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仰面被压/在交颈鸳鸯的喜被上,嫁衣沉沉套在身上,凤冠的珠翠散落在鬓边,一些零星滚到枕畔,叮叮当当的碎响。
谢执跪在她膝间,“昭昭,看着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发涩,眼眸却是赤红:“我等了多少年……昭昭,我做梦都想……做梦都想这样。”
谢昭的指尖冰冷,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里。
“放开我……放开……谢执,求你……”
她几乎已经快无法再发出声音。
谢执“嗯”了一声,低低的,像兽类满足的喟叹。指尖贴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鬓发,沿着后颈向下。
谢昭身子一颤,膝盖几乎要蜷起,却被他顺势按住。锦被皱成一团,红色一寸寸缠在她发梢、手腕、脚踝,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脑中嗡鸣,旧日幻影纷沓而至,谢执拥着她教习御马,执手共绘丹青,春日暖阳下为她擎起纸鸢……
可下一瞬,那张一向温润的脸就化成了此刻这副被情/欲侵蚀的模样。
那张近在咫尺的眉眼,陌生得像是从深渊里生出来的野兽。
那股隐忍了许多年的欲/念,终于在雪夜里破笼而出,带着血腥的戾气,撕咬着,啃噬着理智的最后残垣。
“别躲。”他哑着声,唇擦过她耳廓,是被压抑到极致的饥饿,“昭昭,别躲……”
谢昭无力闭上眼睛,泪水已流干,竭力拼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执……别逼我,恨你。”
谢执撑在上方,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眸光深邃如墨。
“恨我?”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早说过……我不在乎。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我都不在意。”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他笨拙又贪婪,小心翼翼地试探又肆无忌惮。
“昭昭、昭昭、昭昭。”
那声音像魔咒,将她一点点吞没。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谢执……你这个禽兽!你不是人!!”
“谢执,我恨你……我恨你!!”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
她想喊娘亲,想喊爹爹,想喊救命,可唇齿张了又合,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外头还有爆竹声
,若隐若现地炸响,又很快被风雪吞没。
有光在眼皮上游走,忽明忽暗,像被人按着脑袋沉进水底,四周都是心跳声,混乱着,砰,砰砰砰。
“昭昭,别怕……”
他的声音响起,恍惚中脑海又闪过旧日画面。
年少时,檐下雨声淅沥,她裹着狐裘,他蹲在她身侧,替她烘干被水打湿的鞋袜,眉目安静,唇角含笑。
下一刻记忆就被碾成碎片,耳朵仿若失聪,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在哭。
有那么一瞬,谢昭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却低头吻住她潮湿的睫毛,
“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一辈子……一辈子都是我的……”
——
夜色如墨,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榻上的红烛已燃尽,嫁衣褪落,随意堆在地上,凌乱狼藉。
谢昭蜷着身子躺着,身上被锦被胡乱裹着,脊背微微颤着,像是还沉在那一场无法承受的梦魇中。
她动也不动,眼睛睁着,却空无焦距。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半跪在床榻旁,一点点替她擦拭身上的痕迹。
掌心覆上她皮肤时,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挣开。
他看着她,眼里没了先前的疯狂,唇角还噙着柔笑,只是那笑意落在眼底,却叫人透不过气。
“还疼吗?”
他低声问,一边拭去她发间的汗湿,指腹划过那细小红痕,眼神幽暗,似又有火焰跳动。
“阿兄替你揉揉……”
他声音低哑,像是方才那人并不是他。
“哭过了就好了。”
“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认真的,可谢昭只咬着唇,眼睫一瞬不瞬地垂着。
锦帕沾了温水,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谢昭在他每一次触碰下都会本能地绷紧,但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有。
那空洞的眸子依旧直直望着床顶模糊的雕花,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尚有余温的躯壳,麻木地承受着。
谢执的手指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的淤青上,那是他太用力留下的印记。
指腹在那片青紫上缓缓摩挲,他轻叹道:“对不起,阿兄弄伤你了。”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重复。
“抱歉,以后不会再弄疼你。”
“阿兄以后会轻些……会小心些……”
收拾完,他坐在床沿,一下下拍着她后背,轻柔道:“睡吧,阿兄守着你。”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帐幔低垂,红纱绕梁,仍是昨夜那洞房的布置,红烛已燃尽,一室沉沉昏昧。
她怔怔坐起,唇边苍白如纸,眼中一丝神气也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执步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身上仍穿着深色常服,神情温润如昔,眼尾却隐着浓重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满足。
“醒了?”
他走近坐在榻边,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手掌覆上她微凉的脊背,轻轻揉着,“昨夜太辛苦你了,是阿兄不好,没忍住。”
谢昭眼神恍惚,不动,也不挣扎。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轻嗅了一口,“昭昭,把汤药喝了,养身子。……阿兄一睁眼,还想继续,可惜你身子太弱,阿兄得让你歇一歇。”
听到这话,谢昭忽然身子一颤,旋即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瘦削的肩膀随着干呕剧烈地起伏,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她苍白如纸的脸。
谢执搂着她的手臂僵了一瞬,眼底闪过几缕愕然与狼狈。
他看着她痛苦蜷缩的背影,那姿态是毫不掩饰的,源自生理本能的抗拒与恶心。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谢昭压抑不住的干呕声,一声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
谢执眼中的满足彻底褪去,他定定地看着她颤抖的脊背,墨黑的眼眸里竟划过一丝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昭的干呕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整个人虚脱般伏在床沿,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谢执沉默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水。
他端着那杯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
“吐干净了?也好,吐出来舒服些。”
他缓步走回床边,将水杯递到她低垂的眼前。“漱漱口。”
谢昭没有动。她的脸埋在臂弯里,长发披散,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证明她还活着。
谢执端着水杯的手用力收紧,细细看去,甚至在发着抖。
最终,他将水杯轻轻放在床边矮几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沙哑:“水放这儿了。”
“药也得喝,真得是……调养身体的。”
他没再说别的,那层温情假面,在谢昭剧烈的生理排斥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一击,甚至他自己都难以再维持下去。
他沉默了几息,旋即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吱呀”合上的那瞬,谢执才像是被这点声音惊得回神。
他站在廊下,脚下是一地残雪,被晨光映照出灰败的脏污。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得干呕声,像钝刀剜肉,剐得他心口生疼。
那是对他得厌恶,是连身体都无法控制的恶心。
这认知比昨夜她口中的“恨”字更尖锐,更直白,更让他……无所遁形。
可他舍不得她。
他扯了扯唇角,指尖缓缓抚过颈侧昨夜留下的抓痕,确认自己并非在梦里。
他冲破了那道禁忌的藩篱,将她彻底地占有了。
他明明得偿所愿了阿。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的?
廊下的风呼啸着穿堂而过,良久,他低低一笑。
“没关系。”
他慢慢勾起唇角,眼底只剩凛冽的,病态的笑意。
“阿兄所求,不过一个你。只要你在这屋檐下,在我身边,是恨是怨,都由你。”
“就这样……陪着我吧,直到你我鬓发皆白,白骨成灰。”
——
第二日,圣旨送入谢府。
林氏几乎是跌撞着冲进谢执的书房,那张素来维持着端庄仪态的脸上,此刻尽是失态。
“执儿!”
林氏语气激烈,几乎是吼了出来:“那圣旨是何意?圣上日理万机,怎会无缘无故去查一个闺阁女儿的身世?更遑论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求来的?!”
谢执缓缓搁下手中的笔。他早已料到母亲会来。
“母亲,”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圣旨已颁,多说无益。”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囡囡……她知道了会怎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女儿!她叫了我十几年娘亲!你爹和我对她视如己出,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为了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可你呢,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这满京城的目光?!你让她……让她情何以堪?!”
谢执无甚表情:“阮将军是忠烈,她的女儿不该永远顶着谢家的姓氏,活在不知情的阴影里。陛下追封,正是彰显天恩,正本清源。”
“你未免太过冠冕堂皇!”她踉跄一步,眼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不解:“为什么?谢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向是最稳重、最顾全大局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什么?!你告诉我啊!”
谢执一直维持的冰冷平静,在林氏的声
嘶力竭中,终于裂开了缝隙。
他看着林氏,那双总是深邃克制的眼眸终是露出了真容。
“母亲真的想知道么?”
“母亲一直想要一个瑾守规矩,克己复礼的儿子。”
“可惜,我不是。”
林氏眼眸一颤,哆嗦着问:“你……你这是何意?”
“母亲问我图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嘶吼,“那我就告诉母亲,我图的,只有她!”
林氏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几个字,又像是被这几个字蕴含的可怖含义彻底击穿了心神。
谢执却不管她的反应,他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您知道看着心爱之人就在咫尺,却要装腔做样唤她‘妹妹’是什么滋味吗?!”
“您知道午夜梦回,那啃噬骨髓的负罪感有多痛吗?!”
“您知道每一次她靠近,我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母亲,你不知道……每次听到她唤我阿兄,我的心都多痛。”
“我听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可我谢执也不过是个凡人。”
“我劝过自己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克己,要守礼,要护她一生周全。可偏偏……她要与旁人定亲,要让我在兄长的位置上看着她一辈子!”
他说道这里,呼吸骤乱,眼底血色尽显:“我不甘心!母亲,我不甘心!”
“我要娶她。”
“光明正大地娶她!”
“让她成为我谢执的妻子!”
“让她冠我之姓,承我之嗣,生同衾,死同穴!”
“我要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图谋!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
轰——!!!
林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泪水顺着鬓角滑落,“你……你……”她颤抖着手指着谢执,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你竟……竟对自己的妹妹……存了这等……这等龌龊心思?!”
“她不是我的妹妹!”谢执厉声打断,“母亲,她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们……瞒得我好苦。”
“你疯了!谢执!”林氏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嗓音嘶哑:“她是昭昭啊!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这是悖逆人伦!是禽兽不如!”
谢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低沉得笑:“母亲,你莫不是忘了,她身上流的从来不是我们谢家的血。”
“她姓阮,和我谢执毫无血缘。”
他看着林氏崩溃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您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林氏泪眼婆娑,几近哽咽。
“谢执,你还记得你父亲戍边之前是如何说的吗?!他拉着你的手,千叮万嘱,要你护好你妹妹!要你替父尽责,你就是这样做的?!!”
谢执眼睫颤了颤,喉结重重一滚,咽下胸腔涌起的苦涩,“母亲,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巧笑倩兮?看着她冠上别人的姓氏,为别人生儿育女?!”
他阖了阖眼眸,鼻腔轻轻翕动,沉静了良久才道:
“这世上,除了我,没人配得上她。”
“只有我才能予她最好的一切。”
——
暮色四合,别院笼罩在一片沉静的灰蓝之中。
谢执终于答应林氏探望谢昭。林氏踏进别院时,心头绞痛异常。
谢昭正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动一页。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眼眶倏地红了,随即又飞快收敛。
“娘亲?”
林氏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缓缓走近屋内。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女儿的眉眼,看着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泪意险些夺眶而出。
谢昭却像怕她看出什么似的,先一步笑了笑,伸手抚着林氏坐下:“娘亲,你怎会来这?天都块黑了,一会回府路可不好走。”
林氏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来看看你。囡囡,在这里……可还习惯?”
她的目光在女儿脸上细细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异样,却又生怕窥探得太深,触及那不能言说的秘密。
—谢执那悖逆人伦的心思,囡囡她……到底知不知道?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如履薄冰,一个字都不敢多提,生怕弄巧成拙,反而伤了女儿的心。
若是那畜生敢做出什么遭天谴的事,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带囡囡回去!
“一切都好,娘亲不必挂心。”谢昭垂下眸,不敢直视林氏的眼睛。
她必须藏好,不能让那肮脏的事情玷污了娘亲。
林氏心头涌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絮絮叮嘱:“囡囡,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和你爹爹的女儿。我们疼你、爱你,视如己出,这份心意,永永远远都不会变。”
谢昭的心猛地一缩,鼻尖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楚。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湿意,抬起头,努力绽开浅笑:“女儿明白的。有爹爹娘亲在,女儿什么都不怕,女儿这一生最知足的,便是有爹娘疼我。”
林氏拉住谢昭微凉的手,“囡囡,你身子……现下到底如何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别院终究清冷,不如……随母亲回府去住?虽说清净,可回府母亲能亲自照顾你,看着你,母亲才安心啊。”
林氏的话,瞬间牵动了谢昭内心最深的渴望,她险些脱口就要应下。
可谢执那双癫狂的眼眸骤然闪过。
如果她回去,就在娘亲眼皮底下,那……还能藏得住吗?他会不会不管不顾?
娘亲一旦看到真相,会是如何的痛苦甚至……崩溃?
谢昭猛地低下头,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自己维持清醒。
“劳娘亲挂心了。女儿……女儿觉得这里很好,很清静,正适合休养。大夫也说了,我这身子需要静养,不宜挪动奔波。”
她避开林氏殷切的目光,转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在寻找支撑,“娘亲放心,等女儿将身子彻底养好了,自然就回府了。现在回去,反倒让您日日悬心,岂不是女儿的罪过?”
林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傻孩子,我和你爹爹只盼你好,盼你康健。你记着,无论何时,无论你在哪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心头肉!这里也好,府里也罢,只要你需要,母亲随时都在!这份心意,天荒地老都不会变!”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素净的屏风上。
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敢说。
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最深的忧虑和真相包裹起来,用最温柔的话语筑起堤坝,维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林氏最终也只是又絮絮地叮嘱了些日常起居,添衣加餐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却又字字句句都避开了那个名字。
离开时,她握着谢昭的手久久不放,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剧痛。
谢昭一直送她到院门口,脸上的笑容直到林氏的轿影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骤然垮塌下来,只剩一片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苍凉。
而轿中的林氏,也终于卸下了强撑的镇定,任由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浸湿了衣襟。
第32章 第32章阿兄,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谢昭靠在床榻上,眉眼干净得像一张泛白的宣纸,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生气。
别院里伺候的小丫鬟敛声敛气地进来道:“小姐,春桃姐姐和夏枝姐姐来了。”
门页开合,那两道熟悉的人影小心翼翼踏进来。
春桃红着眼圈先跪下行礼,夏枝却忍不住,才刚刚喊了声“小姐——”就已是泣不成声。
谢昭看
着她们,轻轻弯了弯眉眼:“你们来啦。”
只是那笑意没半分重逢的惊喜,也无一丝暖意,空洞又僵硬。
夏枝“扑通”跪到床沿前,颤着手想触碰她,却又不敢:“小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鼻音,泪水如泉涌:“都怪奴婢,若是那日奴婢跟着小姐一同离开就好了,是奴婢没用……”
春桃也扁了唇,膝行到榻前:“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圣旨说……小姐非老爷亲生血脉,而是……”
谢昭阖了阖眼,低低咳了两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床单,指节泛着病态的白,春桃和夏枝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却像遥远的回音,触不到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缓缓将视线落在春桃红肿的眼眶上,又移向夏枝颤抖的肩头,许久,她才轻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声音细若游丝,飘忽不定,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夏枝哽咽着摇头:“小姐,您别吓奴婢……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的紧。”
谢昭唇角动了动,像是想撑起安抚的笑,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半晌才轻声问:“是……阿兄让你们回来伺候的么?他可有……逼迫你们?”
夏枝猛地摇头,低声哭喊着:“奴婢是心甘情愿来伺候小姐的,小姐您别担忧,大人说了,只要奴婢们不……”
她顿了顿,话语僵了一瞬,“只要奴婢们安分守己……奴婢的家人便无碍。”
谢昭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湿了枕边:“抱歉……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夏枝和春桃齐齐哭着应声,“奴婢不怪您,奴婢愿意的,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那熟悉的嗓音:
“昭昭,今日天好,阿兄带你去院中走走可好?”
谢执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脸上挂着柔和笑意。
春桃和夏枝猛地收声,跪在榻前连眼都不敢抬。
谢执的目光扫过二人,停留在谢昭苍白的脸上,“昭昭,阿兄把春桃和夏枝送回来了。有她们陪着,心里该欢喜些了吧?”
谢昭只是垂着眸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他缓步走近,将那碗汤药轻轻放在榻几上,旋即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落在夏枝和春桃身上,开口道:“原想着有她们陪着你,能让你舒心些。”
“可若是,这般还叫你不高兴,”他浅浅笑了笑,“那这两个人留在你身边,又有何用处?”
