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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轻薄他对酌,试探,高热,照顾……

    圆月漉漉,光华清莹。

    闲坐一刻,屋外传来些微动静,都不必回头,崔沅始觉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外力就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

    呼吸的功夫,果然见叶莺今日穿的淡青色裙裾扫过地砖,转过屏风,出现在眼前。怀里努力抱着两个酒坛子,额前发丝微荡,略显踉跄地快步过来了。有熟悉的幽兰香气盈面。

    她身上这条裙子是七月新裁的,最近特别爱穿,的确,也很配她。

    澄澈清亮的嘉陵水绿,就像诗里形容的那样,含烟带月碧于蓝,衬得她本就欺霜赛雪的手腕跟脖颈越发细瘦白皙。

    崔沅忽然懊悔,自己怎能让一个小姑娘干这样的重活?

    紧接就要把酒坛子接过去。

    叶莺并不在意,她可是能徒手搬个大南瓜的人。

    酒坛子在怀里,她一下子抱紧了:“公子,我来就好。”

    崔沅瞥一眼过去:“放手。”

    许是他这会子耷着眼角,看起来就像板着脸,叶莺不敢再多争执叫他更生气,乖乖地放开手。

    夜深了风凉,叶莺伸手要关窗,又被他止住了:“开着吧。”

    屋里坐久了闷,崔沅甚至还卸了东墙上可活动的窗扇,让清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

    墙身连接着美人靠,人坐在上面,便能将窗外景色一览无余。

    他是为这片月色才兴起饮酒,若仅隔着门窗卷帘欣赏,未免辜负初衷。

    瞥见叶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抿了抿唇,反问:“我看起来可是弱不胜风?”

    叶莺立马摇摇头。

    长公子瞧起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跟琼林玉树似的,光耀夺目,不可亵玩,怎可让他染了凡间俗气?

    目光相接,叶莺的眼神游移开,笑着找话题:“这酒好香啊,隔着坛子都闻得到味,莫非是青州的酒?”

    崔沅似一笑,长指抚过坛身,“是友人所酿。”

    叶莺眨眨眼,“公子的这个友人,可是往年圆月常与公子共饮之人?”

    她方才似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怅然,像是怀念之意。

    崔沅微微颔首,随意地坐在美人靠上,让她也坐。

    叶莺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开开酒,一股子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未品先醉。

    “好香啊。”她由衷地又赞了句,笑道,“那今儿我也成公子的酒友了。”

    清亮的酒液倒进青白釉刻花的注壶里,崔沅往温碗中缓缓注入热水,心内默数几十息,再用指背略试一试温度,觉得合适了,擦拭壶底,先给叶莺倒了一盏。

    酒盏亦是一套的青白釉瓷,沿上錾刻荷叶纹,颇是淡雅清新。像这样胎薄细腻、古朴大方的酒器,唯官窑才有。

    叶莺笑眯眯地谢过,一口干尽了,便满口地夸:“果真是好酒!”

    扭过头去,则偷偷皱脸,呲牙咧嘴。

    长公子瞧着冷冷清清高山白雪似的,没想到好这么辣的酒!

    崔沅自己饮了一口,眉眼不动:“我这好友生于朔方,长于雁塞,酿的酒,也自带一股子沙尘气。”

    “咳,”叶莺舔了下唇,“那,这酒可有名字?”

    “浮生醉。”

    原来这么个名字么……

    “他,”叶莺踌躇了一下,及时打住了话头。

    会不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幸而那清清淡淡的长公子笑了一下,道:“前岁承袭了宣威侯的爵位,戍守雁门郡去了。”如不出意外,今年也该回京述职了。

    叶莺肩膀头子不自觉地一松,露出笑意:“公子的这个朋友,原来是祝小将军啊。”

    “你认得?”崔沅有些意外。

    叶莺道:“前些年宣威军行经陈留,在仁邑山扎营过,还帮着县衙破案呢!那人犯穷凶恶极,便是祝小将军带着几个亲兵进山将人给围获的,可厉害啦!”

    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崔沅垂眼,提起温酒壶又给她与自己倒了一盏,“第二盏有不同风味,试试。”

    叶莺这下不敢像之前那般莽撞了,小抿了一口,“咦?”

    她咂了咂回味,奇怪……

    “饮头一杯时,入口燥辣,浑身腾起使不完的牛劲,有种下田犁地的冲动。第二杯却觉得心境快意,好似功成名就一般……”

    她觉出这酒的妙处,将盏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那种人生得意的喜悦拥着她飘飘洒洒,如踩云端,晕乎乎地道:“还要,再来一杯。”

    见她语气里已经没了平日的那种敬意,面上也浮现嫣红的一抹绯意,崔沅便知她醉在第二杯里了。

    他方才话未尽,这第二杯入口虽比第一杯柔和醇厚,后劲却大,若非常饮此酒之人,很容易便醉了。

    “慢着些,莫醉了。”崔沅再给她倒了一杯。

    叶莺眨眨眼,定睛细看他倒酒的动作,酒液凌空注入杯盏,往上……“公子。”

    崔沅侧目。

    叶莺捧脸喟叹,“您生得可真好看。”

    崔沅顿了顿,待悸动消失,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见过多数饮浮生醉至醉之人,要么狂放不羁,要么豪言壮语,要么泣涕横流,她倒好,安安静静,一团孩气。

    他问:“头可难受?”

    叶莺很快速地摇了摇头,又摇摇头,双鬟上绑的发带都跟着摇成了拨浪鼓。

    拨开乱发,豪气冲天:“我没醉!还能喝!”

    所有酒醉之人强调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没醉。

    沉吟片刻,崔沅仍是将第三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莺浑然不觉,飘飘忽忽入口,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以为心境能更开阔些,心中却忽地升起一股悲凉之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就……叫人很想哭。

    方才的喜悦,转瞬成了过眼云烟。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崔沅。

    “如何?”崔沅早有准备,推了一杯茶过去。

    说是对酌,却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倒酒好像。

    叶莺声音闷闷的:“公子,这第三杯……是不是才叫浮生醉啊?”

    崔沅挑眉。

    她咬唇:“就,我也说不出多高深的话,就觉得心里胀胀的,好像刚刚从洞房花烛一下经历了夫离子散似的。”

    “所以,第一杯是英雄尚少,满怀壮志;第二杯凌云初酬,风光快哉;第三杯……”

    可能是人走茶凉,世事沧桑,也可能是英雄迟暮,再无年少。

    夫离子散……

    崔沅揉了揉眉骨。

    的确,饮尽这第三杯,才算真正尝过此酒。

    “这个反应很正常。”他道,“你也很聪慧,不必妄自菲薄。”

    “旁人无法参透的浮生醉,你只一次便体会出来了。”

    崔沅是从不说客套话的,他既给了谁肯定,便是真的赞赏。

    叶莺一直都是个简单粗暴的人,这酒对心思越深的人影响越大,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个调味剂,所以想到的才是“夫离子散”这种不痛不痒的挫折。

    她灌了口茶缓缓神,又听见崔沅的夸赞,立马转忧为喜,又好奇问:“公子饮此酒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公子想到的,是什么事呢?

    她眼神一闪。

    崔沅却摇了摇头,淡然地道:“只有不能控制情绪之人,才会受酒影响。”

    酒只是酒,放大的,也只是人本身的际会感受。

    叶莺感觉自己刚被夸完,又被扫射了。

    戚……还“只有不能控制情绪的人才会受影响”,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不高兴呀?

    她撇撇嘴,斜着眼睛戳穿他:“那公子适才进来拉着张脸,想来是本就不爱搭理咱们了。”

    “……”

    挤兑完,叶莺又眯眯笑,举杯道,“公子,这一杯得我敬您。”

    崔沅不明就里,直到叶莺拿酒盏与他撞了一下。

    清脆的碰撞声响,叶莺晃晃手中荷叶盏,侧倚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嫣然一笑:“还从来没正经对公子说过谢呢。这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罢豪爽仰头一饮。

    崔沅自然亦将酒液饮尽。

    他也接连喝了几杯,却不似叶莺桃腮泛绯,眼神水润,清明得一如平常,唯有衣裳染了淡淡酒气。

    他将目光投向她沾着清亮酒液的唇畔,很快移开,斜斜地平视着她身后那片潇潇竹叶。

    “谢的什么?”他问。他想了一圈,似乎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特别道谢的。

    至于教她习字调香……他想,那也是他乐意的。

    叶莺果然道:“公子心善,跟着公子,我的字进步可太大啦!”

    崔沅其实听到她这种清脆的语调就*会有些想笑,并非那种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柔和。

    脸上却还要保持着持重,道:“是你自己认真,与我关系不大。”

    叶莺不应,道,“总之就是要谢。”

    崔沅对月轻晃酒杯。

    这官窑的青瓷十分漂亮,胚净匀薄,色泽清透,荷叶杯沿舒展大方。就像她……视线轻移,崔沅心想,嘉陵水绿这种雅淡颜色穿在她身上很是合适,叫看见的人心情也明媚了三分。

    他垂眼一笑,再斟酒:“那我也该谢你。”

    “咦?”叶莺眨眼,谢她什么?

    想谢她不辞辛劳,变着法子花样让他开胃,想谢她心思细腻,察觉他细微情绪,诚心开解……这些话,却不必明说。只他清楚就好。

    他说:“若没你,今夜岂不是少个饮酒说话人?”

    什么呀……叶莺张张嘴,眼神一动,“那,我能不能向公子讨个谢礼?”

    都开口到跟前来了,他还能不应?崔沅被逗得勾唇:“先说来听听。”

    叶莺状似思索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语气试探地问:“唔……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

    “以后说出去,这可是探花郎给我画的呀。特别特别有面子。”

    她面上虽笑着,心里却在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崔沅一眼察觉。

    因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木质阑干上抠抠索索,带下来的细小木屑纷纷扬扬,一如少女心事纷乱。

    “要骗人,至少应当骗过自己,旁人才可能会信。”他看着她。

    “……”

    念头被看穿,叶莺也带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直面道,“其实吧,我方才瞧见了……公子画的乞巧夜,上头有我呢。”

    后面说了什么,崔沅已经听不见了。

    心里想,她果然是看见了那幅画。

    早在画成那一刻他就十分清楚,这幅画若被旁人看见,定会惹出许多的麻烦。

    最好,就应该烧毁或者撕掉,烦恼瞬清。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不但留下来了,还藏在与寝居相连的暗室之中。

    那间暗室一直是他的私密空间,便是白术桑叶,没有他的允许也不能踏足。

    可亦是他亲口允她进入的资格。难道,他就没想过可能会被她看见吗?

    暗室里的东西,皆是他亲手整理存放进去的,他怎会不知那幅烫手的画就堆在酒箱子旁?

    甚至,还放在最上面。

    他怎猜不到她有可能会碰落那堆散画?

    崔沅轻轻摩挲酒杯,凹凸起伏的荷叶纹理细腻而清晰。

    当他意识到,在等待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愿还是期待的时候,方才还清冷冷的月光竟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般……迷惘了。

    自己何故会有这种感觉?

    夜风轻轻拂过脸侧,饮过酒的面上终不比寻常冷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微有些燥。

    气氛静沉。

    叶莺自说完,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气。

    忐忑、不安……彷徨。

    长公子见过多少大家闺秀呀,身边亦不缺貌美婢女,不应……不应会是她猜的那样。

    可那夜星河漫天,月明如霜,竹苑的婢女聚在一起玩笑打闹,偏偏入画的只有她一个。

    她偷偷翻了其他的画卷,全都是山呀,水呀,不见一个人影。

    偏偏又叫她想起,他真的是一直对她很宽容,宽容到完全没有让她想起来最开始白术口中那个严格的公子。

    看见的第一眼,她忍不住彻底展开了那幅画,随后傻在那里仿佛怔了一个世纪。

    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不寻常的。

    因她虽对公子抱有好感跟感激,却不会在练字时偷偷练他的名字,还藏起来。这样的念头,从没有过。

    所以当下叶莺就呆在了那里,不过她还是不肯相信。

    其实就是完全不自信吧,才忐忑地来试探崔沅了。

    沉默的这一瞬就像无限拉长了时间,直到叶莺都有些受不住尴尬,想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见崔沅道:“很美。”

    咦?

    崔沅重复了一遍,“因那天,月色极美,人亦很美。”

    美,需得人记录。

    所以才画了下来,所以才不由自主地留在了纸上。

    他并未说谎,眼中一片清明。

    所以……叶莺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

    适才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原来,仅仅是因为觉得美这么简单的原因呀。

    叶莺恍然大悟,想起来白术曾说过公子挑剔的毛病……其实这就是颜控吧?

    她竟还心慌意乱的想了那么久、那么多。

    叶莺当然是相信长公子的为人的,毕竟,那幅画儿一看就知,只有心思澄澈、品行干净,没有分毫邪念掺杂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面。

    是纯粹欣赏的眼光。

    叶莺羞愧。

    她失心疯了吗?竟然还自作多情,以为长公子对她有那样的心思……真是羞死。

    长公子多么坦荡的人呀,教她写字、调香、练武,这都是出于好心,有些还是她主动求的,怎么能将人家的善意揣测成对自己别有用心呢?

    叶莺的头几乎要埋到膝盖里去。

    脸上热意更加汹涌,好似要烧熟了一般。

    况且,就算她这般揣测他,他也不曾给她难堪。

    这么好的人,这么一位皎皎君子,怎么就……叶莺忽然有点难过。

    重新抬起头,眼眸弯处笑容:“公子的画,很好看。也将我画的很好很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互相在彼此身上流转,半空中撞上,眼底一片清明。

    叶莺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坦荡的时刻了。

    小酌以后,又将心事说开了,夜里本该做个美梦才对,可叶莺这一觉睡得却不甚踏实。

    梦见大冬天吃冰碗,红艳艳的西瓜、水灵灵的葡萄,冻硬了码在冰碗里,浇上酪浆蜜汁,幽幽地透着凉气,看着可诱人了。一口下去,从天灵盖冻到了脚后跟!

    嘶……叶莺哆嗦醒了,才发现睡前没关窗户。

    走到窗前,发现草尖儿白白的,花也蔫枝耷叶。

    扑面秋风瑟瑟。降温了。

    叶莺被这风一吹,算是彻底清醒了,心里讶异,这才几月?怎地忽然下霜了?

    今年可真怪。

    这种天气,身上盖的这块薄毯就有些不够看了,叶莺临时翻出桑叶的来,两条一起,才勉强足够抵御突降的室温。

    重新躺回去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连她都被冷醒了,那公子?

    “公子?公子?”

    她隔着屏风轻轻唤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提高了声音:“公子!”

    ……

    …………

    这样的动静,正常人都该醒了。

    叶莺几乎瞬间想起来,病房隔壁床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有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发病,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现代尚有科学仪器监测的情况下都有来不及的情况……想到这里,她脑门直突。

    心一横,紧张抵过了一切,她径直绕开屏风闯了进去。

    淡墨疏影的帷帐,绘着雪里红梅的枕屏……这些她都无暇欣赏,目光投向帷帐之中,床榻上,她的公子阖目躺在那儿,俊美的脸庞表情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近看便可知皮肤红得不正常,即便是睡前饮了些酒,也早该褪了!

    何况只有她喝得发晕,公子临睡前还是好好的清醒模样,连耳朵都没红。

    叶莺顾不得那些什么主仆规矩男女大防,心急地伸手贴上他额头。

    好烫!

    火炉子似的,这可怎生是好!

    “公子!您醒醒!”

    “公子!”

    叶莺一拍脑袋,对,去寻桑叶姐姐,让她找婆子要对牌,出去敲大夫的门!

    崔沅只以为身处万丈深渊,脚下是熔熔炼狱,炙烤得人口舌发干,耳边还有旁人哭喊求饶的声音,身体翻来覆去地疼。

    疼、疼、疼

    若这般坠下去,只怕是再也醒不了过来了罢?

    不甘心。

    分明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善始善终……还没有交代清楚。

    在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中,他听见有个特别好听的声音,一直在喊他,试图把他拉回来。

    “公子,公子……”

    崔沅挣扎着睁开了眼。

    叶莺几欲转身,见他醒来,欣喜地扑回榻边:“您醒了!”

