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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重逢

    “云章”的训练方法更偏向野蛮人。

    先提点一通,再打一次,在知珞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继续提点几句。

    受伤严重, 但有效。

    “云章”:“等你能够将灵力与剑气融为一体时,就该创造自己的剑法了。如果到了那时候,你会取什么名字?”

    知珞盯着她。

    “云章”原本在调侃着笑, 被她盯视久了, 唇边笑意逐渐挂不住。

    知珞:“叫知珞剑法。”

    “云章”:“……你没有丝毫的文采。”

    知珞再沉思片刻,道:“花落剑法。”

    花落知多少的花落,母亲写错的名字。

    “……虽然很想说剑法名字应当与剑法本身的剑气相关, 凌厉的就取一个杀气腾腾的名字,诸如此类……但随便吧。”

    “云章”脸上带笑, 即便是一缕魄, 残留的剑气可谓是刻在灵魂之上,凛然蓬勃。

    知珞还躺在地上, 诚实地说:“动不了了。”

    “云章”轻描淡写:“没关系,这是秘境。”

    向上爬定会吃苦,秘境的好处就是可以让你无限吃苦, 不带停歇。

    所谓增长迅速的实力, 也得付出加倍的血汗, 时间流速的错位以及“云章”的教导已是天时地利, 最后需要的就是知珞一次一次的倒下再站起。

    “云章”似乎在回忆, 笑道:“当初我也是这样,没有哪一刻是不疼的, 但是没关系——”

    她的眼睛眯起,对上少女褐色的澄澈瞳眸。

    知珞仿佛对于苦没有感知力,她的耐性极高, 如同一片云,随意打压,也依旧漂浮着。

    她和云章根本不一样。

    知珞报仇的心境依然是万里晴空,她只会盯住自己的目标,心无旁骛,被内心耿直的想法和悲伤所驱使,做出杀人报仇的事。

    可是云章是狂妄至极的人,她杀人时还会畅快大笑,她在罗锦死后会很快、并且彻底的走出来,真正地抛之脑后,做出建设十二月宗的决定更像是顺手帮助浮云谷的重建,而从未想过长久性地去帮助。

    她的眼中永远是敌人,血,还有剑。

    但是知珞不是,少女即使是在离玉死后,也偶尔会想起她,没有多余的伤感,就像是朦胧温柔的月色,就这么笼罩着心绪,以一种小溪流水般的淡然回忆起她。

    知珞懵懂如幼兽,可她有心,以她不知道的频率跳动着,思念着。

    淡淡的、温柔的心。

    ……

    *

    “又来了吗?我看看,我看看。”

    “别挤我啊!”

    醉人湾内,几个无所事事的修士挤着挨着往明令禁止不能普通修士靠近的明镜海张望。

    明镜海的守阵阵修修补了阵法,那么多年的改进足够使封印重新稳固,然而醉人湾的多数修士依然不能贸然靠近明镜海,不过远远地看倒是可以。

    近年来风头最盛的自然是打败过无数魔修的长枪修士燕风遥。

    这几十年修仙界出过大大小小的事,不知为何剑尊一直在闭关,挑起大梁的反而是十二月宗的燕风遥、宋至淮和涂蕊七等人,成长迅速,很快就有了足够成熟的美名。

    比起当初的初出茅庐的新任修士,此刻他们已经成为了修仙界人所熟知的强大修士。

    醉人湾的人都知道那个年岁永远停留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燕风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明镜海。

    新进宗门的少年们会抢着去观看,却没有人敢上前。

    就像观看一个名人,来给枯燥的学习生活解解闷,几人看着那黑衣少年如期而至,兴奋起来。

    “听说燕仙者的长枪因为杀的魔修太多了,而弥漫着薄薄的不详红雾,差点被当成魔修的武器,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的吧?”

    两人讨论起来,又扯到明镜海的两个翊师姐,天南地北地聊,以至于刚准备开口的旁人闭上了嘴。

    他正要反驳,说武器应当是受主人心境影响最大,然后话题就绕开了,只好把话憋住咽下去。

    也就新弟子会对十二月宗的燕风遥来明镜海感兴趣,其余的弟子早就习惯了他的行为,虽然不知晓具体原因,但很多人猜测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同伴”。

    不太确定,因为醉人湾的翊灵柯师姐囔囔过根本不是“同伴”,而是他的主人,吓得几个仙尊捂住了她的嘴,生怕传出去,惹恼了燕风遥。

    “怎么可能是主人啊,燕仙者虽然人挺好,但他杀人杀魔的动作可不温柔,并且他们宗门的人都知道燕风遥连师父的话都不会全听。”

    “燕仙者应该是他们宗门的剑门最强大的弟子了吧,没有人比得上。”

    “那是自然。”

    十二月宗本就盛产武力修士,站在剑门第一位的燕风遥当然更是修仙界内对手极少。

    他是天才,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努力,是疯了一样的向上,仿佛身后有猛禽在追赶,他咬着牙噙着血一步一步地爬上高位,期间遭遇过无数暗算以及危机,陨落的危险比比皆是,可每一次他都扛了过去。

    明镜海边,少年站定,低眸翻阅着一卷有关打造机关技艺的书,阳光洒落,他高耸的马尾安静垂下,眉眼比几十年前更加成熟,却卡在了少年与青年之间,任谁看都是一副眉眼冷冽的漂亮少年模样。

    但身形更高,比之那些青年令人心动的身姿更是不予多让,甚至夹杂着经年累月的修炼修行形成的锋利和隐藏起来的戾气,让少年身躯少了真正年少时的青涩气质,混杂在一起,让他犹如一柄入鞘的古剑,你看不见他的锋刃,可你知道他表面淡然的震慑和深藏着的蠢蠢欲动的凶戾。

    他身侧的玉佩里的雪泥鱼成了一条浸了墨水的黑色鱼,一动不动。

    那仅仅是几年前,燕风遥过于想念,某一夜晚失了分寸与理智一般,忘记了他将雪泥鱼放进储物袋的初衷,将它拿了出来。

    雪泥鱼久违地见到外界,却在入手的那一刻,还有大半是透明的鱼顷刻间化为墨鱼,它摇动了下尾巴,浓稠的黑色像是轻轻一捏就能够挤出墨。

    燕风遥安静地看了半晌,才说道:“没有用了。”

    他没有扔掉不能再起作用的雪泥鱼,反而时常佩戴。

    少年在海浪声中安静地翻开下一页。

    倏地,有阵修大喊:“海水在上升!”

    “封印无事!”

    “那是——”

    海水从中央劈开一条道路,两侧形成翻涌的水壁,这条道通往不知名的深处,总归不是封印里的地方,所以周边没有阵法阻碍。

    燕风遥猛然抬眸,凝神望了片刻,在众阵修还在揣测这是什么的时候,他缩地成寸,眨眼间踏进水道。

    一阵修惊愕不已:“燕道友!危险!”

    终于回忆起当年往事的修士在原地愣然住,结结巴巴道:“我…我记得这是,几十年前出现过的秘境,那是在明镜海封印的背面。”

    “什么?!那这条路不就是通往——”

    ……

    没有理会外界的吵吵囔囔,燕风遥踏进水道开始,就没有再缩地成寸,反而一步一步地靠近。

    说不清这是什么心思。

    他的心脏其实很平静,他习惯了平静,就算知晓有可能见到她,也是依照惯性平静地跳动着。

    但他的身体已经走了过去。

    半晌,一片死寂中,眼前出现熟悉又陌生的结界,然后是堆砌的尸体,秘境的入口。

    少年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一双黑眸却死死盯住入口,他就算是面对敌人也淡淡的黑瞳此刻弥漫着执拗的单一情绪,以至于本就漆黑的瞳孔显得愈发黑暗。

    他什么都没有想。

    心境一片空白,指尖掐进掌心,已经进入灵台的玄尘在紧绷着。

    知珞一出来就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不知道哪里结的仇人找上了门,在守株待兔。

    眨了眨眼,才发现那是燕风遥。

    比以前成熟了几分,而秘境里的少女比他长得慢一点。

    知珞踩着尸体走出结界,她站定在燕风遥面前,疑惑地看着他绷得紧紧的冷脸,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显得冷硬,只有一双眼睛盯着她,跟着她移动。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

    久违的心跳声慢吞吞地加快一点,催生出一股喜悦之情。

    她在秘境里也偶尔想起过燕风遥的便利,唯有一次只单纯地想起过他这个人,因此,那次短暂的想念在她心底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分别后重逢应该打个招呼?或者拥抱?

    知珞想了想,十分从心地伸手一把把他抱住,甚至把他垂下的手臂也跟着困住,整个人如同树懒抱住一棵树。

    她仰着脸,下巴靠在他胸膛上,一双杏眼盯着他。

    “……”

    燕风遥被柔软的少女抱住,只能看着她的头顶,浑身僵硬。

    知珞非常有礼貌:“好久不见——虽然不知道有多久,但是好久不见。”

    他的胸膛更宽了一些,似乎起伏也比以前更大了一点,愈发的舒适。

    燕风遥没有说话,死寂一般的沉默。

    知珞又松开了手臂,看了眼燕风遥的修为。

    嗯,没有威胁性,她的进度没有错。

    放下心,知珞谨慎地问:“你应该学会了缩地成寸了吧。”

    也没管少年从出现开始就缄默得异常,知珞走到他身后,燕风遥转过头看她。

    她把他的脊背当做一个架子,慢吞吞爬上去,在挽住他脖颈的时候,少年下意识抬手握住她的腿弯,形成背的姿势。

    知珞出来之前才被“云章”训练过一次,精神上的疲惫没有消除,顺势靠在他肩膀,命令道:“用缩地成寸,快点回宗门,我要休息一天,你去给涂师姐他们说我回来了,然后等我第二天再去补重逢招呼。”

    仿佛中间几十年的分别从未存在过,她非常自然地命令着,看燕风遥没有应答,她才发现他从见面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皱了皱眉,轻轻拽了拽他的马尾。

    知珞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变成哑巴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万一遭遇了什么危险呢,幸好没变成瞎子。

    知珞想到。

    “……没有。”少年仿佛才反应过来,从死物变成活生生的人,他开了口,声音也比以前成熟了一点,却依然带着悦耳清澈的少年气息,此刻才出声,干涩得很,后面越说越顺。

    “没有变成哑巴。”

    “那你在干什么。”知珞趴他肩膀侧头去看他侧脸,偏偏燕风遥抿了抿唇,转过头垂首,躲过她的视线。

    知珞不愉地揪住他额头的浅发:“你在干什么。”

    “……抱歉。”燕风遥这才转过来,却没有抬眸,他的皮囊依旧是极其漂亮,眼睫遮住黑瞳,眼尾有一丝的淡红。

    知珞新奇道:“你又哭了。”

    “……”燕风遥沉默片刻,抬眸,眼中仅仅是湿润了一层,很快收敛,“并未。”

    知珞:“我离开了多久?”

    燕风遥轻声:“……抱歉,我不知道,没有数过。”

    他从她离开起,就没有再留意过任何有关时间的东西,年份、她离开的年岁,他通通都不会去想,去记。

    没有意义。

    一天还是一年,有何意义?对于他来说没有区别。

    浑浑噩噩,不论她离开了多久,都是没有关系的,反正他一直在等,既然是不会回头的等待,那么就不必纠结时间。

    时间已然失去了它的意义,它缓缓淌过,没有在他心底停留。

    分开的日子千篇一律,麻木不知。

    他只会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天,没有知珞的“一天”,还有与她重逢的这一天。

    在他看来,只过了三天。

    燕风遥侧头,定定地看着知珞,她趴在他肩膀上,下巴抵住他的肩膀,眉头轻轻皱着,一如记忆中的可爱。

    他就这么缄默、冷静、又极其专注地看着。

    被抛弃几十年的灵魂仿佛终于追上了身体,心脏后知后觉地破冰,有了生命,重重跳动着,似乎让血液都变得滚烫,烫得血管刺痛,表皮在细细的颤抖。

    沉寂几十年的死物,突然重新有了生命。

    燕风遥没有动,表面上保持着专注,不想移开视线。

    知珞不会懂少年心底的弯弯绕绕,更不会发觉他此刻莫名的沉默话少,还有他周身萦绕着的奇怪的情绪,那情绪粘稠得密不透风,表面平静,内里却似乎在咕噜冒泡着逐渐沸腾。

    须臾,少女反而诚恳地建议:“那你现在数吧。”

    燕风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数不清。”

    知珞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他怎么脑子变得不太聪明了。

    “那我们先回宗门,我休息的时候你去问问。”

    “好。”

    第92章 第 92 章 回宗门

    众阵修在外焦急, 无人知晓他为何进去,太过危险,没人敢贸然靠近, 有人已经有所猜测,那是曦去仙人的浪骸秘境。

    可是封印未破,明镜海背面的浪骸秘境怎么会出现?

    天边晴空万里, 无云无风, 在入口处逐渐出现一个人影,还没有等众人看清,那人已经缩地成寸, 眨眼间没了踪影,秘境的通道也重新合上。

    阵修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刚刚燕道友传音说无事, 他先离开了。”

    “这样啊, ”一人顿了顿,“所以那是浪骸秘境吗?”

    “不知, 也许是吧。世上总有一些奇事。”

    他们从没有往有人从秘境出来那方面去想。

    “云章”口中的五人,在如今的修仙界早已经没了姓名,那五人也不知怎么回事, 名气没有那么大, 也许是闭关, 也许是中途陨落, 或者是没有撑起那些神器的能力, 在无数人的贪婪追杀中丧命。

    这就是修仙界与凡界的不同,外物也许能够帮助你一时, 可终究还是修士个人。

    所以浪骸秘境从某种角度讲,是修仙人心目中的必死之地。

    曦去仙人对生死一事毫无敬意,从她对武器秘境取名为虚浪秘境, 和她死后形成的浪骸秘境就可以看出。

    虚生浪死,活着没有意义,死的没有价值,她倒不是以劝诫或者遗憾的语气,反而是反讽。

    放浪形骸,无拘无束。

    不能因为她是十二月宗的开山宗主,就认定她有一颗为宗门为修仙奉献的心。

    即便如此,修仙界依然是崇拜她的。

    那等无拘无束、超脱世俗框架之外,又没有作恶多端的人,实在是让人佩服。

    ……

    缩地成寸是元婴期修士才能完全掌握的法术,却不是所有元婴期都能够领悟其中关窍。

    燕风遥是金丹期,却已经能够用一张符纸辅佐,在宗门外就能够缩地成寸,而不再受宗门灵气环境的限制,这需要极其精巧的掌控,灵力的流动与发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才会有越阶打败对手的事情发生。

    而他调用灵力的能力明显已经炉火纯青。

    知珞趴在他肩膀上,实在惬意,主要是在浪骸秘境内她就没有休息过,毫不停歇地练习剑法、修炼、被打败、顶着疼痛继续。

    在秘境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她才觉得无尽的疲惫,连境界尚且不稳定的元婴修为都无法让她的精神恢复。

    少年一直没有说话,唯有到达落石林时,他轻声说道:“到了。”

    “……”

    没有人回答。

    燕风遥微微侧过头,她的脸颊压在他的肩膀上,紧闭的眼睛下方的脸肉堆砌着,没有束发,青丝自由地垂落着,有几缕还贴在燕风遥的侧颈,激起一阵痒意。

    他看了会儿,又缓慢地眨了眨眼。

    仿佛是踩在白云上,软绵绵的没有实感。

    她长高了一些,长相却没有一点变化,也许是秘境时间流速的问题。

    而他却已经长了她几岁。

    曾经在知珞才离开不久时,燕风遥最为纠结的则是外貌。

    虽然等修为再高一些,就能够随意更改外貌年龄——可那只能比驻颜的年纪大,如果是三十岁驻颜,就不能变得比三十岁还要小。

    但最主要的是,很少有人去更改,长期保持本来的面貌才是修士所习惯的事情。

    更何况,等知珞修为高到一定程度,是能够轻易地透过修士伪装的皮囊,看到他们真实的驻颜年纪的模样。

    他刻意控制着修炼速度,原本应该在筑基后期就驻颜,可他故意修改了修炼灵力的流动,拖慢了进度,以至于到达了筑基后期,他还能够长。

    少年原本在等身体长成青年。

    可在漫长无趣的一个人望着月亮,手染鲜血的日子里,少年忽然想到:如果是知珞,她定不会在意身体的年龄,到了应该驻颜的时候就驻颜。

    可是她到了筑基后期,好像还在按照正常的成长速度生长着?

    燕风遥稍一思考。

    知珞闭关的地方应当是周仙尊常用的洞府,周仙尊应该随意延迟了她停止生长的时间。

    可现在知珞进了秘境。

    “………”

    当初的燕风遥低头看着掌纹,手心已然是男子那般充满力量,可指骨经脉处总是透着还未彻底成熟的少年气息。

    也许他想了一天,也许想了一个月,或者想了整整一年。

    最终他在介于成熟和少年之间的年纪停下。

    忘记具体是多少岁,总之那股眉眼间曾让知珞看了又看的青涩与锋利永远停在了原地,过去许久之后,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漠然。

    现在燕风遥看着她,又觉得心境仿佛从来就没有变过,他们也从没有分开过。

    那些分开的时间就好像顷刻之间蒸发,没有意义的东西被丢弃,被他抛之脑后,只留下愈发浓重的念想。

    知珞脸上的微肉一直存在着,刚刚好,不似他人如同尖尖的玉笋般的削瘦。

    她从没有画眉,眉毛颜色是淡淡的黑,不粗不细,放在圆润的杏眼上配合得恰到好处。

    不是惊艳的美,而是草丛中一朵柔软的花一样,可爱得令人驻足。

    知珞被盯了许久,她睁开了眼,看见到了落石林,就自顾自从他背上跳下来。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再见,记得去知会他们一声。我要休息了。”

    燕风遥嗯了一声,随即沉默:“……”

    知珞走了几步,才感受到内心的拉扯,她疑惑又从心地回头。

    燕风遥立刻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太过迅速,仿佛他就是一直等着。

    “怎么了?”

    知珞没有马上说话。

    她在细细地看燕风遥的脸,然后又看向他的眼睛。

    知珞虽然不知道何为对活人的喜欢,可她喜欢过桂花糕,少女想了下,只觉得这类感情的某些表达是一样的。

    那就是看到它,得到它,没有了再找。

    只是这种味道的桂花糕唯有一块,幸好燕风遥是活人,不会轻易变得四分五裂,被人吃下去,吞进肚子里。

    知珞没有去想自己的行为理由,仅仅是想那么做就做了,她朝燕风遥招了招手,是招呼小狗过来的手势。

    燕风遥恍惚了一下,他只是忽然间记忆清晰了许多,想起他们才相遇不久时,她也曾这么招过他。

    少年没有犹豫地抬步走向她。

    知珞:“那用信告诉他们好了,你陪我。”

    “……”燕风遥怔了怔,说了一声好,旋即敏锐地察觉到苗头,却不敢打草惊蛇,贸然发问惹她不快,于是说道,“…做什么?”