话音落下的刹那,跪着的春桃和夏枝齐齐打了个寒蝉,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谢执语气轻柔,眉眼舒展:“昭昭若不想要,阿兄便把她们发卖了出去,省得在这碍了眼,惹得你心烦。”
春桃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似是想开口,却被夏枝用力拽住了衣角。
谢昭原本无波的眼珠子,这一瞬才终于起了波澜,缓缓抬起头来。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春桃和夏枝,是她身边仅剩的,还能感受到些许从前暖意的人。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盯着他,眼底那点气死被撕开了缝隙,隐隐透出一点愤意,可那点愤意转瞬又被一股无力感压了回去,她能怎么办,被关在这方寸之间,无法与外界联系,也无法逃离。
“这样?”谢执微微歪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并未散去,“昭昭,你只是太不了解阿兄了。”
“从我第一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时,便已经没救了。”
他俯下身,指腹挑开她散落在颈侧的发丝,在她脸颊流连:“所以别生气,嗯?春桃、夏枝……只要你乖乖的,她们便安安稳稳。”
谢昭猛地往后一缩,呼吸都险些忘了。
不只是对他的厌恶和抗拒,更叫她害怕的,是还跪在床边的春桃和夏枝。
她们的眼睛虽是低垂着,可若是看见了怎么办?
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瞧见自己被兄长这般亲昵触碰……
那点不可告人的污秽,连遮都遮不住。
羞耻感像火一样从背脊烧上来,屈辱、恐惧、恶心……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能听见春桃和夏枝那细若蚊吟的呼吸声,她知道,她们什么都看见了。
谢执看着她染上绝望绯红的眼尾,终于软了身来,不容抗拒地拥住了她:“别怕,昭昭别怕,她们什么都不敢说的。”
他的视线投向地上那两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语气轻描淡写,“谁敢多嘴,阿兄便剜了她们的舌头!”
话音一落,怀里的谢昭便倏地抖了抖,她的脸贴在他的衣襟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入鬓发里。
谢执缓缓收紧了臂弯,埋首在她鬓发里,沉醉于这彻底的掌控之中。
“谢执……”
谢昭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要逼我……去死么?”
谢执听见这句话,原本收拢在她肩膀的手指猛地僵住,心口像是骤然开了个口子,血液逆流,像要冲破胸腔,五脏俱焚。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双黑沉的眸子一寸寸冷了下去。
谢执缓缓低头,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鬓发,手臂死死收紧,几乎要把她捏进骨头里。
良久,沉默得连炭火燃尽得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终于低低地笑了笑,笑得慢,笑得轻,却透着股子癫狂地,玉石俱焚得狠劲。
“……好啊。”
那声“好啊”,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
“昭昭若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那春桃和夏枝,还有她们得家人……便都跟着下去伺候你吧。”
“还有阿兄……”
他在她鬓间眷恋地蹭了蹭,“也随你一道去,好不好?”
谢昭整个人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胸口的血几乎要翻涌到喉咙口。
一股浓得化不开得绝望倒灌,像是在往骨缝里灌冰水,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去死,都是奢望。
她舍不得春桃和夏枝无辜的家人陪葬,也……舍不得他死。
可笑。
谢昭眼底那点可怜得光亮被压成一片空白,指尖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般,连最后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乖,别任性了,把药喝了,我们用膳好不好?”
“阿兄特地让厨房照你从前的口味做了些。芙蓉蒸鸡、豌豆黄、杏仁炖奶,还有你最爱的酥梨羹。”
药碗被他端到唇边,瓷勺碰在她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热度。
“来,喝了药,再吃点你爱吃的,春桃和夏枝也会陪着你。”
谢昭没吭声,胸口那点绝望像死水慢慢沉下去,眼神空空地落在药碗上,终于还是缓缓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汤顺着唇舌滑下去,落进胃里。
她似是不再挣扎,只有泪水一颗颗地从眼尾滚下来,打湿了谢执的指腹。
一碗药慢慢喝完,谢执拿起净帕替她擦拭着嘴角,边吩咐道:“还不快去传膳?”
“是!”
夏枝和春桃这才从惊恐中回神,两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抖得厉害。夏枝撑着地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了回去,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春桃慌忙去扶她,两人互相搀扶着,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直,两人大气不敢出,连忙退了出去。
很快,一桌子饭菜便摆好了。
谢昭冷冷靠在床头未动,谢执也不恼,只柔声道:“昭昭,我们也该有些日常的夫妻情分。哪怕是……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开个好头。”
“你别自欺欺人了,”谢昭声音沙哑,“夫妻?呵……”
她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谢执的眸色暗淡了瞬息,转瞬便又被压下,弯了弯唇道:“昭昭,你是在自困……你我既无血缘关系,又已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实,怎么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拜天地?夫妻之实?”
她猛地站起身,推翻了桌上的菜肴,瓷盘摔碎,汤汁四溅。
“用胁迫、用迷/药、用龌龊的手段达成的……你竟敢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站在桌边伺候的夏枝和春桃,在听到“夫妻之实”四个字时,夏枝手中的银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春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晃了晃,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两人脸色惨白如鬼,惊恐万分地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谢执怔了片刻。
下一刻,又重新拿了快净帕上前,执起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看,又弄脏了。”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颈间,“昭昭,你得习惯。我们是夫妻,这是事实,你得认。”
——
一地碎瓷与冷菜很快被收拾干净,夏枝和春桃低眉顺眼地端着新热上的羹汤小菜,一声不敢多言。
谢执夹起一箸嫩笋,轻轻放入谢昭碟中:““尝一口?或者……阿兄亲自喂你?”
谢昭冷冷剜了他一眼,“看到你,我恶心。”
谢执神色未变,只将竹笋放下,“昭昭,夫妻间拌嘴是常事,饿着就不好了。”
他望着她:“你不会一直这样的……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这世间夫妻,多的是貌合神离,虚与委蛇。可我们不同。”
他声音陡然转暗,眸中那点晦暗不明的光在烛火下摇曳,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笼而出,将她吞噬。
“昭昭,我们是……天作之合。”
“别人做夫妻是为了子嗣,为了顺应这世道,而你我……本就是……一生一世都该捆在一起的。”
谢昭死死盯着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怨愤从牙缝里迸出来。
“谢执,你无耻!!你不配做人!不配做我阿兄!!”
谢执听着,只低低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他舀了小半碗温热的清粥,推到谢昭面前。
“你骂吧,骂的再凶些也好,阿兄都听着。”
他温声道,又将碗向前推了推,“先喝点粥,攒些力气再骂。”
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在谢昭眼里无异于一碗鸠毒。
那些尖锐的词语,落到他用“深情”铸就的盔甲上,只发出空洞的回响,伤不到他分毫。
他真的是谢执吗?真的是她的兄长吗?
她所有的愤怒和控诉,在他那扭曲的逻辑下,显得苍白无力又可笑。
玉石俱焚的念头又如毒藤般缠绕而来,可她的目光落到春桃和夏枝身上时,又猛地被一盆冷水浇下。
谢昭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生生撕扯成两半,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或许……做一具行尸走肉……也好过现在吧?
她抿了抿唇,沉默着缓缓握起瓷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粥。
那一口口清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没有味道,只有苦涩。
明明是糯香的,却像一勺一勺把她仅剩的力气、血性,连带着骨头一起吞进了腹里。
春桃和夏枝低眉顺眼地立在不远处,大气不敢出,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她们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执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眉目温和。
直到碗底将净,他才伸手,如过往无数次那般揉了揉她的发顶:“你看……这样多好,乖乖的,等过些日子,阿兄带你出门游玩好不好?”
谢昭指尖一颤,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轻脆的一声,却没能激起她半点生气。
晚膳过后,夜风渐紧,春桃小心伺候谢昭褪了衣饰,夏枝备好了热水,试了温度后,谢昭才缓缓跨入浴盆。
她背对着屏风坐在水里,纤薄的肩胛骨伶仃地浮出水面,蝴蝶骨追波逐流,似要振翅而飞。
夏枝低着头替她轻轻搓洗,声音细若蚊吟:“小姐……水不冷吧?”
谢昭没出声,只静静看着水面浮起的几缕散发,兀自出神。
水声微响,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夏枝背脊一僵,手里的丝帕差点滑进水里。
谢执负手缓步踏入,乌发微散,目光落在水中的人影上,黑沉沉的眸子更幽暗了些。
“去外头候着。”
夏枝捏紧帕子,明知小姐与大人如今的关系已非寻常,仍硬着头皮道:“大人……还是让奴婢伺候吧,天寒气凉,水若冷了……小姐恐会受寒。”
听到谢执声音的那一瞬,谢昭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目光僵硬,本能地往水里缩了缩,细瘦的肩膀下沉,在水面荡起一圈波纹。
夏枝眼眶一红,眼睛望向谢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似还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可最终只余下一声细不可闻的“小姐……”
谢执面色不动,只抬了抬眼皮,那双沉得要滴出水的眼里藏着不耐烦的凉意。
夏枝手指颤了颤,终究还是垂下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谢昭的后背微微拱着,双臂死死环在胸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水面浮散的青丝如晕开的墨,沉沉浮浮于一汪死水之上。
谢执看着她的颈后那一小块细白,眸子像是被夜色吞噬,幽深得没有一点光。
“昭昭……”
谢昭浑身一颤,死死缩成一团:“你别过来!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
谢执像没听见似的,从架子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缓步踱至她背后。
帕子浸入水中,打湿,带起温热的水珠,攀上她的后颈。
“别动。”
他嗓音很轻,几乎贴着她耳后,呼吸打在湿润的肌肤上。
“阿兄帮你洗。”
谢昭身子抖的越发厉害,眼睫死死闭着,企图隔绝这荒谬的画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急促的嘶喊:“谢执!!”
“你放过我吧——”
话音一落,更深的无力涌来,她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放过我吧……”
微弱的啜泣声响起,“……从小到大你最疼我了。”
无助的嘶喊在这方小院回荡,却没有人能帮她,也不能撼动身后人分毫。
那粗糙的布料纹理,带着温水,滑过肩胛,滑过蝴蝶骨。
谢昭想逃,可那帕子还有帕子背后那只掌控一切的手,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地捆着她。
“放开我……求你……”谢昭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成了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阿兄……求求你,别碰我,出去……”
恐惧像潜伏已久得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温水里,而是被按进了冰冷粘稠的沼泽里,口鼻都被堵住,每一次的挣扎都徒劳无功,只会陷得更深。
谢执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声音,本该让他心软。
可他……实难自抑。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带着不可遏制的低哑,他终于将那句盘桓已久的话,沉沉吐出:
“……昭昭。”
他唇擦过她发烫的耳尖,指节在水下缓缓收拢,掐紧。
“……我想要你。”
谢昭猛地一僵,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把她曾拼命埋藏的记忆狠狠翻出来。
“……别怕。”
“阿兄会很温柔的,忍一忍,好不好?”
他掰过她的脸颊,唇贴近她的,轻轻碰触。
“别哭。”
谢昭已经快要无法思考,那点羞耻,屈辱,和不知是恶心还是快要被磨得发麻的栗意,让她起起伏伏,思绪混沌。
浴盆里的水被她挣得晃出一圈圈涟漪,拍打在地板上,落下沉闷的水声。
谢执在她身后,目光流连于那瓷白纤细的肩颈线条,终是未能克制,齿尖轻轻在那片肌肤上印下一痕。
“别……”
谢昭从挣扎到无力,破碎不堪把她整个人笼罩,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海。
“别……别在这里……”
“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只剩气音,泪水终于决堤。
“好。”
谢执无有不应。
“阿兄抱你回房。”
他从旁边搭着的架子上扯下一件厚重的大氅,带着他的体温,紧紧裹住她湿漉漉的身子,连脚踝都没给她露出寸许。
谢昭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肩窝,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水珠。
她的双手被困在大
氅里,软得像是刚被捞起来的水草,背后抵着他炙热的胸膛,烫得人脊骨发颤。
谢执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回别院的寝房。
屋内早已烧得暖融融的,薄薄的床褥也被烘得暖暖的。
她一落在那片柔软之上,便再无遁逃之处。
谢执低头看她,宽大的大氅松松垮垮地裹在她身上,却掩不住底下空无一物的惊慌。
她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扣到头顶。
谢执的嗓音暗哑到几乎无法听清。
“昭昭……”
“阿兄忍不住了。”
谢昭的意识像是泡在水里,黏糊糊的,混沌的要命,混成一团,在脑子里翻江倒海。
“放松点……”
他紊乱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叫我……昭昭,叫声夫君好不好?”
谢昭的呼吸断断续续,气息起伏得厉害,她的唇瓣因被咬得太紧,微微发红。
“……叫一声,好不好?”
“唤唤为夫,阿兄什么都依你。”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低哄,每一个“昭昭”,都像细密的网,黏黏地裹着她,剥她的皮,慢慢把她拧碎成只剩窒息。
屋内的烛火燃过大半,火光在夜风穿隙中明明灭灭,摇摇欲坠。
他低头吻住她眼角,
“夫人。”
“……别跑。”
——
夜色渐深,别院内寂静无声。
谢执还埋在那。
他从背后紧箍着她,低沉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还疼么?”
谢昭僵硬如石,唇线紧抿,无声无息。
他亲了亲她耳垂,唇边漾起笑意:“下次阿兄会慢慢来,再让你疼了……”
他收拢手臂,拼命地攥取着她的气息,唇落在她鬓边一下又一下。
“昭昭是我的…”
“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谢昭终于动了动,她空洞的眼眸望着帐顶,突兀开口,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第33章 第33章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话音落下,屋内一瞬像坠入死水中。
炭火在铜炉里噼啪响着,谢执那原本平缓起伏的呼吸倏地停住了,指腹颤了颤,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儿的热灼猛地一跳,血液仍在喧嚣沸腾,却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激得骤然一滞。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像没听明白似的,抵着她鬓发眼眸闭了又闭,再睁开时,已是沉寂一片。
半晌,那声音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谢昭。”
他猛地抬起头,青筋乍现,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刺伤的戾气,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谢昭像是听不见,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囚笼里,她空洞的眼眸依旧望着虚无的帐顶,对身后那山雨欲来的暴戾压迫恍若未闻。
眼睛慢慢阖上,嗓音轻得仿佛要散,却又毫不退让。
“给我一碗避子汤——”
短暂的停顿,
“我不要你得孩子。”
死寂。
铜炉里的炭火骤然“噼啪”爆出一个巨大的火星。
“……好啊。”
他低低回道,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下一刻,滚烫如烙铁般的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唔!”
谢昭被迫仰起头,纤弱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谢执的气息已然失控,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他俯视着这张近在咫尺,写满抗拒与冰冷的脸,那双曾盛满依赖与信任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
“不要我的孩子?”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那双赤红的眼底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戾气,大手死死收紧,逼着她的眼睛与自己对上。
“谢昭,你再说一遍?”
“你的人是我的!是我的!”
他猛地一撞,谢昭闷哼一声,立即痛苦地蜷了身子,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手覆上她的腹部,狠狠道:“这里——也只能怀我的种!”
这句话如同油锅滴入沸水,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陡然燃起烈焰。
谢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力气,双腿拼命猛踹,试图把他踹出去,手臂也疯狂的挥舞起来,尖锐的指甲在他手臂间抓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那张被恨意浸透的脸,脖颈绷成不屈的弧度,死死盯着他,决绝地说:
“谢执,你做梦!”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上你的孩子!我宁愿死——!”
“我死也不要!”
那双燃着恨意和不屈的眸子,烫得谢执眼眸发酸。
血珠顺着他被她抓得皮开肉绽的手臂无声滑落,他僵在那,明明还沉溺温暖湿滑的仙境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愉悦,如同坠入无间地狱,冰冷彻骨,酸涩难当。
血腥味在舌尖化开,他擒住她挥舞的手臂,指腹陷入细嫩的皮肤里,眼底赤色快要烧成火红:
“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是想要沈晏的?!”
沈晏——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刺穿她的心,激起一阵灭顶的痛苦。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什么扼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最屈辱的时刻提他!
“闭嘴!!”
谢昭声音陡然拔高,颤抖,心脏一阵绞动,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沈晏的眉眼,他的笑容,他在花灯节送她的兔子灯,他执笔在祈愿林写下生死不渝的誓言……
不复存在了。
“你果然还在想着他?!”他猛地加重了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像是怕她会随时化作一缕烟,消散在他掌心。
“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念着他!”