    张口瞬间,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凝成一颗硕大的珠子,直直砸了下来。

    吓的。

    别哭。崔沅动了动手指,想开口,喉咙撕扯一般地疼。

    这下,真是恨不得继续昏睡着,至少不必在她面前显出这些虚弱不堪。

    叶莺却有十足的经验,因她曾全部经历过一遍。径直捉住他的手,还是烫,烫得吓人。

    崔沅视线放在两人相交的手上。

    “公子,您发烧了,我先去倒盏茶来,再让桑叶姐姐去请大夫!”叶莺急切。

    顾不得烧热茶,温冷的白水下肚,崔沅被她扶着连灌了两盏,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必惊动。”他声音好似飘在空中,“你去……抱朴堂,有退热的药。”

    “再灌个冷汤婆子来,散散热气。”

    “不用怕,照我说的做。”声音虽轻,却有令人安心的千钧之力。

    叶莺照做。

    崔沅不让她找任何人,她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独处,便将炉子搬到了屏风边上煎药,随时都可看到。

    “都怪我……分明知道公子还病着,怎能教公子饮酒呢?自己还喝晕了,夜里忘了关窗,害您着凉……”叶莺垂着头,虽看不清表情,可睫毛溻湿。

    有盈不下的,划过脸庞,没入炉火发出“哔剥”一声,消失不见。

    因她垂着眸子,崔沅才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注视。

    吓得哭了都。

    崔沅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从前分明最讨厌别人围着他哭哭啼啼了,而今看她眼眶微红泪盈于睫,却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怜意。

    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舒服。这样一双眼,不该是用来流泪的。这个使她流泪罪魁祸首还是自己,就更不应该了。

    “不必自责。”他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声音仍轻,“酒是我要喝的,且今夜降温突然,谁也没料到。”

    “不关你的事。”

    崔沅是纯粹的文人,说话嚼字得厉害,说的是不关她的事,而非不怪她,好叫她趁早放下心。

    只以他现在的精力,高热其实十分凶险,若被祖父祖母得知,定会迁怒守夜的人。

    他必不会让长辈罚她。

    一尺多宽的木板,身强体壮的凌霄尚且有几日下不来床,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怎生受得了?

    崔沅只消想到她可能会毫无尊严地被几个健仆按着,求饶,呼痛,下半身渗着血,被府里众人参观一路从前院走回竹苑,原本轻快脚步变得踉跄……是违背孝道?还是要他眼睁睁看着?

    崔沅根本无法想象!

    院子里有诸多口舌,苏合是祖母之人,忍冬为自己另寻了新主,却不知是谁,有何居心。所以刚才那一瞬间,崔沅想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等天亮后,又是一旬了,大夫会来的。

    他只要撑到那时就好了。

    心里撑着一口气,与身体上的倦乏较劲儿,烧得骨头又疼了起来……崔沅闭了闭眼。

    自己发着高热呢,还来宽慰她。又苦又刺鼻的药味充斥鼻腔,过去叶莺特别讨厌闻见这个味道,每次都借口在他喝药的时辰躲出去,现在却当成了圣旨宝贝一样。

    眼见崔沅眼皮翕动,昏昏沉沉,她忙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公子别睡!待喝了药,发发汗再睡!”

    药熬好后,叶莺端着药盏,一勺勺吹凉,再送到他唇边。

    崔沅垂着眼睫,一口口饮着。

    自他汤药不离起,何曾这样一碗药分成数十口喝过?又何曾要人亲手喂到唇边过?

    甚至旁的婢女,都不可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他身边的榻沿上。

    除却他不允的原因,她们敬他的时候,亦是怕的。

    叶莺平日再没正形,这时候也生不得出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眼前的人从耳根到手指尖都泛着绯红,偏生两片好看的唇上毫无血色,白得吓人。

    这下真成弱不胜风了。

    却不知,对方已然将漆镜般的醇苦汤药品出了淡淡甘甜。

    喝了药困意更浓,崔沅终是抵抗不住,再度睡了过去。

    只这回叶莺安心了些,搬出来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备了几条帕子浸在冷水里,换着给他敷在额上。

    不知折腾到什么时辰,总之天边泛青的时候,换下来的帕子终是不怎么热了。叶莺松了口气,彻夜未眠的困倦齐齐涌上来,本是想将帐子拉起来,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真的是倒头就睡,秒着。

    崔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微澜,窗上薄霜未消,还早。

    身体处于极度的暖和中,低头一看,竟是盖了冬天的棉被。手脚比起昨晚,到底恢复了一丝力气,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光线幽微,他想要挑开帐子,微微引首,惊觉榻边竟趴着个人,待眼神适应光线之后,再看清她的脸,崔沅呼吸一滞。

    昨夜记忆尽数涌上来,想必她是连夜照顾了自己一宿,累得不行了,才趴着睡着了。

    崔沅沉默了一下,终是放纵了心思,任由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她衣衫齐整,发髻未解,却枕得有些松散了,柔柔地垂在耳边、肩窝,乌顺如云。

    帐内空气不够流通,她睡得有些脸红,衬得乌发更浓、桃腮如雪。

    纤长的睫毛似某种鸟类的羽翼,醒时忽闪翕动,闭着眼,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

    晨光透过云绡纱的帐子滤进来,变得分外柔和,有一束打在她面颊上,那片肌骨干净得比雪地里初生的白梅还摄人心魂。

    他终于想通昨夜那份迷惘从何而来了。

    崔家人那份与生俱来的挑剔傲骨,到了这里,尽化作一杆良笔,将她眉眼鼻唇仔细再仔细,珍重再珍重描摹。

    但他总觉得,不光是因容貌。

    宫里怀庆公主亦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上京好女如云,各有千秋,面对她们,他统统不会有这种悸动。

    有些人便是命里带的红线,他还记得夜香花丛下那个有些怯怯的小姑娘,眼神特别清澈,一眼便万年,于是心生好感。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毫无办法地放任这份好感越滚越大。

    叶莺睡中也不安稳,仿佛做了噩梦,眉心轻轻蹙起。

    崔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一抹愁绪抚平。

    昨夜一睁眼,有颗硕大的泪,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子,直直砸在他手边。

    那时就想拭去。

    手离眉心还有不足一寸距离时,他忽地回过神来,心思惊疑。崔澧南,你这是在做甚?

    叶莺昨夜的忐忑都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为了安她心,他没有全然坦诚。

    她真的是很信任他,一说便信了。

    只她不知,她心目中皎如阳春白雪的长公子,其实刚刚……梦见了她啊。

    幽静的梦里,月光依旧,少女眉眼盈盈,掬水在手,与那夜的娇靥一般无二。

    崔沅却无法往深处再想,只因他的命数不允许他存在这样一份情感。

    将要收回手,叶莺却醒了。

    “公子……”她的表情有些茫然,下意识低声呢喃了句。

    他的手僵在半空。

    应是睡懵了,她自然地握住他的那只手,倾身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脸上。

    肌肤相贴,微凉的感觉,特别舒缓。

    刚刚沉下去的心又猛地提起。

    崔沅想要说什么,喉头却涩然,难以开口。

    “退烧了呢……”她眉眼一松,弯弯地笑了起来。

    紧接着意识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僭越。

    她吓得迅速抽回手,“公子,我……”

    那片柔软的触感消失,只在他指间留下些微的幽兰香气。

    那是她身上的气味,亦是他带给她的气味。

    崔沅心内也柔软极了,嘴上却道:“无碍。快卯时了,收拾一下。”

    不要叫人发现。

    叶莺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回过神,将炉子跟药渣都处理了,又听见崔沅唤她。

    “今日什么也不必做,回屋休息吧。”

    叶莺却摇头,“我要看着郎中来才安心。”

    崔沅瞥了她一眼,道:“这是吩咐,不许违抗。明日若顶着两个眼圈来当差,便不必再来了。”

    叶莺哪里不知道他是在软话硬说,只她心里大概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亲耳听见大夫说无碍,就不能放下心。

    于是她不高兴地道:“公子骗人。”

    崔沅莫名。

    “您定是还记怪着我方才轻薄了您,才让我滚出视线去,滚得越远越好。”

    她重重“哼”了一声,“公子这么大个人了,还与我个小丫鬟计较,小心眼。”

    崔沅:“……”

    “咳咳咳咳”

    门口恰好听到这句话的桑叶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老天嘞,她听到了什么,怎地一夜之间,莺儿就把公子给“轻薄”了??她眼下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莺儿脸色一瞬爆红,深深垂了下去。

    公子的眼风斜斜扫过来,桑叶立马懂,我懂,“公子,那个啥,奴婢去大厨房提膳哈哈……”

    她一向是个识时务懂眼色的好丫鬟。

    崔沅收回视线,就瞥见叶莺胡乱抠着自己的手,裙下的绣鞋无序地摩擦着地砖。

    想笑,但是忍住了。

    温声道:“便是放心不下,这里还有桑叶、苍梧他们,先回去休息吧,郎中下午过来。”

    叶莺再不敢满嘴跑火车,羞耻地点了点头,脚底抹油跑了。

    真尴尬!

    也真奇怪!

    怎么单独面对公子她就能说出那样的话,被桑叶姐姐听见了,才觉得尴尬呢?

    手心里,残存的皮肤触感烫得她一缩手指,攥紧成拳。

    定是她没睡醒!

    嗯!这就回去睡觉!

    第24章 捎家信替她揩去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虽说这几日开始降温了,但一夜之间就到霜降的地步,着实有些蹊跷。

    新婚回来当差的凌霄垂着手,向崔沅汇报打听到的情况:“今儿一早起来,京郊山脚下不少农田都冻上了,现在坊里人心惶惶,有不少流言凶谶,说是‘七月飞霜,禾黍尽僵。阴阳逆序,祸乱朝纲’……搁着指桑骂槐呢。”

    “英国公的亲卫到处抓传言的人,扣了不少百姓,现下有些硬骨头的家眷聚在国公府门前讨要说法。”

    凡事关国运的流言蜚语,背后大多都有操纵之人。一个百年王朝,总有那么些风雨不调顺的时候,过去何氏党亦喜欢用这等手段,如今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却变成了他们自己,想必心里上火得厉害。

    竟蠢至这个地步……扣留关押百姓,动用私刑,都不必旁人有什么动作,属实是自掘坟墓。

    崔沅道:“告诉京墨,他知道该怎么做。”

    凌霄低头应是。转身出去,在门口碰见了桑叶,互相打了句招呼。

    “怎么样?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都是一起长大的,凌霄关切了一句,“要不要我家白术早些回来?”

    说是这么说,凌霄可不舍得叫自己媳妇早早地回来继续当牛做马。

    孰料前几天一见了他便狂吐苦水的桑叶却一反常态,笑意盎然地连声拒绝道:“不不不不不,你俩好好蜜里调油吧,公子这边有我呢,完全能对付得过来,不必叫白术姐操心。”

    她的笑容过于灿烂,还有些做贼心虚的遮掩。凌霄狐疑地扫了她几眼,什么鬼???

    一时不禁怀疑,难道是公子许了什么好处,这厮想背着他们独吞?

    桑叶也不解释,只暗笑。

    白术回来?白术回来哪还有莺儿在公子跟前的机会?还是先别回来了吧!

    公子分明也乐意着呢。

    凌霄看她自个在那莫名其妙傻乐,仿佛看见了傻子。

    桑叶回过神,白了他一眼,赶他走:“快走快走,一个大男人,赖在内院做什么!”

    下午时分,郎中张峎如约而至,崔沅已在抱朴堂等着他了。

    按照往常惯例,张峎会先为其把脉,记录病案,再进行针灸治疗。

    张峎印象中,从他第一次来崔府起,这位贵介公子就格外话少,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在他记录脉案时忽然开口搭话了。

    “张郎中,先前您说过有一凶法,若得成,可延寿至不惑之年,某想问问,现下那方子可还奏效?”

    他的嗓音淡淡,似乎只是寻常一问。

    张峎放下笔,有些难以开口。

    “这方子传世百年,唯寥寥几例治愈者,其余莫不命丧于凶猛药性。即使是当初,某也只能保证三成机会……”

    “依您如今状况,这三成,兴许还得酌情再看看。”

    崔沅又问:“若不成,会怎样?”

    “药性相冲,九死一生。即便醒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张峎恳切建议,“其实继续照眼下这般针灸,最好。”

    稳妥,至少能保这两年无虞。

    沉默片刻,崔沅轻声:“可还有旁的法子?”

    张峎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您应清楚,曾经帝后为救灵王殿下,试过多少偏方游医,却都没有奏效。”

    崔沅道:“好,我知道了。”

    他没再为难这个郎中。

    当初经过了缜密的考虑,才在九死一生与温水煮青蛙的必死结局中选择了后者,换作今时也并无后悔。

    他是个理智之人,心里也早有分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再问一问,或许能得到不同的答案呢?

    申末时分,叶莺睡了足足饱饱的一觉,在渐暗的天色中悠悠醒来。

    待知道自己一觉醒来,郎中都已经回去了,不由得懊恼睡觉耽误事。

    但同时也舒了口气,郎中既没旁的反应,那公子应该就是无碍了吧?

    这般想着,夜里与重云换了桑叶苍梧下来。

    原本研墨的是重云,叶莺添添茶水就行,但今晚崔沅坐在那研究一盘残局研究了半个晚上,导致两个人都很闲。重云嘴巴不停,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在那里偷偷地笑。

    女孩的眉梢弯弯,尽是灿烂笑意。

    这样生动的画面,崔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叶莺虽然摸鱼,亦很贴心地关注着这边。

    崔沅收回眼神,道:“没有。”

    叶莺就继续乐呵呵地听重云的八卦去了,不时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

    “吓?真的抓到采花贼了……怎的不报官?哈?原来是这样呀……”

    跟人说八卦最高兴就是遇上叶莺这样的搭子,情绪价值给得够够,还能时不时从荷包捏出个糖来分着吃。

    重云益发卯足了劲儿,原本长身体的阶段,每天早早就困得点头,今天却精神奕奕不知疲倦。

    他年纪小,最合适被崔沅派着在府里到处行走,听过见过的可多啦!等他讲到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宅门秘辛的时候,公子却忽然道:“重云。”

    嗯?

    二人刷刷回头。

    “仔细你的牙。”辨不出喜怒的声音。

    重云飞快地再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点头道:“嗯!”

    “……”

    叶莺以为这是公子嫌她们吵了,委婉提醒,于是颇识时务地将重云赶去了茶水屋:“去!睡觉去!熬夜的人长不高!”

    至于为什么是她留在屋里,她想当然地觉得,因为她跟公子有共同的“秘密”啊。

    再晚些的时候,院子静了下来。

    因为降温太猛,前些天唧唧不断的虫鸣声都消失了个干净,叶莺也有备而来,将崔沅室内的铺陈都换做了只有冬日才用得上的厚家伙,连自己睡的矮榻也铺得软软的,躺进去特别特别舒服。

    不仅如此,她还夸张至点了手炉硬塞给崔沅。

    崔沅这才知道这姑娘牛劲上来,根本没人能拗得过她。犟得很。

    崔沅无奈,离开窗榻,来到西间书房,取出先前写了一半的书信,唤她研墨。

    衣袖轻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随着叶莺捏着墨条在砚盘上打圈轻磨,空气里漫开一股子香气,直往崔沅鼻子里钻。

    应是袖口不小心蹭了糕点上的糖霜。

    幽溢的甜香与香炉里点的清冷幽兰香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忽然动了思凡心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将崔沅的思绪扯远了。

    想到了今晨的梦。

    想到了张峎欲言又止。还想到了她昨夜试探后的松一口气。

    他敛目,无需过多思考便成书。

    朝局、何氏、崔家乃至竹苑里打杂的小丫鬟的去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个人,他好像无法替她安排,他需得问问她的心意。

    叶莺就见他沉吟了片刻,而后抬眼看着她道:“九华宗清隐长老与我有些交情,你若是仍想习武,可以拿我的手信去寻她拜师,做个外门弟子。”

    “当然,若你仍想回到杞县,车马、银钱,这些都不必操心。明日,我便去寻祖母要你的身契,你拿着去县衙,就可以销籍。”

    “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或难处,拿这个找凌霄,他必会帮你。”他道,一边笔下行云,顷刻又成两封信。

    一封给清隐长老,荐她去往拜师,一封留给她,日后拿这凭证来寻凌霄。其实都多余,因他会对凌霄的嘱咐早已交代得差不多,剩下大半,几乎全是托付。他定能明白,自己要他照看的,是这姑娘的一辈子。

    叶莺怔怔。

    崔沅这副语气她熟悉。

    接过信来看了半晌,却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思绪纷乱如麻。握着纸的手都在抖,快要被巨大的难过给吞没了。

    “怎么就……”

    她停下来想深深吸气,结果又是一滴泪涌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断了线似的接连往下坠,甚至有些都砸到崔沅手上。

    崔沅第一次知道有人的泪是烫的。

    叶莺语无伦次,“不是,不是都退了热,郎中也回了,怎就……”到了这地步了?

