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开了呢。”他嘴角轻扯,露出一抹兴味。
伸手将苏绾缡的手拽在掌心,一点点抹去视野里模糊的血渍,宽慰道,“没事。”
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萧执聿,你……”苏绾缡呼吸急促,被眼前的景象吓到,萧执聿不是只中了后肩一刀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血……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她慌忙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死死拽住她的掌心握在手里,“别动。”
他盯着她,内里的瞳色涣散,灼热的视线却依旧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手背上一滴滚烫的泪水砸落,他眼睫轻颤,眸色里滑过一丝惊异,抬手去摸她的脸,指尖鲜红的血液就点缀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他抹掉那一点湿润,在意识到那的确是她的泪水时,心口因兴奋颤栗,瞳仁都似扩大了几分。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她,“你在哭?”
话是询问,语气却格外坚定。
她在哭,她在为他难过!
他近乎迫切地捧着她的脸靠近,嗓音沙哑,希冀道,“你是不是还是在乎我的?”
“不是只有恐惧和厌恶,也不是只有憎恨,是不是?”
他清楚地记得苏绾缡那晚对他说的话,像是针扎一样一直刺在他的心口。
他的确很卑劣,到了这个时候,哪怕要利用她对他的可怜,他也渴望那一点点在乎,也好比将他当做陌生人强。
“萧执聿,你别说话了,我们等大夫来,好吗?”苏绾缡红着眼睛看他,眼泪忍不住簌簌滚落。
他的状态很不好,浑身都在失温,看着她时,瞳色几乎都聚焦不了。
“告诉我。”可他死死拽住她的手,执着得非要一个答案。
“萧执聿,任何人是你眼下这样的情况,我都会流泪的。和在不在乎你没有关系。”
苏绾缡嘴硬得不肯承认。
他眼里的光好像暗了下去,声音也轻,犹不甘心道,“可是祁铭……你就没哭……”
“那是因为你救了我!我当然会难过,可我还是恨你,我不会原谅你!”
“没关系。”他唇角咧出一个惨淡的笑来,眼尾发红,“或许我,就要死了呢,你,要自由了……”
他没办法做到放手,但是如果他死了,谁都不会再痛苦了。
眼神已经涣散得厉害,根本聚焦不了在苏绾缡脸上,视线好像在半空中被截断,眼前一片模糊。
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甚至连完整的一句话都很难说出来。
“萧执聿,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利用我的心软,你不能!”苏绾缡眼泪夺眶而出。
“我告诉你,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你。你是死是活,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希望你不能因为我而死,我承受不起!你明明知道我承受不起任何人对我的好,你明明知道的!”
“好。”他很轻地应了一声,带着一点儿哄意,“你不要……我不会,死。”
每一个字节地吐出,都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已经是气若游丝。
眼前模糊发黑,身子彻底软了下来,他往前倾,将头搭在了她的肩上,垂着眼皮,任由脑海里那股意识渐渐抽离。
苏绾缡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掌心越来越凉,胸前好似也被他身前濡湿出的血液打湿得更透底。
她忍不住心慌,整个人都在发颤,“萧执聿,你别睡。”
萧执聿意识已经完全模糊,口中只剩不断的呓语,“别怪我,好吗?原谅我,好吗?”
“别怪,我,好,吗?原,谅,……我……”
即便意识已失,他昏迷中呓语的还是在乞求苏绾缡的原谅。
握着她掌心的手一点也没松懈,固执得根本不愿意放开。
萧执聿的“别怪我”不是第一次出口。
他的道歉,“原谅我”也总是在重复。
可苏绾缡见过他太多面,以至于他的乞求也总是显得别有用心。
但这其实并不是萧执聿的第一次乞求了。
他早暗地里偷偷求过她很多回了。
每一次的设计,试探,退让其实都是他在乞求。
乞求她别走,乞求她心软,乞求她能够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可每一次,苏绾缡都决绝地离开,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苏绾缡眼泪汹涌而出,心口像是被决堤的洪水淹没。
泛着酸意的,和着浓沙的,蔓延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发烂。
“萧,萧执聿……”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我,不会……”
原谅你。
可是剩下的话却都悉数哽咽在了喉间,她终究再也无法说出那些刻意伤人的话。
为什么呢?萧执聿,为什么总要用最惨烈的方式逼她就范呢?