“谢昭,你是我的妻子!我的!”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却还是发狠道:“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光明磊落!不像你……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话没说完,喉咙就被谢执一把攥住。
谢执应当是疯了,指腹死死箍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越来越用力。
“呃——”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视野里炸开一片片破碎的金星。空气被彻底剥夺,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肺腑灼烧般剧痛。
意识在稀薄的氧气里漂浮、涣散,死亡的冰冷触感悄然蔓延。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临界点,她的眉宇间忽然溢出几分解脱的笑意。
那抹濒死解脱的笑意,像一道刺穿混沌的惊雷,狠狠劈在谢执失控的理智上。
他指尖骤然一颤,像是从无尽深渊被猛然拉了回来,原本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的力气,那在一刻轰然倒塌。
五指猛地松开,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昭昭……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颤,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她被勒红的脖颈,眼眶泛红,而后倏地抱紧了她,伏在她的肩头,不敢去看她那双空洞或沾满恨意的眼睛。
“昭昭,阿兄错了,别再想他了好不好……”
唇齿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
“……求你。”
“阿兄什么都答应你。”
他紧紧依偎着她,肩膀微微颤着,呼吸粘腻地黏在她颈间。
那在仙境翻搅的热浪,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极限,裹着炙热与疯狂,在最深处炸开,滚烫的浊意一点点渗进最柔软的地方。
他整个人都在失控地痉挛、收紧,气息乱得如同濒死的残喘,却还在一遍遍,语无伦次地呢喃:
“求你……阿兄什么都听你的,昭昭,别想他……”
谢昭僵硬地承受着,胸腔窒闷得仿佛被巨石堵死。
那股滚烫一波波强横地涌进来,如同跗骨之蛆,活生生
啃噬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一点点逼疯她快要凝成冰的心脏。
当那令人作呕的痉挛终于停止,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虚无的一点,吐出三个字。
“避子汤。”
“……”
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许久,埋在她颈间的头颅,终于传来一声闷哑的回应,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好。”
——
几日后,初春乍暖,风中还裹着料峭寒意,枝头却已悄然萌动。
谢执难得得了半日清闲,心情颇佳,竟吩咐备了暖轿,亲自带着谢昭出门。
马车在青石小径尽头停下,谢执先一步下车,而后朝车内伸出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谢昭裹在厚厚的银狐裘里,乌黑的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对眼前伸来的手恍若未觉。
谢执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淡了些,却并未收回手,只是声音低沉了几分:“昭昭,到了。”
她这才像是被惊醒,目光迟缓地落在他手上,又转瞬移开。
没有搭上去,自己扶着车辕,动作轻缓地下了车。
“今年的桃花,开得倒是别致。”谢执走在她身侧半步,语气闲适。
走了几步,又道:“虽是初春,但外头仍是风凉,若是累了便告诉阿兄。”
谢昭没出声,对满院春意亦提不起半分兴致,只垂眸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谢执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正侧身看着她,“昭昭是不喜出门散心么?还是……”
他语气转冷,“不想同阿兄出门?”
谢昭这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兄长何必明知故问?”
空气再次凝固,谢执那点难得的好心情,终究是薄如蝉翼,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前方廊下,许俊哲远远看见兄妹俩的身影,遥遥唤了声:“谢兄!”
他身边还跟着个穿着嫩黄襦裙的小姑娘,生得杏眼圆润,望着谢执,眉眼里藏着掩不住的欣喜。
待许俊哲领着小姑娘缓缓走近,谢执才微微颔首:“许兄。”
“远远瞧见你们兄妹俩杵在这儿,倒像是两尊门神,”许俊哲打趣着,目光在谢昭和谢执之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但他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道,
“园子里春色正好,怎的在这儿伤春悲秋?”
他身旁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清脆地唤了一声:“谢执哥哥!”
那声音里的仰慕几乎要溢出来。
谢执这才堪堪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谢昭身上,谢昭仍旧一脸漠然,几乎是全然无视他。
许俊哲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这兄妹俩今日是闹什么矛盾,平日里谢执对他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呵护到堪比眼珠子。
难道是因为前些日子的那道圣旨?谢执知晓她非亲妹,所以便变了态度?
他哈哈一笑,试图活跃气氛:“好了好了,站在风口说话算怎么回事?走走走,我们一起去亭里坐坐,正巧我刚令人烹了壶新茶,请你们兄妹尝尝。”
几人随意在临湖的小亭内坐了。
春日的湖风吹过,竹帘微动,几瓣桃花落在桌上。
谢执同许俊哲随意闲聊着,小姑娘却是端着一盏温热的茶,偏过身来,凑近谢昭。
“我是许绾宁,谢姐姐从前不常出门,许是未曾见过我,但谢姐姐及笄那日,我也在场哦!谢姐姐你真好看。”
她笑得无邪,眸子亮晶晶的,唇边还有两枚浅浅的小梨窝。
谢昭垂眸望她,勉强挤出笑意:“妹妹好。”
见谢昭回应,许绾宁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又靠近了些,小声问道:
“谢姐姐,你可以告诉我……平日里,谢执哥哥都喜欢些什么么?凶不凶?”
谢执坐在对面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抬眸,视线稳稳落在谢昭身上。
许绾宁察觉到,顿时凑得更近,几乎是在谢昭耳边说悄悄话:“姐姐,谢执哥哥待你可真好,你是不知道,满京城的姑娘们,谁不盼着有这么一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兄长。”
谢昭忽然抬眼,笑意轻轻,截住她的话:“待我好?”
她瞥了一眼谢执,声音清冽,字字清晰:“这份好,我无福消受。”
“谁若想要,尽管拿去。”
她话音落下,亭里骤然静了一瞬。
许绾宁睫毛颤了颤,正愣神没敢接,谁知谢昭又忽而看向她,弯了弯唇,“许妹妹可是对我兄长有意?那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吧,莫要跳进这火坑了,外人都不知道吧……”
“我阿兄他内里……”
她轻轻一笑,说的坦然:“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话一出,许绾宁脸色瞬间刷白,连许俊哲都微怔了下,转头望向谢执,心里隐隐生出一股怪异。
而谢执,依旧端坐如山。
白玉瓷杯稳稳在他手中,杯中茶水纹丝不动,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谢昭对自己的语出惊人全然不觉,她望着谢执,缓缓问道:“阿兄,你觉得昭昭说的对么?”
谢执放下茶盏,眼眸落在她眼底,眼神专注得仿佛这亭中只剩下她一人,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纵容:“昭昭说的是。”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就这样平静带着点宠溺地,承认了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两人就这样遥遥对视着,一人恨意入骨,一人无限纵容。
许绾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她求助地看向兄长,许俊哲也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谢兄,令妹与沈家那位的婚事想来是不成了,谢小姐窈窕淑女,京中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倾慕已久!待过些时日,定能另觅良缘,成就一桩美……”
“良缘?”
许俊哲话未说完,便被谢昭接过,她望着许俊哲,骤然浅浅一笑,如同春日初绽的梨花,纯净洁白。
似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多谢许公子关怀,许公子交游广阔,慧眼识人。若真有那品性端方、家世相当的……”
她顿了顿,眼眸弯成了月牙:“——还望许公子,多多为昭昭留意一二才是。”
话音一落,谢执书中茶盏哐当砸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沿着指缝淌下。
目光沉沉落下来,“昭昭,你在说什么?”
谢昭瞥了他一眼,“兄长若是耳目不聪,便去寻个大夫治治。”
许俊哲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视,有些后悔今日不该邀约饮茶了,也不知这俩兄妹在沤什么气。
他硬着头皮接过话头:“谢兄,你也是时候考虑为自己寻一位贤淑主母了,伯父伯母想必也盼着谢家早日开枝散叶。”
许浚哲刚说完,亭中气氛更僵了几分,除了许绾宁眼眸一亮,充满希冀地悄悄看向谢执。
谢执本就阴云密布的脸,骤然凝成了寒冰。
谢昭望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眸,却偏偏温吞地嘲弄道:“许公子说得对极了,我兄长确实该娶妻了!”
“只是这世间万物,讲究个门当户对,同类相配。”
她语气诚挚:“我兄长若要成家,也该寻个与他一般模样的好……”
“温雅端方是假,阴暗扭曲是真。”
“最好也披着一张人皮,才配与他并肩同行。”
许浚哲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勉强咳了声,想圆场:“谢小姐这话……倒是有趣。”
谢执缓缓站起身来逼近,薄唇紧抿,乌沉的眼眸如山般压来,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同类?”
他声线低沉,眼底那点子疯意似要渗出来:“可若是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呢?”
谢昭指尖一僵,还没想明白谢执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继续道:
“昭昭若怜我孤单,愿不愿,陪我一道?”
听到这话,许绾宁都怔了怔,半晌没能听懂这话语的含义。
谢昭却是瞬间如坠冰窟,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执,只见他俯身逼近,薄唇轻启:“昭昭,你难道不知道阿兄的这颗心挂在谁身上么,日夜悬在那人身上,灼烧煎熬……”
“那人是谁,你心知——”
“谢执!”
谢昭脸色唰地白了,眼底那点死水被生生搅乱,露出深处的惊恐。
他要说什么?他竟然敢说出来?!不,他不能说出来!
“你疯了不成?!”
“你是要把……公之于众,踩在地上
践踏吗?!”
她身子颤得厉害,却满含怒意死死盯着他,半点不肯退缩。
谢执喉结滚了滚,骨节青白,唇角抿到极致,眸底那喷薄欲出的癫狂被这声斥住,暂时按了回去。
许浚哲再呆不下去,讪笑道:“谢兄,今日……今日实在是叨扰了!府中还有些急事,我们兄妹……这就告辞了!改日、改日再登门赔罪!”
说罢,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起还在发懵的许绾宁,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许绾宁被兄长拽得一个趔趄,只得仓惶回头喊了声:“谢执哥哥,改日再聚……”
话音未落,人已被许俊哲连拖带拉地拽出了亭子,身影迅速消失在葱郁的花木小径之后。
亭中只剩谢执与谢昭二人,气氛凝滞如冰。
谢执的呼吸粗重了几分,那双漆黑的眼眸,先前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擒住她的手腕,质问道:“婚事?良缘?替你留意?昭昭还真想再嫁他人?”
“谢昭,你听清楚了!”
他指尖越发用力,脖颈间青筋迸起:“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肖想你!连动一下念头——都不配!”
“我受够了!”
“受够了做你兄长,受够了藏着这颗心,受够了看着你被别人觊觎!”
他猛地抬起右手,一拳砸在她身侧那根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洒在两人身上,蜿蜒的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鲜血淋漓。
“你不是说同类么?”他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了,昭昭。”
他猛地将她拉近,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这世上,只有你才能与我并肩同行。”
谢昭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失控,看到他的指尖因失血而微微发颤,喉咙一阵发涩。
又听他低低道:“我们去成亲,拜堂,昭告天下!”
谢昭猛地抬头,怒火瞬间席卷了她的眼眸:“谢执,你疯了!昭告天下?!”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指着谢执,指尖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你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对自己的妹妹有着何等龌龊的心思么?!”
“谢昭!”谢执打断,“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
“你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我结为夫妻有何不可!”
他带血的手再次捏上她的手腕,“既无血缘,便不算悖逆,昭昭你别怕,纵有些许流言,阿兄都会解决的!”
谢昭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甩开他的手,指尖还沾着他掌心溢出的血,猩红一片。
“够了!谢执,你就是疯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眼眸变得冰冷,“我和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恶心?”
谢执踉跄后退,他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仍在颤抖的手,喃喃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说恶心这两个字了。”
“谢昭……”
“你告诉我!这颗为你跳动、为你剜心蚀骨、为你甘愿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心——让你觉得恶心吗?!”
谢昭冷冷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怜悯,曾经的温存依赖更是无影无踪。
“是,谢执,你恶心透了。”
“你自诩都是为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要?”
“你所谓的情深,对我来说,如同跗骨之疽,若是可以,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话音落下,谢执的脸色刹那失了血色。
他僵在原地,血顺着他指尖一滴滴下落,砸在青石地面。
四周的风声骤然静了,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什么被困在胸腔里撕扯着寻不到出口。
那双原本偏执到极致的黑眸,终于碎裂。
他看着她,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那熟悉的眉眼了。
他好像在等谢昭哪怕退一步,哪怕有一瞬间的悔意,哪怕只是移开那双眼睛,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没有。
谢昭的神情是那样的冷。
“我……”
谢执喉结微微滚动,嘴里仿佛堵着一团血腥的棉絮,酸涩得他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风吹过亭廊,树影摇动,像在催促他看清自己狼狈可笑得样子。
“好。”
他缓缓后退一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顾长安,送夫人回别院。”
没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踏出。
踽踽独行,萧索孤绝。
——
谢执几乎是一路踉跄着回到书房。
门被他甩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房梁都颤了颤。
他靠着门缓缓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书房里暗淡一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上投射出几道扭曲冰冷的光影。
他背靠着门,蜷缩在阴影里,胸腔里翻涌着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般难熬。
她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怕黑,怕夜里的一片死寂把他逼疯。
“恶心。”
“恶心透了……”
谢昭那冰冷决绝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耳边低语。
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蜷缩得更紧,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陷进头皮。
“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别说了……别说了!”
他大口喘着气,疯狂地摇头,额上冷汗涔涔,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单薄。
第34章 第34章去适应成为他的妻子
一连几日,谢执都再没踏入别院一步。
谢昭起初还带着一丝警惕,但连续几日风平浪静,她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暖融融的。
谢昭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拨云见日,难得地透出几分轻松。
这日,她让夏枝和春桃将软榻搬到廊下,自己斜倚着,捧了一卷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看了一会,她拧起秀眉,将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不悦。
“你们都站远些,这么多人守着,我还能飞走不成?”
谢执虽不在,可这别院的守卫却不曾松懈过,庭院入口处、回廊拐角、甚至不远处的假山石旁,都沉默地伫立着不少丫鬟和护卫。
为首的护卫头领身形微僵,垂下头,抱拳沉声道:“夫人息怒,属下等奉大人之命护卫夫人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我算你们哪门子夫人,你们离远点,别碍着我眼!”
护卫头领沉默,他挥了挥手,廊下近处的几个护卫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但视线依旧牢牢锁定着这边。
谢昭看着他们退开,心中那股郁气却并未消散。
她猛地站起身来,裙摆带起一阵冷风,脸上最后一丝闲适荡然无存。
“走吧,回屋去!“看到这些人,什么好心情都败尽了!”
夏枝和春桃连忙跟着她,谢昭快步走进屋内,在门扉合拢前,倏然回身,清凛的目光穿透门廊,直刺向那些如影随形的身影:“都离远点!屋里有夏枝和春桃伺候,用不着你们杵着当门神!”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外面一眼,反手“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真的靠近。
谢昭贴着门扉屏息听了片刻,确定没人在外面跟着,这才拉着夏枝和春桃走进内室。
“你们……可有打探到沈公子的消息?晚音姐姐有说么?”
夏枝看着小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绪酸涩,想起那晚在浴室外听到的挣扎水声、小姐压抑的泣音,还有后来大人抱着湿淋淋、眼神空洞如人偶般的小姐出
来时的情景……
她眼圈瞬间红了,忍不住哽咽道:“小姐……您……您受苦了……奴婢们万万没想到,大人竟会……”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从小服侍的小姐,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平日里在这座犹如囚牢的宅邸,她们连和小姐说句悄悄话都要小心翼翼。
谢昭眼睫颤了颤,下意识避开夏枝的视线:“别提这些了……”
她的声音干涩,强行将话题拉回,“春桃,你说!晚音姐姐那边到底怎么说?”
春桃在一旁沮丧地说:“前日月假,奴婢照着小姐的吩咐,寻了个由头出门,几经周折才悄悄寻到了赵小姐府上。当时赵小姐便让人带奴婢入了府,可……”
谢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追问:“晚音姐姐说什么了?沈公子……他怎么样了?”
“赵小姐……赵小姐说,她托人辗转打探到的消息……流放路途遥远艰辛,瘴疠横行……听闻……听闻沈公子他……染了重病,水土不服,加之忧思过度……在途中就……就一病不起……”
屋子里顿时静的只剩呼吸声,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子晃了晃,夏枝和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
她紧紧捏着春桃的手腕,直直望着她:“……一病不起?”
春桃也跟着红了眼,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昭顿时只觉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小姐!”
“……扶我坐下……”
夏枝和春桃连忙依言小心翼翼地扶她在绣墩上坐稳。
春桃抖着声音小声哭泣:“小姐,你别太难过,沈公子……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或许消息传得慢,他这会儿已经好了也不一定呢!您一定要撑下去啊!”
夏枝也跟着劝:“对,路途遥远,说不定消息传回来时沈公子就已病愈了,小姐你别太过忧虑!”
谢昭脸色惨白如雪,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对!路途遥远,消息难免有误。说不定沈公子只是病了一场,如今早已康复了。小姐,您千万别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我要出去!我要去见他!”
“不管怎样,我总要亲眼看看……若他真的病逝了……我也该去送他一程。”
夏枝哭着拉着她的手:“小姐,奴婢明白!奴婢也恨不得带您现在就走……可咱们怎么走?这院子里守卫一波接一波,来来回回明处暗处都是人……”
“大人会愿意放小姐离开么?”春桃呐呐问道,旋即似想到什么,急切开口:“小姐,不如咱们去找夫人好不好?夫人若是知道……一定会帮您的!”