    话说不下去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啪嗒啪嗒掉,崔沅心间好似也下起了小雨一样。但怎么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

    “不要怕。”

    他顿了顿,“不要哭。”

    “昨夜的风寒确是好了,你照顾得很好。”

    骗人!叶莺哽咽地质问,“那为什么要写遗书呢……”

    别以为她不懂,分明就是在交代后事!

    信被洇湿。

    难过中,忽然有只手抚上脸颊,轻轻揩去了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崔沅终是没有忍住,伸出了手。

    掌心跟指腹的薄茧掠过的皮肤,触感特别不真实。

    叶莺透过朦胧的泪眼,竟看见探花郎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你应知道,我这个身份,与各处都有许多牵绊。有些事……未雨绸缪总比临阵慌乱得好。”崔沅替她拭泪,耐心与她解释,“我非是快要死了,只是不想把你困在府里,为人奴婢,劳劳碌碌的。你应在自己的天地,无拘无束。”

    或许放在之前,她就此惊喜感激地答应了,可眼下她竟完全听不进去。

    以为面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可以更坦然,更释怀,却不想原来这么难。

    寥寥几月,原来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她恼怒地逼视回去,“公子又把我当成什么说到做不到的小人了?我既说过要同几位姐姐一样陪伴公子,就不会食言。”

    “你本就不是竹苑的人,实在不必如此。”崔沅垂下眼睫,将要收回手。

    她却拉住了那只将要离开袖子。

    “还是说,长公子如今觉得苏合的饭食更合心意?已然厌弃我、不再需要我了?”

    “若这般,我无话可说。”

    面对这耍无赖似的言辞,崔沅竟感到无计可施。

    也许该故意顺着她的话承认,这样她便会因为恼羞成怒而顺势答应离开。

    可当他触及她眸中倔强泪光,因伤心而哭红的眼眶,还有那片清润明亮眼神,张了口,竟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两瓣唇翕动,又闭上了。

    只他已决心不想再让这雪球越滚越大,徒增烦恼,闭了闭眼,再想张口,叶莺却十分地灵透,凝着他的眸子:“瞧,您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垂眸沉默的崔沅被自己的话砸了脚,遥望窗外的竹林。

    一场雨后,恼人的竹笋又飞长出来许多,使人怎么拔也拔不完。拔了,那原本扎根生长的地方好似缺了一块,空洞洞的。

    沉默许久,无奈地妥协了。

    “当然没有厌你。”他说。怎么可能厌?

    若今日郎中的回答仍有三成把握,他必是要试一试才肯。

    叹息一声:“明日将笋给做了吧。”

    见她唇一抿,似又要哭,他下意识将指腹往前一送,扶了上去,“别……”叶莺却笑了。

    那些模糊的泪化成了盈盈春水*,映着烛光在眸中流转,顾盼生姿。

    崔沅手心似烧灼起来。

    替叶莺传信这个事,凌霄常在外跑,并不知晓竹苑的情况,白术也只是告诉他,有个婢女是被拐来的,如今安顿下来,想要给长辈去一封信报平安。刚巧,这个长辈是个医术不错的游医,顺道接来府上给公子瞧瞧。

    这些时日在外行走,凌霄找过不少游医,多是名不符实之徒。所以这个事情,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交给了手底下一个叫杜仲的小厮去做。

    杜仲难得跑这种轻松闲散的差事,一路游山玩水,过了近半个月,才到了杞县。他不比凌霄有公子的手信,与当地的官署说一声自会有人带路,而是自己一路问当地百姓,终于在傍晚摸到了小柿村里。

    村头有条清水沟,鱼虾丰足,自后头山上绕三两间屋舍蜿蜒流下。屋舍看着像是个学堂模样,一个灰袍长髯的老头正往窗户上糨纸,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拖着鼻涕蹲在门前看蚂蚁搬食。

    杜仲见有人便上前打听:“阿伯,你们这儿可是有个姓刘的郎中?”

    徐琦回过头,见他面生,不是这附近村民,便迟疑道:“你是……?”

    杜仲笑道:“这不是,刘郎中的家人给他捎信来了。”

    也是巧,徐琦听他一口上京官话,联想到刘邈家中确有几个子侄在上京,不疑有他,便点点头,嘱咐几个孙儿徒弟关好门莫要乱跑,便带他前去。

    刘邈家。

    杜仲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清苦的药香味给包围了。

    方才那位夫子住在村头,堂前堆了几块大石与碎石若干,搭成个洗墨池,晒了一地的旧书。这厢医馆后院连着青山隐隐,流水迢迢,横竖十几排药架错落有致,竹篓里还有今天上山新采的不知名种草药,根上还带泥哩!

    当真是个隐世的好地方。

    刘邈不认得他,以为是新置的小厮,一边拆了信皮道:“怎么今日来了?可是家里缺银钱不成……”他的声音戛然止在喉间。

    徐琦见他面色不对,还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走上前去想着如何安慰,却没料到一把子被他薅住了肩膀用力摇晃。

    徐琦只觉全身的老骨头要散架了,还安慰呢,止不住地骂:“老匹夫,发什么疯这是!”

    刘邈一把将信拍在他脸上:“快看快看!是殿……是莺儿!”

    狂喜过后,刘邈还记着身旁有外人,因不知陛下是何心思,便没有暴露身份。

    徐琦都不必看内容,只这一笔毫无骨头的字,分明是自己教出来的,旁人仿都仿不成这鬼样子,是莺儿不错。

    张嘴一吸气,嘴巴便合不上了。

    信里写道,叶莺被拐之后的经历,跳船、逃跑、被牙行的人打那些不好的自然隐去不说,只道自己眼下在崔相家中,照顾长房郎君的日常饮食,倒也轻松自在,顺便还夸了一下崔家人仁厚,自己并未受到苛待。最后则是交代了崔沅的病情,请刘邈进京一趟,看看是否有医治的法子。

    看到这,他欲言又止地瞥了不明就里的杜仲一眼,他……他家崔相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在伺候他孙子!

    刘邈已经喜气洋洋地收拾起衣物来了:“高兴傻了不成?快快快,莺儿让我进京一趟,你跟着我一块走,顺便记得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传消息阿阮他们!叫他们莫白费功夫了!”

    第25章 话说绝二合一

    节后又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随着秋意涨,草渐黄,澄心堂里的隔断也从夏日的轻罗纱帘换成了质感颇重的绢帐。

    “红烛秋光冷画屏”,崔沅寝屋里那一扇绣着雪里红梅的细纱枕屏,倒是分外应景。

    除此外,降温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崔沅——因叶莺近来有些紧张兮兮。

    书斋后的空地上,晨练过后,崔沅收了势,苍梧眼瞅着递上擦汗帕子。

    崔沅擦擦额头,而后坐在藤椅上歇热。

    抬眼是碧蓝碧蓝的天,一低头,叶莺蹲在小炉子前烧水,脑后的双鬟随着扇风的动作微晃。

    崔沅看了一眼她脑后两束飘动的发带,心情舒畅。

    沸腾不久,叶莺执起小茶壶,将热水缓缓浇入杯中。茶叶随着水流沉浮,最终完全舒展,析成浅淡的黄绿色茶汤。

    “好了,”叶莺将一杯带着氤氲雾气的香茶递给崔沅,眯眼笑道,“这个是园子里那株丹桂,不是提前开了么?跟公子私藏的‘蜜兰香’茶窨了七遍,好香的。”

    茶香悠长,的确是好,只是崔沅凑近青瓷莲纹茶盏,蒸腾的热汽触到上唇,刚消退的汗意又冒了出来。

    他手下一顿,道了句“不错”后,便打算放一边晾凉些再喝。

    叶莺仍旧眯眼笑道:“公子,喝冷茶对脾胃可不好呢。”

    看似乖巧笑容,语气却颇有些朝堂上谏官进言时的意思。

    崔沅觉得她这纯粹是被前些天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吓着了,但一想到对方执拗脾气上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在刚练完拳满头汗时灌了杯热茶下肚。

    叶莺满意了。

    下午,京墨前来回话,坊间如今关于何氏流谶越传越凶,且英国公府能以身家性命要挟普通百姓,却对散布的源头——一帮乞儿无赖,没有任何法子。

    因他们整日游走在城中各个坊市,熟悉大街小巷,耳通目明,可以灵活躲避亲卫的抓捕,且十分豁得出去。

    毕竟他们没有父母亲长,没有妻儿友朋,只剩下命一条,真的只要给几口吃食,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何况他们最厌恨的就是如英国公府这般锦衣玉食的权贵,相较之下,他们过得完全不是人日子。所以京墨寻到桥洞底下时,几个乞儿头头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崔家在做。

    一些过去便与何氏结过梁子的官员,若何氏不倒,自身的仕途也是一眼到头,当时因畏惧对方权势而选择了忍气吞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自然要借东风。

    是以崔沅的人只开了个头,这些流谶便如雪堆一般越滚越大,纷纷扬扬。

    朝堂上,崔沅曾经的下属,御史台侍御史陶鸿羲弹劾英国公世子何庐授意府上家丁欺压百姓,动用私刑,数罪并列。

    今日下午与凌霄交代这些后续的细节时,崔沅不知怎么,没有让她回避。

    她趁练字的间隙偷偷抬眼看了下,对面的大书案后,长公子眉眼垂着,说话的调子不疾不徐,还是那个松间明月。

    ……嗯,政斗,好可怕啊!

    叶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崔沅的眼睛。只他想让她知道,他并非她心目中想象的那般十全,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也会因为立场、政治对敌人下暗手,也有不磊落的时候。或许这样,她便不会执意留下来了。

    因还要给陶鸿羲及几个同年回信,到了夜里,崔沅仍在挑灯伏案。

    白玉镂空的梅花香炉里,点着提神醒脑的清心香。

    此香方中所用沉香产自扶南,焚时会散发类似薄荷的淡淡香气。清凉的香气进入鼻腔、喉咙时有通鼻省神之感,却又不似直接闻薄荷那般刺激。

    香雾袅袅,渐渐淡了下来,叶莺往炉中又添了些香粉。即便如此,也还是不住地打哈欠。

    戌时过半,崔沅将写好的几封信件通读过目了一遍,吩咐苍梧:“明日一早送出去。”

    苍梧答应着。

    叶莺眨眨眼,这是忙完了吧?

    崔沅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案边堆着的字纸中抽出一叠来,接着白日未练完的大字,打算继续。

    常写字的都知道,大笔可写小字,小笔却不宜写大字,崔沅书案旁立着的紫檀螭龙都承笔架便挂着七八支常用笔,大小不一,有狼毫、兔毫、紫毫等等,他欲换了笔架上的湖州羊毫联笔来,手刚触到,却被叶莺给按住了。

    她提醒:“不早了,公子。”

    崔沅看一眼她,双眸里泛着涟涟的水光。

    崔沅唇边一闪而过笑意。

    “困了?”他道,“困了就自去睡,不必在这守着。”

    叶莺却没有让开。

    “公子的字够好啦,明日再接着练吧。”她像晨间那样眯眼笑了笑,“要是熬夜睡得晚了,眼下黑不说,还会掉发。您也不想出家当和尚吧?”

    苍梧原本困得揉眼睛,被她这番话吓得立马清醒了。

    无他,只是公子从来不喜下人管东管西,小时候太夫人派来照顾他的嬷嬷,就是因为总爱操心公子起居的习惯,试图插手,后面公子就渐渐没要对方管院子了,而是由长大的白术接管,那嬷嬷自然也回了太夫人院里。

    接着他却惊讶地发现,公子只是挑眉,不痛不痒地应了句:“危言耸听。”

    噫!

    甚至不仅不烦,还多余地解释,“就剩四张了,左不过半时辰。”

    练字这个事情,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崔相的教导下,即使再忙,每日也是至少十张大字。便是如今的字已经不比名家差,且自有风骨,在外成为追捧模仿的对象,这个习惯也不曾撂开过。

    仿佛显得她不懂事了一般。

    叶莺叹一口气,松开了手,语气低落:“方才婢子分毫不曾打扰,因您在办正事,婢子知道分寸,可这样的小事却实在不值得您损耗身子呀。”

    崔沅忽地恍惚,这样的话他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仔细想了想,哦,原来是在父亲留下的手记中。

    时下文人好写手记,既做读书札记,又含人生感悟,也有似父亲这般将夫妻琐碎、生活闲趣统统记录下来,待晚年回顾的。

    父亲好金石,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母亲便是用这般以威逼怂听的法子劝谏……曾在手记中交代,自己每每妥协并非畏惧变丑,而是因“蓉娘好美”,担心若自己貌丑,妻子便会将目光放在其他俊秀少年身上。

    看似抱怨,实则暗暗自得。

    在此之前,崔沅其实更惋惜父亲手记中提到撰成《金石录》数十卷,其上记述金石器物、碑刻、书画近千,后来整理翻阅父亲的书斋,并未发现此录,想来是随身携带,所以随着马车一同滚落山崖,与其他遗物掩埋在不知哪片乱石堆中了,不曾留传于世,实在是遗憾。

    如今却因为叶莺的一句话,忽地想起了这些闲散的只言片语,从而管中窥豹——

    母亲亦是因在乎父亲,才会想方设法劝其注意身体。

    夫妻俩,实足恩爱。

    看叶莺转过身去,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崔沅有一瞬的沉吟,终究是将字纸重新拾好,“罢了。”

    叶莺以退为进的计谋达成,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苍梧紧紧捂住了嘴巴。

    公子好奇怪!

    还好桑叶姐姐前些时日告诫过他,要是碰见公子言行奇怪的时候,就尽量缩起来,装鹌鹑。

    第二天喝药的时辰,未见汤药,崔沅习惯性先问:“今日是什么?”

    叶莺手里的点心,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新花样。

    叶莺今天做的是雪媚娘,桂花酒酿馅儿的。

    桂花用的仍然是崔府东园里那株丹桂,可惜是朱砂丹桂而非橙红丹桂,橙红丹桂天然适合用来装饰点心,而朱砂丹桂吃起来总有股子生涩气,蜜渍倒还好些。

    今天的酥酪馅儿里头就掺了蜜渍桂花酱跟今晨煮圆子剩下的醪糟,味道是甜中透着点发酵的淡淡酸气,解腻。

    包上糯米皮,放在炒熟的糯米粉上一滚,又白,又嫩,顶上再撒一撮烘干的桂花,用重云的话来说就是,“好看得都不舍得吃”。

    当面打开食盒后,崔沅看着点心碟子沉默了一下。

    仅有的两枚盛在里面,显得格外可怜。

    叶莺咳了一声,解释道:“大病刚愈,饮食还是清淡些好。点心这种高油高糖的零嘴,还是少进一些。左右公子也不爱吃这等孩子气东西。”

    还真不是因之前的事挤兑他。

    崔沅:“……”

    今天的汤药,入口仿佛格外苦涩些。

    夜里该轮到桑叶守夜,苏合睡到一半起来方便,却发现对面的床上空无一人。

    这么晚,人去哪了?

    推门出去,到处的灯都熄了,灶房窗户却依稀透出些亮光。

    苏合想了想,披上外衣摸了过去。

    灶房里,叶莺正研究点心方子。

    明前龙井用泉水泡开,拌入粳米粉、藕粉,揉成团,分小剂子压平,将青梅切小丁与松仁蜜渍一会儿,包入作馅,再往模子中抹上山茶油,大火蒸一刻钟,出笼后碧莹莹的好看。

    灶房里都是茶香味,这个且没放什么糖,甜味都是蜂蜜提供,间或咬到一粒青梅肉,酸溜溜的,味蕾一下就打开了。

    按这样的思路,那她举一反三,还能将青梅换做山楂、乌梅、莲子,藕粉换成茯苓粉,粳米也可以用糯米、糙米来代替,重新组合下,就又是十来种不同的点心。

    叶莺将剩下半块点心塞进口中。嗯!味儿不错!排列组合学得也不错!

    便在这个时候,寂静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碎石被踩动的响声,随后是苏合用来掩饰尴尬的惊讶询问:“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灶房?”

    叶莺也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苏合道:“我起夜没瞧见你,担心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瞧瞧。你怎地,饿啦?”

    叶莺便叹了一口气。

    白天公子虽没说什么,可轮到她看着黑漆漆的汤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所以晚上躺着睡不着,就又来了灶房,研究吃着健康一点的点心方子。

    一个时辰过去,废了七八版方子,换了三种茶,其中茶叶的种类跟泡茶的水温都有讲究。

    又譬如藕粉必得用晒干的西湖藕粉,而不能是烘干粉或者旁的湖藕。烘干的入口总有股子燥气,寻常的藕试了几种,香味都不够。

    总之一把辛酸泪,到底是成功了。

    苏合听了,张着嘴巴,原本捏在手里的米糕又放下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是万万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半晌,叶莺听见她问:“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公子已经喝了许久的药,也从来没觉得怎么样啊?”

