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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失信

    ◎天下事在我,在太皇太后。◎

    “阿耶!你瞧见了么,这里所有人的射术都比不过我!”

    拓跋祎鞭笞骏马,拎着弓箭,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洛阳之围,魏地血泪,亲身见证过战事之残酷后,锁儿彻底对冯初心服口服,登门拜访,致歉请名。

    她是冯初阿姊的女儿,纵是有过无礼,但好在敢作敢当,为人落拓。

    冯初一早便想好了名,‘祎’有珍贵、美好之意,拓为土意,祎属土行,倒也相得益彰。

    她仍是锋芒毕露,在营中飒沓而行,总害得人提心吊胆。

    莫说冯瑥,便是见惯生死、自己也大大咧咧的拓跋驰自个儿都不免为她担忧。

    她太优秀、太耀眼。

    上天偏爱之人,往往上天也会过早地收回她。

    拓跋驰隐下担忧,神色淡淡,不见夸赞,只说:“大军将班师,慕容将军欲让你进羽林,你应是不应?”

    拓跋祎的眸子霎时间亮了起来,眼中的欣喜丝毫不加掩饰:

    “那自然要去!”

    她当然听得懂隐含的意思,慕容蓟是冯初提拔上来的人,她让自己入羽林,极大可能是要亲自栽培她。

    来日出将入相,同冯初一般,也未尝不可!

    ……

    重阳秋风乍,冯初的箭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洛伊水畔秋菊花曜,冯初牵马而行,远有禾麦香。

    身后骤起马蹄声,冯初侧身而望,便见一驿兵飞身下马,须臾间单膝而跪,呈上文书。

    “郡公,邸中急报。”

    拓跋聿召衙署官员南下洛阳,响应者并不算多,冯芷君把持朝政十余年,没人敢贸然在皇帝与太皇太后之间站队。

    冯初接过急报,竟是发自任城王府,言世子拓跋琅入宫。

    与此同时,相似的急报传至拓跋聿的案前,只不过她手上的,却是宋直呈上的。

    冯芷君知晓宋直是她的人,故意让宋直请拓跋琅入宫,也带着让他将消息透给皇帝的意图。

    她在逼拓跋聿回宫。

    冯初暗暗折下文书,收于袖袋,敛了神色,丢下句:“去我府中受赏。”

    扯了缰绳,叱马回府。

    甫一入内,就瞧见位于主座上的拓跋聿隐忍地瞧着手中文书,见她进来,慌忙匿去愁色,转而带笑:

    “阿耆尼怎得如此早便回来了?洛水畔的秋菊开的好么?可有为我带上一枝?”

    她藏住心事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若不是冯初眼尖心细,都险些叫她骗了过去。

    冯初不言,只挥了挥手,请周围人下去。

    紫乌踟蹰地看了一眼拓跋聿,见她微微颔首,方才跟着底下人一齐离了。

    房门合上,拓跋聿嘴角上的笑容立时难以挂住,她竭力地想抬起唇角,可努力了多次,俱是无功而返。

    挺直的脊梁登时垮了,颓唐而无力。

    冯初被她这般模样扎得心疼,莲步轻移,主动行至她身侧,坐了下来。

    拓跋聿偏过了半个身子──她在躲着她,她觉得自己这模样总是难堪的,她不愿冯初瞧见她的难堪。

    “陛下缘何失信?”

    缄默许久,冯初甫一开口,却是在问她为何失信。

    “我何曾失信?”

    拓跋聿焦急地转过身子,为自己辩驳,在撞见冯初眼瞳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僵住了。

    她知晓了,她们都心知肚明,再多的掩饰本就是无意义的。

    胸中涌出无尽的委屈,在她面前,总是那样难以掩饰,拓跋聿唇瓣轻颤,泪水几乎是顷刻间决堤。

    “阿耆尼”

    她还是想掩饰,宽大的袖袍朝眼角擦去,也不怕刮疼了自己。

    冯初忙按住她手腕,不叫她乱动,从袖口中取了帕子,让她靠在她肩头。

    边擦拭泪水,语中满满皆是无奈,“陛下不是说要与臣,同舟共济么?”

    “既有烦难,为何将臣隔在外头?”

    拓跋聿抿唇,冯初受了伤,朝中那些事情和委屈,她不想叫她操劳烦心,不想叫她为难,此是其一。

    另一面,她也想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无需再由谁庇护,她也能为冯初撑起一片天,让她翱翔──这是她自幼根植的心愿。

    可比起冯芷君她还是太嫩了。

    “我不想你为难那是你姑母。”

    拓跋聿紧紧拥住她,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相比她姑母,陛下显然重情义得多。

    即便她知晓那个人害了她的双亲,即便她有恨意,她还是愿意为冯初考量,忍耐,甚至存于一丝微薄的感激。

    “她欺朕便算了可是她逼你、她伤你!她之后她还要陷你于不义!”

    拓跋聿看得很清楚,冯芷君为了自己的野心,可以放弃冯初、利用冯初,甚至出卖自己,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扳倒拓跋弭,不惜让冯初苦肉计,为了扳倒拓跋宪,打压宗室,不惜借一场战事将水搅浑。

    若不是拓跋聿当机立断出走洛阳,冯初回去,等着的便是一纸拓跋聿与她侄子成婚的诏书。

    现在又以拓跋琅逼拓跋聿回宫,若拓跋聿不应她,难不成便是要给冯初扣上窜逆之徒的名号么?!

    冯初垂眸,抚着拓跋聿的脊梁。

    昔年拓跋聿一次次逼她、试探她,带着她的纵容肆意地诉说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

    没成想一语成谶,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位列王公,手握兵权,挟持天子。

    于她而言,选择站在冯芷君身后,且不说冯家还能权倾天下至少数十年,若再激进些,便是仿魏文帝之事,取而代之未尝不可。

    而站定了拓跋聿可是要与姑母反目甚至,同冯家反目。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史书如何编排,我不在乎。”冯初未曾想自己下定决心之时不过瞬息。

    “泼天富贵,滔天权势,得之不正,国祚难保。司马家之事,我冯初不为也。”

    “阿耆尼”

    拓跋聿惶惶自她胸前抬起头,手上还抓着她的衣襟,俄而手被一团温暖包裹住,举在唇畔。

    明眸粲粲,轻吻安抚:

    “便让你我,同生共死。”

    拓跋聿的脑中登时‘嗡’然,她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先一步替她作了思量:

    “好,同生共死。”

    平城,紫宫。

    拓跋宪自宫中温汤池中起身,周围的宫婢低垂着头,取来柔软的羊毛织造的软毯给他擦拭水分。

    杨柳枝条蘸着青盐予其漱口,末了还要拿一小块麝香嚼了,吐在痰盂中。

    沐浴、焚香、束发、更衣。

    绀紫色的锦衣加身,他又是那位大魏宗室之首,广平王殿下。

    着进贤冠,大带佩绶,笏头履。

    陛下出走洛阳后,太皇太后头一次召开朝会,请群臣前来朝中。

    朱武玄文,两列公卿。

    朝中局势晦暗不明,前些日子传来乞伏丹江、赫连归以军令杀之的塘报,群臣议论纷纷,人心不定,又闻平城中广平王被囚,众人皆等着冯芷君下一步的动作。

    当是时,忽闻外头的寺人扯尖了嗓子,“广平王殿下到──”

    拓跋宪衣着鲜亮,剑履上殿,面色红润,意气风发。

    众人皆是一惊。

    拓跋琅自殿后缄默地由宫中黄门引出,拓跋宪声势太大,一时之间都不曾有人注意到他。

    “太皇太后到──”

    眼见着冯芷君竟然绕过屏风,衣着庄重,直接坐于帝座旁,群臣又是一惊。

    偌大个朝堂,顷刻间,鸦雀无声。

    冯芷君坐于高位,淡淡地给了拓跋宪一个眼神,拓跋宪登时会意,三两步行于百官之前。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想同诸位相商先帝宗嗣一事,以安大魏国祚。”

    ‘大魏国祚’四个字一出来,群臣更是惊诧。

    拓跋聿虽一女子,宗嗣一事也常有相争,然太皇太后压着,又无大过,更未有相看皇夫之事,如今天子不在平城,怎么就忽然说起国祚宗嗣的事情来了?

    “先帝无嗣子,难承宗庙,孤欲效伊尹、霍光故事,请立任城王世子琅承袭大统,废天子为博陵公主。”

    拓跋宪之语,如平地惊雷,嚇得朝中人胆颤。

    执戟持戈的羽林郎自殿外鱼贯而入,戍守在朝堂两侧。

    群臣四下环顾之时,亦有抬头望向太皇太后者,希望太皇太后能给他们个解释──为何素来与拓跋宪不睦的她,竟在朝中来了这一出。

    然而冯芷君不曾给他们半点指示。

    亦有人这时注意到在朝中的拓跋琅,他伫立人中,恍若一棵青松。

    拓跋宪继续说道:

    “京兆郡公冯初,挟天子以拥权,乃朝中奸佞,人人得而诛之!”

    杜知格敛眉,她本不爱争权夺利之事,亦心存归隐之心,可偏生这拓跋宪

    当真可恨!

    “小冯公名节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岂是广平王你一张嘴便能信口诋毁的?”

    她站了出来,横眉冷对,“挟天子以拥权?天子出走洛阳,是非对错尚未可知,大魏国祚,帝王宗嗣,莫不是凭广平王你来定的?!”

    “天下事在我,在太皇太后。”拓跋宪朝上首拱手,一只手不知何时按住了腰间剑柄,双眉倒竖,怒目圆睁。

    “天下事在皇帝!在满朝文武忠臣!”

    拓跋琅忽而朗声道,“广平王,你不过是想篡逆夺权!一奸贼小人,有何面目自诩宗亲之首!”

    欲扶立的人居然亲身跳出来打了他的脸,朝中哗然。

    拓跋宪恼羞成怒,抽出腰间宝剑,指向二人。

    “你你可是想于这殿中血溅五步!”

    拓跋琅反声呛他,针锋相对,挺身上前:“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砍尽这天下忠魂义胆!”

    【作者有话说】

    拓跋宪那一段有借鉴老版央视三国[吃瓜]

    [捂脸偷看]让我康康有多少人对冯芷君又爱又恨的[捂脸偷看](作精作者反复横跳)

    第72章 你我

    ◎三祭归途◎

    眼见着事态无法收场,朝中官员也有些许胆子大的,连忙出来劝架,请广平王收回宝剑,拓跋琅和杜知格各退一步,勿要酿出如此难堪之状。

    “哼,小冯公洛阳浴血,死守不退,杜某以为今日朝会,是为安定庶民、扫清奸佞,没成想,竟是如此闹剧,妄议废立。”

    杜知格对朝堂上的乌烟瘴气的厌恶几乎达到了顶峰,当即摘了官帽,呈于殿前,“今日杜某在此挂冠归里,随五柳先生去。”

    她愤然而去,然至殿外,居然无羽林郎出手相阻,冯芷君也只是在高位上一言不发,由着底下叫闹。

    “任城王此言实乃荒唐!”拓跋宪未能铲除干净的党羽跳了出来,“天子之位,予一女子,本就荒谬,博陵公主忝居大位十载,自当奉还宝位。”

    语罢,朝冯芷君行礼长拜:“臣请太皇太后准奏。”

    眼见一人出头,其余人者也纷纷跳出,他们当中或有腐儒、或是拓跋宪的党羽。

    十余人跪于殿前,气势轩昂,请命之意坚决。

    “请太皇太后颁诏!”拓跋宪朗声行礼,抬眼中的野心昭然若揭。

    然而在对上冯芷君充满戏谑的眼眸时,拓跋宪当即愣住了。

    他心中腾出的不安愈发猛烈,再三确认冯芷君的眼神,是的,是戏谑,高台上的女人看他恍若是看杂耍的戏人。

    “陛下?”

    群臣也意识到了不对,自始至终都是广平王一人的独角戏,冯芷君不发一言,只在台上看着,甚至杜知格当殿挂冠归去都不曾阻拦。

    拓跋宪心底发凉,自足底至脊背腾起一阵寒意,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上的冷汗划过自己的肌肤。

    可事已至此,焉有退路?!