    知珞走向落石林深处:“陪我睡觉,我休息习惯睡觉。”

    她保留了睡觉的习惯,总觉得睡觉时才是最放松的时候。

    就是在外面睡觉容易被杀而已。

    落石林没有丝毫改变,一花一木,一草一石,皆是历历在目,在熟悉的院子里,一女人靠坐在椅子上,见知珞进来,登时看了过去。

    知珞停下脚步,与她对望。

    燕风遥跟在她身后,非常熟练地收敛自身的存在感,一如既往地退居后方。

    风回荡在两人之间。

    周石瑾眉眼微凝,片刻之后又松开,她开口:“回来了。”

    “嗯,回来了。”

    知珞又极其认真地说道:“等我休息过后,再和师父你重逢讲话,先停在这里。”

    她怕讲到中途,自己先累晕了。

    果然是她徒弟,重逢还能暂停的。

    周石瑾彻底松缓了眉眼,甚至像是看一个打工回家的人,摆摆手:“去吧去吧。”

    知珞点了点头,走向房间。

    燕风遥对周石瑾礼貌地微微低了低头,跟着她走进去。

    “……”

    什么?

    周石瑾没有说话,挑了挑眉。

    她这徒弟开窍了?没让燕风遥干活,反而是留下他,放在眼睛底下观赏,对于知珞来说,这至少得带着一点点的喜爱之情,才会凭借心意地放在眼前。

    周石瑾看了半晌,又阖上眼睛。

    反正她徒弟也不会吃亏被骗。

    ……

    本应该隆重又感人的重逢场景被叫暂停,知珞发现她的房间和以前一模一样——她的意思是说,和以前一样的干净。

    知珞:“你打扫过?”

    燕风遥轻描淡写道:“对,次数不多。”

    每三天一次而已。

    知珞哦了一声,回忆以前的做法,拍了拍他顺从她垂下的脑袋,鼓励:“很好,做的不错。”

    她给其余三个伙伴写了信,想了想,过了这么久,万一小伙伴遭遇了什么事情变了一副模样怎么办?

    知珞:“他们变了没有?”

    燕风遥顿了顿,谨慎回答:“宋师兄一直在自我修炼,却不再去尝试交友,可能处于修炼的关键时期。翊灵柯在醉人湾步步高升,很得醉人湾宗主的看重。涂师姐依然在十二月宗。他们应当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也不知晓他们遇见你后会不会像从前一样。”

    知珞压根没听出他是谨慎发言,她只听他的表面意思。

    噢,没变,但是有一定的不确定性。

    知珞对待朋友,不像其他人对待朋友,是以无时无刻的信任为荣,只要分开久了,她会习惯性再次评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怕他们背叛,而是单纯的判断相处舒服的程度有没有更改。

    知珞在信后加了几句,卷着被褥,钻进床闭上眼睛,俨然是一副即将入睡的模样。

    站在一旁的燕风遥静默片刻,他看了看周围,安静地待在一侧,眼睫微垂,看着她。

    知珞又翻过身,睁开眼看他。

    燕风遥:“怎么了?”

    知珞诚实说:“看看而已。”

    燕风遥抿唇,视线游离了一瞬,再直视她。

    知珞:“我在秘境里想过你。”

    “……”燕风遥耳廓一红,他自然知晓这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知珞异常诚实:“有两百多次是想你的好用,有一次是想你本人。”

    燕风遥的耳廓更红,他的眼睫微颤:“……谢谢。”

    “不用谢。”

    知珞没想过回问他想没想过他,她也不在意这个,自觉说出这个事实后心情就好了不少。

    她突然发现他的长相有了细微的变化,说:“你过来蹲下。”

    燕风遥听话地蹲在她床边,任由她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脸。

    说不清哪里有变化,可能是少年人的长相成熟了那么一点。

    满足了探求欲,知珞正要收回手,被她手心挨着的少年忽的蹭了蹭她的指腹,他漂亮的睫羽抬起,露出漆黑的瞳。

    分明是充满锋芒的眼睛轮廓,却因为眉毛微皱的角度而显得可怜。

    少年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好想你。”

    知珞一愣,直白地问:“想我什么?”

    她是在想燕风遥的好用,其次是他本人,自然而然地就认为他也许也掺杂了其他念想。

    燕风遥却说:“你本人。”

    “多少次?”

    “不知道……没有数过。”

    知珞谨慎地问:“比我的一次还要多吗?”

    “……”燕风遥眨了眨眼,几乎瞬间被她的表情戳了一下心脏,差点轻笑出来,胸腔鼓动的频率在加快,他停了停才说道,“抱歉,是的。”

    知珞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燕风遥也没有开口。

    她的手没有及时收回来,现在还贴着他的脸,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连空气都变得静谧。

    知珞恍然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没有撒谎,的确不是想我,而是很想我。”

    很直白的话,燕风遥抿了抿唇,近乎是被她轻易地牵着鼻子走,那么容易地产生微妙的情绪。

    他还没回答,知珞就跟判断完一个问题、完成了一件事似的,疲惫地松懈下来,松开手,把手缩进被窝。

    燕风遥也就没有再说,他替她捻了捻被角,就这样靠在她床边凝视着,这是知珞允许的行为,也是他想要这么做的。

    看着她,久而久之,鼓噪的心脏反而平静下来,没有丝毫戾气,甚至没有半分的情绪,他就像化作了她头下的枕头,亦或者头发上滑落的发带,她的玉佩,她的剑,总归是她身边的一切死物。

    就这么陪伴着,所有的意义就是围绕着她。

    半晌,少女安然休憩,她很久之前就习惯了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现在也很快适应,那目光会不过于炙热,也不会过于冰冷刺人,刚刚好融入了周边的一切。

    就像她身边的一件物品。

    习以为常,并且足够安全。

    *

    翊灵柯正在房间整理阵法画卷,忽然一只机关鸟落到她的窗台。

    “嗯?谁啊?”

    她取下鸟腿上的信,展开。

    对方完全没有书信的格式,直接写话。

    [我是知珞,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来落石林见面如何?同意的把鸟头拔下来再安上,不同意的把鸟头拔下来扔掉。]

    ……什么东西。

    翊灵柯抽了抽嘴角,半晌,又弯眸笑了一声。

    “终于回来了啊,其他人都以为你死了。”

    她抬手,犹豫了一下。

    ……知珞你到底设置的什么凶残机关啊。

    翊灵柯把鸟头拔下来,露出鸟身内的机关齿轮,她正要边安回去,边读接下来信的内容。

    [另外,不确认我们重逢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相处得舒服,如果没以前那么舒服就直接提出来,为了适当挽留,我们可以打一架。]

    翊灵柯笑容都僵硬了。

    感受到你对朋友的确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担心并且挽留了。

    同一时刻,另外两只鸟的头都被取下来,重新安装。

    宋至淮看完信,抬眸遥望远山。

    知师妹,重情重义,实在是令人触动。

    他奇妙地领悟到知珞笨拙的心意,并且为之感动。

    涂蕊七对师妹师弟们笑着说了几句就离开,她展开信,以往练就的一目十行的能力仿佛一瞬间消失,她极其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轻笑了一声,放飞那只机关鸟。

    鸟儿在蓝天下振翅远去。

    涂蕊七含笑眺望,一直到鸟儿消失。

    既然她回来了,那么就代表知师妹成功了。

    她会重新进入修仙人的视野,重新站上高位。

    甚至比以前更高。

    第93章 第 93 章 使用

    修仙界近来在注意一件事。

    几十年前曾经备受瞩目的剑修小辈, 竟然没有死,反而安安稳稳地回到十二月宗。

    这个消息像是流云细风,迅速传到了各门派耳朵里。

    第一, 十二月宗本就是第一修仙门派,被无数的人瞻仰注视着。

    第二,那个剑修的修为, 是初入元婴。

    现在的修仙界经过长时间的休整, 虽说修士的队伍在逐渐壮大,但高修为的人依然是寥寥无几。

    金丹期修士就足够出名,去哪里都有人招待, 更别说元婴。

    元婴到大乘期是一段极其漫长的间隔,在这之间, 每精进一步, 甚至比修为晋升更加困难。

    有些人甚至几千年都一直停留在元婴初期,一共粗略分为六重境界, 元婴修士大多连二重境界都不会达到。

    即便如此,元婴期修士也是屈指可数。

    “知珞吗?”一修士念了一遍,他的记忆没有模糊, 很轻易地便翻找出几十年前的比试大会的回忆, “那不是涂道友, 燕道友, 醉人湾的翊灵柯, 还有宋道友的同伴吗?”

    “可是,她不是进浪骸秘境了吗?我记得当初………”一个参与过明镜海封印的修士越说声音越小, 最终消弭在唇畔。

    他眼含震惊,与同样惊愕的友人对视,双方都看得见对方的惊讶神情。

    ——那不就是代表那知珞通过了浪骸秘境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浪骸秘境的名声堪比当年的曦去仙人。

    传闻,在必死的秘境中,藏着无数珍宝,任意一样宝物都能让修士轻易晋升。

    还有无数奇珍异宝,各式各样囊括真理法则的法器。

    开辟弥子境,逆转时间,唤起死魂,呼风唤雨,抵抗雷劫。

    任何人的野心都能得到释放,任何一件法器都能遭到无数人觊觎。

    虽然那知珞声称她并未拿秘境的东西,但不信的人居多。

    谁不想走捷径?谁能真的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去晋升?

    修仙,在更多人眼里是一个可以借助外物进步的领域。

    凡人得到修仙之物,能够延长寿命。

    普通修士得到修仙之物,愈发逍遥自在。

    ……

    “一群傻子,修仙修的是人,越往上越不需要旁的东西帮助。除了武器,其余的都是锦上添花罢了,到那时候,自己就是一件宝物。”

    周石瑾懒洋洋躺在竹子编成的椅子上。

    她的修为一退再退,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是多少,灵力依然深厚,修为却很不稳定,以至于无法准确判断,只知道在倒退跌落。

    知珞闻言,看向她。

    自从前几日她跟她的三个朋友说了话之后,那三人神态各异地回去了。

    然后一直没有见面,他们都有需要忙的事务,宋至淮也准备着进入无情道的最后一步。

    嗯……朋友的关系应该能够保持下去。知珞想到。

    她当时醒来,一出门就面对三个人,周石瑾不知到哪里去了。

    知珞面无表情:“我记得约定的时间不一样。”

    翊灵柯心直口快:“对啊,为什么我们三个人的时间还要不一样?昨天遇见了,今天就一起来了。”

    知珞在信封上写的时间有所差异,涂蕊七最早,过少于一盏茶的时间就是翊灵柯,最后是宋至淮。

    涂蕊七含笑道:“恭喜知师妹走出秘境。”

    她顿了顿,吞下了这些年习惯说的稍加修饰恭喜话,如水的眼眸略微弯曲,直接说道:“真厉害。”

    知珞:“我也觉得。”

    宋至淮动了动嘴唇,硬邦邦挤出几个字:“恭喜知师妹。”

    翊灵柯兴冲冲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快快快,我请客,我们去一醉方休!”

    一直立在知珞身侧的燕风遥长睫微抬,唇边的弧度不变,他似有话说,可瞥向知珞,少女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好懂,别人无法发现她细微的变化,可心思玲珑的少年能够时刻捕捉,就并未多言。

    果然,知珞在她说完就开口:“不要,我们要先说话。”

    “在桌子上一样可以说啊,我记得你很喜欢桂花糕,我有一个地方,那里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一直替你记着呢……”

    翊灵柯说到结尾处一顿,语气微低。

    涂蕊七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知师妹已经回来了。”

    她自然知晓翊灵柯当初是触景生情,那时想要相信知珞能回来,可时间如同残忍的刀,一下一下割破他们的信心。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信心,一边是还想要维持住的念想。

    幸而几人都有自己的事务,时常忙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伤感。

    不似燕师弟。

    涂蕊七望向相貌依然保持着少年气息的燕风遥。

    想必他才是最痛苦的,他们曾想过帮他,比如帮他寻一个职位,有忙碌的事也许就不会沉溺于思念。

    可他拒绝了。

    也对,燕风遥天赋惊人,短短时间就能成为修仙界的顶梁柱之一,想要什么职位没有?只是他不想罢了。

    他不想而已。

    他主动沉溺于那片令人窒息的蓝海,一遍一遍回忆过往。

    其余三人已经在向前,而他永远停留在原地,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彻底与他们分离。

    而现在,燕风遥身上随着时间积压的沉闷又莫名骇人的氛围一扫而空,以前是偶尔在修仙界人的面前伪装成天才又可靠,善解人意又有些傲气的道友,但他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机会越来越少,除去任务在以惊人的速度完成着,还有无关任务的那一地残尸,显示着少年行踪,其余的时间则完全瞧不见。

    许多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涂蕊七又看向知珞,笑意更深。

    “谢谢,”知珞先礼貌地对翊灵柯道谢,再执拗地说,“不过我还是要先………”

    她还未说完,翊灵柯就控制不住压制住的悲伤,眼泪滑落。

    知珞立刻跟被踩了尾巴的动物一样机警起来,闭上嘴,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燕风遥眼睫微颤。

    宋至淮也惊讶得很——虽然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在身上摸索一阵,似乎想要找干净的帕子。

    可还没等他拿出来,翊灵柯就粗暴地用袖子擦掉,声有泣音,道:“还以为你真会死在里面……”

    知珞盯着她的眼泪,似乎在新奇地围观观察,嘴上回答:“没有死。”

    “……我知道,”翊灵柯很快冷静下来,自己也觉得丢脸,清了清嗓子,“朋友死而复生,作为友人,哭一哭实属正常。”

    知珞:“我没有死,不是死而复生。”

    她还没有观察完,翊灵柯就止住眼泪,知珞睁着双杏眼,问:“你怎么不哭了?”

    “……”翊灵柯略过她的问题,皮笑肉不笑,“是在我心底死而复生。”

    涂蕊七笑出声,“那我们接下来——”

    几人皆望向知珞,而知珞纠结到眉毛打结。

    “………”

    “………”

    最终还是没有因为她的泪水妥协。

    知珞:“我要说话,不要去吃。”

    翊灵柯:“……”

    她最大的感觉竟然不是吐槽的欲望,而是——

    啊,知珞果真回来了,这就是她。

    翊灵柯摆摆手:“说吧说吧,你要说什么?”

    知珞:“我要一个一个说。”

    翊灵柯露出一副“如果是你,这要求就很合理”的表情,还嘴上说着知道了,自己走向树林。

    谁曾想知珞是直接当着众人面说。

    折返回来的翊灵柯:“………”

    既然能够被别人听见,那让他们分别过来有什么意思?不浪费时间?

    知珞正对翊灵柯,先仔细回忆思考了一番,面色慎重。

    “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有承诺,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翊灵柯一愣,半晌,她像是掩饰住真实情绪,微蹙眉露出一个笑,道:“……放心,我没那么弱。”

    可是原著剧情里你就死了。

    知珞想了想,没说话,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

    知珞又对涂蕊七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涂蕊七怔了怔。

    还不等她反应,知珞再对宋至淮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宋至淮……宋至淮感动地说:“谢谢你,知师妹。我也如此庆幸着。”

    翊灵柯目瞪口呆,回过神:“等下!话都是一个样的吧!”

    知珞想了想:“好像是的。”

    “那加一个们字,一起说岂不更好?”

    燕风遥这才开口:“因为知珞认为话虽一样,但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吧。”

    众人齐齐望过去,他面不改色地笑道:“也许是觉得,即便话一样,可那份心意是独独对着一个人的,没有办法混杂在一起,也不想敷衍地混在一起说。”

    “……”

    知珞非常赞同地点点头,“因为秘境的时间太长,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少女的神色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羞涩和说重要信念的意思,她就像是在说今天的饭很好吃一样,道:“就算都是朋友的关系,最后所庆幸的事是一样的,可我对你们的感觉却是不同的。”

    她自己也很困惑似的,皱了皱眉,然后又松开眉头,随心所欲又略显懵懂地说道:“反正就是要给每一个人说,更舒服。”

    这还是她想不通时,系统提醒的。

    所以她想要一个一个地去说。

    众人沉默。

    多么赤诚的心意啊,不愧是知师妹。

    宋至淮表情依旧冰冷,内心疯狂被触动,开始在心底冒出一连串的夸赞。

    涂蕊七笑了下,温柔地赞同她:“有道理。”

    翊灵柯脸红,结巴道:“……虽、虽然这是很普通的道理,但对你来说应该挺困难。看来你秘境里学到了很多。”

    知珞诚实道:“学到了很多杀人技巧。”

    她停了停:“还有让人生不如死的技巧。”

    知珞说完,其余人还停留在感情波动里,她却像终于吐完了话,完成了告知任务一般,直接把朋友重逢的感动抛之脑后。

    虽然懂得多了些,但她还是那个更注重自己的人,不会把目光过多地投入进无法理解透彻的领域。

    知珞对于食物很是喜爱,有点高兴,把重逢谈话当做已完成,自动进入和以前一样的相处模式,顺滑地跳到下一个话题:“桂花糕在哪儿?”

    翊灵柯还未从余韵中走出,涂蕊七就最先回神,笑道:“翊师妹应该知道。”

    翊灵柯几番张嘴,想要充满感情地回答知珞刚刚的那些令人动容的话,却发现知珞已经满脸催促。

    知珞连续发问:“桂花糕在哪儿?怎么一醉方休?”

    见翊灵柯不说话,知珞想了下,贴心地减少了一个问题:“桂花糕在哪儿?”

    氛围瞬间没了,一腔热血硬生生被压下去。

    翊灵柯:“……”

    行。

    随后几人去往翊灵柯所说的地方,一醉方休。

    ……

    临近深夜,知珞端着酒杯,又小心地尝了一口,还是辣舌头。

    这是醉人湾管理下的酒楼,对于他们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场所。

    知珞看着面前醉倒的三人,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了。”

    燕风遥放下酒杯:“他们放松了灵力,让酒发挥了作用。”

    “噢。”

    只有两个人尚且清醒,其余三人昏睡个彻底,仿佛也在释放着这些年的烦绪。

    自然是由燕风遥出去,一手处理他们的事,他让酒楼负责的修士一个一个安置好三人,再推门而入。

    少女倚靠在窗边,撑着下巴。

    “那是在干什么。”

    燕风遥走近,垂眸看着地面。

    “这里是凡界,他们在举行灯会。”

    知珞抬起头,感兴趣道:“就像上次我们参加的那个?那个宁安县的?”

    那对于知珞才过去不久,最多几年,可对于燕风遥来说,却是一个凡人的大半辈子。

    少年神色微顿,黑眸敛下,注视着她。

    他说道:“是的。”

    知珞听着他轻轻的声音。

    “是我们曾经参加过的灯会。”

    知珞压根听不出他话语里藏匿极深的复杂又稠密的情绪,她有点无聊,酒也不好喝,决定道:“那去看看。”

    “好。”

    ……

    灯会依旧很无聊,知珞看了半天,走了许久,发现只是些灯笼而已。

    灯笼有什么好看的。

    很快她就腻了,选择去看上次见过的河灯。

    这里也有一条河流,岸边黑暗,没有灯火,知珞坐在石子高台上,望着河流另一边的灯会。

    燕风遥只觉心情异常的平静。

    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真正的宁静。

    少年也望着河对面,忽然,他似有所感,却先是微敛眸看一眼黑暗的河,然后才微微转头。

    知珞正在盯着他,直勾勾的。

    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干净得如同在随意地看风景。

    燕风遥:“怎么了?”

