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钟声响起了。
丧号般沉闷的钟声响彻整个厂区上空，原本安静的厂房内瞬间沸腾起来。
流水线前作业的员工们纷纷离开了工位，有的吐丝荡到房梁上打盹，有的化成黏糊糊的液体流进下水道漂流放松，还有的干脆就地取材，砍掉自己新长出来的触手，呼朋唤友，聚众吃起自助烧烤。
但更多的员工，挤挤挨挨涌向厂房门口，准备去小镇上溜一圈，放放风。
工作了一整天，再不出门透气，就要变异成苔藓精和蘑菇怪了！
出了厂区大门，外面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石街道，也是这个微型小镇上唯一的主干道。
街道两边都是相似的厂房建筑，不断有奇形怪状的怪物们从厂房大门涌出，将这个不算
宽敞的街道挤得“怪”满为患。
在千奇百怪体型各异形态抽象的怪物群中，唯一的一位“人型”，显得格外醒目。
“借过借过！劳驾让让！”
伴随着清澈悦耳的少年嗓音，一个矫健灵巧的身影在下班高峰流中如游鱼般灵活穿梭。
他很快游到了怪物群的前端，在街道的尽头，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灰色铁桶——这是怪物小镇通往上层地表的唯二电梯出口。
此时里面已经站满了体型庞大的各种大怪物，电梯门缓缓合上，少年一个滑铲冲刺进去，堪堪赶上。
电梯门完全关闭，旁边的指示灯亮起，电梯开始缓慢上升。
同乘的高大怪物们瞥了一眼脚边溜进来的小不点，没有理会，继续瓮声瓮气地闲聊。
“听说了吗？上面的人类又开始全城搜捕了。”
“怎么回事？”
“据说出了个连环杀手，人类的特殊部门在追捕期间发现了非人痕迹，怀疑是咱们做的，于是开始合并调查……”
“靠！又来？！到底有完没完啊！”
也有怪物出声质疑：“确定是咱们镇上的怪干得吗？老板们已经三令五申不让出去惹事了，谁这么大胆？”
“谁知道呢，反正这段时间咱们可别出去，万一被逮了，要么被当标本解剖，要么被规则抹杀，下场绝对很惨。”
电梯一共五层，一层一停，陆续有怪物离开，直至只剩下少年一人。
他仰头看着楼层显示屏，忍不住原地颠起小碎步，宛如一只即将出笼的小猎狗，满满的兴奋和雀跃。
电梯门打开，外面并不是人类街道，而是一间肮脏不堪，糊满了黄泥巴的小房间。
少年一个鱼跃跳进房间，身后的电梯门关上，同时也没了唯一的光源。
黑暗并不妨碍他视物，黑漆漆的房间内，少年翠绿色的眼眸明亮得几乎能发光，宛如一双灵动漂亮的猫眼。
糊了满墙的黄泥开始变软，蠕动，发出黏黏糊糊的声音。
一只拳头大的白眼珠子从黄泥中钻出来，扫描般在少年身上过了一遍。
检查完毕，没有异常，大白眼珠懒懒地窝回黄泥堆里，无缝切换到同事间的唠嗑模式。
“小糖，怎么这个点还出门？”守门怪问，“又被自愿加班了？嗐，这周都第几次了，怎么总欺负你这个老员工啊。”
说话间，墙上的黄泥不断蠕动，露出了仅供少年一人通行的窄小出口。
“这次不是加班哦。”
简糖笑起来，弯出一对可爱的月牙眼，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是下班回家。”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一副又幸福又自豪的模样。
窝在黄泥里的大白眼珠有一瞬的呆滞。
什么？
回什么？什么家？什么回家？
它记得简糖的入职档案里，写了他是“遗民”吧？
一位原生位面世界已经摧毁灭亡的流浪遗民，怎么可能还有“家”？
不等它细问，少年已经一猫腰穿过了窄小的出口。
只留下一个越跑越远的活泼背影。
****
简糖奔跑在人类的街道上。
此时正值黄昏，天边没有绚丽的火烧云，只有压顶的乌云和呼啸的大风，俨然是暴风雨来的前兆。
糟糕的天气并未影响简糖的好心情，他轻车熟路地跑到公交站，混在下班的人类社畜中，一起挤上通往近郊的公共汽车。
车厢内气味混杂，声音吵嚷，司机师傅疑似是赛车手退役，狂飙加速外加一个销魂的飘移，车厢里的人倒了一大片。
众人的叫骂声几乎掀翻车顶，简糖充耳不闻，因为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嘿嘿，我在下班回家。
我在下班回家，嘿嘿。
嘿嘿，回家，回家……我终于有家啦！
他心里美得冒泡，忍不住从兜里摸出手机。
那是一款早已被淘汰的按键机，黄绿底色的屏幕很小，无法显示图片，只能收发最简单的文字消息。
简糖按亮屏幕，上面显示出最新一条文字信息。
