这一秒之内掌心相触的真实体温。
杰一直纵容他,真的好吗?
五条悟又自顾自乐起来,比刚才还要畅快。
他的视线落在夏油杰脸上。
海风把挚友的额发向后掀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被吹远似的。这个念头让五条悟莫名烦躁了一秒,他下意识收紧手。
有一瞬间,五条悟心里浮出一股巨力,蛮不讲理的力,那股劲儿想把夏油杰扯过来,但那感觉来得快去得快,“嗖”的一下从脑子里略过去了。
“杰!拉老子回去!”五条悟的声音混着海风闷闷撞过来。
夏油杰猛地发力一拽!
五条悟借势扑向他,两人重重跌在船上,木舟发出闷响。身子撑在夏油杰上方,双手捧着他的脸,往上抚,指尖顺着耳廓滑进发间,还在笑。
啊,就算真的会后退,杰也会停在某个他能伸手够到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他心情又轻快起来。
那笑声太近了,震得夏油杰有些耳根发烫。他错开眼,把五条悟放在自己脸侧的其中一只手拿下来,却被五条悟反扣住手腕,按在头顶。
指腹擦过脉搏。
好痒。夏油杰下意识蜷了下手指,却被更用力地摩挲过指根,指节,指尖。
“你干嘛。”
“什么干嘛。”
“……哼。”
“哼哼~”
“学我说话。”
“学我说话。”
“喂!”
“喂。”
“……干嘛突然又玩起来。”
“干嘛突然又玩起来。”
“五条悟是笨蛋。”
“五条悟是笨蛋。”
夏油杰有点意料不到,眨眨眼,先是愣了几秒,很快“噗哧”笑了起来。
真是的!悟这个幼稚鬼!
五条悟看着他小小吃惊的样子,心里满意,嘴角立刻得意地翘起来。
孤舟,二人。
从大海进入了云海。
一片白色平原躺在冬天。
阳光把云层一点点擦亮,整片云海变成银白。世界被罩在一层发光的纱里。
嗷?我抓!我抓!
五条悟抓抓抓!!
他不停地捞那些云雾,流动得好快啊!真可恶,五条悟皱起眉,表情陡然认真起来。
他双手罩了一层无下限,猛地插进云层!十指张开又迅速合拢,像是要捧住什么易碎的东西,快快地转身,在夏油杰还没反应过来时——
合拢的手掌悬在夏油杰头顶上方。
张开!
“抓到啦!!!!!”
“?”夏油杰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他。
湿润的雾气从五条悟指间倾泻而下,在夏油杰发梢间凝结成小水珠,他们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几缕没拢住的云絮从五条悟指缝溜走,被风吹散于两人之间。
光来了。
第一缕光从云海的底部穿透,晨光升起来,斜斜打在夏油杰脸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乖巧顺从地往同一个方向倒,镀着柔和的金边。
他的黑发被雾气沾湿,温顺贴在额前,只几缕随风轻轻动。
头纱在一秒之内吹走了。
“沙沙——”
随着太阳升高,云海开始解体。两个少年趴在船边探头向下看,层层白云像被晒暖的猪油一般融化出裂缝,露出底下的岛屿。
是个小孤岛!!
舟头轻轻抵上砂石滩。
五条悟率先跳下,等夏油杰把船绳系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后,便一只手伸向他,等着对方自觉拉住。
两人踏上地面。
小岛被水环绕,水很静,怪不得叫做古潭——海是不会静到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潭水中央有一棵巨树,被岛屿和海水簇拥着。刚刚他们从上空看都没发现那是树,因为太大了,大得像月亮旁边的一颗星星。
他俩站在树对岸抬头望。
树冠遮天蔽日,树皮爬满青苔,粗壮的根系浸在水中,不见土地,像是直接从潭水中凭空长出来的。
“去高处看看!”五条悟已经牵着夏油杰往崖边走。
这岛屿的温度宜人,岸上没有雪,山坡上的杂草没过脚踝,带着露水的凉意。
拨开一丛灌木,一个洞口出现在眼前。
岩壁渗着水珠,摸上去冰凉湿滑。凑近能闻到泥土的气味,像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夏油杰问:“进去?”
五条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等了很久才听到落地的回声。
真够深的。
他拍拍手上的灰,兴奋道:“走~”
夏油杰:“走!”
洞口很窄,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岩顶的水滴时不时落在后颈上,凉得人一激灵。
往里走十来步,陡然开阔。
石壁上插着的松脂火把照亮了向下的台阶,台阶边缘圆润发亮,显然是经常有人走动摩擦导致的。
“悟,像不像游戏里的地下城堡!!”夏油杰心潮澎湃,五条悟也激动得使劲点头。
他俩打量四周。
人工开凿的痕迹明显,建造这个地下建筑的人巧妙利用了天然岩洞的走向,有些地方凿出了简易的扶手,上面刻着和犽加项链上同样的纹路。
越往下走,空气越凉。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圆形石室。
石室中央,一个健壮的女人正在擦刀。
女人看起来有点年纪,高高扎着海藻一样坚实浓密的头发,与阿什部岛的人们一样浓眉深目,只不过她比众人高大许多,快和夏油杰一样高了。听到脚步声,她顿了下,继续擦拭武器。
“欢迎。”
强者的气息。
少年们不约而同谨慎起来。
对方转身。
“你们果真来了。”她的声音坚毅有力,“抱歉,我没法在关键时刻离开圣树,好在你们进入了海面,这样圣树就能跟随命运的指引把你们带来。”
两人:“……”
夏油杰忍不住吐槽:“这种发展怎么像游戏里的终极关卡一样啊。”
“嗯…确实!地图尽头有个神秘人等着。”五条悟思考几秒,立刻接受了这个设想,“杰,你看看她附近有什么对话框或者角色设定介绍吗?”
“没有哎,”夏油杰配合地环顾四周,“难道我们要接个什么任务才能解锁?”
女人轻笑出声:“你们两个还真是有活力呢,果然和金井先生说的一样。”
“嗯?”五条悟歪头,“你认识我们校长?”
她答:“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前辈。”
两人对视一眼。夏油杰小声问:“金井校长今年多少岁了啊?”
“我也不知道哎,六十?七十?”
“应该和京都校的老橘子差不多年纪。”
“那就是六十多咯。”
阿佩胡奇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我可比你们父母还大上一轮哟。”她整整衣襟,“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阿伊努咒术连的首领,你们可以叫我阿佩胡奇。”
在阿伊努语中,「阿佩」是圣火,「阿佩胡奇」的意思就是:像神一样的火的母亲。
“啊!”五条悟突然指着她,“你就是制作结界的那个特级咒术师!”
她爽朗大笑:“哈哈哈哈,特级吗?如果按照你们日本政府和总监部的划分,那我的确能算!”
“您…?”夏油杰注意到她的用词。
“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的阿伊努人罢了。”阿佩胡奇转移了话题,“就不聊这个了。你们到阿什部岛几天了?感觉如何?”
除了“棒极”,两人自然没有别的答案。
“哈哈哈哈……”笑声回荡在石室里,“不错,不错。玩得开心就好。”
首领向二人解释,神居古潭才是阿伊努咒术连真正的根据地,而阿什部岛则是族人们日常居住的地方。而阿什部岛的结界也并非她一己之力缔造,而是在北海道天然屏障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天然屏障,正是登岛时看到的那棵大树。
“高专正中央也有一颗!”夏油杰说。
阿佩胡奇点头:“我们的圣树与筵山巨木正是一对因果之树。”
少年们好奇:“隔那么远也有联系么?在学校时从没听过!”
首领没有对此多作解释。
“因果就是最强大的媒介。不然,你们以为天元最初为什么要将行宫选在那儿?”
“什么行宫?”五条悟一脸茫然。
夏油杰无奈扶额:“薨星宫啊!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关心咒术界的常识啊。”
五条悟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肩膀:“反正有杰记得就好了嘛。”
“真是的。”
夏油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有点隐秘的高兴。
首领先将弓和刀佩戴好,再把杯子里凉掉的叶子水倒进一道细长的坑里。
“走吧,我带你们穿过洞道去看看树心。”
两位少年跟上首领。
洞道很长。
阿佩胡奇前辈告诉他们,这里与古潭中央的圣树根部贯穿联通,是千年前的阿伊努咒术师开凿的通道。他们先是一路向下,隔了一段时间,地势变平了,走了很长一段平坦的路后,台阶开始重新向上。
洞壁两侧出现了壁画。
道路幽深,阿佩胡奇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火把映照出两侧石壁上斑驳的壁画,光线昏黄。
一个模糊褪色的人形,描画眼睛的颜料像托帕石,周围环绕着星星刻痕。
「六眼」。
夏油杰伸手触碰壁画,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壁画的颜料已经褪色,但仍能辨认出六眼对面站着另一个身影,周身环绕着扭曲的阴影。
咒灵操使喉咙发紧:“这些是什么?”
“宿命的缘分。”阿佩胡奇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三人继续向前,火光照亮下一幅壁画。
五条悟突然停下。
他面前是一幅两个人背靠背作战的画面,蓝色小人撑开无形屏障,紫金小人操控着大量咒灵。五条悟突然伸手,指尖轻轻划过壁画上两人相握的手的线条。
“有什么感想么?”首领在前面慢慢引路。
“这些画面,你们应该猜出来了吧——无下限的全知六眼,与无上限的咒灵操使。尤其,咒术界都认为,当那双眼睛降生时诅咒的天平就倾斜了。”
“不过,实际上并不是他打破了平衡。”
阿佩胡奇转向五条悟:“而是这个世界积累的诅咒已经沉重到需要一双「六眼」。”
五条悟正侧着头紧盯穴壁,看不清表情。但夏油杰注意到他指尖正无意识地搭在脖子上轻轻敲击着。
那是五条悟思考时的小动作。
“然后呢?”夏油杰听见自己问。
“然后就需要一个能承载所有诅咒的容器。”阿佩胡奇的目光落在夏油杰身上,“所以,你们才会几乎同时来到这个世界。前后不过相隔数月,在命运的长河里连一瞬都算不上。”
石洞道的氧气倏忽变得富集。
六眼直直望向夏油杰,问首领:“所以我们是……”
“互补的两半。”
啊,倒不是很意外,反正他和杰本来就是一伙的。
但是。
“太沉重了吧。”五条悟突然笑起来,“老子才不要当什么世界的平衡器。”他伸手揽住夏油杰的肩膀,“杰也不是什么容器。”
我们就是我们!
“壁画只是记录,不是预言。人生的选择权一直在你们手里。”
稍暗的光线中,夏油杰感到五条悟的手指悄悄勾住了他的。
“有时候,命运会推着人往注定的方向走的。”阿佩胡奇缓步向前。
“无下限的六眼能看清一切诅咒的流向,而无上限的咒灵操使能容纳所有诅咒的形态。只有当这两种力量真正交融时……这个世界才会走上正确的循环。不是对抗,而是共生。”
最后一幅画中,不再出现具体的人,而是用隐喻来表达最终的信息。
——六眼变成了一艘船,咒灵操使变成了船上的一座灯塔。
共生……吗?
作为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对“宿命论”感到排斥的人,五条悟今天突然觉得,这个词听起来还不错。
“并不是每一代「六眼」都能幸运地遇到自己的「锚点」和「灯塔」,你们是非常特殊的一对搭档。”
阿佩胡奇转身,火光在她脸上跳动。她将火把插在壁龛里,取下腰间的水袋喝了一口。“继续走吧,圣树就在上面。”
他们穿过地下神殿,从巨树盘错的根部背面钻出。它几乎与东京咒术高专结界中心那棵巨树不相上下了!
少年们见到了树的真容。
树干虬结。
表面浮出一张似佛似人的面孔。
耳垂至肩,眉宇悲悯,眼睑似闭非闭,额头中心静静栖着一只金色的蝉。
古潭的首领轻抚大树,开口道:“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
诶?夏油杰一愣。五条悟立刻用手肘捅了捅同伴:“呐呐呐!老子就说她是重要 NPC 嘛,你看!!这不就发任务了?”
“确实,确实。”夏油杰连连点头,一脸煞有介事。
阿佩胡奇:“……”
阿佩胡奇叹气:“你们俩把手贴上来,把咒力沿着指尖输进去,慢慢沉到圣树底部感受。”
当两人的手同时贴上树干的刹那——
“!!”
夏油杰猛地瞪大眼睛:“这是什么?!好强烈的诅咒气息!”
“咒力快赶上‘菅原’那家伙了。”五条悟也惊了。
阿佩胡奇神色凝重:“经我观测,应该是一个未诞生的特级诅咒。”
夏油杰皱眉:“未诞生?”
五条悟推测:“咒胎么。”
“没错。”
五条悟绕着树干走了小半圈:“怎么会有咒胎在这种地方??”
阿佩胡奇摇头,“这咒胎不是在古潭出生的,具体缘由我也尚未查明。”
“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约六七年前就存在了,但这里从来没出现过诅咒。”
夏油杰想不通:“也就是说,是被人刻意放在这里的?但古潭是你们的根据地,如果有诅咒师或者咒灵入侵——”
“正是如此。”阿佩胡奇打断道,“所以才令人费解。”
五条悟问:“树上的人脸也是诅咒吗?”
“不,它是在一个特别的日子化成这样的。十六年前的立春,我与智者大人亲眼目睹一只金蝉从西边飞来,它停下的瞬间,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金蝉原本是活的?”
“嗯。不过它与诅咒应该无关。”
树身凸起的面孔有一种诡异的圣洁。
首领口中“从西边飞来的金蝉”静静伏在佛额垂听众人对话。
五条悟、夏油杰同阿伊努咒术连的首领详谈一整,并没得出什么确切的推测,于是,两人决定亲自下水探查一番。
他们划着小舟缓缓下潜。
古潭的水清澈得不可思议。
随着深度增加,水下的景象渐渐清晰——无数粗壮的树根如同巨网般在水中交错伸展,在根系最密集的中心处,一个暗红色的咒胎正缓缓跳动,像一颗畸形的心脏。
“那里!”
夏油杰指向深处,五条悟二话不说,指尖凝聚起咒力!
压迫感极强的蓝色光球疾射而去,却在触及咒胎的瞬间被无声吞噬。夏油杰立刻召唤出数只水栖咒灵围攻,同样被吸收殆尽。
“不对劲……”六眼高速运转,“咒胎周围一定还有东西!”
五条悟目光锁定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立方体。
那物体静静悬浮在水中,表面刻满奇特的符文,正散发着微弱的咒力波动。
“树根中间有东西!”
“什么?”
夏油杰看不清五条悟说的树根内部的咒物,操纵独木舟划近了些。
“不知道,但肯定和咒胎是一伙的。”五条悟伸手去吸,立方体却纹丝不动,“它在给咒胎提供保护!”
两人多次尝试,都无法破坏寄生于树根的两个诅咒之物。
“先上去问问。”夏油杰果断调转船头。,“我们需要更多情报。”
小舟浮出水面,阿佩胡奇正站在岸边等候。她看着两人凝重的表情,问道:“如何?”
五条悟摇头:“不行!攻击没有效果。”
“怎么会……”
阿佩胡奇陷入沉思。
她自己的术式与火有关,近几年她每一次下水尝试攻击咒胎都会被一股力量化解,她还以为是因为在水中属性相克的影响,现在看,恐怕还有其他缘故在。
“那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黑盒子——”
“黑盒子?”阿佩胡奇明显一怔,“你们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夏油杰说:“悟说底下有个封印物。我和悟推测,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保护咒胎能顺利孵化的。”
五条悟蹲在岸边,随手捡起石子打水漂:“老子的术式被吞掉就是那破盒子在搞鬼!!”
“你们是怎么发现封印物的?我下去查探过几次,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其实也看不清,”夏油杰指了指身旁的白发少年,“悟说是「六眼」看出来的。”
首领闻言,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果然是宿命啊,她在心中默念。
夏油杰说:“胡奇女士,我们有一个计划。”
“那两个东西寄生在圣树根部,孵化前难以分离。我在水下留了咒灵监视,一有异动就会预警。等它开始孵化,我和悟会立刻解决。”
他与五条悟离开前,往那个黑色立方体的旁边放了一只“百目鬼”的分身。
阿佩胡奇郑重点头:“好!辛苦你们了,到时候我也会参战。”
两人眼睛一亮!