“不行!”谢昭急促打断,声音哑的发紧:“这事,别跟娘提。”
春桃一愣,随即劝道:“为何?若是夫人知道了,定会想法子救您出去的!大人就是再有能耐,也不能忤逆——”
“春桃,别说了。”谢昭撇开脸,声音带了哭腔,“娘亲身体本就不好,若知晓这等龌龊不堪之事……我宁愿一辈子被困死在这,也不想娘亲知晓,我已经被他……”
话语戛然而止,像生生卡在喉头,再无法继续。
那无尽的耻辱和痛苦,如同实质的尖刺,深深扎入三人的心间。
夏枝眼泪簌簌下落,绝望地低泣:“可……可不告诉夫人,咱们怎么逃出去?”
谢昭凝凝望着窗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纸,投向那遥不可及的自由和沈晏所在的方向。
半晌她才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顿了顿,又将视线落回二人身上,眼底那层薄雾终于凝结成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只是……夏枝,春桃,”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若你们助我逃脱……无论成败,一旦被阿兄察,他震怒之下追查起来……你们的家人……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瞬间让夏枝和春桃齐齐面色一白。
是啊!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还有家人!
夏枝嘴唇颤了颤,她是家生子,父母身契都在谢府,弟弟才刚生个大胖小子……她一个丫头死不足惜,可她的家人呢?
春桃也愣住了,她虽不喜自个家人,厌恶他们将自己卖进府里为奴,可到底……也是自己的亲人啊!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绝望的气息再次蔓延开来。
谢昭眼泪在眼眶打转,哽咽道:“过几日等阿兄来了,我便让他把你们送回府里去吧,跟着我……”
夏枝忽地抬起头,拽住谢昭的衣袖:“不,小姐,奴婢……奴婢愿随小姐赴汤蹈火!”
春桃抿着唇,没言语,却也跟着重重点了点头。
谢昭看着她们,喉头哽咽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傻子。”
——
几日后。
春日黄昏,别院廊下还残着一缕斜斜的暖阳。
谢执立在门外,脚步微微踟蹰,仿佛前方不是寻常的青石小径,而是布满荆棘的炼狱。
自那日后,谢昭那几句冰冷刺骨的话语,日日夜夜在他脑海中盘旋,将他一寸寸拖入无尽的黑暗和煎熬。
他不敢来,怕再看见她眼底彻骨的厌恶与恨意,怕那目光会彻底将他凌迟。
可他还是来了。
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甘愿烧成灰烬。
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只要能再看见她,哪怕她骂他,恨他,唾弃他,都行。
只要她还在他能触及的地方,也好过在绝望里彻底腐烂。
深吸一口气,谢执压下胸腔翻涌的窒息感,终于抬手,推开了那扇数日未启的远门。
“大人。”
一路上丫鬟守卫们纷纷行礼,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她房间走去。
门口的夏枝听到动静,看到他眼中复杂一闪而过,随即低头行礼:“大人。”
谢执没看她,目光沉沉锁住那扇房门。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及门扉,却又像被烫到僵在半空。
良久,他干涩的嗓音才勉强发出声音:“……她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门扉却被从内缓缓拉开。
春桃立在门后,见到他时,眸光讶异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眸,侧身退开一步。
谢执屏住呼吸,目光越过春桃,瞬间凝固在窗前那抹素净的身影上。
谢昭立于窗前的光影中,穿着一袭月白襦裙,乌黑的发丝松松挽起,只簪着一直素净的发簪。
肩头和鬓发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暮光,她正凝望着窗外那株新绽的梨花,侧影宁静,眉眼低垂,竟透着一丝久违的柔和。
这一幕,与他在无数个噩梦里预演过的剑拔弩张,怒目相对截然不同。
谢执心口猛地一缩,呼吸都放轻缓了,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不真实的景象。
许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谢昭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底时,谢执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没了之前那抹刺骨的恨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竟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疲倦和空茫。
她望着他,没有立刻撇开眼,也没有出声讥讽,只是这样静静看着,眼神里……带着几缕无法言说的怅然。
“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有些微哑,却意外地温和。
谢执僵在原地,胸口的狂喜和不敢置信,一瞬间冲破了所有阴霾。
她说“你来了。”
不是咬牙切齿的“谢执”,也不是冷嘲热讽的“兄长”。
仿佛,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谢执的防线轰然倒塌,巨大的欣喜和恍惚让他脚下都虚浮起来。
他贪婪地望着她,生怕下一瞬这份久违的柔和会破碎。
“……昭昭?”他喉咙发紧,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试探。
谢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眼睫轻轻颤了颤,一闪而过
的冷意被她很好地藏在了眼帘下。
她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又重新望向窗外那株盛开得正好的梨花,声音低低的:“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却在瞬间惊起了谢执的所有警惕。
她不再骂他,不再让他滚,还愿同他说话。
谢执眼底划过一缕暗沉的光,像野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只僵了一瞬,就生生按了下去。
他低声应了,嗓音发涩:“是……是啊,开得很好……”
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又令他心脏狂跳的错觉,或许昭昭已经开始试着接纳他了?
会有这种可能么?
“你……身子可好些了?”
他想说我想你想得发疯,想说我日夜煎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昭回身看了他一眼,淡淡回:“好多了。”
谢执的心停跳了一瞬,眸底那层藏得极深的阴影依旧在翻滚,却没敢显露半分。
“还没用晚膳?阿兄陪你一道用可好?”
谢昭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这话落下,谢执眼底被压制的猜忌又浮出几分。他喉结滚了滚,眸色沉沉道:“这怎么行。”
“春桃,去小厨房,让他们立刻备些清淡可口的晚膳送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昭苍白的脸,又补充道,“再炖一盅燕窝,要温火慢炖的。”
“是,大人。”春桃连忙应声,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窗外夜色渐沉,屋内烛火明亮。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都是谢昭往日喜爱的清淡口味。
谢执坐在她对面,并未动筷。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谢昭身上,欣喜的余波仍在胸腔震荡,可猜疑的种子,却也在无声蔓延。
这份平静,如一层薄冰,他既想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又时刻警惕着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谢昭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小小的白煮鹌鹑蛋,指腹轻轻擦过蛋壳,纤白的指尖在烛火下比玉更显温润。
谢执拿起公筷,夹了一小块剔除了骨头的清蒸鲈鱼,轻轻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谢昭不语,只继续剥着鹌鹑蛋,她依旧专注于那颗鹌鹑蛋,直到最后一片蛋壳被剥离,一颗莹白滚圆的蛋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的鹌鹑蛋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经历某种挣扎。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谢执几乎要以为她会再次无视自己,她终于略显僵硬地将掌心递出,避开谢执的视线,垂眸道:“阿兄,这是你爱吃的。”
那颗剥得干干净净得鹌鹑蛋,静静躺在她掌心里,被她递到他眼前。
指尖白净纤细,掌心莹润光洁。
谢执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瞳孔深处暗流涌动,指尖却是稳稳地从她掌心捻起那颗温热的鹌鹑蛋。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极其细微的瑟缩,以及那强自镇定的僵硬。
他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掌中这颗小小的蛋,目光深沉,仿佛在掂量着它的分量,又像是在透过它,揣摩着递蛋之人此刻真正的心思。
凝视了好几瞬,他才将蛋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白水煮蛋,本身就无甚滋味,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可谢执偏偏尝出了几分蜜意。
疑心和似有若无的甜味一同咽进肚里。
算了,纵是悬崖,他也跳。
滋味在舌尖消散,静了片刻,他才低低开口,眼底阴影与温柔交错着,悄无声息地潜伏下去。
“……昭昭,你若要什么,便说吧。”
“阿兄都依你。”
谢昭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唇边似是笑了笑,却又很快敛去。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
她停了停,才又将视线迎上去,眸底恰到好处沾了些水汽。
“许久没见娘亲了,我……好想她,我想回府住。”
谢执原本绷在指节上的力道,霎那间松了一寸,悬着的心落了地。
好在,她不是说要离开,只是说想见母亲,想回谢府罢了。
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瞬息,转瞬,他又自嘲地想,果然如此,有求于他时,才肯施舍这点温存。
酸涩慢慢涌上喉头,苦味和酸楚萦绕在舌尖。
片刻后,谢执含着那点发涩的笑,应了声。
“好……”
“等过两日,衙门事务缓些,阿兄便陪你一同回府,小住一段时日。”
他知道,她要见母亲未必只是思母情切,他心底最清楚不过,她有多想逃。
汉书言,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然……鸩毒穿肠,甘之如饴。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沉重,谢昭不由心头一烫,仓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拿起勺子,搅了搅瓷盅的燕窝,压着悸动回道:“嗯,听阿兄安排。”
用完膳,谢执命人撤了残席,目光骤然落在窗前软榻,忽然道:
“时辰尚早,昭昭陪阿兄手谈一局可好?许久未曾与你对弈了。”
谢昭本想推拒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她轻轻颔首:“好。”
棋盘很快在两人之间铺开。
谢执执黑,落子沉稳有力,步步为营,开局便隐隐显露出攻城略地的锋芒,如同他那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掌控。
谢昭执白,应对得谨慎又沉稳,棋路看似守成,却在细微处透着不易察觉的韧性与倔强。
棋盘之上,无声的厮杀远比言语更直白。
黑棋如影随形,试图缠绕,白棋则竭力腾挪,不求胜,但求不被彻底困缚。
一局终了,竟是谢昭以半子之微险险守和。
与其说是她棋高一着,不如说是谢执在最后关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动,棋子落盘便偏了几格。
“昭昭棋艺……精进了。”
谢昭将手中棋子搁回盅里,偏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不下了,有些困了。”
谢执捏着手里最后那枚棋子,指腹微微收紧,低声道:“若乏了,便歇下。”
这几个字,在两人之间这粘稠的空气里,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看着她低垂的脖颈,那截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晃眼,轻易就能勾起那些记忆。
温软,颤栗。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从他的话落下那一瞬,谢昭的身体便显而易见地僵直住,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全无血色,尤其是当他的视线扫过她纤细的手指时,他甚至看到她指尖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触碰。
刹那,谢执脑海中又响起那日她冷厉的脸。
“恶心。”
“死了才好。”
她依旧在怕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她眼底。
而他……竟也怕得肝胆俱裂。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他那么怕她那双冷然的眼。
就在谢昭微微启唇,似乎要说出婉拒之词时,谢执却先一步移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他缓缓松开紧捏的棋子,任由它无声地落回棋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步步紧逼。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只嗫嚅出些许温柔:“乏了便歇吧,阿兄不扰你。”
谢昭微微一怔,准备好的婉拒词句卡在喉咙里。
她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谢执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但那灼热确实被强行按了下去,换上了一层更沉更暗,也更克制的阴影。
他转身朝门外走,步履却是异常缓慢,像是落水的疯狗,带着湿漉漉的卑微和乞怜,在等一个神迹。
夜风凛冽,他又顿住脚步,回头凝着她:“若夜里觉得冷,或是……睡不安稳,立刻让人来报我。”
“阿兄……随时都在。”
谢昭抿了抿唇,“知道了,阿兄。”
她目送谢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夜风彻底带走他最后一丝气息,她才后知后觉地松开紧攥的手指。
她明白,他不过是因为今日的温顺,暂时放过了她而已。
她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棋子,脑海中复盘着方才他的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的意味。
片刻后,她收拢棋盘,吩咐夏枝熄了灯,静静独坐着,窗外那道身影透过月色投下影子,他就站在那,不曾真的离开。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谢执站在廊下,高大挺拔的身
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穿透黑暗,仍望向她。
他会给她时间的。
去适应他的存在,适应他的气息,适应……成为他的妻子。
以后,他们总会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同桌用膳,同衾共枕,呼吸相抵,骨血相融。
再等等……再等等。
他捻了捻指尖,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昭昭,阿兄再给你一个月时间。
若你还不能适应……阿兄便不等了。
第35章 第35章摸摸我吧
谢执果然没有食言。
两日后,他下了值便亲自安排车马,陪谢昭一同回了谢府。
马车辘辘驶过熟悉的街道,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压过青石得细响。
谢昭紧挨车窗坐着,视线落在外头,也不管车帘掀着冷不冷。
谢执坐在她对面,姿态闲适地靠着车壁,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车轮黏过凸起,车厢颠簸了一下。
谢昭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谢执正欲扶她,她便自个抓住窗沿稳住了身形,同时隐晦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谢执眸色暗了暗,收回手,双手垂在膝上,忽然开口:“昭昭,回府见了母亲,可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
谢昭手指收紧,垂眸装作整理衣袖:“我没什么想说的,许久未见,着实想念娘亲,没旁的心思。”
“是么?”谢执勾了勾唇,沉重的视线压来:“昭昭,你若觉得委屈,不甘,甚至怨恨,不妨都跟母亲说一说?”
“比如,告诉母亲,为兄是如何……照顾你的?如何与你……朝夕相伴?”
“你……”她嘴唇哆嗦着,“你什么意思……”
谢执压低了声音:“如今天下皆知你非我亲妹,不如今日便求了母亲,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迎你入门,可好?”
谢昭呼吸一滞,抬眼静静看他:“不好。”
“若我偏要呢?”
谢昭坚定地答:“那你就等着替我收尸。”
话音刚落,马车停稳,谢昭再不看他,掀帘率先下了马车。
林氏早已在二门处翘首以盼。见女儿下车,林氏眼眶瞬间泛红,快步迎上。
“娘……”一声哽咽的呼唤冲口而出,谢昭紧紧抱住林氏,纤细的肩胛骨隔着衣衫都硌得林氏心尖发疼。
“囡囡!我的儿啊!”林氏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用力抱着女儿,手掌一遍遍抚过谢昭单薄的脊背。
她抬起泪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昭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泄露一丝真相。
她能说什么?说这消瘦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日夜悬心,因为兄长的步步紧逼,因为兄长……她么?
她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林氏的颈窝,含糊哽咽道:“女儿没事……就是……就是想娘了……很想很想……”
林氏闻言,更是心如刀绞,只当女儿在别院孤寂难熬,思念成疾。
她紧紧搂着谢昭,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在这儿,娘在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啊?娘亲自看着你,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就在这时,谢执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母亲,昭昭在别院确实思念您至深,今日回来,总算能解思念之苦了。”
谢昭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氏这才抬头看向儿子,眸中闪过几缕复杂,静了几息才道:“嗯,执儿……你若有公务便去忙吧。”
环抱着谢昭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屏障,将两人隔绝开来。
谢执的目光在林氏护犊的姿态和谢昭鸵鸟般的躲避上沉沉扫过。
他笑了笑,“母亲说的是。昭昭,好好休息,晚些……阿兄再来看你。”
——
烛光下,林氏坐在谢昭身后的小凳上,手中握着一把温润的犀角梳。她动作轻柔,缓慢地梳理着女儿那头如瀑的青丝。
铜镜里,映出谢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的心绪。
林氏的目光在镜中与女儿短暂交汇,谢昭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移开了视线。
“囡囡。”林氏试探开口,语气里藏着颤意:“在别院这些日子……你兄长他……”
她停了停,梳齿划过一缕有些纠结的发丝,动作变得更加小心,“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待你太过亲近了些?”
话音一落,谢昭原本低垂的眼倏地睁开,睫毛颤的厉害。
她强自镇定,忍住浑身的颤栗,轻快回道:“娘亲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兄长待昭昭向来极好。”
见女儿并无异样,林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记着,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林氏的女儿,永远是。”
谢昭眼眶一红,极力眨了眨,嘴角却向上扬起:“嗯,我知道,娘亲最疼我了。”
林氏点点头,继续替她梳理着发丝。
几缕发丝却打了结,生生卡住了梳齿,林氏手微微用力,要把那缠结挑开。
可随着梳齿一点点理顺,一段被发丝遮住的后颈皮肤暴露出来。
在那细嫩白皙的脖颈处,似乎有一道紫红的痕迹,颜色青紫,淤血未散。
那痕迹边缘模糊,却异常刺眼,绝非寻常的擦碰或蚊虫叮咬,更像是……指印用力掐握留下的印记!
梳子“咔哒”一声磕在桌上,林氏手抖得厉害,几乎是失态地一把扳过谢昭的肩膀,迫使她侧过身来。
“这……这是怎的?”
