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塔

    郭暖律对高悠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次见面,那人抬眼盯他时扑面而来的锋利与冰冷,让高悠悠有一种被整个刀柄塞入咽喉的堵感。


    好锐。


    好堵。


    他当时花了好一会儿才疏通自己。


    从此生了一种除之后快的冰冷杀意——对方凭什么这么狂?


    后来他见着这人更多,便觉得那人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冷眼看人的时候,叫你觉得他正在用剑锋一点一点地挑着你的胸口致命的一点。


    明明有杀气。


    可为何这杀气让你感觉身上发痒而不是发抖?


    再后来,他感到了更多更多异样。


    原来人能口是心非成这样。


    原来杀气下是一些和杀戮全然无关的琐碎凡心。


    原来一个人的面上可沉默得一百年不说一句话,心里却盛满了像猫一样按不住的响。


    而如今,他和这个脸冰冷利落,心如猫乱响的男人,一起睡在同一片儿地上。


    中间只一道薄薄门板。


    高悠悠有些诧异。


    不是因为对方的距离。


    而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居然真的寂静的吓人。


    他认为对方就算答应自己不想,心里也肯定会想。


    毕竟,这种事情又没办法被一般人验证。


    而且,他高悠悠这晚上就会想很多很多。


    但在他提出那个要求后。


    周围几乎是瞬间死静。


    郭暖律真的没想。


    这个天底下最冷面毒舌的剑客闭上面上的嘴。


    也闭上心里的嘴。


    抹除了自己能发出的一切声音。


    身上的心里的都抹去。


    只因他要安静。


    郭暖律就敢给。


    立刻就给。


    他给得起!


    高悠悠几乎一下子听不到对方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几乎在黑暗中完全失去了对方的身影,好像这家伙是以最平静谨慎的姿态,克制自己一切翻身的转轴的舒展的动作。


    像缩成一团的豹。


    蜷成一大坨的蟒。


    但又适当地露出一点儿响。


    那是一种独属于郭暖律的呼吸声。


    这样顶级的剑客、杀手、武者,因他一句话就陷入了几乎绝对的安静。


    这种不是把控却似掌控的现象……竟让高悠悠无端地、莫名其妙地、十分地完全地……


    得意了。


    有那么点愉悦。


    甚至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着迷。


    因为比起打败一个对手更让人心烫、发颠的是——这对手明明这样骄傲,这样可怕,这样地冷酷……


    可竟允许你去控制他。


    他允许你去压缩他。


    可马上,高悠悠忽从得意、愉悦陷入一种迷茫。


    因为他为什么会得意于这件事呢?


    从来只在武学进步上获得一星半点的愉悦,只从生死一瞬的指风断戳上获得乐感的他……


    为什么会唯独在这件事上,会获得一些隐秘而扭曲的……快乐呢?


    ——————


    郭暖律起来之后。


    立刻开始了他这一天的流程。


    他已经明白高悠悠暂时是不想离开了。


    不知道是山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让他不想回去,还是山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吸着他不肯回去。


    反正,他不想回去。


    在那一晚之后,郭暖律的焦虑和困惑里只剩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人一平容易飘。


    人一静就易懒。


    暂离了高悠悠,他身上现在一股懒洋洋的劲儿,像泛着阳光下暴晒后晒出的焦味儿,他这么懒的时候,这么静的时候,人已坐在了十三层塔的第七层,眼光往下看。


    看到了来的人。


    来的麻烦。


    “舒剑未绝”章未舒。


    “陶然自居”的陶然。


    一个是高悠悠的三师姐。


    一个是高悠悠的九师弟。


    章未舒使的是一把“王舒剑”,舒展开来时据说有一种绸缎般的丝缕不绝感。


    陶然用的一把如女子眉目的“细眉剑”,倒和他的眉目一样是细细清正的。


    两个人都是怒气冲冲、冷意凝重地看向郭暖律。


    “郭暖律你这天杀的贼,下来受死!”


    郭暖律懒懒冷冷地居高临下,俯瞰这二人。


    双眼一眯,刺骨的冷意可叫最胆大的人都心中一怵肺腑一紧,眼中竟仿佛看不见这二人。


    而无视素来是最大的轻蔑。


    章未舒心生意怒。


    “你和我师弟正经决斗就算了,竟敢掳他来这儿,囚他在此!?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陶然则显得怯懦也沉稳些:“郭公子出自剑神门下,素与小无相山无怨无仇,何苦擒人不放?”


    章未舒秀眉一挑,继续生机勃勃地怒道:“师弟和他说些什么?江湖传言说这小子欲挑了小高的手筋脚筋,我们还和他废话什么?打上去啊!”


    陶然皱了皱眉:“打上去是好,可倘若高师兄在上面,受他挟制该如何?”


    一个性格端慧,可遇到师弟的事儿就最是着急。


    一个本就循稳,一遇到门人的事儿就更讲程序。


    郭暖律冷漠地观察着这两人。


    然后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什么,在下面的两个人此刻,居然都同时听到一种锋锐的轻响。


    像一种泛着黑珍珠色的修长手指,在下雨天时拂去剑锋上玉珠雨滴时那种轻颤的、密集的响声。


    “他在这儿呆了三天了你们才来。”


    郭暖律轻弹着把曲水软剑的剑锋,似撩一道儿发与拨一种弦。


    可语气却带着极致的讥诮与漠然。


    “够慢的,够我挑三回手筋四回脚筋了……”