咒术师的等级评定标准极为严格。
晋升一级必须由现任一级术师推荐,并通过实战考核证明能稳定击败同级咒灵。
虽然五条悟和夏油杰已有击败特级的实力,但因未上报“菅原”事件,加上日本唯一记录在案的特级术师长期不在国内,两人至今仍保持着一级术师的评定。
听说那位特级咒术师因为不为总监部效力而饱受高层诟病,这就是题外话了。
总之,两位学生还是很期待见识一下成年特级咒术师的实力!
“小胡奇!小胡奇!”一个慈祥的声音传来。
阿佩胡奇立即转身回应:“我在这里!”
三人回到对岸。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走来,手里端着木茶盘:“你们说完话了吗?来喝点叶子水吧!”
“图卡拉大人。”阿佩胡奇恭敬行礼。
五条悟和夏油杰也跟着问好:“您好!”
“你们好,好孩子。”图卡拉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少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五条悟眨眼:“这位也要和我们一起战斗吗?”
阿佩胡奇和图卡拉闻言,同时大笑起来。
两个少年摸不着头脑。
“图卡拉大人是我们阿伊努的智者,”首领解释,“她不是咒术师。”
“诶!是……是这样啊。”
夏油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本想说“原来智者是普通人”,但又觉得,若将“普通人”这个词说出口,就显得自己作为咒术师高高在上,他直觉那是非常不礼貌的一种无意识的俯视。
夏油杰骤然意识到,他之前的一些想法,真的带着不自觉的傲慢。
这一刻,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当初刚入学的时候悟和硝子为什么说他骨子里也有种居高临下。
五条悟却替他把心里的好奇问出来了。
“诶?还以为智者这么厉害的身份应该也是个特级咒术师呢!”
阿佩胡奇轻轻摇头:“智者可比我这个特级咒术师要厉害得多。”
她看着两个少年惊讶的表情,笑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强大有很多种,个体力量强大只是其一罢了。不过我想,你们这个年纪恐怕还无法理解吧。”
就在这时。
“咕~~”
夏油杰:“……”
夏油杰转头。
五条悟:“……”
五条悟红着耳朵捂住肚子。
图卡拉开怀大笑:“哈哈哈!孩子们,孩子们,来唷,你们来得正好。帮我把鱼笼的绳子拉上来吧,老人家拉不动咯。”
“啊、啊,好的!”
两名少年顺着指引跑到一个简陋的木头栈桥边,两人一起提着绳子往上扯。
“这绳子怎么这么长???”
阿佩胡奇和图卡拉都笑呵呵看着他俩。
两人用蛮力扯了快有十几分钟!那木编鱼笼拉上来的时候,看着奇长无比的渔绳,他们都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哈哈哈哈!!!”首领乐了。
图卡拉跪坐在岸边,布满皱纹的双手解开鱼笼的绳结。
笼口一倾,一条半米长的喜知次鱼,“啪嗒!”甩到地上,鱼鳃张合两下便不动了。几只虾夷扇贝,贝壳相互碰撞,“咔咔”响。
这鱼真肥!夏油杰看着老人拾起鱼,鱼鳞像桔红色的珊瑚。扇贝也肥,它们拼命张开壳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露出里面嫩白的贝肉。
图卡拉奶奶将收获一一摆好,动作轻缓得像在摆放供品。
“十分感谢!今天的馈赠很慷慨唷。”智者对潭水说。
夏油杰:“……”
五条悟:“……”
好,虽然他们知识储备有限,但也知道“喜知次鱼”价格昂贵,一条就要两三万日元。这种鱼栖息在近五百米的冰冷深海,渔网鱼笼根本捕不到啊!!!
这小水潭哪来的深海鱼?!
五条悟忍不住问出来了:“这鱼哪里来的?”太离谱了吧。
老奶啧啧摇头:“秘密唷。”
好可怕啊,这就是比特级术师还牛的老太太么。
两位少年跟着两个大人走到住处。
木屋的厨房靠外,空间开阔。
图卡拉奶奶“嘿”地将那条半米长的喜知次鱼扛起来抛进池子,又笑眯眯地指挥两个小咒术师去开扇贝壳。首领则进屋里,给大家的杯里的叶子水加蜜糖去了。
今天的午饭,是盐烧喜知次、酒蒸喜知次鱼肝,和蜂斗菜干煎贝釜饭。
喜知次鱼对水质特别挑剔,只在干净寒冷的海域生存,这么大的野生喜知次比野生松茸还要难得、珍贵,因此五条悟和夏油杰都对这顿饭特别期待。
砍骨刀在图卡拉奶奶的手里乖巧的很——她左手按住鱼尾,右手持刀,逆着鳞片方向一下下推刮。
大鳞片脆,刮起来咔咔响;小鳞片黏,得用刀尖细细挑。
“喏,鱼肝一定要留着。”图卡拉对身旁的年轻人说,“好东西唷,等下我教你们要怎么洗,这肝嫩的很,可不能糟蹋。”
鱼肚被顺畅地剖开。
内脏裹着层薄膜,两指揪住,一扯,整副鱼下水滑了出来。鱼肝单独搁在碗里,鹅黄色的几大块,表面泛着油润的光泽。
喜知次骨头不多,只有两侧大刺要除。鱼骨鱼鳍鱼头一起拆下来,沸水烫洗过一遍杂沫,就随几条昆布进锅了。
“咦,盐烧不是整条烤吗?”夏油杰问。
图卡拉奶奶解释:“那些家伙拿的都是小鱼,这条喜知次大唷,大鱼不合适整条烤。咱们今天奢侈一点,把刺身排割下来烤!”
话进了夏油杰和五条悟的耳朵里,他俩继续埋头开扇贝,默默咽了咽口水。
鱼汤滚了。
这时候,蒸笼便要抓紧架上去!鱼肝只蒸三四分钟,从架上去接触到滚烫蒸汽的那一刻开始计算!
老人往鱼肝碗里点了两滴薄口酱油,迅速盖上盖子。
没一会儿,酒香混着姜味窜上来。“!!!”两个少年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好软啊,杰。”五条悟用指尖戳鱼排,与挚友小声交头接耳。鱼肉在他手下凹了个小坑,又慢慢弹回去,脂肪纹路像粉粉的霜雪一样晶莹剔透。
图卡拉奶奶用刀尖斜着片下几片靠近鱼脊背的肉,抹了点山葵泥,用小碟子装着摆在两个少年面前。
她笑呵呵道:“尝尝!尝尝!”
薄薄的鱼肉,他俩一人一口,碟子不到两秒就空了。
好吃!就是太少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忍不住心想。
喜知次生吃的口感像上等奶油,入口绵软细腻,带着淡淡的鲜甜。不过,这种鱼加热后口感会更丰润,鱼肉里的脂肪慢慢融化,那些油脂会在翻动的过程中顺带将鱼皮烤得香香脆脆的。
鱼排用炭炉架着厚网烤,烤之前要用粗盐简单的抹一层,按进肉里。五条悟学图卡拉的样子在鱼皮上划十字,刀尖刚陷进去,动作就被拦住。
“太深了,要推着刀尖,这样,推过去——”老奶奶握着他的手带了一刀,“喏!这样才对,不要把肉切透了。”
哦哦。白发少年忙点头。
木炭燃烧了有一阵子,五条悟那边的鱼排颜色有点深了,图卡拉高高竖起眉毛提醒。
“呀!翻呀,翻面!”
“哦哦哦哦——”
炭火慢烤的鱼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当大家都没吃饭的时候。
光是干巴巴闻着那香味,眼睁睁看着那鱼肉里的汁水夹杂着油脂被火苗逼出来,每隔几秒就“啪哒”一下,真恨不得底下有碗饭接住那些宝贵的鲜露!!
“是不是要翻面了?”
“鱼皮还没变脆吧。”
“可老子看见肉已经熟了。”
“那就翻吧。”
“呜哇,小心小心!两根签子同时搬。”
“三、二、一!”
年轻人手忙脚乱时,老人扭头把扇贝肉一块一块按进烧得热热的锅里,贝柱接触铁锅的瞬间,被油一激,“蹭”地腾起了带着海味的白烟!
“小胡奇!胡奇——”
“哎。来了。”首领从屋里出来。
“扇贝你来弄,别烤太久,烤好之后你喊那两个小孩先吃。”
“还是等您一起吧,图卡拉大人。”
“不用,不用,你去吧,我这里用不着多久。”
“哎,好。”
捞上来的虾夷贝一半烤,一半煎。干煎贝一会儿要放进饭里拌,剩下的就直接以壳作器皿烤,什么调料也不必放,深海扇贝的贝汁天生富含海水的咸、鲜、甜。
贝柱肥厚,雪白透亮。
五条悟直接上手抓壳,“好烫好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馋猫急着吃海鲜,连无下限都忘记开啦!
见挚友被烫得嗷嗷乱叫,夏油杰在旁边“吭吭”笑,还没笑完就被五条悟抗议的捶了一拳。他乐着,敷衍地帮五条悟吹吹手指。
汁水太多了!顺着指缝往下淌。两人小心翼翼端着扇贝壳,凑过去吸。
“簌簌——”
烤熟的虾夷贝柔软多汁,鲜得舌头发紧。
夏油杰也不知道贝肉旁边那个橙红色的东西叫什么,他嚼着,感觉那东西鲜得像熟海胆肉一样!比扇贝肉本身还浓!
几只肥美的虾夷贝进肚,反而饿得更明显了。
这时,砂锅缝很不凑巧的钻出了米香,隐隐的香,勾得两个肚子咕咕叫的少年含泪深吸一口气。
“谁帮我把这些蜂斗菜给烫了?”图卡拉奶奶用木勺在锅边敲了两下,“釜饭一开盖,马上就要用了唷。”
夏油杰二话不说跑去把篮子里的深绿色野菜洗干净烫熟,又剁得细细的,送到老人手边。
“谢谢你,好孩子。”
野菜末平铺在米饭上,满满一层,上面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干煎虾夷扇贝。吃的时候用饭勺戳开压拌,野菜汁、贝汁、贝肉丝都渗进米饭里,这就是蜂斗菜干煎贝釜饭了。
众人在陈旧但干净的餐桌前落座。
“呀。今天欢迎两个小朋友来做客,要吃得饱饱的哦!”图卡拉奶奶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满得冒尖儿的贝汁饭。
“谢谢图卡拉奶奶~”两位咒术师异口同声,起身接过碗,道谢。
“嚯嚯。快吃,快吃。”
五条悟的筷子已经戳进饭里了,夏油杰没说话,喉结动了动,挑起满满一筷尖。
釜饭烫嘴。
米粒裹着扇贝肉在齿间弹跳,他俩扒饭的节奏活像饿了几天的小动物。一个抬头低头,冒尖儿的贝汁饭降到了与碗口齐平。
清爽、鲜甜。
好踏实的味道!
煎过的虾夷贝饱满弹嫩,十分有咀嚼的满足感。而蜂斗菜是山林常见的野味,叶片像小伞,青翠,水边长得尤其茂盛。刚摘下,带着山间清爽的苦味,焯了水,一下子变得脆嫩可口,把米饭染上了不属于冬天的颜色。
一口热鱼汤,一口贝汁饭,一口脆烤鱼。
图卡拉奶奶烤得鱼堪称完美,鱼皮焦脆,轻轻一碰就裂开了!五条悟和夏油杰对比了一下自己的鱼排——
哎呀,虽然烤过头了一点,但不要紧,照样好吃的!
两个少年被自己第一次做的盐烤鱼给狠狠惊艳到了。
筷子都不需要怎么用力,只是伸过去轻轻一碰,雪白细嫩的肉便自己脱下来了。鱼腩的油在他们嘴里化开,鲜味充满整个口腔。大概是高温融化了脂肪,烤过的鱼肉口感确实比生鱼肉丰腴许多。
呜啊!五条悟甚至觉得,若是给他一锅白米饭配上一碟焦香酥脆的鱼皮,哪怕没有其他配菜,他也能把整锅鱼皮统~统消灭干净!
他俩吃得头也不抬!筷子又伸向鱼肝。
这条喜知次的鱼肝的外形像几个连在一起的巨大蚕豆,刚从鱼肚子里取出来时,色泽是饱满的鹅黄,而蒸熟后微微泛白,看起来更加像奶油了。
几块鱼肝浸在黄糖色的酒汁中,味料只有清酒、薄口酱油和几条姜丝,五条悟用筷子轻轻一戳,感觉夹起的是一块布丁。
他们平时不会主动想起来吃鱼肝和鹅肝。一是做起来麻烦,他俩懒得弄;二是东京的西餐厅出品的肝类大多搭配焦糖或者樱桃酱,夏油杰不爱吃太肥厚又甜的食物,于是五条悟干脆也不去了。
不过,今天的喜知次鱼肝看起来不腻……盐酒蒸肝脏应该比较清爽吧?
“杰~”
“啊。”
夏油杰移碗接住五条悟夹给他的鱼肝。
这一尝,他俩都呆住了!
酒香先至。
鲜味随后漫开——
嫩,比鹅肝更轻盈,比慕斯更绵密。舌尖一抿,便化了。
它们带着海鱼特有的甘甜,咽下去,从喉头回涌。大火快蒸的过程中,清酒的酒精挥发,带走了鱼肝的腥,只留下酒香,跟肝脏的油脂一融合,醇厚鲜美,肥而不腻!
“好香嫩。杰,你说鸡肝能不能这样做。”
“应该可以吧?不过你上次做的酱炒鸡肝也很好吃。”
“是吗?嘿嘿~”
“螃蟹可以盐酒蒸吗。”
“回学校之后买点试试?”
“好啊,对了…”
接连数日,夏油杰放在潭底的“百目鬼”一直没有传来异动的消息。
2006 年 1 月 22 日,神居古潭。
04:41,凌晨。
一个黑色的立方体。
是骰子。
每面的点数都变成了猩红血眼,随着骰子的嗡鸣一张一合,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眨动声。
那些眼睛陡然转向同一个方向!!
盯。
盯。
盯盯盯盯盯盯在看在看看看看看看看盯盯盯看看看——
“!!!”
夏油杰从睡梦中惊醒。
他放在古潭深处的咒灵“百目鬼”正通过精神链接传来急促预警!夏油杰猛地坐起身,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悟!!!”夏油杰一把掀开身旁挚友的被子,“出事了。”
第43章 少年们所见的一切
“悟, 出事了!!”
“哈啊~昂~早饭时间了吗?”
五条悟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还没搞清楚状况,手就已经往夏油杰那边搂了, 一看就是想往人家怀里一埋再继续呼呼大睡。
夏油杰短暂无语,隔着被子拍拍五条悟的侧腰,“快醒醒, 百目鬼传回画面了。”
夏油杰声音绷紧:“那个黑色方块变得很红, 而且睁开了眼睛。”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五条悟。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瞬间清明:“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夏油杰已经套上外套,并开始匆忙地给五条悟找衣服。
两人冲出住所时, 天蒙蒙亮。
阿佩胡奇首领和图卡拉智者早已站在古潭边, 神色凝重地望着翻涌的水面。见两人赶到,也没多余功夫说旁的话,先各自交换了情报。
“……咚!”
“……咚!”
原本平静的潭水此刻像煮沸了一般,以一种奇怪的规律涌动。
水下,树根缠绞。
“窣窣窣窣窣……窣——窣——窣——”
树上栖着的金蝉突然发出刺耳鸣叫。
众人惊抬头。
不知何时,那圣树由茎干化的佛面已经完全睁开了眼睛!看得人骇然发寒!
一双真实的、悲悯的眸。
里面涌出红色的水。
这根本……已经不像树瘤了!