    他仿佛是害怕冯芷君未能听清一般,再度扬声:“臣请太皇太后,废帝为博陵公主,立世子琅为帝!”

    “太皇太后若立琅为帝,今日琅便一头碰死在殿中廷柱之上!以安我大魏国祚!”

    拓跋琅嗅出其中微妙,不惜再度以身相逼明志。

    “广平王。”

    高座之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动作,拓跋宪心中一喜,“皇嫂”

    “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冯芷君漫不经心的轻呵让他好容易扯出来的笑容凝在了脸上,“纠结党羽、妄图颠覆国本,下残黎庶,上欺朝廷,而今更是公然剑履上殿,相挟群臣。”

    “真真是万死不足以抵罪!”

    拓跋宪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冯芷君──

    这同他此前在狱中所承所诺的,全然不一样!

    “太皇太后,你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放肆!”妙观当即呵道。

    冯芷君不紧不慢地说道:“广平王莫不是昏了头了,你篡上乱政,哀家与你可泾渭分明。”

    “来人,将这些广平王乱党一举拿下!”

    原本包围着群臣的羽林卫随着冯芷君一声令下,将殿上跪着的十数人纷纷扣下。

    拓跋宪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冯芷君耍了!

    “你──你好阴毒!”

    “毒妇!”

    “广平王言行无状,悖逆乱党,着废为庶人,择日枭首!其余乱党,一应诛杀!”

    冯芷君拨弄着手上的白菩提子,凤眼戏谑地往拓跋宪身上一刮。

    她与拓跋聿纵是要争,也断不会任由拓跋宪这墙头矮草似的一党哽在其中,以免届时她与拓跋聿相争,到头来反为他人做嫁衣裳。

    朝中还有他的党羽没除尽,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将朝中倾向他一派的人铲除干净,连带着一些腐儒也一并收拾收拾。

    冯芷君睥睨一眼底下神色各异的官员,目光所及之处,无不胆颤心惊,唯有拓跋琅目光灼灼,丝毫不避让。

    啧这也不是个好苗子啊

    “今日之事便就此结了,退朝吧。”

    “恭送太皇太后陛下──”

    权力是天底下最让人上瘾的玩意。

    冯芷君手握珠串,绕回后殿时,深深地,望了高台之上的御座一眼。

    那与她今日所坐之位不过咫尺,可她就是觉得,觉得那张坐案后的位置上的风景,当是豁然不同吧?

    “太皇太后?”

    妙观的声音唤回了冯芷君的神智,她暗暗垂眸,越是想要的东西,就越该表现得不想要。

    她如今却是犯了这等毛病,当真是

    老了。

    宜社祭地,造祢祭祖。

    中军浩荡,铁甲寒光,旌旗如云,遮天蔽日。

    大军班*师回朝,可这架势却倒像是要去进军开拔。

    拓跋聿身着甲胄,亲来祭祀,祭地祭祖后,便是祃祭。

    羊、猪二牺牲置于祭台前,一旁的侍从以铜盆装盛的牲血,端于拓跋聿面前。

    拓跋聿以手指蘸血,涂抹军旗、战鼓,以求军神相助,又以牲血横涂鼻梁之上。

    “大军回平城,为何要以如此阵势祭神?”

    拓跋驰位于阵列之前,与冯初相隔不远,压低了声音问她,“平城出事了?”

    冯初摇头,目光镇静,“现下说这些,为时尚早,平城之内如何,犹未可知。”

    她知拓跋驰心中定是担心拓跋祎,“安心,到了平城,让阿九带着她去杜知格府上避避风头,我不会让她卷入这些风波的。”

    这话六分真四分假,冯初纵是有心要将拓跋祎隔在风波外,拓跋祎也未必会安安分分听她的。

    更何况,平城之中,水深且浑,谁能说得准呢?

    然眼下拓跋祎选了这条路,冯瑥也选择放手让她自己做了,拓跋驰就算再担忧,也是木已成舟。

    “阿耆尼你阿姊和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拓跋驰不厌其烦,“姊夫求你,你一定得护好她。”

    “言重了。”冯初轻声劝慰他,目光却总是放在前头:“说来冒犯,我待她必将视如己出。”

    台上的祭神已然暂告一段,拓跋聿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先寻到冯初的身形,不出意外地同她对上了目光。

    她今日不饰戎装,身着绯色官服,冠顶装饰鶡鸟,颇为威严,可当二人目光相对之时,霎时间便能察觉出溢出来的柔软。

    那日冯初握着她的手,誓与她同生共死之语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只消看见她,拓跋聿便仿佛拥有了所有的勇气。

    人生何幸,得遇冯卿。

    拓跋聿踩凳上马,众人纷纷相随,但都不约而同地将她身侧的位置让给了冯初。

    “昨日宋直来报,”平城到洛阳,便是飞骑传书也该有两、三日,说是昨日的消息,怕是朝中已然变故了好几日。

    “拓跋宪于朝堂之上妄议废立皇帝,欲将朕废为博陵公主,立任城王世子拓跋琅为新君。”

    “被太皇太后打成乱党,悉数伏诛真是好手段”

    饶是龃龉不合,拓跋聿也不由钦佩冯芷君的手段,彻底将朝中割成只会站定于她或者拓跋聿的人。

    唯一的变数就是冯初。

    她还在逼她。

    大军回朝若是立马逼冯芷君交出权柄,显然会朝野大动,还给冯初扣上许多难听的话。

    可若不眼下逼冯芷君交出权柄,以拓跋聿现下的处境,就算外朝能与冯芷君相抗,整个内庭,却是都在冯芷君手上的。

    拓跋弭在时,未立皇后,宫中诸事禀于太后与掖庭令。

    他对后宫之事不甚上心,总以为不过是女人为了家族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却不想还牵扯到身边人的调动。

    他身边人被冯芷君渗得和筛子似的,最后倒在了小人物手上,也是唏嘘。

    至于拓跋聿,拓跋弭尚且在位时都不曾有皇后,拓跋聿更因着是女子,整个后宫都是空空荡荡,权柄都在冯芷君手上。

    拓跋弭尚且可以大张旗鼓崩于宫中,让拓跋聿不明不白地崩于宫内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陛下若担心宫闱内的事情,臣能守陛下安然。”

    冯初同拓跋聿的担忧和思量几乎想到一块去了。

    “那阿耆尼可勿要让朕,步了刘如意的后尘。”

    冯初牵上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并未言语,拓跋聿却在其中寻到了无限宽慰。

    拓跋聿轻拍她手背,如今到底是人前,不好太过亲昵。

    “回平城以后,朕要施行两处政令。”拓跋聿笃定而温和,诉与她听,“一是开盐沼之禁,二是颁行五铢钱。”

    这两件事在她脑中盘桓了许久,盐铁利润巨大,魏国此前也有几次改官营为私营,但由于但凡放开,便引得世家大族兼并,盐价无常,故屡屡又废。

    开盐沼之禁就是为短暂地将世家大族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待冯芷君交权,再改回来便是。

    至于颁行五铢,不过是拓跋聿此前上元佳节,注意留心,平城内外大宗商货交易,多以织物,而平民则多半以物易物,间或有拿前朝铜钱兑换。

    是的,大魏至今,从未官铸铜钱。

    “朕要重建洛阳,君临中原,朕要河山太平,再无争端,朕要鲜卑人与汉人,再也不分彼此。”

    她说这话时,眼瞳粲粲,带着星火,一望真心,偏过头来:

    “就如你我。”

    【作者有话说】

    宜社祭地、造祢祭祖、祃(ma四声)祭:古代军队出征前的三种祭祀活动,分别祭祀土地神、祖先、黄帝和蚩尤(后只祭祀黄帝)

    冯初冠上鹖鸟:汉时武官着绯色官服,冠上饰鹖羽(因为这鸟好勇斗狠不死不休象征勇猛),但文中纯粹我想冯初穿好看点,让她发冠上装饰点金色小鸟,和北魏时期风俗无关。[捂脸偷看]

    第73章 豺狼

    ◎爱,如苦海行舟。◎

    白马穿行走太行,苍鹰远啸渡吕梁。

    腊月初七,拓跋聿率大军抵达并州晋阳。并州刺史冯烨亲迎王师,拓跋聿驾临府邸。

    甫一踏入刺史官邸,拓跋聿便感知到了冯烨等人待她的微妙。

    到底是天子亲临,冯烨献宴,酒过三巡,寻着席间空隙,冯烨找上了冯初,将她拉至清净地,开门见山:

    “天子出走洛阳,此中于小妹到底有多少干系?”

    朝野上下传的话好赖皆有,冯烨身在晋阳,两头探听不到。

    今日趁着献宴,他想着看看冯初与陛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不曾想倒是正儿八经的君臣之礼,不曾有僭越。

    冯初这边没有异样,那就只能是姑母那处了

    “二兄以为呢?”冯初闻言摇头,“若我说陛下出走洛阳之始,我并不知情,二兄可信?”

    “我自是信的!”冯烨连忙言明,“只是”

    “小妹可知朝中现在话都在怎么传?”冯烨敛眉,神色艰难,“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汉灵帝去世后,朝野混乱,时局动荡,宦官挟持少帝刘辩和时为陈留王的刘协逃往北邙山,此童谣唱的便是当时之景。

    竟是将冯初作比宦党!

    冯初面上一僵,须臾之间敛去苦涩,眉间带出冷冽:“我若是张让、段珪之徒,谁又是董卓?!”

    冯烨一惊,他自小高门大户长出来的,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全,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了。

    小妹无挟持天子之心,那岂不是

    “如此说来我倒想起一事,”冯烨缓缓诉来,“陛下只身走洛阳之事前,为兄接到过太皇太后送来的手谕,说是要为陛下相看郎君,定的,乃吾家小郎。”

    冯初神情一凛,心中酸涩倒不甚多,但她与冯烨很快就想明白了,为何陛下会出走洛阳,以及姑母的野心究竟到了哪一步。

    “阿兄,欲为帝子耶?”

    冯初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欲往拓跋聿身边去。她并非不信任二郎,可争权夺利中,容得下几处情真?

    冯烨被小妹下意识的防备刺了一下,“我为什么帝子?!我若有此心,今日断不会来问你!眼下富贵已极,何必徒生祸端?”

    “方才是小妹无礼,向二兄赔不是了。”

    冯初拱手,到底是一母同胞,自幼一齐长大的亲兄妹,知晓自己猜忌令二兄伤心,冯初立马致歉。

    “无妨,是我急躁了。”

    冯芷君有着这么一颗野心,最为尴尬的便是冯家。

    进,便是弑君夺权,退冯芷君若是离了太皇太后之位,没了权柄,冯家与拓跋家的干系便会悉数断掉。

    届时冯家便会是砧板上的鱼肉。

    “小妹,阿兄虽不想掺合入这等纷争,可你也是知晓的。姑母一旦失权,冯家倾覆与否不过是圣上一念之间。”

    “阿兄知晓你与圣上关系亲厚,可是人心隔肚皮,你真不怕你一生心血喂于豺狼么?”

    柏儿提灯引路,在前走着,夜间飘起星星点点的雪,宴饮将毕,冯初才回到厅内。

    甫一入内,就瞧见拓跋聿端坐在上首,一双杏眼亮晶晶的,见冯初来,“朕方见天上飘雪,想着叫人去唤你,才想着,你就来了。”

    不过一个眼神,紫乌就端着准备好了的铜手炉与热了的饮子,“郡公且暖暖身子。”

    冯烨身为主家,倒是半道上叫事情给绊住了,姗姗来迟了些,告罪方才入席。

    “臣令婢子去收拾了主屋,寒舍简陋,委屈陛下了。”

    “有劳二郎了。”

    拓跋聿特地唤他唤得亲昵些,外人瞧来多以为是在讨好冯家,只有冯初晓得,这是故意跟着自己唤冯烨呢。

    冯烨诚惶诚恐,“不敢。”

    仗着少有人直视天颜,她朝冯初眨了眨眼,很是俏皮。冯初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低头啜饮案上酒水,忖着拓跋聿何时乏累,好让她早些歇息了。

    正想着,高座上的人就开了口,“朕有些乏累了,先离席,诸位爱卿且饮欢畅,幸酒幸食。”

    冯烨欲令家中婢子引拓跋聿入内歇息,不料冯初先站了起来,“臣为陛下引路吧。”

    “也好。”

    拓跋聿自案后起身,行至冯初身旁时,步履有些微晃,冯初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

    搭上她的那一瞬,冯初便晓得,眼前人在诓她,身上半点酒气都无。

    “陛下”

    拓跋聿神色不变,只一昧地朝她靠来。

    激得冯初心中柔软,由着她了。

    身后恭送之声迭起,拓跋聿凑到她耳边,她凑得极近,近到冯初的金耳饰能刮蹭到她的唇畔。

    听得她道:“你瞧这番情形你像不像是我的爱妻?”