    这话说得两个人都变了色。


    章未舒再不等师兄的指点,直接一跃而起,在屋檐斗拱之间来回翻覆、挑折,如蝉翼三折燕子三翻,终于一跃而到了郭暖律所在的第七层。


    而陶然眼见着师姐已跟上,尽管觉得不妥却还是在半空之中连踩数记。


    看上去像是在踩空气。


    实际上是气劲儿连发,击在屋檐之上借机调整身形,最终也到了章未舒的身边。


    三人同时站在了同一处屋檐下。


    与郭暖律同处在一个高度。


    只是不同的方位。


    陶在东南角。


    章在西北角。


    而郭暖律似在中间的位置,端然安坐地好像他本就是这塔上的一部分,好像他千百年来都是这镇守的塔中的猫,这贴檐的兽。


    他甚至还在弹剑锋。


    像操着木偶的匠人在闲弹拨线,像洞悉局势的琴师在亲抚古琴。


    那悠悠静静的、宛如闲雅宛如习惯的动作,竟然给了章未舒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个弹剑如弹琵琶的动作,好像本是高悠悠在闲暇时对练剑的弟子们做的,他也曾在对敌时这样敲、这样弹,这样敲得对方震山震地,杀得对方血崩骨颤……


    而郭暖律是在……模仿?


    不对。


    这个动作是高悠悠见过郭暖律,才有的。


    难道这个弹剑的动作其实是郭暖律本人的习惯?


    师弟是被默默影响到而跟着一起做了?还是无意中进行的一种模仿?


    但章未舒甩开了脑中的杂思,一剑对着郭暖律,冷色道:“我师弟究竟是在塔尖顶还是在塔中层?你到底把他囚在何处,对他做了什么?”


    郭暖律只淡淡道:“你这么关心他,竟不知他经常使我重伤,而我也日日都想致他于死地么?”


    他回过头,冰冷的目光瞟的却是天上悠悠的云。


    “我没有故意掩饰行踪,你们都这么久了才来问。”


    “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章未舒和陶然立刻配合地一剑刺去!


    二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左边飞刺郭暖律。


    右边平砍郭暖律。


    分明是这高处险处无生路之处的恐怖夹击!


    郭暖律只蓦然出手。


    只一剑平出。


    本来刺去的是陶然。


    却在瞬间一转攻势,折剑如折兰一般急弹而折到了章未舒的臂膀处。


    章未舒只觉小臂一麻。


    郭暖律竟只用剑背拍了她的小臂!


    可那巨大的透过剑身传过来的诡异力道使她的小臂骤然震动如山崩。


    她手中的剑立时就到了郭暖律的手。


    郭暖律直以她的剑撞上了陶然的剑,一剑横搅粘连之下,竟撞乱了对方的剑势,一股灼灼的气儿竟使他的剑去粘住了陶然的剑,几番碾磨钩挂,立刻就把剑给勾落下来!


    然后他双手齐出。


    一把抄住了对方的两把武器。


    左手拿陶然的剑,横在了章未舒的脖。


    右手取章未舒的剑,点在了陶然的咽。


    一切复杂的动作几乎都在十分之一的呼吸间隙内完成。


    因此快到没有任何反攻的余地。


    几乎把二人骇得面色惨白,心头惨烈地颤动不已。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高悠悠和这家伙经常大打出手几十回合且能打成平局的,而郭暖律似乎每次受伤都比高悠悠多伤那么一点点的,实力看上去明明也是稍逊那一丝丝的。


    而他们和高悠悠平日对打,虽撑不下几十回合,也毕竟能有十几回合的……


    怎么……怎么会……


    怎能只一回合就败了!


    这剑术拆解的法子也太邪门了啊!


    郭暖律冷漠地、毫不留情地盯着二人,像一只素来抓鸟吃鱼的人,在看着被养得精心的观赏鱼和观赏鸟,那种不看人也不看物的表情让人头皮发麻。


    “来的人,就你俩么?”


    在这三天里他故意散播消息等悠悠门派里的人来,结果就等来了这俩——高悠悠的章师姐和陶师弟……


    仔细想想,悠悠在门派里的人缘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差啊?


    但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二人,直接把手里的武器往天上一抛,然后越过他们,也轻轻抛下一句。


    “武器都不要了?”


    当二人急忙且愤怒地冲下去捡的时候,郭暖律正觉得自己是等不到什么像样的人了,决定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等待,去找养伤的高悠悠玩一玩,毕竟对方昨晚之前刚喝下自己的安神汤,应会睡死一些,起得会晚一点。


    他忽然听到了一点轻响。


    一种手在拍掌,掌在鼓动的响。


    那塔尖的阴影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一个青年,一抬脸,脸颊白得像阳光下噼里啪啦作响的暖冰,神情如池子里永远捞不着的一丝月,使郭暖律再度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炫目光芒,先是恍惚,然后恢复下却仍余着微惊,像是一种被威严的美丽击中的微惊。


    是高悠悠。


    本该睡死的他。


    高居塔尖,如俯瞰人间的一切凶残狠辣。喜乐悲欢。


    可看向郭暖律时。


    立时就是凛烈目光骤寒,面如云巅上的崩雪乱飞。


    “姓郭的,你在干什么?”


    郭暖律淡淡道:“无聊之下打架,你看不出?”


    高悠悠冷冷地瞪着他,仿佛在阳光下蛰伏的目光里含了十成十的雪粒子。


    “你方才附在剑上的那股隔山打牛、黏连质滑的内力,你从没在我面前用过。”


    郭暖律目光猛地一缩。


    心也似被恐惧缩缩紧。


    唯恐被发现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关于在决斗之中用尽一切法子控成平局,千里埋线到其实留了一手的事儿。


    只听得高悠悠一字一句,如深恨隐瞒,恨到几乎不敢相信一般地质问:


    “所以我问你——”


    “你在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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