“这棵树上的咒力正在往水底流动。”六眼认真盯着水下,“……它在吸收圣树的养分!”
五条悟、夏油杰和阿佩胡奇快速敲定计划:三人同乘独木舟潜至树根处击杀咒胎。为防不测, 阿佩胡奇递给两人刻有呼吸咒文的木哨。装备检查完毕,小舟便沉入水中。
三人一入水, 四周光线便迅速暗了下来。原本清澈的潭水变得浑浊, 暗流涌动。水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陡峭海沟。
夏油杰抬头望向头顶。
微弱的光线从极高处透下来,像隔着层毛玻璃。
“这是幻境吗?如果我们上浮的话, 会重新回到潭水表面,还是……”夏油杰喃喃自语。
五条悟的声音清晰传至他耳边:“恐怕不可能了。这是个真正的海沟。”
阿佩胡奇点头:“我刚刚也在观察,如果现在回去再下来绝对来不及, 咒灵肯定已经进化成完全体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五条悟推测:“这不会就是对方的领域吧?刚孵化就有这种程度?”
夏油杰定睛。
一条银鱼从他眼前掠过,消失在黑暗中。
他说:“与天灾、自然有关的诅咒,和普通的概念型咒灵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哈,不过正好,我的式神里正好缺这种自然系。”
五条悟突然一乐,“哈哈哈~虽然没经过那群老橘子的评定,但我们俩好歹也是打过特级的啦!!加上这位特级前辈,三打一,就算在它主场,怎么可能打不过?”
阿佩胡奇点头。夏油杰环顾四周。
“嗯。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对这个咒灵了解太少,领域内会出现什么完全无法预测,得小心别受伤才是。”
五条悟用撞了一下搭档,笑着看他:“走一步看一步了!随机应变。”
“也只能这样了。”夏油杰握紧拳头,“只要它敢冒头,我们就立刻解决它!对了,能感应到那个咒胎的位置吗?悟。”
“大概了解具体的方位,但是这片海沟的信息内容太庞杂了,越往深处越受干扰。”五条悟的六眼一直运转着,他摇摇头,被夏油杰扶住胳膊心疼地看着。
悟现在一定很难受……夏油杰皱眉。
他又问:“如果收缩到某个具体的范围内呢?比如一千米这样子。”
“那没问题,现在就是太宽泛了。”
“好,我当初留在那里的百目鬼还没有被祓除的迹象,虽然相隔太远,操控的时候联系很微弱,但我能感应到他的区域。”
“太好了!”
三人向前行进,海水逐渐变得浑浊庞杂,如同真正的深海。
白发少年轻轻碰了一下黑发同伴。
“杰,还记得我们在天满宫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怎么?”
“当时「菅原道真」的领域虽然是真实的天满宫,却并非置换现实,而是以相同地点为媒介,将人拉入概念空间。”
五条悟指了指周围,“所以老子推测,我们应该还是在古潭的底部,只是这个领域让古潭以某种方式和现实中的海洋重叠了。”
“唔……你感觉这里会是哪片海?”
“应该涵盖了日本海、西太平洋和鄂霍次克海。”阿佩胡奇突然冒出一句话。
两人有点意外:“诶?怎么判断出来的?”
“看见那些集装箱了吗?”
“嗯。”
集装箱锈迹斑斑,半埋在泥沙里,表面覆满藤壶和海藻,上头涂刷着“极X株式会社”大大的标志。
“那是远洋大船上才有的东西,多半是航运的时候遇到暴风雨从船上掉下来的。”阿佩胡奇的声音很平静,“不过以我从前的经验,也有不少是被人扔下来的。”
两人看见几个破损的集装箱上缠着旧渔网,上面勾着几只翻过来的海龟和被咬掉大半身体的旗鱼,心里闷闷的。
方才讨论的兴致,顿时消了大半。
“这些东西,会持续向海洋释放重金属,变成卡穆伊的死亡之地。”
首领伸手拨动水流,一拽,捞了一小块废的尼龙网。
“还有那边的一堆铁布笼子,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吗?”
两人不解:“它们……”
阿佩胡奇卸下自己的弓,指向更远处:“那叫做「拖网」。你们应该也发现了这里的海与族人们之前带你们去的海很不一样吧?”
“嗯……”
五条悟和夏油杰这会儿的心情很复杂。
抓螃蟹那次是他们第一次出海,也是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海底的模样。
而这片海床不仅浑浊,也堆满了人类的生活垃圾和废弃集装箱,这里的珊瑚礁也是没有颜色的,周围一点海洋生物都不见,像死掉的白骷髅堆一样。
阿佩胡奇说:“海里的珊瑚礁跟海绵群落要经过上百年才能形成,但是日本的商业渔船只要用一次拖网,一次而已,就能像推土机那样把珊瑚礁和里面的居民们全部碾平。”
夏油杰拧紧眉头,嘴巴微张,喉头挤得说不出话,最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为什么?”五条悟觉得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拖网方便呢,一次可以拉起来好几吨的渔获,可以赚很多很多很多钱,多到出卖灵魂的钱。”
拖网安装着数吨重的铁网板,底部串着金属滚轮。渔船一过,这些滚轮便像推土机一样将沿途生物碾得粉碎。
少年们陷入沉默。
首领没有告诉他俩的是,因为几十年来工业拖网船的过渡捕捞,连北海道这边的近海资源都开始有枯竭的迹象了。
日本沿海大多数的港口是不可能找到还存在“卡穆伊”的纯净海域了。
仅存的净土,堪堪只剩阿伊努咒术连的族民们世代保密的几片结界之海。
“我们这几天吃的虾夷贝,在这些地方早就绝迹了。”
阿佩胡奇轻声说,“拖网和重型渔笼会让那附近的扇贝和小虾灭绝。珊瑚礁生长的速度每年还不到2毫米,那么大一片深海珊瑚,被毁掉之后,起码需要 1500 年才能长回原始的样子。”
三人沉默着继续向前,各自心头思绪万千。
独木舟离散发诅咒的源头越来越近。
这里的海水突然开始变红。
“突突突突突……”
他们耳边突然传来隐隐的嗡鸣声,像是什么机器运作发出的动静,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令人心烦意乱,刺耳得很。
声音是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的,而且方向与百目鬼所感应的区域一致,他们索性朝上行驶去。
海水越往上越浑浊。
一片红,还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和海水被搅动的声浪。
独木舟破水而出,划出海面。
一行人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重新从水下来到水上,但,他们一刻也来不及考虑这件事情,直接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离开了压抑无声的海底,海面的喧哗反而像座大山朝他们迎头坠下!夏油杰和五条悟面对眼前的一幕,眼底全是不敢置信与恍然,唇色发白,几欲作呕。
是人类的海湾。
灰暗的海湾,马达声轰鸣。
渔民们站在船边,手持金属长杆,面无表情。“准备!”领头的船打了个手势,所有男人开始用金属棒有节奏地敲击船板。
“铛——铛——铛——”
“铛——铛——”
海豚群慌了!
“呦呦——”
领头的雄豚突然停下,竖起背鳍,发出急促的哨声。一头幼豚被挤出队伍,母亲立即用吻部将它顶回群体,试图带着幼崽转向深海,但四面八方的敲击声像无数尖刀刺入它们敏感的耳道,整群海豚不得不调转方向,朝着狭窄的海湾游去。
“看那只大的!”有人喊道,“它想带路逃跑!”
“嚯!畜生还挺聪明。”
“聪明点好,能给几家水族馆卖个好价钱嚰。”
快艇加速,金属棒敲得更急更响,雄豚被声浪逼得翻滚,发出婴儿般的呜咽。
“快!堵住缺口!”有人大喊。
“那边!”
“呀,蠢货!去呀——”
“喂喂喂,小心点!”
几条小船迅速横插,彻底断了海豚的退路,将海豚群赶向那片被礁石围住的浅水域。
领头船上的黝黑中年男人戴着布帽子,看不清表情,手里拿着记录板,像在挑选商品。他用长杆点了几头体型匀称的年轻海豚。
“这只。这只,还有那只。”他说。
几个渔民立刻用绳索套住它们的尾鳍,海豚剧烈挣扎,水花溅在男人们僵麻的脸上。
“呦——呦——”
剩下的海豚在越来越小的水域里打转。
一条母豚突然挣扎起来,猛地撞向围栏。
“按住它!”
有人抄起钩杆狠狠砸在它头上。母豚抽搐了一下,不再动弹,血丝从它的气孔渗出,于水中散开。
“嘤呦——”血雾喷涌的瞬间,幼豚隔着网眼挣撞,吻部徒劳地抵住母亲逐渐僵直的侧鳍。
“快点啊蠢货!愣着干嘛,趁天黑收工前多捞几只!”
“嗨唷——!”
“动作快啊!累死了!”
“今晚收工了去喝点什么呀!哈哈哈哈……”
第一支矛刺下,哀鸣溅起,血瞬间涌出,海水变红。
矛拔出,又刺向下一头。
它们无处可逃。
海湾变成暗红了。
一艘船上,几件背带裤正粗笑着数今天的收获,船舱堆满,脚都塞不下了。另一艘船上,几双黑色胶靴泡在血水里,嘴里叼着烟,闲聊中拖拽着这些猎物的尾巴摆整齐。
“嘤呦——嘤呦——”
被网困住的幼豚痛苦地翻腾。
“烦死了。”头船的男人皱眉,把烟头抛进血海里,“把那只小的处理掉。”
“停下,给我停下!!!”
五条悟和夏油杰红着眼冲过去,声音嘶哑:“你们疯了吗?!”
“快给老子住手!!!”五条悟手背青筋暴起,已经作出一副要攻击的架势,牙根紧咬,仅在残存的理智下让自己记得不能对普通人动手。
夏油杰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他周身已经围起来数十只咒灵,太阳穴急速胀跳,手和牙齿都在战战发抖,着急地大喊道:“如果你们再动一下,我就…我就——”
“哈哈哈!怎么样?”
“有新的水产公司要收啦,大赚一笔!”
“好嚰,你可要请大家喝酒——”
“肯定的!哈哈哈哈哈……”
那船队将他们视若无物。
“没用的。”
“……什么?”
一双手分别扶上两个少年因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肩膀,夏油杰似乎在神游一样,慢了半拍才问道。
阿佩胡奇首领的声音带着一股悲伤,从眼底退到了很深很远的地方。
她安静地说:“这是改变不了的。”
女人取下背上的桦木弓箭,拿兽皮擦擦,接着,张弓搭箭——
“等下,胡奇女士……”夏油杰口中阻拦,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轰!”“哗啦啦!”
这是一团熊熊烈火爆开,接着海水破掉重新落回海面上的声音。
那些人影全都不见了。
“刚才那是?”五条悟按着胸口平息喘气。
没想到第一次见识特级咒术师前辈使用术式,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两位年轻咒术师瞬间了然刚刚那些骇人的景象并不是当下发生的。他们同时看向阿佩胡奇,希望对方能解释。
阿佩胡奇收弓:“那大概是咒胎的养分。”
“什么意思?”
“咒灵是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的诞生的诅咒实体。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能滋养它,我这么说你们明白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夏油杰瞬间想通。
“拥有大量回忆的地方最会滋生诅咒,我和悟平时祓除的那些咒灵多数来自「恐惧」,但是负面情绪不止恐惧,还有掠夺、践踏、挥霍、贪婪……所以这个诅咒的源头不仅仅是人类对于海洋未知而产生的的恐惧,而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五条悟也明白过来:“这是回忆之海。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沉船和人类的骸骨。”
“对海洋的认知还不够的时候,人类的生命常常被吞没,因此恐惧大海。但随着探索,人类开始了解海洋,然后……”夏油杰声音越来越轻,没有说下去。
他的手有些发抖,被一只更宽的手掌轻轻盖住。
“我们之前祓除的那些假想咒灵,诞生速度最快的只有几年而已!或许是因为它们来自都市传说,来自人类活动的中心——城市。”
五条悟压下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皱眉继续说自己的猜测,“海洋的天灾咒灵远离陆地,从逻辑上分析,它应该比其他诅咒孕育得更缓慢。但是过去几十年里日本人对渔业开发迅猛,造成了珊瑚礁破坏和各种珍惜鱼类灭绝,变相给咒胎提供了大量的孵化咒力……”
诅咒核心就在不远处。
一路向前。
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好从独木舟上几人的视野里离开。
这艘千吨级白色调查船上,船员们正在清洗甲板鱼叉炮的血污——这种爆炸鱼叉能在鲸体内炸开倒钩,重达数十公斤。
“降!再降!继续——”
“好了,停!”
甲板上,起重机拉着钢索缓缓下降,吊着一摊巨大的、惨白的鲸鱼骨,骨头边缘还挂着几缕未剔净的筋膜,在风中轻轻摇晃。
船长简短命令:“放。”
钢索松开。
鲸骨坠入海面。
几乎没有水花,只有一声沉闷的“咚”。
大海发出一声叹息。
鱼影以幽灵的姿态回归家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引擎再度轰鸣,一帮人自血海中满载而归。
所有的鲸肉会进入冷藏舱,最贵的尾鳍不久后会出现在东京高级料亭的菜单上,按克数出售。
停放轮船的港口告示牌通常写着“鲸类研究所”,但每天下午,鱼市卡车都会准时开来。而那些老船员,就负责告诉各国的来访记者他们只是在“数鲸鱼数量”,不存在捕杀行为。
三人目睹红色浪花溅起,落下。
五条悟和夏油杰紧紧攥着对方的手,都在心中告诫自己:前方还有特级诅咒等着他们,不要因为眼前这些够不着的事情失去冷静。
“来为它送行吧。”首领从舟中站起。
“啊……”两位少年怔怔望着这位强壮年长的咒术师前辈,不知该做什么。
首领拉弓搭箭,三支箭矢同时上弦。
“飒!”
炽白的火焰顺着她指尖蔓延至箭尖,随后——破空而出!箭矢直坠鲸鱼骨坠落之处,刹那间烈焰爆燃,海面化作一片火海,火势冲天而起。
白金色的火。
越燃越高。
首领站在船头,面向那头,缓缓平举长弓。涛声阵阵中,低沉的声音随风而起:
“托明咔里库,咔穆伊咔里库,伊索洋凯库——
海的神啊,泉的神啊,
文明之矛剥走了仁慈的神。”
“喀锵,喀锵,
浪花啃食您的肋骨,鱼儿敲打您的脊椎,”
“托明咔里库,咔穆伊咔里库,伊索洋凯库——
海的神啊,岛的神啊,
何时鲸影再破浪而来?”
夏油杰和五条悟相互扶着,也从船上站起来。他们跟着拍击手掌,对视一眼,合上潮水的节奏,轻轻唱:
“喀锵,喀锵,
听呀,听呀,
海面升起的歌。”
“喀锵,喀锵,
去吧,去吧,
披着霞衣的孩子。”
白金火焰在海面持续燃烧,吸引着海的灵。
深藏海底的灵魂纷纷浮涌而来。
三位咒术师环绕四周,合掌而歌,神谣在空旷的海面上层层回荡。渐渐地,火焰中不再只有火苗相互舔舐的噼啪声。
一个遥远、空灵的声音从烈焰中升起,宛若来自太空深处的回响。
“呜嗷——嗡——”
一只鲸鱼骷髅跃出火面,呦呦高歌,朝天上游去。
“咕噜噜——嘤——嘤——”
座头鲸破浪而出。
小须鲸、鲨鱼、海豚们接连跃出水面。
它们森白的骨架在火光中格外醒目,海豚群在火中欢快鸣叫,相互追逐嬉戏了一阵后,齐齐跃向天空!
这场奇异的火燃烧了将近半个钟头。
最后一个跃出的,是一只长相敦厚,即像鲶鱼又像章鱼的红色生物。
它口齿不清,牙牙学语:“谁……谁…呀……”
“谁、谁、谁呀……”
刚刚孵化的特级咒灵一脸好奇,扭动着,一边尖嚎一边朝他们爬来!!!