    冯初嗔她一眼,没有说话,说这话的人自个儿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起来,飞快地在她肩头拿脸蹭了蹭,又倏地抬起,神色如常。

    这一幕恰巧落在方直起身来的冯烨眼中。

    行礼的身子霎时间都僵了。

    他的小妹同陛下应当不是他揣测出来的那种关系吧?

    冯烨捂着心口,呆在厅中。

    却说外头雪冷,冯初罩了件驼绒大氅,拓跋聿都犹恐不足,偎在她怀中,手轻轻牵住她的手,眉眼关切,“是不是又疼了?”

    “没有。”

    “”

    拓跋聿盯着她看,杏眼中的怒意与不满昭然。

    “一点点。”

    冯初无奈,说了实话。

    “手中汗都是凉的,哪里一点点,偏你那么逞强,真当自个儿是铁打的么?”

    冯初正要说什么,拓跋聿的手就绕过她的腰,精准地找着了她肋间疼痛的地方,替她揉了起来。

    失礼。

    一国之君,怎能在大庭广众下如此

    冯初红了耳廓,好在这天早已黑下,不见得有多少人能注意到她们。

    她替她按揉得仔细,久而久之冯初甚至都有些不舍她离了去。

    “方才席间离席,你同二郎说了些什么?”

    “左不过是些问是否真的挟持天子,平城内,姑母到底同我发生了什么的事陛下不听也罢。”

    若真将那传出来的歪话叫她听了,保不准她又得伤心。

    “如若可能的话,朕不欲与太皇太后兵戈相见。”

    拓跋聿此话并非全然出于对冯初的善意,更非是对冯芷君心怀天真幻想。

    “你不该得一个篡逆之辈的名声,大魏也经不起这般多的内斗。而且──”

    太皇太后彻底倒台,朝中宗亲势力还未能一心站定她。

    他们畏惧这个执政十余年的铁腕太后,可未必会畏惧拓跋聿这个以傀儡之名忝居大位的蛾眉天子。

    “太皇太后该还政,但是不能还得急,不能还得晚”

    她作思量时,垂首,眉眼深邃,倒真有几分君王模样。

    冯初爱怜地戳了下她的脸,恰见她呆怔模样,不由轻笑。

    拓跋聿见她笑,也跟着笑,都不晓得为什么。

    二人行至主屋,冯初离了她几步,晋阳夜间的冷风霎时间将她们间的空隙挤的满满当当。

    冷,好冷。

    冯初该拜别的。

    然而冷风这样一灌,却又蓦地不舍了起来。

    “今夜与朕同寝可好?”

    拓跋聿抿唇,眸光如乍见灯花,拉出来的借口也甚为合理:

    “朕畏惧有奸佞之辈戕害,请阿耆尼为朕守夜。”

    也不无道理。

    冯初亏得她能找出这么个由头,好笑地俯身下拜:

    “诺。”

    各自梳洗,待拓跋聿出来时,便见得冯初窝在小榻上,腰间靠着迎枕,取了本屋内的文集在看。

    青丝随意地盘于头上,以一金钗定住,素白的寝衣外罩了件藕粉联珠纹的披袄。

    这番才会觉得她像是郡公家的小娘子,而非在朝中叱咤的小冯公。

    “阿耆尼”

    嗯?

    冯初合了书,见她衣着单薄,青丝半干,就这样站在屋中,欲起身,“陛下当心着凉。”

    拓跋聿哪里想她多动,却是往她身边来了,“你倒说我,自己个儿旧伤疼的厉害,还看什么书?”

    三两步至榻前,再度替她按揉起了肋骨。

    而今冯初衣着只一件寝衣,隔着衣物,她的肌肤与骨骼、温度与柔软,都透着这一件薄薄的织绣烫在掌心中。

    拓跋聿替她揉着,眼神却渐渐变得涣散,好似丢了魂儿一般,手上的动作倒还算规矩,就是总觉得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挖开了个口子,怎么填,都填不满。

    冯初倏地按住肋间的手,不敢叫她再动,甫一开口,低哑的声音叫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陛下,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拓跋聿如梦初醒,见冯初面色不对,以为冒犯,悻悻收回了手,“好。”

    她朝床榻走去,照理冯初当宿在外间的小榻上,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跟着拓跋聿进了内间。

    “阿耆尼你是生气了么?”

    拓跋聿见冯初近乎梦魇的态势,心下愈发慌张。

    冯初闻言一征,低低地摇了摇头,复作和煦的微笑,“不是。我怎会生你的气。”

    “那是”

    话音未完,拓跋聿便叫冯初抱了个满怀,缠绵细密的吻几欲噬人。

    拓跋聿紧攥着她腰间衣物,情潮涌动,欲壑难填,她恍然悟了,她与她,当是一样的心思。

    冯初忘情地吻着怀中人,她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垂眉见她眼角泪花,酡红如醉,颦眉喑声,脑中忽得迸出二兄那句话来:

    你就不怕毕生心血,喂于豺狼么?

    冯初合上了眼,放任自流,谁让

    爱,如苦海行舟。

    第74章 尨吠

    ◎何时才愿感我帨兮呢?◎

    你是我的肋间伤,骨中痛,是绵绵雨雪逼我想起你的苍天宿命。

    你是我的心中砾,梦中身,是消磨尽血肉也融不开的蚌中珊瑚。

    “是太疼了么?”

    拓跋聿被她按在床榻上,情意绵绵,眼带横波,青丝垂悬,裙袴乱被中。

    她不知身上人为何突然止了动作,只抱着她,脊背顺着呼吸在昏罗帐中起起伏伏。

    但又羞得哪里好催她,呆了半晌,只以为是她伤口泛疼,伸手去揉她,却不妨被捉了手。

    冯初轻吻她指尖,“不疼,陛下勿忧心。”

    胡说,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掌心濡湿。

    冯初克制地吻了吻拓跋聿的额头,倒在一旁,将她拥入怀中,哄她安歇。

    骤然情天欲海皆散,拓跋聿窝在她怀中。

    她忖应是伤口疼,又要替她揉,再度被人按了手,“陛下休要乱动。”

    “臣不疼。”

    拓跋聿越发摸不透她心思了,话竟是直喇喇地问出了口,“既不疼,为何为何不继续了?”

    冯初呼吸一窒,叫她问得耳热,将人搂得更紧了,啐她道:

    “眼下是在二兄的府邸上,怎好乱来?陛下是想叫臣做被小娘子暗呵无使尨也吠的浪子么?!”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拓跋聿本欲缩藏起来,外头的灯火幽微,透着床帐隙间照在身前人的脖颈处。

    白皙的肌肤在这种情形下都能瞧出红来。

    阿耆尼,在害羞

    拓跋聿兀地起了几分勇气,环住她的腰身,唇贴着她的脖颈,时而吸吮舔舐,断断续续地将话给说全了:

    “阿耆尼不愿做浪子那何时才愿感我帨兮呢?”

    冯初恼羞成怒,挑了她的下巴,‘威胁’道,“陛下若再胡言乱语,臣便去外头小榻上歇了。”

    拓跋聿笑得灵动,轻啄了她两下,不再闹她,锦被下的手指与她紧紧交扣。

    “阿耆尼”

    她喃喃道。

    “嗯?”

    羞恼也好情欲也罢,通通烟消云散,只觉得外头风喧嚣,雪落大了,不知明早又要压断几根枝桠。

    “阿耆尼。”她又唤她,仿佛永不生厌。

    “嗯。”

    冯初吻她发间,一如从前。

    苦海同船,无边沧浪,又有何妨?

    积了一夜的雪自檐角滑落,‘啪’地一声,溅在檐下青砖上。

    北风吹了一夜,好容易融了片刻的雪叫风一吹又冻成了冰,间错不一,挂在瓦当上,凝得不算干净,连成一片,模糊了瓦当的莲纹。

    府中的仆役取了凿子,棉絮堆叠的袄子将人束得臃肿,一个个如胖茄子似的守在屋角的排雨沟附近准备凿冰,只碍于怕扰了主家歇息,故而迟迟未动,相互撑靠着栏杆补眠。

    扫雪的僮仆却不敢怠慢,取了蜀黍杆做成的笤帚,将道上的积雪清扫开,簌簌之声,轻柔和缓。

    拓跋聿迷蒙着睁眼,耳畔响起绵柔的呼吸声,外头的灯烛全燃尽了,里间黑黢黢的,只案上的博山炉还在吐着微弱的青烟。

    她不由升起一股怠懒,只盼着这闲时长些,再长些,让她的阿耆尼,能够睡得安稳些。

    她太累了。

    拓跋聿抬眼,便能轻易地瞧见她眼下青黑。

    她自然知晓这双凤眸亮起的时候有多耀眼,有多明亮,足以让人忽略掉她身上消瘦,骨中病痛。

    冯初睡得浅,外头扫雪的声音一近,也就醒了,甫一睁眼,便见到拓跋聿满眼心疼。

    “陛下醒得早,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拓跋聿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好还是不好?

    冯初好笑,柔肠万千,化作一吻,“且去洗漱。”

    “陛下头发生的真好。”

    冯初拿着篦子替她篦头,发自内心地由衷感慨。

    这话她从前同她说过不少次,还记得拓跋聿春心萌动之初,冯初还送过发钗给她。

    是只玛瑙梨花样式,她还记得,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一直收在盒中,不曾戴过了。

    “李拂音在时,每每替我梳头盘发,总会提起母妃,说她也生了这样一头乌发。”

    冯初愀然,她没见过李昭仪,也曾从宫人口中只言片语拼凑过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个极为温柔和顺的女子。

    若是她在,拓跋聿当会少吃许多苦头。

    她心底到底是觉得自己也好、冯家也罢,是亏欠着拓跋聿的。

    尽管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论真情、论亏欠,着实是一件天真到可笑的事情。

    “阿耆尼”拓跋聿牵过她的手,她察觉到冯初的失神,倒是她一时失语了

    “阿耶、阿娘的事情,我无意怪罪于你。”

    “你来得太早、太巧,满满当当占了我人生那么多年光景”拓跋聿扣着她的手,“我确乎是爱着你的。”

    李昭仪过早的离世,在她的脑海中不过浮光掠影,拓跋弭不远不近,总归带着‘君父’的威严,敬有余,亲不足。

    至始至终,她有的,不过冯初愈酿愈真的情谊。

    她不愿用这些驳杂的恨意,再去伤害这难得的情谊。

    也不愿为了所谓的爱恨,要将大魏江山,翻天覆地。

    “”

    她怎会是豺狼她分明是上天赐给她的珍物。

    “阿耆尼怎么怎得还哭了?”

    拓跋聿透过铜镜瞧见身后人泪眼阑珊,泪珠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打在拓跋聿衣颈处。

    拓跋聿焦急地站起身,慌乱地学着冯初给她拭泪时的动作,“莫哭、莫哭,是我失言,往后我再不──说了”

    陡然被冯初紧紧拥住,她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当初拓跋聿对她百般为难时不曾有、被萧泽逼到命悬一线时不曾有,年幼时被冯芷君下令扔进幽暗的佛堂时不曾有。

    唯有现在。

    冯初将她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拓跋聿面前,在她胸前啜泣。

    拓跋聿伸手抱住她。

    前尘旧怨,早该过去了,往后余生,同生共死,你不可欺朕,再不可欺朕。

    我真的很怕有朝一日,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爱我的人,都弥散不见

    胡马长嘶风吼,甲胄喑鸣雪狂。

    墨色的大氅被吹得凌乱,拓跋聿还是坚持冒雪而行。

    “家父率军征讨淮岱班师回朝,走的便是这条道。”

    哪一年的风雪比今岁大了不少,风刀霜剑,割磨着冯初的身心。

    旌旗蔽空,层层叠叠后是冻得发黑的人们,他们的眼神无论过多少年,都会透过旗杆长槊,落在她的周身。

    “重走此路,阿耆尼心境与当时相同否?”