    “莺儿,你是不是……”

    抬眼,正对上叶莺有些迷茫的视线,苏合顿了顿,试探道,“你知道的,咱们这种身份,其实是没资格替公子计较什么的。”

    “除非你……”

    “想做公子的妾。”她道……

    苏合的话缭绕在耳,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感觉。叶莺一整晚没怎么睡着。

    苏合的意思她明白,她们做丫鬟的,为公子分忧解是本分,但若是公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让,她们就不该做,不该管。

    叶莺做丫鬟满打满算三个月,在如何保持“本分”这件事上,并不如苏合这种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通透。

    大概是长公子这个人太好、太和善了,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平等的,渐渐都忘了刚来时候的谨慎。

    那时候有玉露在前,她心安理得地当着鹌鹑。

    长公子什么身份?又是那样的容貌气度、人品才华,她即便给他做妾,在大家眼里也绝对不是辱没了,而是会想“她凭什么”。

    即使她本人早已明确表达过不愿,太夫人也是不在意的——

    是的,苏合是太夫人的眼线。

    她之前还不知道,可苏合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些莫名的话,以及白术出嫁以后,她成了书房丫鬟,太夫人又将她召去了正院一次,这次说得更直白些。

    叶莺为此颇有些困扰。

    可太夫人于她又有恩,她没法讨厌对方。

    于是她看着苏合认真道:“我若有这个想法,我天打雷劈。”

    苏合明显愣了一下:“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吧……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少男少女的恋慕,有时候甚至是会觉得自己情比金坚的,但是苏合还打算劝劝她。

    叶莺这辈子压根没见过几个同龄人,摇了摇头,“这跟我有没有心上人有什么关系?”

    苏合就越发不解了:“那是为什么?公子难道不好?”

    “……”

    叶莺终于发现,原来在苏合这些人眼里是不能理解有些人就是纯粹不想做妾而已的。

    的确对她们来说,若是不做哪位郎君的妾,日后就要被配给小厮,这小厮若是郎君身边长随的还好,但长随哪有那么多呢?更有可能是倒夜香的,又或是喂马的、劈柴的。给郎君们做妾,已经是相较之下最好的一条出路了。

    更何况长公子这样的,以后不会有正妻压在上头。他本人又是那么的惊才绝艳,巧不可阶。

    抛下她作为现代人节操来看,若仅仅只是当做一份工作,叶莺也很难不心动。她若是过得再穷困一点,对方是个老头儿也捏着鼻子认了,可恰恰就是因为,长公子……他太好了啊。

    叶莺对他,是完全发乎情止乎礼的倾慕。

    她根本无法保证,若自己真与他以男女关系日夜相处,自己会不会动情?日后会不会对着那个孩子肖似二人的脸,终日以泪洗面?

    现在她不敢保证的。

    她只能道:“快莫说了,上回玉露的事你忘了?”

    苏合不以为意:“长房最终还是得有人承继香火,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叶莺默然。

    因她十分不解,如果说她的意愿被上位者忽视是因为自身能力地位都不够的话,分明长公子也拒绝得干脆,为何太夫人仍当作没听见呢?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但她到底是怕了苏合的口舌,害怕她再跑去跟太夫人说些什么,决定还是做回丫鬟的“本分”,不再多嘴添舌了。

    第二天起来,对着镜子绾发的时候,发现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

    为了不那么打眼,思索过后,她拿起许久都没有开封的脂粉盒子,轻扫了一层。

    没有玉露那样全副武装,清水芙蓉,秀出天然,瞧着就气色好。

    这些胭脂水粉还是白术走之前塞给她的,没想到今儿派上了用场。

    年轻的姑娘都爱俏,叶莺也不例外,时辰尚早,化了淡淡的妆,她对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倩影自顾起来,分析自个的五官。

    嗯……眉眼生得好,直接将原本小家碧玉的五官给拔高了一个层次。

    自从刘海长长梳上去后,她一向只用薄刀刃轻轻刮去边缘杂毛,保留眉毛原本的形状。眉毛略平,缓且直,颜色并不很深,但毛流均匀,雾茸茸的。

    眼形偏圆,瞳仁黑亮而眼白干净,于是显得十分明净,眼神水盈盈的,扑面而来一股水乡柔情。有个词叫做剪水秋瞳,应当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其他要叶莺自己说,鼻子小巧但不够挺秀,唇形圆润却不够饱满,不知道遗传了的基因,只能算是及格线水平。

    其实若鼻骨生的优越,薄唇反而更添性感……崔沅那张清隽谪仙般的脸孔忽然浮现。

    叶莺手下一抖,悻悻将唇脂染出去了些。

    淡色的亮面唇脂,不缀娇艳,配上皓齿明眸,仿佛云间新月,雨后白棠。

    只是淡淡的一层,不仔细盯着脸根本看不出来上过妆,仿佛是天然的好气色,但却遮住了失眠的眼圈,不叫人看出她的心事。

    一见面,重云就觉得她今日格外好看,歪着头多看了好几眼。

    重云年纪小,被他这么打量着,叶莺也没什么冒犯的感觉,咧嘴冲他一乐。

    点心的份量又恢复了正常,叶莺打开食盒时到底解释了一句:“这是昨夜新想的方子,龙井米糕,甜味儿淡,公子尝尝?”

    崔沅从伏案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崔沅顿住。

    他用眼虽多,却每日都会注意保养和休息眼睛,是以拥有一副格外好的眼神。

    明晃晃的晨光里,他看得分明,她今日点了胭脂,还用青黛淡扫了烟眉,穿着那条雪青色的裙子。本来就白净的肌肤被光线照耀着,越发近乎透明。

    崔沅擅画,更有一双在现实中作画的眼睛,自然研究过,有些人的肤色虽白,但在光下会发黄,有些人在光下白,暗处却发绿。

    不像叶莺,整个人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皮肤较薄的眼皮和眼睑处,还会微微透出些粉。

    桃腮粉面,明眸善睐,真好看。

    四目相对,下一息,崔沅别了开眼。

    那茶糕搁在了他面前,颜色青翠,碧玉似的。他吃了一块,压下心头多余的感觉。

    淡淡的茶香味,以及粳米自带的绿畦香,味道上就引人入胜了。

    虽说没有放油,但入口很柔和,因粳米中本身就含有丰富油脂。小时候崔沅还喝过母亲专门熬给他的米油粥,因为有段时间喝乳母的奶上火,母亲便请教了懂喂养婴幼的嬷嬷,听说喝这个对小孩子好。

    米油粥是什么口感,他全不记得了,这件事还是祖母闲时与他提起的,在父亲的手记中亦有出现。

    说来也巧,他昨夜因先前想到这本手记,一时兴起,又翻出来看,正好看到这儿。

    祖母提这件事为的是唤醒他的孺慕之情,父亲则是在手记中“控诉”了自己,还在襁褓中便让他的夫人烫伤了手,长大岂不更是个折腾精?

    回忆到这,崔沅唇角微微勾了勾。

    米糕的松软之下,暗含着酸甜脆爽的蜜渍青梅,亦是甜味的来源。比起外头点心铺子的蜜煎果脯,味道果然清淡。

    很不错。

    崔沅细细品味着,又想到她方才说昨夜研究的方子,岂不是熬了半宿?

    难怪……

    视线中,晨光里替鹦鹉梳羽的窈窕背影,还穿着他为她挑选的布料裁成的裙子。

    心情跟味蕾都愉悦了起来。

    第26章 红袖香“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白露初凝,桂香染衣,崔家园子中秋海棠盛开,垂丝如红泪。

    值此秋期,府上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叶莺提着鸟笼在园中溜达。

    毛毛跟豆豆特别喜欢去临水的地方,她便每天带着它们在府里东苑湖边的亭子里玩。

    这件差事实在轻松,两小鸟特别聪明,一到时辰自己便飞回来了,她只需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亭中发发呆、赏赏景,惬意得不行。

    水边,木芙蓉开得正盛。

    因花瓣内花青素含量会随着朝夕变化,时人又称这种花为“三醉芙蓉”,并诗云,“晓妆如玉暮如霞”。

    眼下辰时过半,木芙蓉还只是浅淡的粉色,间或夹杂几瓣雪白,浓淡相宜。

    叶莺本就坐在亭子里,又被这些茂密的茎叶挡去了大半视线,自然不知道有人正在往这边靠近。

    直至听见花丛后传来一道青年男子闲懒的抱怨声:“嗤,上京这鬼地方,怎地比雁郡还冷,冻得我这只腿痛老毛病又犯了……”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坐会歇歇。”

    兴致勃勃道“许久不曾来”要逛园子的是他,没走许久就嚷着要歇息的也是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因病精力不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这威风赫赫的祝小将军。

    崔沅颇是无语,支支下巴:“那边有个亭子。”

    二人走过三折画桥,从那开得蓬勃烂漫的木芙蓉后转了出来。

    只见走在前头的祝榆明显愣了下,“嗬”的一声,语调含笑:“崔府的婢子,如今都这般貌美吗?”

    崔沅原本垂着的眼皮,掀了起来。

    叶莺原本坐在凉亭石凳上看鸟儿在花丛中上上下下,眉眼神情皆放松。当下忙起身,对着二人一福——她虽听说过,却是不认得祝榆的。

    但看对方衣着服饰,以及崔沅亲自相陪,还离开了竹苑到这园子里来游逛的举动,她也猜得到对方身份要紧。

    至少上一次那王爷模样的贵客来时,崔沅可没有这样陪着逛园子。

    听见祝榆的调侃,想不到还是个风流的。她将头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那绕了好几个死结的裙带子上。

    堪比身侧的木芙蓉花朵还大的一坨绳结,因着福身的动作摆动,格外明显,颇有些可笑。

    祝榆显然也注意到了,稀奇道:“这丑玩意儿莫非是上京近来时兴的花样?你上前来,让我瞧瞧。”

    叶莺知道被打趣了,将那裙带子捏在手里,解也不是,只好往后藏了藏,红着脸唤了一声崔沅:“长公子……”希望他替她解围。

    她这人闲着发呆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会有许多无意识的小动作,譬如剥死皮,若是没有死皮,手边但凡有些什么,都会沦为她霍霍的对象。

    崔沅颔首,瞥一眼石几上的鸟笼,问:“毛毛跟豆豆呢?”

    叶莺伸手一指,两只雪白的鹦哥不知何已站停在了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三人。见崔沅看过来,发现了它们,豆豆率先俯飞下来,盘旋降落在了崔沅的肩膀上。

    月白的袍子因此被踩出了两个爪印,小鸡似的。

    祝榆目光在他跟叶莺之间来来回回,恍然大悟:“这便是你养的那两只鸟!那这貌美小娘子,也是你院中人了”

    崔沅瞥去,将他后半截话给堵在了嘴边。

    祝榆到底收敛了些,笑道:“我道瞧着面善呢。行了,这遛鸟的活儿你家公子接了,小娘子,歇着去吧!”

    叶莺看崔沅。

    崔沅点点头。

    她这才再一福身。

    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背后传来那人揶揄的声音:“你这家伙,身边放了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方才我还道你是铁树开了花,竟还成日对人板着张脸,真是暴殄天物……”

    崔沅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好友,在边地呆得久了,性子确有些不羁。

    “上京不比雁郡,礼法森严,收起你那些不正经。”

    说罢,提脚走进了亭子。

    肩上的豆豆扑腾着飞了起来,犹在学舌:“不正经!不正经!”

    祝榆“嘿”的一声。

    祝榆难得回来,中午的时候,自是要留下用饭。

    但见食案上,一桌很是热闹的菜席,既不单有北菜,也非时兴南饭,五花八门摆满了食案,倒是将祝榆给唬住了。

    又是吃螃蟹季节了,崔家太夫人就很喜欢用蟹肉馉饳,是以每年这时候,采买的管事天天都会挑一筐子大湖蟹回来。

    竹苑今天晌午也有螃蟹,却不是外头时兴的蟹酿橙、洗手蟹之类,而是将蟹蒸熟了,把肉跟黄都挑出来,包成玉尖面的样式,里头还灌了汤汁子,筷子拎起一个,鼓鼓囊囊的,极香。

    除了蟹,也有似翡翠圆子、玉蝉羹、水晶脍这样的精致漂亮菜,应是怕祝榆从边地回来一时吃不惯京中的饭食,还有粉煎骨头、东坡肉这样直白敞亮的肉菜。

    汤是清炖鸭子汤,上头飘些枸杞葱末,红绿相映着,很是好看。

    当然,毋庸置疑,也很好喝。

    崔沅正襟危坐,袖子端庄地垂落膝上,秉持着食不言,夹菜咀嚼的动作也十分优雅。相形之下,一脚支起,一脚直伸出去的祝榆就显得分外随性了。

    祝榆尝过一块粉煎骨头:“好嫩猪骨!外衣香脆。”

    又尝一碗鸭汤,清清淡淡,好喝。

    “君家厨娘手艺见长啊,还是换了人不成?”

    桑叶笑道:“祝侯爷不知,今日这桌席面是咱们院里自己人整治的。”

    祝榆一副“我就知道”表情,笑着夹了块鱼,又开玩笑道:“这么好的鸭汤,再看看你家公子,吃得没滋没味儿,简直五味不辨,败兴!不若将人给了我,也不算辱没这厨子。”

    崔沅脸色有些黑。

    对方又嫉妒道:“美婢又美食,你这过得什么神仙日子?哪有病人该有的模样?亏我还记挂你,养着伤呢还去观里给你烧香,合着可怜的是我。”

    崔沅很不想让他继续方才的话题,顺势反问:“怎么伤了?”

    说到这事儿,祝榆“嗤”了一声。

    “巡城的时候捉着了几个北凉细作,一不当心被那人身上藏的袖箭划了下,口子不深,只是那箭上毒着实有些烈,差点去见了我爹。”

    崔沅停下筷子看他。

    祝榆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一挥手道:“早便好了!小事,没与你们说便是怕你们多想,行了……”

    崔沅打断他:“若我记得不错,雁郡的太守是何氏族人,何襄?”

    祝榆:“……不错,一个旁支子弟,算是何庐的堂兄。”

    “酒囊饭袋罢了,你问这做什么?”他奇怪。

    崔沅又问:“细作几人?”

    祝榆想了想,“那日之后搜城,找出来的约莫有十人,其余小镇子上也有零星数人。”

    崔沅长指敲着桌板。

    “边陲重地,又有宣威军镇守……”

    他道,“北凉人生得鹰目高鼻,与我朝大不相同,你说这么多细作是如何混进来的?”

    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具体原因,经他一点,祝榆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桑叶早*在崔沅问细作的时候就退了出去,这种机要,她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祝榆自己俯身将筷子拾了起来,端正坐姿,肃容道:“你有什么想法?细说。”

    这顿饭两人吃了近一个时辰,外人看来,绝对是相谈甚欢。

    叶莺已经知道了祝榆的身份,禁不住问桑叶,“桑叶姐姐,你可知公子与祝小将军是怎么识得的?”

    实在是太不搭了呀!

    性子天差地别,又一文一武。

    桑叶笑道:“祝夫人与咱们娘子是挚交呢,两位公子可以说打娘胎里就认识了,情分自然不一般。”

    她掩口悄声:“当初两位夫人还有意结亲来着,谁料两个都是公子,遂互相认了干亲。”

    叶莺好奇:“公子是兄长吗?”

    桑叶摇头:“祝小将军九月的生辰,比咱们公子稍长三月。”

    叶莺“咦”了一声。

    也就是说,公子十二月的生辰,是冬日里出生的呀?都说冬至将近出生的小孩子聪明,瞧这不是。

    又觉得好笑,做兄长的不羁,弟弟却是板板正正,完全反着来了。

    桑叶见她这样仰头与自己说话,怪是可爱的,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胡撸了一把。

    密谈完,祝榆一向有午憩的习惯,直接就在崔沅这书房外间的罗汉榻上躺下了,小眯了两刻钟。

    门窗半掩着,午后的微风拂过竹林,声音舒缓,特别催人眠。

    叶莺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用气音提醒崔沅:“公子……今日还没喝药呢。”

    上午祝榆来了,两人光顾着逛园子去了,回来又到了晌午。

    崔沅接过一饮而尽。

    叶莺端着空碗,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便是这么做贼似的,祝榆还是醒了,醒来后舒展着肩颈在屋子里踱步,一边道:“你这儿睡不安稳,还是我那张大床舒服……”

    他一边踱到了书房,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见这间平素清冷,铺陈简单的小书斋里,比之从前多了一张小小书案,就摆在崔沅那一张宽敞的紫檀书案对面。

    一大一小,雕花、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也是一式两份。

    “哟,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哦,你二叔家二郎要下场了吧?啧啧,这一笔字……”

    他拿起了桌上的字纸册子,打眼一扫,随后发现了什么般,怪声起来,“这不对吧?不对吧?”