“就是你了吧!!!哈——”
五条悟一拳轰上咒灵腹部!咒灵“噫”地嚎叫,飞出很长一段距离。
这只咒灵在攻击前,腹部就一直蠕动着海螺软膜般的组织,不知在酝酿什么。此刻挨了五条悟一记重拳,凹陷的腹部顿时剧烈抽搐起来,那层软膜以更快的速度疯狂翻涌。
下一秒。
“哗啦——!!!!”
咒灵呕出了数以万计的白骨。
这么多人骨!!夏油杰和五条悟震惊。
新生的特级咒灵刚从咒胎中破壳而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它疯狂伸展躯体,体内不断传出诡异的声响。
“卖个、卖个好价钱。”“又是这鬼天气,真倒霉呀。”
“船是贷款买的,给我多、多捞点。”
“杀掉丢海里……”
“人类、害怕。害怕。讨、讨厌。”
“讨讨讨讨讨讨讨厌人类讨讨讨讨讨讨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厌——”
那咒灵突然自己爆开了,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原先的皮囊里钻出一只半人形态的章鱼嘴怪物。
三个咒术师同时一惊!
难怪刚才的攻击如此顺利!原来这只特级咒灵尚未完全破茧!此刻胎衣尽褪,诅咒的真正形态终于显露。
“领域展开——「荡蕴平线」”
随着咒灵低吼,整片海域化作猩红结节,连云和空气都沾上了咸腥的铁锈味,大量水形咒灵从海中涌出!
五条悟周身笼罩着无下限的防御屏障,夏油杰则被虹龙和菅原道真双重守护。阿伊努首领浑身燃起白金色的火焰,诅咒无法近身。
咒灵群无序攻击了一阵,意识到对咒术师们无效,停了。
陀艮自言自语:“原来如此,白发男的防御最难搞,卷发女人的火也很麻烦。黑发男操纵我的同类挡刀……就先集中力量,把黑发男给第一个杀掉吧。”
鱼人咒灵入海,闪电之间,身躯重新破浪而起,带起数十米高的暗红色水幕!它触须蠕动,双手交叉合紧,结出咒印!
“术式解放——「死累累涌军」!!!”
无数式神如潮水般从它身后喷涌而出,化作一支诅咒大军直扑众人!
这些小喽啰咒灵的攻击轨迹诡谲难测,好在其中最强的也不过一级水准,对夏油杰他们来说,解决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但是。
夏油杰眉心紧绷,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动,身体升起一股烦躁。
不知为什么,咒灵也能操纵“式神”这个事实让夏油杰感到一阵恶心,喉咙涌上强烈的反胃感。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那只咒灵释放的攻击大约有七成是朝他来的。
“区区诅咒……”
咒灵操使面无表情,被挑衅出一股无名火。
他和五条悟为了战斗方便,双双离开独木舟,各自用自己的方法悬空于海面上,同藏身海中的咒灵周旋。而阿佩胡奇始终站在船上,拉弓搭箭,不断向海面射出利箭。
最后一箭射出!
“轰!”地一下子,海面燃起了一个白金火焰围起来的圈!首领大喊道:“咒灵操使!六眼!你们两个尽量把它往火圈内赶!”
“了解!”
白金火焰所过之处,低级瞬间瞬间化为白骨。而那只特级诅咒的本体则在火圈中急速穿梭,躲避着追击。
五条悟踏着无下限在海面飞掠,不耐烦地大喊:“就会躲!给老子滚出来!”他随手轰出一记术式,转头冲伙伴喊道:“杰!想个办法把它固定一下!”
“知道知道,在想了,你先拖着!”夏油杰大声回应。
这对话若是让总监部的人听见,怕是要惊掉下巴外加狠狠吐槽。这可是天灾级的特级咒灵!哪有人会像这俩人把打特级说得和跟菜市场杀鱼一样?!这两个家伙简直像在讨论怎么处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夏油杰敏锐察觉到,这只咒灵的咒力核心就藏在腹部正中央。每当海量式神从水中涌出时,那里就会产生剧烈的咒力波动。
比较棘手的是,领域之所以强,是因为领域能为展开者加持“攻击必命中”的霸主规则。他们每挡一波攻击,消耗的咒力都堪比同时硬接十几个一级咒灵的杀招。
特级咒灵,是能够使用「术式」的诅咒。
它们中的大部分,拥有与人类同等甚至超过人类的智力。不过,之前上课时夜蛾老师曾经提及,特级与特级之间的能力跨度很大。
所谓“特级标准”,也只是人类咒术界制定的一个判定门槛而已。
两位年轻的准特级咒术师已经意识到了——这只特级咒灵的咒力很强,但战斗方式几乎是靠本能跟直觉,谈不上什么“策略”。
看来,果然越接近人类形态的咒灵智商就越高啊。
章鱼脑袋在打架上的聪明才智,可比不上会放闪电的那位!!
夏油杰骑着虹龙飞到五条悟斜对角,欢呼一声:“皮卡真!该你上场了!”
深紫黑的裂缝张开。
闪电漏出。
“领域展开——「天满大自在」”
两个特级领域同时对撞!!!
天空、海面骤然剧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陀艮的危机感逼至极限!它猛地破海而出,身躯完全显露,蓄势待发,要释放更猛烈的攻势!
特级式神「菅原道真」的领域毫无保留地笼罩在队友们身上。五条悟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加持之力,嘴角呲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股豹子的狂气。
久违的“天下无敌”的感觉让他浑身战栗。
顺着这股战栗,凭借战斗本能,他轰出了一记远超平日的攻击!就在陀艮被夏油杰灵光乍现召唤的雷电牢笼禁锢的刹那,五条悟的攻势已至。
“术式顺转——苍!”
下一秒。
“术式倒转——赫!”
两波攻击凝成的引力和排斥力非常恐怖,精准擦过特级诅咒的咒核,将它打到濒死。
“漂亮!悟!”
夏油杰纵身跃起,身姿舒展,腰身在空中拧转,紧旋成一道漂亮的弧线,快速朝咒灵的核心掏去!
咒灵挣扎:“嗬——嗬嗬嗬呃!!!!”
这只特级天灾在咒灵操使的手里成了一颗散发着极强蓝光的咒灵玉球。
海水瞬间退回了原本的蓝灰色。
海面平缓,涛声停息。
海上的白金色火焰还燃烧着。
阿佩胡奇劈水而来,观察两个喘着粗气正兴奋的年轻人:“怎么样?你们还好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
“我们两个没人受伤!”
阿佩胡奇点头:“行,还要麻烦你们两个下去把那个咒具给回收了,否则我们没法回到古潭。”
首领将独木舟让给二人,她看不见水下的咒具,便打算借着未熄的白金火圈为海中生灵最后送别。
“那个,首领女士,”五条悟这段时间一直不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位前辈比较合适,就顺着夏油杰的叫法喊。“你把船给我们没问题吗?”
首领笑笑,跨了一步,从舟中站到海上。
他俩瞪大眼睛。
“快去吧。”
两人下潜。
五条悟用胳膊肘拱了拱挚友,夏油杰看他。
“怎么了,悟?”
“不吃吗?现在只有我们俩在。”
“啊。”
战斗结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夏油杰彻底卸了力气,整个人靠在五条悟身上。
咒灵玉静静躺在他掌心,泛着蓝光。
咒灵操使凝聚起咒力,与诅咒同源的咒力像利刃切豆腐那样顺畅地将咒灵玉融解……不,应该叫做「解构」。
这次的咒力食材是一片洁白如玉的鱿鱼肉。
夏油杰捏着它凑到五条悟面前试探道:“这次怎么样?你看得见吗?”
五条悟盯着夏油杰说:“是一片白色的东西。”
“啊,越来越清楚了。”夏油杰有点惊喜,“这好像是随着我对于诅咒的认知加深而显形的。说不定哪一天你还能吃上我做的咒食呢?其实真的挺好吃的!”
几乎是一瞬间,五条悟回忆起很早之前他嘴贱舔的那一下:“……”
五条悟干笑:“哈,哈哈哈哈,是吗?那等杰进化到那个程度再说吧。”
然后,五条悟就看着自己的搭档把那片东西放在火把上烤,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柠檬皮椒盐粉撒上去,张嘴吞掉,嚼得“嘎吱嘎吱”,吃得很香。
“……”五条悟移开目光。
夏油杰的式神队伍中又多了一员猛将。顺着新咒灵的记忆指引,两人顺利找到了那个黑色立方体的下落。
五条悟捏着那颗闭着眼睛的骰子仔细端详。随着六眼对咒力回路的解析,他懒散的神情渐渐褪去,不自觉地从靠着夏油杰的姿势变成了正襟危坐。
搭档这副严肃模样活像只发现新玩具的猫,正翻来覆去研究爪中的猎物。夏油杰看着,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戳了戳五条悟的脸颊。
“给我看看嘛!”
“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五条悟还是没有把东西交给夏油杰的意思。
夏油杰疑惑起来。“喂。给我看一下又不会怎么样!你都玩这么久了。”
“不行,这个东西太危险了,万一杰被吸进去怎么办?”
“吸进去?什么东西?”
“这似乎是个用来封印的咒具。”
“封印?封印什么的?”
“任意东西。”
夏油杰表情也变了,背后一凉:“这……”
“虽然只能容纳下一个活物,但,如果满足了发动条件,恐怕连老子都不例外。”
听到这,夏油杰瞳孔骤然一紧!
他们两个顿时觉得这东西烫手了起来。五条悟也觉得头大:“这东西太违规了,肯定是不能交给总监部那群老橘子的,五条家也不行。”
“高专呢?”
“放在高专「忌库」的话,和交给总监部没有区别。”
“真头疼啊。”
“先上去再说吧,问问那个首领有没有什么神奇办法。”
“嗯,姑且只能先这样了。”
与此同时——
藏王山脉,火山湖一带。
一只肩膀上有花的咒灵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顿住,它骤然感觉自己并不存在的心脏猛得跳了一下!于是它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小披风。
“怎么了?花御。”火山头咒灵过来关心它。
“漏瑚,我感觉到陀艮那边好像出事了。”
漏瑚不以为然,随口安慰道:“能出什么事。我们给他选的地方再安全不过了,又有源信和尚的舍利子保护他,怎么可能有意外!等他出来,吃掉整片北方地区的人类之后,就会过来找我们的。到时候他就知道我们对他有多用心了!”
它又说:“你想太多了,花御。”
想到即将出生的同伴,叫花御的咒灵温和地点点头:“嗯,你说的对。”
看自己的好朋友一天到晚都在忙,火山头咒灵有些不满:“先别给他做衣服了,花御,你也太闲了吧?这东西有什么好织的,都有好几件一模一样的了。”
“漏瑚,你太激动了,控制一下你的火。昨天草地已经被你烧了一块了。”
“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花御重新向对方解释:“毕竟是我们的同伴。等陀艮来了,要好好带他玩。”
漏瑚妥协:“好吧。那你继续做你的无聊事情,我去看看新送来的祭品。”
“吃完记得清理干净,不要让那些人类的血把我的林子弄得太脏。”
“知道了。”
第44章 咒力无法解决之事
两人捞上来的咒具很陌生, 阿佩胡奇也认不出。于是,五条悟和夏油杰便将这奇怪骰子拍下来发给了夜蛾正道。
照片刚发过去,夜蛾正道的电话就打来了。
“你们在哪找到的?”
“阿伊努咒术连的领地, 与一个特级诅咒共同寄生。”
电话那头传来翻纸页的沙沙声,“这是特级咒具「狱门疆」,千年前源信和尚坐化后形成的诅咒之物。”夜蛾的声音沉了下来。
“干什么用的?”
“封印咒具。发动条件是十米范围内目标静止超过一分钟, 而且是无视实力直接封印。但, 活着的物体只能封印一个,超出的话封印就会从内部崩解。”
“被封进去会怎样?”夏油杰问。
“与外界完全隔绝,如果想要出来, 恐怕得等上一千年后这个咒具自动解封。”
无视实力自动封印吗……是规则类的咒具啊。
五条悟把咒具抛向空中, 又接住。
“那边的胡奇前辈,你用得上这东西吗?”说着,就把狱门疆“biu~”的一下抛过去。
阿佩胡奇接住,叹着气走过来把狱门疆放回少年手里:“这是你们得来的咒具。”
五条悟把它顶到头上转圈圈,和夏油杰纠结起来。
“这东西究竟怎么用比较好呢……”
“拿来封印诅咒?但是每次只能封印一个,放出来之后也还是活着的,太不实用了。”
“封印老橘子呢?”
“那也只能装一个诶。你说的老橘子有那么多, 选谁呢?”
“是哦,好苦恼啊——”
夏油杰突然灵光一现:“这东西, 如果不装活物只装无生命体的话, 倒是好像能无限制保存……?”
“哦哦!杰的意思是它相当于冰箱吗?”
“差不多!”
阿佩胡奇望着两个少年热火朝天地讨论特级咒具的用途,满眼只有好玩,全然没有占有的欲望。不由得在心底轻笑一声。
夏油杰立刻找了一把根茎蔬菜, 用匕首切开,发动狱门疆将它收进去。
五分钟后。
五条悟:“快快~放出来看看!!”
狱门疆解开。里面的蔬菜哗啦啦地倾泻而出——切口处依然新鲜水润,汁水饱满, 就像刚切好时一样。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他俩激动不已!
若是二人中只有一人发现狱门疆,或许它还能安然无恙。但很可惜,这东西偏偏同时落入两人手里,两双眼睛盯着这咒具直放光,这两个混世魔王凑在一起,天知道会把它折腾成什么样子。
夏油杰转向阿佩胡奇:“前辈,这种咒具能拆开重做吗?”
首领摸下巴,沉吟片刻后肯定道:“咒力够强的话,可以。但得先弄懂它原本的结构。”
“啊!太好了,这家伙聪明得很,看一眼就能明白。”
五条悟立刻扬起下巴,嘴角翘得老高。小猫把饲主挤到桌前开始讨论「狱门疆」的改造思路。
“如果是冰箱的话,老子觉得可以按照游戏背包那样做一个分类功能!比如蔬菜和肉分开放。”
夏油杰眼睛一亮:“哦哦,这个骰子有六面,那我们不如就把它的每一面弄成不同的冰箱门好了!”
他转着狱门疆挑选,“第一面放海鲜和鸡肉,第二面放牛羊猪这类红肉,第三面放主食……”
五条悟补充:“第四面放蔬菜水果!第五面就放乳制品好咯~~”
“剩下一面呢?”
“装零食算了?半成品或者已经做好的菜。啊对了,我们那些杂物也可以装进去吧。”
“呜哇,太实用了!狱门疆,你可真是个好东西!”
“哟吼!!!大自然的馈赠~”
阿佩胡奇:“……”
咒灵操使少年,十几分钟前你明明还在说这东西又坏又不实用。
“总之,你们确定下来想用它做什么就行,剩下就是拆开重新做成你们专属的咒具了。”首领说。
这对搭档平时出门都是把食材存放在座敷童子那里,这小家伙虽然勤快,但毕竟不是专门用来储物的,每次能带的量很有限。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得在外面现买现做。
如果能有一个像游戏背包那样的存在,就太方便啦!
储物咒具当然也有,但是非常非常稀少,或者说,但凡涉及到“空间折叠”的咒物基本上都可遇不可求,有钱也买不到。
咒具的材料来源,细究源头有些瘆人。
特殊金属、咒灵身体部位,或是是沾染过强烈负面情绪的物件,而比较特殊和稀少的一类材料就是强大咒术师生前留下的躯体所化,可能是骨骼,可能是眼珠或者心脏……总之,是被咒力经年累月流浸过的存在,才能作为媒介被改造成咒具。
咒具和那些会自己活动的咒物不同,它们只是工具。制作关键仅两步:先像充电一样给它注入咒力,再像制造电脑芯片那样给它刻上咒力纹路。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极其精准的控制。因为制作咒具,也分为“人造”和“自然形成”。
自然形成的咒具是物品长期接触诅咒后自发变异而成的,而人工制作咒具,就需要高超的咒力操控技术了。咒术界御三家中的「禅院家」就有专门的咒具工坊:不仅能注入咒力,还能刻印特殊术式。
虽然每个咒术师都需要咒具,市面上价格也居高不下,真正掌握这门手艺的人却很少。要么是家族世代相传,要么就是一些诅咒师私藏的秘术。
从普通咒符到特级咒具,有些只是单纯强化物理属性,有些就可以附加特殊能力,比如干扰术式或者攻击灵魂。但越强的咒具限制越多,有些甚至会反噬使用者。
「狱门疆」这样的顶级咒具,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件。
“简单来讲,第一步,找个合适的容器,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剩下就是给里面‘充能’和‘附魔’!”五条悟兴奋地说。
“不过老子倒是没学过怎么往其他东西上刻印自己的术式,要有个懂的人在老子面前做一遍才行。胡奇前辈,你了解制作咒具的流程吗?”