    这本是废话,时移世易,有谁会一成不变的呢?

    太行飞雪,落在拓跋聿眼角眉梢,黑马颠簸,她的上身却挺得笔直,没人会认为她是个英武的皇帝──

    她的身形便是放在寻常女子中都显得瘦削柔弱。

    但同样也没人会质疑她的坚韧。

    冯初听慕容蓟同她谈起过拓跋聿星夜兼程至上党军中的果断,亦听闻她执意亲自前往巩县时的坚决。

    谁能想到这个柔柔弱弱模样的皇帝,能在一群将士劝阻时力排众议,说出‘危难如斯,岂有君主畏缩,任由将士浴血之理?’

    冯初想得出神,全然忘了拓跋聿同她说了什么。

    “阿耆尼?”

    “陛下恕罪,臣走神了。”冯初歉然,顿了片刻,她接上了话,“是,也不是。”

    “从前臣以为,自己是神子托生,苍天之下,众生芸芸,臣该渡人。”

    “而后却觉得自己何其托大,何其傲慢。”

    她再权势滔天,再殚精竭虑,天下还是会有人饿死,还是会有人冻毙在这一场大雪之中,还是有数不胜数趴在这片土地上敲骨吸髓的人。

    包括她。

    “那现如今呢?”

    “现如今?”冯初极目眺望,平城城墙在官道的尽头拔地而起,斗拱飞檐,层叠如峦。

    冯初轻轻吐出四个字,沉重地坠在风中:

    “初心难改。”

    太皇太后的仪仗露出了苗头,文武百官在风雪之中静默地伫立,冯芷君的身旁站立着垂头的拓跋琅。

    今日的风太大了。

    大得不知有多少人被迫迷了眼。

    旌旗在身前身后呼啦啦地作响,大军行进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都叫它给盖了过去。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万年无期──”

    拓跋聿骑在骏马上,平视着辇中的冯芷君。

    身旁一阵马镫当卢叮当,冯初下了马,朝太皇太后拜道:“臣洛州刺史冯初,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绥安康。”

    风雪呼啸,连带着冯芷君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了起来:“阿耆尼戍守洛阳,可谓是大功一件啊”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刘仁诲之子刘固滑跪于拓跋聿马前,抬手上表,“臣等联名请陛下,加京兆郡公予王爵,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拓跋聿攥紧了手中缰绳,恨不得瞧出他脸上被风刮的红是他如往常整日饮酒留下的,好让刘仁诲那老头子将他关家里严加教养!

    “臣等,请陛下恩准,以安天下,以慰庶民──”

    下跪之人乌泱泱一片,阴云一般,压在冯初肩头,压在拓跋聿胸口,逼着她去风口浪尖之上。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冯初猛地抬头,入目是群臣们麻乱的眼神。

    他们看着冯初,充斥着谄媚、疑心、忌惮。

    而在这些群臣之后,帷幕之中,她仿佛看见冯芷君的笑容似有还无,唇边眼角带着悲悯。

    是的,她悲悯地看着自己血脉交融的侄女,悲悯地看着要反扑她的拓跋聿。

    好似云冈石窟中的佛像,悲悯地看着深陷人世苦海当中的人们。

    【作者有话说】

    [吃瓜]虽然加九锡(音同赐)这个是作者自己写的,但作者其实也觉得离谱。

    毕竟历史上桓温馋这个馋哭了,不惜当殿诬告皇后绿了皇帝,皇帝生育能力有问题,皇帝孩子都不是皇帝的

    (什么微臣要告发皇后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合十])

    第75章 走火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同朝为官,如共乘一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哀家给她备下的贺礼,可送到她府上了?”

    冯芷君信手挑灯花,闻妙观推门而入,问道。

    “回陛下,送到了只是”

    妙观眼神闪躲,亦觉着无奈。

    冯芷君参破了拓跋聿与冯初二人之间的情谊,而所谓贺礼,却是一个个精挑细选的女子。

    大张旗鼓,送至冯初府上。

    天晓得妙观带着人送至冯初府上时,冯初自回平城后本就阴郁的面容更加阴沉了。

    是个人都瞧得出她压抑着怒气送走妙观。

    先是群臣请命,将冯初抬到近乎天有二主的地步,再是大张旗鼓地往她府上送女人,毁她清誉不说,还离间她与拓跋聿。

    甚至她往后与拓跋聿私下相见,都得忖度一二。

    “情哼,”冯芷君拨弄手中的白菩提子,悠然讥笑,“利也好,情也罢,蛛儿结网似得,落在这朝中每一个人身上,可哪一次,情能胜过利呢?”

    “君王的情谊,可是会害死人的。”

    冯芷君自掖庭一步步爬上皇后的位置,又一步步夺权、掌权,见惯了多少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戕。

    拓跋聿和冯初所谓的情谊,在她这样一手离间以后,渐行渐远几乎是定局。

    哪个皇帝不会疑心权势滔天,身加九锡的外戚异姓王?

    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后院会不清不楚?

    哪对有情人又能长久地忍受止于礼,相望不相触?

    更何况,皇帝,从来都可以做天下最自私的人。她被她那皇帝夫君选出掖庭后,最庆幸的便是太子已定。

    子贵母死,爱你,所以让你的儿子做太子,爱你,所以赐死你,爱你,却在拓跋祖制和外戚干政的威胁面前,选择无动于衷。

    多自私的爱。

    “陛下”

    妙观侍奉了冯芷君近四十年,伴她左右,对她的野心心知肚明,从前她都不会对冯芷君的决定生出一分一毫的异议。

    现如今她却有些怕了。

    脑海中倏地冒出四个字:

    走火入魔。

    “小娘子到底是自幼同您亲厚”

    妙观不懂,从前那个纵是野心勃勃,却也深明大义的冯芷君究竟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要一次次,将冯初逼得心煎火燎

    “你觉得哀家对冯初太狠了是么?”冯芷君敏锐地察觉到妙观的未尽之语。

    妙观下拜,嗫喏不敢答。

    “狠么?她将冯家上下人命荣辱悉数压在拓跋聿身上,不狠么?”

    “哀家其实已经”冯芷君话说到一半,顿觉怅然,堪堪止住,“哀家不甘心啊”

    平城,慕容蓟府邸。

    铜炭盆烧得正旺,屋内暖意熏得人眼朦胧。

    底下的婢女将烤好的羔羊腿上的肉片入盘中,又呈上一巴掌大的小铜炉,揭开以后是酱色的缹茄子。

    “平城眼下时兴的菜式,你尝尝?”

    杜知格挂冠辞官,却未曾离开平城。

    她在等慕容蓟归来。

    “这般费心做甚,我对吃食又不甚挑嘴”

    箸子掐住酱色的茄子,未料得它软烂,小半块顺着银子打的箸子落下,搅乱了炉上的白雾氤氲,葱香酱香伴着这一抖散得更浓了。

    杜知格面带笑意地瞧着慕容蓟,待看见她露出虎牙后才接话道:

    “我哪里费什么心,不过是搜罗了做法,底下庖厨费神。”

    慕容蓟尝了几口,就瞧见眼前人笑容舒朗,只是眼眸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慕容蓟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恍然明白了,杜知格为何今日会来她府上。

    她懂的,她一直都懂的。

    她只是、只是舍不得。

    有些无措地拎起酒壶,又放下,又拿起,酒液在铜高脚杯的上空晃荡,替它的主人诉说着心慌。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也会有兵荒马乱的一天么?

    “蓟娘。”

    杜知格的手搭握在了她捏着酒壶的手上,温凉的触感有如丝绦。

    山中的云岚,也会有滞涩的时候么?

    “我、我来吧。”

    浅色的酒水滑入二人杯底,杜知格轻举杯盏,“蓟娘,这杯酒,可愿作我俩合卺?”

    慕容蓟并无犹疑,举杯同饮。

    二人放下杯盏时,眼眶蓦然双双泛红。

    慕容蓟拦住她继续倒酒的手,自己接过了酒壶,这一次,她没有手抖。

    “杜娘。”慕容蓟举杯,声音滞涩地发着颤,“饮了这杯酒,还还是要走么?”

    她太了解杜知格了,就如同杜知格了解她一般。

    杜知*格志在山野,志在走遍九州山川,平城的宫墙城郭太高,禁锢着她喘不过气来。

    杜知格轻笑,“那你呢?你愿舍了这身荣华,舍了大将军的高位,同我走么?”

    自是不能的。

    慕容蓟垂下头来,须臾抬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她们是知己,是爱人,但是注定殊途。

    她如何放得下?她一介白身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中间磋磨多少,又得了冯初多少恩遇提拔。

    不论是为己还是为人,都断没有如此草率归隐的道理。

    杯中再度呈满了酒水,浅色的酒水昏昏然倒映着她们的面容,慕容蓟盯着杯中酒水,半晌,只问道:

    “何时归?”

    她困不住山岚的云雾清风,也不能凭一己之私,将她私有。

    “许三五年吧。”

    杜知格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年月,“你不必等我。”

    她知晓那样对慕容蓟,不甚公平。

    她知道自己决定追随着山川,离开庙堂的那一刻起,就极大可能会失去慕容蓟。

    “我等。”

    慕容蓟斩钉截铁,“我等。”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

    “我会战功赫赫,我会名满天下,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了,不会找不到我了”

    “我等你。”

    “你知道么,我们那一晚我令人埋了一坛酒,就在庭中。”

    “等你归来,我们再共饮。”

    翠绿的眼眸中满是赤诚。

    真是个傻子,为什么要下一个不知下落,不知归期的约呢?

    泪珠‘啪嗒’砸在桌案上,杜知格恍然自己与她,皆是泪流满面。

    自诩无牵挂的人,平生第一次有了牵挂。

    “好。”

    “将姑母送来的人,统统打发到庄子上去。”

    冯初坐在堂前,苦支前额,说这话时有气无力,像是极力地在隐忍什么。

    冯芷君此举可谓是大喇喇地将她钟意女子一事昭告天下,今后她同陛下情笃,难免会冠上‘以色侍君’的名头,陛下对她好些,也会被以为是‘邀宠媚上’的小人和‘识人不明’的昏君。

    肋骨又泛痛了

    冯初虚弱地倒在榻上,长眉敛起,脑子里一团浆糊。

    京兆王、加九锡

    姑母当真是手段老辣啊

    “殿下,该用药了。”

    柏儿心疼地将药盏呈至冯初面前,都是在宫闱院墙里头长大,人精似的人物,谁又比谁驽钝呢?

    冯初冒着虚汗,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

    药盏饮毕,柏儿欲开口劝慰,她摆摆手,遣走了所有人。

    世上如何有两全之法?

    冯初疲惫地躺在榻上,药劲催得她眼皮子越来越沉,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手掌无意识地描摹到衣裳上的一处不平,银饰硬物隔着衣裙长裳,贴在手心。

    那是她的掌上珊瑚。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拓跋聿身着寝衣,小心翼翼地自枕下抽出她压着的锦袋,细细拆开,抽出,映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字迹。

    蘸着血,带着狂,沾着尘,碾着泪。

    她入洛州刺史官邸的第一日,就瞧见了冯初案上的绝笔血书,字字句句,都带着英杰末路的悲壮与傲骨。

    每看一次,拓跋聿都会流一次泪。

    她深深地将帛书揽在怀中,好似这洛州自平城的每一个夜晚,与她相拥依偎。

    冯芷君若是要欺她少权,不让她接触朝政,她能忍。要她与冯初不能相见、要让冯初再度外任,甚至她要当场给她和冯初各自赐婚,她都能忍。

    可她坏冯初名节!

    她分明清楚,冯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楚冯初的志向风骨,可是她还是选择用这种手段,去玷污她的名声!

    讽她如宦党乱政,挟持天子不够,还要暗指她逆伦叛道!