    知珞:“没什么。河对面的东西都是上次看过的。”

    燕风遥看着她。

    知珞思考了下,诚恳道:“它没以前那么漂亮了,可它不是我的东西,所以无所谓。不如看你,更别说你现在是属于我的东西。”

    熟悉的心脏紧缩的感觉,可是这次他没有用灵力,紧缩感只是因为曾经心脏被束缚太过,偶尔会产生的条件反射般的幻痛,燕风遥却觉血液倒流般,痛也刺激着神经,如同杀了人,切了骨,将敌人碾压后留下的兴奋。

    但表面上少年仅仅是微怔了片刻,说道:“因为我的皮囊?”

    知珞直觉不只是皮囊,但她也无法理解是什么,也没想过要去弄清楚,没意义,反正她怎么开心怎么随心来,随口道:“是的吧。”

    少年闻言,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帘,漂亮的长睫遮住黑瞳,下一刻他却又抬起,与她对视。

    “是,”燕风遥说道,声音轻缓,犹如引诱着人又甘愿奉献出自身的血肉魂魄,“本应如此。你可以随意使用仆人,随意使用我,不只是看着我,其余的事自然都可以。”

    知珞偏了偏头。

    燕风遥似再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摊开手掌:“……比如你冷了,可以随意汲取我的温度。”

    她的确有些冷了,修为还无法消除她本人体质带来的缺陷。

    只是更容易抑制住而已。

    知珞也不客气,低头把手放进他手心,他动用了灵力,不仅是普通人之间的相握取暖,他的热意源源不断地带着灵力传递,竟像是一块暖玉。

    这不是人人都会掌握的,需要修士的钻研。

    显然,他钻研过,并且掌握得极好。

    知珞:“我知道啊。”

    她一直都是“使用者”。

    燕风遥敛下眸,控制住浑身的战栗。

    毕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她相贴过,久到他的皮肤一碰到少女,皮下的白骨在情不自禁地僵硬发颤。

    少年语气如常,他和以前一样,擅长讲话:“可是就像一件新的物品,需要听人讲解一番,才会知道它还有其他的用途,才会用的更加舒适,物有所值。”

    说明书吗?系统好像讲过。

    知珞想到。

    知珞盯视着燕风遥,有些遗憾:“我知道,你可以煮饭、梳头、做很多杂事。可是其余的不行,又不能把你杀了,死人的骨头和肉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知珞想不到,干脆把事情甩给他:“你还能做什么。”

    燕风遥:“我走遍了世间的每一处。”

    知珞琢磨了一下:“做任务可以带上你。”

    燕风遥笑道:“我知道哪个通道偷偷跑出来的魔修最多,可以直接去斩杀,不会浪费时间去寻找。”

    知珞对杀人不感兴趣,但对用实力对战感兴趣,说:“这个可以。”

    两人说话间的气息在交融,少女的衣摆与他的黑衣缠绕了一瞬,又随着她随意的晃腿而解开。

    这里的河灯稀少,点点烛光照不亮他们,少年的马尾因为他的垂首而贴着后背,有几缕垂落至他胸前,眉眼隐藏着锋芒,他的唇畔却含笑,融化了锋利。

    他在几十年做了很多的事,像是现在才第一次回过头,回忆着慢慢叙述。

    不会提及他当时的任何情绪,不会说任何有关他想她、担心她的话,燕风遥只慢慢剖析此番举动与了解对少女来说能带来什么好玩的、有用的,只会让她感兴趣、高兴。

    他们像是说悄悄话一般离得很近,知珞习惯性把耳朵凑过去听,她的仆人则低着头,一双黑眸定定地盯着她,缓慢又不停顿地说着,眼眸微弯。

    燕风遥表面如常,骨头深处却因为靠近她而产生奇妙的寒战,感受到她冰凉的手心,她柔软的侧脸,眨眼时轻颤的眼睫,褐色的瞳。

    “……不论如何,请随意地使用我,不管做什么。”

    少年似乎很是忠诚,他的目光粘在她脸上,语气到结尾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平静,泄露出一丝的不安。

    ——只要不抛弃他。

    他这么努力地去变成一个有用的仆人,就是不想再被抛弃。

    燕风遥从未怪过,在他看来,知珞抛弃他只会是因为他对她没有了用处,是他的错。

    所以他在改正,只要不抛弃他。

    这贪念像是荆棘藤蔓,在几十年里生根发芽,又在此刻疯狂生长,爬遍他的血管、内脏、髓骨,在每一处都用尖锐的刺深入血肉。

    这“疼痛”不会让他痛苦,只会让他清醒,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目前想要的是什么。

    表面终于控制不住泄露出的一丝不安,在燕风遥心底却是足够淹没他的海浪。

    请不要抛弃他。

    ……不要扔下他。

    第94章 第 94 章 久违对练

    河水缓慢流动, 带着几盏绽放花型的河灯向着更加幽深的暗处慢悠悠漂去。

    知珞没有发觉别人情绪的能力,她更没有察觉他尾音的低落——幸而燕风遥在结尾处,外表暴露了一些脆弱。

    少年的眼睛犹如黑曜石一般, 还有被远处灯火映出的隐隐约约的光亮涟漪,像是漂亮的琉璃,又带着易碎的示弱。

    知珞顺从心意地伸出手, 摸了摸他的眼睛。

    燕风遥闭上左眼, 睫毛与温热的眼上皮肤被触碰着,另一只睁开的眼睛长睫轻轻颤动。

    知珞摸够了就放手,语气自然道:“当然了, 要不然呢。”

    ——不论如何,可以随意地使用我, 不管做什么。

    ——当然了, 要不然呢。

    燕风遥看着她,知珞抬眼, 坦率地回望。

    他忽而扬了扬唇,轻笑出来。

    “是这样,我说了废话。”

    几十年的时间应当让他变得更加成熟, 在那期间他从未真心地愉悦过, 尝过为她高兴的快乐, 骤然失去后才知道那些恶劣本性带来的嗜血杀生的快感是多么劣质, 满足感再没有从前那么大。

    那些妄图通过鲜血浇灭思念, 让血液重新沸腾的念头成功过,却没有想象中成功, 甚至越来越索然寡味。

    他应该变得成熟,可现在的笑却没有磨灭他的青涩感,河面细微的波光粼粼反倒跑进了他的眼睛里, 像是水。

    知珞点了点头,说:“确实说了废话,但没关系。”

    她十分大方且真挚:“现在就要用你,很无聊,你来说些有趣的事。”

    “………”

    燕风遥微微一顿。

    他的生活比死水还要平静,心是静的,自然不会察觉到“有趣”,更别说记住。

    燕风遥顶着知珞的眼神,抿了抿唇,最终开口:“我记得,有一个妻子得病死的早的普通人杀了他的亲人夺取财物,谁知引来妖魔,他为了活命每日都骗一个人去喂它,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都喂给了妖魔。”

    知珞面无表情。

    燕风遥回忆道:“我接到任务,去到那儿的时候,那个人还在浑浑噩噩地骗人,他失去了清醒的神志,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腰部以下已经断掉,与一团紫色的黏糊肉块相连,蠕动着前进,每个人见到他都跑得远远的,当然骗不到人。”

    知珞依然面无表情,近乎冷漠。

    “我到了才知他的女儿被妖魔吃下去半边身子的时候,那男人后悔了,反倒冲过去疯了似的把妖魔啃了一口。”

    知珞沉默着,逐渐发呆。

    最后燕风遥详细描述了一遍那男人的死状,知珞才重新转回注意力。

    燕风遥自己一个人杀人时,总有几次是不忍直视的残忍。

    知珞真诚评价:“你在浪费时间。”

    燕风遥沉默了下:“抱歉。”

    “但最后一步挺有趣的,”知珞又说道,“竟然能把人的身体塞进他体内的妖魔肉块中吗,的确,这样杀起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不怕那妖魔的残块借机复活。”

    他们又安静下来。

    相握的手一直放在两人中间,知珞捂完右手就将左手塞进去,燕风遥垂眸看一眼,充当一个暖和工具,重新握住她的手。

    灯会很快变得清冷,再没有漂浮着的河灯,一家一户皆熄灭了灯火,整座城陷入睡眠的黑暗。

    两人依然没动,燕风遥伸手,弹出一缕火焰,那火焰投射到河面,居然在河面上凭空燃烧着,比一般的火焰还要鲜艳、炙热,宛如天上的神火,美不胜收。

    知珞看了眼,也抬手,灵力迸出,无数“河灯”凭空从河底浮出,一盏一盏,圣洁的莲灯随着水波起伏,构成一副完美流动的画卷。

    那莲灯靠近火焰,将火焰硬生生分开。

    燕风遥瞥她一眼,知道这不是什么浪漫的默契,而是在比。

    知珞抬眸:“我离开后,你杀了多少人。”

    “数不清。”

    “杀了多少妖魔。”

    “数不清。”

    “强敌有多少。”

    燕风遥一顿,笑道:“数不清。”

    分明刚刚还在脆弱的示弱,现在又显示出少年的傲气。

    他知晓他们之间,何时该示弱,何时该保持骄傲。

    可以在某些方面卑微,低入尘埃,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犬类。

    无害的仆人会获得她的信任,但不会思考、没有自我思想的仆人却不配得到她的注视。

    所以有时候也得显露本性,傲骨可以被她打碎无数次,却绝不能被他人打碎一次,更不能真的成为无私无欲的“傀儡”。

    知珞来了兴趣,歪了歪头:“数不清?”

    “数不清。虽说知珞你在秘境进步斐然,可对练的对象终究只是同一个人,同一套剑法。”

    “说的也是。”

    岸边有还未睡的人惊喜地指着河面:“是仙人法术!”

    这里多有修士经过停留,百姓早就习惯那些法术,今年灯会甚至因为没有修士来大显神通而落寞了一阵。

    谁曾想在半夜看见了,还悄无声息。

    那个人未曾感受到一层结界就此升起,他美滋滋欣赏着河面,在他的头顶却有一场战斗。

    是知珞先出手的。

    两个人的大腿还相贴着,手心亲密地相握,在下一刻就成了催命符,她握紧他,另一只手抽出剑。

    燕风遥抵了一招,没有想法子去松开手,反而也跟着靠近,倒是让知珞主动松了。

    修为已是她高一筹,但想要对练,两人皆未拿出全部的灵力修为,主要是身手与剑法枪法。

    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天空,两道流星一般的尾巴时不时碰撞。

    知珞没有留手,剑锋与枪尖抵抗,僵持了一瞬,武器在发颤。

    燕风遥的脖颈处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知珞极其有善心地提醒道:“你杀人太浪费时间,我会更利落一点。”

    直接奔着他颈上人头去的。

    燕风遥同样没有留手,他的黑眸映着刀光剑影,闻言笑了下:“谢谢,我知道了。”

    知珞眼底有在秘境里形成的剑意雏形,一闪而过。

    她凭空翻身,踢中他的枪柄,燕风遥后退几步,稳住身形,长枪周围荡出透明的冲击波浪,显然,她用了灵力,如若是普通修士受她那一踢,早已内脏破裂。

    ……

    *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宿醉之后,翊灵柯木着脸坐在桌边。

    宋至淮一字不落地重复:“知师妹和燕师弟在比试,似乎去了荒地,期间燕师弟的命灯偶尔不稳,知师妹好像也受了伤。”

    宋至淮继续说道:“知师妹的命灯闪了一次,燕师弟闪了四次。”

    “受伤我知道,命灯不稳……这是打成什么样了。”翊灵柯嘀咕。

    不过也正常,要不然畏手畏脚的,比试起来没用,更何况知珞与燕风遥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修仙界的上层,打起架来应当是地动山摇。

    可偏偏没什么动静,只能说明两人皆没有以灵力对抗为主,反而是单纯的武器身手。

    也对,经常有人这样练习身手的……

    “……”

    翊灵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别人重逢温馨美满,他们重逢也就停了一天,就开始互相撕咬,不愧是知珞。”

    涂蕊七早就回了宗门,翊灵柯深受醉人湾宗主的看重,自然也忙碌得很,很快,几人就各忙各的,等知珞回来。

    第一天,翊灵柯忙里偷闲,问:“打完了吗?”

    被她叮嘱过关注一下二人动静的弟子摇头:“还没有,师姐。”

    弟子默然一瞬。

    他去远远望了一眼,看都看不清两人的出手,甚至连残影都无法捕捉,只能凭借细微的灵力波动判断出两个人都还活着。

    燕风遥……不是十二月宗的长枪天才吗?

    他才入门,只知道燕风遥名声,不知晓知珞,这次才明晃晃感受到那剑修的神采。

    即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的清凌凌的剑气,和燕风遥暗沉锋利的枪尖完全不同。

    第二天。

    翊灵柯问:“他们打完了吗?”

    涂蕊七传音,含着笑:“并未,看来知师妹和燕师弟很是高兴。”

    翊灵柯抽了抽嘴角:“………”

    高兴是这样高兴的吗。

    涂蕊七:“知师妹只是想要让剑法进步,发现剑法不足之处,再去弥补。燕师弟应当是最为愉悦的。”

    “………”翊灵柯不得不承认,“确实。”

    就算命灯摇动,可他应该兴奋得不得了了吧。

    毕竟是等了那么久的人。

    第三日。

    宋至淮:“我路过了一次,看见知师妹将燕师弟从空中踢下去,击穿了一座荒山。”

    翊灵柯举起手掌:“等下等下,这打法怎么这么眼熟啊?”

    涂蕊七笑道:“想必是在学以前在陶县遇见过的魔修吧?知师妹挺好学,什么都会使用一点。”

    翊灵柯怀疑燕风遥快死了:“燕风遥不会死吧?”

    宋至淮摇头:“不会,他们有分寸。知师妹也受伤严重,鲜血浸染,不过他们似乎还在继续,应该控制着死亡那条线。”

    翊灵柯呼了口气:“那就好,就怕两个人都死了。”

    她搞不懂剑修的浪漫,也搞不懂某些修士为何热衷于浴血奋战,血越多越兴奋。

    ——他的确很兴奋。

    燕风遥陷在地表,周围塌陷,面前被他本人贯穿的山峰在滚落着山石,移了位。

    他浑身狼狈,黑衣被鲜血染成暗色,长枪经过日日夜夜的打斗,依然充满战意与喜悦。

    少年喘着气,等力气恢复,内脏修复。

    他们的对练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地也荒无人烟,还树立起结界,除去偶尔路过、想要坐收渔翁之利的蠢货,再没有人。

    当然,那几个蠢货的尸体已经被野兽撕咬吃尽。

    知珞也落地,剑插进土壤,她单膝跪在地面喘息,身上的衣物被染红一片,伤口却在迅速恢复,半晌,那些枪伤就恢复如常。

    她与他隔着一座山,互不干扰,谁也看不见对方,似乎是在短暂地休战。

    知珞自己的剑法尚且稚嫩,在秘境里的确只有“云章”一个对手,再怎么样也是相同的敌人,难免会有遗漏的地方,师父进门,修行就是自己的事,世上没有完美的剑法,她只需要一直弥补漏洞。

    燕风遥特别聪明,他脑子好,武力也不错,能够出手毫不留情,也能够使用枪法日日夜夜试图攻破她的剑招。

    知珞这几日倒是有那么一点收获,想必燕风遥也是。

    她喘着气,即便恢复了力气,也一下子躺在草地里,衣物上的血沾染到小草上。

    她在草地上蜷缩,貌似在闭目养神,又像是真的在睡觉。

    细微的脚步声,少年的衣摆撩着浅草,停在她身侧。

    知珞没有抬头,伸出手。

    燕风遥一顿,先将她有血迹的手擦干净——她手上的应该是燕风遥的血。

    再把储物袋里的一块糕点放入她手心。

    知珞拿过来,放进嘴里咀嚼。

    燕风遥只能看见她侧身蜷缩,腮帮子鼓了起来,那剑就立在她头侧。

    他停了几息,见她没有起来的意思,便跟着坐到草地上。

    两种血腥味混杂,还有青草的泥土味,糕点的香气。

    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唯有山间清风,还有她吃完翻身的声音,知珞平躺着,远处云雾缭绕,山峰若隐若现,美景如画。

    她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再翻了个身,重新侧躺蜷缩起来。

    燕风遥看着景色,片刻之后低头。

    少女刚好面对着他,阖上双目,呼吸轻柔绵长。

    她似乎真的睡着了。

    第95章 第 95 章 夕阳

    知珞醒来, 燕风遥似乎在躺在一旁入睡,少年侧躺,对着她, 分明身上还有伤,却睡得异常安稳。

    知珞盯着看,还伸手好奇地捏他的脸, 触碰他脸上的血迹, 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懵懂,蜻蜓点水一般点他的脸,哪里都是软的。

    玩完了, 知珞推他,才碰到他手臂, 燕风遥就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清明。

    知珞:“打完了,回去。”

    燕风遥眨了眨眼:“好。”

    他们去掉身上的青草屑, 径直回了宗门。

    她站在落石林,对燕风遥道:“再见。”

    燕风遥身上的血衣还未换下,明明可以用法术净身, 他却没有这么做, 或者说遗忘了那一点, 知珞也对血腥味接受良好, 鼻子都没皱一下。

    如果他沾染了什么花丛的香气, 她才会皱一皱鼻子,再凑近闻一下, 坦言好腻。

    知珞没有停留,丝毫不犹豫地进入落石林。

    燕风遥立在原地停了半晌,低下头, 微微摊开手掌,有血从松了一些的袖口处流出,按理说应当凝固,却因为一直有新的源源不断的鲜血滴落,掌心的血依然是流动的。

    燕风遥简单止了血。

    知珞的灵力更加纯净,伤口很深。

    或者说,他就没想过去尽力修复伤痕。

    *

    金涛殿。

    殿外,金初漾刚迈出殿就看见徒弟燕风遥的背影。

    似乎受了伤,心情却异常的好。

    他正欲开口叫住他,片刻之后,动了动嘴唇,却是化作无声。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金初漾收回目光。

    燕风遥那几十年他当然尝试过教导。

    教导他不要耽于情爱,要懂得放下,但看着少年如同洞悉一切的眼神,金初漾最终没有成功。

    他自己都放不下,还让别人放下什么?

    最后燕风遥独自闯荡,只将宗门当一个短暂的停脚点,久不回宗门才是常态,导致即便少年修为已经是宗门上层,可依旧没有挤进宗门权力中的上层。

    不如说燕风遥似乎就没想过介入宗门的任何事。

    一日,金初漾实在无法忽视,问:“你加入宗门,只是想要修炼吗。其实你可以做到更多。”

    如若系统在场,也许可以解答。

    原著里反派就是层层高升,宗门声望比现在还高,他表面上一直与人为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很难不得人喜欢。

    但依然在魔种剧情点里戛然而止,一切都骤然失去,打入地狱。

    知珞倒是不清楚,她只看具体剧情框架,对那些声望之类的细枝末节的流水剧情看完就忘,一点儿印象都不会留下。

    那时的燕风遥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似乎是一个听话的好徒弟,说道:“徒弟知道了。”

    像是一拳头砸进棉花的无力感。

    金初漾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他不知晓自己的徒弟是为了“活下去”这个最为简单的理由才加入修仙门派。

    更是不知晓,燕风遥原著里是为了“活”,才拼命向上爬。

    实力越强、在这个世上一直存活下去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是渺小的,连带着愿望也如此的渺小。

    一方面他有世间最阴暗又暴戾的性情,被一层皮囊掩盖,装点成正常的修仙弟子。

    另一方面,他的野心仅仅是活得更久,警惕一切潜在的危险,为了杀死未来每一个可能的敌人而修炼。

    在那时候,燕风遥却忽的觉得这个愿望如此虚无缥缈。

    活下来,然后呢?