“囡囡,你跟娘说实话,这是谁……”
谢昭骤然缩了缩脖颈,慌乱地用发丝遮住那块后颈,眼神惊恐地闪烁,“没……没什么!是……是女儿前些日子在园中摔了,后颈磕到了石头上,才留下的印子。”
她努力辩白:“娘亲,您别担心了,都快好了。”
“自个磕的?”林氏声音陡然拔高,呼吸都急了:“囡囡你真的没骗娘?是他吗?你告诉娘,是他吗?!”
谢昭收起惊惧,假意茫然道:“娘,他是谁?女儿这真是自个摔的,不过是怕娘担心,才不敢告诉娘罢了。”
“囡囡,你别瞒娘,若是他真敢……真敢……”
谢昭握住林氏的手,迎上她的视线,目光诚挚:“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明白?真是不小心摔的,我就知道您又要大惊小怪了。”
林氏整颗心陡然落地:“那便好,那便好。”
——
夜已深,香炉里焚着林氏亲手点的安神香,谢昭裹在锦被中,却一点困意都无。
外头的风拍打着窗框,呼呼作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阴影,正伏在窗外暗中窥伺。
“吱呀——”
房门轻响,来人故意收着力道推开,可门轴转动在声音在寂寥的夜里依旧格外刺耳。
谢昭猛地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往里缩,她死死盯着外室的方向,眼底惊慌瞬间漫开。
厚重的帐幔被掀开一角,一股带着夜露微凉和熟悉男子气息的身影已经不容拒绝地欺近。
“……阿兄?”
谢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脑中几乎空白。
他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若是被巡夜的婆子瞧见……娘亲就全知晓了!
谢执在床前停下,俯身看着谢昭惊恐的神色,目光在她敞开的衣襟处停了一瞬,喉结缓缓滚动。
他才对自己说过,给她一个月时间适应。
可才不过两三日,自己就食言了。
辗转反侧半宿,终是抵不过心魔。
这窗外无休止
的风声,都像是在嘲笑他那点浅薄的意志力。
半晌,他才自嘲一笑,伸手覆在她肩头。
“别怕,昭昭……阿兄只是来看看你。”
谢昭下意识想喊,又意识到此刻是在府中。她只得往被子里缩,却被他稳稳按住肩膀。
谢执话语刚落,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他已利落地翻身上榻,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意,隔着薄薄的寝衣,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呼吸灼热:“昭昭,阿兄都依你了,也允你回府住了,你总该……给阿兄些甜头吧。”
谢昭僵在榻上,唇瓣无声地颤了又颤,他炙热的气息和紧贴的身体令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着抗拒,却又不敢真闹出动静,只能僵硬地承受着。
“……你出去!谢执,你现在就出去!若待明日教人瞧见这般情形……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落得干净!”
“昭昭,别乱动。”谢执的嗓音哑了哑,“阿兄就抱着你睡,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随即他又放软了姿态:“母亲不会发现的。阿兄在天亮前就走,鸡鸣第一声就离开,神不知鬼不觉。昭昭乖,别担心,安心睡,让阿兄抱抱你……”
谢昭全身发冷,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却又不敢真喊。
谢执抵在她肩头,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安抚性地在她背上摩挲着。
“昭昭,阿兄最听话了,你别把我推开好不好?让我抱着你,就一会儿……”
谢昭缓缓闭上眼,声音透满了疲倦:“天亮之前……你必须走。”
“嗯。”谢执在她颈间蹭了蹭,“乖昭昭,睡吧。”
烛火只有豆大的光,火光隐隐约约,把榻上的两个人影映得模糊又暧昧。
谢执最初还像承诺那样安静守纪。
可这暂短的平静撑不过一个时辰。
细密的压抑的轻喘混着炽热的鼻息,在她耳廓旁蔓延。
谢执一开始还只是将脸侧蹭在她锁骨,慢慢地,他开始越贴越近,越贴越紧。
谢昭一开始还咬着唇假装熟睡,连眼睫都不敢随意颤动。
可随着那只手越来越不安分,她再也无法忍耐,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谢执!你……你的手,把你的手给我拿出去!”
谢执舒适地溢出一声轻哼,声音似藏着火:“昭昭……你摸摸我,碰一碰就好了。”
第36章 第36章初吻
“滚。”冰冷的字眼从谢昭齿间吐出。
他的呼吸在她锁骨间拂动,炙热,粘腻,顺着肌理一点点缠上来。
“谢执!你说了,什么都不做!”
“嗯……不做,可阿兄想你。”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了些细密的湿意,不似往常般强势,反而带着微弱的祈求。
下一瞬,唇齿便贴上了她后颈。
“昭昭这里……是阿兄的。”
齿尖在薄薄的肌肤上轻轻刮过,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像一直极力忍耐不去啃食猎物的困兽。
“不进去,我不进去。”
谢昭身上衣裳虽是严严实实的,却被逼得浑身发冷,牙关都在发抖,她竭力往墙边靠,逃开他的气息。
他甚至都没收紧。
“我不碰你……”
谢昭眼睫微颤,一声不吭,他的视线如有实质,黏在她身上,他的声音沉重、嘶哑,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膛深处拽出去。
她紧紧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祈求自己不去听那古怪的动静,可耳朵却怎么也捂不住。
她的心越跳越快,背后的温度越来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短促、压抑的尾音藏在她发间。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他像是被抽走骨头般,将额头抵在她发间,大口喘气。
“看吧,阿兄没骗你吧。”
——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黑暗中只剩微微透进来的鱼肚白。
谢执还半搂着谢昭,下巴轻轻搁在她肩窝,指腹缓缓擦过她凌乱的发丝,一遍遍。
“昭昭……”
他声音极轻,还残留着被压榨的沙哑倦意。
他轻轻在她发间嗅了嗅,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眷恋。
“昭昭身上真好闻,阿兄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呼吸在一下一下追逐着她的脖颈和肩胛,偷偷地,一遍遍嗅。
半晌,他缓慢地撑起身,指尖将她散乱的寝衣拉好,又将滑落的被角细细掖好。
那一双惯常执掌生杀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却是那么的轻柔。
谢执低头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目光深处浮出深深的依恋。
“阿兄答应你的……天快亮了,阿兄走了。”
说着,他俯下身,唇瓣贴上她发梢,轻轻的,吻了吻。
像一条终于吃饱喝足,却还贪恋着舔骨头的疯狗。
——
天刚亮不久,院子里还笼着薄雾。
谢昭却睡不踏实,梦里朦朦胧胧全是他的影子,才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惊醒。
幔帐外,夏枝和春桃一早便守着了。
见她醒来,夏枝第一时间屈膝靠近,眼圈一红,压着声音说:“小姐,昨夜……大人可是又来了?”
谢昭指尖下意识蜷缩,脸色微白,默默点了点头。
春桃也端着热水跟了进来,满眼都是疼惜。
夏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悲戚,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问:“姑娘……真的……真的不去找夫人吗?让夫人为您做主!大人他……他简直……”
谢昭听到夏枝的话,眼底掠过一缕深切的痛楚,她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
“……我怎么开口?”
“告诉她,阿兄他……他对我做下的这些事?告诉她,她视若珍宝的儿子,背地里是……是这副模样?”
她抬眸看向两人,眸底蓄满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下来:
“娘亲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忍心将这等丑事捅到她面前?让她知道真相,不是活活剜她的心么?一边是她寄予厚望的亲骨肉,一边是我这个养女……她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自责,除了心痛,还能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袖胡乱拭去眼泪,“不说这些了,回到府里总比在别院强,至少,咱们能多几分机会。”
夏枝忧虑地环顾四周,“府里守卫森严,尤其入夜后,各处门户都有人把守。我们三个弱女子,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谢昭却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当务之急是将你们的身契拿回来,我不能置你们于险境。”
“若我们三人一起走,没有身契,你们便是逃奴!天涯海角,官府一张海捕文书,我们便寸步难行!一旦被抓回来,更是死路一条!”
春桃已是泪如雨下:“可小姐——”
谢昭眼神异常坚定,“所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寻个由头,哄娘亲一同出门礼佛或踏青,伺机逃跑;或是……趁他松懈不备之时,总有缝隙可钻。”
她松开夏枝的手,叮嘱道:“待我走后,你们便拿着身契,去求娘亲开恩放籍,或是寻个由头自赎自身。”
“小姐!”
夏枝和春桃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您说什么胡话!”夏枝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自小跟着您,这条命就是您的!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您若独自涉险,奴婢……奴婢现在就撞死在这!”
她说着,竟真作势要向旁边的墙上撞去!
“夏枝姐姐!”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死死抱住夏枝的腰。
谢昭看着眼前跪倒哭作一团的两个侍女,嗓子发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得转了话头,“夏枝,别哭了。我有些想吃绛云卷了,你试试,林叔能不能允你出府?”
“好。”夏枝擦去泪水,收敛了情绪便出了门。
她走到前院寻了林管家,恭敬道:“林叔,小姐想吃积墨巷那家的绛云卷了,……能否允我出去一趟,买些回来给小姐?”
林管家放下手中账簿,沉吟片刻才回:“你
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不妥当,让赵婆子和孙婆子陪你走一趟。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嘛,也能帮你拿拿东西,快去快回。”
夏枝心沉了沉,果然是不能随意出府了,脸上却只能挤出感激的笑容:“林叔想得周到,多谢林叔体恤。”
她接过林管家递来的对牌,在西角门,守门的张伯验了对牌,又见是林管家身边的赵、孙两位婆子跟着,二话不说便开了门。
积墨巷在城北。夏枝走在前面,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紧紧跟着,步伐不快不慢,刚好将她夹在中间。
直到铺子前,两人都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在排队的间隙,她们还一边闲聊。
“这铺子是换掌柜了?看着有些眼生。”
孙婆子瞥了一眼道:“确实不是之前那个了,管他呢,与咱又没半分关系。”
很快就到了夏枝,她规规矩矩地付钱,接过油纸包好的点心盒子,没多言又匆匆往回走。
再次经过西角门,递还对牌,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夏枝抱着点心盒子,脚步沉重地回了谢昭的院子。
“小姐,绛云卷买回来了。”
她将盒子放到桌上,四下看了眼,确认没别人才又道:“虽是能出府,可全程都有人守着奴婢,怕是一旦奴婢有丁点异动,立即就能把奴婢扭送回府。”
春桃默默上前解开油纸绳,打开包装。
谢昭伸出手,拈起一块绛云卷,似在意料之中:“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阿兄自然会派人盯着。”
她看着手中那块雪白的点心,明明是她从小最爱吃的味道,这会儿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可她还是张嘴咬了一小口。
软糯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有些难以下咽。
她只吃了半块,便觉得再也无法勉强自己,轻轻放下了剩余的点心:“……我实在吃不下,夏枝,春桃,你们也来尝些吧,别浪费。”
夏枝本就因担忧而食不知味,但小姐吩咐了,她便顺从地应了声“是”,拿起一块绛云卷,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春桃也拿起一块尝着,铺子的手艺确实没变,还是那个味道,可在她们口中,都尝不出一丝甜意。
春桃嚼了嚼,忽然吃到一个异物,她顿时“呸呸呸”将东西吐了出来。
“唔……怎么有东西?”
她用指尖扒开面皮,赫然露出一小卷被油纸裹得紧紧的纸条。
“春桃!”
谢昭心头一震,整个人瞬间坐直,声音压得极低:“拿来给我看看!”
春桃被她这语气吓得手一抖,连忙将纸条捧到她手心。
谢昭飞快地剥开外头那层油纸,薄如蝉翼的一张纸,被她捏在指尖。
短短几行字,字迹熟悉而隽秀。
【月满照菩提,旧人待故。勿惧,等我。】
刹那间,仿佛一道闪电刺破厚重乌云,劈开了连绵许久的无边黑夜。
谢昭眼前猛地一黑,胸口激荡翻涌,几乎窒息。
她捏着纸条,指尖不住地颤抖,眼泪越压越汹涌,滴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险些将淡墨晕开。
“小姐?”夏枝看不懂字,不解道:“小姐你怎么了?!这……这纸上写了什么?!”
谢昭没有应声,她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着那熟悉的笔画,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绝望而催生的幻梦。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骤然冲上头顶,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带来一阵阵眩晕。
“小姐……小姐你别吓奴婢……”夏枝急得快哭了。
谢昭猛地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眼眸亮得惊人,她露出这段时日以来唯一真挚明亮的笑。
“他还活着,沈郎还活着!他在等我!”
春桃鼻头一酸,“沈公子?真是沈公子?!可是……他不应该在岭南么?”
谢昭极用力捏着这薄如蝉翼的纸条,仿若一松手,这道投下来的微光便会从深渊里飞走。
“嗯。”她点头,嗓音透着从所未有的坚定,“他在外面等我……所以,我一定要逃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
“昭昭,在干什么?”
是谢执!
谢昭脸上短暂的真挚明亮瞬间褪尽,血色“唰”地一下从脸上褪去,她下意识飞快地将纸条藏进袖口,还顺便将脸上泪痕擦干净。
话音未落,门扉已经被人从外推开,谢执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到了谢昭身上,像要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个透。
谢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膜嗡嗡作响,身体不由自主就晃了一下。
“在说什么呢?”谢执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夏枝和春桃,意味不明地停了停。
春桃面色煞白,夏枝亦是姿势僵硬,眼眸低低垂着,根本不敢抬眼。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的绛云卷上。
他走到桌边,语气听不出喜怒,“胃口好些了?能吃得下东西了?”
夏枝和春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春桃,她忍不住偷偷地瞥谢昭的袖口。
谢昭强迫自己镇定,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偏偏谢执更近了些,甚至执起了她的手捏了捏。
“方才见你似有些站立不稳,可是哪里不适?”
谢昭的目光落到两人相叠的手上,后背冷汗涔涔。
纸条就在那,若是被他看见……
她骤然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强装强硬道:“谢执,你别惺惺作态。若是真的顾念我,昨夜……昨夜……”
话没说完,背后蓦地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谢执睨了一眼夏枝和春桃,“下去吧。”
谢昭听到这话身子又是一僵,藏在袖中的手捏的更紧了些。
他脚步悄然落到她身后,弯下腰,轻轻环住她的腰,呼吸贴着她耳廓。
“昨夜怎么了?”
他贴上来的瞬间,谢昭后颈一阵发麻。
那缠绕在耳后的热气带着灼热的侵略,她耳后“嗖”地爬满鸡皮疙瘩。
忽然,那背后的声音又道:
“积墨巷那家铺子……似乎换了掌柜?口味可还一样?”
谢昭呼吸倏地一滞,背脊像被人用一把薄刃抵着,哪怕隔着层层衣料,寒意都直往骨缝里钻。
他发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那道低沉嗓音偏还在似笑非笑道,“昭昭……你的心,跳的好快。”
谢昭紧紧握紧指尖,深吸一口气后,蓦然转身。
只见谢执半垂着眼睫,脸上并无半分笑意,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凝着她,片刻后,薄唇轻启:“昭昭该不会是有什么瞒——唔。”
话语未尽,唇瓣就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堵得死死的。
谢昭攥住他衣襟,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毫无章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一时间,世界都仿若静止了。
第37章 第37章你说让我今晚不许过来,……
谢昭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能再让他问下去了!
她要让他闭嘴!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她主动吻了他。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四周一切声息都仿佛远去了,剩下的只有彼此呼吸里纠缠的热意。
她的唇有些凉,似乎还有些轻颤,却出奇地用力,像是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他挣开。
可就是这点不合时宜的温软,却像传说中得道高僧随手施展的定身术,将谢执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谢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激烈跳动的心跳,以及那瞬间瓦解的警惕。
谢执那双深不见底得眸子,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焦距,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随后又骤然放大。
鼻息交错处,她睫毛颤得厉害,半敛着眸,教人沉沦。
谢执甚
至连呼吸都忘了,过了漫长的十几息,才骤然像从溺水惊醒,用鼻腔长长吸了一口气。
就像一条在冰天雪地里流浪了太久,早已被冻僵、被遗弃的疯狗,突然被施舍了一块滚烫带着肉香的骨头。
所有的凶性、警惕,彻底湮灭,它只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贪婪地舔舐、啃咬,把它永远叼在嘴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扣住了她的腰,下一刻,沉浸地,拼命追逐着她唇瓣的味道,炙热,凶蛮,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甘之如饴地被她……欺骗。
甚至,唯恐这欺骗,不够长久。
唇瓣分开时,谢昭微微喘着,心却稍稍落了地。
谢执还沉溺在那点温热里,额头抵着她发丝,呼吸急促,像只乖顺又贪婪的小狗:“昭昭,乖……再亲阿兄一下,好不好?”
谢昭却像是被这句乖一下点燃了忍耐的极限,唇瓣动了动,终是压下心里的翻腾,声音带了一丝刻意的软意:“这样……阿兄今晚能不能……不过来了?”