    “我还当是人家二郎,崔澧南,这分明是个姑娘家的字!”

    崔沅来不及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祝榆对着那张他批阅过的小楷翻来覆去地研究。

    祝榆边看边啧,尔后一把将纸拍到他面前,笑眯眯道:“来,交代交代,怎么一回事?”

    不想看见他烦人的笑脸,崔沅抿了抿唇,将目光落在叶莺的字迹上:“……并非你想那样。”

    “我想的哪样?”祝榆不吃他这一套,含笑,“我不过是说这字是姑娘写的,我还说什么了?”

    “还是你要睁眼说瞎话,说这一笔簪花小楷,的的确确是出自崔二郎之手?”

    崔沅:“……”

    向来以头脑压制祝榆的他,一时竟想不到说辞反驳。

    他拿过那张纸,慢条斯理地折了起来:“既知是姑娘家的字,就不应拿来谈论。”

    祝榆稀奇又嫌弃地看着他。

    稀奇是因他竟默认了,嫌弃则是嫌弃他既都做出在书房内设桌案教姑娘家写字这样的事了,却还是这般的陈年老古板。

    能叫这老古板似的人动了春心的,这姑娘真是可以呵。

    “是谁?”对方的冷淡不减他兴致勃勃,越发好奇起来,“白术?不对,你说她嫁人了。也不是桑叶,难道……是方才见过的那婢女?”

    提起先前两人的时候,崔沅都没什么反应,唯独最后,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祝榆最是了解他,当即拊掌大笑:“啧!这是被我给说中了。”

    笑声实在太吵,吵得他心烦意乱。崔沅很想像小时候那般拿废纸团子堵他的嘴。

    祝榆揶揄自己这干弟弟,顺带传授经验:“总这么端着做甚?瞧那小娘子模样,怕不是还不知不觉。”

    “告诉你要多笑,你不多笑笑,人家越发怕你,哪里会知晓你的心。”

    二人的相处细节,实无需告诉祝榆,崔沅只心道,她并不怕。

    面上却淡淡:“她无需知道。”

    祝榆:“怎么?你怕她不愿?这个好办,我一会便帮你去探探!其实依你这张面皮,实在无需担心这些多余的……”

    越说越不像了。

    “因我并未有娶妻纳妾的打算。”崔沅听不下去了,沉声打断他,“所以还请阿兄,勿要多言。”

    自己这好友被崔相那老夫子教成了个死人性子,多久都没叫过他“阿兄”了?祝榆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脑子病糊涂了?既喜欢,为何不纳?”

    “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崔沅:“……不是!”

    祝榆怜惜地看着他,一副“不用说了,我懂”的神情。

    崔沅微皱眉:“非是旁的原因,其一,她同我说过,不为妾室。若有心筹谋,依我如今,娶妻自然不是不可。只她才多大?难道要在桃李之年困在这小小四方之中,就为给我守节吗?”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祝榆先是被他娶妻之言给震慑住了,不过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人的性子。他在雁门待得久了,那里民风纯朴开放,没有上京这般多规矩,高门娶平民的也有,所以并不觉有什么。

    他与崔沅不同,喜欢,定是要去争取的,于是反问:“你既能许下妻位,怎知人家就会不愿呢?”

    他一把抖落开方才那张字纸,“这字型与你的多相似,想必是学了你的字?你的字虽好,却难学,她怎地放着那些名家字帖不学,偏学你的?”

    “你可明白,一个女子下意识学一个男子的字,意味着什么?”

    崔沅反问:“你的字有佘夫子的影子,莫非你对佘夫子有意?”

    “……”祝榆转而问,“那你是什么打算?”

    “便就这样红袖添香?这算什么?日后还不是要放出去嫁人。”

    崔沅默了片刻,在他注视中缓缓点了点头,“由她自己。”

    祝榆瞪眼:“不是吧。”

    睁眼片刻,确定好友来真的后,他哑然片刻,失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骑了你最心爱的那匹枣红小马吗?当时你气得三个月没理我,如今怎地大方了起来?”

    崔沅沉声:“人终会长大。”

    祝榆简直拿他没办法。

    日薄西山,落日熔金,一天很快又过去,叶莺来请示崔沅晚上怎么安排饭食。

    这是问祝榆是否仍要留饭。

    祝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必麻烦,家里还有人等着,我也该回了,待改日再来。”

    崔沅送他到竹苑门口,叶莺跟在后面。

    祝榆猝不及防问她:“他给你开多少月钱?”

    “啊?”

    祝榆笑道:“我给你十倍月钱,跟我走如何?”

    崔沅皱眉。

    “……不了吧。”

    叶莺拒绝后,还下意识地朝崔沅看了一眼。

    崔沅的脸色缓和了些,对她道:“你先回去。”

    祝榆将二人神情看得分明。

    哼笑一声,啧!放着钱财不要,非要留在崔家,为的什么?真是难猜啊!

    待叶莺走了,他拍了拍崔沅肩膀:“傻弟弟,我瞧你这神女并非全然无心,听为兄一劝,有花堪折直须折……”

    退开后,扬声道:“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漫天霞光里,徒余祝榆大步离开的背影,崔沅目视许久,直至最后一抹衣角消失,才回过神。

    祝榆这人虽不靠谱,却也让他开始审视起一个问题,心里无法逃避。

    那就是,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第27章 做荷包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中秋将近,团圆佳节,府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园子里,原本最爱聚在一起摸鱼嗑瓜子的几个粗使婆子都不见了身影,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了。

    叶莺从大厨房的二等丫鬟阿夏嘴里听说,府里大多人手都被派去了西苑,要在节前将浮波水榭给收拾出来招待崔氏族人。

    崔相身份地位在此,想必那日登门拜祝或托人送礼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另外,阿夏还道:“听殷娘子说,二相公攒了十好几日的旬假,这就打算与夫人回京过节,一直待到二公子下场考完呢!还有从前二夫人住的西苑灵芜居,二相公的书房,那都得里里外外清扫。”

    所以,这几日府里看起来人格外少,尤其是东苑这条路上。

    因竹苑是个单独独立出来的小院子,与其他几位主子的住处隔得很远,到东苑花园有一条单独的石子幽径,本就少人来往,这几日更是十分清净。

    叶莺与阿夏关系还不错,遛鸟的时候无聊,就同她打听府里中秋一般都怎么过节。

    “往年都是设宴在庭院里,一边吃酒。中秋么,可不就是图个赏月?宴罢,老相公再带着大伙祭月祈福,让几个小公子赋诗比试。”

    比试诗赋?叶莺动了动唇,心笑道,以长公子文采,想必十有八九都是魁首吧,这还比个什么劲儿?

    阿夏看了眼她写在脸上神色,笑了,“长公子自是不用的,不然也太欺负人了!”

    被看穿了想法,叶莺也没有太不好意思。

    “小郎君们作的诗,都是拿给长公子判裁的。”

    因这种家族聚会,小辈就不止二房两个郎君了,算上族里旁支的,崔相没有那精力亲自操持,便由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代劳。

    这事从六年前起就落到了崔沅头上,彼时他刚中了探花,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

    族人也都期盼着每年的中秋、元夕两个节日来崔府赴宴,得探花郎指点一二。

    阿夏是个爱说话的,由此打开了话匣,“你应当不知,前年的时候,有人将那晚诗编成了集,拿来给长公子掌眼,长公子还给那集子作了篇序,原本只是家里读着玩,后面不知怎地流到外头,一册竟卖至百金!光是为这序子来的,简直一册难求。”

    阿夏自说自咂舌,叶莺脸上配合着她惊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臭屁,本该如此!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说了好一会话,直到两只鹦鹉都陆续回了笼,阿夏抬头看眼天色,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忙哎呀道:“还有活没干!先不与你说了,没事来找我玩呀!”

    叶莺头次去大厨房跟采买的人打交道,被晾在那儿,还是她替她引见的,第二天叶莺为了道谢,特意多做了一份点心送去给她,两人这才逐渐要好起来。

    叶莺每日出来,零嘴是不能少的,当下将自己荷包里装的一包木樨糖糕塞给她:“姐姐忙起来总顾不上吃饭,这个新做的,揣着还能垫垫。”

    阿夏笑着接过:“谢啦,就知道你跟我好!”

    二人道别,一个拎着鸟向南,一个揣着点心向西。

    阿夏在去西苑的路上碰见了前院的杂使,太夫人身边方嬷嬷的儿子,贾玉堂。

    阿夏见了他就想绕路,可对方远远地就瞧见了她,已经是来不及了。

    这个贾玉堂,名字是方嬷嬷求了相国寺的和尚帮着起的,取“君子如玉”、“相貌堂堂”的好寓意,长大后却面如丑鬼,十分崎岖,因此拖到了快而立还未成家。

    方嬷嬷急得不行,几次豁出脸面求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嬷嬷帮忙在太夫人跟前说话,让其替儿子指婚,大嬷嬷吃了她的酒跟孝敬,的确也帮了忙,但太夫人一瞅那张脸……实在张不开这个口,祸害自己府里的丫鬟。

    长得丑便罢了,先前还闹出一档子丑事。

    正院几个小丫鬟发现自己贴身的小衣总是莫名丢失,一合计,定是遭人给偷了,于是玉露几个胆大的打头,带着丢衣裳的小丫鬟们暗暗蹲守,果然抓住了贼!

    就是这个贾玉堂。

    对方借着方嬷嬷的便利,时常来往正院送东西。

    这事儿被方嬷嬷压了下来,没让她们惊动大嬷嬷跟太夫人,所以,阿夏见到他也只是觉得脏了眼睛,并不知晓他做的那些恶心事,还能客客气气地寒暄。

    贾玉堂与她问了好,眼神滴溜溜地上下打量后,笑着往前凑了凑:“姐姐今日身上好香,这是熏了什么香?”

    这人惯没脸皮的,一个快三十的老光棍,喊自己一个十几岁小姑娘作姐姐。

    阿夏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没什么,就是府里平素发的香罢了,人人都有的。”

    “我闻着却不是,定是姐姐身上自带幽香。”

    贾玉堂夸张地深吸了一口,那表情,可把阿夏恶心坏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以貌取人不大好,遂道:“真不是,哦,我想起来了,应是莺儿给我这点心的香。”

    她掏出荷包,想着分他一块好打发,赶紧走。

    贾玉堂不料在阿夏口中听见了叶莺的名字,忙打听:“莺儿?这个姐姐我见过的,姐姐怎地与她认得?”

    他惦记之前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这个貌美婢女很久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听说她去了长公子身边,他根本不得机会接近。

    阿夏道:“我方才从东苑那边过来,碰见她遛鸟,便说了几句话。”

    贾玉堂大喜,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可是一个人?什么时辰碰见的?

    须得知道,遛鸟不是一朝一夕的活计,有一就有二,只要他常守着,这莺儿,总得再出来的!

    他为降低她警惕,问得委婉,阿夏果然不疑有他。

    贾玉堂顿时没了搭讪阿夏的心思,又客气了几句,送走对方,便开始琢磨着这几日寻机会过来蹲着。

    西苑那边的差事倒不要紧,干货的人手那样多,只需他使几个银子打点管事……

    脸上露出笑容,心里,已经做起了美妻娇儿的梦。

    回到竹苑,叶莺提前泡上晡食要用的干货,沉下心写了几张字,拿给崔沅过目点评。

    今天写的是,“心闲物物幽,心动尘尘起”,难得写一整句,还被崔沅临时考问了句意。

    叶莺吞吐了一下:“心境平和,周遭便觉幽静美好,心绪躁动,则尘世喧嚣……”

    虽解得直白,倒也不算错,崔沅点点头,转而给她讲解起向子諲此人的生平来:“……起知潭州,绍兴中,累官户部侍郎,知平江府,因反对议和,落职居临江①……”

    窗外秋光明媚,风吹树摇,沙沙作响,崔沅的声音舒缓低沉,富有磁性……叶莺听得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

    好像回到了中学的语文课堂上,老师的眼镜片反着光,显得眼神格外锐利,便是如此,也挡不住刚上了一节想睡不敢睡数学课的叶莺当众表演“钓鱼”。

    眼皮沉沉,脑袋昏昏,一点一点地垂下头去……

    预料中磕在课桌上的痛感和巨响没有降临,下巴却是被一个什么接住了。

    叶莺醒来。

    崔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正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用书接住了她的脑袋。

    阳光宜人,室内光照充足。仔细看,书封皮上亮晶晶那是什么?噢……那是她的口水!

    叶莺脸一下爆红。

    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开脱才能缓解眼前尴尬。

    “……”

    幸而崔沅只轻轻“啧”了一声,皱眉问:“昨夜做贼去了?”

    并没责备,也没有嫌弃。

    叶莺微囧,昨夜起初是晚上喝了浓茶睡不着,给白术姐做针线,快好的时候倒是困了,却又想着干脆直接收尾,就熬得晚了些。

    崔沅自是清楚。

    一早醒来,她睡得很沉,他瞧见了榻几上铺开的小孩衣裳。布料柔软,针脚细密,做得特别用心。

    也不知她昨夜熬到了几点,没有人看着,实在不自律得让人头疼。方才讲着讲着,察觉到对方许久没有声音,崔沅一抬头,就看见她困如小鸟啄食,头都快掉到桌面上了。

    桌面冷硬,他本能地伸出手,在掌心碰到脸之前,又及时换成了书,托住了她。

    虽如此,似乎还是有令他心旌摇曳的温热触感擦过手指。

    他收回了手臂,负在身后。

    “公子……”叶莺支支吾吾,“那个……书……”

    文人应都是十分注重爱惜自己的书籍的,至少叶莺花钱买回来的小说杂志,在借给别人的时候都得嘱咐又嘱咐,但凡多一个折角都得心疼死,更别说沾上什么辣椒油了。

    入目是她的绯红双颊,眸子因瞌睡而滟滟,崔沅回味着方才转瞬即逝的触感:“……无妨。”

    那一时下意识的举动,回想起来,负在身后的指腹摩挲过仍存温度的书封,果然触及一抹半干的湿痕。

    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叶莺闭目视死如归,未料听见这般轻描淡写的回答:“欸?”

    那……可是她的口水!

    是很感动啦,但……公子可以心善不计较,她却不能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逃避责任。

    何况白术也叮嘱过,公子最重视的就是他拿堆书了。说不定嘴上不在意,实际早在心里记上小本子了。

    收起尴尬,叶莺主动道:“弄脏了公子的书,该是多少,我赔,不能叫公子担了这损失的。”

    倒有骨气得很,崔沅哑然。

    叶莺一脸诚恳,“公子真的不必担心婢子赔不起。”她如今可也是小有余钱的人了,难不成还买不起一本书?

    崔沅道:“此为残卷,买来时八百两,而且……存世无双。”

    说完,她看见崔沅眉梢动了动,似是在说:怎么赔?

    “……”她还真买不起。

    崔沅觉得她眼下这个神情特别值得一画,实在是好笑。

    叶莺讪讪。

    “公子……”她嗫喏了一下。

    夸海口,没想到夸了个太平洋。

    八百两!果然跟白术说的一样,卖了她俩都赔不起。

    更别说,眼下是有八百两都买不着。

    进退两难时,不意崔沅道:“罢了,你若有心一定要赔,就做个荷包抵吧。”

    “不必急,慢慢做。节前给我就可以。”

    荷包好,做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叶莺松口气,笑了。

    虽崔沅说了不必急,离中秋也还有好几天,但叶莺也不可能放着他的先给白术做。左右白术还没有个准确消息儿,这才是不着急。

    当天晚上,她就寻了些荷包常见的花样子来,从中挑挑拣拣,都不大满意,干脆自己提笔画了个梅花傲雪的图案,用宝蓝色的缎子做底,清冷雅致。想象佩在崔沅身上的样子,一定十分相宜。

    叶莺打算着,慢工出细活,每天夜里做一点点。这样无意中还能多出许多的睡觉时间,第二天白日的精神也足了。

    只她不知,她这“无意中”的变化,其实尽在崔沅猜测之下。

    为的,就是叫她多些休息。

    第28章 是风动完了……更暧昧了。

    眼看眼的,这就到了中秋。相府门前车水马龙,登门访客攘往熙来,端的是络驿不绝。

    女眷由二夫人与崔氏族中几位身份资历辈分颇重的妇人招待着,在东苑的园子一角赏花。男客们则在浮波水榭中,与崔二相公烹茶论道。

    府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这些热闹却与竹苑无关,竹苑就像是遗世独立,将这些熙攘鼎盛都拦在了外头,清幽却宜人。

    就连靠近竹苑这边的园子都静得滴水可闻。正如阿夏前头所说,府里泰半人手都被调去了浮波水榭跟二夫人处,剩下还有进大厨房帮忙的,叶莺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没碰见。

    好在是青天白日,否则这么茂盛的花草,她都要担心里头是不是藏着吃人的精怪,将路过人都给嗦走了。

    到了平素惯待的亭子里,叶莺“咔嗒”一声解开了笼上的锁扣。毛毛跟豆豆早已按耐不及,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在她身侧盘旋。

    两小鸟成了精似的,知道平日她常带它们出来玩,每回都会绕两圈表示感谢。

    叶莺失笑:“赶紧去!今儿过节呢,咱们也早些回去,一会给你们加餐。”

    两鸟这才欢快地啾啾叫着朝水边飞去。

    水边空气清新,连皮肤都比平日在屋子里呆的时候要更润泽一些,叶莺面水而坐,这样能及时观察到两只小鸟的状况,还能赏赏景。

    身后是来时的小径,篱门半掩,凌霄缠绕,最是橙红橘绿。

    掏出给崔沅做的荷包,叶莺勾头整理不同颜色的丝线,全神贯注。还剩一点点收尾的针脚,想来今晚就可以完工了。

    想到崔沅佩戴这个荷包的样子,叶莺轻抚过缎面上的梅花纹样,上品丝线比缎子本身还更柔软,拂过指腹的感觉特别美妙,她的明眸中也露出了笑意。

    湖岸微风正好,她不由得心怀期待了起来,公子会喜欢这个荷包吗?