    待在修仙门派,做一些无聊的事,漫长的岁月等着他去消磨。

    如果他没有遇见过知珞,也许就不曾尝过孤独是什么滋味,也不曾尝过到底怎样才是“有意义的”活着。

    他不知道。

    知珞懵懂,可她从不为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她会疑惑,可她从不会停下来自己纠结许久,就像在上山路上碰见一棵不知名的草,少女会驻足观赏片刻,产生了一些疑问。

    但是草终究不是荆棘,不是拦路的障碍,她望向前方的目光依然不会被遮挡。

    琉璃心,磐石心,不可移,不可破。

    不会变得污浊,不会更改本质。

    燕风遥心知肚明,他产生了强烈的动摇。

    从魔界逃出来的心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愿望与对未来的念想已然和她牵扯甚深。

    磐石不移,风自会去缠绕。

    ……

    燕风遥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修士解决这类问题很是方便,一个法术就能让自身焕然一新。

    燕风遥却没有第一时间清除,他先闭目,在房内的打坐台上冥想片刻,消化这几日的所得,灵力在膨胀增长,灵台愈发清明。

    粗略地冥想过一次后,他解开黑色上衣,露出有剑伤的胸膛,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伤痕精准的分布在心口位置,如果不是他及时躲开,定会被刺进去,虽然可能不会死。

    衣物层层叠叠地落到一边,他的背部也有划伤,知珞知道她划到的位置,特别喜欢在打斗过程中踢踩他的伤口,以此制止他的举动。

    只不过这招式对其他人也许有用,对无视疼痛的燕风遥却不起任何作用。

    他瞥一眼伤口。

    灵力可以感知到伤口深度与位置,可亲眼所见才可以看清伤口外部的形状。

    她的剑风无比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伤口都规整得漂亮,笔直又深浅相同的一道血痕。

    燕风遥看了片刻,在脑内再次模拟出她的出招,那使出力度,剑锋落下的角度,灵力在剑刃的分布,一一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他冷静地回忆完所有打斗细节,在对练时已经在拆解她的招式,知珞也渐渐地在弥补不足,打斗结束,少年却还留着伤口,再详细思索了一遍。

    神思回笼,灵力才慢悠悠地去修复伤痕。

    房内异常的安静,少年垂眸走神一样随意看着地上一点。

    他盯了片刻,拿出一块桂花糕,放在唇边轻轻咬下一小块。

    是甜腻的香。

    *

    知珞进了房间,先换了身衣服。

    系统适时冒出头:【哦?出秘境了吗?好样的!我就知道宿主你可以!】

    它欢欣鼓舞,仿佛在浪骸秘境里要死要活、丧得整天满嘴哲学话的系统不是它一样。

    系统:【攻略!攻略!阻止灭世!阻止灭世!】

    知珞被吵得烦闷:“不要说话。”

    系统立刻闭上嘴,下一刻又弱弱开口:“……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吗?”

    知珞:“没有忘。”

    只不过她现在就等着燕风遥被揭穿,然后去魔界呢。

    偏偏原著里的这个剧情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最大的时间节点还是男女主的感情纠葛,他们那时候正在争吵。

    但是喝酒的时候知珞就问过涂蕊七,她是不是在和望华君吵架。

    知珞没有在意翊灵柯眼角抽筋了一样的奇怪举动,也没有注意燕风遥瞥向她,轻轻扬唇的笑——没什么特殊含义,少年不仅聪慧,还情商高,自然猜测得出来涂蕊七与她师父现在的僵硬关系,可他就像是不论知珞做了什么都要赞同的笑一下似的,不打断她的任何事情。

    涂蕊七抿唇笑了一下,倒也坦然:“没有,我和师父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

    知珞点了点头,认真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吵架了一定要告诉我。”

    涂蕊七一愣,没有生气,反而担忧地放下酒杯:“知师妹是与师父发生了什么矛盾吗?”

    她是在担心知珞。

    “没有,”知珞诚实地摇头,不能说真正理由,她连撒谎都不会想着去撒,直接重复,“想要你告诉我。”

    涂蕊七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望华君近年来心情似乎不再似以前无情淡然,他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涂蕊七蹙眉:“为什么呢?”

    “……”知珞沉默了一下,说了一半的实话,“因为我想要知道。”

    翊灵柯喝酒掩饰无语的表情:“……”

    宋至淮正沉浸在与朋友痛饮一杯酒的高兴阶段,自己一杯一杯的猛喝,完全舍本逐末,压根都没注意友人的动静。

    燕风遥一直看着知珞。

    涂蕊七不得不猜测知师妹的不通人情,她试探道:“是因为好奇吵架吗?”

    知珞又非常诚实地说:“还好,不是很好奇。”

    幸而涂蕊七笑着答应了。

    她总是不会拒绝知珞。

    ……

    知珞有了很多信心:“只要涂师姐告诉我他们吵架了,就应该知道剧情点快到了,我好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和好玩的东西,再进入魔界。”

    还以为宿主会全力去阻止剧情的系统:【………】

    当这是春游前夕的准备活动吗!?

    不过宿主确实不是智慧型角色,原著里是随机事件,宿主不可能因此就把目光整日投在反派身上浪费精力——她的目光从不会在别人身上停留太久。

    更何况魔界一直有人想要夺取魔种,是个隐患,宿主想不到办法去怎么找敌人,干脆跟着被带去魔界的反派,将敌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比起弯弯绕绕的阴谋,她更喜欢追过去把敌人杀光。

    越想越觉得宿主是另一种层面的聪明………

    是顺应自己本性,又直截了当解决问题的聪明……

    系统不担心了,一连说了几遍那就好那就好。

    等下……万一男女主因为宿主的缘故,感情线发展和原著不同呢?

    ……管他的,反正只影响宿主的“春游打包”。

    系统美滋滋休眠了。

    知珞一身清爽地推开门,周石瑾不知何时躺在椅上摇摇晃晃晒太阳。

    知珞走到她身边,说:“你没有死。”

    周石瑾笑道:“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也差不多了。”

    知珞说:“我在秘境里想过你,还想过也许出来时你可能已经丧失了性命,幸好你没死。”

    她顿了顿,又道:“是怕你被别人杀死,而不是寿终正寝。”

    “确实,寿终正寝多好,”周石瑾眉眼情绪张扬,她望着远处的高树,无所谓地说,“人总有一死,今天明天或者昨天。我求的从来就不是长生,世间也没那么有趣,还没有我有意思,这百年来我就没挪过位置。”

    她已经尝到了自由的味道,从拜入十二月宗的那一刻起。

    从那以后,在何处何地何时死,用何种方法死,她已全然不在乎。

    “走,带你去看夕阳。”周石瑾没等知珞回复,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眨眼间到了一座山峰之顶。

    灿阳刚好西落,一轮红日没入云海,淡淡的紫色轮廓,包容着滚烫的金光,震撼人心,这是力量磅礴的自然之景,天道规则。

    周石瑾的衣袂被吹得鼓起,她偏头:“如何?”

    知珞看了半天,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一般般。”

    她不能欣赏,于是就说出口。

    周石瑾却点头:“我也觉得。有些自然之景固然美丽震撼,可当你看了几百年几千年,也会觉得很是平常了。”

    知珞转过头,夕阳光映照少女的脸,蒙上一层轻纱。

    她自认为领悟了她的意思,说:“你是想让我在你死后不那么伤心?”

    周石瑾拍拍她后脑勺,笑道:“倒是给我伤心欲绝啊,伤心怎么可能抑制得了。我只是——”

    女人眉眼微松:“我只是想要你伤心过后,再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地继续做想要做的事。”

    “改变本性?”

    “虽然你这次出秘境,貌似懂了一些东西,可你的本性依然如此,只是懂得更多一些罢了。”

    周石瑾笑道:“修仙漫长,就像令之欢,从前那般洒脱,现在简直是笼子里的鸟,闷得很。别信那些狗屁的成长就要改变本性,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的性情不入流而已。”

    “起初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始终如一照样能修炼成仙。”

    知珞应了一声,诚恳说:“我知道。”

    周石瑾揪住她的脸,轻飘飘地说笑话一样:“别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珞:“我知道。”

    周石瑾又看着她澄净的眼睛,沉思片刻:“总觉得我说了废话,你应当不会那么做,或者说没那巧思,还想着去改变,你才不会去适应别人。”

    知珞看着她,在迟钝的心弦有轻微触动之前,身体动作就先冒出来,她顺从心意地一把抱住说话的人,树懒一样。

    知珞抱的位置偏向师父的上臂。

    周石瑾揪徒弟脸的手都被迫放下,跟个木桩子似的被环抱住不能动弹。

    周石瑾:“………”

    周石瑾:“放手。”

    知珞放开手。

    周石瑾松了口气,试图告诉她:“还有,我对死亡没什么恐惧,就跟百岁老人安详去世一样安稳。千万别想什么傻子办法来妄图救我,这是扰我清净,没意思。”

    说着说着,忽然又被知珞跟树懒一样一把抱住。

    周石瑾:“…………”

    她低下头,知珞面上也没什么伤感动容的神情,依然木木的,呆呆的,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看,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周石瑾:“……怎么,这到底舍得还是不舍得。”

    知珞思考了下,道:“不舍得。”

    周石瑾被噎了一下,半晌才说道:“……那你这眼神怎么回事。”

    知珞:“你不是说你快死了吗。”

    周石瑾:“我是快死,不是已死。松手。”

    知珞又松开手。

    她继续抬头盯着周石瑾,就像看着一具想象中的尸体。

    知珞想到一点:“那我是不是应该埋你?”

    周石瑾站的离徒弟远了一些,悠闲抱臂:“你不埋我谁埋我。”

    知珞迟疑道:“我没安葬过人。”

    周石瑾:“我也没有。”

    知珞:“应该怎么做?”

    周石瑾随口说:“找个风水宝地,把尸体放进棺材里,再埋进去,立个墓碑,大概就是这样吧。”

    知珞谨慎道:“听说这里还要哭灵。”

    周石瑾笑了下:“要求不高,哭个三天三夜就行。”

    “……”知珞小心提醒,“我不会哭,就算哭了也不会一直哭。”

    周石瑾诚心建议:“你可以用其他手段催泪。”

    “有吗?”

    “多得很。”

    “好吧。”

    她答应得意外干脆,周石瑾又顿了顿,敛下眸,偏头看向别处。

    夕阳沉没,黑夜降临,晚风吹得少女的发带微微扬起。

    周石瑾不说话,她还没到临死关头,知珞也没话说,正在发呆。

    半晌,知珞听见她说。

    “后半生最好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还以为徒弟都是些麻烦事,可你这种丫头世间罕见,要不然我也不会起心思。”

    这是在介绍收徒心里路程吗?

    知珞看了她片刻,周石瑾依然遥望着黑乎乎的天边,似乎那里有绝美的风景似的,全然忘记才说过的风景看腻了的话。

    “谢谢,”知珞先道谢,然后一本正经地接话,分享自己的心里路程,“我拜师是因为你收我,我就拜了。”

    “……”周石瑾,“要不然呢。”

    周石瑾转过头,与知珞对视几息,顿时明白她这徒弟是在以自己的理解严肃对话,明明按照她的性子应该说一句谢谢就完了,却偏偏硬是多想了一下,做出她认为的“互相分享”。知珞是以自己的方式认真对待着周围的人。

    周石瑾突然大笑了几声,如同跳跃的火焰,眉眼蕴藏着不羁放纵,无拘无束。

    “我就喜欢你这性子!”

    知珞在意她,却不似常人的在意方式,少女无惧生死,不会沉溺伤感,不会陷入任何无谓的感伤,可知珞又是有感情的,她有自己对待人的方式。

    周石瑾就喜欢这徒弟清风一样的性子。

    即使有情,也照样随去随走,任人心世事飘摇。

    第96章 第 96 章 时间

    这场对话并没有激起什么变化, 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两人回到落石林,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周石瑾在修仙界的名声日渐消失, 可她从不在意,整日还是悠闲地到处行走喝酒,从不参与那些能够提升声望的事情。

    知珞是习惯性做任务。

    因为修为就在那里, 宗门有时候会派给她极其困难的任务, 一般是和其他宗门合作,一群人前往。

    “知道友,我们有一计……”

    前路被山石遮挡, 天上时常有妖魔偷袭,不能御剑, 一堆人推推搡搡, 最后一个年轻男人站了出来,对知珞说道。

    他还没有讲出他们的计划, 就看见眼前的少女动作干脆地抽剑一挥,山石轰隆隆碎成碎石炸开。

    男人目瞪口呆,顿时急道:“等等!万一山石附近有百姓——”

    “无须担心, ”一直跟在知珞身边的少年这时才开口, 轻轻笑道, “我已经提前探查过, 附近没有村民。”

    “那、那就好。”男人原本因为说话, 离知珞很近,他方才一问, 少女就转头看他,脸上没什么波动。

    燕风遥站在知珞另一侧,说完后也跟着含笑, 将目光停在男人脸上,似乎是平易近人。

    男人看了看燕风遥,又看了看知珞,少女一双褐眼毫不胆怯地直直盯视,本就优越的相貌让那人后知后觉的羞红了脸。

    不仅仅是相貌,还有那双眼睛,从没有人这么安静又紧紧的盯视过他。

    本来这里是单方面认识燕风遥的人居多,皆是惊讶于他竟然会接下这个任务。

    毕竟燕风遥是匹独狼,这是修仙界公认的事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打扰他的。

    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路途中被另一个人吸引,不说她更高一些的修为,还有一点,她虽不言语,可燕风遥一直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仆人,偶尔还会摘下一颗果子剥给她。

    是甜的,但是少女似乎不喜酸味——厌恶到一丁点儿的酸味都不能有,吃了几口就皱着鼻子停住,她纠结了一会儿,秉承着食物不能浪费的道理,一口一口吃完了。

    燕风遥在她吃第一口时就出声说了句抱歉。

    为首的知珞二人貌似没那么严厉,其余人也就放松下来,交谈聊天,扯西扯东,走几步就会爆发出几声笑。

    却一直有人在偷偷关注着二人。

    然后变成关注那个少女。

    修仙界何时有这个人物?

    好像是前段时间传出来的十二月宗里的弟子,走出秘境的那个?

    于是遇见了障碍物,男人也是最先去问知珞的意见。

    山石滚落,天上隐藏起来的妖魔飞出来几只,尖啸声无比刺耳。

    知珞只是见他在跟自己说话,就看过去了而已。

    燕风遥说完,那男人还在看她,于是她就继续回望。

    “……”那男人的脸愈发滴血的红。

    “……”知珞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头。

    燕风遥的笑容不变:“我们该往前了,迟了的话,妖魔可能会逃掉。”

    那人这才掩饰一般急哄哄说道:“也对也对!我们快走吧!”

    知珞收回目光。

    踏过碎石,燕风遥看一眼知珞的背影,压制住从阴暗角落滋生的妒火,表面平静地望向前路。

    很正常。

    知珞本就经常得到别人的喜欢,在以前就是如此。

    只是她迟钝又不甚在意,导致所有暗暗倾慕于她的人都无法再近一步。

    那时候他除了妒意,还有一丝卑劣的喜悦蔓延,犹如潮湿地的虫豸,从泥土中浑身肮脏地爬出。

    幸好他有主仆誓约。

    ——少年这样想到。

    他有傀儡线。

    除了他,谁又能离她这么近,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

    他像是误打误撞,获得了能够近她身的机会,不需要耗费太多难熬的时间,在他们相遇时就命运相连。

    只要她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另眼相待,少年就能控制住自己,处理好自我情绪,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压进深处。

    系统也万万想不到,此次绑定宿主,不只是让宿主复活,让她被迫与一个需要攻略的人捆绑,更多的是给了一个少年靠近宿主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后,那是剑修的战场,其余人似乎成了边缘人物,只用得着去解决些小妖魔。

    清澈剑气倏地四起,荡起一圈波纹,天暗地震,有几人似看出其中蕴藏的浅浅剑意,愣愣凝望许久,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领悟,有时来自自我经历的感悟,有时又来自于目睹惊世之景的震撼、心胸开阔。

    在那以后,随着知珞到处出任务,修仙界知道她的人陡然增多,人人皆知十二月宗的望华君,也人人皆知,除去剑尊,还有一个天才般惊世艳艳、剑法清凌的剑修。

    ……

    过了几日,知珞收到了一封信。

    是邀请她见一面,说说话。

    只不过她把落款的名字看了半晌,才在燕风遥的提示下隐约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那就去吧。”

    燕风遥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知珞转过头,他离得很近。

    抬起手肘,知珞用剑柄戳他胸膛,把燕风遥戳得退了几步,远了些。

    知珞面无表情:“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自己去。”

    “……”燕风遥一愣,继而说道,“但我是你的仆人,跟过去无可厚非。”

    知珞偏了偏头,似有疑惑:“你太粘人了。”

    她从秘境里出来,就没有一天是完完全全单独度过的,他总有理由找过来。

    知珞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她意识到时才觉得这黏人程度比进秘境前还要严重。

    她问系统,系统也说:【这是攻略进度加深的表现啊!是时候加一把火了!】

    知珞:“加什么火。”

    系统按照以前的经验,说道:【其他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这时候都是停止对攻略对象的好,变得若即若离。有的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死遁,就会表现出对攻略对象的恨,或者干脆无视攻略对象,不要让攻略对象觉得宿主的好是理所应当的!这是成功的前兆!】

    它兴奋地说完,又诡异的停顿下来。

    ——等下,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了吗?

    知珞了然,她压根没打算听系统的话,她只是觉得他太过粘人,有时候不会第一时间听话了。

    她的确对他好过了头,不应该太放任,于是这次知珞拒绝了他。

    少年直觉有不对的地方,一些话却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仆人理应时刻跟着……”

    他素来习惯装点一层有道理的布,来掩饰自己的私欲。

    这些都是有说服力的话,偏偏知珞不再上当——应该说以前她都是不甚在意,随便他跟不跟,这次坚持不让了而已,他那些道理依然从她的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知珞:“反正今天不要跟着我,明天才可以。”

    燕风遥:“……”

    他没再说话。

    知珞收回剑柄,看一眼燕风遥,他情绪外泄,眉眼流动着露出她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易碎的透明玻璃似的好看,她不由得多盯着看了几眼才离开。

    ……

    知珞去了信中所说的地方,是一处染布坊。

    有人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到御剑落地的知珞,就弯腰迎上来:“请问是红婆婆邀请的仙人吗?”

    知珞点了点头,跟着小厮走进去。

    五颜六色的染布挂在大院内,被风一吹,仿佛五彩的云,编织出流动的布,美不胜收。

    知珞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厢房,在门外有一众或年轻或中年的人等候着,有人面露悲戚,有人也掩面垂泪,弥漫着一股哀伤,久久不散。

    “见过仙师…”有人看见她,勉强行了一礼。

    知珞在一众人目光中推门而入。

    门在背后关闭,屋内只有她,还有一个呼吸微弱的凡人。

    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到来,想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劲,很是吃力。

    知珞停在几步远看着她,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去扶一把。

    床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实在撑不起身,就无奈放弃,笑道:“抱歉了……实在起不了身,不能亲自去迎接你。”

    她的声音如同虚弱的将死之人,年老又有气无力。

    知珞定定地凝视老人的面容:“你是红妍,还是张静淑?”