她只能以这个理由去掩盖她方才的举动。
谢执垂着眼睫,望着她的唇,刚才那点温热像还烫在他唇角。
他喉结滚了滚,眉眼却缓缓压了下来。
“昭昭……你在哄我。”
谢昭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呼吸都凝住了,却听到他又说:
“你说让我今晚不许过来……”
“可昭昭,这样还不够……”
他俯身,下巴轻轻抵在她肩窝,看上去像整个人陷在她身上,贪恋又可怜。
“阿兄很快就走,等天黑,真的不过来……可昭昭,再亲亲阿兄,好不好?”
他的声线诡异地绵软,像一只被短暂安抚后,又渴望更多抚摸不知餍足的大型犬,终于摸索到了新的法门,收起了利爪,用这种摇尾乞怜般的示弱来诱她心软。
谢昭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还要继续?那意味着更近距离的接触,意味着她必须再次忍受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气息。
谢昭死死捏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理智在一点点抽离,却又不得不押回去。
她迟疑了那么一瞬,唇瓣蠕动了几次,才挤出那么几个字:“……只一会儿。”
谢执像是听到了什么赏赐似的,骤然笑了,眸底全是璀璨的光亮。
他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眸轻闭睫毛微颤,唇色苍白,却那么安静地抬起了下巴。
他的心脏跳的快得不可思议,血液在耳廓轰鸣,甚至比洞房花烛时更汹涌。
他轻轻托住她的脸颊,轻轻地、珍重地印上她的唇瓣。
连唇齿间溢出的热气都小心翼翼。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啃噬,没有掠夺,亦没有强迫。
只是一次纯粹的触碰。
他就这样静静贴着,感受着她唇瓣的轮廓,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只消这些微的甜头,便让他如坠云端。
良久,他才不舍地微微后退寸许,双手仍捧着她的脸颊,呼吸缠绕在她鼻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她的倒影,那目光痴缠得近乎实质,翻涌着满溢的深情,还有……些许脆弱。
“昭昭……别离开我。”
——
两日后清晨,夏枝早早就从门房老张那得了消息,说是天未亮谢执便带了顾长安,及几名心腹匆匆离了府,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昭听得消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立刻起身梳洗,特意选了件颜色柔和的春衫,快步赶往林氏的院子。
林氏刚起身不久,正在用早膳,见到谢昭前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囡囡今日怎么这么早?”
“娘亲,”谢昭脸上扬着笑,挨着林氏坐下:“昨夜睡得不安稳,总觉得胸口闷闷的,许是在屋里拘得久了。听说城西郊外的落霞坡杏花开得正好,女儿想……陪娘亲去散散心,踏踏青,透透气可好?”
林氏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疼不已,连忙答应道:“好好好,出去走走好,透透气,人也精神些。娘陪你一起去。”
她转头吩咐嬷嬷,“备车,多带些软垫和挡风的帷幔,囡囡身子弱,经不得风。”
“是,夫人。”嬷嬷领命而去。
林氏又关切道:“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呢,女儿特意空着肚子,来娘亲这蹭早膳的。”谢昭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
林氏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不已,当即又吩咐了丫鬟置了碗筷,又叮嘱厨房多备了几道谢昭爱的菜式。
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昭陪着林氏用完早膳,又细心地替她系好披风带子。此时,马车也已布置妥当。
谢昭搀扶着林氏上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马车平稳地驶出谢府,朝着城西落霞坡而去。
启程时,谢昭朝车窗外望去,马车后头果然坠了几名侍卫骑马跟随,身形精悍,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是练家子无疑。
她放下车帘,淡然地坐回。
林氏显然心情极好,她拉着谢昭的手,笑着道:“囡囡今日胃口倒好,看来出来走走是对的。”
谢昭依偎着林氏,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声音带着久违的娇憨:“是娘亲这里的早膳香,女儿贪嘴了。”
“你呀,从小嘴就甜。”林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满是宠溺,“等到了落霞坡,娘让人把带的那碟子你最喜欢的玫瑰酥摆出来,就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坐在花树下吃,那才叫惬意。”
“嗯!”谢昭用力点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娘亲果然最懂我了。”
马车驶上通往城西的官道,两侧田野开阔,新绿的麦苗在春风中如波浪般起伏,远处农舍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春日景象。
林氏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给谢昭看:“囡囡快看,那边田埂上跑的小羊羔,白绒绒的,真可爱!”
谢昭顺着林氏的手指望去,亦惊喜道:“白白胖胖的,好可爱呀!娘亲你瞧,那还有只大水牛呢!”
欢声笑语不住在车厢回荡,林氏握着谢昭的手,轻轻拍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常话。
府里新来的绣娘手艺不错,给谢昭裁的夏衣快好了。
库房里寻出一匹难得的月光锦,给她留着做条裙子正合适。
谢昭依偎着母亲,认真地听着,时不时乖巧地应一声“嗯,女儿记下了。”
这平凡的絮语,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她紧绷而冰冷的心,好几个瞬间,她都要忍不住落泪。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霞坡那如云似雪的杏花林已在视线尽头浮现,绚烂得如同仙境。
“娘亲,您看!到了!”谢昭指着远处,声音雀跃。
林氏也望过去,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是啊,真美。囡囡,待会儿陪娘好好走一走,看看花。”
马车在落霞坡山脚一处开阔平坦处稳稳停下。
嬷嬷和夏枝先下车,麻利地在草地上铺好厚实的绒毯,摆上软垫和小几,又将带来的茶点果品一一取出。
随后谢昭也搀着林氏下了车。
林氏闻了闻花香,“真好啊,囡囡,这空气都是甜的。”
谢昭小心扶着林氏在软垫坐好:“娘亲喜欢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竹篮,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靠了过来。
篮子里是几支刚折下来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晨露,新鲜欲滴。
小姑娘衣衫有些旧,但洗得干净,小脸通红,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些害怕地看着这群衣着华贵的人。
嬷嬷斥道:“去去去,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别惊扰了贵人!”
“等等。”谢昭温声开口,“这花很新鲜。”
她朝小姑娘招招手,“过来些,让我瞧瞧。”
小姑娘怯怯地往前挪了两步。
谢昭俯身,瞧了瞧花篮里的花,旋即绽出一抹笑:“给我两支吧,要开得最好的。”
“哎!”小姑娘眼睛一亮,连忙从篮子里挑出两支开得最饱满,枝
形也最好的杏花,小心地递过来。
谢昭接过,同时对夏枝说:“夏枝,付钱。”
夏枝连忙掏出一个小碎银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愣了愣,一朵花才一个铜板,她犹豫着要不要接。
谢昭含笑摸了摸她发顶,温声道:“拿着吧,去买些糖吃。”
小姑娘这才接过钱,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谢昭同林氏坐了一会,喝了会茶,便提议去林子里逛逛。
刚走没几步,她扭头对那几名紧随的侍卫道:“你们能不能离远些?守这么近,我都没心思赏花了。”
——
皇城司深处,一间密闭的刑室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汗臭,令人闻了就胃里翻腾。
昏暗的光线下,刑具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夹杂痛苦的呻/吟,鲜血顺着粗糙的石板地面蜿蜒流淌。
谢执端坐在刑室内唯一干净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一身墨色锦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大人,”属吏擦了擦汗,“骨头断了三根,嘴还是硬,不肯说。”
谢执淡然扫过地上那模糊的人影,“肋骨断了不是还有腿骨么?再不济,就割肉,一片片地割,肉割完了,还有眼睛,还有耳朵,总有地方能让他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顾长安未经禀报便推门而入,凑近谢执耳边急切地说:“大人,府里来报,二小姐今日和夫人出府去了,说是……出门踏青。”
“踏青?”谢执原本无波的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动作大到几乎将椅子掀翻,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她要逃!
这个念头如毒蔓缠绕,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什么踏青散心,都是谎言罢了!
他甚至能看到谢昭如何摆脱侍卫,如何与某个身影汇合,然后……像一缕青烟般彻底消失在他的掌控之外!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谢执疾步穿过弥漫着血腥气的通道,所过之处,人人退避。
走出地牢,早有人备好了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如离弦之剑疾驰着冲了出去。
落霞坡春风正好,远远能看见成片成片的花枝在风中起伏,细碎的花瓣被风卷落,像一场漫天飞雪。
谢执一勒缰绳,马蹄溅起尘土,骤然停在坡前。
外围等待的几名侍卫见他出现,连忙躬身:“大人!”
“人呢?!”
冷厉的话语从齿缝迸出。
几人面面相觑,守在最前头的硬着头皮道:“大人,二小姐方才同夫人去林子里逛去了,属下不敢离太近,所以……”
“废物。”
谢执面色冷峻,鞭柄在指节间转了转。
顾长安会意,策马上前,一甩马鞭,鞭子狠狠落在方才回答的侍卫身上,瞬间翻起一串血珠。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看见,目光越过花枝,死死盯着那片丛林深处。
“封路,找!”
第38章 第38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她就……
“封路,找!”
下一瞬,视野蓦然闯入一片素色衣角。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原本要冲入林子的烈马生生被勒得立起前蹄,溅起半尺高得落叶与尘土。
他死死攥着缰绳,呼吸堵在胸腔里,狂躁,暴戾,将疯未疯,都被生生压下了。
透过花枝的间隙,他终于看见了她。
谢昭正安静陪在林氏身边,侧着脸,听着林氏在说些什么,眉眼恬静,耳旁还簪着两支花瓣。
没有奔逃的迹象,看上去亦没有藏起来的同盟,没有他脑海中一遍遍想象的那种背叛的背影。
她没跑。
这一瞬,谢执紧绷到快要龟裂的神经才又终于重新运转,心脏开始重新跳动,血液开始奔腾涌向四肢百骸,恐惧、惊喜、劫后余生混杂成一团,像是要将他整个胸腔撑到炸开。
他低低一笑,松开紧握缰绳的手,才发觉掌心已勒出道道血痕。
方才在地牢里,在马背上,他脑中盘旋的全是,若真让他抓到她想逃,他会毫不犹豫把她锁起来,绑在床榻上,日日夜夜都不许她再离开半步。
可她没跑。
他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收回目光,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朝林中走去。
不远处,谢昭似是有所感应,缓缓转过头,隔着一树花枝,恰好四目相对。
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唤了声:
“阿兄。”
——
当夜回了府,谢执果然又悄无声息摸进了谢昭房间。
榻上的人睡得极浅,谢昭刚刚陷入迷糊的浅眠,就被一只探进被窝的手惊醒。
她猛地睁眼,微弱的月光下,映出谢执那张熟悉的眉眼。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吓着了?”
“谢执……你——”
“嘘。”谢执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掀开锦被翻上了床,原本属于谢昭的狭小空间瞬间被占领,挤压。
榻上纤细的身影几乎要被他整个覆住,谢昭下意识就要往里缩,可后面便是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别动。”他伏在她身边,声音低沉:“你知道么,今日阿兄知晓你出府的那一刻……”
“我以为,你又想逃了。”
他埋首在她发间,一只手圈着她:“那时我就想好了,若真让我抓到你敢逃……”
“我就用最沉的玄铁,打一副链子,一边栓在你脚踝,一边栓在床榻上。”
谢昭整个人蜷在他怀里,听到这句话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像被毒蛇骤然缠上脊椎。
那细微的动作,清晰地传递给了紧紧拥着她的谢执。
他埋在发间的头颅微微抬起,黑暗中,那深沉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恐惧。
“怕了?”他轻轻一笑,“怕就对了,昭昭。”
他一边说,掌心一边滑过她的手腕,一根轻柔带着点凉意的丝绸细带,被他缓缓缠绕在她纤细的腕间。
谢执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地开始挣扎:“谢执……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
话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并轻易制住了手脚。
“昭昭乖,别乱动,你若是乱动……会疼的,还会把母亲招来。”
“你不会知道,阿兄有多想把你……永永远远栓在身边。”
那点微凉的束缚感一点点收紧,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谢执的动作很轻,却半点都不容抗拒。
直到她手腕被绸带完全缠绕,他才满意地笑笑,抚了抚她发丝:“这样……就跑不掉了。”
谢昭肩膀猛地一颤,指尖几乎要抓破他手背,却只敢压低了声音喊。
“谢执,你放开我,放开……”
话才出口,手腕就被他单手捏住,扣在他掌心。
“别这么看着我。”谢执抬手遮住她眼帘,“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偏头亲了亲她,如火一样点在她背脊,谢昭浑身寒意与热意交织,心跳几乎要炸开。
下一瞬,她的眼帘便被一条发带遮住,彻底落入黑暗。
“别怕,阿兄带你……慢慢来,嗯?”
他指腹轻轻捻住那根绸带的尾端,气息却落在她耳畔。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一点点折碎了。
他唇瓣时不时贴过她身侧,带着细碎的低语:“……别太紧张,乖一点,乖一点……”
谢昭死死咬着下唇,发丝散落地黏着泪水和汗意,肩头一阵阵发抖,连带着被迫生出的陌生感觉也在求饶。
他喉结滚动,声线越来越哑:“看,你也在回应阿兄,对不对。”
“……够了,谢执,别这样……”
谢昭唇瓣被咬得失了血色,唇齿间溢出的气音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细碎软绵。
可这声音,落在他耳里反倒成了别样的纵容。
“别哪样?”
“嗯?这样……还是这样?”
他嗓音又低又沉,“看……它也在说想我。”
他执掌一切,却也在一点点引导她坠入。
谢昭浑身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羞耻与生/理的反馈交织,她拼命摇头,想要驱逐。
“别躲……”
她指尖在绸带里蜷了又蜷,唇间溢出细碎的呜咽,都像是对她不可言说的羞辱。
她的眼睛被发带束着,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呼吸被迫跟着他,理智像是要随时出逃。
“昭昭……”谢执轻轻碾了碾,“你也喜欢……对不对?”
他几乎用气音喃喃道:“……只有阿兄能这样听你,看你这副样子……”
“别忍,阿兄想听。”
——
夜过三更,谢执从房里出来时,身上还裹挟着那难以散去的腥/甜味。
他低头看
了眼指腹残留的红痕,想再回去,却又生生忍住。
轻轻把寝门带上,趁着月色缓缓离去。
与此同时,谢府大门外。
守夜的家仆突然听见沉沉马蹄声,打着灯笼凑近,映出一张沧桑冷厉的脸。
“老爷?!……老爷回来了!”
谢崇山翻身下马,身上裹着风霜和未散的戎马气息,皱眉道:“别声张!”
边往府内走,边厉声道:“把那个逆子给我叫到祠堂来,还有夫人。”
人走了老远,又吩咐说:“别吵醒昭昭了。”
夜色沉沉,院子里的树影憧憧。
谢崇山大步走过影壁,脚步沉稳却带着风霜煞气。
林管家得了消息,急急赶来跟在后边一路小跑,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犹豫着开口:“老爷……这深更半夜得,少爷已是歇下了……”
话还没落下,谢崇山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得像刀:“那畜生若是知道怕,便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去,把你家大人请来,就说是我谢崇山,在祠堂等他!”
话音落下,院内守夜得婆子们都吓得噤若寒蝉,林管家再不敢多言,匆匆转身去寻谢执。
林氏已然歇下,忽被心腹嬷嬷急促唤醒,耳边是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慌的声音:“夫人!夫人快醒醒!老爷……老爷回来了!”
“……老爷?”林氏睡意朦胧,一时未能反应,“老爷……不是在边关?”
嬷嬷焦急地掀开床帐,“千真万确!是老爷!一回来就往祠堂去了,脸色……脸色难看得吓人!还……还派人去请少爷了!说是请,可那架势……”
“祠堂?!”林氏瞬间彻底清醒,谢崇山身为戍边大将,若无天子明诏,擅自离开防地乃是重罪!他秘密折返定是因为囡囡!
“更衣!快!”
等林氏赶到时,祠堂已是灯火通明,祠堂中央,谢执直挺挺地跪着。
林氏看着谢执那低头跪的笔直的背影,心头一阵发涩,想开口,却被谢崇山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烛火下,谢崇山双目血丝密布,劲装下的手臂青筋绷的吓人。
他望着面前的儿子,似要从那张冷静的面孔上撕开伪装,逼他露出面具下藏了多年的龌龊。
“谢执。”
他声音沉的厉害,“囡囡从小是怎么喊你的?我出门前是如何交代你的,是如何信任你的?!”
回应他的,只有谢执伏身磕头时,额头撞击冰冷青砖的那一声清脆的“咚”响。
谢崇山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眼前闪过挚友临终前紧握他手,托付幼女的恳切眼神,闪过谢昭那张总是笑意盈盈,乖巧顺意的脸。
“好……好得很!”谢崇山猛地站起身,“我谢崇山一生戎马,自问对得起天地君亲!却没想到,生出你这等悖逆人伦、忘恩负义的孽种!”