    忽然身后一声惊喜的“妹妹”,叶莺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声音,还不知是在唤谁,扭头,恰对上贾玉堂那张人嫌狗憎的黑紫面膛。

    “……”

    叶莺一下就想起来了,这张脸,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

    那时她压根不认得他,却硬往她手里塞了一罐红艳艳的胭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她没敢用。

    后来被玉露讨去了,结果当天晚上脸颊就冒了好大一颗火疖子,又疼,又难看,冷敷了三天才好。气得玉露在房中破口大骂这个贾玉堂抠搜鬼,难怪讨不到媳妇。

    叶莺蹙起眉。她还记得从重云嘴里听到这人很不好的八卦。

    那天阿夏到底存了心眼子,没与贾玉堂全说实话,他连续来了几日,终于在这湖边守到了人。

    只见面前的叶莺一袭秋香长裙,玉色衫子,头发梳成双鬟髻,别了与裙子同色的绢花在鬓间。

    比在太夫人院里见到时,下巴更尖了,身量更高了,完全脱离了豆蔻模样,成了个窈窕少女。在这晨曦中衣袖飘飘,既精致又素雅,仿佛芙蕖仙子亭亭玉立。

    啧啧,更好看了。

    他自是不知,这是因为在崔沅身边,吃穿用度样样都好,光身上这件衫子的衣料就能顶他一年的月钱不止。

    他不知金银养人,只瞧见对方的花颜月貌,玲珑身段,心里欢喜得不行。

    贾玉堂笑着搭讪:“远远就瞧见妹妹可人,许久不见,妹妹这是在做针线呐?”

    “哟,这是公子用的吧?”

    搓了搓手,眼里一丝精光闪过,“巧了不是,我的荷包也旧了,不知有没这福分让妹妹也给我做一个?”

    叶莺整个人都麻了。

    压着心里的不适,拒绝道:“我没空。”

    对方舔了下唇,“我就要这个就行!”

    叶莺:“?”

    她真的是很用力地在忍,才将那句下意识的“你也配”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梅乃花中君子,凌霜斗雪,风骨俊傲,在她心里只有长公子那样的人品才堪相配,他算——他算个什么东西??

    叶莺板起俏脸,收拾东西转身就走。

    对方犹在身后步步紧跟:“妹妹这是要去哪?今儿中秋,我知道个好地方,接妹妹赏月去?咱们兄妹俩还能喝点儿。”

    眼看她不理睬,竟还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袖子!!!

    叶莺吓得,顿时再顾不上气恼,撒丫子往宽阔人多的方向跑了起来。

    谁知对方竟也不怕,跟在她身后追了起来,嘴里还念着她的名字。

    真是晦气!怎么还甩不掉了!

    叶莺步伐越迈越快,耳旁风都呼啸起来。

    这时平日不爱锻炼的弊端就显出来了,虽说她近来有跟着崔沅背后练扎马步、太极等基本功,但身体素质显然还是比不过一个正值青壮之年,还整日干粗活的男子。

    叶莺拿出了体测八百米的架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快要炸了。

    也不知在这偌大园子里跑了多久,攥着给崔沅的荷包,手心的汗意濡湿了刺绣,她不合时宜地想,只能重新再给公子做一个了。

    崔家这宅子当初建的时候是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来设计的,为了美感,路径都是水陆交纵的,并不规则。叶莺甚少出靠近竹苑以外的范围,目之所及,只觉山水湖石长得都一模一样,压根辨不清方向。

    她其实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跑到前院去了,但身后贾玉堂的声音还越来越近,越来越气急败坏,叫她不敢停留。

    慌不择路下,眼一闭心一横,随意拣了个岔路口撞运气。

    好在隐隐地听见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袅袅娜娜,似是女子在交谈。

    叶莺选择赌一把,闯了出去,顿时十好几个姿态优雅的贵妇人刷刷扭头,朝她看来。

    “你跑、跑,继续跑啊——”贾玉堂也累得不行,跟着停了下来,恼火地骂,“死丫头,与你说几句话,那是爷看得上你,跑什么?”

    孰料一抬头,自家二夫人与几个官眷娘子、族老夫人就站在面前,不说话,皱眉看着他俩。

    叶莺跪在那里,脸色很白。一是吓的,二是累的。

    贾玉堂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贵人,腿下也是一软,哈腰俯首:“二夫人,小的给二夫人问安!”

    倒霉死了!

    叶莺方才慌慌张张闯出来,不曾想撞到了二夫人面前。她期盼着二夫人能为她做主撑腰,可一触及对方紧蹙的眉心,就知道这事怕是不行了。

    今日这事被客人们撞见,回去后难免添为崔家的谈资,被笑话府里规矩松散,小厮与婢女公然纠缠不清。

    叶莺咬了下唇,难堪地跪在那里,接受众人的打量。

    直至贾玉堂也追了出来,一个穿妃色大褙子的夫人才“哟”了声,“一个二个慌忙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另一人掩口轻笑:“舒娘啊,这是你们家的婢女?啧啧,生得怪好,难怪被追着跑啊。”

    从她们话语中可以听出来,与崔家,至少是与二夫人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的,存了拱火看戏的心思。

    二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冷声问:“你是哪房的婢女?如何这般冒失,难道没人教过你规矩?”

    方才那掩唇的夫人又添油道:“那是自然,舒娘你不在上京,太夫人年事已高,你家长嫂又去得早,可不就没人管这些底下的小丫头?啧啧,光天化日的……你难得回来,可得好好地教教她们规矩。”

    二夫人脸色更加难看,沉声责问:“我问你,你方才跑什么?”

    叶莺垂头道:“回二夫人,婢子是竹苑的……今日出门替公子遛鸟,不想碰上此人穷追不舍,骚扰于我,慌不择路才冲撞了几位夫人……”

    她放软了语气,以期能得到同为女子的二夫人怜爱。

    过去她向阮家婶婶她们撒娇的时候,这一招都格外见效,可不知怎的,二夫人丝毫不吃这套。

    她问一旁的贾玉堂:“无缘无故,你追她做甚?”

    贾玉堂已是记恨上了叶莺,左右惩罚难逃,不如拉她下水。于是张口就为自己开脱:“这婢子收了小的东西,却装作不识,小的适才不过想与她说几句话,便一惊一乍地跑了。”

    “夫人明鉴呐!小的怕她冲撞了贵人,这才追赶阻拦,却不想还是扰了二夫人。”

    叶莺只觉荒谬:“我何时收你东西了?”

    贾玉堂振振有词:“三月前,正院里头,你收了我的胭脂!”

    “……”

    叶莺被这人的厚脸皮噎了一下,贾玉堂顺势嚷道,“二夫人,您可得为小的做主!”

    落在二夫人眼里,便是叶莺无可狡辩,遂越发看她不顺。

    其实当她瞧清叶莺的脸时,心里就已经开始偏颇了,认定她不是个老实的。

    因叶莺的眉眼令她想起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

    曾经灵芜居有个叫秀秀的丫鬟,在她身边当差,因容貌姣好,被二相公给看上了。二人不知怎地,暗渡陈仓,那秀秀竟一朝有了身孕,甚至连崔相都默许了,她还是那个最后才知道的人,差点没气死。

    二夫人非是气丈夫有了异心,而是气他父子防着她的行为,仿佛她多么善妒,难道她有拦着丈夫不让纳妾吗?

    可笑,分明只有大嫂那般小气的女子才会妒忌妾室。当年怀着二郎时,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她甚至主动为丈夫纳了个良妾,却换来这样的不尊重。

    虽后来这婢女一尸两命,二相公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每逢中元会唏嘘一番,装模作样地上柱香,但二夫人心里一直恨恨。

    直到今日看到了叶莺,通过她相似的眉眼想起来当年的秀秀,下意识便认定她也如秀秀一般惯会勾引男人,心底生厌。

    遂在叶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二夫人就已经信了贾玉堂的话,不悦问:“你既收了人家东西,怎地还装模作样?若不想与他来往,何故要占人便宜?谁家好女儿有你这般教养?”

    叶莺被人这么污蔑,自然是气恼。只有冤枉你的人才晓得你有多冤枉。

    而且二夫人作为主母说这样的话,她心里有些觉得怪怪的。

    “不是的……是他硬塞给我,我来不及拒绝……夫人,我不认得他!”

    二夫人已是不耐听,挥挥手,让贾玉堂走了,又叫仆妇将叶莺带回灵芜居去:“先关在……”哼,待她好好教她规矩本分。

    叶莺自是不肯,但小细胳膊难拧大腿,很是狼狈。

    不意一道含着怒意的男声,在这满是女眷的内院中不合时宜地响起。

    “二婶要带我的人去哪?”

    是谁的声音这样冷肃?

    叶莺抬头看了一眼,满墙凌霄花下,那一身广袖道袍,光只是站在那儿就飘然欲仙的,不是她的长公子,又是哪个?

    原本强忍着满心的惊惶与无助,在见到崔沅隐含怒意的冷脸那刻,不知怎的,再也忍不住了。

    四目相对,很短的一瞬,崔沅从她那双总是氤氲着水雾的濛濛杏眼中看见了涌动的泪光,很快就要盈满。

    不要对视,不能再看。

    他告诉自己。

    因只要她一落泪,他就将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轰然的怒意。看见方才那一幕,崔沅很想问问他这好二婶,又是谁教的她,为人主母,却只偏听偏信一家之言?

    在外人面前诘问长辈,还是为了一个婢女……若祖父知晓了,必不会留着她。

    所以,不能看。

    崔沅移开眼,看着二夫人,目光犀利,气质如寒冰冷淡。

    旁边几个夫人都面面相觑。

    不是都传崔氏这位长公子身染沉疾,足不出户么?怎地忽然出现在这内院?

    二夫人也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

    这侄子什么时候来的?

    站在身后,跟堵墙似的,态度又冷又硬,哪里有将她这个长辈看在眼里?

    莫非是嫌她手伸太长,管着他长房的事了?

    二夫人不由得恼怒。

    她这几日管家亦是经得了婆母许可的,什么叫中馈?什么叫主母?

    不过是处置个婢女罢了,他作为晚辈,至于在人前对她甩脸色么?

    可自己的儿子就要下场科举,少不得请崔沅帮忙指点,二夫人便是恼怒,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陪笑:“原是你的人,我就说这丫鬟长得模样怪好,只是……”

    崔沅扫了她一眼,声音已恢复了平日不辨喜怒的状态:“二婶舟车劳顿,初回上京,恐怕还不知府中情况,所以才受人蒙骗。那小厮人品败坏,满口谎言,已不止今日发生这种情况,属实无赖。若实在要罚,也不该罚遭受无妄之灾的人。”

    “……你说的是。”

    虽他客客气气地将自己给摘了出来,说成是受人蒙骗,可二夫人怎么就觉着被骂了呢?

    对上探花郎的一双利眼,二夫人实在犯怵,管家的架子也彻底摆不起来了,挥挥手:“罢了罢了!人你带回去吧,这事我会查清楚。”

    崔沅侧目看向地上。

    叶莺后知后觉站起来,然跪久了双腿麻痹,下意识向前踉跄一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崔沅的手在袖中拢了拢,没有说话。

    叶莺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着回了竹苑。

    毛毛跟豆豆确实是聪明,已经自个儿飞回来了,见了二人便迎上来,在头顶低低地盘旋,嘴里还念着:“莺!莺!”

    这是在叫她的名字,叶莺冲它们一笑,同时也禁不住好奇地问:“公子……是怎么知道我有事的?”

    她不知,方才崔沅在书斋抚琴之时,毛毛与豆豆一前一后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嘴里喊着:“有贱人!有贱人!”

    桑叶还作势要去打它们,嫌它们污言秽语脏了公子的耳朵,崔沅却拦住了。

    因往日都是叶莺带着两只鹦鹉回来,今天却一反平常。

    但两只鹦鹉再聪明终归也只是鹦鹉,表述并不清晰,只一味地重复道:“有贱人!贱人!”

    就在崔沅欲让重云出去看一眼时,玉露慌慌张张地跑进竹苑,被苍梧给拦在了外院门口。

    “姑娘有什么事?”

    玉露知道耽误不得,赶紧三言两语,将自己在花丛中躲懒时看到的一幕给说了出来。

    那贾玉堂是个什么样的品行,她在正院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不过了。见叶莺被其追逐,当下就吓着了,惊吓过后,心里又是纠结。

    一面因为自己被驱逐出竹苑而嫉妒对方,此时当做看不见,岂不是痛快?可一面又记得叶莺对自己的好……纠结不多久,她还是拔脚跟了上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二夫人的诘问声。

    玉露自知无法抗衡府里任何一个主子,扭头就来寻崔沅。

    她说的话不管用,自有人管用!

    此举倒是让叶莺对玉露这小姑娘有些改观了,但她更庆幸的是自己善意结下的善缘。

    进了屋,叶莺被要求坐在藤床上不许下地,双手扶膝,眼睁睁看着崔沅在柜子里翻找药膏。

    崔沅少受外伤,好一会才找到个白色的小瓷罐,放在鼻下辨了辨药性,这才拿来给她上药。

    见崔沅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叶莺连忙道:“我自己可以!”

    崔沅蹙眉:“莫乱动。”

    好冷的一张俊脸。

    好吓人啊。

    叶莺抿抿唇,真就不敢乱动了。

    膝上传来一抹清凉触感的时候,叶莺才觉出此举不妥。因她整个小腿都暴露在了空气中,虽膝以上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但……

    她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反驳。

    桑叶早就识趣地带着苍梧跟重云出去了,绝对不会进来打搅。

    叶莺屏住了呼吸,看着秋光中垂下眼睫专注为她上药的崔沅。

    这般近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薄金色的光线为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光辉,特别特别像是……那出现在她梦里的模样。

    连适才出现在二夫人面前,说出那番话,也让她像做梦一般。

    叶莺沉溺在这温柔光影里,耳畔越发静谧。

    天地只剩下崔沅清浅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咚咚如小鼓。

    越静,越吵。

    连带着脉搏的跳动都激越起来。

    叶莺好喜欢这种被人维护珍视的感觉。

    这个人如果是长公子……

    就更喜欢了。

    她轻轻咬住了下唇。

    白皙的膝盖上新添了两道磕碰出来的伤痕,渗了血。虽不多,看在崔沅眼里却触目惊心。

    他用热水打湿帕子擦干净血渍,再上药膏,轻揉打圈,药膏在指腹体温的作用下逐渐化开,有点痛。他听见头顶轻“嘶”了一声。

    “忍一下。”他对她道。

    叶莺点了点头。小腿露在外面,被风吹过,不管有没有药膏的地方都凉凉的。

    没人开口,气氛不由得有些暧昧。

    崔沅自是知道不妥。

    只他方才心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他想这么做。

    替她上药,亲眼确认伤势。

    还要让那个小厮百倍地偿回来。

    他只能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璞玉般的润泽,只将目光落在膝盖上,努力做一个正人君子。

    叶莺专注地发呆转移注意力。

    倏地一阵穿堂风袭来,卷起一庭落花,吹开了半掩的门扉,也将二人的头发衣衫都吹乱了。

    刚上过药膏的膝盖需要晾干,崔沅与叶莺同时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

    看着按住自己裙角的那只骨骼分明的大手,叶莺轻轻眨了眨眼睛。

    崔沅感受到鬓边那抹柔软触感,心间却泛起了比方才发丝拂过脸颊时还更轻浅的痒。

    下意识的动作,是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

    她竟伸出了手,抚过他的发。

    崔沅抬眼凝视,眸光灼灼。

    有一瓣落花自门外吹入,被风裹挟着,飘飘摇摇,旋落在他的肩头。

    咚咚,咚咚。

    连带着太阳穴都振奋起来。

    ……应该说点什么的。

    但脑子像是生锈了……

    叶莺吞了下口水,嗓子眼发涩。

    完了……

    更暧昧了。

    第29章 缱绻梦想要一尝海棠娇艳

    夜色深沉。

    满月悬空,曳了一地清辉,像是银丝揉成的绸子,何其皎皎。

    叶莺睁眼看着屋顶,翻了今晚第四十八个身。

    ……睡不着。

    都怪月色太明。

    神思恍惚着,白天的经历在脑海里一幕幕闪回。

    她强迫自己将那道冷肃清淡的身影给撇了出去,可另一番景象却不受控制地发散了。

    在她翻来覆去的时候,眼前一会浮现贾玉堂那张丑陋的嘴脸,一会儿又是二夫人紧蹙的眉,正责备地盯着她……

    叶莺又又又翻了个身。

    桑叶被她弄的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怎么啦?”