    拓跋聿气得心口疼,她着实委屈,亦着实替冯初不值。

    不……光替她不值有什么用,归根结底,不过是她与太皇太后的争斗尚未结束。

    “紫乌紫乌!”

    拓跋聿擦干眼角泪水,将帛书收好,揣在贴身的衣裳内里,平复心绪后,唤来紫乌。

    “陛下?”

    “锁儿可在外头?”

    “是,郡主听京兆王殿下的吩咐,每日宿卫陛下,不曾怠慢片刻。”

    拓跋聿微微颔首,眼眸阴沉,“唤她入内,还有,你派几个人,连夜召见宋直入宫。”

    “朕,今夜就要见到他。”

    第76章 寿陵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太皇太后的寿陵,朕欲予逾制之礼修缮,以全孝悌。”

    朔鼎四年,二月杨花飞,拓跋聿冷不丁地在朝中扔出为冯芷君修陵寝要逾越礼制的话出来。

    冯芷君的陵寝,乃其掌权之初修,为示心向中原、推行汉学,并不按常理葬云中金陵,反而选择在平城郊外方山南部。

    多年修,早已近乎完工,而今拓跋聿却说出要逾制修的话,让朝臣摸不清心思。

    “皇帝若是真为全孝道,就该好好为大魏宗嗣考量,何必盯着哀家万年后的寿地?”

    也不知晓这拓跋聿打得什么主意,莫不是她要拿死后哀荣换她生前权柄么?

    冯芷君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礼制也好,荣耀也罢,那都是权力的附属品,怎么可能拿附属品,便能获得权力本身呢?

    ‘为大魏宗嗣考量’一句,刺得朝堂上拓跋聿和冯初两个人心头酸。

    “太皇太后教训的是。”拓跋聿愈发宽和,滴水不漏,“朕不过是一时瞧见了方山修建寿陵的官员上报,动心起念罢了。”

    “加盖永固堂,以全祭祀,理所应当。”

    冯芷君未言好,亦未言不好,只说再议。

    拓跋聿勾勾唇,她知晓,冯芷君其实动心起念了。

    退朝前,拓跋聿给了宋直一个眼神,他点头会意后,方转身回宫。

    整个朝会,她都不曾给冯初半个眼神。

    冯初凝着她消失在屏风隔断后的身形,有些痴怔,心底没来由地焦躁了起来。

    她知晓这不过是还她清誉的手段,不过是让她自风口浪尖上远离的方式。

    她只是忍不住多想

    手指隔着衣物,摩挲着她给的珊瑚手钏,垂眉敛神。

    这般呆怔,倒没几个人敢来打搅她。

    除了──

    “京兆王殿下?”

    冯初怔忡,抬眼见着宋直朝自己行礼,眼眸蓦然亮起些:“何事?”

    她与此人不熟,只知晓他是拓跋聿的人。

    “散朝了,见殿下怔忡出神,前来提醒一下罢了。”

    宋直伸手致请,冯初颔首,料他定是有话对自己说,与他同行。

    晨风和煦,春暖花开。

    “外郭有处花开得好,殿下休沐不带着人去瞧瞧?”

    冯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宋大人是来消遣冯某的?”

    太皇太后赐她美姬一事闹得朝野上下满城皆知,上行下效,从前巴结她的人都恍似顿悟了般,也往她府上塞人。

    冯初无一例外地通通打发了。

    好容易消停片刻,这宋直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初顿了顿,眼眸微眯,“你是自个儿来消遣的,还是替”

    话至一半,冯初就咽了下去。

    若是真的替他主子来的,她没什么好生气的,若是他自个儿不辨尊卑轻重来消遣,她也没必要同他分个明白。

    “殿下自己心里头有数,不是么?”宋直轻咳两声,正色道:“三月三,天气新,殿下不如相邀几人,于林中宴饮,岂不是一美事?”

    宋直摊开手,一张巴掌长宽的纸笺躺在他手心。

    冯初拈来,藏于袖中,“宋大人倒是雅致。”

    “不敢。在下还有要紧公务在身,先行一步,殿下恕罪。”

    宋直抬袖离去。

    纸笺在袖中拈着,直至回府,冯初才就着火烛瞧清当中所写。

    黄侃。

    黄侃乃太皇太后亲信,以侍奉冯芷君而遭重用,并非全然无才无德,但因着与冯芷君这一层关系,朝中清流多为不齿。

    他常出入宫禁,备受冯芷君宠爱。

    她而今境遇,见黄侃之名,竟生出些许五味杂陈来。

    今日陛下朝会时,陛下骤言太皇太后陵寝一事又给她送上黄侃之名

    冯初了然,勾唇轻笑,取纸笔写下几个名字,唤柏儿来:

    “柏儿,你替我向这几位大人家送上邀帖,三月三,平城东郊别业,我要置一雅宴,请这几位大人饮酒作诗,谈论文理。”

    柏儿接过一瞧,俱是些名家大儒,还多半是些食古不化的顽固,冯初好端端地,怎要同这些人作诗?

    再看当中,还夹杂着黄侃、宋直二人。

    太皇太后的佞幸、皇帝的酷吏、食古不化的大儒。

    这算是个什么宴?

    冯初瞧得她的疑惑,嫣然一笑,招手示意她近前,耳语几句。

    柏儿听完,眉心一跳,称诺退下。

    冯初的笑意一点点地收了,她并不想与冯芷君走到如此地步,奈何冯芷君的野心,让她惊惧。

    神子托生又如何?天下英才又如何?

    在权力面前,她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被冯芷君亲手锻铸,挥砍无度的宝刀。

    折了可惜,但并非不能折。

    可冯初是人,不是神,亦不是刀,是有喜怒哀嗔、淌着滚烫血液的、活生生的人!

    冯初习惯性地摩挲上珊瑚手钏,她已然有些记不大清,上一次同她相拥是何时了

    她想她。

    红梅晚凋春来早,青衣沾雨杏花香。

    谶语在平城的大街小巷伴着流言肆意飞传,太皇太后寿陵逾礼修筑一事不知怎么的就传遍了城中,连带着各种揣测议论纷纷。

    最广为流传的,便是皇帝有意兴复周礼,以天子之礼为太皇太后准备万年寿陵。

    依周礼规定,天子下葬,列九鼎八簋,墓道四,车乘九,杀殉奴隶逾百,近臣妃子,也要殉葬。

    此言一出,最为惴惴不安者,当属黄侃。

    他是靠着太皇太后的宠爱一路攀上高位的,生是太皇太后的人,死难道还要他同太皇太后一同去了么?!

    冯芷君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黄侃却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在朝中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却要他日后殉葬?!

    这流言在平城怎么得也不止息,黄侃更不敢去拿着这话问冯芷君──若是被冯芷君疑心忠心,又或是反问他是否不愿殉葬,他又该怎么办?

    牛车在黄土压平的官道上颠簸向东郊,黄侃挑起半扇车帘,外头蒙蒙细雨如针丝,织得天空朦朦胧胧。

    而今冯初相邀,他正好能趁着这机会探听一二。

    牛车在别业门前停驻,还未下车就听得外头有人相互行礼问候,黄侃没多想,结果甫一下车,便瞧见对面两位峨冠博带的儒生。

    黄侃心里头暗暗叫苦,怎么还有这些人来?

    “京兆王莫不是还请了你来?”

    黄侃还未开口,对面的儒生就已然没了好脸色。

    与黄侃同席,无疑是对他们的侮辱!

    “京兆王看来并非诚心设宴,既然如此,老夫也只好告辞了!”

    说罢便要甩袖离开。

    “老先生,烦请留步。”正当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冯初自门中亲迎,“今日黄郎来,并非赴宴,不过太皇太后有事相托于他。”

    冯初礼节做得足,对面也不好真的太拂了她的脸面,再三相请之下,还是入了门。

    临进门还不忘朝黄侃翻个白眼。

    “这些世家大族养望出来的儒生是这样的,黄郎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宋直居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想是方才那出闹剧都入了他的眼底。

    “殿下莫不是还邀了你?”

    宋直是皇帝的人啊,这宴──

    黄侃直觉不妙,欲借口托辞,不想手臂被宋直钳住,让他挣脱不得:“黄郎,您要是走了,这宴可怎么开呀?”

    又倾身在他耳边低语:“最近平城中的流言黄郎很是上心罢?”

    黄侃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惊出一身冷汗,未能反应过来,竟就叫他这么钳制着拉入了别业当中。

    水榭中丝竹酣畅,几位大儒与冯初相谈甚欢,宋直则拉着黄侃入了一旁临近的阁中。

    既不引人注目,又能将外间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冯初三两句话就引得那几位大儒谈起兴复周礼之事,但所谓兴复,依照的除了史料,还有上面人的心意。

    黄侃听得头皮发麻,望着眼前的宋直,他算是知晓,自己今儿个是上了贼船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是黄郎君想要怎么样?”

    宋直端起案上酒盏,鼻尖轻嗅,“好香啊,这梅子酒”

    “太皇太后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不能背叛她。”

    黄侃垂头束手,目光挣扎,“你与皇帝,死了这条心吧!”

    “那黄郎便不该来,好好等着殉葬那一日便是。”

    宋直直言不讳,夹起一箸羊肉,撑开手上的随饼,软烂热乎的羊肉包在芝麻香的饼里头,淌着若有若无的奶味:

    “纵是圣上胜了太皇太后,宋某也定保你得偿所愿,陪太皇太后至那黄泉之畔。”

    “不过到时候先皇面前,你说,太皇太后可还有功夫搭理你?还是黄郎不怕先皇将你三魂六魄都给撕了?”

    宋直话音落时,箸落银盘,天空猛地惊起一声春雷。

    黄侃惊得身形一颤,双手发抖,杯掷酒撒。

    馥郁的酒香成了索命的妖魂,纠缠他周围,漉漉黏湿。

    春雨落了又歇,缠缠绵绵,带着一股子江南来的婉约,试图柔化北地这厚重的天。

    儒生们饮得烂醉,冯初静坐水榭,凭栏听雨。

    俄而听闻木屐叩廊,便见宋直面带笑意,想来是事情成了。

    冯初连带着松下一口气。

    “这封书,是给殿下的。”

    宋直未言明是谁给的,冯初却自然而然地绽出笑意,珍而重之地接过,“有劳了。”

    “不敢。”

    她本不该如此急切,可还是忍不住当面拆开来,字迹秀丽有韧骨:

    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

    第77章 偃蹇

    ◎“登徒浪子。”◎

    青山偃蹇,云山醉乱。

    平城今年的第一场夏雨来得颇急,春走夏来,中间寒暖反复,一来二去,拓跋聿染病,发起热来,连日不上朝。

    “咳咳咳”

    “今年雨水来得充沛,平城物候失调,陛下感了风寒也是常理之中。”太医搭着拓跋聿的脉,边撰着药方,“郡主您莫要站在下官身后剑拔弩张的,下官不敢欺瞒怠慢。”

    拓跋聿的病让朝中提心吊胆,亦让好容易稍稍压盖住太后一党的风头又再度起来。

    毕竟拓跋家的皇帝命短。

    拓跋祎接过药方,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你说不敢欺上怠慢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谁也不碍着谁,才是对皇姊的交代。”

    语气之霸道,让在榻上躺着的拓跋聿都免不了皱了眉。

    太医也不和她顶撞,只躬身称诺,退了下去。

    拓跋祎拈着太医留下来的药方,记了下来,将药方递给紫乌,“陛下这儿有我,你,去将这方子送给京兆王那处瞧瞧。”

    “不咳咳”

    她不过是风寒而已,不想让冯初为她操心。

    “皇姊莫不是糊涂?”拓跋聿刚欲拦住紫乌,就被拓跋祎呛了回去:

    “一连几次不上朝,已经让朝中议论纷纷,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探您病情?大臣尚如此,遑论太皇太后宫中。”

    “您不怕阴私手段,臣还替您担忧呢!让京兆王看看又如何?”

    拓跋聿自薄被中伸出来的手垂落下来,不等她缩回去,拓跋祎就抓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朕只是不想她来”

    拓跋聿偏过头,脸被蒸熏得发红,眼神闪躲,慌乱地数着被上的花鸟纹上的雀儿。

    可惜拓跋祎陷入不明白什么叫口是心非,“为何?就因为此前坊间传闻京兆王殿下喜欢女子么?”