江畔那夜的晚风她一直记得,潮湿,寒凉,刺骨,吹得整个人都冷硬发麻。
可掌心中源源不断从萧执聿滚烫胸膛里滚出的血液,却灼烧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生疼。
鼻尖弥漫的血腥味,眼前晕染的刺目浓红,在无数个日夜中被拉长,又越过上京潭州的千万里,再一次地零落在眼前。
吹不散的,黏腻的,浓稠的,尽数堵在她的口鼻间。
一如既往得令人呼吸都滞住……
小院内,里里外外进出的全是人。
烧水的烧水,找大夫的找大夫,门槛几乎快要踏破。
镇子上的大夫几乎全找来了,但根本不够。
小镇上的大夫哪里见过这般严重的伤势,能用的人便更少了。
轻尘只能马不停蹄又带着人去附近的州县上找。
萧执聿的情况很凶险,不比上京那一回好多少。
房间内,大夫正大刀阔斧剪烂萧执聿的衣衫。
随着一节节碎布的落下,苏绾缡在看清萧执聿裸露的上身时,瞬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里砸出。
初听祁铭说时,她远远没有想到萧执聿的胸口已经可以用
血肉模糊来形容了。
根本数不清有几道疤痕,只是一道明显粗长的深褐色可怖伤痕上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布着无数条红肿的,边缘甚至泛白的新的伤痕。
大夫紧紧皱着眉头,额角的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又去剪烂萧执聿手臂上包裹的已经被血水全部侵染的纱布。
白皙手臂上倒不再是只一处反复的划,却满密布蜿蜒着数道刀痕,几乎没有几块好肉。
鲜红的血液争相涌出,擦拭以后又不断重新洇湿。瞧得触目惊心。
“胡闹这不是!药也不上,是没打算活了吗?”大夫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句,“怪不得止不住血。”
后背上的伤势很严重,但是最主要的还是他身上的这些旧伤。
不对,也不能完全算旧伤,因为很明显的,这里面流的最欢的伤痕一看就是新划伤的。
包扎不当,如今又全数裂开,再又后背的一刀,可不就是凶险之极。
大夫虽早年间做过游医,也曾为那些江湖人士就诊,可是萧执聿的情况却是第一次如此棘手。
病人本身都没打算好活,再厉害的大夫,绕是华佗在世,又能如何救得回来?
萧执聿胸口中刀的那一次,苏绾缡因陷入昏迷,并没有亲历过他的凶险。
后来,也只是从丫鬟的三言两语中得知。
可是眼下,她站在这里,看见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萧执聿,好像又再一次置身于萧府之中。
她看见一盆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看见满院灯火通明,看见来来往往的人急得绊了步子。
后来,她站在他的床前,过往与此刻重叠,他唇齿间呢喃喊道,“绾绾。”
——“原谅我。”
他现在说。
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当这些伤势被明明白白剖在眼前时,苏绾缡发现,原来那些她以为过不去的曾经,其实已经过去了好久。
上京的一切都像是前尘旧梦了一般,久到她需要伤口来铭记。
可萧执聿带给她的伤是无形的,而她给予的还有有形的,看得见的。
那些伤口,那些痛,会伴随着记忆一直存在萧执聿的身体里。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叫嚣撕烂。
她曾说,“萧执聿,你要像我一样痛苦。”
——如今,苏绾缡,你许下的愿望,达成了。
——你,满意了吗?