阿佩胡奇:“我不会制作咒具。科佩奇家有人会做,如果你们想学的话就问问她们好了。”
两位高专学生一拍即合,动身返回阿什部岛。首领阿佩胡奇与智者图卡拉因为镇守圣树的关系久久未归,当下也与两人一同返程。
一行人刚返回阿什部岛,便有几位族人神色惊慌地过来通报噩耗!
“首领,出事情了!!”来人喘着气,脸色发白,“有、有大麻烦!”
“发生什么了?”阿佩胡奇问。
“佳阿鹤跑被抓进监狱了!”
“啊?”首领一愣,神色骤然凝重,“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抓到那里面去?他人现在怎么样?其他人呢?”
来人摇头:“曲斗叔几个先过去了,一直没消息。所以犽加说干脆大家一起去看看情况。”
“鹤跑家里呢?”
“他阿母那边也正需要人……”
“艾蔻妲?”她有些意外,“她不是一直修养得还不错?”
“前段时间突然降温,受凉得了肺炎。鹤跑说是要转去大医院住院吃药,可能还要做手术。”
阿佩胡奇立刻站起身:“你们先去钏路打听鹤跑的情况。我现在去接艾蔻妲回来治疗。”
“是!”
阿佩胡奇转头对两位客人致歉:“抱歉,答应你们的事可能得耽搁一会儿了。”
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一眼,心知现在不是向科佩奇家讨教咒具制作的时候——技术可以慢慢学,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先帮咒术连的几位术师同僚解决眼前的麻烦。
钏路市离阿什部岛很近,就在岛的下方,路程大约一个小时左右。车子沿着海岸公路行驶,窗外是灰蓝色的海水和低垂的云层。
夏油杰两人上了犽加开的车,坐在后排问道:“犽加叔,你们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吗?”
犽加盯着前方的路:“以前也有过,但说一声就没事了,这次直接扣下还是头一回。”
“被扣的人也是咒术师?”五条悟在后排插嘴。
“嗯。”
“因为什么事啊?”
犽加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佳阿鹤跑是为了他阿母的医药费才一个人去钏路川捕鲑鱼卖钱,结果警署说他触犯了渔业限制。”
“捕鱼?就他一个人能捕多少?”夏油杰不解,“而且那不是你们的传统渔场吗?”
犽加沉默的扯开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笑,说:“几十年前就不是了。”
“为什么?”
“那地方不归我们管。”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有时候去捕鱼的人数一多,也受限制,要看地方管理的眼色。”
“诶,这也太……”五条悟话没说完,看看旁边的同伴,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夏油杰同样觉得荒谬。
在东京,从来都是规则为他们让路——封路、清场、特殊权限,哪次不是畅通无阻?
咒术师被普通人的条框限制,简直闻所未闻。
车子拐进市区,钏路警署的深色建筑出现在视野里。
警署门口的气氛剑拔弩张。
曲斗图帕和几个年长的非术师围成一圈,脸色铁青地低声交谈。见到犽加他们赶来,立刻用急促的阿伊努语说了几句,几个咒术师的脸色顿时也变得难看起来。
“发生什么了?”夏油杰上前问道,“需要帮忙吗?”
曲斗图帕咬着牙:”警察不肯放人。“
“交保释金呢?”
“开口就要三百万!”老人气得声音发抖。
犽加猛地攥紧拳头:“三百万?!”鹤跑家几年的收入都不一定有这么多!
五条悟掏出手机和夏油杰低头快速查询,皱起脸:“日本法律根本没有这种规定,这根本是敲诈。”
曲斗图帕突然转身就往警署里冲,几个制服警察立即拦了上来。
“站住!老头你想干什么?!”
“放人!”曲斗图帕怒吼道,“你们这是知法犯法!”
领头的人嗤笑着拍了拍腰间的警棍:“哟,还懂法律啊?”
他随手甩出一张皱巴巴的公文,“看清楚了!你们违反现代渔业管理条例,本来你们那种「传统捕鱼」就要交「文化维持费」的!没把你们全抓起来就不错了!”
“钏路川、石狩川和十胜川这几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土地!”老人声音嘶哑,“我们祖祖辈辈——”
“少来这套!”署员不耐烦地挥手,“往后退!”
“喂!往后退往后退,不要挨那么近!什么自古以来的,现在这里是公共领土!上面说不准就是不准!”
“是你们强行征走的!!!”
“什么征走,那是保护——”
这时候,有一道声音突然从警署内部的拘留室传来!
“他们撒谎!极洋株式会社要收购那片河的渔业权,提前勾结钏路警署清场!就是想逼死我们这些传统渔民!”
“闭嘴!”领头的男人脸色骤变,警棍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刺耳的梆梆声,“胡言乱语什么呢?!什么株式会社,根本不知道!没听说过!”
“你们听见鹤跑说的了吗?”
曲斗老头猛地转向警察,“你们勾结商业会社!!”
“给我们一个解释!”“放人!”
“把人放了!”
“卑鄙!”
“你们肯定勾结了商业社团!卑鄙无耻——”
“你们才是粗鄙,再喊一个试试?再闹就把里面那个直接送监狱!”衬衫男恶狠狠地嚷嚷,指挥手下把这帮人推搡出去,“滚出去!蛮夷土人,真是难管。”
老头气得胸膛狠狠起伏,满脸涨红,指颤巍巍地指着几位署员却说不出话。
五条悟和夏油杰立即挡在老人前面,不让他们碰到阿伊努老人们。
“喂。他们只是来讨说法,你们心虚什么?”
几个署员听出这两个年轻人讲话的口音不是北海道地区的,身上穿的衣服看着也都是挺贵的大牌,没用那种呼喝的语气冲他们讲话。但就算如此,几人语气神情还是十分不耐,想快点将人打发走。
“不犯法也违规了!”
“违什么规?倒是说啊。”
“他违反了《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
什么东西?夏油杰和五条悟同时皱眉。
他们听都没听过。
犽加一听见这个词,神情比曲斗还要严肃。他突然挤到那三人跟前,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法律九年前就废止了!”
署员们交换眼色,嗤笑道:“没新政策就继续用!有本事你们自己发明个新法律啊!哈哈哈……”
“去啊!自己去和内阁说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犽加胸口狠狠起伏两下,用力扶了一下五条悟和夏油杰的肩膀,低声说:“先出去再说,我要和首领汇报情况。”
众人在警署几人警惕的目光下出了大门,下一秒,身后就传来“咚!”的巨响——
警署大门被狠狠摔上,还上了锁。
“喂!这帮人!!可恶……”
“混账!”有人一拳砸在墙上。
五条悟可从没受过这种气,他周身已经翻起些咒力波动。夏油杰死死按住他的手臂,声音冷静得可怕:“悟,不能对普通人动手。”
“呃啊——烦死了烦死了!”五条悟气得大叫,“好烦,好烦好烦好烦!!!既然对方一直拿高层规矩来压人的话,我们也要找一个能压制住他们的规矩才行!”
“警署的上头是谁?”夏油杰突然问。
“我搜搜。”五条悟掏出手机。
“啊,警察署上面是警察厅。”
“……”
“!!!”
他俩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喂?夏油君,我是森永。好久不见,是有什么新情况吗?”
“森永先生!我们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帮忙!”
“啊,请说——”
得益于去年一整年内不下几十件“公共安全事件”的功勋,森永隆平已从东京警视厅调职,升到了最高警察厅,现在正任职警备局公安课的课长辅佐,意气风发,是下一任课长的热门候选人之一。此时,接到自己职业生涯中重要贵人的电话,他声音难免带上了不一般的热情。
“哦……哦哦!那确实很过分!嗯,嗯,是的。”
“嗯?根本没有那样的规定。”
“我明白了,放心,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电话挂断。
十分钟内,钏路警察署的大门就打开了。
“鹤跑!”
“阿鹤,你没事吧?!”
“喂!希鲁卡、曲斗——太好了,鹤跑出来了——”
“大家……你们都在!啊,犽加叔,我阿母她……”
“放心,首领回岛了。她已经把艾蔻妲接回来了,倒是你,你还行吗?”
“我没事!毫发无伤!那帮人不敢把我怎么样,啊对了!!我刚才听见他们警察署署长亲自命令他们放我出来,说是什么得罪了上面的人……”
“哎呀,是夏油和五条他们找人帮的忙!”
“啊?竟然让客人们又……唉,唉!”
“没事了,鹤跑,人没事就好。”
“真是太感谢了……”
咒术无法解决之事被权力解决了。
阿伊努的术师们和非术师们拥作一团,神情激动。众人没在这破地方多留,一刻不停,径直回到阿什部岛族地。
返程途中,众人围着脱困的佳阿鹤跑寒喧个不停,而今天的两位功臣则一路无言,安静得出奇。
旧土人。
旧土人指的是谁,胡奇首领和犽加叔他们吗?
夏油杰脑子里还在想那男人刚才说的“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大家从没在教科书里见到过。
他用手机查网页,搜出来的都是毫无关联的关键词。又翻了许久,才在某个社会论坛上查到。
半晌,夏油杰艰涩地开口。
“我查到了,悟。”
看着他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五条悟凑过来与夏油杰一起盯着滑盖机的小屏幕看。在看清楚第一条内容之后,他的反应比刚才的夏油杰还要夸张。
“哈啊???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破政策了,搞什么鬼啊?!”
夏油杰冷笑一声:“已经废止了,但就像刚才那几个人说的那样,废止只是做给国际社会看的表面功夫。实际上……”他朝汽车驶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们不还在用吗?”
“啧,老橘子这种物种还真是不管在哪都一个德行。”五条悟气闷,扎进夏油杰的衣领处,到处嗅嗅安心的味道以平息怒火。
“太恶心了。话又说回来,我们不也是?一千多年没变过的咒术管理条例,都要发霉了。”
作为高专出了名的「问题儿童组合」,他俩向来把陈腐规定当作耳边风。此时看着这突破认知的奇葩法律,越看越心惊,脸色越臭。
否认阿伊努人属于不同的种族。
禁止使用阿伊努语言。
改取日本人的名字。
禁止戴耳环文身。
改穿和服、梳日式发型。
禁止传统祭祀。
强迫阿伊努人参拜神道教神社。
将其冠以“野蛮、凶暴”,限制伐木、限制渔猎。
赖以为生的山林被谎称为“荒地”,分配给日本移民作为家园和农场。
短短百年,阿伊努人口只剩两万不到。
基本公民权利得不到保障,高等教育的大门对他们紧紧关闭……在涉及自身命运的重大决策上毫无发言权,所有决定都由远在东京的官员们一手包办。
这就是——“先进民族”和人对“落后民族”阿伊努土人的「保护」。
小小的屏幕看得人天旋地转。
他们两个快吐了。
夏油杰与五条悟一回到阿什部岛,没等鹤跑等人拉着他们去自己家里做客,逃也似的去找阿佩胡奇前辈。
首领那头已用反转术式为病中的艾蔻妲做了治疗,正拎着件布口袋推开木屋门。
残阳斜斜映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胡奇前辈。”见对方出来,夏油杰和五条悟轻轻招呼了一声。
这两个年轻人看上去有点迷茫。
阿佩胡奇想。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掀开营帐帘子:“进来吧。”
炉火正旺,驱散了北地的寒意。
“钏路那边雪大风大,今天挺冻的吧?都坐,坐下暖暖。”她往炉子里添了块柴,“鹤跑的事,多谢你们。我代表咒术连向你们道谢,学习制作咒具的事情,晚点我就会安排人来教你们的。”
两人连忙摇头。
“啊……那个迟点也没关系,我们还不着急。”五条悟把手塞进夏油杰的衣兜,往炉边凑近些。
阿佩胡奇观察两人神情,片刻又说:“真是抱歉,让你们两个小孩看到大人们这些狼狈的事情。”
“不!不……”夏油杰说。
他还想说什么,但脑袋一下子塞满了太多信息,又说不出来了。
“胡奇前辈,为什么那位二级咒术师会没办法支付医药费呢?”五条悟匪夷所思。
隶属总监部的咒术师们收入都不低,因为总监部本身就不差钱,是手握「特殊公共资金」富得流油的存在。只要肯接任务,个个都能赚到一笔不菲的酬金。夏油杰和五条悟更不用说,他们接的都是不低于一级的任务,收入在咒术师里数一数二。
在他们印象中,咒术师只会抱怨任务太多,从没听说过谁喊穷的。
二级咒术师交不起医药费?
简直完全颠覆他们以往的认知!
“艾蔻妲的情况说起来也不复杂,她得了阿兹海默,你们两个知道这种病吗?”
“嗯。”
“阿兹海默,是神经退行性的病……像这次艾蔻妲突发的肺炎,就是因为忘了怎么吞咽导致的。虽然我能用反转术式治疗,但它对精神疾病无效,只能靠鹤跑长期护理,再定期送她去医院做康复治疗。”
阿佩胡奇的眼睛带着一种他们很少见的长者的平静。
“康复治疗很贵,阿伊努人没有正式身份,也就没办法享受医保报销,所以佳阿鹤跑得去赚钱付医药费。”
“就这么简单。”阿佩胡奇说完了。
咒术师在生理上也是人类,咒术师的生老病死和普通人是没有区别的。反转术式可以在一瞬间治疗外伤、器官损伤和中毒,掌握反转术式的人也能够大幅延缓衰老,甚至突破生理极限。
但是衰老、精神疾病。
反转术式无能为力。
夜蛾正道对他们说,咒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
咒术师大多战死沙场,剩下的不是精神崩溃就是身体侵袭过量诅咒而英年早逝,能安享晚年的寥寥无几。
他们虽能突破人类极限,却要背负更残酷的命运——力量从来不是恩赐,而是必须以生命支付的代价。在这个诅咒横行的世界里,永生可能意味着丧失人性,而死亡往往才是最寻常的结局。
即便如此,咒术师们依然执着于「死得其所」。
他们以生命为盾守护普通人,凭什么,凭什么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得不到?
夏油杰声音干涩:“胡奇前辈……你们在北海道祓除咒灵,政府没有拨款吗?”
阿佩胡奇平静地摇头:“当然没有。”
“为什么?!”
如果连基本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如果同伴始终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连自由行动都处处受限——却还要拼上性命去保护那些一无所知、甚至对他们充满歧视的普通人。
这样的守护,究竟有什么意义?!
“阿伊努部落现在在日本是没有正式身份的。”首领说,“我们不受日本政府承认,不归咒术总监部管理,所谓的任务酬金当然也是不存在的。”
“凭什么……凭什么。”夏油杰听得手脚冰凉,他身旁的五条悟气得狠狠跺脚,“凭什么?!前辈!你可是特级啊!!直接带人杀过去逼他们承认不就好了!可恶,可恶,真卑鄙——”
阿佩胡奇摇头。
“一时的武力解决问题很简单,但是我们其实才是人数稀少的弱势一方。”
咒术师……才是弱势?