那是一个地址——
【海滨区大学城路幸福苑44号404公寓】
这是他的家。
不，应该说，这间小公寓即将成为他的家。
从很久以前开始，简糖就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他想拥有一个家，并在家里饲养一只可可爱爱的人类老婆。
这并非简糖一时兴起，经历完恐怖的大灭世，失去了一切的小怪物在慈善救助空间里苏醒后，发现侥幸存活下来的自己，还剩下最后三样东西——
一是，他还记得且只记得自己的名字，简糖。
二是，虽然被评定为最弱小的f级怪物，但简糖拥有无懈可击的人类形态，很多资深大佬怪的化型能力都未必比得上他。
三是，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是：《我的可爱老婆》。
这本书看起来平平无奇，仅仅是一本普通的人类印刷品，但它竟然在天崩地裂的灭世灾难中，奇迹地留存了下来，还出现在自己怀里。
简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定是自己的天命之书！
文盲小怪物简糖省吃俭用，买了很多教材，一边自学人类语言，一边磕磕绊绊地阅读这本天命书。
他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是一位大怪物的日记。
这真的很奇怪，这本书是人类印刷品，书写的语言也是人类文字，但它的作者，竟然是自己的怪物同类诶。
整本书通篇都在描述大怪物和自己人类老婆的温馨日常，在全书的最后一页，用特殊字体写着一句话。
——可爱的人类老婆是世上的瑰宝，拥有一只，幸福一生。
难以形容，当简糖看到这番话时，内心的震撼。
接着是醍醐灌顶的了然和恍悟。
他悟了。
他想，自己终于在颠沛流离、迷茫孤独的位面流浪中，明白了自己的天赋使命。
——拥有一只可可爱爱的人类老婆，并和自己的人类老婆一起经营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这是来自天命之书的指引。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之后数百年间，弱叽叽的小怪物耗费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代价，经历了多少波折，完全不是短短几句话能概括的。
好在所有的付出，终于迎来了开花结果的时刻：就在昨天晚上，简糖交完了最后一笔首付款，从一位黑市商人手中买到了一只可爱的人类老婆，并附赠一栋饲养老婆的人类小公寓。
好耶！以后自己就是有可爱老婆的小怪物了！
夙愿达成的幸福和喜悦，像是越吹越大的气球，充盈着简糖的心，他几乎想在嘈杂的车厢里嚎一嗓子：请大家放下手头的事情，恭喜一位小怪物！
恭喜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天赋使命，梦想成真啦！
……当然也只是想想。
简糖有自知之明：他毕竟不是人类，无论外表再如何毫无破绽，在人类的地盘上，还是要低调。
咳，低调点好。
所以在乌烟瘴气的车厢里，在众人怒骂叫嚷火药味十足的气氛中，少年将头默默埋进了臂弯。
偷偷笑出了声。
半个小时后，公交车抵达了大学城站。
乘客们鱼贯下车，简糖混在人群中，刚往车站外走了几步，嘴角的笑意蓦然僵住。
距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路口处，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
几个身穿警服的人站在警戒线附近，他们表情严肃，不时低声交谈，不少路人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简糖的目光在这些警员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路口对面——那里有几个身着便装，左顾右盼的“路人”。
简糖认得这些人。
在老板发给怪物员工们的《安全工作手册》上，这几个面孔赫然在列——他们都是人类诡异生物调查局的人。
傲慢的人类并不知道：在他们调查怪物的同时，怪物们也没闲着，同样在秘密侦查这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邻居们，并编撰出了《安全工作手册》，强制员工们学习记诵，定期抽查考试。