……
浑浑噩噩走出房间时,苏绾缡的一整颗心都在下沉。
抬起的每一步都沉重到让她几乎耗损全部力气,令她再也挪不动半分,整个人如同失力一般朝前倾去。
眼见即将磕摔到地面,贺乘舟忙上前伸手将苏绾缡扶住。
他担忧地看着她,“绾缡,你先去休息吧。”
苏绾缡眼下的情况看着很不好,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苏绾缡摇了摇头,几乎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外。
萧执聿抓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可苏绾缡留在那里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反而碍路。她只能亲手将萧执聿的指节一点点掰开,然后离开房间。
可她需要站在这里守着。
不是因为萧执聿需要她,只是因为他救了她,对,只是这样……
“绾缡,别担心,他会没事的。”贺乘舟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宽慰道。
夜晚的风很凉,饶是已经春日,依旧带着更深夜露的寒气。
苏绾缡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只是整个人都僵硬到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
她根本没空去分心,也没力气去做什么。
只是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看,像是没有感觉到贺乘舟的动作,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贺乘舟看着她,眼睑微微垂了垂,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扯,洇出两分苦笑。
他转身和她一起面向了那间房间,长吸了一口气,“其实绾缡,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贺乘舟有意要与她说些其他的,好转移苏绾缡此刻过于紧绷的注意力,“当年我入狱,不是萧执聿下的手。”
第122章 第122章心意我爱你
听见萧执聿的名字,苏绾缡才像是有了一点反应。
她缓缓转过头来,杏眸里凝着迷茫,困惑。
好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话的意思,眼神渐渐聚焦,有些急切地望向贺乘舟。
“当年齐王落败,他的部下或因罪论斩,或流放,或抄家。圣上并未斩草除根,可最后,真正能够活下来的却是寥寥数几。”
贺乘舟缓缓说道,“所有但凡与齐王相关的人最终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名头入狱,或是离奇去世,在百姓眼里,则是天道的报应。”
话到这里,已经不言而明。
贺乘舟低头讪笑了一声,“其实我也该死的。可如果不是萧执聿接手齐王一案,或许,我会死于天惩也不一定?”
圣上不会放虎归山,任何一点与齐王相关的事,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萧执聿却敢违背他的意思,力证贺乘舟的清白将他从大牢提出,背后承担的来自帝王的压力可想而知。
贺乘舟也是后来才明白,为何圣上还会用他。
那是对于萧执聿的警告,是一个帝王对臣子的警告。
即便萧执聿已经位列首辅,也该听从君命。
苏绾缡盯着他看,喉头有些泛酸,出口的声音也是哑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和你出逃的那一次吧。”贺乘舟回忆道,“或许更早?”
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是出自私心,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打算过告诉苏绾缡。
只是今日,他看见萧执聿提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那一刻,他开始动摇了。
“可他的利用不假。”苏绾缡偏开头,倔犟得盈着眼眶中的泪水。
无论贺乘舟入狱是谁的手笔,他都利用了此事逼她成婚。
“利用是真的,可爱也是真的不是吗?”贺乘舟看她,询问道,“绾缡,你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恨吗?”
夜风送来的一声无比清晰落进苏绾缡的耳中,悬挂在眼睫上的泪珠颤抖砸落,在地面上洇出一道湿痕。
心猛地跳了一拍,有什么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东西猝然碎了一个裂口。
“绾缡,你没有发现,你自己变了很多吗?”贺乘舟盯着她的侧脸,“从来都不争不抢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在萧执聿这里争出一个高低呢?”
眼眶开始酸得厉害,视野里景象变得模糊。
苏绾缡好像深处大雾之中,面前屋内/射出的暖黄色灯光变得遥远又混浊。
她觉得喉间发紧得厉害,心跳得像是针刺一样。
“你总说不肯原谅,但其实绾缡,你已经原谅过很多人了。”
贺乘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他自认为很了解苏绾缡。
可是后来,一别多年,再相逢以后,他发现,其实没有人会一直站在原地。
他在改变,苏绾缡其实也在改变。
许是苏母的故去,绾缡已经与他印象中那个烂漫甚至娇纵的女孩已经不一样了。
他感受的到她的游移世俗之外,感受的到她的看似相熟下的规矩淡漠。
可只有提起萧执聿的时候,她才会真正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一样,会哭会笑。
无论爱与恨,她的欣喜和痛苦都是能够震颤灵魂的存在。
而旁人于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所以……
“就连我,你也原谅过很多回了。”
文渊书院,驺虞山上,赈灾粮一案,他的欺瞒,他的一而再而犯,苏绾缡都轻易原谅。
所以,不肯原谅,真的是因为太恨了吗?