    崔沅怕她经历了那样的事后夜里会害怕,于是安排了桑叶陪她。两个人睡在外间,头并头躺着。

    回想今早,叶莺也搂着被子坐了起来:“桑叶姐姐,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位下人口中端庄大方的主母为什么好像有些厌恶自己。

    叶莺也不喜欢她,因她说的那番话。后来仔细想想,凭什么觉得她收了一罐胭脂就活该被他骚扰追逐呢?

    何况她并不缺这罐胭脂,光是公子给的月钱够她买好多好多上等胭脂了,她至于贪这种劣等玩意儿吗!

    叶莺回来后越想越委屈。

    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当年秀秀的事情没有传开,只那几个主子知道。桑叶于是很容易便想到了另外一种原因,安慰她道:“其实应当与你没有太大干系,二夫人一向对我们竹苑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咦?”叶莺不解,二夫人只是隔房的长辈……为何要对公子的人不满?

    温柔如桑叶,也看不上这等行事,轻嗤道:“因她从前事事被咱们娘子压了一头,无论是丈夫、出身还是人缘。就连膝下两位郎君也比不上咱们公子半根指头,可不就只剩个长辈身份能搬出来压人了。”

    “她没想到公子会为你让她当众下不来台的,否则一开始不会偏听那小厮。”桑叶眼明心亮,二夫人这人可好面子了。

    叶莺没有说话。

    桑叶安慰她:“你别怕,咱们府里不管是太夫人还是相爷,都并非不讲理的人,公子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桑叶其实特别想跟她说说今天公子走得有多急,连衣裳也没换,在禅衣外披了件袍子就出门了。

    她头一回见这平日里做什么都不疾不徐的人,这么大步子,哈。

    桑叶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憋笑憋得颧骨上的肌肉都在抖。

    叶莺却在想,就因为长辈心里的不平衡,连竹苑的婢女都要承受这种没由来的恶意,那公子还小的时候,岂不是遇见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屋里忽然有了亮光。

    两人对视一眼。公子早早睡下了,怎地又起了?

    桑叶极有眼力见儿地道:“你去。”

    叶莺趿上鞋,隔着屏风问了一句。

    崔沅本来已经吹了灯躺下,也没有睡不着,而是睡着后又做梦给惊醒了。

    月光幽凉如水,比中元那夜的还亮。

    崔沅沉默了一会,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冷茶对胃不好,尤其是在降了温的秋夜里,但能很好地浇透那些梦境中不可说的浮躁心思。

    一杯下肚,崔沅冷静了些,坐回了榻上,揉捏眉心,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想着方才的梦境。

    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在梦里,少女乖巧得不像话,任他摆布。

    崔沅未再克制,那只掖过鬓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轻轻往前一带,整个人便跌在了他的怀里。

    起风了,落红漫天纷飞,他含住了其中最馥郁的两瓣。

    柔软,湿润。

    幽兰香铺天盖地。

    当对上那双盛满信任的眸子时,崔沅却猛然清醒。

    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缱绻的梦。

    但想要一尝海棠娇艳的心思却与梦中一样,困扰了他许久,不可言说。

    注定睡不着的后半夜,需要找一些事情做来打发时间,譬如默诵佛经,于是将灯给点了起来。

    不意另还有人没睡着。听见叶莺的询问,他应了声:“进来。”

    屏风后朦朦胧胧的影子动了下,自侧面绕了出来。

    叶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公子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热了?”

    “没有。”崔沅自然不能让她知晓那些不可言说的梦,移开了话题,“又晚睡,荷包好了?”

    好是好了……叶莺道:“我给公子重做一个吧。”

    崔沅道:“拿来我看看。”

    “……”叶莺能说什么呢,只好将那已经做好的荷包奉了过去。

    其实荷包绣得很好,她花了很多心思在上头,自己都很满意。

    递过去的时候,心里难免存了一股期待。

    白梅清冷,与白雪相映,却不糊成一团,绣得特别精细,光是梅花花瓣的就用了三种颜色的丝线,在雪色中傲然绽放,孤寒而又蕴着生意。

    崔沅在灯下拿着反复端详了几息,竟不还给她了,轻声道:“这个就很好。”

    毕竟自己用心做了那么久,见他真的喜欢,叶莺又欢喜起来,连耳根都在发烫。

    幸好灯光昏暗,遮住了她没由来的羞。

    崔沅又问她:“怎么没睡?可是还想着白日的事?”

    顿了顿,又道:“不必害怕,日后不会再见到那人了。”

    就让他在山里开荒,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

    叶莺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二夫人是您的长辈呢,今天那样说了,会不会不好?”

    “会不会……去跟崔老相公告状?”

    原以为她是在后怕,却不想,是担心这个。

    崔沅心想,自己要是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那这些年积攒的功名、名声,都是白混了。

    叶莺只见他淡笑了一下,似乎带着一种嘲弄。

    “不会。”他道,“她不敢。”

    叶莺甚少看他如此直白地表现出不喜欢一个人的样子,这一刻,身上那种谪仙般超脱物外的清冷感消失了,一下就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特别能理解。

    其实很难说二夫人的这种不平衡就是错的,大家终究是肉骨凡胎的人,孰能没有私心?

    二夫人是如此,崔沅亦然。对着一个对自己以及父母持有微妙敌意的长辈,很难打心眼里觉得喜欢。

    叶莺偷偷抿嘴笑,怎么有种和朋友发现讨厌的对象是同一人之后的暗爽呢。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崔沅说的那样,二夫人被几个官眷夫人看了笑话,回去后越想越觉得憋屈,但又清楚公爹的性子,不敢搬弄,于是只好跑去太夫人面前诉苦。

    当然,没有说崔沅的不好,而是夸大了对方竟为了个婢女做出那般不合时宜的举动,话里暗暗含了指责对方为色昏头的意思。

    昨天过节,府里热闹,睡得就有些晚。太夫人原本还歪在隐囊上松困,听了她这话顿时精神一振:“你说的可当真?”

    二夫人噎了一下,“儿媳自不、不敢说谎。”

    她心里泛起了嘀咕,看婆母的表情,似乎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反应啊……

    太夫人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色,接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差点没笑出声。

    整个人歪回隐囊里,深深地舒了口气,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

    铁树总算开了花。

    二夫人只觉婆母仿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将要功成身退的满足感,看得她一头雾水。

    太夫人欣慰地擦了擦眼角涌上来的泪水,拍了拍身边嬷嬷的手。真不容易啊……

    奇迹般的,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看这个自己过去总嫌有些小家气的庶儿媳也顺眼了。

    嬷嬷提醒她,二夫人还在呢。

    太夫人道:“真是,太不像话!”

    二夫人心喜,跟着点头:“是……”

    “有了喜欢的姑娘怎不早说,害我白白上火这么久!”

    “……啊?”

    二夫人傻眼。

    太夫人和蔼道:“舒娘啊,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定好好说他。”

    二夫人只得揣着满腹的莫名跟狐疑告退了。

    她一走,太夫人立马拍桌子:“去将阿沅给我唤来!”

    庞嬷嬷答应着,只觉得太夫人的笑容中透着股将要兴师问罪的期待。

    ——也的确是。

    太夫人还没用朝食,于是已经吃了七八分饱的崔沅陪坐着,又喝了小碗的莲子粥。

    很甜。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拿茶压了压味觉,心想,她就从不会放这么多糖。

    但他本就是为了陪祖母,小口慢舀着。

    半柱香的功夫,已经是第五次感受到来自祖母的打量了。

    崔沅不禁抬眸,“祖母有话但说无妨。”

    太夫人笑眯眯道:“胖了,气色好了。”

    这当然比的是前几个月,不是生病之前,比起那会儿还是瘦的。

    太夫人随便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心里颇是满意。

    她感慨完,又开门见山:“之前与你说的那事,这会考虑的怎么样了?可改了主意?”

    “……”崔沅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态度,“是二婶跟您说了些什么?”

    太夫人哼笑,“你倒是警觉!可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崔沅默了一下,道:“祖母多想了,若换做竹苑的旁人,我也不会让他们遭受这般不公对待……”

    “少跟我来!”太夫人叱了一声,“我还不知你?若换了旁人,你不会踏出那个破院子亲自出面,最多打发旁人去。”

    从小看着长大,在某些方面太夫人自诩还是很了解这个孙儿的。

    甚至她打心眼里觉得,当初自己在牙行外相中这个姑娘,肯定是因为她一眼认出这是孙儿会喜欢的类型。这便是俗话说祖孙连心。

    庞嬷嬷心道,得了,甭马后炮了。当时您就觉得人家长得是里头最好看的,哪里有想这么多呢?

    崔沅觉得今日其实不该来这里。

    他心里清楚,祖母无非就是套话,只要他不认,并不能说明什么。

    搅着碗里的粥,崔沅复又抬眸,直视太夫人:“祖母还是少看些风月话本,素日多去园子里散散,饮食忌油腻,对身体好。”

    只要足够淡然,太夫人就找不到破绽。

    太夫人直直盯着他的表情,果然泄下气来。

    吃过一顿朝食,崔沅便起身告退。

    庞嬷嬷看着自家长公子芝兰玉树的背影,又看看沉默的太夫人,问:“要么,咱们再从外头寻了看看?这上京城环肥燕瘦的姑娘那么多……”

    孰料太夫人忽然笑了:“你信他说那鬼话?”

    庞嬷嬷茫然。

    太夫人“嗤”了一声,眸蕴精光。

    论装相,谁也比不过她这孙子,可他装得再好再天衣无缝,却忘了一点。

    “你可看见了,他身上今日佩了个新荷包?”。

    晌午时,太夫人正歇晌,庞嬷嬷忽闻外头有人唤自己,出去一看,是院里的方嬷嬷。

    方嬷嬷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塞给她一锭银子,低声下气地求:“庞姐姐,我那儿子不知怎地得罪了长公子,还烦你帮忙向太夫人说说好话……”

    庞嬷嬷蹙眉看着对方。这人平日倒是常孝敬自己,可为了这么些三瓜俩枣,去误太夫人的眼……不值当。

    太夫人顶顶烦府里的小厮与婢女之间有什么勾连,一旦被发现,两个人都得去庄子上,若是一方骚扰另一方,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那扰人的一家子都不要想在崔家呆了。

    这事已经十分明显,那小厮见人貌美起意,仗着没人,在府里公然追逐一个小姑娘,庞嬷嬷听了都心惊,更别提这婢女如今仿佛与长公子有关联。

    她若是拿这事求到太夫人面前去,这心腹大嬷嬷的体面也就到头了。

    “你自求多福吧,”庞嬷嬷道,“这事太夫人已从二夫人那晓得了,你那儿子自作孽,我如何帮得了你?”

    方嬷嬷不听,只是哭求。

    太夫人被二人的动静吵醒了,问:“谁在外头?”

    丫鬟道:“是方嬷嬷。”

    “她怎么了?”太夫人近年常忘事,一时没想起来那个叫玉堂的小厮就是方嬷嬷的儿子。

    自上次偷小衣的事件后,院里的丫鬟在讨厌方嬷嬷母子这件事上异常地团结,当下根本懒得替她遮掩,道:“似是长公子要杖责问罪方嬷嬷的儿子呢,方嬷嬷来向您求情,被庞嬷嬷拦着了。”

    阿沅?杖责?

    太夫人可精神了:“怎地一回事?”

    “昨日追赶莺儿的那个小厮,便是方嬷嬷儿子。”

    庞嬷嬷前脚刚不耐烦地赶走了方嬷嬷,后脚进门,就见自家太夫人精神奕奕地坐在榻上,目露精光地盯着她。

    庞嬷嬷:“……?”

    “你说,阿沅究竟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

    太夫人一心就想要抱上曾孙,以前是长孙没有中意的人,眼下有了,却不认,她可急死了。

    庞嬷嬷小心地道:“……许是不好意思?”

    太夫人就笑了,“咱们推他一把。”

    怎么推?庞嬷嬷想问来着,但看太夫人一副看热闹的神色,就知道恐怕是个什么馊主意。

    还是别问的好。

    贾玉堂被杖责了三十个板子,凌霄亲自监工的,绝无放水可能,但也没有故意下重手,公正公允,是以贾玉堂下刑凳的时候还能踉跄着自己走路。

    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崔宅大门,行不多远,就被一人挟进了小巷子里。

    巷口停着一驾马车,车下立着几个劲装小厮,似是早已等待在此。只听车内的人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动手”,贾玉堂没来得及呼救,骤雨般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那些人都是练家子,完全避开了要害部位,专挑的那些又疼又不致死的地方狠揍。直到贾玉堂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出气比进气多,那隐在车里的人才再次开口:“够了。”

    马车经过他时,混混沌沌的贾玉堂闻见了一丝香气,好像是……谁家的兰花开了。

    第30章 两全法“我的确喜欢她。”……

    马车驶过贾玉堂身边时,叶莺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昨日还耀武扬威着放言要与她“再见”的人,如今鼻青脸肿地歪在墙根下。

    本就坎坷的五官越发不像个人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讨到媳妇。

    叶莺咂舌。

    默默收回了眼神。

    崔沅一撩眼皮:“害怕了?”

    叶莺果断摇头,“公子也太小看我了。”

    准备好的宽慰说辞卡在了嗓子里,崔沅还以为,像她甚至没见过别人动粗的,第一次见该会害怕才对。

    叶莺道:“我又没有坏心思,公子也并非善恶忠奸不辨之人,就算哪天我惹您生气了,也顶多是把我赶出去。这个贾玉堂是自食恶果,您这次也算替正院的几个姐姐出了口恶气!”

    她说的是被偷盗衣物的那几个丫鬟。

    旁人崔沅且没心思去管,他问叶莺:“那你呢?”

    可有解气?

    叶莺也知道,崔沅专程带她目睹就是为让她解气的。

    “嘻嘻。”

    她把声音放得特别甜,还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谢谢公子~”

    这个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笑,而后便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外面传来热闹的叫卖声,感觉不是往府里回去的路,叶莺又掀起一角车帘,探头探脑地看。

    入眼是市井街头,各色早点摊子、菜蔬摊子熙熙攘攘,煎白肠十文一碗,炊饼馒头热气蒸蒸,烟气缭绕在一起,香得扑鼻,食肆伙计站在店门前拉长了声音比嗓门大,荷担的贩儿走街串巷。

    行人纷纷,不时有骑驴的青袍官员神色匆忙,嘴里还叼着炙得流油的鸭肉烧饼……众生百态,皆是宅门中没有的烟火气息。

    叶莺一时贪看街景,将半个身子都扭转了过去,趴在窗沿上,待路过一个汤饼摊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公子还没用朝食呢,莫若使人去买些热乎的糕饼粥汤来垫垫?”

    “饿了?”崔沅睁开了眼,一口回绝,“街头小摊不甚干净,还是等一会到了地方再吃吧。”

    可是真的很香……叶莺怏怏收回眼神,在心里与羊肉汤饼惜别。

    忍了一会儿,她又问:“咱们这是去哪呢?”