    “咳咳,”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我是红妍,认不出来了吧……”

    知珞这才上前,站到她床边。

    老人的面容是松弛的、布满皱纹与暗斑的,当年在员外府内长相美艳的小妾,已是垂垂老矣。

    红妍:“张静淑比我走得早……她离开时,你还没有出来,她总是念叨你不会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死掉,我想……张静淑比我聪明得多,她肯定是对的……”

    当初这两个女人杀掉张员外后就假死逃了出去,无人发现她们两人是凶手,只当张员外的妻子和小妾跟着他死了。

    她们四处流浪,最终在这里定居。

    张静淑曾经是名门望族出身,她比红妍懂得更多,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也是坚硬的,在处处碰壁后,接手了一家染布坊经营。

    红妍什么都不会,她怕张静淑丢下她不管,自发地去学染布的技艺——可是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学东西,一身本事全是讨好别人的女人,骤然学起这活,十分吃力。

    张静淑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多了几分当家的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在一天的末尾,别人休憩时,她教红妍算账识字,如何分辨周边的所有布庄的经营好坏,言语陷阱。

    红妍那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接触到真实的世间,不是蒙昧无知,而是掌握住一些东西的沉心。

    她们收留伙计,还收留了几个孩子,将染布坊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虽然不足以说是富贵,但也可以说是安家乐业。

    在这里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红妍自己知道。

    张静淑这个人,吃的苦比她还多,周身却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宁静,让人产生一种她与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的念头。

    过了几年,时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红妍听闻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震惊悲痛。

    红妍在一旁抹泪,痛骂老天爷不知好歹,不识好人,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什么话都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娴静又聪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伤完就生起老天爷的气,在房内左右踱步,胡乱咒骂。

    红妍骂到一半,见张静淑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看账本,口不择言道:“张静淑,你难道不伤心吗!那是我们的恩人!”

    张静淑垂着眸,闻言抬起,依然是那张安静又端庄的脸:“我想恩人定还活着,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她低下头,重新看账本,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似是自言自语:“像我这种人都能挣脱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红妍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才别扭地去给张静淑道歉。

    张静淑那么聪明,她说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红妍这么想到。

    红妍:“我们该怎么做?”

    张静淑:“我们只能等。”

    红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个修仙者,无异于蚍蜉撼树,是充满无望的等待,可她们还是这么等下去了。

    在张静淑老死在椅子上时,她还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太过哀伤,她仅仅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于不能再见恩人一面。

    那个在她一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挣脱世俗、无畏任何言语规则的少女。

    她的一辈子里,就只见过知珞那唯一一个可以令她产生“世间原来如此广大,广大到还能有恩人这种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里,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

    在张静淑眼里,那却是她这一生再难以窥见的风景,就算再次见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难产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异。

    那些修士似乎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还以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着你,”红妍在床上费力吐露着言语,“我们把日子过得很好……我都快以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岁了,还能将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咳咳,幸好你回来了。”

    知珞坐在她床边,看着老人。

    她当然见过老人,但却是第一次将老人模样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见生命的终点。

    知珞顺从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触碰到红妍的侧脸。

    红妍的眼睛半阖着,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

    掌心下的皮肤松弛冰凉、有皱纹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

    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辈子,这就是知珞的目标。

    红妍混浊的双眼望向她:“你还是那个模样……真好看,特别是你的眼睛。”

    知珞在顺着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触碰,红妍笑了笑,皱纹更深。

    “……我这样,只有你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了……你记得吗?”

    知珞诚实道:“很模糊。”

    她又说道:“不过你年老的样子我记得住。”

    因为她就没仔细留意过老人的模样,这是第一个。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红妍:“欸,我老了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这是我曾经的愿,”知珞想起从前,平静地说,“是想要到达的地方。”

    “………”

    红妍久久不语,直到知珞面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湿润了一些,语气却故作调侃。

    “恩人,我这种凡人……也能到达你的志,也能完成你想要达成的愿……”

    红妍当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样。

    不是长相,而是知珞这个人的“模样”。

    没有人会像对待一个年轻活着的常人一样,对一个将死的老人。

    也没有修士会好奇地抚摸一个老人的脸,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没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剑修,对一个老人说你的模样就是我曾经的愿。

    没有过多的感伤,也没有其他人那般诉说遗言、承诺定会实现。

    红妍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就这么面对着知珞,然后说说话,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以前那个在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似乎在变得愈发清晰。

    红妍感受到她还在摸自己的脸,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脸吗?”

    知珞问:“嗯,老了什么感觉?”

    红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点,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跑来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恼人得很。”

    “原来如此,”知珞不知何时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撑着下巴,一双杏眼看着她,“确实很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

    红妍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修士早已辟谷了才对。

    知珞却直说:“桂花糕,还有甜的,辣的菜。”

    红妍一愣,顿时笑道:“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那道甜腻的菜……”

    ……

    阳光倾斜,她们随意聊了片刻,老人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唇畔。

    知珞看着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晓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继续自顾自讲没有说完的话:“我才不喜欢吃酸的果子。”

    随后陷入安静。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脸,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间。

    也许是红妍嘱咐过,没有人打扰知珞,全都痛哭着挤入房间,让知珞得以一路通顺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门时,门前已经挂上白布,传出哀讯。

    那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就像每一个有将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会提前打点好部分东西,或许红妍还参与过,指挥要怎样布置。

    知珞望了望飘荡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无数人在吆喝行走,面上有各色各样的神情。

    鲜活流动的生命裹挟着逝去的灵魂,安然地在世间继续生活着。

    知珞看了半晌,才从红妍的寿终正寝中反应过来。

    她上辈子在角斗场,感受不到时间,只有无尽的厮杀。

    这辈子进入修仙门派,还来不及感受生老病死,就踏入追求更高的境界里去。

    她在出秘境,看见燕风遥和朋友们时,知道了几十年的流逝。

    而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几十年有多么的长。

    知珞从没有将心态与凡人分割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上辈子的知珞,即便修了仙,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她眼里只有实力与敌友的差别。

    巷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少女立在街道尽头,取出一个离玉的面具看了看,再将面具举起,看圆圆眼孔里的渺小人群。

    知珞:“好小。”

    她放下面具,周围没有离玉的魂魄萦绕出的清风,离玉已经彻底消散了,她早就完成了最后的修行,真正地死去。

    原来几十年那么长。

    原来这才是时间。

    知珞收好面具,去附近的糕点铺子买了几块桂花糕,坐在店铺前的长凳上,一口一口吃掉。

    她面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会瞥一眼埋头吃糕点的少女,也有人匆匆路过不曾留意。

    桂花糕很甜,覆盖住心中点点的怪异感受。

    寿终正寝应当感到高兴。

    思及此,知珞再吃了几口,才觉得高兴起来。

    长凳很高,摆放在一个石台上,知珞的腿在石台壁上碰了碰,裙摆异常烂漫地跟着她晃动的腿上下起伏着。

    “染布坊的东家去世了——是喜丧!”一人满头大汗地跑来,知会糕点铺对面的布庄。

    “欸那接班的可是定了?”

    “是啊!”

    是喜丧,布庄的人念叨了几句,说那红婆寿命很长,晚年有爱她的亲人环绕,是个有福气的,然后就开始嘀咕染布坊的易主会不会导致价钱提高。

    充满烟火气息的寻常对话,那人的死亡像是一滴水落下,有一些涟漪,可很多的人还是在向前奔涌着。

    知珞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不感兴趣地低头吃新的糕点。

    阳光逐渐爬到她轻晃的足尖上,很是温和,又暖洋洋的舒服,将少女淡蓝的裙摆照得异常明亮晃眼。

    第97章 第 97 章 没关系

    知珞从头顶旭阳, 坐到红日西沉。

    修仙人自然不觉得漫长,旁人就不同了。

    卖糕点的人起初还不怎么在意,街上的人多了去了, 他忙着招呼人,不会去注意别的东西。

    可一旦客人们都各回各家,烟囱饭菜的气息在城里弥漫, 闲下来的贩夫才注意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还在那里坐着。

    她将桂花糕吃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能坐这么久。

    贩夫收好摊子,忙碌了一整天, 身上都是蓬松温热的糕点香气,他又瞅了少女一眼, 才看清楚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好像在愣神发呆, 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

    贩夫走出店铺,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 复又折回来,停在少女跟前挥手:“丫头快回去吧,都快晚上了, 一个人在外面危险呐。”

    知珞在走神, 她在原世界都能发呆一个白天, 更别说现在, 闻言抬起眸, 有点困惑的表情。

    眼睛里写满了“这人为什么和我搭话”的单纯疑问。

    见她不回答,贩夫催促了句:“快走吧快走吧。”

    知珞被一脸懵地赶走, 她换了个地方发呆了一会儿,天色渐晚,红妍的屋宅响了一整天的声音消弭。

    *

    很奇怪。

    非常奇怪。

    分离的岁月不算短, 相逢也不过短短几日,却仿佛喝醉了酒,泡在酒坛子里迷醉不知光阴。

    现在骤然清醒了。

    “…那、那燕师兄,我们先离开了?”

    几个弟子得到回应,匆匆离去,到金初漾那里复命。

    燕风遥心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那几个新进门的弟子被金初漾收作徒弟,理应来见见他这个师兄。

    宗门上下对于金初漾突如其来的收徒之事惊讶了一段时间,又安静下来不再关注。

    也许是金仙尊看开了呢,按理来说每个仙尊都会一直收徒,有的是用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金初漾最初的两个徒弟死在魔界,十几年后收了燕风遥,再几十年后,终于再收了几个新徒弟。

    那几人原本最期待的莫过于早有耳闻的燕师兄,应了师尊的话去给师兄问好,却见那师兄在练武圆台上练习枪法。

    他们看不出枪式中的焦躁,只听得见枪尖挥刺间那凌厉的震声。

    燕风遥收起武器,冷淡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让原本欣喜的几人一愣。

    ……燕师兄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以为是他师尊收徒的缘故,那三人内心忐忑,燕风遥却并未再显露出不悦,反而对他们的示好接受良好,并且几句话就挑起了氛围。

    也许是错觉吧。

    几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就说燕师兄不可能对师尊收新的徒有意见,燕风遥襟怀磊落,风光月霁,修仙界何人不知。

    那些新弟子走后,燕风遥收敛了笑意,内心烦郁。

    他不在乎他师父收什么新徒弟。

    少年此刻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还不回来?

    他怕错过知珞的归程,没有接任务,也没有踏出宗门一步,老老实实地待在峰上。

    可他等不住。

    分明已经等过了几十年,现在却连一天都无法忍耐,重逢的日子骤然变成朦朦胧胧的醉酒景象,清醒过后是无尽的焦躁。

    就连练枪也没办法抵消。

    燕风遥轻啧一声,第无数次抬头望天。

    太阳在缓慢下落,迟迟不肯彻底西沉,无限地拉长时间。

    玄尘也变得不安,他无意识攥紧的掌心里,枪柄在轻轻震颤。

    为什么比以前还要难受?

    燕风遥低头,触碰自己的心口处,压低眉头,神色晦暗不明。

    他才产生一点儿疑问,就立刻想出了缘由。

    她去秘境,是长久的抛弃,是被迫分开。

    而这次是她再次主动挑明,并且是长久分别之后的再一次离开。

    就像还未愈合的裂口再次被按压,竟比初次切割还要疼,还要敏感。被抛弃过的少年会对任何一次短暂的分别产生无比强烈的妄念。

    和长久的等待不同,他现在每时每刻想到知珞,就觉不再是朦胧的雾,自然而然,而是激荡的水面,刀刻入木一般深。

    燕风遥想到知珞临走之前的话。

    ——太过粘人吗?

    可是仆人时时刻刻待在主人身边,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因为仆人对于主人来说,仅仅是一个随件饰品,有时可能是活人,可大多数是物,任何人都不会把随件饰品的陪伴当成麻烦。

    他的耳听见的、他的眼睛看见的,都不会威胁到她。

    除非知珞将他当成了人。

    她好像从来就是把他当成人,只是以前不在意他而已。

    燕风遥眼眸微敛。

    ……现在似乎在意了那么一点儿,是眼睛里放得下他的地步。

    这么一想,那焦躁难安的心又微微安定了一些。

    *

    夕阳还未完全消失,知珞就回到了宗门。

    却在宗门门口被一人拦住。

    那人是凡人,但有灵器助他来到十二月宗的入口。

    还有一个弟子在与他拉扯,见到知珞,忙叫了声:“知师姐好。”

    知珞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准备离开。

    那和弟子拉扯的男人眼珠子一转,高声喊到:“仙师——你就是涂蕊七姑姑的朋友知珞吗?”

    弟子脸色一差:“都说了没有丹药可以给你们了!涂师姐也说了不让我们给你多的丹药!”

    男人不管,继续:“知仙师!知仙师!”

    知珞回过头,面无表情。

    缺少凡间家族常识的少女还在想:姑姑是个什么称呼?

    被知珞看着,弟子讪讪松手,道:“……知师姐,他是涂师姐家族里的人……”

    “我是涂宁志。涂蕊七是我的姑姑,我的父亲涂竹是她的弟弟。”男人立刻抢先介绍,偏狭长的眼睛因为没有沉淀的气质,显得轻浮又谄谀。

    西州涂家,因涂蕊七而一飞冲天的凡人家族,陈年旧事埋藏进棺材,家主绝口不提抛下女儿和奶娘的事,将涂蕊七奉为最令他骄傲的女儿。涂蕊七不知当年之事,奶娘又为了安慰年幼的她,时常为父亲辩解,她以为父亲是对她有感情的,加上本性良善,于是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父亲去世,涂竹接任。

    修仙与凡界有别,涂家再怎么样也只能获得一些涂蕊七拨给他们的丹药法器符文——这已经是凡人不可企及的宝物,偏偏涂家依然不满足。

    也许是上天的惩罚,他们家中几十年来再没有生出一个有灵根之人。

    涂蕊七与涂家的联系也愈发稀少,不过如若涂家有什么困难,她还是会帮一帮。

    涂竹也到了花甲之年,身体因为丹药还算硬朗,能跑能跳。

    可还不够。

    他想要的,是永生,是活得比涂蕊七还要长久!

    他疯魔一样到处去寻求有灵根和长生的办法,受不了一向瞧不起的人能站在他的头顶,潇洒地活个几百年几千年,每次想到涂蕊七尚且年轻的面容,他就会燃起强烈的妒心。

    他的儿子耳濡目染,却实在蠢笨,比涂竹还要愚蠢,涂宁志竟想着借由涂蕊七的关系,拜望华君为师。

    涂家地位最珍贵的人就是涂宁志,每个人都捧着,涂宁志挥出一剑,众人就奉承说天才剑士。

    涂宁志杀过无辜的人取乐,在他看来平民之流的性命如同蝼蚁,他这个“贵族”想取就取。

    周围的人当然也会在那时夸赞他的剑法夺命,至于家族之外的名声?没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涂竹整日去其他宗门,寻求凡人长生之法,也没空管教儿子,久而久之,涂宁志就真以为自己的剑法是极有天赋的。

    别人不行,剑尊一定能够帮助他拥有灵根!

    几天前,他就独自前往十二月宗,剑尊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拒绝,真的见了他。

    尚且不知剑尊与他徒弟涂蕊七的关系已经到了僵化的地步,涂宁志兴奋不已,自以为聪明含蓄地说道:“我习得一剑法,希望剑尊能够指点一二。”

    大言不惭,连宗主都没有资格在剑尊面前让他指教自己。

    望华君面色凝冷,眼底情绪不明,微微颔首。

    他答应了。

    涂宁志手都在轻轻颤抖,他连忙使出剑法,软绵无力,毫无杀气。

    他甚至还突发奇想,想到那些拜师的奇事,将剑招向望华君挥去。

    望华君的确接招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涂宁志的剑就被打掉。

    涂宁志也毫不在意,激动地望着他。

    剑尊只说:“涂蕊七经常回家吗。”

    涂宁志一愣,下意识说实话:“……没有,很少回。”

    他反应过来,忙强调涂蕊七对涂家的“重视”:“可是涂姑姑经常送丹药回来!”

    虽然大多是他们偷偷拿的,宗门人看在涂蕊七的份上,也不会告状,左右不过一些只对凡人有巨大作用的低阶丹药。

    没人告状,觉得涂家这群凡人虽然很烦,但实力太弱,拿的丹药也是对修士用处不大的,许多人不当回事,导致涂蕊七也不知晓家族里的人一直在占宗门的便宜。

    望华君再次颔首,转身离去,涂宁志追都追不上。

    他那次是无功而返。

    可他转念一想。

    连望华君都没有批评他的剑法,是不是代表他真的有天赋?

    于是过了些日子,他又来到十二月宗。

    竟想不到会遇见赫赫有名的知珞仙师!

    听说她是最可能接替剑尊之名的天才剑修,短短时间就能突破元婴。

    涂宁志笑道:“我知道知仙师,涂姑姑经常说你是她的至交好友呢。”

    一旁的弟子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涂师姐跟你都不太熟吧。

    知珞却不知道,她甚至轻易地相信了,噢了一声。

    涂宁志表面谦虚,实则隐含着绝对的自信:“我虽然没有灵根,但很敬佩知仙师的剑法,我也想成为知仙师那样的剑修……不知道知仙师能否为我的剑法指点一二?”

    知珞还未回答,弟子先急了眼:“你说什么呢!知师姐是我们十二月宗最为优秀的剑修之一,哪儿能你说指点就指点?不要脸也不是这样不要的!”

    涂宁志脸黑下来,也不怕弟子,他们家族还用钱招过金丹期修士来做保护他的任务,他身上有无数可以与筑基期弟子对抗的一次性法器,这个练气期弟子算什么?

    涂宁志冷哼一声:“知仙师还没有讲话,你说什么?”

    “你——”

    然后两人吵了起来。

    知珞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观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明白,只觉得吵闹。

    “不要说话。”

    两人瞬间闭嘴,硬生生被她无意识释放的灵力压得喘不过气。

    知珞疑惑地问:“指点?”

    涂宁志矜持:“对!我还找过剑尊,可他并没有批评我,我实在找不到自己的缺漏……所以想要知仙师帮帮忙,我整日听闻姑姑说知仙师心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知珞没有回答,涂宁志已经自顾自说完一大通话。

    然后见知珞还是不说话,他以为是默认,就说:“……那知仙师,我开始了?”

    涂宁志抽出剑,使出剑法。

    弟子被他不要脸的行径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总以为世间的人心复杂,其实还有一些蠢人,蠢的程度是人想象都想象不到,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但知珞没有出声,弟子就仅仅是安静地离得远了些。

    ……他刚刚就不应该随便和涂宁志拉扯的,弟子没有动用灵力,就是怕伤到凡人,也怕涂宁志身上真有什么法宝。

    知珞看了半天,跟看表演的观众差不多。

    这是在干什么?跳舞吗?

    心性上飘的人总会拎不清,涂宁志想要像对剑尊那样,让她接一招,更清晰地感受他的剑法。

    他朝知珞使出一剑。

    涂宁志看着少女平静的脸,对剑尊他只有激动,对这个新冒出的知珞、与涂蕊七平辈的朋友却有一丝的轻蔑,甚至心生妄想:万一他这一剑能杀了她呢?

    话本里不就那样吗?主人公跨级杀人,他自然也行。

    那时候就只能表明她的无能,也许宗门也会因此收了他呢?踩着她的名声出名。

    他从没有进入真正残忍的修仙界,想法愚蠢又天真,却令狭长的眼睛愈发明亮期待。

    知珞:“?”