贺乘舟的声音清润,和着微凉的夜风轻抚,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苏绾缡头脑从未有此刻这般清醒。
夜风自身后扬起,合欢树的树叶被摇晃得簌簌作响。
一声声传耳,荡起的余音阵阵敲在她的心上,震得发疼。
那些深埋心底的,不愿意面对的,隐秘的,难堪的心思全部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寸寸破土,血肉都撕
烂。
苏绾缡原谅过太多人了。
她原谅过苏成的薄情寡性,原谅过祁诵的恩将仇报,原谅过程清渺的袖手旁观,原谅过贺乘舟的挟权弄势。
她把所有的原谅,善解人意都给别人,却唯独把苛责,憎恨留给萧执聿。
她可以接受所有人的冷漠轻视和背叛,却唯独斤斤计较萧执聿不算磊落的真心,睚眦必报誓要千百百倍地还回去。
为什么总是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为什么要用绝食自杀来抗议?为什么非要用贺乘舟来刺激他?
因为她也知道,这些都是萧执聿介怀的点。
没有人再会像他这般在乎她了……
她总说,他不近人情,根本不懂得爱。他总是这样,永远能够找着法子逼迫她,强迫她。
他屡试不爽。
可她不也是吗?她哭泣,示弱,讨好,他就会退步。
她又何尝光明磊落?
原不原谅,从来没有人在乎。
可萧执聿在乎。
她才可以闹,可以恨,可以发泄,好像要将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全部怪罪在萧执聿的身上。
恨他,成为了一种执念。
苏绾缡终于承受不住地痛哭,眼泪像是泄了闸的洪水争相恐后地涌出,沿着面颊大颗大颗砸落。
哭到肩颈发颤。
“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打开,苏绾缡猛地抬头红肿着一双眼睛去看。
大夫额头洇满汗水,气喘吁吁道,“他一直在说胡话,喊什么绾……绾……诶!”
大夫话还没有说完,苏绾缡就连忙冲了进去。
肩上的披风被风扬起落在地上,贺乘舟看着她飞奔进去的背影,目光重新落在地上,苦笑了一声,慢慢从地上拾捡起。
“大人,我们……”身后的侍卫这时走上来请示。
“回上京吧。”贺乘舟收回落向屋内的视线,但其实最后的目光也被一方纱帘阻隔。
祁铭死了,这场和亲公主失踪案该有个结论了。
……
房内,萧执聿还在昏迷。
他的伤势很严重,需要缝针,但是麻醉散不够,缝针到后期,可能药效会失用。
大夫需要有人能够按住萧执聿。
苏绾缡坐在床畔,去握他的手。一触碰上,他的手心就抓得特别紧。
“原谅我……”
迷迷糊糊中,他呢喃的还是只有这一句。
苏绾缡点头,眼泪晃得到处都是,一整张脸几乎是被泪水打湿了个彻底,顺着白皙的脖颈留下,连衣领都洇出了湿痕。
“我原谅你了,萧执聿,我原谅你了。我原谅……”苏绾缡泣不成声道,手抓着他的掌心紧紧回握了回去。
直到他要死了,爱意才汹涌地涌现出来。
苏绾缡总是在怪罪萧执聿,怪罪他的设计欺瞒,怪罪他的冷硬强迫。
他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遇见她以前,他行尸走肉,像鬼一样地活。
可带上面具的缘由是她,他愿意成为一个正常人,他的血肉全部由她铸就。
苏绾缡一直是那个可以牵住他情绪的人。
他可以枉尺直寻,他不在乎要有多费劲,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她,哪怕路上摔得头破血流,他也甘之如饴。
萧执聿只需要苏绾缡给他一点点肯定,就足够慰籍他半生腐烂的脓疮。
只是苏绾缡一直都很自私地不愿意给他。
可是走到如今这一步,萧执聿难道就没有错吗?
他伪善,虚情,自以为是,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可在最后又总是收手。要在用尽所有心机手段以后,才敢将深情明牌,却已经显得好不赤忱。
可做这一切看起来总是徒劳无功的事情,也其实都只是萧执聿在为了一个苏绾缡而一再让步。
他们都不曾完美,都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了对方。
但无论好的坏的,他们都已经向彼此展示全部真实的自己了。
萧执聿醒来是在两天以后,镇子上的那位大夫实在有一手,在轻尘将州县里的大夫带回来之前,就大致处理好了萧执聿的伤势,捡回了他半条命。
众人又是一阵齐心合力,才算彻底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
但是萧执聿的病况依旧不容乐观。
除非他的伤口能够早日愈合,他自己也不再折腾。
发过热以后,喂了两天药,萧执聿终于睁开了混沌的双眼,他环视了一圈,不出所料地没有瞧见那个他想见的人。
轻尘还来不及高兴,去喊大夫,就听见萧执聿猛地咳嗦了起来。
他忙去扶他,轻拍萧执聿的脊背,却被他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声音沙哑地如同吞下了粗砺的沙子,“她人呢?”