“如果我带领犽加和尼萨托他们去强行抗争,短期内,政界高层会妥协。但他们会以更恶心人的方式变着方法去压迫那些没有咒力的普通阿伊努人。”
夏油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可是大家明明都是强大的咒术师!明明整片北海道都是被你们保护起来的——”
“仅仅一个人强大是不够的。”阿佩胡奇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又像叹,又像笑。“你们看到的现状,已经是我们抗争几十次的结果了。”
“那总监部呢?”夏油杰着急地问。
“哈哈哈哈哈……咒灵操使,你以为总监部不清楚?”
夏油杰瞳孔骤紧,一时头脑空白。
五条悟垂着眼,嗓音发涩地开口了:“……他们一定提了非常过分的要求,对吧。”
阿佩胡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很聪明。”
“他们说了什么?”
“如果在官方层面承认阿伊努咒术师的身份,就要把阿伊努战士的自主权和收入交给咒术总监部来分配。同时要把所有的秘术公开,以及,同意总监部的人进入族地开发。”
“他们怎么不去死。”五条悟紧紧攥着拳头。
夏油杰在这种时候倒是一反常态冷静下来了,他垂眸紧盯着被脚印踩踏到脏污的雪摊,盯着那些细碎的小树枝,一言不发。
今晚冷得出奇啊。
帐内的大火炉怎么也热不了两人僵直麻木的手脚,他们靠在一起取暖,心头乱成一团。
“夏油君,你在吗——啊!首、首领大人。”
很久没见的谷川登走跑来叫两位客人去吃饭,见到他们和首领围坐,似乎在谈论什么要事,谷川止住脚步,一下子有点局促,眼里还漏出点看见首领的激动。
阿佩胡奇轻轻点头问候。
谷川见状,攥了下衣角,继续向两位客人发出晚餐邀请:“夏油君、五条君,鹤跑今天捉的鲑鱼顺利拿回来了!你们也来吃一点吧?”
“啊,谢谢!我们这就过去。谷川君。”
“快点哦!不然一会儿就分完了——”谷川登走呲牙笑了一下,转身跑走。
“赶紧去吃饭吧。”首领催促他们。
“啊…好,好。”
鹤跑带回来的鲑鱼有好几条。
他挑了最肥的一条与大家一同分享,而最肥美的鱼腩,当然是留给今天要感谢的两位客人!
一条鲑鱼有1米多长,冬季的鲑鱼虽然没有秋季洄游的鲑鱼脂肪含量那么高,但是因为水温变冷,鱼肉会比其他季节更加甜。
佳阿鹤跑的咒术天份没有他母亲年轻时那么优秀,但是在烹制鲑鱼方面,他几乎称得上是整个阿伊努咒术连里最厉害的人了!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足够了解鲑鱼才能够一捉一个准,捕鱼能手一定也是做饭能手。
今晚的主角美味的传统菜。
一米左右的巨型鲑鱼,十来斤鲑鱼肉全做了冷冻鲑鱼刺身。
鱼头、鱼骨、鱼尾巴则拿去煎烤出油后炖鲑鱼杂汤,饱满的鲑鱼子用甜酱油腌渍后做盖饭。
冷冻鲑鱼刺身的味道比普通刺身更清甜,因为低温减缓了鱼肉脂肪的氧化,锁住了鲑鱼本身的鲜味。鱼肉带有淡淡的油脂香,但不像普通刺身那样肥腻,而是更清爽。
阿伊努的传统做法,是将鱼身肉切成一厘米以内的厚片在送到室外自然冷冻,不过度调味——吃的就是鲑鱼最本真的风味。
夏油杰和五条悟都是第一回尝试这种“冰沙刺身”来,吃得十分新奇。
“这鱼肉口感好特别哦!”
“该怎么形容好,老子想想……介于冰淇淋和生鱼片之间?”
“确实有点那意思!”
“应该脂肪多的鱼才适合这样做吧?要是把鲷鱼或者鱿鱼冻起来做冰刺身,可能味道就没那么浓。”
“唔。那两种鱼本来就比较淡嘛~肉也是白色的。”
「冷冻」这一步抑制了鱼腥,只留下纯净的鱼鲜,让鲑鱼肉外层微脆,内里绵密。
由于半冻的状态,刺身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咬下去,牙齿间有轻微的“沙沙”感觉,而鱼片中心仍保持刺身的柔软,但又比完全解冻的鲑鱼更紧实。
他们两个还是头一次尝到这样粗犷又干净的味道。
冷冻刺身蘸上鹤跑特制的辣味噌,咸、鲜激发了鱼肉的甜,这可是东京高级料亭都吃不上的美味!
夏油杰试着盖了一大片鲑鱼刺身到热乎的鲑鱼子盖饭上,团裹团裹,夹起胖胖的小被子送进嘴里。刚嚼两口,立刻眼前一亮!!
他赶紧夹了一筷子铺到五条悟的碗里。
他俩嘴里都嚼着东西没空讲话,不过五条悟看见夏油杰朝他“笃笃”碰了两下筷子,马上明白对方想让自己试试那个吃法,于是,他也团裹了一大筷子的刺身鱼子卷饭,“啊呜”吃掉。
新鲜鲑鱼子不需要太多调料,只要一点点砂糖和薄口酱油就能带出它本身的鲜味。
橙红的鲑鱼子铺在雪白的米饭上,像撒了一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每颗鱼子都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
鱼子滑进嘴里,舌头一顶,外皮“啵”地压破了,汁水立刻在嘴里爆开——
先是一点咸,接着是浓浓的鲜,就像把整个大海的精华都浓缩在这一颗颗小鱼子里了。配着热乎乎的米饭和冰沙口感的鲑鱼厚片,越嚼越香。
今天的晚饭他俩吃得格外珍惜,对于来之不易的食物,少年们的碗里一粒米都没有剩。
夏油杰用筷子刮刮碗底,确认什么都没了之后,开始往碗里夹鲑鱼片,纯吃刺身。
他吃了一阵,感觉肚子不空虚了,便尽量语气放松又随意地问坐在对面的谷川登走:
“谷川。”
“嗯?”
“你以前没上学的原因…和今天这种事情也有关系吗?”
谷川登走含着筷子顿了一下,随即点头。
“因为我选择了阿伊努人的身份嘛,很难进入普通学校。”
“那族地的其他小孩呢?”
“有些还是在正常上学的,唔,就像冬布冬弥——就是小千弥!洸姨她们就是这样的。”
谷川登走的父亲谷川辉是和人学者,生前作为社会活动家一直致力于帮阿伊努人争取权益。
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富良野洸和富良野狩才获得了日本居民身份。
他们以“富良野”为姓——洸姨将原名“希卡利”改为“洸”;而阿狩叔原本是石狩川的阿伊努部族,因祖地被旅游开发侵占,被迫放弃渔猎生活东迁。谷川也不知道他的本名,只记得他特意在名字里保留“狩”字来纪念消逝的石狩部族。
对于富良野洸而言,放弃教师职业重返北海道结婚生子,也正是碍于曾经的土著身份。但就算如此,富良野洸在岩手县打拼到的高度,已经是所有同伴中的极致。
再往前,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横亘在那里,怎么也跨不过去。
夫妻俩最疼爱的小女儿冬布冬弥也,不可避免走向同样的道路: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必须掩藏自己的阿伊努血统。
残忍吗?好像是的。
一个族群的消亡往往没有什么仪式。没有挽歌,甚至没有什么宏大的谢幕。
就是很寻常的某一天,女儿从学校回来,带来一条简短的消息:“今天上课的时候校长说不许我们叫原来的名字了。”
然后,它就彻底不见了,像是从未存在过。
两位东京咒术师听着,沉闷地吃着饭,连咀嚼都有点提不起劲儿了。
无法光明正大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夏油杰不禁开始想象妈妈口中那位“能力强、做事麻利、很聪明”的洸姨过去的样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不平等条约都消失掉就好了。
如果消失掉,大家就不会在歧视之下不得不隐藏身份。
五条悟顺手拿过夏油杰的碗,起身,走向篝火中央添汤。
火光映照下,远处佳阿鹤跑和艾蔻妲正与曲斗几位老人谈笑风生。他匆匆瞥了一眼,目光很快落回碗中晃动的热汤。
回到夏油杰身旁时,汤水摇晃,溅出几滴在他手背上,五条悟浑然不觉,坐下来,埋头喝汤,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到阿什部岛第一天时的场景又重新在他脑海里浮现了。
原来我们之外的世界有这么多种样子。
他现在突然对自己那天喊曲斗图帕“臭老头”感到有点后悔。
他那天表情有不耐烦吗?
有很糟糕吗?
不,应该还好,杰在身边时他总会收敛些。
想到今天那几个老头子在区区几位小署员面前无能为力的气愤样子——身躯瘦削佝偻,仇视的刀子割在身上,碰撞骨头,流不出血。
五条悟发现,他竟然不能描述和解释出自己此时究竟在经历一种怎样的情绪。
他很少有这种烦闷的时刻。
尤其是认识了夏油杰之后。
吃过晚饭,两人便草草洗漱躺下。
今晚,两位少年罕见的没躺在被窝里聊天。这一天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累坏了。此时两人紧贴,拥着相互的体温闭上眼睛。
屋外的声音逐渐只剩下风声。
风卷着遥远的海潮声从屋缝钻进来。被窝里的人动了一下,掖了掖被子。
夏油杰睁开眼。
这个社会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他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殖民国家,是一个不断伤害人类情感的国家。这种来自道德的拷打持续折磨着16岁的咒灵操使,质疑从脚底汹涌地漫上来,煎成一碗汤药猛地顺着喉咙灌下。苦涩、滚烫,叫他丝毫说不出一句话。
而日本咒术界的态度更让他心寒。
如果说以前没有实际接触过总监部高层的时候,他只是看五条悟很讨厌“老橘子们”,所以也跟着一起讨厌。那现在,他已经对那帮素未谋面的弄权者感到深深的厌恶!!
咒术总监部。
咒术界的最高权力机关。
作为咒术师们的依仗,本该向同为咒术师的同伴们伸出援手才是。
这是夏油杰本以为的。
可咒术总监部做了什么?
他们递出的却是一把带着毒药的钩子!
年轻的咒灵操使盯着黑暗中的屋顶,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慢慢的,他感觉越来越心浮气躁,睡意也越来越浅,不知道在哪一刻从胸口“咚咚咚”地振出去了。
夏油杰很想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原先他认为咒术师应当“锄强扶弱”,可目睹最近发生的一切后……
为什么呢?
我们保护的人真的值得我们付出那么多吗?
为什么那些被他认为是弱小需要保护的存在,却在反过来伤害他的同伴们呢?
不,应该说——强大和弱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这些界限,他好像分不清了。
我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人性有多恶劣。夏油杰想。
还没有激活咒食细胞之前,他在吞下那么多味道作呕的咒灵玉时、在受伤了偷偷遮掩时,夏油杰心中就是靠着一种凭空而生的“使命”和“意义”坚持下去的。
苦难如果与意义融合,似乎就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可,如果苦难没有意义呢?
夏油杰看了一眼卷着被子流口水的五条悟,确认对方是真的熟睡之后,轻手轻脚地翻开背包,打开本子和笔,准备把念头写出来。
第一张写了几句,撕掉了,写第二张,又撕掉。
他发现自己越是企图描述那些让他痛苦的情境,那些情境就变本加厉地躲藏在脑子里,越缩越小,成了一段苍白幼稚的呻吟!
咒术师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第45章 向新世界而去的我们(本章有重要剧情)^^……
阿什部岛的早晨。
“早~杰。”
“早上好, 悟。”
五条悟伸了个懒腰,往好朋友那边蹭了蹭,含糊着嗓子问道:“今天有什么打算吗?我们要不要去科佩奇大姐家里找那位老前辈改造改造「狱门疆」啊?”
“诶…今天吗?会不会太早了。”
“怎么?杰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这倒是没有,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没什么啦。”
“杰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别乱猜。”
夏油杰的脸在枕头上越埋越里,都看不见侧脸了。五条悟不喜欢这种好朋友背对着自己说话的感觉,这样他没办法了解到对方的所有情绪和一举一动。
他追着一直不断往枕头被子里缩的夏油杰, 整个上半身撑在夏油杰上面, 将别扭低落的家伙包住,就差把全身骑上去了。
“杰~杰~看看老子嘛!”
“…嗯、别弄我,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夏油杰越是躲, 五条悟就越是想把他的脑袋从枕头上给掰过来, 两个人哼哼唧唧闹了一阵,五条悟总算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挚友面容上没藏好的表情。
一副低落的样子。
“杰,杰~你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很不开心?”五条悟用鼻子碰碰夏油杰的脸,绞尽脑汁安慰道:“我们已经用自己的办法帮到大家了!已经很棒啦!”
“好啦,别垮着一张脸了,刘海都没精神咯~”
五条悟捏捏挚友的刘海,做了个鬼脸, 又鼻尖碰鼻尖逗他,试图通过各种办法让夏油杰打起精神。
“嗯……”夏油杰总算出声了, 五条悟牢牢箍着他, 见他一说话,立刻凑近听。
夏油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其实悟也很难受吧。”
五条悟止住逗他的动作,沉默几秒, 望着那双能穿透自己的眸子,迟迟才应了一声。
“啊…嗯。”
他佯装无事地摸摸脸,挠挠脖子。
夏油杰早就猜到五条悟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即便悟很早就了解到人性的丑恶, 但‘了解’和‘目睹’是两码事吧?”
“嗯。”五条悟放开他,有些苦恼的支起身子,“人类的恶意不论如何都存在,接受它们是很麻烦又讨厌的事情。”
了解。
经历。
接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三种阶段。
“悟说得没错。”
夏油杰又重新扭过身去了。
五条悟注意到夏油杰的情绪因为自己说的话更加低沉了,赶紧从背后搂住他:“喂,杰,别摆出那种世界完蛋了的表情啊。”
“我只是想不通。”
夏油杰喃喃低语:“真搞不明白,人类自己在诅咒中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在相互制造苦难啊。”
五条悟说:“人就是这样的吧!诅咒不也是因为人类的负面情绪才聚集催生出来的吗?”
“照这个逻辑想的话,人被咒灵杀岂不是自作自受?那我们当咒术师到底是干嘛啊。”
“当咒术师——”五条悟卡壳。“呃,反正当就当了嘛!”
“你觉得我们当咒术师的意义是什么?悟。”
“诶。”五条悟从背后给夏油杰一下一下的梳头发,“杰刚入学的时候不是告诉过老子吗?锄强扶弱~打败咒灵消灭诅咒~保护非术师~”
“……”夏油杰觉得身体更沉闷了。
他心下恍然:“可是。我现在居然在怀疑自己之前的信念……”
该锄什么强,该扶什么弱。
谁是强,谁是弱。
“悟,难道我是一个很容易动摇的人吗?”
五条悟惊惶失色:“喂、喂喂,这种话从杰的嘴里吐出来也太恐怖了!你现在不对劲,很不对劲!!!”
还没朝这个世界完全睁开的六眼并非事事都有答案,而尚未发育成熟的咒灵操使也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坚定。
两位过分年轻的咒术师第一次站在庞大的社会命题前,他们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心中不安。
怎么办呢?
遇到不懂的事情怎么办?
或许,要向更厉害的人请教!五条悟灵光一现。
他先挚友一步爬起,半推半抱地把夏油杰催促起来换衣洗漱,匆匆往对方嘴里塞了颗对方平时习惯装在衣兜里投喂自己的糖,就拽着沉浸在低落情绪中一脸懵的夏油杰,顶着迎面而来的冬风跑出去了。
“老奶奶!老奶奶——”
“诶诶?喂、喂!等下,不要……”在夏油杰一脸惊异的目光下,五条悟不顾对方想逃跑的推拉,强行扯着夏油杰“咚咚”敲门。
图卡拉智者起得很早,此刻正在清理一篓筐冷杉芽子,两个小孩一敲门,她就笑眯眯地去开门了。
“老奶奶,他心情很不好,你那么厉害,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不是、不是。我很好!”
他很怕让阿伊努咒术连的人看出自己因为众人遭遇的不公而痛苦。
太尴尬了。
真正受苦的人又不是我,凭什么我却在受害者面前摆出一副那么难受的样子?这看起来不就像猫哭耗子假慈悲么!