    崔沅:“清一阁。”

    清一阁……这她倒是听说过,是东市上的一家茶楼,环境幽雅,许多达官显贵私下见面都会约在此处。

    叶莺看了眼崔沅平静俊逸的侧脸,有点不明白,谈正事带上她干什么,还不如教她待在竹苑赏赏花弄弄草来得自在。

    一炷香后,叶莺对着琳琅满目的精致茶点喜不自禁。

    心道下回若还有这样的差事,请继续带上她!

    他们所在茶楼三层分了好些雅间,每间厢房都有专门的女使沏茶。雅间外,隐隐约约有流水琴音。

    叶莺左手茉莉佛手糕,右手赤豆山药小蒸糕,茶楼的沏茶女使见了,抿唇一笑:“姑娘喜欢我们这儿的点心吗?”

    叶莺点点头,毫不吝啬地盛赞了一番。

    女使笑道:“那就好,我看您兄长不怎么用,还当是口味不佳呢。”

    ……兄长?

    临窗的主位上,崔沅喝着茶,偶尔用一块点心。

    叶莺呆了呆,意识到她说的居然是崔沅。

    “不是!”她尴尬否认,“我们只是主仆。”

    女使不好意思地连连赔礼。

    实在也不怪女使,她身上穿的是织锦缎的对襟长衫、鱼牙绸裙,今日没梳那个傻傻的双鬟,而是将发辫全部盘了起来,在头顶缚成一个横倒的“8”,有些像蝴蝶结,又像小猫耳朵。

    簪了青玉桂花的华胜,可爱俏丽。

    何况哪家的丫鬟在主君面前能有这般自在,沏茶女使今日自认是开了眼界。

    吃饱了就有点犯困,女使特地给她沏了浓浓的一杯提神。

    叶莺谢过后,矜持地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女使沏的是君山银针,说是金镶玉色,香气清纯,滋味甜爽。

    但怎么……是她舌头不灵吗?

    叶莺努力回味着。

    崔沅见她神情异样,开口问:“怎么了?”

    叶莺瞅一眼女使,凑近小声道:“怎么感觉这上京城最有名气的茶楼,沏茶的手艺还不如公子您呢。”

    崔沅便笑了。

    这话换个人说,就很像是恭维,但他知道她不是。

    叶莺很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模样,身上那种不近生人的气势消散了许多。让她想起倒春寒的二月,冰面尚未完全化冻,但山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她就坐在老柳树桩上,看着第一尾鱼破冰而出的那瞬间场景。

    冰消雪融,春风化雨。

    崔沅于茶雾缭绕中看着她的呆样子,沾过茶汤的红唇水润诱人。

    他浅浅啜了口茶,又想起了那个缠绵缱绻的梦。

    凌霄几来几回,终于崔沅吩咐的事情办完后,已经将近午时了。

    马车回程路上,叶莺眼神又开始乱飞了。

    崔沅无语道:“想看就看。”

    叶莺遂光明正大地将帘子挂了起来。

    比起早晨,街市中有更多的铺子开张了。

    路过陈记,她想起桑叶最喜欢吃这家的紫苏白梅,上次给她带了好多。

    于是笑嘻嘻跟崔沅打商量道:“公子还忙不忙?能不能耽误一刻钟,我下去买些零嘴儿。”

    崔沅:“……少给重云吃糖。”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敲敲车厢壁,让车夫停了下来。

    叶莺搂着裙子跳下了车,扭头挥手:“公子等我!很快就好!”

    都出门了,自然是不可能只买陈记蜜饯,什么潘记辣脚、王家酱菜、萧美人点心……叶莺统统都包了一大袋,两只手根本拎不下,每根指头都有了归宿。

    可她还想排队去买街边那个从刚才就香得令人神魂颠倒的炙羊肉。

    一旁点心店的伙计十分有眼力见,笑道:“我替姑娘送去车上吧?”

    叶莺欣然同意,给他指了马车位置。

    崔沅今日出门乘坐的马车车身带有崔氏族徽,造材精美典雅,十分好辨认。

    伙计将叶莺买的吃食一起送去,凌霄还愣了愣:“这什么?”

    伙计哈腰道:“这些都是那位姑娘方才买的。”

    崔沅本安坐在车厢内,闻言,修长手指挑起些帘子,扫了一眼伙计手上的大包小包。

    “……”

    再看眼那边排在长队末尾踮脚张望数人头的叶莺,嘴角抽了抽。

    若他没听错,她半柱香前说的是,去买“一些”零嘴。

    凌霄接过东西,“嗬,姑娘家怎都这么能买!”死沉死沉的。

    他问:“公子,这都放哪儿啊?”

    崔沅没回答他,反问道:“白术也喜欢买这些?”

    凌霄:“可不是,我跟她说这街边的不干净,不听!哪次不是大包小包,还眼大肚小,吃不下就丢给我。您瞧,我是不是比成亲前胖了?”

    崔沅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疑似炫耀意味。

    ……在跟他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跟白术成亲后的日子?

    崔沅瞥一眼他,点了点头:“是胖了,明日起跟着京墨他们晨练。”

    凌霄:“……”

    过了一会,凌霄讪讪地打商量:“其实白术说小的胖点好看来着,晨练就……”不必了吧。

    崔沅没理*他,心里在想,早上路过朝食摊子的时候拿“不干净”拒了她,那会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孰不知挑帘这一会功夫,就有人瞧见了崔家的马车,迟疑地向身边的主子禀报:“爷,小的仿佛瞧见了崔中丞。”

    崔中丞?还有哪个崔中丞?

    同样马车出行的英国公世子何庐眯眼看去,果然看见了马车内的那张清风明月脸。

    他一个将死之人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在这市井中作甚?

    若放在从前,何庐必得上去冷嘲热讽一番,但如今他自顾不暇,尚有麻烦在等着他处理,只好作罢。

    思及此,何庐重重哼了一声,对惹出麻烦的堂兄何襄越发不满。

    叶莺总算排上了队,要了二十根炙肉签子,不好拿,便让摊主将肉都撸了下来,装在油纸包里。

    喜滋滋地回了车上。

    直到浓郁的羊肉香味充盈了整个车厢。

    叶莺这才有些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将油纸包掏了出来:“公子要尝尝吗?”

    崔沅一句“不干净”在嘴边犹豫了下,片刻后,微微颔首,“这是什么滋味?”

    叶莺惊奇:“公子没吃过炙羊肉?”

    “府里厨娘擅南菜,做不好羊肉,宫宴上倒是见过几回,不过多是蒸煮之流。”

    叶莺这下便能理解了,宫廷菜多精致繁琐,调味清鲜,甚少浓油赤酱,更别说炙烤这种油烟大的,凉了腻,趁火烤时端进宫殿里,又味道不美。

    她更惊异是崔沅这人嘴上说路边摊不干净,竟真的二十多年没吃过路边摊。

    怎么忍得住的?

    她极力向他安利:“那公子今儿可得尝尝。那摊主是个高鼻深眼的胡人,光瞧这张脸,就知道味道差不了!”

    崔沅鼻尖缭绕的全是香味,用签子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油香瞬间爆开,烤得焦酥的羊肉上还附着了许多碎碎的料渣。

    “这个是安息茴香,能去羊肉膻气,”其实也就是孜然,叶莺笑道,“我特地叫那摊主多多撒了,再蘸上些辣子更香。不过您应当是吃不惯。”

    不想崔沅竟道:“也不是不能。”

    他过去的口味总体偏清淡,如今不是也常吃炖菜与酱菜了?

    他想,若是她做,说不定不久后他也能适应一点辣味。

    惊觉自己又想得有点多了,崔沅放下手中签子,在叶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评价了句:“尚可。”

    回到竹苑,太夫人身边的庞嬷嬷竟又来了,面带微笑地坐在那。

    叶莺识趣回避:“那婢子将这些吃食去给大伙分一分。”

    庞嬷嬷却反而避开了崔沅,叫住她:“莺儿留下吧,说的就是你的事。”

    她的事?她的什么事?叶莺一头雾水。

    庞嬷嬷含笑道:“昨儿个方嬷嬷来求,太夫人已允了她,要许你作她们家的媳妇。”

    毫无征兆地,脑子里轰然一声。

    手里的油纸包掉在了地上,叶莺向后退半步,双手攀上了桌案边缘,才堪堪撑住身体。

    “这、这怎么能……”

    对上庞嬷嬷含笑的脸,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怎么不能?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本就不同良人自由。

    心里觉得荒谬,又不知道从何反驳,反倒是平静下来了:“这个事……应当问一声公子吧?”

    庞嬷嬷笑道:“太夫人便是派我来知会你们一声的。”

    庞嬷嬷走了,去了书房。

    叶莺扶着桌子坐下,慢慢地有些反应过来了。

    吓傻了。

    她应该再问问庞嬷嬷,这个事已经定下了吗?还是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出神间好像听见有人叫她,抬头看,竟是玉露。

    “莺儿!”她一路跑过来的,大口喘着气,“你别嫁贾玉堂!他今儿出门被人给打了,说是……不能人道了!你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公子那般看重你,你求到他面前,他不会不帮你。”

    叶莺没有想到她会来跟她说这些。

    她无奈地朝她笑笑,“也只能盼着公子那边能拦下了。”

    又要,又要麻烦他了。

    玉露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她捉住叶莺的手,压低声音:“我知道怎么办……你就不用嫁给那个人嫌狗憎的东西。”

    叶莺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甚至有种直觉,只要自己愿意,或者去求,长公子就一定会答应。

    这真是太好笑了,她哪里来的自信。

    玉露见她这样,真是急死了,恨不得替她去说。

    “我知道你先前是良人,看不上我们这等成日想着做妾的丫鬟,可眼下不是没得法子么?就那个贾玉堂……”光是提起这个名字,玉露就一脸的嫌弃,“何况便是外头男人,成亲之后拈花惹草的也多了去了,人品样貌还比不上公子呢。”

    这倒说的是真,叶莺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太夫人这边还等着孙子为了这桩婚事来反驳自己,顺势就能逼他承认自己的心思,事实上,崔沅确也来了,只是平静地陪她吃了一顿暮食,关于叶莺的事半句也没提。

    太夫人心痒死了,主动问他:“我把你的婢女嫁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祖母是长辈,所做决定说一不二,我怎敢置喙?”崔沅淡然道。

    太夫人无语:“怎么?说得好像我说话你就听了?”

    崔沅垂眸无奈道:“我已说过,您若是想日后有人能继续供奉父亲的香火,从族中挑个合您心意的孤儿,一样可以,何必以权去欺负一个小姑娘。”

    太夫人道:“我可不是为了你,你须得知道,她也满了年纪,你既没有纳她想法,就不要耽误人家配人。方嬷嬷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求到我面前来,我作什么不应?再说了,方嬷嬷儿子伤着了根本,不正是因她而起,也算是偿了债。”

    崔沅自然知道祖母都是为了激他。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才对。

    他看着祖母,轻叹了口气。

    “祖母无非是不肯相信我对她无意。”

    “既如此,我也与祖母说实话。”

    “我的确喜欢她。”

    崔沅说完,仿佛轻松了许多。甚至唇边都浮现了淡淡的笑,畅快中又带着点释然。

    啧!啧!还不是承认了!

    太夫人与嬷嬷一对视,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若不是拿她嫁人,你还得装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孙儿生得这般俊朗,家世名声显赫,看上谁,是那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沅脸上的笑却淡去了。

    他的神情仍然温和。

    “尚在年初我就曾与您说过,不愿耽误旁人,亦不愿亲子幼年失怙。祖母若一定要如此,为孝道,我也无法反驳。”

    “幸而凡事总有两全之法,便将我的打算就此禀明祖母。”

    “祖母应知晓吧,张郎中有一险方,九死一生,成则寿数无忧,今仍有二成把握。”他微微一笑,“或可一试。”

    太夫人懵了,或可一试?

    什么叫或可一试?

    有八成的可能不成,岂不是叫她即刻失去她的孙儿?

    他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若成了,我自不必再压抑心意,祖母也可享天伦之乐,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崔沅看着祖母的表情,又笑了笑,“我已命人给张郎中去了信,让他明日便配药来,想来见效很快。”

    “……”

    疯了!

    太夫人愕然许久。

    明知也是激将,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夫人看了他半晌,才问:“你说这些是要做甚?”

    “我要她的身契。”

    废了好大一番周章,崔沅终于道,“另,还望祖母日后莫再插手我们的事。”

    夜风轻柔,月色明朗,越靠近竹苑,看见书斋里亮着朦胧的灯,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怀中揣着的纸张似感应到了风的气息,随动作微微作响。

    第三次了,他说过要将身契还她,放她良籍。

    这一次,终于是畅通无碍。

    这一次,她应当会很高兴,崔沅心想。还不知等待得有多焦急,听说要嫁给那人,心里一定很害怕。

    他步子迈得快了一些,风带起袖子,被吹得猎猎。

    “公子回来了。”

    原来她就守在书斋门口,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见到他,眉眼顷刻变得柔和,甚至还迎上前了两步。

    到了近前,崔沅的步子反倒恢复了原本的节奏,不教人看出那分急切。

    “公子去太夫人那儿用暮食,想必是没吃饱。我炖了梨汤饮子,能润肺的,现下趁热喝一盅吧?”

    叶莺一面说,一面将瓷盅盖子揭开,金黄澄亮的雪耳梨汤,香得清甜。

    她像平常那样盛出了一碗,又奉到他面前。

    崔沅伸手去接,却没有拿动。

    瓷碗仍稳稳地端在她的手里。

    “怎么?”

    叶莺忍着羞耻:“我……我来服侍公子吧。”

    灯花爆了一下,恰如心跳漏了一拍。

    崔沅怔在了那儿。

    叶莺在心里为自己鼓气。没什么可害羞的,就像先前喂药那样,不是做得很好吗?

    一勺梨汤喂到了唇边,却被崔沅推开了。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凝目盯着她。

    崔沅也是这时才发现,她的容色比平日更为明丽,在书斋煌煌的灯火下,艳若桃李。原来为了今晚,还精心装扮过。

    “知道。”叶莺轻声道,“公子待我恩重,我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索性以身相报?”他沉声质问,“你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回报?”

    叶莺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疾言厉色,更是不知,他为何会这般疾言厉色?

    不是最多面无表情地叫人将她送走么?

    一股臊意顺着后背爬上了脸颊,脸烫得能烧炕。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囧。

    “我……只是想着,与其给贾玉堂那样的人做妻,还不如给您……这样的事,就算公子替我拒了一回,还会有第二、第三回,总、总不能次次麻烦您……原本觉得公子待我终究有些不同,看来还是我心大了。您别生气,气坏了自个才不值,左右那贾玉堂下半身也废了,我去守活寡至少好过受他恶心!”

    叶莺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到后面低下头去用袖子擦泪,也就没有留意到崔沅逐渐幽邃的眼神。

    “谁说过,有一就得有二有三?”他反问,“你未免太看轻了我,叶莺。”

    重云跟苍梧都说过,被崔沅面无表情地喊全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叶莺却不理他。

    本来就担惊受怕了一下午,顶着羞耻主动说出那些话,还被他用眼神骂了一通,还不能委屈啦?

    崔沅将那张能决定她命运的薄纸拿了出来,推到她面前。

    “带上你的那一份,和这份,去到县衙,就能销籍。”

    叶莺擦泪的动作一凝,拿起来那张纸,见上头白纸黑字,分明清楚地写着,果真是她的籍书。

    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眼泪越发汹涌了。

    崔沅原本的怒火也被她这波止不住的眼泪给浇透了。

    一手将她拉过,拿帕子给她拭泪,有些无语道:“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这般?”

    一时不知是在说愿意放弃原则给他做妾,还是说哭成这样。

    叶莺小声辩驳:“我才不是因为贾玉堂哭。”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又扭过了脸,别扭道:“公子既不打算纳我,为何还搂我腰?莫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吧。”

    “我是为了宽慰你……”

    “那公子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崔沅匪夷所思地回忆了下这熟悉的句式,“……所以你是为的我说你那两句哭成这样?”

    这般说着,手仍是没有放开。

    叶莺没作声,又开始掉泪。

    崔沅无奈:“你是水做的吗?”

    “我并非气你。”他道,“我若非语气疾些,只怕你误以为我是那等道貌岸然、欲迎还拒之人,越发走偏了。”

    “但我知你并非真心愿意为妾,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若心安理得地接受,与以权迫人又有什么分别?”

    “总之,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发生。”

    “更莫再说这样的话。”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道,“旁人尚且无妨,自影响不了我。但你的感觉没有错。我适才能做到不应你,下次就很难。”

    “只我不想见你因自保不得已拿自己做筹码,便如我不想见你嫁贾玉堂那样的人。”

    叶莺已经傻住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说一声“好”。

    抑或是“谢谢公子”。

    就能回到原先。

    可话出口的一瞬,她偏偏说的是:“若我说……并非全为自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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