萧执聿询问道,惨白着一张面色,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胸腔像是被啃噬殆尽。
她又走了……
他突然恨不得将她啖肉食骨吞下去,这样他们就永远不能分离了!
“夫人她……”
“萧执聿,你醒了!”
轻尘正要回答,一声清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欣喜和啜音。
萧执聿抬头,望见苏绾缡端着木制承盘走进,上面盛放着一碗黑乎黏稠的汤药。
他愣愣地看着她将承盘放置在床边的小几上,看着她坐在自己身侧。
然后一脸担忧地回望着他,去摸他的额头。
萧执聿将她的手拽下,“这么好的机会,你没走?”
他唇色还是惨白,虚弱的脸色盯着她。
有些兴奋,有些惊异,又带着些卑劣地希望,道,“你可怜我?”
苏绾缡摇头,从他手心里将手拽出来。
萧执聿刚醒来,力气根本不够,生生被她挣脱。
掌心中的软腻褪去,胸腔里泛起潮水一般的涩意。他垂着眼看着她收回的手,轻扯了扯嘴角,他又在妄想些什么?
“我爱你。”
第123章 第123章尘埃定(上)萧执聿……
萧执聿猛地抬头,脑袋眩晕了一般,苏绾缡的声音几乎是绕梁余音一般在他耳畔里回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跳如同擂鼓。以为会在她脸上看见类似于玩笑的神情,可她眸光却是无比的真挚。
萧执聿甚至觉得,是不是苏绾缡其实什么话也没说,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他嗫喏着张唇,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甚至连半分动作都不敢有。
即便只是幻觉,他也希望这样的美梦能够再久一些。
苏绾缡靠近了些许,眼睫微垂着,“萧执聿,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的欺瞒,你的假象,设计和强迫。”
她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重复。
苏绾缡也清楚地记得萧执聿说过的每一句话。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原谅我。”她重新看向他,一字一句,“原谅我的遗忘,不在乎,不以为意。”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她眼里有雾气凝结,最后一句声线糯哑,有些哽咽。
萧执聿觉得自己应该还在梦里。
否则苏绾缡怎么会对他说这些话。
可是她的确在眼前,她的呼吸,她的体温,她的眼泪,都真真实实落在自己眼前。
昏迷的时候,他其实隐约听见了苏绾缡说原谅他的声音。
她好像还握着自己的手。
可他不敢去相信,也不敢去询问,就如同上京那一次一般,不去问,就好像还可以作为一个念想。
可是眼下,是苏绾缡的主动坦白。
萧执聿终于可以不用再反复琢磨回味,患得患失。
他简直像是被天大的好事砸中了一般,从来处理事情都其应若响的萧执聿,此刻在面对苏绾缡时脑袋也开始变得浑沌。
“绾绾……”他嗫喏着张唇,声音沙哑,刚要说些什么,余音便尽数被堵在了苏绾缡迎上来的吻中。
他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昏迷初醒本就不甚清明的大脑,眼下更是完全晕头转向。
他垂眼,看着苏绾缡紧闭着的眼睫,感受到唇上颤巍巍伸出舌尖的湿吻,又软又甜。
苏绾缡的吻技青涩而笨拙,可是萧执聿总是会因为她的一点点主动而食髓知味。
他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带进,张唇反客为主深入了进去。
他眼尾有些泛红,喉头更是泛酸,吞咽的动作也就更急了些。
纤长睫毛被水沁湿,一络一络的,晶莹莹的水珠挂在上面,又黑又亮。
苏绾缡感觉到有水滴砸在自己脸上,她呼吸已经有些不匀,微微朝后退,艰难喘着气,断断续续泄出几个音节,“萧……执聿,你,你哭了……唔……”
“没有。”他溢出短促的一声,否认道。
吻势却来得更汹涌了些……
萧执聿在小院里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伤口才终于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恢复。
苏绾缡不明白,萧执聿的伤势为什么总好的这样慢。
特意去
询问大夫,大夫却悄悄看了一眼萧执聿,才慢悠悠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大概意思就是言萧执聿的伤势是在太严重,加之体内又有毒素,愈合得自然也就比常人慢了一些。
苏绾缡只好更加仔细地照看。
胤朝因为祁铭身死一事,不得不停止追究和亲公主失踪一案。
两朝再一次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风玄大概心里的确是有气的,自己的布局又再一次毁在了萧执聿的手里。
因而面对萧执聿的告假,也不多加干涉,甚至还准许他在潭州多待一些时日再返京。
应是真的不想见到萧执聿。
萧执聿也乐得自在,他当然也不想回上京,可是在仲夏的这一日,却受到了苏绾缡的驱逐。
“萧执聿,你回去吧。”
苏绾缡坐在合欢树下的石桌边,书页被风翻得簌簌作响,苏绾缡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经过这些时日的修养,萧执聿已经可以经得起舟车劳顿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闻言,萧执聿浇花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她,喉头有些发紧,“你要赶我走?”