夏油杰真的很怕被人指责自己“假惺惺”或者“虚伪”。不过,他的一切担忧都被这位老人饱经风霜的、深如古潭的眸子浸透了。
在图卡拉奶奶的鼓励下,夏油杰和五条悟吐露出所有。图卡拉奶奶听完这些困惑,笑了:
“年轻人,你们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她放下手上的活儿,给两个小孩子一人一小杯热茶,等他们有些拘谨的喝完,便提出了带他们进山狩猎的建议。
“森林会告诉你们答案,而且它说的话比我说的话更清楚唷。”
要上阿什部山吗?夏油杰还在犹豫。五条悟一把拉过他:“走啦,反正总比在这里胡思乱想强!”
木屋熄了灯。
他们又顺着曾经走过一次的猎道进了阿什部山。
山脚入口,是一片白桦林雪廊。
积雪压弯的白桦枝条形成了天然拱门,树皮上结着晶莹的“树冰”,偶见松鼠在其间跳跃,树枝一震,雪粉簌簌落下,太阳照得它们闪闪发光。
一行人朝山上走。人类的脚印呈整齐的两排,红狐的足迹呈单线排列,虾夷兔略宽的掌印穿插其中。
“笃笃笃!”“笃笃!”
冬天的林子最安静,最大声的动静就是阿什部特有的黑啄木鸟在敲击枯木。
他们继续向前。
“嗄——嗄——”
“嘘——”图卡拉奶奶突然停下脚步,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抬起。
远处传来乌鸦沙哑的鸣叫。
“嗄——嗄——”
那些叫声盘旋不断,鸣叫得热切,在寂静的冬林中格外清晰。老人眯起眼睛,指了指前方:“听,它们在给我们指路呢。”
“指路?给我们吗??”夏油杰很意外。
老奶奶说:“嗯。听到乌鸦叫,猎物就在不远处唷!”
“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啊?”
“唔……流传很久了唷,反正是阿伊努族代代相传的说法。”
夏油杰和五条悟跟着她往前走,他们穿过积满雪的灌木丛堆,眼前的景象让两个年轻人屏住了呼吸。
一月底是深冬,当鄂霍次克海的流冰开始撞击海岸时,虾夷鹿群会从苔原下行,聚集在阿什部山南向海拔不高的背风山坡。
十几头虾夷鹿正在空地悠闲地啃食苔藓。
它们的睫毛和角上结了霜花,时不时用前蹄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底下的地衣丛。
图卡拉的目光锁定在一头行动略显迟缓的老鹿身上。“就它了。”她低声说着,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弓箭。
“叱——!”
箭矢破空的声音惊动了鹿群,但已经太迟了!
老鹿应声倒地,其他鹿瞬间四散奔逃。
“呦呦——”雪夹杂着枯枝败叶,惊慌地从林间树头震落下。
年长的雌鹿明显是向前奔了几步才挣扎倒地,暗红的血沫从它鼻吻间溢出,冒着微弱的热气。
图卡拉奶奶抬手示意两个年轻人留在原地。
她缓步上前,手掌轻轻覆上老鹿湿润的鼻梁。鹿的眼睛像是两汪幽深的泉水,倒映着灰色的天。
它正在进行最后的喘息。
“别怕、别怕,”图卡拉奶奶用阿伊努语低声呢喃,手指抚过鹿耳后的绒毛,“你的灵魂会回到山神那里。”
老人的手枯瘦,布满年轮,像树一样遮住了老鹿的眼睛。
夏油杰看见图卡拉奶奶从腰间解下一个动物皮缝制的小囊,取出几粒晒干的浆果放在老鹿渐渐失焦的眼前。这是引路的供品,她后来这么向两个年轻人解释。夏油杰还注意到那头鹿的后腿有一道陈年伤疤。
想必它早已在残酷的自然中挣扎多年吧?他想。
“过来吧。”
图卡拉奶奶招手时,鹿的瞳孔已经完全扩散。她教五条悟按住鹿角固定头部,让夏油杰托起尚温热的身躯。
匕首划开猎物喉咙,血液喷渗而出,老人在底下放了一只壶接住。
真烫。
生命的热量真烫。
夏油杰感受着手下的温热,有种错觉这头鹿还会活过来冲他“呦呦”控诉,他不敢抓得太紧,但又不能放手。好在新鲜鹿血快放完了,乌鸦的叫声也从高处传来,图卡拉智者抬头望去,便了然地对两个少年说:“它们在等我们开始享用食物,去吧,升起火。”
五条悟和夏油杰一声不吭的去旁边空地上砍树枝、找松叶垫子和干木柴,而图卡拉则利落地搞定了剥离皮肉的活儿。
一张温暖的鹿皮被完整揭下。
处理虾夷鹿内脏时,她特意把心脏单独放在一枝新鲜的松树叶上。
——这是要献给山神的礼物。
夏油杰本想让咒灵出来干活,但图卡拉奶奶笑着拒绝了。
阿伊努老人对怎么割肉了如指掌,她会根据不同部位改变下刀的角度:腿肉顺着肌理切,切成条;里脊顺着筋膜剃,保持完整。
图卡拉奶奶的动作飞快,偶尔有血珠溅到她手背的刺青上。
“哒!哒!”
肉块整齐码在松枝垫子上,触手还温热。
“来唷,一起用这木扦子串肉。”
虾夷鹿肉经常被制成熏肉,或者拿来炖汤。但是要说阿伊努人最具风味的鹿肉食用方法,那肯定还是木串烤肉。
大家会把新鲜鹿肉切成薄条串在木枝上,用篝火慢烤,这种慢火烘烤能让表面焦香,内部保持鲜嫩。
两位少年搭了个简易的井字型篝火,他们盘坐着串肉,等着那火慢慢燃。夏油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扦子,五条悟瞥了他一眼,见他没露出什么低沉的样子,又把刚刚升起的担忧放下。
夏油杰顶着火焰沉默良久,突然开口。
“我们人类猎杀动物,它们不恨我们吗?”
图卡拉奶奶用木棍拨了拨火堆:“恨?不,森林不思考爱恨,森林只考虑生存。孩子,狼吃鹿时,鹿会逃,但不会诅咒狼。只有人类才会把「恨」刻进骨头里。”
“杰,如果我们不吃它,狼和熊也会吃掉的。就算狼和熊不吃,它到了一定年纪同样会死掉的。”
“所以……这就是弱肉强食?弱者就一定要被强者吃掉吗?”夏油杰凝视着地面,眉头紧皱:“如果梅花鹿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被人类、熊或者狼吃掉,那它存在的价值难不成只有这个吗?”
五条悟虽然自己也还没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但他直觉上认为不是这样,于是反驳道:“那你说,人类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死,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等死?”
“不要乱偷换概念啦!”
“老子哪有!”
“我刚刚是想说!这头鹿好像只是食物链的一环,它的存在难道仅仅是为了被吃掉?”
“嗯……嗯……”这个问题五条悟也不知道该怎么顺下去了。
“哈哈哈哈,”老人缓缓笑起来,“孩子,你只看到了鹿即将被我们吃掉的这一刻,却没见过它活着时走过的每一步。”
“鹿吃草,草靠鹿的粪便生长,狼吃鹿,狼死后又滋养土壤。”
夏油杰问:“可如果生命只是循环的一部分,那意义呢?”
看着挚友纠结在「意义」中的苦恼样子,五条悟突然手痒痒的,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笨蛋杰,你吃荞麦面的时候,会问‘这碗面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吗!”
夏油杰愣住:“……不会。”
“那不就是啦!!”五条悟咧嘴一笑,“因为它好吃,所以它存在。”
他边想边说:“这头鹿也是的吧。活着、奔跑、吃草、养育小鹿——这就是它的意义。生命存在就是存在,不需要被谁定义价值。”
这样一想,确实?
它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森林的一部分,大自然才不需要和人类解释理由呢。
图卡拉奶奶把那些串好的肉插到篝火附近的雪地里慢慢烘着,站起身。
“人类总喜欢给万物贴上有用或没用的标签。可山神从不会问‘这棵树有没有用’、‘这头熊有没有用’,它只是让生命生长而已。人类才需要「价值」这种东西。”
夏油杰所持的「弱者生存」。
五条悟所持的「适者生存」。
夏油杰还是想不明白。
咒灵操使向老人问出了盘旋在脑袋里已久的困惑:“图卡拉奶奶。您觉得…弱者生存,适者生存……到底哪个才是对的?”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世界,那为什么还需要咒术师来保护?
人类被诅咒吃掉不也是弱肉强食?
咒术师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持强凌弱的咒术总监部又算什么?
图卡拉智者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指向一棵倒下的大树:“看到那棵腐烂的桦树了吗?”
两人朝她手指向的地方望去。
那儿有一颗躺着的树。
半陷在地里的树干枯瘦虚弱,爬满菌丝和蜘蛛网。树隙里,有鼬鼠和松鼠在那里做窝储藏坚果。
“很糟糕吧。它弱得撑不过今年初冬的暴雪,可它死后的几个星期,这里长出了几株新苗,它树干上的蘑菇养活了整窝野兔和松鼠。”她转头看向夏油杰,“你说,它是弱者还是适者?”
她又问:“虾夷鹿被我们狩猎,它弱得一箭就倒下。但鹿群每天都要吃掉大量的苔藓和灌木青草,如果数量失控,就会导致这片森林的植被过度啃食,破坏森林。你们说,它是弱者还是适者?”
两个少年楞楞地,一时间思考的信息太多,都说不出话了。
图卡拉奶奶拎上用树叶包着的内脏,说:“来吧,那些肉就让它们自己慢慢烤熟,跟我来。”
篝火四周插了一圈串满了肉的粗木扦子,篝火正中间吊着一口锅,里面是砍成块的骨头,咕嘟咕嘟正在炖汤。
少年们跟上老人的步伐,朝林中走去。
“咒灵操使少年。”夏油杰听见图卡拉奶奶的背影开口。“你痛苦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现在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了。这不是坏事。”
“我在年轻时曾经有和你相同的困惑。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苔藓、树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好像只有人类才会在找寻「自我」的路上迷失,而人类以外的存在,却从一出生起就明白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类不光要找寻「自我」,还要为这个地球上的其他存在判定「自我」。”
图卡拉奶奶步子不停。
“从前我觉得这是人类探索世界的成就,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现在则不这么想。”
从桦树林的边缘往上走,是大片大片的混交林。图卡拉奶奶像是这座山的奶奶,她对每一棵树都熟谂得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们看吧。这是白桦,这是红松,那是栎树。但是呢——树被知道的名字只是人类的命名,树不被知道的名字才是树自身。”
夏油杰喃喃道:“不被知道的才是自身……?”
夏油杰二人不约而同地轻轻摸上那些树干,图卡拉奶奶说的话在他们耳朵里好像有了草木的气味。
她说:“这棵树今年有多少岁了呢?它喜欢阴天还是晴天,爱不爱喝水?它怎么来到这儿落地生根,鼬鼠和松鼠谁更喜欢在它身上安家?它对这片森林有过什么样的贡献?”
这些不能用简单言语来概括的东西,才是「自身」。
“就像你们说的“咒术师”,其实我们阿伊努人并不把它们叫咒术,我们在心里知道一切都是卡穆伊的衍生。咒术这个词传过来之前,这片土地没有咒术师,但是,难道这代表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吗?”
夏油杰反驳:“当然不……”
“那么,假如你不叫咒术师,你被叫做魔法师、通灵人或者随便什么名字。总之,我们现在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咒术」这个称呼了。如果这样,难道你就不存在了吗?”
“不…!我本身就是存在的!”
他作为人的存在——夏油杰作为「夏油杰」的存在,当然是先于夏油杰作为「咒术师」这个概念而存在这世上!
“这就对了!”
“人依靠意义存活,也据此判定自身价值乃至划分周围世界。可是,大地就是自由的。”图卡拉蹲低身子,拔下几簇蘑菇,展示给五条悟和夏油杰。
“看,不必叫出每一种蘑菇的名字,它们也会回应你。”
老人看着夏油杰的眼睛:“抛开所有的身份,「你」是一个期望怎么样生活的人呢?这是远比你作为「咒术师」应该怎样生活而更有意义的事情。”
夏油杰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期望怎么样生活?
我渴望的世界……我所期待的世界……
我存在的意义,应该比我作为咒术师存在的意义更重要!
百般思绪,像被敲开的冰面那样,一下子从夏油杰的心中喷涌而出!
夏油杰进入顿悟的同时,五条悟也在思考这个他以前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
——如果回归自我,他和杰是什么呢?
我们应该是两棵长在夏天的蓬勃小树。五条悟想。
幼树期望怎么样的生活?
阳光、氧气、水分、土壤,还有爱。
如果是杰的话,一定希望长得很宽很大!要足够粗壮茂密,这样才能让小鸟在枝桠上筑巢,让松鼠和兔子在树洞里藏坚果。
杰需要悉心照料和成长空间,也需要有一些自己庇护的东西,这点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而他呢?
他只想一直长一直长,试试最极致能做到什么程度!
五条悟无所谓自己茁壮生长的过程中周边会因为四季轮回而更迭多少花花草草,路过多少松鼠鸟儿,他只想和杰一起从秋天躺到冬天,再从冬天躺到春天,再从春天躺到夏天!
他们的根系要紧紧交缠,在土里躺一趟,在风里躺一躺,在长长的草地上躺一躺,躺到夏天太阳的呼吸里!
五条悟一边想,一边不小心从脸上漏出了点可疑地笑。他沉浸在想象里,不知不觉,耳中听到的鸟群拍打翅膀的声音似乎过于真实了。
咦?
“嗄!嗄!”、“嗄!嗄——”
他们看见图卡拉奶奶正把一些碎肉不断地抛到树杈上,那群乌鸦“嗄嗄”叫唤,遮天蔽日飞来啄食。
挂在树上的肉正是图卡拉带的虾夷鹿内脏,都是些肠子肺脏这种人类不方便吃的东西。
她用匕首把鹿的内脏切得碎碎的,一边切一边抛。
“?!”
五条悟挥手赶走了几只飞得太近的乌鸦,问道:“老奶奶,那些肉直接一整块放到树上不行吗?”
闻言,图卡拉摇头:“不行的。那样最强壮的乌鸦就会把所有的肉都占据了!为了确保每只乌鸦都能吃到肉,放上去之前就要把肉切得碎一点,均匀一点才行。”
“为什么要喂乌鸦?”夏油杰好奇。
“这是报酬。它们是聪明的好鸟儿,好帮手唷。今天乌鸦们就带我们找到猎物了。”
夏油杰一下子吃惊:“它们不是本来就盘踞那里吗?”
“不是的唷,是因为看见了我背着的弓,知道有人类上来打猎了,才带我们过去的。”
“那它们又怎么知道我们要打的猎物在哪里呢?”如果人类一来,乌鸦就能给出情报,那也太不可思议了!五条悟和夏油杰不约而同地想。
“乌鸦在森林里很活跃,所以非常清楚其他邻居平时都在哪出没。有好些猎人都是因为给了乌鸦一些小恩惠,之后靠乌鸦的提醒猎到了猎物。”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画面,又笑着说:“年轻的时候,要是走到了一座山上没听到乌鸦叫,就会失望地觉得:呀,在这座山上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诶!好神奇!所以每次才会特地留下一部分肉给它们啊。”
“是这样没错。”她点头,“虽说会分一些猎物给山里的动物,但是人能吃的肉都不会分给乌鸦。”
“那山上的乌鸦不怕人类吗?”夏油杰问。他知道阿伊努族除了弓箭之外也是能带猎枪的。
枪可危险得很了。
“不会的,猎人的枪口不会指向乌鸦。”
少年们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因为阿依奴猎人每次打完猎之后,都会从自己嘴边留下一点恩惠给这群乌鸦,所以它们接受了人类的恩惠,同样也用情报来交换。
习惯了这样的往来关系,此后阿依奴猎人们上山的时候,不管乌鸦看到了什么动物,都会嘎嘎叫着提醒人类去狩猎!