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香案上,供品哗啦啦滚落一地。
“她是你妹妹!她叫了你十几年的阿兄!她是我谢家名正言顺的女儿!”
“你可知你对不起你死去的阮伯父,更对不起喊了你十几年兄长的昭昭!”
谢崇山一把拎起早已备好的军棍,那沉重的分量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他没有任何废话,一步跨到谢执身后,“给我挺直了!”
话音落下,棍子重重一棍抽下去。
“砰——!”
军棍砸在谢执后背,力道之猛,让谢执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素白的寝衣在接触的瞬间就破裂开来。
谢执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冷汗如瀑般滚落,可他没躲,再次挺直了脊梁。
林氏被这动静吓得险些跌坐,她忍不住想冲过去拦,却被谢崇山一抬手逼回去:“今日谁也拦不住!”
谢执闷声跪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父亲要打,孩儿甘愿受着。”
谢崇山又是一棍横扫过去,带着风声击在他背后,第二棍、第三棍……毫不留情地接连落下。
谢执的背脊、肩胛、腰侧……迅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恐怖淤痕,寝衣早已破碎不堪,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老爷!老爷别打了!别打了……”
林氏哭着哀求,可谢崇山不为所动,“他这样的人,连禽兽都不如!你还替他求情?!”
“禽兽不如?”
一个低沉、压抑,仿若撕裂的声音从谢执胸腔挤出,一直跪伏在血迹里的他缓缓抬起了头。
烛火摇曳,浑身是血,可那双向来沉敛的眼眸,如今却像淬了火,疯狂在蔓延。
“父亲。”
他声音不高,却无比坚定:“您口口声声说她是谢家女儿,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他低低一笑,血从嘴角溢出:“可您心里比谁都清楚!谢昭,她身上流的,哪一滴是谢家的血?!”
谢崇山瞳孔猛地收缩,旋即释出更大的震怒。
可谢执却像没看见父亲那吃人的目光,缓缓撑直了血迹斑斑的脊背,“她不姓谢,她姓阮!”
“这兄妹名分,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虚假的!”
谢崇山暴喝道:“住口!”
“住口?”谢执猛地抬头,咬着牙说:“我忍得了她叫我阿兄,可我忍不了,她要离开我身边!要让别的男人碰她,夺走她,带走她!我谢执,忍不了!”
林氏捂住嘴,泪如雨下:“执儿,执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崇山手一抖:“难道说……沈家……是你暗中推动的!”
谢执直视着谢崇山,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火焰:“对,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觊觎她!我觊觎她的笑,觊觎她的声音,觊觎她在我身边的气息!我觊觎她整个人!这念头在我心里烧了多久,您知道吗?!我忍了又忍,装了又装,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要嫁给旁人!她要嫁给旁人!”
谢崇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执的手指都在痉挛:“你这孽障……觊觎自己妹妹,丧尽人伦!还敢做下如此祸乱朝纲的事!我怎会生出你这等心术不正的逆子!”
“父亲!”谢执重重一喝:“您告诉我,这天地间,哪条伦常,禁止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只是名义上的妹妹?!”
谢崇山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儿子,几欲昏倒:““孽障!你……你竟敢如此强词夺理!名分即纲常!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暴怒的斥责却仿佛被儿子眼中那两簇疯狂燃烧的火焰灼伤,竟一时语塞。
“我何错只有?!您告诉我,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渴求,错了吗?!”
“住口!住口!”谢崇山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如雷,他猛地举起手中染血的军棍,作势要再次狠狠砸下!
林氏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丈夫的手臂:“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再打真会出人命的!执儿!快认错!快认错啊!”
“认错?”谢执脊背直挺,一字一句:“我没错!”
“逆子!逆子!!!”谢崇山狂怒咆哮,挣脱林氏的阻拦,沉重的军棍再次砸下。
这一次,力道之猛远超之前。
谢执整个人被砸得向前重重扑倒,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几乎让他瞬间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可他却固执地缓缓爬起,斩钉截铁道:“父亲,您可以打死我……”
“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她,就只能是我的。”
第39章 第39章出逃
整整一夜,外头的风声呼啸,祠堂内冷
得像冰窖,地面上的血迹渗入青砖,留下沉沉黑痕。
谢崇山立在廊下,一夜未合眼,谢执依旧跪着祠堂里,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
谢崇山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复杂而沉重。亲兵已来催促了两次,他秘密回京已是冒险,绝不能再耽搁。
“夫人。”谢崇山的声音沙哑干涩,林氏红肿着眼,神情憔悴的立在他身后。
“我……即刻便要动身回边关了。”谢崇山没有回头,“军情……耽搁不起。”
“老爷……”
谢崇山哽了哽喉结,半晌没能说出话。良久,他才哑着声道:“……别告诉她,我回来看过,我没脸见她。”
“告诉她,无论她姓谢,还是姓阮,她都是我谢崇山的女儿。是我谢家从小到大,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囡囡。”
林氏泪如雨下,“她是个好孩子,心地又善,她要是知道……知道你为这事将执儿打成这样,她心里……更过不去。”
谢崇山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好好照顾她。”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意骤然爆发,“还有,你告诉那个逆子!告诉他——”
“若他敢逼囡囡做半点不愿做的事,或是逼迫她嫁给他!”
“我定亲手宰了他!”
说完,他像是怕自己下一刻就后悔似的,头也不回阔步踏出。
林氏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转头看向祠堂里那道血迹斑斑的背影,又望向谢昭院子的方向,她只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如何走,都是错。
——
晨光透过窗棂,谢昭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侧头,想唤丫鬟倒水,却蓦地对上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
“囡囡醒了?”林氏声音沙哑,像是整夜未眠。
“母亲……您……您怎么在这里?您脸色好差,是不是一夜没睡?”谢昭担忧地握住林氏的手,却被林氏按住了肩膀。
“别动,娘看看你,看看就好……”
“昭昭……”林氏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父亲他……昨夜因紧急军情回来了一趟。”
谢昭挣扎坐起,惊诧就要下床:“爹爹回来了?他在哪?!”
“别急。”林氏按住她,避开她的视线道:“他……他天不亮就又匆匆赶回边关了。”
谢昭满眼不解:“怎会如此匆忙,昨夜为何不叫醒女儿,女儿都……来不及见见爹爹。”
林氏握住她的手,“先听娘说完,你爹爹走之前,特意让我告诉你,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他最珍视的亲生女儿!”
“谢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依靠,永远是你的家!无论发生什么,爹娘都护着你!”
这番话,林氏说的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她望着谢昭,希望女儿能感受到这份坚定的爱意。
谢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娘亲……”谢昭猛地抱住林氏,“娘亲,昭昭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成为您和爹爹的女儿……”
林氏抚着她的背脊,亦是哽咽不已:“囡囡,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娘,不要自个憋在心里。娘瞧你这段时日,瘦了,人也不似往常开朗了。”
谢昭身子抖了抖,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倾泻而出,她哭了许久,才终于做下决定。
“娘,”她直直望着林氏,“您会帮我的,对吗?”
林氏心头猛地一沉,却还是用力点头:“娘永远都和你站在一块。”
谢昭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要走。”
“!!”林氏瞳孔骤然收缩,不由提高了声音,“囡囡,你……要去哪?!”
“离开这里,离开谢府!”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林氏的心上,电光火石般,林氏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
林氏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是因为……他吗?”
谢昭点了点头,终于说出口:“我……我,是女儿不孝,可我……我真的无法再面对阿兄了。”
林氏摇头,“可是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能去哪里?这世道险恶,你……你让娘如何放心得下啊!”
她紧紧抱住谢昭,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离开谢家,你吃什么?穿什么?遇到歹人怎么办?”
谢昭睫毛沾着泪,却还是坚定地说:“娘,我并非……孤身一人。沈晏……沈郎他在等我,我想去找他。”
林氏听到“沈晏”二字,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问:“你都打算好了?你知道他在哪里?你……你要去流放之地找他?!”
“嗯,他给我递了信,会在邯华寺等我。娘亲,只有你能帮我了,阿兄日日派人守着我,我……”
“他……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娘,您别问了。”
林氏一听便明白了,嘴唇颤了颤,缓缓抬手,将谢昭散乱的鬓发重新别到耳后,沙哑道:“好,娘帮你。”
这句话,重若千钧。
她又继续叮嘱道:“到了外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娘这里还有些体己的银票和几件不显眼但值钱的首饰,你贴身藏好,找到沈晏……就……就好好过日子!”
林氏一口气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她再次紧紧抱住谢昭,“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谢昭的颈窝,谢昭回抱着母亲瘦削的身体,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天色未明,几辆青帷马车已在府门前等候。
晨风吹得人脸上发冷,林氏在贴身嬷嬷和几个心腹丫鬟的簇拥下走出府门,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捧着紫檀经匣的青衣小丫鬟。
这丫鬟低着头,身形臃肿,穿着府里最低等丫鬟的粗布青衣,双手恭敬地捧着匣子,大半张脸都隐在微暗的光线下。
就在林氏准备登车时,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夫人留步。”
顾长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车旁不远处。
他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扫过林氏一行人。
林氏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满是不悦:“顾长安,怎么,何时本夫人出门也需要向你报备了?”
顾长安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夫人言重,属下不敢。”
目光却仍是在人群中扫视,落到那名抱着经匣的小丫鬟身上时,眼神微微一顿。
“哼。”林氏看到他眼角的迟疑,冷冷道:“怎么,你是怀疑我这车里能藏什么妖魔不成?难不成,还想上来搜一搜?!”
顾长安面色微变,“夫人息怒,是属下……僭越了。只是大人吩咐,为确保夫人路途安全,属下当沿途护送,直至邯华寺。”
“随你!但让你的人离我的车驾远些,莫要扰了佛祖清净!”
林氏转身上了马车,捧着经匣的小丫鬟也跟着快速登上了后面一辆较小的青帷马车。
车轮滚动,几辆马车缓缓驶离谢府大门。
马车刚驶出,就有一玄衣侍卫走到顾长安身边耳语:“头儿,确认了,小姐还在房里。”
顾长安沉吟片刻,还是觉着不对劲,当即翻身上马,低声吩咐道:“你去禀报大人,你们几个随我跟着。”
“是!”
终于,在日头渐高之时,邯华寺古朴庄重的山门出现在眼前。
马车在山门外停下。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下了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紧随其后停下的顾长安等人。
顾长安利落地翻身下马,带着几名护卫,如同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林氏一行人身后。
进入寺庙,檀香的气息浓郁起来。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向林氏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夫人一路辛苦。住持已在禅房静候,为夫人诵经祈福。”
“有劳大师。”林氏颔首。
林氏转身,对着顾长安道:“佛门清净地,诚心礼佛之时,刀兵戾气过盛,恐冲撞了菩萨。你等就在殿外等候吧。”
顾长安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挣扎片刻道:“是,夫人。”
林氏暗暗松了口气,对知客僧道:“大师,烦请引路去禅房吧。”
“夫人请随贫僧来。”知客僧引着林氏等人穿过侧廊,向后面清净的禅院走去。
禅房内,檀香袅袅,布置简朴雅致。林氏一进门,便对住持合十行礼:“大师,有劳了。”
她示意嬷嬷关好禅房的木门,等殿外传来僧人敲木鱼的声音,林氏
才快步转身,一把握住那青衣小丫鬟的手。
“昭昭,你随那位小师父从后院僧舍出去,再换上僧人的旧袍子,钱和首饰都在经匣里,记得别落下。”
谢昭抬起头,眼角含泪:“娘,您……”
林氏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去吧,等安顿好了……记得给娘来信。”
谢昭肩头一颤,泪水顺着下颌滚落,深深望了林氏一眼,终于转身,随那小师傅从侧门钻了出去。
禅房侧门外,是一条狭窄僻静的僧舍通道。
谢昭脚步踉跄,鬓发散乱,心跳如擂鼓,生怕会被顾长安发现端倪。
终于,小沙弥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下。他打开门,对谢昭说:“小施主,里头有一身洗净的旧僧袍,您换上后,顺着这道小门,往下走约半盏茶功夫,就能看到祈愿林。”
“多谢小师父!”谢昭的声音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飞快闪进杂物屋内,拿起僧袍,迅速脱掉外面那身粗布青衣,将旧僧袍套在身上。僧袍宽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用腰带草草系紧,又将那身青衣胡乱塞进杂物堆深处。
收拾好一切,她又从经匣中取出银票等物,贴身放好,旋即再不敢逗留,推开另一道小门走了出去。
谢昭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粗糙的僧袍摩擦着皮肤,树枝刮过脸颊,她都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祈愿林,沈晏!
半盏茶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谢昭的体力快要耗尽时,终于看到了祈愿林。
她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目光在林中不断搜索,想喊沈晏,却又不敢出声,怕招来人。
就在这时,树影晃动,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他比过去更消瘦了些,鬓角添了风霜,眼底却一如往昔清澈坚定。
看到她的那一瞬,眼底那点光,像雪后初阳破开了所有沉寂。
谢昭站在原地,眼圈一热,声音哑到几乎无法听清:“……沈郎。”
“昭昭。”
她眼泪夺眶而出,终于快步扑过去。
沈晏接住了她。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将她稳稳抱住,这个拥抱,是支撑他流放路上,千里折返的全部信念。
她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像无数细针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世间喧嚣皆远,唯余心跳。
良久,谢昭哑声道:“我听闻你病了……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晏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似有水汽凝出。
“我来了,我来了。”
他一遍遍笨拙却又珍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用掌心的温度熨平她的恐惧和颤抖,“我来接你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谢昭了……”她喃喃说,“我……”
沈晏的手臂顿了一瞬,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在地牢中谢执说的话。
可下一刻,他只是更用力地将她抱紧。
“别说了,昭昭。”
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颊,迫使她抬起那双盛满痛苦和羞耻的眼睛直视自己。
“无论你曾经历什么,无论你此刻觉得自己多么不堪……”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痛色更浓,却依旧亮得惊人,“但你是我沈晏要携手一生的妻子,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可是……”她嘴唇翕动,话未说完,便被他轻轻打断。
“昭昭,”他再次靠近,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娶你。”
“昭昭,你愿意吗?愿意跟我这个身无长物、前途未卜的罪人,过那粗茶淡饭、漂泊不定的日子吗?”
谢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的光亮竟比日光更盛。
泪水再次滑落,而后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沈晏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先离开这儿,我已备好了马车,到了城外,再细说。”
——
禅房内,檀香袅袅,木鱼声规律而单调地敲打着。
林氏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早已不知内容的经文。
终于,禅房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是贴身嬷嬷的声音:“夫人,祈福时辰已毕,该回府了。”
林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忧虑,缓缓起身。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打开。
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门,顾长安一行人立即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顾长安扫视一圈后,目光陡然一凝!
“夫人,”顾长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敢问……方才随您入禅房,手捧经匣的青衣丫鬟,此刻何在?”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原本还带着几分寺庙祥和气息的回廊,温度骤降。
林氏强自镇定地回:“顾护卫,你是在质问本夫人吗?一个丫鬟去哪了,我怎会知晓?况且本夫人如何行事,何须向你一个侍卫禀报!我看你是被执儿纵得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长安脸色阴沉,他并非忤逆之人,可想到若是谢昭从自己眼皮子下逃走……
他逼近一步,字字如冰:“夫人!属下只问您一句——二小姐,现在何处?!”
林氏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顾长安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失语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猛地转身,“快去禀报大人,召集人手!!其余人跟我搜!”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传来阵阵马蹄声。
数十匹骏马自山道飞驰而来,那声音来势极快,由远及近,卷着半路激起的尘土,碎石竟隐隐溅到寺前石阶。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最前头马背稳稳端坐着一道身影。
深色披风猎猎翻飞,肩头缠绕的白纱已被暗红血迹层层浸透。寒风凛冽,马上之人双眸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顾长安心猛地一沉,几步迎上去跪下:“大人。”
“吁——!”骏马被缰绳骤然勒紧,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肩头的伤处,鲜血正缓缓渗出。
“人呢?”
他声音平缓,却寒冷彻骨。
顾长安冷汗涔涔,嗓子发紧:“属下该死,是属下看守不严……”
还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谢执手中的马鞭已是甩在他脸颊。
顾长安身子猛地一颤,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滴,却不敢躲,僵硬地重新低头叩在石板上。
谢执没再看他,目光越过众人,直逼林氏。
“母亲。”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昭昭,在哪儿?”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儿子。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风暴,令她亦感到心惊。
她张了张嘴,心里攒好的词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全书崩碎,到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执抿了抿唇,缓缓收回目光。
“搜!”