所以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吗?还是他又哪里做的不对惹苏绾缡生气了?
萧执聿这边还在脑袋里四处搜刮猜疑,苏绾缡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萧执聿。”她喊他的名字,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萧执聿觉得呼吸都开始不畅了起来,心像是被人狠狠攥成了一团。
他突然恨不得聋了最好,这样就不用听苏绾缡伤人的话。
“浣花镇的大夫根本没法替你解毒,你必须回上京,那里有更好的大夫可以为你……”
苏绾缡还要再继续说下去,突然就被萧执聿紧紧抱在了怀里,他将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里。
苏绾缡瞬间后半截话就忘了个干净。
她感受到萧执聿好像松了一口长气,继而才是有些无赖的声音,“你跟我一起回去。”
隐隐中掺杂着一些细微的乞求和小心翼翼。
苏绾缡抬手环住他的腰身,萧执聿好像真的比在上京时瘦了好多。
即便这段时间她细心照顾,人也并没有养回来多少。
苏绾缡抿了抿唇,手臂环紧了些,应道,“好。”
潭州还是上京,在哪里都没有关系。
她早已经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启程离开浣花镇前,苏绾缡最后一次去看了林逸则。
他已经清醒了过来,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
轻尘受了苏绾缡的意思,那一段时间,一直在派人照顾林逸则和阿沅。
铺子的事情也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出事前遇见的麻烦事也被一并处理好了。
毕竟,林逸则会经历此事,也是因为她的原因。
苏绾缡向他道歉及辞行,表示很感谢他这几个月的照顾,今后便会离开浣花镇了。
林逸则知晓留不住苏绾缡,他清醒过来的这一段时间,从邻里断断续续的讨论里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他大概是要比那些人更清楚的。
当日在那个男人走了以后,他好不容易爬起来,转身竟然又遇见了一个新的他不认识的人。
二话不说,就拿起石头朝他脑袋砸去。
两个人的身手气度皆是不凡,他大概也猜到了他们都是为了苏绾缡而来。
有些事情,不必问得太清楚。
有的人,能存在记忆里也足够。
林逸则只能笑着祝她今后一帆风顺,顺遂平安。
……
苏绾缡离开了浣花镇,来时和离开,已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而当再次回到上京,更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尤其是当苏绾缡再次踏入萧府时。
这座她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地方,可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再次回到这里。
萧执聿重新打造了一处院落,将清竹院和画堂春全部尘封。
新的院子完全是按照苏绾缡的喜好布置,早在浣花镇时,他就已经描绘出了各种草图给苏绾缡瞧。
苏绾缡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往往都会说好。
萧执聿却不满意,总是对着草图修修改改,力求院落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粒土都要符合苏绾缡的心意。
苏绾缡没办法了,只能大手一挥,胡乱指了指他一堆不知道有什么区别的草图里的其中一张说,就照这个建。
萧执聿总算停止了画草图的魔怔。
苏绾缡还没有松一口气,新的一轮吹毛求疵就又开始了。
萧执聿又开始对建造的器材选用,家具形制等操起了心来。
每日一处理完公务,就又开始远程的监制,苏绾缡为了避免他连轴转身体吃不消,只好打起精神和他一起参与探讨了。
是以,当苏绾缡真的站在这座凝结了她心血的院落里时,是真的由衷升起了欣喜和满足感。
不算奢华,但处处都透着精细。
苏绾缡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右厢房辟出的书斋,里面网罗了各种典籍孤本。
是萧执聿特意为她从九州四海收录来的。
苏绾缡每日散了学就泡在书斋里看得不亦乐乎。
市井上流行的话本子萧执聿也会日日派人送来,供苏绾缡解乏。
好像两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回避提及萧执聿体内余毒的事情。