    他的剑法很像开玩笑,跳舞似的,原本不会引起她的警惕,但这次却是有些微的杀气。

    知珞恍然。

    原来是敌人。

    她出剑,一瞬又收回。

    涂宁志的脸还带着笑,脖颈处已有一道血痕,身体动作静止,半晌,在弟子震惊的目光中,他的头颅顺着脖颈截面下滑,整颗脑袋落地,无头的身体才软绵地倒下。

    弟子双眼圆睁,瞪着那咕噜噜滚了一路的脑袋:“…………”

    知珞望了望天。

    天色不早了。

    她礼貌地朝弟子道别:“我要走了,再见。”

    “……再再见,知师姐………”那弟子恍惚道。

    等知珞走出几步,弟子顿时回神,追上去。

    “等等知师姐,可那是涂师姐的——”

    “知师妹。”

    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弟子的喉咙仿佛被掐住一样,马上闭嘴。

    知珞抬头,涂蕊七正站在白鹤上,向她那里垂首望去。

    弟子心神巨颤,浑身僵硬,以为要见证一场决裂。

    谁知那罪魁祸首神情平常,打了个招呼:“涂师姐。”

    罪魁祸首甚至侧过身,展示了一下分开的尸体:“这是敌人。”

    末了,她还煞有其事、语气平直地感叹一句:“你们家族真危险。”

    涂蕊七愣了愣。

    她应该产生些不悦,理应为家族的人的死亡产生不平愤怒。

    可到底是对知珞的了解信任占据上风,涂蕊七看一眼尸体,顿了顿,开口:“他做了什么?”

    弟子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不敢回答。

    知珞直言:“他要杀我。”

    一旁的弟子猛抬起头:“……”

    弟子:“……?”

    他又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看着知珞,眼含震撼。

    那涂宁志不是想让知师姐被迫接招看看实力吗?杀她的意愿应该比不过试探的意愿吧……应该吧?难道有他没有发现的东西?

    看知珞那表情,弟子又动摇了。

    这、这到底是聪明的话术,还是知师姐真这么认为?

    涂蕊七皱起眉头,她对涂宁志印象不深,说道:“竟是如此。”

    白鹤落地,涂蕊七走下来,眼含歉意:“抱歉知师妹……我没想到家族里会出这种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家中——当然,这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抱歉。”

    知珞认真地说宽容话:“你是我朋友,所以没关系。”

    涂蕊七笑了笑:“谢谢知师妹。”

    弟子:“……”

    弟子、弟子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了。

    第98章 第 98 章 桃花林

    知珞没兴趣去收拾尸体残局, 也就由涂蕊七去收敛家族人的尸身。

    她低身,却蹙眉凝神,地上的无头尸身软趴趴倒在地面, 脖颈截面流淌着汩汩鲜血,将玉白石路染红,触目惊心。

    涂蕊七:“他经脉处有许多劣质丹药的痕迹, 甚至渗透进红肉里, 凡人的身体本就不能承受太多,他却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皮肉都变得像是药材。”

    弟子喃喃自语:“药材……?”

    知珞:“能治什么病。”

    涂蕊七摇摇头:“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而已, 不过很多人迷信,觉得这样也是一种修行入道的方法。”

    弟子张了张嘴, 想要问, 却又不敢,这是涂家的事。

    知珞倒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毫不顾忌道:“你的族人一点儿也不好。”

    弟子:“………”

    直接说、说出来了!!

    涂蕊七一愣,她站起身,微微低头看向知珞。

    从知珞回宗门以来, 涂蕊七好像还很少如此仔细地看过她。

    知师妹似乎没什么变化。

    在她眼底还是那个异常天真的少女, 年轻又有些稚嫩, 眼睛的轮廓偏向圆润, 脸上的肉也恰到好处, 分明是可爱的长相,有时候又能变得极其冷漠。

    涂蕊七已经越来越成熟, 她却像是停留在时间洪流里,没有改变。

    知珞撇开头,看向不远处的头, 又看了眼死人掉落的剑,重复:“你的家族还很弱。”

    弟子:“…………”

    他还是别插话吧,这是大佬的领域。

    弟子缩了缩脖子,头垂得更低,像个鹌鹑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降低存在感。

    涂蕊七回过神:“…毕竟涂家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有灵根。”

    知珞噢了一声。

    于是她就真当这件事过去了,说了声再见就要离开,涂蕊七刚想要喊住她,又停住了脚步。

    算了,她来处理就好,本来就是家族里的人出了错。

    涂蕊七定了定心,往久不联系的涂家送了封信。

    ……

    收到信的涂家忽视了信里所说的涂宁志的错误,只看得见“涂蕊七的好友”杀了涂家人一事。

    糊涂啊!这涂蕊七怎么腆得下脸跟杀了族人的罪魁祸首和平相处的?放在民间绝对会被无数人戳她的脊梁骨!

    涂宁志的死亡对于涂家来说非同小可,他是涂竹唯一的儿子——其余的要么在襁褓里去世,要么就半路夭折,涂宅里的人心照不宣,清楚是正妻悄悄毒害了那些小妾所生的孩子,导致几十年来只有涂宁志这一个嫡长子。

    不论侧室小妾们如何闹,涂竹都一心寻求长生,不欲多管,却也不放小妾们走,闲暇时他会挑选一个美丽的,拿去消遣。

    涂宁志算是他老来得子,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娶到现在的正妻,全凭涂家的地位和涂竹不符合年纪的面容。

    唯有涂竹自己知道,内里是抵抗不住的衰老。

    现在,这双逐渐老去的手在轻轻颤抖,信被捏在掌心,很快便变得皱巴。

    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他也称得上是男人,而不是老人。

    涂竹的愤怒使他全身都在轻颤,紧咬牙关,横眉竖眼,一股被轻视、被侵犯领地的怒气羞愤冲上头盖骨,他正欲说话,一开口却是剧烈的咳嗽。

    他的妻子立刻走上前,抚摸他的背顺气:“老爷,明明涂蕊七是你的长姐,是我们涂家的人,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胳膊肘往外拐。让我们的宁儿……”

    她抽泣几声,掩饰悲痛:“让我们的宁儿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死去!老爷,你可要为宁儿做主啊!这也是下了老爷你的脸,那长姐修了仙,就不把我们这些凡人当回事儿呢!”

    “是啊,家主。涂蕊七作为涂家人,从没有为家族争取过任何好处,她自己倒是潇洒,在十二月宗作威作福,要不是剑尊良善,收她为徒,哪儿还轮得到她啊……”

    一个凡人,一边畏惧那些修仙人的本事,一边又对那些天边的修士评头论足,矛盾得很,又正常得很。

    “而且她天赋薄弱,要不是她有剑骨………”

    一人插话:“她用剑天赋都比不过剑门排前面的弟子,怎么那么肯定她有剑骨?”

    “剑骨也只是一个工具啊,是她发挥不好罢了。想当初修仙界不是也有身负剑骨之人,因荒废度日,结果连筑基期都没有跨过,匆匆离世的人吗?”

    “也是,定是那涂蕊七为了一个职位,整日荒废练习,才被其他人甩下。”

    不知何时起,剑尊收下徒弟是因为那涂蕊七身负剑骨这个谣言,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遍凡间,至少那几个和修仙界联系较为紧密的凡人世家深信不疑。

    要不然为何要收她?

    就算是双灵根,但当年的剑尊多么高高在上,怎么着也得加个砝码才能打动他。

    就如同无情道修士需要杀妻杀父杀母一样的谣言,思少虞再怎么澄清也抵挡不住谣言的扩散。

    皇家跟百姓之间都无法保证流言的完全消失,更别说修仙界与凡界,两方本就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

    有些人不会管思少虞的儿子怎么还在,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目的性极强地去寻找“证据”佐证,而不是澄清。

    听见“剑骨”二字,涂竹唇角微动,他的妻子李馨也似有所感,长袖遮住哭面,双眼隐晦地看一眼身侧的丈夫。

    两人心照不宣,一时静默。

    其他人没有察觉,群情激愤。

    原著内,涂家是经过剑尊望华君的震慑才收敛一些。

    可终究不是因为涂蕊七本人,他们在背地里依旧嚼她的舌根,这本师徒虐文男主不论在感情上怎么虐,怎么纠结,剑尊在外界的地位永远是最高的,毕竟实力就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大的改变。

    若不是涂蕊七一直没有和剑尊分开,在大结局甚至和剑尊明面上成为道侣,恐怕涂家早就愈发的猖狂。

    而望华君从不把凡人世家放在眼底,在原文里他警告了涂家后,也不曾告知涂蕊七缘由,他觉得没有必要,他有自信让她即便被家族背叛,也不会受伤。

    按照原著时间线,这时许多人都已经知晓剑尊和他徒弟之间的暧昧,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于是那些人也装作不知道的模样,不敢冒犯剑尊,至于背地里、在女主面前如何,那就不必说了。

    现在,修仙界却一直没有传出剑尊和他徒弟纠缠的消息。

    涂蕊七当天送完信就亲自来到涂家,详细说了知珞是因为涂宁志不自量力去杀她,才会被知珞反杀,当然,话术是经过加工的。

    惹了事,自然就失去了性命,在修仙界再正常不过。

    那群人在她面前答应得好好的,事务繁忙的涂蕊七也就再次离开。

    “必须要让知珞在宁儿的坟前道歉!”在她离去后,李馨扬声道。

    “修士就能滥杀无辜吗?我就不信她师父不明事理!”

    ……

    她师父还真不明事理,连控诉的信都没看,说一句“哪儿来的陌生人,字多,不看”,就把信给焚烧了。

    于是涂家派人来她面前哭诉,哭了半晌,见面前的人没动静,抬头一看。

    周石瑾满脸兴味:“说实话,她怎么杀来着?砍头?我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杀人没什么美感,直来直去。像燕风遥那小子,在知珞面前装模作样,杀起人来既快又漂亮,可惜抛给瞎子看。”

    毫无同理心,甚至不把人命放在眼底,与世人口口相传的“仁心”修士截然不同。

    给那人气得差点当场心梗。

    他灰溜溜回到涂家,禀告了此事。

    涂竹双目阴翳,沉声:“那就问问剑尊,同不同意他的徒弟跟一个罔顾人命的人交往。”

    既然知珞的师父不行,就告状到涂蕊七的师父那里。

    望华君不知为何,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只在涂蕊七回来时现身,男人面容依然很冷:“你的族人对你那朋友很不满。”

    涂蕊七应了一声,并不在意涂家人的意见。

    望华君看着这低头不与他对视,表面恭顺的徒弟,说道:“我从不知晓你与知珞那种人还能交好这么久。”

    他与知珞,表面上看似都是不理世事的剑修,实则内心截然不同,他不赞同她的做法。

    如果是他,他会对涂家人手下留情。

    涂蕊七陡然抬起头,面色肃然:“虽不知师父是何意,但知师妹是修仙界上下公认的赤诚之人,她不会阴谋诡计,直来直往,从不主动惹事,也从不怕事。别人要杀她,她就杀别人,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好,仅此而已。”

    望华君沉默着,没有再言语,涂蕊七也无意再纠缠,两人不欢而散。

    *

    这些事情知珞全不知晓。

    知珞在那天回到宗门,见到燕风遥,她并未发现不同,只是一脸平常地回到落石林,进屋了才发现他竟然还跟着。

    知珞非常礼貌地询问:“有事?”

    燕风遥一顿,少年只在情绪泄露时才抿着唇,他瞥向别处,又瞥向地面,就是不看她。

    才过了几息时间,知珞就没有耐心地问:“我要睡觉了。”

    修仙修到元婴还要规律睡觉的人,只此一份了。

    少年的眼皮很薄,眼睫却很长很密,直直的,小刷子一样掀起,露出瞳眸里浓稠的黑色,映着月光像是脆弱漂亮的水玉,白日里的烦躁一扫而空。

    他说:“那明日还能跟着你吗?”

    知珞想了下:“能吧。”

    于是他便露出一个笑,恰到好处的轻,是少年的灵气。

    知珞不由得盯着看了一会儿。

    她忽然说:“红妍死了。”

    燕风遥记忆很好——特别是关于她的回忆,稍一回想便想出来那是什么人。

    他垂眸,目光在少女澄澈的眼睛停留,才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知珞重复:“她死了,是老死的。”

    燕风遥:“嗯。”

    少年极为擅长地按照她的想法去想,很快便猜出她的态度,笑道:“她是寿终正寝,安全度过了本来拥有的寿命年岁。”

    知珞深以为然:“对,这是很好的事。”

    她对于死亡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泰然,而燕风遥更为简单。

    他的眼睛只装得下知珞和自己,对于其他人的生死没有半分兴趣。

    第二日,燕风遥倒是注意到涂家的动静。

    在涂家人去往望华君那里诉苦时,他跟着知珞去往一处桃花迷阵,找一样对她的剑有好处的灵物。

    他对知珞说道:“涂家的人似乎在泼脏水。”

    知珞慢吞吞回答:“唔……什么?”

    “他们说你杀了他们家的独子。”

    知珞诚实道:“确实杀了。”

    燕风遥顺着改口:“他们还说你是滥杀无辜。”

    那这确实是泼脏水了。

    知珞:“我只会杀自己的敌人。”

    燕风遥淡声:“需要解决他们吗?”

    他可以为了他们的言语而杀掉他们。

    “没兴趣。”

    说话间,他们到了桃树林。

    满目粉色桃花,地上被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花,踩上去异常的柔软,桃花花瓣在空中飞舞旋转,一缕风将它们吹起,一缕风又带着它们穿梭林间,令人叹为观止。

    二人才进入不久,就被迷阵分开。

    一转眼就看不见她,燕风遥心脏骤然紧缩,他停在原地呼吸了几个来回才表面镇定,将周围的桃树扫视了一遍。

    忽然,在几步远的位置,熟悉的少女出现在桃花树后,她在左右张望,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燕风遥?”她在寻找他。

    少年却定定地没有动。

    这是桃花迷阵的障眼法,知珞不是假的,只是就如同海市蜃楼,你以为她在这里,走近一看,才知是把知珞投影过来的虚幻。

    它会扰乱阵法内的人的方向感。

    但这的确是少女现在真实的反应。

    燕风遥立在原地,黑眸直勾勾凝视。

    知珞没找到他,停下脚步,神识放出,却受到无数桃树的阻碍,恼人得很。

    于是她继续走。

    燕风遥看着少女离开。

    鞋履踩在层层叠叠的粉花上,一片花瓣飘落到少年衣摆,又被微动的衣物荡开落地。

    他走了许久,每一次看见知珞,都先叫了一声,她不回答,他也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盯着虚幻看,仿佛陷入海市蜃楼的旅人,望梅止渴。

    他有想过直接砍掉桃树,但桃树屹立不动,它们不是普通的树木,连灵力都无法撼动。

    既然是迷阵,就一定有规则规律,少年沉下心,边走边探索正确的路径。

    只不过一有海市蜃楼,他还是会停下来。

    知珞漫无目的地行走,迷阵最大的惩罚就是将人困在此处,永不能走出。

    她扑了几次空,就没再见到“燕风遥”就走过去。

    傀儡线明明在起作用,却不是他。

    第一次见到海市蜃楼,燕风遥是根据许多细节来推敲出来的真相。

    而知珞干脆看见燕风遥就挥去一道剑气,站着不动就是幻影,躲开了才是真人。

    一人心思缜密,一人粗暴解决,倒也没有再进入陷阱,失去自己的方向。

    燕风遥则有些罕见的急躁。

    他一瞥,在左侧的桃树后,少女与他走着相反的方向,毫不犹豫地错身。

    “……”

    黑眸微动,眉头紧皱,少年眼里染上几分压抑的急躁,暗流凶意浮现一瞬,又沉入眼底。

    分明是虚幻。

    可这种状似错过的方向,还是让他感到异常烦躁,甚至是不安。

    他冷静的思维被打乱了片刻,思考的速度竟然在变得缓慢。

    在哪里。

    正确的路在哪里。

    ……她又在哪里,知珞又在哪里。

    就算分开,至少也让他知道她在哪里。

    心脏越跳越快,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倒流一般在尽数沸腾着,少年仿若应激的兽类,每根毛都竖起,眉峰压低,面容看似肃然,额头早已布满了冷汗,周身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脚下的桃花发出破碎的轻响。

    倏地,不远处有了动静,一阵清澈剑气蛮横地扫荡而过,一圈骇人的涟漪波纹迅速扩散。

    既然砍不掉树木,那就扫清每一片花瓣,剑气如同飓风,所到之处所有的桃花都被卷起,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木枝。

    花瓣比不过树木牢固,但也有阵法加持,只不过对方的修为在那里,实力所致,阵法硬是被强行破开。

    燕风遥伸手挡了挡扑面而来的桃花浪,花瓣带着剑气,刮在皮肤上竟有些生疼。

    几道粉色划痕很快就在他手背、脸上显出。

    没了迷阵,知珞似乎看见了人。

    等花瓣飓风的威力消减,燕风遥放下手,在随着剑气四处搜刮的花瓣浪里,知珞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看来修为还有找人的作用。”

    少女说道,她圆润的杏眼里没有丝毫波动,就连感叹的语气都是平直的,风带动着她的发尾发带。

    剑气骤然凝固,花瓣浪停在半空,仿佛时间骤停,随即顷刻间失去了力量,变为普通的桃花,轻飘飘地落下。

    粉色的花雨轻柔地洒落,满目花海,落在他的肩部足尖,有的还在他睫毛上停了一瞬。

    知珞随口说:“找到你挺容易。”

    希望在魔界也这么容易。

    她没发现少年的静默,道:“快点找到走出去的路。”

    就算没了迷阵,也还需要自己走出去,知珞是到处乱走,早就分辨不清方向。

    见他迟迟没有答话,知珞才抬起头,疑惑地望去。

    知珞戳了戳他的胸口:“……”

    他一动不动。

    知珞怀疑这人是不是站着快死了,可他的气息没有变化,灵力探查也是健康的。

    她谨慎地把耳朵贴近。

    少年回过神,低头,视线跟着她走。

    耳边的心跳声很大很急促,活蹦乱跳得很。

    知珞直起身,皱起眉:“你在干什么。”

    “抱歉……”

    “快点。”

    燕风遥开始用发热的脑子思索,比普通修士聪明,不过却比他自己平日的速度慢。

    知珞:“你到底在干什么?”