简糖轻轻眨动鸦羽般的睫毛，想起今天在电梯里听到的闲聊。
少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脚步转了个方向，远远绕开了这个路口。
***
临时绕路，让简糖差点迷路。
他经常替老板来人类地盘上跑腿办事，但大学城附近还是第一次来，他绕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
此时天色越发昏暗，乌云罩顶，狂风吹得树木剧烈摇摆，路人们都缩着头，行色匆匆往家赶。
简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刚走到一半，身后“哐当”一声巨响，吓了他一跳。
扭头去看，原来是一个垃圾桶翻倒在地，里面的垃圾被狂风吹得满地乱滚。
一只黑色的身影从垃圾桶上跳下来，一眼不眨地盯着惊魂未定的少年。
原来是只小猫咪。
简糖松出一口气，冲小猫友好地弯了弯眼睛。
“要变天了，猫猫你别贪玩了，赶紧回家吧。”
黑猫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眯了眯金黄色的猫眼，静静望着简糖。
是没听懂吗？
简糖尴尬地挠挠头，想到小动物们的生存本能不会比怪物们差，应该不用自己操心，他将乱喷垃圾的垃圾桶扶回原位，没再逗留，转身继续赶路。
走出巷子，沿着大路又走了五六分钟，简糖终于看到了“幸福苑”小区的标识。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
文字记录中的地址，正在一步步变成可触碰的幸福，乃至是未来美好生活的一部分，这个认知让简糖的脚步开始发飘——“美梦成真”的这个事实，让他越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不真实起来。
在一种飘飘然的恍惚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冒了出来，像是一堆跳跳糖在脑中争先恐后地蹦跶——
一会儿见面的时候，我该怎么自我介绍？
要如何称呼对方呢？直接叫老婆是不是太生硬了？
要不叫宝贝？甜心儿？或者小可爱？会不会显得太轻浮？
哎呀，来得太急，都没有给对方带见面礼，她会觉得我很没礼貌吗？
想得越多，心里越紧张，等简糖走进44号楼时，已经开始同手同脚。
终于，他站到了404公寓前。
激动又局促，大气不敢喘一下。
其实，简糖并不知道在公寓中等待自己的是一个怎样的人，除了公寓地址、门锁密码和系统验证码，黑市商人并没有给他太多具体信息。
对方只是说，系统会给出最好的安排。
这一点简糖是相信的，众所周知，系统无法创造生命，所谓的“私人订制”，只是系统在跨越无数位面、浩如烟海的“大数据”中，为你匹配到最符合你需求的那个人，和人类在相亲平台上寻找符合自己标准的伴侣差不多的原理。
但有天命之书的指引，简糖猜测自己匹配到的人类老婆，99.99%会和书中的那位“可爱老婆”差不多——是一位温柔可爱且善解人意的人类女性，体型可能有点娇小柔弱，但这不是问题，自己会勇敢地保护好她。
就像天命之书中那只大怪物所做的那样。
简糖深吸一口气，微颤着手指，在密码锁上输入了房门密码。
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简糖推开大门，一只脚迈进去。
几乎是同时，简糖听到公寓内也传来了一道开门声，从右手侧传来。
那边似乎是浴室，伴随着那扇门的敞开，一股清新好闻的沐浴露味道，裹挟着大量氤氲朦胧的水汽，扑面而来。
哇，好香好香。
简糖瞬间被香迷糊了。
满脑子都是“啊啊啊啊是香香软软的可爱老婆！”，先前打的腹稿全部作废，张口就是一句——
“老婆你好我叫简糖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一定会照顾好……”你。
最后一个音，简糖并未说出口。
不仅仅因为他终于看清了，氤氲水汽中，一双格外锋锐冷厉的烟灰色眸子，在冰冷地注视着他。
还因为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刃，正抵在自己的咽喉处。
“你是什么人？”
满含敌意的冷酷声线，来自眼前这位高大危险的半裸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