    此话一出,拓跋聿耳廓烧得更烫了,一时嗫喏,不敢多言。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也信?!”拓跋祎端得义正言辞,“京兆王殿下风行举止,陛下与她相处多年,难道还不放心么?”

    “锁儿咳咳”

    拓跋祎显然听不出拓跋聿病气中的羞恼,“若是问心无愧,哪管旁人说三道四。”

    拓跋聿抿唇,有气无力道:“你,出去。”

    拓跋祎只以为她听不进劝告,恨恨地跺了跺脚,“臣在屏风外为陛下守着。”

    听得她脚步渐远,拓跋聿才长舒一口气。

    这傻妹妹

    她就是问心有愧啊

    拓跋聿烧得迷迷糊糊,支撑不住多久就睡了过去,分明是在发热,身上却忍不住裹紧了被子,只觉得怎么暖都暖不起来。

    熟悉的温度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替她理顺了被褥,恍惚间听见稀碎的句子:

    “备些去”

    声音格外飘渺,此时的她听不懂,亦听不清,只觉着这声音很熟悉,听着就让人心安。

    她心甘情愿沉溺在这片心安中,长醉不愿醒。

    “咳咳、咳咳”

    殿中的咳嗽惊起窗外乌鹊,也将好容易睡了一觉的人给咳醒了过来。

    “慢些,慢些。”

    熟悉的檀香罩她周身,冯初轻轻拍着她的背,待拓跋聿缓了过来,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端了放温的水,喂到她唇边。

    拓跋聿啜饮了两口。

    外头的灯只点了两盏,殿中很是昏暗,拓跋聿下意识地往她怀中缩了缩,又轻轻推开她些,“你你怎么还亲自来了?别靠这般近,万一过了病气给你,可如何是好?”

    “过了就过了,就当是与陛下同甘共苦好了。”

    冯初嗓音带着沙哑,轻执起她手,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你、你咳、你若难受了,我心里岂会好受?”拓跋聿抓着她的手,心中酸涩,“你不许生病。”

    当真是烧昏了头,连这等孩子气的话都能说出口。

    冯初轻笑将她搂在怀中,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发,“好臣依陛下。”

    温柔到叫人化开。

    “你我身上全是汗脏”

    拓跋聿脸红地想躲开,却在她怀中越躲越深。

    她这才发现身上没有发热后汗湿的黏腻,衣裳干爽。

    “我替陛下换过了。”冯初轻嗤,温凉的脸颊靠在她肩上,与她相贴,“想来现在退热了陛下还有哪儿不适么?”

    “没。”

    拓跋聿羞涩地靠在她怀中,她替她换的衣裳,那岂不是

    拓跋聿将身下的薄被攥得更紧了。

    “陛下攥这么紧,也不怕将被褥攥坏了。”

    冯初知晓她习惯,好笑地去掰她的手指。

    没了东西缓解心中窘迫,拓跋聿只好将脸埋在她肩头胸口。

    “登徒浪子。”

    冯初哑笑,并不驳她,“陛下许久未进食,可需用些?”

    不说还好,一说拓跋聿立马觉得腹中空荡,惹得人手脚发虚。

    “且等我片刻。”

    冯初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扶着她靠上软枕。

    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软音:“阿耆尼。”

    昏暗中她的衣襟泛着点点浮光,眼眸温润,盛满心意。

    久久未有下文,她也不急不躁,就静静站在那处,看着她。

    “我等你。”

    冯初浅笑,凤眼似月牙,微微颔首:“嗳。”

    浅色的裙裳消于屏风后,殿内蓦然间就空了。

    冯初能来照料她,她自是心中欢喜的。

    然而她与她这般情真意切,无疑是将自己最为软弱的部分裸露在太皇太后面前。

    一旦掐住了这段软肋,拓跋聿自问,无可奈何

    那便,不要让人能掐她软肋!

    拓跋聿的眸子骤然阴沉下来,旋即又一点点将阴云散开。

    她病了这么些日子,朝中的墙头草们总有耐不住性子的。

    耐不住才好啊,日久见人心,动乱现真情。

    她也好知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这场病,生得不亏。

    香气先一步入了殿中,冯初亲自盛着漆盘,行坐榻前。

    揭开食盖,粟米拿酸浆调得酸甜,制成粟飱,面上泛着微微的黄,软糯晶莹,山药捣碎成泥,混在当中,米与山药的淡香伴着酸浆的气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又切了一指长的腌胡瓜,一小碟腌熟的肉食,叫庖厨细细切成蝉翼似的薄片,淋上以胡芹、蓼切丝浸醋做成的飘齑。

    份量不多,颇为馋人。

    银箸夹了肉片裹着粟飱,喂至她嘴边。

    食不言,寝不语,拓跋聿细嚼慢咽,吃得并不算快,用了小半盏粟飱,摆手示意不用了。

    “臣府上庖厨的手艺,可还算好?”冯初笑着取出帕子擦擦她的唇畔,“陛下若是钟意,便叫他留在宫中。”

    拓跋聿摇摇头,冯初府上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

    “本就难以长相厮守,若身旁还缺了知冷知热的人,如何是好?”

    拓跋聿主动扣紧冯初的手,她不逼她生前做她皇后,不苛求她为她弃了这功名爵禄。

    只求二人,往后顺遂,只求冯初,喜乐安康。

    冯初幽幽长叹,轻轻落下一吻,“是臣害陛下委屈了。”

    “你我之间,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拓跋聿不赞同她的说法,又轻咳起来,冯初将人揽在怀中,轻轻抚背。

    “如此说来,我这君王也是有名无实,你才是被我给拖累的”拓跋聿苦笑,“若不是我,你怎会活得这般疲累?若不是我,阿耆尼怕已是新朝的公主、天潢贵胄”

    “陛下说什么胡话?”

    冯初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肌肤相亲,体温相贴,暖着言语中妄自菲薄的拓跋聿。

    “我说胡话,阿耆尼说的便不是胡话么?”

    冯初哑口无言。

    拓跋聿退烧不久,已然又有些困倦,窝在冯初怀中,哈欠连连。

    “睡吧。”冯初带着她躺平,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拓跋聿已经长开的眉眼。

    拓跋聿扯扯她衣袖,“一起。”

    “好,一起。”

    冯初顺从地解了外裳,同她共眠。

    因怕她又半夜发热,冯初并不敢睡的太沉。

    是以已至子夜,外间忽而传来有些急促的步伐时,冯初赫然睁开了双眸!

    她听出是拓跋祎的步子,只是这么晚了,什么事值得她夜闯皇帝寝宫?

    冯初没有细想就披上了衣物。

    “殿下,太──”

    拓跋祎甫一开口,就被冯初极为凌厉的眸子给慑了回去,她外裳披肩,朝拓跋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绕过屏风,将人领到外间,才开口:

    “何事?”

    “刚得的消息,太皇太后那处,派人夤夜出宫,去任城王府,接人去了。”

    拓跋琅在冯初回平城后一并封王,朝堂上顶撞拓跋宪一事,冯初也略有耳闻。

    太皇太后接人,接的定不是拓跋琅。

    拓跋琅在朝中根基极浅,又触怒冯芷君,身下子嗣却是颇为年幼,或者说──年岁合适。

    杀父去母,权祚永固。

    “你亲自戍守在殿中,今夜陛下寝宫,一只苍蝇也不得放进去。”

    冯初抿唇,揣起佩剑,急色匆匆朝殿外走去

    寝殿内,昏罗帐中,拓跋聿睁开了洇红的眼。

    其实在冯初离开床榻的那一刹,她就已经醒了,外间的谈话,她一清二楚。

    太皇太后不仁,那她不妨

    将计就计。

    第78章 阑干

    ◎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她和冯芷君,又有何区别呢?

    天上玉衡暗,月光寒,殿前风吹凄,阑干漫。

    她远眺着得了她的谕令出宫之人,目光哀切。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马车吱呀自宫门小缝中钻了出来,就瞧见宫道上站了一排人,领头的小娘子身着朱色裲裆,子夜的凉风吹起侍从手中的提灯,摇曳中,眸如琥珀,人似珊瑚。

    腰间环首刀的配饰反着金光。

    “京兆王殿下?车中是太皇太后请来的人,还望殿下,勿要为难下官。”

    押送人的小黄门显然想不到冯初竟会来截人。

    “夜闯宫禁,总该让本王瞧瞧,里头是谁吧?”冯初似笑非笑,“万一是要行刺太后”

    小黄门面上一闪而过纠结之色。

    冯初疑心大作,言辞俱厉,“怎么!本王连瞧都瞧不得?”

    朝下递了个眼神,羽林郎气势汹汹一拥而上,三两下将那小黄门掀翻在地,长刀扯碎了车帘,里头传来惊声尖叫,灯烛去照,竟是个不相识的女人。

    被太皇太后摆了一道!

    宫中驰道上忽而响起一阵马蹄声,数十骑马而来的甲士朝冯初驰来。

    夜色昏茫,不晓得对面是敌是友。

    冯初按住腰间佩刀,待驰近,才听得是慕容蓟部下,“殿下!方得的消息,王妃及世子、郡主是从思贤门进的宫!”

    身后另几名甲士即刻下马,将马让了出来。

    冯初心下一惊,翻身上马,“随我去安昌殿!”

    “京兆王!夜闯宫禁,可是死罪!”

    被几个羽林齐力按住的小黄门竭力大喝,“您纵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也不能如此目无法度!”

    冯初蓦然嗤笑出声,朝中素来风雅的人何曾面上如此狰狞过?

    “要我当婊子、要我立牌坊”

    冯初口中罕见粗语,目中怒火,恨不得将这平城紫宫悉数烧个干净:“这天底下哪有这般人事!”

    “走!”

    夏夜风清,衣袍似火,及至安昌殿外,就瞧见已然围了一大群人,剑拔弩张,双方人马将任城王妃和她的子女团团围住。

    太皇太后事做的可真绝啊。

    任城王府不论嫡庶,四个孩子全来了,就连身怀六甲的王妃都不肯放过。

    冯初眼如沉水,她的到来,显然叫周围冯芷君的人失了主心骨。

    “京兆王殿下,何苦一意孤行,将冯家置于水火?”

    领头的冯芷君心腹是个胆子大的,纵被冯初气势所迫,仍不卑不亢,“教养之恩,提拔之情,岂是说忘就忘的么?”

    “今以悖乱得之,来日是想让冯家做那司马氏,朝野混乱,怀帝青衣,徒让后代子孙哭国祚焉能长乎?!”

    冯初趋马上前,将任城王家眷悉数护在身后。

    “殿下。”

    剑拔弩张之际,任城王妃倏然开了口,轻轻柔柔的话语分外坚决,“今日太后相挟,妾身未怀活志,若将军执意不肯放人”

    “求京兆王殿下一刀结果了妾身和妾身的孩子们。”

    “我任城王府上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大不小的声音悉数可闻,对面的人纵是见惯了尸山血海,也被摄得说不出话来。

    天下英血,岂惟男儿烈?

    “太皇太后口谕。”

    妙观见事态不可收拾,自安昌殿请命,而今出来,是为传冯芷君之令。

    此六字一出,双边都静默了下来。

    “殿下,当真是要与太皇太后两相清么?”

    冯初喉头猛地涌起一股子腥甜,骑在马上的身形轻晃,又迅速稳住:

    “姑母要为了自己一己野心,致朝野混乱,国无宁日,陷冯家于不仁不义,逼阿耆尼喋血才肯罢休么?!”

    冯初眸中赤红如血,“姑母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姑母的野心,还多少带着相忍为国,带着天下百姓,而今怎么就如此不管不顾了呢?!

    妙观见她哀恸,心中叹息,草草行礼,转身朝殿中去。

    佛堂唱诵的经声在妙观踏入殿中时的那一刻就断掉了。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停了下来,眼眸微张,语气听不出喜怒,“她来了?”

    “是。”

    “不肯向着我?”