    “抱歉,”燕风遥顿了顿,“我似乎还没有恢复冷静。”

    “的确,你心跳声很大。”

    心跳声大有很多种原因,要么恐惧,要么后怕,要么就惊吓等等。

    知珞瞅他一眼,压根没心思在那么多的原因里挑,只想着快点解决去找宝物,不过她十分宽容,摸着下巴貌似思考了下。

    然后少女停下脚步,盯着他说道:“嗯……那你快点吧。”

    燕风遥也跟着她停下,两人在变得稀少的花瓣雨中静立。

    知珞睁着一双眼直直望着他。

    “……”燕风遥躲避她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树木,抿了抿唇。

    过了很短的时间,知珞:“好了吗。”

    少年胸腔内的心动还在继续,他只好道歉:“抱歉,还需要一点时间……”

    知珞伸手,燕风遥看过来,沉默着将储物袋里新鲜的甜滋滋的果子递给她。

    没其他事做,知珞开始认认真真地一口一口啃果子。

    燕风遥垂眸看了一阵,心跳又在加快,他蹙起眉头,用灵力强行制止。

    这次是束缚灵台,冷却燥热,不会真的损害什么,只是会让他痛,心跳却会随之慢下来。

    心跳比平时快了几分,他就将痛感增加几分。

    顶着灵台变得乱糟糟的剧痛,痛感隐约占据上风,至少掩盖住了脑子的热意,能够冷静下来。

    少年对着快吃完果子的知珞,面色如常地笑道:“好了。”

    知珞的最后一口还在嘴里包着,闻言她的咀嚼速度立刻加快,鼓起来的腮帮子动来动去,片刻之后,终于消下去。

    她迅速咽下去,才抬起头看他,满意地回答:“那就好。”

    燕风遥缓慢地眨了眨眼:“………”

    痛感在增加,他也无暇顾及了。

    第99章 第 99 章 刮掉

    除去了桃花林, 任务就完成得很轻易。

    知珞将得来的漂浮月碎融入剑中,江雪亮了一刹那,犹如皎皎月辉, 映入眼帘。

    她说:“回宗门。”

    身侧的少年耳朵还是红的,闻言应了一声。

    知珞微微伸手,理所应当的表情。

    “……”燕风遥反应了一瞬, 垂眼, 轻轻地握住知珞。

    他一开始只握了她的指尖,又微微松开向上,握住她的半个手心。

    燕风遥的手向上时虽松开了一些, 可知珞总觉得还是有点摩擦,弄得皮肤激起奇怪的热意痒感。

    他握得很松, 正要使用符纸缩地成寸, 又被骤然攥紧。

    少年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顿。

    知珞低着头,那奇怪的痒意还因为握手的间隙而扩大, 她干脆收紧,一下子握紧了。

    她这才满意,抬头, 刚对上燕风遥侧头垂下的眸, 他一碰到知珞的目光就立刻直视前方, 符纸顷刻间燃烧, 两人的身影消失。

    一片桃花瓣悄然飘过, 被缩地成寸的灵力波动一荡,在半空中转了几圈, 最终轻轻坠入花丛。

    *

    知珞回去还没到几天,宋至淮突然前来,面若冰霜:“我要入道了。”

    知珞站在门内:“噢。”

    宋至淮在等她是不是要继续说。

    知珞在等宋至淮是不是还有话没讲完。

    “……”

    “……”

    宋至淮:“我要入无情道了。”

    知珞:“我知道啊。”

    “……”宋至淮, “是这样,你知道。”

    知珞:“对。”

    “……”

    “……”

    两人又是安静地对视,双目相对,皆是面无表情。

    宋至淮的眼瞳微微下移,似乎看向了地面。

    “我在想,如果我入了无情道,那时候我们的情谊是不是不会变。”

    他难得吐露心声,偏偏是说过她听。

    但宋至淮知道她的性格,他就是情愿说给她听。

    在他的观念里,知珞是一切情谊的开始,将他带入现在五人的世界。

    没有她,他也许会独自一人,直到入了道,还是独自一人,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有的人无牵无挂是为潇洒,有的人无牵无挂却是寂寞。

    至少现在还未入道的他,偶尔会有些寂寞。

    知珞没有给予他肯定的回答,说:“不变就不变,变了就变了,没什么所谓。”

    知珞一顿,反倒想了片刻。

    琢磨自己的内心,是不想变的。

    可她的本心却又淡漠地表示,似乎变了也无妨。

    她是在意的,但不像常人那般非要握住。

    知珞看着他,自顾自详细地解释:“如果变了,那就代表本来就会变,顺其自然好了。如果没有变,那就没有变。”

    “……”,宋至淮定定地看她一眼,“不愧是知师妹,很洒脱通透。”

    知珞只反问:“你一定会入无情道吗?”

    宋至淮答得毫不犹豫:“定然。”

    他的眸中有光,眉峰微低,显得坚定不移。

    “我定会入无情道,”他说道,“这是我选择的道。”

    作为一个修士,他所选择的道无关乎任何人。

    这是宋至淮的道,即便会产生一些遗憾,可这是他的志,他所求的东西。

    一个修士,如若到了现在内心还没有一条明确的路,那就可以把自己洗干净,躺进土里埋葬了。

    他如此不舍好友,可他从未想过放弃。

    他的朋友们也从未想过让他放弃。

    他们心知肚明未来,也由衷地赞同他的追求。

    友人的牵绊固然可贵,更珍贵的却是临行前友人们的欢送。

    在没有现代科技的古代,那些没有仙人之术的普通人一旦分别,大多就是永远。

    “那不就行了。”知珞见他还杵在原地,面露疑惑。

    宋至淮:“……我似乎是不舍。”

    不舍,知珞也有过不舍,在遥远的稻时村,在一个女人消散的时候。

    她有点恍然,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

    宋至淮愣了愣,被直勾勾盯着,面色愈发冰冷。

    “怎么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会不舍,”知珞说,“但却觉得你入道更好。”

    她说不清楚这细腻复杂的转折情绪,与当初她不舍离玉不一样。

    宋至淮一愣。

    他习惯将人想得更好,这次却不偏不倚地想得异常准确。

    知师妹,恐怕是觉得他求道比因情谊而停在原地更为重要。

    宋至淮张了张嘴,又愣愣地闭上。

    ……他时常担忧,入了无情道是否还能够像现在这般,与友人畅快交谈——这几十年,许多人在得知他的道后,都会疏离。

    “毕竟宋师兄入了无情道,就没有感情了啊。我不想让自己伤心。”

    不是的,无情道只是感情变淡,不是彻底消失了。

    “宋师兄如果要入无情道,那就挺合适的,我可做不到放弃我的朋友、父母。”

    不是的,他没有放弃。

    他从没有想过放弃,遗憾也是怕以后自己因为感情的淡化而不能敏锐地察觉到朋友的危险。

    他在乎的从不是自己的感情,他坦然接受感情的淡化,宋至淮仅仅只是怕淡化后的可能产生的结果。

    特别是知珞入浪骸秘境之后。

    在知珞不在的几十年里,他经常在想,知师妹真是勇敢。

    又偶尔会想,知师妹真是鲁莽。

    有时候对她充满自信,有时候又免不得担忧,仿佛望见她在秘境里快要身亡。

    他偶然见过燕师弟。

    只叫了燕风遥一声,他回了头,宋至淮却顿住,不再言语。

    如果他是担忧,那么燕风遥就是心存死志,又像守着家门的执着的犬类,不是怀疑知珞走不出秘境,燕风遥好像还很笃定知珞没有死,很是奇怪。

    但他周身依然有一股无法靠近的氛围,黑眸深不见底,异常平静,看的久了,竟令人胆寒。

    少年的死气似乎仅仅是因为她不在,她长久地不在。

    会叫的狗不咬人,不会叫的狗咬人最狠。

    宋至淮那时候就想,燕师弟的浓烈感情恐怕已经可以入无情道的地步。

    燕风遥见他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了宗门,也许继续去做任务,也许是去寻求修炼之道。

    没有留恋的地方,也没有留恋的人,失去了方向,于是只能流浪。

    后来宋至淮想的次数少了。

    知珞送信那天,他安静了许久,看了信许久。

    思及此,宋至淮微敛眸:“谢谢你,知师妹。”

    从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到邀请他组队,再到活着回来。

    知珞手还搭在门框上,闻言不太明白他在道谢什么。

    “不用谢。”

    ……

    翊灵柯与涂蕊七也是如此,在他们一起吃饭喝酒时,两人听闻他要入道,像是听见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翊灵柯嬉笑:“恭喜恭喜啊,那修仙界不就只有两个无情道修士,有一个跟我关系还不错。”

    涂蕊七:“宋师兄是多久入道?”

    宋至淮回答:“五日之后。”

    知珞只顾着吃,真把这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毫无伤感。

    燕风遥不吃,为知珞布完菜就看着她,在宋至淮回答完后,他抬眸,笑道:“宋师兄如果入道成功,出关后我们定会来祝贺。”

    知珞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宋至淮深受感动,内心一大堆感人肺腑的言论,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好。”

    五人吃吃喝喝,很快就分开。

    夕阳光映照出红色,几人像往常一样告别,各自走向该去的地方。

    真是奇了怪了。

    翊灵柯抱着后脑勺,边走边遥望天边彩霞。

    真的不会有任何伤心。

    她想到什么,笑了笑。

    当然的了,宋师兄可以获得平静,再去继续攀登他的修仙之道,水往下,人往上。

    为了朋友的晋升而高兴,理所当然的事。

    她想到知珞,又想到举杯沾酒时,知珞嫌弃酒太难喝,自己不喝,把杯子里的酒倒给燕风遥,幸而燕风遥准备充分,为她倒了杯甜津津的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甜水。

    翊灵柯嘲笑她,知珞一板一眼地回复,反倒弄得她一梗。

    翊灵柯回想了半晌。

    真是奇怪。

    分明她们分别了几十年。

    现在却像是从没有分开过。

    她就好像从没有和知珞分离,她看知珞的眼神,与知珞说的话,都与以前一样。

    可是明明她已经变了一些模样性子。

    在知珞面前,又控制不住地回到了从前。

    *

    第五日,宋至淮所在的山峰霞光大绽,众人皆知又一位修士即将入道。

    知珞与燕风遥站在山峰附近的悬崖边上,静静凝望。

    修士入道不宜被打扰,几人都没有去贸然靠近,目送即可。

    涂蕊七在霞光消失后,深深望了山峰一眼,转过头又是温柔的笑:“宋师兄已经开始入道,他应该已经到了其他不为人知晓的地方,我们只需要等待就好。”

    霞光过后,入道的修士会通过阵法瞬移到自己准备好的秘地,潜心修炼,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入道,也就达成另一种安静。

    翊灵柯:“真好啊,我也想闭关。醉人湾的事情真多。”

    两人走后,燕风遥侧过头。

    知珞还在望着山峰,没有动。

    燕风遥陪着她,并未说话。

    知珞突然开口:“宋师兄再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燕风遥平静道:“不再时刻注视着我们,但是他在向上走,这也是他想要的。”

    知珞:“所以我才既不舍,又觉得很好。”

    燕风遥瞥向她,少女的侧脸没有显露更多的情绪,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更多的是困惑。

    她看着山峰,燕风遥看着她,说道:“朋友就是如此。亲人与恋人亦是如此,盼着对方实现志向才是喜欢。”

    知珞转过头,一双杏眼在阳光下明亮动人。

    话语微不可查的一顿,燕风遥不露声色,继续道:“还有仆人……如果怕被丢下,就应当追逐。妄想着把对方拖入泥潭,与自己一同沉沦的,不过是自己无能,无法变强而已,甚至连伪装本性都不愿意。”

    “唔……”

    她想起原著了。

    望华君永远高高在上,涂蕊七经历过数次危险,数次挣扎,她的修炼之路困难重重,却还是一往无前,为宗门肝脑涂地。

    她是有过期望的,对于自己的未来。

    但望华君似乎从不在意她的修为,不在意她想要变强的心,他更在乎的是她对他的爱。

    望华君的剑出过岔子,涂蕊七却比谁都急切,帮助他渡过劫难。

    因为她想要他向上,知道他想要向上。

    而望华君从未想过她也想往上走,他只看得见情爱,在他看来,自己足够强,自然能够护住她。

    涂蕊七对宗门的责任与期盼,对家人背叛的不知情,最终都化为乌有,只留下一个神仙眷侣的结局。

    知珞顿时赞同地点点头,还在内心和系统说了句坏话。

    “讨厌望华君。”

    燕风遥不知她在与系统对话,顿了顿,眼睫微颤,神色宁静,低声道:“…如果自己太脏太腐烂,也理应刮掉腐烂的部分。”

    因为要追逐,只有腐烂的人才知道腐烂的臭味,那臭味会让月亮闻到,不愿意靠近。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她沉沦坠落,一个是让他变得表面“干净”。

    她的愿不包括坠落,那么就由他来祛除臭味。

    才醒过来的系统:【………】

    它有点幻痛。

    更别说它的宿主仿佛想到了魔种。

    知珞顺势想到万一到了魔界,他魔种突然觉醒了怎么办,万一呢?

    她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系统更是:【………】

    反派是在比喻!!宿主你是真的想物理上的刮啊!!

    而且还是想让反派自己挖,怎么可能啊!

    燕风遥一愣。

    知珞仰着头,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开心,眼睛里有盈盈碎光。

    “真的会刮掉吗?”

    系统欲言又止。

    原著原定世界线里,反派就被成功挖掉魔种,结果魔种到了别人手里就失去了作用,所以没翻起什么水花。

    变数自然就是他魔种觉醒,改变了世界线,自己也落入深渊。

    宿主想要顺藤摸瓜揪住魔界潜藏的敌人,也没那弯弯绕绕的脑子去找原著里名字都没有的戳穿反派魔种身份的路人甲。

    更不可能莽撞告诉反派真相——这是蠢货行为,先不说她怎么可能知道的,而且这等于告诉反派你还有一把刀,对于控制他的宿主来说,很危险。

    跟着剧情走,魔种爆发时间点也许能划定在一个小范围内,如果直接告诉反派,那么随时随地都需要注意警惕,这是让出掌控剧情的权利,优势会减少。

    没有显示攻略成功,系统印象里的燕风遥一直是那个残忍会伪装的反派,它不知不觉跟着知珞的残暴又简单的计划走了,紧张起来,生怕反派发现疑点。

    燕风遥直觉不对。

    知珞再次重复:“真的会自己刮掉吗?”

    少女的眼神天真又严肃,她在认真地问。

    燕风遥沉默片刻,奇妙地领悟到她的意思,她说的是真的刮掉,虽不知晓知珞为什么会联想到真的刮腐肉。

    也许是他上次受伤的地方没有及时恢复,让她闻到了妖魔留下的腥味?又或者是他偶尔放任伤口腐烂,再一次性割掉,被她看见了不喜欢?

    思绪纷乱,可他几乎溺毙在她烂漫的褐色眼瞳里。

    双目相对,燕风遥倏然笑道:“会。”

    知珞又担心道:“刮掉应该不会死?”

    燕风遥:“我会小心,我不会死。”

    很久之前,在他逃出魔界之前,他想要活着。

    很久之后,直到现在,他依然想要活着——想要在她身边活着,呼吸着,心跳如雷着。

    腐烂会带来自卑,自卑会让他退缩,而他扭曲的心脏永远想靠近,于是必须刮掉腐烂,铲除隔阂。

    干干净净的、一点碎肉都不能留下。

    第100章 第 100 章 需要活着【已替换】……

    清音早就知晓知珞归来的消息。

    清定正在闭关, 不然肯定会带着她去看看旧日相识。

    只是清音在佛祖面前左右踱步,紧眉凝目,过了许久, 久到几个月后,她还没有迈出那一步。

    直到知珞的名声越来越盛,传遍修仙界, 她才深呼一口气, 将自己的衣着整理得干干净净,想了想,穿上一件颜色较为朴素的衣物。

    是恩人将她从春楼里救出来, 她想要告诉她,当初的春玲值得拯救。

    当年涂蕊七应了知珞的要求, 给她指了条明路, 清音也甚是感激,这几十年也是与涂蕊七交往过几次。

    也是涂蕊七第一时间告诉她知珞归来的消息。

    清音到了十二月宗。

    “知师姐吗?”一个弟子说, “她不在宗门,好像去击退妖魔了。”

    清音扑了个空,紧张的情绪骤然一散, 松了口气, 问清楚了位置, 她又紧赶慢赶前往山下凡地。

    本就不多的百姓已经得到了疏散, 空无一人, 这里多是山林,清音到达时, 却只看得见无数修士挤来挤去,挡在路上。

    清音正要就近询问一个阵修打扮的修士,那修士却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 惊叫道:

    “来了来了来了!”

    众人皆屏气凝神,齐齐抬头,清音也不免跟着看去。

    那是一道剑光,映亮她的面庞,还有微微睁大的瞳眸。

    她曾经见过剑尊望华君的一剑,只觉震撼,像是弱者看见强者的震颤。

    现在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让人更关注剑气本身,而不是想它的强大。

    因为那剑气澄澄明心神,吸引着无数双眼睛,让众人仿佛有了趋光性。

    甚至不需要御敌,它仅仅是存在着,就足够震撼人心。

    没有过于斑斓的色彩,也没有望华君的冰凉杀意,妖魔被剑风刮成碎片,再在剑光中消弭。

    如此残忍的景象,在亮光里却仿佛一只虫子死亡,没有任何人注意。

    等光亮散去,才显露出那人的影子。

    她站在半空的阵法之上,脚下繁复的阵纹呈现出黄晕,神色淡然,偏向无害的长相,却刚刚斩下令众修士头疼的妖魔。

    安安静静。

    唯有树林的簌簌声。

    清音也愣愣地望着,见识过她的剑气,才惊觉知珞已经成长到何种地步。

    她还想跟知珞说话的。

    于是愣神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在一干呆立的人群中异常显眼。

    显眼到那剑修下方,正在等待她的人有了动静。

    双臂抱着长枪,抬头盯视知珞的少年瞬间瞥下眸,精准地找到“异动”。

    黑夜一般的眼睛扫过清音,燕风遥稍一回想,认出她是当年知珞救过的人。

    他的视线很是冰冷,也没有故意隐藏,清音迅速回神,这才看到恩人身边竟然还跟着他。

    少年长高了一些,也长成熟了一些,却依然有着意气风发之感,与其他成熟的修士分割开来。

    漆黑的瞳,没有半分其他的颜色,眼睛过于黑白分明,更显得黑眸又浓又沉。

    清音打了个激灵。

    多年不见,这恩人的跟班气势更盛了。

    知珞安静看着妖魔消散的地方,在阵法上待了片刻,回过头,一大堆人在仰着脸看着她,少女一低头,大部分人又下意识垂首,没有直视。

    知珞对这么多人在这里拥挤的原因没有兴趣,扫了一圈。

    她收起剑,抽身离去,燕风遥才转过身跟随她而离开。

    有名的人做任何事都会被关注。

    特别是斩杀重要又强大的妖魔时,在知珞接下任务的时候,就传遍了一些喜爱八卦围观的人的耳朵里。

    话本里两个绝世剑客相约生死之战,众人奔赴瞻仰。

    现实里一个有名剑修,自然也会备受关注。

    没有找到搭话的机会。

    清音想。

    下次再去。

    她整夜念经,在第二天刚刚亮就奔向十二月宗。

    落石林外的阵法不知为何没有拦她,清音正好撞见起床的知珞。

    这是一个奇怪的修士。

    她分明对力量有追求,却依然按照自己原来的生活,吃饭,睡觉,不像其他有野心的人,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三天用。

    她以前刚进入禅定寺时,见过这类人。

    他们不急不缓,心态极其稳定,只是按部就班地严格进行自己的计划罢了,最后也是能达到修为很高的地步。

    也许是有效的努力吧。清音想。

    知珞不认识她,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卤蛋头,对方一张清水芙蓉面,双眸盈盈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又怕说错,迟迟没有言语,纠结不已。

    知珞面无表情,心硬如铁:“………”

    知珞:“谁。”

    清音立刻回答:“我是恩人你曾经救过的春楼女子,春玲。”

    ……谁?

    知珞回忆了半晌才在记忆里挖出一点影子。

    “我现在……现在叫清音。是禅定寺的一名佛修。”

    知珞点了点头。

    “所以有什么事。”

    “没、没事……”清音喃喃,见知珞要掠过她离开,又急忙说,“我只是想亲自与你道谢,而且想告诉你——”

    她深呼口气,聚眉凝目:“我没有辜负你的搭救,我不知道你缺什么,我这里有一株皇仙草,对修行大有益处。”

    清音将一个木盒子递给她。

    知珞没有接,低眸看一眼,反而说:“这是报恩?”