那丹药上的毒十分罕见,无论是大隐隐于市颇负盛名的游医,还是宫中出自药理世家的几代传人御医,他们都不能看出此毒的源头,也很难配出相应的解药。
只能以黄芪,连翘,何首乌等中药熬制暂时压制萧执聿体内的毒性。
小厨房里日日萦绕着中药的苦味。
苏绾缡曾从轻尘口中打听过她离开以后萧执聿的状况。
轻尘曾言,那是一段于大人而言称之为炼狱的日子也不过。
清竹院曾短暂囚禁过苏绾缡,但也实实在在困住了萧执聿。
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一遍遍靠着回忆自渎,也在无尽的绝望中自凌。
梦境醒来以后,会是更无望的深渊。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无数个深夜如何熬到天亮,又如何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去上朝,处理公务。
苏绾缡的下葬,好像连他最后可以疯肆的权力都剥夺。
只能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好像一切都过去。
可作为萧执聿的亲信轻尘却明白,大人如此不人不鬼的模样,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苏绾缡觉得心口发疼,像是有东西撬开了一角,于是凌冽寒风便一个劲儿得尽数钻了进来。
吹得遍体生凉。
苏绾缡的离开,于市井坊巷流传,是一场谈资。
在史书上纂刻,是寥寥一笔。
偶有风语传进苏成的耳里,也只是他其中一个没出息的女儿。
只有对萧执聿来说,是一生跨不过的鸿沟,是永世腐烂的脓疮。
他再也不会好了。
苏绾缡总是在逃,在避。
可在萧执聿这里却又总是任性。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苏绾缡睁开眼睛,看着环抱着自己的萧执聿时,也在想,如果当初她不抱着报复的心理离开,萧执聿是否就不会出事呢?
她只能再努力一点,再辛苦一点。
苏绾缡开始成日泡在书斋里,翻遍所有史书典籍,药理册籍,只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点点关于此毒的记载。
她没日没夜地誊写,摘录,将药方交予府中聚在药园的大夫们手里,向他们讨教。
苏绾缡甚至已经到了“久病成医”的地步。
萧执聿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日渐心急,也不是没有感受到府中逐渐凝重的气氛。
但是谁也没有打破那一层,萧执聿也愿意假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常常深夜站在廊下,看着窗牗上那道被烛光放大数倍的影子,像是皮影戏一般,即便没有说戏人的唱词,萧执聿想,他也能猜到一点。
“这个应该有用吧,明天去问问张院判。”
“我好像看过这一处了?”
“不行,
好困,再喝一口。”
“……”
等到书斋里那道影子不再动了,萧执聿也不笑了。
轻轻推开房门,将她从书案前打横抱起,回了正屋。
后背贴上软衾,苏绾缡挂着他脖子还是不肯松手,迷迷糊糊中呢喃道,“萧执聿,你不要有事。”
他垂眼看她,喉结滚动,突然涩得厉害,好半天才轻声开口,应道,“好。”
萧执聿其实并没有将自己中毒当做过一件事。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到了毒沁骨血的地步。
明明他觉得,他很好。
只要苏绾缡在身边,他就觉得哪里都好。
可是这份好,好像也是有时限的。
大夫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毒,以至于,萧执聿连那样的时限究竟会止于何时都不清楚。
他只能看着苏绾缡为抓住一切机会为他的病情义无反顾却又一筹莫展的样子,萧执聿一面心里充盈着无可名状的餍足,一面也会开始觉得难过。
好不容易得到了苏绾缡的在乎,明明想要的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可命运好像真的从来没有眷顾过他。
总是在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候,剥夺一切。
从来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萧执聿也开始不甘心了,他的确很贪心,他想要的明明就更多。
萧执聿不再去拉苏绾缡的手,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去亲苏绾缡的唇,沿着她的侧颌落下,埋在她的颈侧。
贪婪地,痴念地感受他还能感受到的苏绾缡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