    “是。”

    凤眼睁开,不知名的情绪流淌翻滚,最后却堪堪归为平静。

    一步错,步步错,因果轮回,她也不能免俗啊。

    “今夜的消息,是谁”

    至一半,冯芷君的话就断在嘴里。

    妙观是不会不牢靠的,那今夜只有黄侃过来。

    “呵呵呵”

    冯芷君笑得苦涩,佛陀拈花,观音垂首,看人世荒唐。

    多年前,安昌殿内那个一己之力来刺杀她的人,又再度出现在了她眼前。

    披头散发,罗刹恶鬼,墨发中的双眸看得人心生厌恶!

    “你会后悔的──”

    她后悔么?

    她不后悔。

    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事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为何榻上养着的玩意儿胆敢背叛她。

    为何有教养之恩的侄女为了那世所不容的情谊宁可放弃大好江山。

    为何一个不起眼的婢女要为了从前的主子,胆敢向她、向他们拔剑。

    为何拓跋琅不畏惧拓跋宪,放着皇位不要,也要争一口气。

    不明白不明白啊

    冯芷君苦笑,她不明白如何将自己渡到岸边呐。

    她忽然觉得累了,好累,好累。

    身形颓唐地躬下了脊梁,妙观见状,连忙扶稳了她,跪在她身侧。

    “太皇太后”

    眸中担忧与关切,一如既往,丝毫做不得假。

    这么多年,竟是只有她一人陪着自己不离不弃。

    冯芷君想起了许多事。

    鲜花锦簇,烈火烹油,高朋满座,人人都敬她,畏她,艳羡她。

    可她如今想来竟觉得自己从前定是做错了什么,才让人这般恨她、怨她。

    念及于此,冯芷君蓦地打了个冷颤──不,她不能这般想。

    有这般想法的都是身居低位的弱者,有这般想法她就不会是如今的她了。

    颓唐片刻的脊梁又再度挺直了起来。

    可生起的念*头,又怎好那般容易将息?

    “妙观,你,会离我而去么?”

    “小娘子说的什么傻话,”妙观不再唤她尊号,如二人总角之年那般唤她,“妙观此身,是要陪着您到那黄泉之畔的。”

    冯芷君并非没有问过旁人,那些她的宠臣、近侍,他们都言好,可飘忽的眼眸与对死亡的恐惧做不得假。

    只有妙观,言之凿凿,情真意切。

    傻瓜哪有人不怕死的呢?

    她也是傻瓜

    冯芷君望着眼前的释迦牟尼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菩提珠串,手心朝上,极为虔诚地叩手行礼。

    “今夜,就遂了她们的愿吧”

    冯芷君抬眼见神佛,“阿耆尼想带人走,就让她带走吧。”

    她声音很轻,妙观称诺,离了殿中。

    少顷,外头进来一小黄门,同冯芷君耳语几句,得见她冷笑。

    聿儿啊聿儿,你日后,可勿要悔之啊。

    “太皇太后挟臣之妻子入宫还不够,还要臣也入宫么?”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晨起的透蓝,月亮隐没在湛蓝当中,太白星在天上悬着。

    “殿下入宫便知了。”

    拓跋琅担忧地瞧了一眼一夜未眠的郑氏,只见她摇摇头,替他理了理身上衣褶。

    “去,我倒要瞧瞧,她冯芷君是打算如何将我任城王府赶尽杀绝的!”

    事到如今,郑氏眼中早已无甚哀凄,“今朝你和华儿她们若是命丧宫中,敢明日阿娘就去白楼投缳,让平城百姓、文武百官都好好瞧瞧,她冯芷君是如何逼死的我们一家!”

    宫中前来接他的人压低了身子,闻此犯上之语,只管压低了身子,丝毫不敢驳她。

    拓跋琅亦是深吸一口气,今夜冯芷君一纸谕令就将他妻儿‘请’入宫中,他当时拦不得,真若有了什么不测

    “连自己妻儿都护不得,我还算个什么大丈夫,不如一起去了,大家干净!”

    拓跋琅拜别郑氏,头也不回地登车而去。

    车驾行驰在清晨的平城道上,登车时意气风发的青年虚弱地靠在一侧,外头的天已经泛起鱼肚白,车辙吱呀,总闹得人心神不宁。

    他挑开车帘一角,眼瞳微缩:“这不是去安昌殿的路罢?”

    驾车的侍从不作声,只加急了鞭子,车驾在驰道上颠簸,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停住。

    面前的殿宇颇为陌生。

    莫不是将自己带到禁苑之中了么?

    拓跋琅大惊,“还要给我扣上个祸乱先帝后宫的骂名不成?!”

    侍从不答他,“殿下进去,便知晓了。”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拓跋琅却也没有退路了──

    罢了。

    拓跋琅牙关紧咬,胸中那点不安到了极致。

    殿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眼前人让他眼瞳骤缩──

    “阿兄许久不见。”

    第79章 撕伤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阿兄许久不见。”

    拓跋聿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句话说出口的。

    拓跋琅错愕后顿悟,顿悟后眼中涌现出深深无奈与幻灭。

    皇帝也好,太皇太后也罢,原在她们眼中,他,早该是冢中枯骨。

    “陛下近日来,身子骨可好些了?”身后的殿门猝然阖上,拓跋琅孑然而立,温文尔雅的他,竟也带上几分狂荡之态来。

    “劳阿兄记挂,昨夜晚间,才退了热。”

    拓跋聿攥着袖口中的锦囊,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她得活,冯初得活,却是要用无辜者的血,为她们求活。

    “呵、好,好啊。”

    拓跋琅倨坐,再无君臣之礼,“陛下可准备了酒菜?”

    拓跋聿知晓,他已然明白自己今日为何会召他入宫,也知晓自己今晨过后的命运了。

    空旷的大殿中,掌心轻击,自屏风后走出一宫婢,盛着酒菜,端于他面前。

    “阿兄来日,当入太庙飨。”

    拓跋聿此言,便是直接了当地点明了他的孩儿,能得帝位。

    “陛下以为臣在乎的是这个么?”

    拓跋琅嗤笑,满目悲凄,“陛下以为臣当日拒为拓跋宪的傀儡,是为什么?”

    “陛下以为,臣今日入宫,又是为什么?”

    “这盘中酒食,臣今日会吃下,陛下以为,又是为何?!”

    连番发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拓跋聿掩面不忍视,亦不敢视,喉头卡了话,却觉得不该是这时说。

    “呵”

    拓跋琅长叹,白玉酒壶倾泄琥珀浆,酒水撞击在杯盏中,泠泠清光,潺潺玲琅。

    “这帝位,这紫宫万千阙来得真脏”拓跋琅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角泪湿,“真脏”

    “是啊,真脏。”拓跋聿轻咳,叹息沉沉,哽咽失声,几不能语:“阿阿兄,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涕泪交零,拓跋聿足旁都落下一片泪渍。

    “”

    拓跋琅欲开口说些什么,又总觉着没兴致,无甚好说的,她都要自己的命了。

    在这乌暗时代中,从来是心善的备受煎熬,心狠的蹉跎不渡,因果轮回,众生皆苦。

    “你同我忏悔作甚?”拓跋琅又饮一盏,“说这些无甚必要的话,又作甚?”

    “来日陛下去了佛陀座下,再慢慢悔过罢。”

    他被逼至此,也生不得咒语叫骂,不以地狱之苦恐吓,不以怨念困人。只说让她去佛陀座前悔过。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善意,也只能做到如此善意了。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殿中格外刺耳,

    拓跋琅咬开指尖,殷红的血迹落在衣袖布帛之上。

    泪眼迷蒙,不知所云,脑海中华儿和他的孩子们的模样愈发明晰,他们都还那么小、那么小

    还有阿娘。

    阿娘还站在任城王府堂前梨树下,笑着看他。

    只是阿娘的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啊

    是梨花落的白么?阿娘怎么哭了?

    阿娘,莫哭,莫哭,孩儿先去见父王、母妃一步,在天上等着你。

    一横门槛,内外生死。

    拓跋聿拖着颓重的步伐自殿门中出,侯在殿外的侍从手中端着几尺白绫。

    她紧紧闭上了眼,走也不忍,看也不忍。

    紫乌招了招手,端着白绫的侍从自她身后擦过,带起的风刮动了她的氅衣。

    晨间的风来得真大啊,真大

    拓跋聿站在阶前,身形摇晃,就要站立不稳。

    紫乌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陛下”

    拓跋聿摇了摇头,挣扎着推开她,自己一步、一步自汉白玉的长阶上走下。

    咻啪──

    长鞭尖啸过平城紫宫清净的晨间,马蹄踏碎浮华与灯火。

    拓跋聿凭本能抬眼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团莲火,自西向东,急驰宫道。

    四肢脊背攀起凉意,浑身上下的血似乎要凉透了去,拓跋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

    愧怍、恐惧、委屈

    无数阴暗的情绪滋生蔓延。

    冯初为什么要来,她为什么要来她杀了拓跋琅,她薄情寡义她知晓了这件事,会如何看她?!

    冯芷君的话语更是像梦魇般纠缠着她:‘你配不上阿耆尼。’

    她配不上阿耆尼她确实配不上阿耆尼

    可是她真的、真的妄想、妄想阿耆尼知晓这些事以后,还可以

    抱抱她。

    檀香味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原本透凉的手脚一刹间全然暖了起来,整个人跌入无比熟悉的怀抱。

    风吹铜铎,拓跋聿面上一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哭成何许模样。

    冯初抱着她,很紧,很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怀中。

    天晓得她自安昌殿回到拓跋聿的寝殿时,听闻拓跋祎语她带着几个亲随出去之时何等揪心!

    万幸

    “陛下怎么一个人来这儿?”冯初语中哀怨,但更多的是关切,“让我好担心。”

    拓跋聿身形一颤,有些事,一个人能挨过就过了,偏生来人关切问她,反倒再也忍不住了。

    抽噎啜泣的声音越发大了,哭得冯初心中抽疼,“陛下遇到何事了,说与臣听,臣定为陛下排忧解难”

    拓跋聿抿唇,牙关紧咬,杏眼中狠意与纠结驳杂交织。

    事以密成,她既然已经做了这事,便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拓跋琅之死推至冯芷君身上,就连冯初也无需知晓这事。

    她更怕,怕自己的狠厉吓到冯初,怕冯初因此同自己渐行渐远。

    拓跋琅何其无辜!任城王府上下何其无辜!

    她非冷心冷情铁石心肠之徒。

    可这位置总是要用无辜的血来做成的。

    拓跋琅、任城王府,不过是和她亲近的无辜人,往后还有更多相识或不识、有名或无名的无辜之人死在她手中。

    她罪孽深重,命途天定。

    拓跋聿强撑起身为帝王的气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为不好相近。

    畏我便畏我罢

    她这种人,本就是配不上冯初的。

    “朕,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

    她清晰地感知到环抱着她的人身子一僵。

    “陛下说什么?”

    “朕说,朕方才赐死了拓跋琅。”拓跋聿主动推开她,眉目倔强而脆弱,“欲将其死,推至太皇太后身上,养其子女,充为国嗣。”

    长风吹拂过二人身前,方才紧贴的温度被风浇得更凉。

    拓跋聿在她面前强撑着硬派,眼眸却忐忑得凝在冯初的面孔上,心如擂鼓──她到底,还是怕这人厌她的。

    天蓝得更浅了,晦暗的光与影模糊了眼前人的五官,让拓跋聿愈加无措,然而她不肯显露出来。

    俄而听闻一声叹息,拓跋聿被钳了手臂,一股力道将她扯入怀中,身上再度暖了回来。

    “阿耆尼”

    怀中呢喃,冯初再度开口,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此事不许走漏风声,按陛下吩咐过的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任城王厚葬。”

    拓跋聿难以置信地依偎在她怀中,有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冯初拥着身前人,心肝震颤。

    陛下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冯芷君可不是什么体贴人,拓跋聿说是她一手看大的都不为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冯初比拓跋聿自己都清楚,她想做什么,在怕什么,她也不需要拓跋聿多言。

    “陛下还是不信我?”