    清音一愣:“……对,是报恩。”

    “你自己用吧,外物对我而言已经没太大用处。”

    她现在只有剑需要用外物提升,自身如果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也许有一点作用,但终归效果不大。

    知珞微顿,忽然摸着下巴探究地望着她。

    清音正要推几句,又被看得紧张,不由得出声:“怎么了?”

    知珞说道:“如果要报恩,那就给我摸摸你的头好了。”

    “啊……啊?”

    清音一脸懵地低头,知珞的手很冷,像是柔软的冰在她头上摸了又摸。

    知珞满足了好奇心,收回手就欲离开。

    清音:“你要去哪儿?”

    “嗯……”知珞拆开怀里的任务信,“西州,宗门派的任务。”

    她走向石林,身影逐渐缩小。

    清音忽的心口一震,垂首摸了摸,却没什么毛病。

    让她情不自禁开口:“恩人,你不等等那个……燕道友吗?”

    知珞回过头,疑惑道:“做任务不需要他,临时的任务,而且他现在过来需要我等。”

    主人当然不会配合仆人的时间。

    在知珞看来只是一次单人任务罢了,她想了想,给燕风遥送了封信,让他晚上做好饭,她回来的时候吃。

    也是……

    清音没再说话,想找话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看着她离去。

    这一天灿阳笼罩,清音还记得她的背影,双丫髻中飘荡的发带,蓝白的衣摆,御剑腾空而起,消失在视野。

    略微有点莫名的怅然若失,也不知是何意。

    清音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树上有簌簌响动。

    抬头望去,是一抹清亮的白,月牙似的,衣摆在绿叶间晃动,有酒滴落粘湿衣角。

    落石林只有两个人。

    清音行了一礼:“谢谢周仙尊。”

    她是指落石林的阵法没有阻拦她一事。

    周石瑾并未答话,翻了个身,酒壶挂在了树枝上,似乎是睡着了。

    如果不是知珞临时收到了任务,估计也和周石瑾一样在睡觉,落石林的两人皆不需要睡眠,却都习惯睡眠。

    清音回到禅定寺,她的师姐清定正赤臂打铁,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清音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她打的是什么,好像在打空气:“……师姐,你在铸造什么?”

    “哦,清音啊。这不是你提醒我了吗,”清定擦了擦额头的汗,温和笑道,“我也算是认识知道友,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她此次险中求胜,我想着,就送她一些东西。”

    清音这才看清了那细小的东西。

    是一支毛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毛笔在用打铁的方式打,但这就是毛笔没有错。

    清定:“送人得送别人缺少的东西,我听闻知道友求学心切,爱读书得很,就送她一支笔。”

    清音:“……”

    她揣着被知珞拒绝的宝物,黯然退场。

    *

    西州。

    干燥炎热,街上百姓很少,偶尔有几人也是满头大汗地快速走过,躲着头顶的大太阳。

    知珞才落地就碰见一个认识的人。

    涂蕊七收回葫芦,讶异道:“知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有妖魔,宗门派了任务。”知珞回答,展开信又给她看了一遍。

    “原来如此,我是回家一趟。”

    说完各自的去向,就应当各自离去做自己的事情,涂蕊七的确如此,转身刚朝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

    艳阳下,少女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她。

    涂蕊七不自觉对她露出一个笑:“…知师妹,你不去任务地点吗?”

    知珞看着涂蕊七莹润温和的眼睛,突然道:“你还喜欢那个望华君吗?”

    涂蕊七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么直白的话:“……什么?”

    知珞以为她没有听清,上前几步走近她,立在她面前,重复:“你还喜欢那个望华君吗?”

    “……”

    她以为这段无望的暗恋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晓,但凡是能洞察人心的燕风遥或者翊灵柯发现这一点,她都不会稀奇。

    偏偏是知珞。

    涂蕊七一时间没反应,只略微惊讶地说道:“……知师妹怎么知道的?”

    又不能说是从原著里看的,知珞理所当然地说:“我自己看出来的。”

    没撒谎,真是看出来的,只是看的是书。

    “………”

    涂蕊七一脸不信的狐疑,顿了顿,嘴上却没再说什么,反倒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知珞诚实道,“我只是有点讨厌他,有点好奇他有哪一点值得喜欢。”

    这话说出口,放在常人身上应该是嘲讽的阴阳怪气的语气,但知珞很是真诚,她看着涂蕊七的双眼充满了求知欲,仿佛在等待推销的客人。

    “这样……”涂蕊七没有询问讨厌的原因,她深知师妹秉性,眉头一松,垂眸看着地面,半晌后唇畔轻笑,坦荡剖析当初尚且年少的自己。

    “以前的话,师尊是天底下最强的剑修,人人称道。他也的确不理世事,淡泊名利,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要收我为徒。”

    当初她才失去了奶娘,一个七岁孩童面对修仙门派这等庞然大物,只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不敢提出任何要求,看人脸色。

    于是那时候,唯一接近她的大人,就成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她只能依赖着他,依赖着这棵大树。

    如果就这么长大,他们也许会成为父女一样的师徒,但望华君容貌未改,一直是年轻男人的模样,在涂蕊七长成十几岁的青葱少女时,才朦朦胧胧地发觉她与师尊太过亲密。

    难道是他不怎么出世,不理人情世故,所以界限感才那般不清吗?

    亦或者他还是将她当成孩童,觉得贴近也没什么所谓吗?

    初开情窦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一个人落入陷阱,还担心此番禁忌情会使他困扰。

    确实困扰,他曾经拒绝过,在涂蕊七放弃时又再次后悔了似的靠近,却不言语。

    在她被拒绝之后,遇见了知师妹之后,她才看清他的种种缺点。

    不救她的朋友,这不是他的本分,她理解。

    揣测她的友人,看轻她的宗门事务,她无法接受。

    “至于现在……也没什么喜欢的了。我尊敬师尊,如同尊敬父亲。”涂蕊七笑道。

    “不过现在一想,在知师妹到来之前,我一直围绕着宗门事务和师尊,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也许那时候依赖师尊是注定的吧。”

    她的世界太过单调,唯有宗门与师尊,宗门事务如果没了她,其实也能够运转,于是望华君在她的世界里便显得那么特殊。

    知珞就是一个口子,把她从单调里拉进真正的修仙界,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现在倒是很多人挣着抢着要跟涂蕊七组队做任务,毕竟宗门的涂师姐修炼以来,这增强队友的能力那是与日俱增,堪称能够反败为胜的利器。

    有时候拯救别人不需要累死累活,一心付出,什么都要帮助她,她又不是不能独立的废物,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只需要一个口子,甚至一次组队,一句话,真的想要向上走的人,自然会顺着走过去,他们只是缺少这个看见外面世界的机会而已。

    知珞在听故事一样认真倾听,仿佛没想到有自己的事,啊了一声。

    “那我还帮助你了。”

    涂蕊七失笑:“是的,谢谢知师妹。”

    知珞:“不用谢。”

    两人分开。

    知珞对系统陈述:“她不喜欢那个男主了。”

    【……】

    早知道这个结果了,虽然以前也有人拯救过虐文女主,但都是围绕着男女主之间来,或给女主资源,为女主付出努力,或对女主来一次话疗,主打一个奉献。

    并且是明确地注视着女主,哪儿有宿主这种,轻飘飘路过的。

    【咳咳】系统清了清嗓子,【没关系的宿主,那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首要的是任务,任务完成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知珞疑惑道:“我没说这有什么关系。”

    她一顿,继续说:“还有点高兴。”

    【为什么?】

    知珞:“因为我讨厌男主,涂师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和不和他在一起无所谓,这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她不和男主在一起,我会高兴。”

    【……】系统沉默了。

    不是对宿主的话感到沉默,而是对宿主居然成功分析了自己的心态感到沉默。

    系统心情复杂,带着孩子长大了一点的惆怅:【……真好啊。】

    “?”

    “那女主不和男主在一起会怎么样?”

    【男主会失去男主资格呗,】系统无所谓道,【毕竟是女频小说啊,就算是be,就算是虐文,就算女主大结局是死亡状态,那也是女主视角的小说。】

    【但是不必担心,既然宿主已经进入小说世界,那么这部小说就自成一个小世界了。女主会有气运环绕,男主就不一定了。大结局之后,所有人的命运更是靠自己,女主会怎么样也是看她自己了。】

    系统一锤定音:【反正大结局之后,宿主不必担心有主角配角光环之类的东西节外生枝了。】

    知珞没再说话,她走到任务地点。

    眼前的一座山峰感知到剑修的到来,轰然震动,竟化为一妖魔模样,地动山摇。

    在庞然大物面前,一个人的身影过于渺小,如同蜉蝣撼树,她却毫不慌乱,也不飞上去平视。

    执起江雪剑,雪亮剑面映出她寒星一般的眸子,灵力疯狂涌入,覆盖了层莹白柔光。

    妖魔似乎感受到了威胁,伏地了身子,裂开一张小山丘一般大的口。

    ……

    *

    “怎么样?她回来了吗?”

    涂竹出声,刻意压低了音量。

    李馨瞅了一眼门口:“放心吧老爷,应当快了。”

    “那就好,那就好。”

    涂家内,寂静无声。

    涂竹安静片刻,又卑躬屈膝地去向屏风后的人低声询问:“仙人,她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屏风内,一道男人的声音缓慢应了一声:“嗯。”

    涂竹再鞠了一躬,李馨没有进屋,立在门口,神情警惕地瞥了一眼屏风,在涂竹直起身后又立刻收回视线。

    那是涂竹花了大价钱,几乎掏空了家底请来的元婴修士。

    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宗门,是散修。

    涂竹退出房间,没有管自己的妻子,径直走向客堂。李馨面不改色,最后再看了一眼修士所在的房间,随即脚步轻缓地跟在涂竹身后离去。

    他们想要的,是涂蕊七的剑骨。

    准确的说是涂竹想要的。

    他已经深刻感知到自己的老去,身体在变得虚弱。

    这个从小到大就自傲无能的男人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做不到永生——特别是在涂蕊七的衬托下。

    当年在涂家,涂蕊七是不受宠爱的女儿,倍受冷落,她的母亲对父亲依旧有浓重的幻象,教育女儿也时常说只是家主太忙,他还是爱她们的。

    在那个女人死后,奶娘也安慰她,家主是爱她的。

    唯有涂竹,对这个长姐嗤之以鼻,他不屑于看她一眼,就连欺辱都嫌弃她那屋子太乱太破,脏了他的脚。

    她就应该一直待在他脚下,就应该永远过得比他差,最好乞怜他,用尽心思讨好他,而他高高在上,看心情施舍,连踩这只蝼蚁的欲望都没有。

    明明就该如此的!就该如此!生下来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说!

    上天肯定是将灵根剑骨给错了人,没事,他会重新取回来。

    李馨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端坐在客堂内,低眉顺眼。

    这元婴修士本不是他们可以请得动的人。

    就算倾尽全家之力,也没有办法。

    但不知为何那个散修竟同意了,涂竹喜出望外,根本不管对方答应的原因,忙不迭将人请入宅里。

    静等涂蕊七进来,然后剖开她的骨,把那剑骨嵌入他体内。

    凡人界盛行的流言。

    剑骨可以转移,经脉可以重塑,灵根可以塑造。

    要不然那些人怎么不测试剑骨?不大肆宣扬剑骨之人?肯定是怕身负剑骨,遭受他人觊觎!

    涂竹几乎已经看见那剑骨转移到他身上,他恢复年轻的画面,有了皱纹的面庞都激动得颤抖着。

    李馨缄默不语,垂下眼睑,坐姿端庄挺直。

    忽然,小厮走进来,:“老爷,涂小姐到了。”

    涂竹立刻站起,那小厮却害怕地将头颅垂到最低。

    “还、还有那个知小姐。”

    “什么?”涂竹讶异,随即厉声道,“谁!?”

    “是、是那个杀害了涂少爷的知珞……”

    客堂一时之间静默无声,唯有小厮鬓角冒汗,一直举起相叠的手轻微抖动。

    李馨小声催促:“还不快去迎接。”

    “是!” 小厮像是得到了释令,急忙退下。

    李馨扭头走向面色沉沉的男人,柔若无骨地靠过去,轻声细语:“没事的老爷。那知珞不是才进入元婴吗?我们让那个元婴修士对付她。”

    “那涂蕊七呢。”他黑沉沉的眼瞥下,令李馨心口一颤。

    她压下浓浓的骇意,挤出一个笑来:“我们不是还布置了很多阵法吗?后院还有几个筑基期修士等着呢。那可是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涂蕊七修为没有知珞那么高,自然可以把她压制一段时间。”

    她低声:“……我们准备了几十年,老爷你就放心吧。”

    涂竹这才松了松眉头,伸出手拍了拍女人挽着他的手背。

    李馨含笑,再次低下睫毛,遮住那双如水的眼睛。

    ……

    知珞杀完妖魔,想了片刻才跟去涂家的。

    她完全没有杀了人家儿子的意识,在她眼底,那只是他要杀她,技不如人,所以才被反杀而已。

    知珞也不在乎陌生人的看法,她只是想要去找涂蕊七一起去吃饭。

    正午了,也该吃饭了。

    涂蕊七才到家门口,就看见知珞。

    “知师妹——?”

    知珞问:“吃饭吗?”

    涂蕊七转身面对她。

    她原想着知珞杀过涂家的人,要委婉地拒绝,让知珞先回去。

    谁知那小厮不知何时进去,又不知何时出来,急匆匆说:“老爷让小姐你进去。知小姐如果饿了可以先到房间,吃些零嘴。”

    什么?

    涂蕊七对涂家的人已经失去了更深的了解,他们在她面前会伪装,即便犯过错,在涂蕊七心底,到底是家人,闻言仅仅是诧异。

    知珞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跟着小厮走。

    涂蕊七跟着她踏出一步,被另一个小厮恭敬地请示:“老爷还有话给小姐你讲呢。”

    这辈分都乱了,不过涂蕊七也不在意。

    毕竟涂竹已经老了,而她在修仙界中的确算是年轻的。

    ……

    左拐右拐,知珞深入庭院,在一处荷花池边忽的停下脚步。

    小厮:“知小姐——?”

    她看向长廊。

    那地方有示威的灵力在溢出。

    涂家的人真喜欢打架。

    这么想着,知珞抽出剑,小厮立刻溜走。

    没有人在意。

    两个元婴修士隔着房屋对望,中间的空气凝滞。

    “你还真上当了?你真是元婴?”那人嘲讽道,“比凡人还要蠢笨。”

    知珞面不改色:“打不打。”

    圈套无所谓,最后死了的人才是最蠢笨的。

    涂宅立刻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周围百姓太多,限制太多,两人不约而同地瞬移到远处空旷的地带。

    即便如此,县里的百姓依旧瞧见半空中留下的剑光流云的痕迹。

    犹如白日里的皎皎月,甚是美丽。

    *

    十二月宗。

    燕风遥在清晨正准备出门,便收到知珞的信。

    他似乎认识到今天又不能与她待在一起,还未看信,眉尾就可怜地撇下。

    信的字迹清晰,不说大家风骨,至少也赏心悦目,只是她写得急,很多笔画连着,需要看一会儿才看出那几个字到底是什么。

    燕风遥却读得毫无障碍。

    知珞没有说自己去做什么,只说了要求。

    “晚上要吃上次做的辣菜,还有烤鸡。”

    嗯,她在命令他,在需要他。

    燕风遥那股可怜气骤然消散,被她的信顺毛顺得很是喜悦。

    她出门本不会告知他,当然,主人出门,自然不需要告诉仆人。

    但这次却专门写了信。

    她很少写字,分开太久,知珞的字迹他许久都没有看见过,信一展开,却瞬间明了这就是她所写。

    又进步了不少,漂亮了不少,想必知珞在秘境里也练习过,当真是刻苦。

    燕风遥心下吹了一波,面上倒是毫无波动,黑眸定定凝视,他又把信看了几十遍,才叠好放进衣襟。

    除了知珞需要的菜,他还要做什么呢?

    燕风遥一般都会在知珞的要求里再多做几道新菜,可谓是全自动服务升级器。

    他还记得前几日,他多煮了几道菜,知珞先把自己喜欢的吃光,才去碰剩下的新菜。

    那些菜有他的灵力笼罩,不会变凉,永远是适宜的温热。

    将灵力运用做到这种地步,修仙界也就是他一个人。

    没有借助暖玉外物,全凭借灵力,这需要极其细微的控制力,特别是要维持如此之久,当然不简单。

    “怎么样?”燕风遥语气平常,眼眸却跟着她动。

    知珞咀嚼完吞下,“还不错。”

    她每次都会把菜吃光,一点儿都不会浪费。

    “那就好。”

    他轻轻勾起唇畔,看着面前的饭菜,高马尾垂在身后,少年眉眼在窗透进的光中显得既疏朗,又蕴藏着棱角锐气。

    知珞看着他,桌底下的腿才动了一下就碰见燕风遥。

    他以为她是不经意的动作,于是只垂了下眼睫,没有动,也没有提醒。

    直到知珞再用腿轻轻撞了他几下,他才侧头看去。

    她向来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我下次带了外面的食物,你也坐在这里,看着我吃。”

    燕风遥应了一声,他如此聪慧,却偏偏还要多此一举地问:“为什么?”

    知珞异常诚实:“因为你好看。”

    燕风遥一顿,缓慢开口,声音又顺从又带着单纯的疑问:“那需要让涂师姐翊灵柯她们一起吗?她们也是众人认为的好容颜。”

    似乎是的。

    知珞这才开始想差别,说:“你和她们不一样。”

    燕风遥没有说话,表面含笑,如往常一样倾听着,他的血液却在倒流一般,像是犬类听见了什么绝妙的夸奖,实在是兴奋。

    兴奋到皮肤表面被刺激一般,产生密密麻麻的奇妙感受。

    知珞撑着下巴,再用腿碰他几下。

    “知道了吗?”

    她是问他知不知道下次就算不是他煮饭,也要看着她吃。

    “……”燕风遥慢了半拍,“我知道了。”

    知道了他在获得她更多的注视。

    知道了她如此可怜他,如此纯粹,竟愿意给予仆人目光,并且在逐渐增加。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可现在真的听见这话,却仿佛阴暗角落的粘稠动物,一下子被拉到阳光下,浑身上下的奇怪感受,激起一片一片的毛。

    但在她面前,倒是装得很正常。

    正常地收拾碗筷,用法术瞬间清洗再收起。

    正常地看她卷起被子,像个普通人一样闭上眼睛睡觉。

    他像以前一样,笑着回答她的话:“我会一个时辰后叫你。”

    然后在静谧的、充满她气息的房间里,独自心鼓着,几乎要融化成一滩血和碎肉。

    所以他才需要活着。

    怕过于长久的视线会惊扰到知珞,少年坐在桌边,手中的书却没有翻动一页。

    ……所以他才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看见她,活着才能被她使用。

    如果死了,他看不见她了怎么办?

    如果死了,她过得没有现在舒适了怎么办?

    燕风遥明了知珞在将目光投向他,她在逐渐地愈发在意他的存在。

    所以他更不能死。

    他希望她懵懵懂懂间,最先感受到的是愉悦。

    而不是朦胧的、生死之别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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