“禅房,后山,柴房……一砖一瓦,都给我翻出来。”
他语调几乎没有起伏,最后一句话落下时,顾长安等人的背脊却已被冷汗浸透。
“去找,若是找不到……”
“便提头来见吧。”
第40章 第40章你碰她了?
夜风透过残破的瓦缝呼呼刮进,带起几片灰尘,落在破铜佛像上。
破庙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沈晏放在两人身前,火光时明时暗,似乎随时会熄灭。
沈晏将谢昭裹在披风里,轻轻拥着她,“冷吗?”
谢昭摇头,“不冷。”
她望着他,扬起一抹笑:“有你在,
我就不冷。”
足下泥泞,倒春凛冽,奔逃了一日,身子早已疲惫不堪,可她丝毫不觉着累,也不觉着苦。
她靠在他肩上,还能听见他心口沉稳的心跳。
破庙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谢昭陡然一惊,猛地想要起身,却被沈晏轻轻按住肩头,“别怕,是自己人。”
紧接着,几道黑影快步入内。
“公子,已探过前方山脚,附近亦暂未发现谢执与官府的人。”
谢昭看过去,开口的男子年纪不大,眉眼却凌冽异常,右侧眉骨一道自上而下的疤痕,像是刀口舔血的匪徒。
沈晏点点头,语气冷静:“好,马匹可准备妥当?”
“已经换了脚程好的马,就藏在林子里,随时能走。”
说完,他看了眼谢昭,目光坚定,“姑娘放心,属下随公子从岭南一路跋涉至此,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定保您与公子周全!”
谢昭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轻道了声谢。
沈晏微微低头,将她冰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掌心:“别怕,万事有我。”
他凝视着她苍白疲惫却强撑精神的小脸,指尖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拂至耳后,“闭上眼歇一会儿,昭昭。我就在这里守着。”
“嗯。”
不多时,谢昭便昏沉沉地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平稳,彻底睡熟后,沈晏才缓缓抬眼,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男子。
“阿辞,幸苦你们了。记住,若谢执真带人寻来……”
他的视线落回怀中安睡的谢昭身上,那沉睡的容颜映在他眼底,让他满心宁静。
“你带昭昭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必等我。”
阿辞闻言欲言又止,可当他撞上沈晏的眼眸,最终只低低应了声:“……是,公子。”
夜风透过残破的窗户,裹着冷意钻进来,谢昭不由地往沈晏怀里钻了钻。
沈晏细细将披风拢好,下巴搁在她发顶,亦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阿辞去而复返,他浑身裹着夜露,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公子,谢执的人追到后岭了,他亲自带队,只怕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摸过来了!”
空气骤然凝固,谢昭自梦中惊醒,只模糊听到“追来”,“谢执”几字,她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像突然失了力,“他……他来了……”
沈晏心口一揪,伸手想安抚她,袖口却被她死死抓住。
“昭昭,看着我。”沈晏俯下身凝视着她,目光坚定稳重:“听说我,没事,你别怕。阿辞会护着你走小路,绕到南侧的野渡口。我留下,引开他们。”
“不要!”谢昭猛地摇头,泪水滚落:“你若是被他抓住,沈郎……我……”
沈晏抽出手,紧紧抱住她,“别怕,我自会办法逃脱。”
他微微偏头,在她发顶落下轻轻一吻。
“昭昭,你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我死了,也要活下去。
外头风声骤然卷起,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
“快走!”
谢昭刚想说什么,忽听得阿辞低低喊了声:“公子,您跟我一块走。”
“是啊公子。”另一粗犷男子咧嘴一笑,“您跟谢姑娘一块走吧,不然谢姑娘害怕。”
另一圆脸男子跟着道:“公子快些走吧,我们来引开他们,等到了兖州,我们会来找公子汇合的!”
夜色之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沈晏看着他们,一瞬百味杂陈,“……我怎可让你们去替我送死?”
粗犷男子嗓音分外平静:“公子放心,死不死得都看命数,但今夜您和谢姑娘不能安全离开,那兄弟们这命才算是白给了。”
沈晏看着他们,几名汉子同时笑了。
良久,沈晏低低开口:“……好,我在兖州等你们,一定……要来。”
——
谢执策马逼近破庙,半途便纵身翻下马背,落地时肩头的伤口骤然撕裂,殷红的血迹迸出,他喉结滚了滚,眼底连一点迟疑都没有,脚步稳稳踩过地上枯枝,走进破庙。
庙内空空当当,杂乱不堪,一盏油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破庙后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声响。
谢执眼尾猛然一跳,视线陡然一转,阴影里几道黑影正借着夜色往林子里翻去!
“——昭昭!”
几乎来不及思索,他猛地抬手,一鞭子抽断庙前横梁,整个人如疾风般已经掠过破庙的后窗追了出去。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顾长安紧随其后,见他的血顺着衣袖一滴滴落下,想开口劝一句,可对上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眸,话到舌尖只能咽回去。
随即他和侍卫们一拥而上,夜色中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树枝被猛力拨开的“沙沙”声。
林子深处,一道身影被逼得回头,亮出断刃,刀光森寒。
几道刀影瞬间交错,顾长安等人已和那几人缠斗成一团。
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发抖的肩膀被鲜血染的殷红,眼底的疯狂却丝毫未散。
他冷冷瞧了两眼缠斗的几人,忽而开口:“她不在这。”
顾长安长剑一挑,粗犷男子被他一剑撂翻,他冷笑着咳出一口血,嘴角扬起。
“呵,谢大人……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们追不上了。”
谢执站在几步之外,鲜血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暗色。
他垂眸看着那人,勾了勾唇角,眉眼间却只剩血丝遍布的阴鸷。
“是么。”
“走远了?那你说说……往哪去了?”
男子脸色煞白,却紧咬牙关,没吐出一个字。
谢执半眯着眼,慢慢收回视线:“问不出来……留着也没用。”
他冷冷转身,“把舌头割了,骨头全敲碎了,吊在庙前等死吧。”
顾长安立即应声:“是。”
谢执渐渐走远,凛冽的话语从风中传来,“动作快些,别耽搁时间。”
“其余人,继续找!”
——
两日后,某偏僻小镇。
沈晏和谢昭早已换了不打眼的粗布衣裳,谢昭头上严严实实罩着素色帕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不过是山村中的寻常农妇。
沈晏背负着简单的行囊,一手牵她,一手提着竹篮,像极了赶着去集市的夫妇。
这日傍晚,二人借宿于一间靠山的小客栈。
店主见两人身上尘土未拂、气息亲昵,也不多言,只把他们安排在最偏远的一间柴房边的小屋。
谢昭蜷在柴火边暖手,手指都冻得通红。
沈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冰冷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轻轻揉搓着,又低下头,呵出温热的气息熨烫她冻僵的指节。
“累不累?”
他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指尖,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
谢昭摇头,往他怀里偎了偎,“累……能跟你一起,离开那里,已经很好了。”
沈晏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头一紧,忍不住紧紧揽住她:“昭昭,再忍一忍,过了前头那个镇子,再往南,就快到兖州了。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谢昭轻轻弯起唇角,“好。”
过了片刻,她又紧张问道:“阿辞他们……能赶来兖州和我们汇合么?”
沈晏揽着她的手臂一僵,他垂下眼,遮掩住眼底深沉的痛楚与不祥的预感:“会来的,一定会的。”
他很清楚,若是落入谢执手中,他们只怕是……活不成的。
夜色渐深,寒气愈发逼人。
两人不得不挤在屋内唯一一张窄小的板床上共榻而眠。
床褥虽硬,却因两人彼此相贴而透出一丝暖意。
谢昭蜷在角落裹紧被褥,耳边是沈晏均匀却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她小声问:“我
们……这样扮夫妻,没人会怀疑吗?”
沈晏没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伸手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掌心暖意透过衣料传至谢昭心尖。
“你我本就是夫妻,若是被查……也不怕。”
谢昭被他拉的极近,鼻尖埋在他颈侧,呼吸里尽是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耳尖不由染上了细细的红意。
她挣了挣,“你……你离我远些!”
沈晏偏偏不肯松手,反而更用力搂紧了些,手还覆在她的背上,缓缓拍着:“娘子乖些,天寒地冻,为夫这是给你暖被窝。”
“沈晏……”谢昭无奈又羞恼地唤了他一声,却终究没再挣扎。只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睫毛拂过他胸前衣襟,留下浅浅的湿意。
夜渐深,烛火微弱。两人却紧紧贴着,谁也不肯先睡去。
“你说,”谢昭轻轻开口:“到了南境,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子?”
沈晏低低一笑:“自然,你是想种花还是开一间小铺子?”
“种花吧……我要种满院的凌霄,还有桃花。”她眯着眼,嘴角勾起一个久违的弧度,“春天来了,一定很好看。”
“好。”
“以后我们可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可以画画,你可以去做账房先生。”
“晚上我就做好饭,在家等你下工。”
“好。”沈晏垂眸看着她,指尖滑过她脸颊,轻声道:“昭昭,别怕。不论前路如何,为夫都会保护好你。”
谢昭心里一热,眼角微微泛酸,喃喃低语。
“沈郎,若是……若是有来世,我一定,一定要早点遇见你……”
沈晏眼底掠过一抹酸涩,想起前日无意看到的她颈间的红痕……若有来世,他一定会早早寻到她,好好爱护她。
外头,一声细不可闻的夜鸟啼鸣划过寂静。
远处山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再林子里游移,如同黑夜里蛰伏的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
——
夜风寒凉,火把照亮山道,光影在墙角跳跃如鬼魅。
板床狭窄,两人紧贴躺在一床薄被下。谢昭睡得很沉,面庞枕在沈晏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锁骨,呼吸清浅均匀。
沈晏一手搂着她,一手覆在她背上,闭着眼,眉间也藏着未褪的警觉。
——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有人骤然停下。
“砰——”
尘土飞扬,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瞬时四分五裂。
骤然的声响惊醒了沈晏,他猛地坐起,眼神尚未聚焦,便本能地将谢昭护在怀里。
谢昭也被吓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缩进沈晏怀里,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借着门外的火光,可以看见门口烟尘弥漫,几道铁塔般的玄衣身影矗立。
而后,烟尘缓缓散开,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没有立刻进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背对着门外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一个无尽寒意的剪影。
烟尘落定,他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谢执。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床上依偎着的两人。
深邃,幽暗,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见了他。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她还蜷在沈晏怀里,头发凌乱,衣襟微松,裸/露的手腕还紧紧扣着沈晏的衣摆。
“……阿、阿兄……”
她声音抖到几乎连不成句。
谢执没有应声。
他的目光冷冷下移,落到沈晏搭在她腰侧的手。
两人鼻息交融、体温相贴的画面瞬时浮现他脑海中。
“你碰她了?”
他缓缓开口。
沈晏将谢昭紧紧护在身后,沉声道:“谢执,她是我的未婚妻!你没资格……”
“你碰她了。”谢执重复一遍,不再是询问,而是笃定。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那双乌黑的瞳孔静得可怕。
他站在门外,仿佛与屋内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下一瞬,他踏过碎裂的门板,一步步走进屋内。
“哪只手碰的,左手,右手?还是一双手都碰了?”
沈晏浑身绷紧到了极致,将谢昭死死护在身后。他能感受到身后娇躯剧烈的颤抖和冰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在谢执的目光下迅速流失。
谢执已逼近咫尺,那道本就清瘦的身影此刻如同一把绷得极紧的弓,几近崩裂。
“我问你,”他慢慢俯身,目光森冷,“哪只手碰的她?”
“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谢执!”沈晏厉声喝道:“她不是你的!”
谢执:“不,她是我的。”
声音低哑,如蛇信在阴暗中游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晏还未曾反应过来,谢执就已经扣住了谢昭的手腕。
“阿兄!”谢昭惊呼,还未挣扎,整个人便已被猛地从沈晏身后拽出。
她跌落,身子直直撞进谢执的怀里。
沈晏怒吼:“放开她!”
“你也配?”谢执反手一拉,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沈晏拔出藏着的断刃,一脸肃然:“放开她!”
谢执转头,冷冷睨他一眼,旋即移开,“顾长安,挑了脚筋,砍了双手,让他爬回岭南。”
顾长安拔剑应声:“是!”
“不!”谢昭猛地挣扎,泪水汹涌而出,带着崩溃的哭腔:“阿兄!求你!别伤害他!是我自己要跟他走的!都是我的错!跟他没关系!求求你!”
谢执终于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替她拂去滑下的泪珠。
那冰凉的触感让谢昭浑身一颤,心中却升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声音轻飘飘的,“二百四十八里路,你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
他骤然拔高声音,眼底血色翻涌:“你们在此互诉衷肠,我不眠不休追了整整三天三夜!”
“你知道我是怎么追上来的?”
“你们点灯入眠,我骑在马背上,睁着眼,几夜不合,连喝口水都怕耽搁。”
“我后背、肩胛,满是伤,血黏在衣服上,撕下来时皮都揭了。”
“我疯了,你知道吗?”
他忽然笑了,笑意却像冰棱割喉,森寒入骨。
“我想你是不是困了、是不是饿了、你是不是脚走疼了,我都在想——”
“可你呢?”
谢执陡然俯身,眼神像淬毒的刃,死死钉在她脸上。
“你在别人怀里睡得这么香……嗯?”
他低头,喉咙一颤。
“他抱着你——他是不是摸你了?”
“你是不是还……还笑着跟他说话?你是不是,还让他亲你?”
他一字一顿吐出那几个字:“我再晚来一刻钟……你是不是就会跟他……真正做夫妻了?!是不是?”
“你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
谢昭脸色煞白,唇瓣颤抖,眼里全是惊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底的血丝都在跳,“所以,我能留他一命,已算仁慈。”
“谢执!”沈晏已被顾长安反手钳制在地,姿态狼狈,却还是昂首怒斥:“你休要将你的自私自利说的冠冕堂皇,你的心意对她来说是逼迫是折磨!”
谢执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晏。
他没怒,甚至连神色都没变,只是那一刻,整个人像沉入某个幽深的漩涡,毫无温度,毫无人性。
他低头,轻轻在谢昭耳边说了一句:
“那你就看着,他是怎么为你断骨哀嚎的。”
“不——阿兄!”谢昭终于崩溃,疯了一般扑上去想要拦住他,声音尖利到几近破音,“我求你!是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以后我都听阿兄的,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了……求你别动他,求你!!”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谢执的禁锢,扑向沈晏的方向。
但谢执的手臂如同铁铸,将她死死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动手。”
顾长安的眼神毫无波澜,他身后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人死死按住挣扎怒吼的沈晏的肩膀,另一人则粗暴地踩住他的脚踝。
“谢执!你不得好死!昭昭,别看!闭上眼睛……”沈晏目眦欲裂,对着谢昭嘶吼,即便身处绝境,他最后的念头仍是保护她,不愿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然而,谢执却猛地捏住谢昭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扳向沈晏的方向,迫使她的视线无法移开。
“看着,好好看着,这就是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下场。记住这一刻,记住这痛,以后你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昭被迫睁大了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沈晏被死死按在地上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在谢执怀中剧烈地颤抖。
长剑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剑尖精准地刺向沈晏右脚踝。
“呃啊——!”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嚎从沈晏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脚下,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地面粗糙的尘土。
谢昭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晏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到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试图蜷缩却被死死压制的身体。
“沈晏……沈晏……”
顾长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长剑再次举起。
“住手!阿兄!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发誓!我再也不跑了!我会乖!我会听话!求求你停下!停下啊!”谢昭终于再次爆发出凄厉的哭求,身子明明软的站不住,却硬生生被谢执逼着擒着站稳。
但谢执置若罔闻。
第二剑落下,沈晏的惨叫更加凄厉,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落下。
“啊啊——!!!”
谢昭的灵魂几近崩溃。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遭受非人的折磨,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在火光下蔓延,看着那个曾对她温柔呵护的人在她眼前被摧毁。
谢执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再次响起。
“还有手!”
这几个字骤然将谢昭敲醒,她猛地回头,不再看地上的沈晏,而是骤然扑到谢执胸前,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他。
“夫君……夫君……”
她仰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夫君,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永远只看着阿兄!只跟着阿兄!你放他走吧!让他走!!求你了阿兄!放他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偏偏字字清晰。
谢执的身体,在她喊出那两个字时骤然僵住,墨黑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掐着她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你……说什么?”
谢昭被他勒得眼前发黑,却不敢退缩,只能死死抱着他,把自己蜷进他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崩溃的哭腔重复,“阿兄,夫君,放了他……我跟你回去,永远不走了,再也不看别人了,求你……求求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