    冯初无奈地在她耳畔叹息,撑起一副说一不二的帝王模样,却是害怕自己遭她厌恶,索性自己将她推远。

    委屈的泪花洒满了冯初肩头,她又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不信阿耆尼、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冯初抚着她的背,长长叹息。

    “我只是觉得自己真脏,配不得阿耆尼”

    拓跋聿犹豫半晌,还是将她心头一直似有还无笼罩的阴影诉与她听,“我”

    “陛下可是忘了,先帝‘骤病’那日,是臣率兵入宫的?”

    冯初抿唇,陈年旧疮就这样被她直喇喇地撕开,展现在拓跋聿面前,“先帝岂是昏君?臣当日所为,可算光明磊落?”

    拓跋聿垂头不语。

    “任城王允,陛下叔父,臣之知交。”

    冯初说此话时,身子竟也微微发起抖来,“当日,我就在永安殿前,弯弓搭箭,指着他。”

    “若论对不住,我冯初才是第一个对不住的,若论心狠也是我心狠。”

    骤然昭显的往事将拓跋聿怔得猝不及防,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冯初拉离了怀抱,凤眼中满是憔悴与疲惫。

    “陛下如今知晓了真相觉得臣面目可憎么?不觉得臣也不过是烂泥当中一庸人么?”

    她不惜撕开自己的创口,只为抚平拓跋聿心间愧怍。

    拓跋聿瞧出来她的心思,忙与她相拥,渴望如她对她般予以慰藉。

    “臣非完人,亦非神子,凭此事,来日怕也到不了佛陀跟前。”

    冯初由着她抱着,语气沉闷,“当日纵是不得已而为之,臣也不推脱当日之过,不推为逼不得已。”

    “陛下不恨臣,也该好好看看臣,好好看看这宫阙万间,直视心底野心。”

    “天下江山,唯难渡己。”

    冯初身形轻晃,说完这些,喉头蓦地涌出一口腥甜──

    “阿耆尼!”

    第80章 炬灰

    ◎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沧浪洪波,身后功名一把火。

    “臣弹劾京兆王冯初,目无法度,屡违宫禁”

    宋直在朝堂上朗朗念着拓跋聿叫他找出来不痛不痒的过错,朝中全然是诡异的寂静。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如何想的。

    太皇太后铁腕手段,当今圣上沉静内秀,拓跋琅的死,都不消多少造势,就能轻易地被扣在冯芷君身上。

    诚然,她也不甚在乎。

    唯有一点疑虑在拓跋聿心中盘桓,那一日,她是想白绫赐死拓跋琅的,然而等端着白绫的宫人进去,拓跋琅已然中毒。

    也不晓得是他自己早知天命,还是

    罢了,总是尘归尘,土归土,再计较这些,也无甚意义。

    拓跋聿捏了捏眉心,今日是她登基以来第一次屏风后未有太皇太后的身影,冯初则告假在家

    她赐死拓跋琅那日晨,冯初急火灼脏腑,肝胆震颤,呕血殿前,拓跋聿急忙召了太医来,说是要好生养着。

    偏生这人醒来,第一句话却是请她废自己的王爵。

    “冯家,太皇太后已是掌权十数载,臣之父兄皆为公侯,臣之姊妹,亦嫁王侯,如此显赫,臣还忝为王爵,深感不安。”

    “请陛下,降臣爵位。”

    冯初伸手紧握住她,两相执手,轻柔地抚过拓跋聿的脸颊。

    拓跋聿贴着她掌心温热,二人心意总归是相通的,冯初此为,一是为削弱冯家权势,变相削弱太皇太后,亦是为保全冯家。

    二是为拓跋聿来日整饬朝中爵位铺平道路。

    三来,更是做戏要做全,既然将残害拓跋琅的事情扣在了冯芷君身上,便该惩治冯初,以暗示朝中,是何人所为。

    贬斥完她后,她二人又该在人前避开彼此了。

    否则哪里算是做戏做全。

    拓跋聿愀然,冯初见她面露不舍,欲开口再劝,不成想她握着她的手,“好。”

    冯初愣怔,面上显露出的释然与安心,“陛下英明。”

    拓跋聿的心再度狠狠抽疼起来。

    她握着她的手,说:

    功名爵禄,不过大江东去,过眼烟云,无甚惜哉。

    与亲不义,亦难容于佛前,地狱诸苦,理所应当。

    最可惜,此身无能为薪,焚炬成灰,照大魏长明。

    大魏长明、大魏长明

    她怎就不是风中炬?她单薄瘦削的脊梁挑起了半个大魏,更燃亮了拓跋聿此生年岁。

    拓跋聿那日扑在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她如此优柔,怎好作一国之君?

    拓跋聿涣散的眼瞳再度凝聚起来,直视群臣。

    “宋卿,言之有理。”拓跋聿下令拟诏,“降京兆王冯初为侯,夺其九锡之礼,封邑暂不降等,照为两千八百户。”

    “任城王府的王妃和几个孩子任城王的长子承袭爵位,都接入宫中,加以照料。”

    至此在暗地里扰动了大魏数年的宗嗣之争落下帷幕,未来的新君,十有八九是自任城王的孩子中择了。

    “散朝罢。”

    “这天好热,知了都叫个不停,叫几个人将知了粘了,拿去曲池里头喂鱼。”

    拓跋聿将手上的奏疏默默一合,面上带不出任何表情。

    底下的宫人连连称诺。

    紫乌端着一盏冰酪,搁在拓跋聿案上,蜂蜜混着牛乳冰砾,带着浓甜。

    拓跋聿抿了抿唇,喉头微动,“朕不喝这个,赏你了,去取盏放凉的栀子水来,朕以后喝那个。”

    紫乌怔愣,拓跋聿自小就喜食甜味,换牙前更是还因此坏了两颗牙,今日怎突然不要这牛乳蜂蜜做的冰酪,转头要饮同

    原是如此啊。

    “诺,婢子谢陛下赏赐。”

    紫乌端着冰酪的漆盒下去,不多时盛了盏栀子水出来。

    拓跋聿小口小口地啜饮完,呆怔地望着有些发暗的杯盏底出神。

    半晌轻声道:“往后,朕殿中只备栀子水解渴。”

    无能相见,便以此慰藉相思之苦罢。

    “王妃身子可还好?”

    拓跋琅被赐死,王妃正身怀六甲,当日得此讯息,几度昏厥,多亏几位太医加以医治,方保平安。

    “还好,婢子近日瞧了,王妃已然能够下地走动,还偶尔会趁黄昏时分在庭院中与王子、郡主们玩,就是难免伤怀。”

    拓跋聿敛了眉眼,神色复杂:“多派些能用的人在王妃周围,朕不愿他们再受风波。”

    “诺。”

    紫乌应道,顿了顿,“婢子听闻,王妃欲为腹中还未出世的王儿取名为祒。”

    拓跋聿的眉头倏地颦起,“哪个‘祒’?”

    “礻部祒。”

    时‘祒’、‘绍’同音,道武帝次子名绍,自小凶狠,其母贺夫人犯错,将被道武帝处死,拓跋绍连夜潜入宫中救母,弑杀道武帝,最终为其兄所诛。

    取与长辈同音之字,已是犯了讳,还是与这么个

    拓跋聿半天面色不见得和缓,这王妃是不怕死要暗示些什么,还是

    “不许她用。”

    半晌,拓跋聿否了任城王妃所想,“北海王家的郡主,也是礻部名姓,且不说这腹中孩儿是男是女尚未可知,便是从辈分来讲也不应该。”

    拓跋聿勒令拒了后,又觉言辞激烈,幽幽叹气,撑着头补充道:

    “她若铁了心要取个同当年清河王一般音的名字就令她用力部‘劭’。”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紫乌见她还想说什么,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她摆了摆手。

    方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慢着。”

    “召宋直来。”

    紫乌退去,殿门合上,将外头的热风通通挡住,她靠着桌案,不住苦笑。

    大魏的国主似乎都会陷入不幸的循环。

    破碎的幼年、残缺的双亲,恨着爱着,都是至亲。

    而在他们登上大位以后,却又不可避免地重复曾经他们所痛恨的事情。

    宿命轮回总似咒。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万年无期,哼这天下何来不死之人,不亡之国啊”

    拓跋聿将所有的奏折归置一边,语气虽平缓,但总听着心情欠佳。

    宋直俯首,不敢多接话。

    “让你游说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除了太皇太后几个根深蒂固的党羽,大多数朝中官员,选择隔岸观火,多是两不相帮。”

    “宋直,朕提拔你上来,你我君臣之间,说什么漂亮话遮遮掩掩?”

    冯芷君在朝中党魁便是刘仁诲一家,桃李满天下,朝中汉人文官一大半是他们提拔上来的。

    两不相帮之人,能有多少呢?

    “其实,太皇太后年岁已高,党羽之中,也并非都忠心耿耿。”

    两不相帮,已是不易。

    “只是刘家不肯投诚,多少难办了些。”

    “这天底下,大多都是从众之人,忌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宁肯心甘情愿一辈子求一个‘稳’字,随波逐流。”

    “这些求稳之人,朕与太皇太后相争,是派不上用场的。”

    拓跋聿敲着桌案,纤细的手指在案面上细细摩挲,缄默了一会儿,说起来一桩公案:

    “汉武帝时,关内侯李敢因愤恨伤大将军卫青,后来此事是如何结得来着?”

    宋直闻言怔忡,抬眼瞧见拓跋聿灵秀沉静的眼眸下是晦涩难懂的暗波,再度俯首:

    “诺。”

    骄阳炙烤着黄土,冯初坐在水榭中,翻阅着洛州来的文书,慕容蓟坐在她对面,安静地饮着蜜水。

    冯初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何时,这军中翠虎也开始学起文人雅劲了,这一身素色裲裆,端盏饮水的态势,也不晓得是和谁学的。

    “君侯当真放心么?”

    嗯?

    冯初手上批阅公文的笔不停歇,四下无人,“不知蓟娘说的是什么事?”

    “陛下君侯当真放心么?”

    慕容蓟素来是她门人当中最为理智之人,平生那点子冲动怕是早在武川时就消磨干净了。

    “不相信陛下,我还能相信谁呢?”

    冯初粲然一笑,“是相信姑母篡位以后,能让这天下不掀起战乱,还是相信来日这皇位落在我阿耶、阿兄们手中,我的下场,会比落在陛下手中好?”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家家风,恰因为她太知晓自家父兄也好姊妹也罢,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没有冯芷君的开拓之气,真坐上那位子,逢此乱世,怕是得之不配,失之骤然。

    “在如今这个当口,急流勇退,非陛下怨我,而是陛下要保我、保冯家。”

    若还像此前那般权势熏天,就算她与冯家不想与陛下斗个你死我活,攀附着他们的人,谁能保证这其中没有野心昭昭之辈呢?

    可将自身生杀大权、冯家的生死一并交予陛下

    她还想劝,冯初却忽得道:“杜娘她离开平城,有多久了?”

    “七个月零十三天。”慕容蓟脱口而出,旋即怔忪,“君侯问这个做什么?”

    冯初低笑,索性捅破了窗户纸,“蓟娘可会担忧,担忧杜娘她辜负了你?”

    “怎会!她与我知心”

    话说到一半,慕容蓟骇然住了口,不敢置信地望着冯初,她与杜娘、可是君侯与陛下──

    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让慕容蓟久久不能平复,望着冯初,话怎么也出不来:

    “君、君侯,您、您、可是──”

    冯初莞尔,搁下笔,右手贴在心口,“我此处,与她也是相通的。”

    【作者有话说】

    额……在这里澄清文章里面写的一个错误啊。

    树莓这个大近视当时查资料时候,把‘祒’和‘袑’看岔劈了,南北朝时期和绍同音的是袑不是祒。

    倘若袑的字义挺好那我也就改个名算了,问题是袑的意思是裤!裆!布!

    我不能真让一小姑娘叫拓跋裤!裆!布![捂脸笑哭]所以只好将错就错,在这里写祒绍同音。[我就说怎么真有读者打算叫小姑娘布布[裂开]晋江啊[裂开]]

    (宽恕我吧[狗头][合十])

    另,可能有小朋友曾经疑惑过,历史上拓跋弘为啥会给给儿子起名拓跋宏,爹和儿子叫一个音不好吧。

    其实原因就是当时宏弘在当时发音不一样,这俩字是在元代左右才同音的。[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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