这样乌鸦们也能吃上以自己的体型没有办法享用到的大型草食动物内脏——毕竟大型肉食动物可不会把最美味的内脏送给食腐动物,他们往往只有去啄骨髓和刮剃骨头上残存的一些筋膜和腐肉来吃。
所以,乌鸦受人恩惠,人也受乌鸦恩惠。
认识到这一点的五条悟和夏油杰感觉脑袋轻飘飘的,他们在周围随便抓了点积雪擦干净手,告别了“情报员”们。
“拜啦~我们要回去吃香~喷喷的烤肉咯!”
“走走走。等等,悟,你好重啊!!”
“背我背我~杰背我~”
“喂、啊,真是的——”
“嘻嘻。”
“嚯嚯嚯,真有精神呐……”
篝火周围已经香飘四溢了。
几根削尖的桦木枝斜插在火堆周围,树枝上串着厚薄均匀的鹿肉片。火焰舔舐它们,越舔越香,滋滋作响,肉表面泛起金黄的焦纹。
火堆上方悬着的锅中,乳白的汤时不时冒出几个饱满的气泡。
“哧!”
“咕嘟咕嘟!”
“啵!”
这是骨头在汤中翻滚的歌声。
哇哦,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放了一只咒灵在这里看守食物,否则这香味绝对会将几十里外的动物也给吸引过来。夏油杰想。
他和五条悟凑在锅边围观,用两根长木筷仔细地捞起煮透的鹿骨检查。他俩翻动的手法很轻,生怕那骨头太重砸回汤里。
“你两个看好咯!”
图卡拉奶奶一点也不怕烫似的,刚从汤里捞上来的骨头,她就直接用手捏着,抓起木勺子大力敲,敲完的骨头扔到雪地里。
“喏,要这样敲。骨髓可是最滋补的东西唷!要好好敲下来。”
“咚!”、“咚!”——轻叩腿骨,骨髓便像融化的果冻一样滑入汤中。
“这样么……”夏油杰学着她的样子把筒骨和脊骨倒过来轻轻叩。咚咚几下,他便看着那些浓稠的髓质在汤面晕开了一圈油花。
五条悟左手拿着一袋米,右手举着一串热气腾腾的肉。他边吹边吃,目不转睛地盯着夏油杰,每当夏油杰动作停顿的时候,他就会掐准空档投喂对方一口肉。
这烤野鹿肉香得很!
虾夷鹿的味道与牛肉有些相近,但它们的区别就跟松鸡和家鸡那样。鹿肉的“山野气”更浓重,带有淡淡的草木清香——这味道得益于虾夷鹿所吃的各种天然植被。
他们打来的那头鹿是成年鹿,体型跟一只普通山羊差不多大小,三个人是真的吃不完。
所以图卡拉奶奶只带着他们拆了两条后腿外加一块儿长长的里脊肉,剩下的部位就分割好后用叶子捆扎起来,拨了点雪给它们保鲜,准备下山的时候带回部落。
烤肉串用的是腿肉和里脊,烤之前,他们用盐、酱油、砂糖和野山蒜汁抹了好几遍!足量的腌料能遮盖掉鹿肉的野腥气,而慢火烘培又能确保腌料的风味慢慢伸进肉里。
慢慢烤,细细烤。
五条悟手上拿着串,自己吃两口,给夏油杰喂两口,再自己吃两口。
那肉烘得外焦里嫩,表面是略深的焦糖色,油脂部位烤得晶莹透亮,“啪嗒啪嗒”滴油。夏油杰腾不开手吃肉,嘴巴却馋的不行。
“我还想要一口。”
“张嘴。”
“啊——”
小布口袋装着图卡拉奶奶带的米。
如果不在山上留宿的话,每次只要带一小布口袋的米就足够了。
若是初冬那样的狩猎好时节,一次进山起码要住上好几天,就得带五斤左右的米才行呢!
这米还不错,但他们不打算用来蒸米饭,因为图卡拉奶奶要教两人用骨髓汤和鹿血来做“杂炊”。
杂炊和粥的样子很像,不过一般都是用吃完炖锅剩下来的汤制作,比如寿喜锅和石狩锅那种炖过大量肉、菜的汤底非常香,如果吃完就倒掉非常可惜,所以产生了“杂炊”的做法。
除了生米,杂炊里偶尔也会放上香菇和鸡蛋增加营养。
“现在可以放米了吗?”
“嗯。”夏油杰点点头。
“血要不要一起倒进去?”
“图卡拉奶奶——”
“怎么了?好孩子。”
“鹿血是和米一起放进去煮吗?”
“不不不,要先把米煮开花……”
米粒落入浓汤,白色掉进白色,它们一下子就被翻滚的汤汁吞没。
篝火烧得旺盛,托这片树林送来的干树枝的福,锅里的杂炊粥很快就煮好了。图卡拉奶奶取出早晨接的新鲜鹿血。血加了盐保存,还未凝固。
一块暗红色的玛瑙流进杂炊里,夏油杰立即配合用长勺搅拌!
汤色逐渐从杏白变成醇厚的浅红褐色,飘出一股让人提神醒脑的味道。
杂炊再次煮开。
图卡拉奶奶指挥他俩放入了姜丝和一小瓶盖烧酒,等粥变得顺滑绵密,锅子便离开篝火。
一把胡椒粉洒了进去。
搅拌搅拌。
五条悟和夏油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油杰迫不及待先尝了一口他们在图卡拉奶奶指导下做出来的鹿血杂炊。
这锅杂炊太扎实了!!!
煮的过程中,骨髓油和米油在高温下相互渗透。这才刚盛出来吹凉没一会儿,表面便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膜,筷子一扒开,底下的热气“腾”地窜上来!
经过熬煮,新鲜鹿血里的铁、蛋白质、鲜味谷氨酸都溶解在杂炊粥里,姜丝和酒帮忙消除了它的血腥味,只留下了和肝脏相似的醇厚风味。
鲜、香、滑。
刚入口,最跳脱的是姜味和胡椒味,不过紧随而至的就是浓郁的咸鲜。
夏油杰细细抿开米粒和汤,眼底泛起了惊奇。
这骨髓的风味也太浓了吧!浓得跟一条绵稠的河流一样,大骨汤全钻进了米里边,把每一颗米都撑饱涨开花、漏出油来了!
五条悟把烤肉从扦子上捋下来,撕成肉丝泡进杂炊粥里伴着吃。
紧实的肉泡进血米汤里,那骨头的鲜、米的香、姜丝胡椒的辣,都顺着肉丝的缝隙渗进去了——热乎乎的杂炊像一道霸道的浪,把烤鹿肉的汁水赶到碗里,再把自己香醇的骨汤味挤进去!
泡软的肉不失风味,反而更好入口了。
五条悟吃得头也不抬,撕肉块的时候,时不时就丢几片进嘴里。见这种吃法似乎比分开品尝要更香,吃了主食之后开始有点犯懒的夏油杰端着碗示意五条悟给自己也弄一点。
“杰~杰~你也试试!”
“给我也撕一点。”
“哼哼~看看你,没有老子就不行吧?”
“是啦是啦,悟最好了。”
这种粗木扦子烤肉份量本来就比居酒屋的烧肉要大很多,如果请家入硝子吃,可能最多六串就饱了。而他俩,目前为止,一个人起码干掉了十几串——相当于两人共同瓜分了一只半还多的鹿腿!!
本以为那一大锅杂炊是必定会剩的,没想到太好吃了,一口肉一口粥,锅里现在仅剩薄薄的米汤底。
他俩问图卡拉奶奶,“你们会经常上山捕这种鹿吗?”
奶奶摇头:“我们阿什部岛的阿伊努族只在特定季节上山打鹿和熊,不过十胜那边的阿伊努族就不是这样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大和族非常流行穿戴皮毛。就算不是为了吃肉,仅仅是为了猎些皮毛去卖钱,也有很多族人在不适合的季节上山打猎。”
“那怎么样算是不合适的季节?之前谷川说他们深冬和刚入春都不进山。”
“不适合的季节……该怎么解释呢,总之就是直觉上不适合。”
“这个说法也太笼统了!”五条悟忍不住吐槽。
“哈哈哈,我们会通过很多细节来判断的……”
图卡拉说:“比如,阿什部岛的狼群已经灭绝了,熊也越来越难见到踪迹,所以我们会在‘正确的季节’替代狼和熊狩猎一定数量的虾夷鹿。”
“总体而言——”
“我们食用它,保护它,敬畏它。”
为什么要“替代”强大的食肉动物来掠食这些可怜的小鹿们呢?夏油杰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但是图卡拉奶奶告诉他们:鹿群太多时,幼树难以成长。鹿群太少时,灌木会侵占林地。鹿群的啃食控制着森林的边界,而狼和熊的存在让它们不敢过度繁殖。
“棕熊会杀死鹿,但不会杀光鹿群。狼吃鹿,可狼也知道——没有鹿,狼也会饿死。”
夏油杰在恍然中闭上双眼。
他好像从肚子里看到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呢?
一道循环。
他感觉自己正像云一样俯瞰大地。
少年的意识从脚下开始飞,跟着鹿群穿过白桦林,由夏至秋,鹿儿们湿润的鼻尖轻触嫩枝,蓝莓丛是它们最爱的点心。鹿群食用浆果,而浆果籽会随着鹿群的粪便落在新的土地上,这些包裹着养分的种子承担着扩大灌木领地的使命,要在来年春天破土而出!
当冬季来临,饥饿的鹿群用前蹄刨开积雪,寻找地衣和枯草。被翻动的雪层下,沉睡的昆虫卵得以接触空气,它们将在春天孵化,成为鼬鼠、啄木鸟和乌鸦的第一餐。
继续瞧瞧!快向前瞧瞧!
意识向上飞。
森林渐稀,北狐悄然潜行,它竖起耳朵,捕捉雪下鼠兔啃食草根的窸窣声,突然一跃,鼻尖没入雪中!能否捕到鼠兔,决定了岩缝里那群饿了一冬的幼狐能否活到春天。
更高处,苔原带的偃松匍匐在地,雷鸟以它们的嫩芽为食。雷鸟雪白的羽毛隐入冬季,只有渡鸦能看穿它们的伪装。这些雪地信使盘旋空中,时而俯冲抢夺狐狸的食物,时而指引棕熊找到冻僵的鹿尸。
到山顶了!阿什部火山口的大湖是生命的另一个起点。红点鲑在冰冷的深水中游动,棕熊守在瀑布下,一掌挥出,银亮的鱼身落入熊腹。吃剩的鱼头和内脏引来乌鸦啄食,散落的鳞片则被硫磺藻分解,化作雾气,从不知道哪片地底冒出的温泉眼飘散升空……
那么,山脚呢?
山脚的阿伊努人观察着这一切。
他们知道:当乌鸦开始啄食冻硬的松鼠,春天就不远了。当熊的洞穴不再冒出白气,火山神的梦境便到了最深处——大地要醒来了。
夏油杰也从奇妙的感觉中醒来。
顿悟是一种宝贵的时刻。
我好像想通了。夏油杰捂住心口。
这个世界上,太阳是能量源,植物是生产者,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都是消费者,而真菌是分解者,除此以外还有顶级掠食者、寄生生物……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繁衍生息。
“原来如此……世界不是为谁而存在的,它只是存在。”
所以,咒术师也只是生态中的一环?
北海道这片土地曾经断绝了许多生机,因为顶级掠食者和寄生者——大和人的侵入。
阿依努人作为生态中的一环,正在尽自己所能让这片生态重新好起来,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是这片土地的「生态平衡者」。
假如诅咒的世界也是一个生态圈呢?
人类生产负面情绪,负面情绪催生诅咒,过多的诅咒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极大的威胁和破坏,所以需要咒术师来分解诅咒。
咒术总监部,原本应该承担起平衡调控者的角色。但现实情况恰恰相反!
夏油杰现在彻底明白了。
之所以他会因为现状而感到痛苦,绝对是因为原来位置上的「调节者」没有起到自己应该有的责任,而是往掠食者和寄生者的身份扬尘而去!!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这个世界才这么糟糕。
现在的咒术总监部并非把自己当成圆圈里的一环,而是一直试图利用力量和权威,把自己牢牢绑在金字塔的顶端!这帮老橘子不想循环起来,只想让年轻人给他们输血。
是时候把尸位素餐的家伙从不正确的生态位上拉下来了。
夏油杰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处传来积雪微融的声音。
不应该再纠结了!
没错。我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件事,不需要意义!咒术师不是“高于人类”,而是“生态的一部分”,因此不必纠结绝对的对错,只需尽力让循环更健康。
我很好,我的想法很好,我的理念很好!
这本质上不是因为我作为咒术师很好,不是因为我的社会身份而好,而是因为,我就是一个很棒的人!
我在没有遇到夜蛾老师之前,不就是形影单只的坚持贯彻我自己的信念吗?
那时候怎么没想过所谓的意义呢?夏油杰觉得,很可能是因为那时候自己才十二三岁,只想着顺从本心去做自己认为对这个世界正确、有益的事情。而长大了、接触的东西更多,眼前反而多了几层屏障!
“我想通了,悟。”夏油杰摸摸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突然紧紧抱住五条悟!
“……我想通了!!!”
五条悟很高兴他打起精神,也紧紧回拥住夏油杰,在他耳边问道:“太好了。杰有什么新想法?”
“我觉得我们应该成为维护咒术界生态的人。”
夏油杰语如连珠落下:“就像图卡拉奶奶说的——森林不思考恨,它只思考怎么活下去。而我们是人类,我们得成为比森林更聪明的园丁!我们有能力做那个修剪枝叶、让生态变得更好的人!!”
没错,他和悟应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纠结在“意义”上,或者苦恼于“绝对的善恶”。
五条悟笑了。
“原来如此。”五条悟轻轻摩挲夏油杰的后背和腰,若有所思,“不是强者随心所欲,而是强者维护生态吗?”
夏油杰继续问五条悟:“悟,你还记得去年我们曾经争执过「适者生存」和「弱者生存」吗?”
“嗯。怎么?杰好像有新的感悟了!”
“对,我想通了。原先我有一个误区,就是以为‘适者’是丛林法则淘汰剩下的最强者,但其实我想错了!!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不一定是强者,而是最适应环境的生存者。当环境改变时,原本的弱者或许恰好成为新的适者!”
这家伙真是帅爆了。
很没来由的,抱着紧紧靠在自己身上的夏油杰时,五条悟脑袋里突然长出了这个念头。
六眼无死角的接收了夏油杰的心跳、语气、微表情。
老子能掌握挚友全部的感官变化。这个事实让五条悟觉得十分安心。
黑发少年越说眼睛越亮,五条悟最喜欢正面看这双眸子亮起来的模样,他换了个姿势,稍微低头环住对方,额头抵着额头,发丝缠着发丝,就这样继续倾听夏油杰对自己说的一切。
夏油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就像森林里的大树和小草:大树争夺阳光,它是适者。小草在树荫下存活,它也是适者!它们在各自适应不同的生存空间。”
“所以「弱者生存」和「适者生存」是并行的!?”五条悟顺着夏油杰的思路得出了这个结论。
“嗯!!!”
“杰!你太聪明了!!”
“哈哈哈哈哈……”
两人被自己的惊世结论给吓到了,他们欢呼雀跃,你挤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笑声全被挤出来,飘到天上了。
图卡拉奶奶看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少年,也笑了。
看样子,他们已经得到了山神的回答。
于是她拎着捆扎好的鹿肉,拍拍上头的雪,对在雪地里抱在一起蹦哒的五条悟和夏油杰说:“哈哈哈,走吧,孩子们,把这些没吃完的肉都带上吧,我们要下山咯。”
五条悟和夏油杰从善如流,他们也想尽快回营地改造御门疆。
一行人收拾掉篝火,再把残渣堆成一堆——不必用雪盖起来,等他们一离开,就会有各种小动物过来瓜分掉这些从人类手指缝漏下来的肉骨渣和肉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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