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母这次落在大闻腿上的指甲是真的用足了力气,疼得大闻面目扭曲,她瞪了大闻一眼恨不得立刻把大儿子变成一块叉烧。
闻知意看着哥哥扭曲的五官和眼里可疑的水光,为赵女士的狠辣出手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反倒没把顾砚声所谓的“正有此意”放在心上。
毕竟对方身边明晃晃的恶感值总不会骗人。
顾砚声平静的表情没有多少波澜,不论是闻知节摔筷子的质问还是闻父闻母的打圆场都没让他眼底的情绪发生变化,他仪态得体地放下筷子,姿态坦然地对闻家人坦白:“……请不必担心我家的事情,当初大伯把我送出国后并非毫无准备,至多再过三年,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从顶梁柱顾大伯不明不白地死在监狱里到继承人顾砚声以京大最年轻副教授的身份回国,其中也仅仅过去了五年而已。
五年足以发生多少事情呢?
大概是闻知意从高中生变成研究生,大概是顾砚声从初恋变成前前任。
大概是与顾家有关的无数人被清洗、调查、审判,从声势浩大的同查同治到最终确认发回重审,无比残酷又无处可躲的站队清算落在了数不清的人的头上。
变故之所以被称为变故,便是因为它的不可预料、不可避免、不可挽救。
闻知意不是傻子,从五年来持续不断的新闻追踪与知情爆料中,他已经隐约猜出了当年的真相。
如今顾砚声能够完好无损地站在京市,那么当初那场曾让他不得不远走异国的残酷斗争,看来最终的胜利者还是顾家。
曾让闻知意日夜焚心、辗转难眠的青梅竹马,再次成为了赢家,再次体面从容、优雅得体地站在他面前。
也再次对闻知意露出温柔又缱绻的笑容。
抛开结局不谈,这顿饭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闻父闻母始终孜孜不倦地试图撮合一对旧侣,对过去旧情心知肚明的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发挥演技,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轻轻带过。
随着大小闻和顾砚声的背影逐渐远去,挂着优雅笑脸挽着闻父手臂站在门口的赵明珠女士,慢慢松开攀在丈夫臂膀上的手臂,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她维持着目送三人的姿势,轻轻拢了一下因畏寒而在空调房中披上的轻薄披肩,低声和站在自己身边的闻父说道:
“……顾家那小子,还是算了吧。我原本想着顾家出事后,他能安心就当个教授,和我们家小意也算般配。可既然他打算走顾敬林的老路,又和顾家剩下的人掺和在一起,那小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卷进去一次。”
“……”闻父有些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闻知节和闻知意有十岁的年龄差,满打满算,他现在也已经是奔六的人了,“接触一下能有多大问题?当初砚声没有选择听敬林的话,而是第一时间就和我们做了切割,多少也算卖了个人情。现在顾家又有重新得势的趋势,让小意和砚声接触接触也是好事。”
赵明珠沉默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名存实亡的丈夫第无数次冷下心来。
是的,三个年轻人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旧情,实则早就被闻家父母看得一清二楚。
要说五年前只有十九岁的顾砚声能想得这么远,赵明珠是不相信的,她看得清楚,顾家那小子当初只是不肯把小意卷进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向闻家求援。
可是说到底,那种层次的斗争,闻家又能帮上多大的忙?顾敬林真是高看他们夫妻一眼。
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场无声无息又席卷一切的清算运动,赵明珠从心底无比真切地打了个寒战,好在如今又旧案重提,倒真让顾家那群人成功推翻了原审。
所谓omega的柔软天性,让赵明珠无法抑制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当初孤身出国的顾砚声,是怎么度过那五年的呢。
有多少人不愿旧案重提,有多少人暗中咬着牙想让顾家一蹶不振,有多少人想踩着这具庞然大物一步登天,就有多少人想让这个年轻的继承人永远无法再出现在京市。
然而顾砚声不仅成功全须全尾地归来,甚至还是以京大法学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的身份。
这位年轻的副教授此刻便温和优雅地邀请闻知意和自己叙旧,在回到大闻公寓后,时间也不过来到晚上九点,绿植葱郁的单身公寓环境静谧,连带着气温也比小区外低了几度,随处可见饭后消食的行人住户。
闻知意疑心他做不出什么好事,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没得罪他,他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于是小闻十分硬气地摇头表示拒绝。
这年头不仅孤a寡o的大晚上出去不安全,孤b寡b的也不安全。
顾砚声唇角含笑地提示了一句:“……你们下学期的硕博论坛,我是评委。”
好好好。
被拿捏住软肋的闻知意长舒一口气,咬紧牙关和黑心烂肚的副教授来到了楼下树荫里。
“有屁快放。”小闻别扭地站远了一点,下意识和顾砚声维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这个距离,即便是精通搏击格斗术的专业人士也无法第一时间控制住他。
小闻为什么会养成这个习惯呢?
顾砚声看着闻知意,他知道自己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在经年累月中演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它们是如此的潜移默化而又无处不在,以至于闻知意自己都意识不到。
他保持着友好的笑容,在蜀葵花丛清淡的香气中,对闻知意轻声说:“好久不见啊,知知。”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
闻知意若有所悟地回望他,在这极端静默又仿佛有莫名情绪流动的夏天夜晚,他第一次真正正视消失了五年的顾砚声,没有躲避、没有跳过,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去看顾砚声那张阔别多年的脸。
他以二十二岁的闻知意会审视二十四岁的顾砚声的方式,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对方。
然而顾砚声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是十七岁的闻知意会迎接十九岁的顾砚声的方式,他要的是闻知意欢呼自己的胜利归来,他要的是在所有残酷压抑的斗争过后,他能够若无其事又体面优雅地站在闻知意面前,告诉对方自己是赢家。
闻知意知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呢?
闻知意知不知道都不重要。
因为好久不见,因为真的好久。
站在玉兰树下的小闻慢慢开口,他不再简单地以前任的视角去看顾砚声,他了解这个beta的真实面目如同对方了解他一样:“……好久不见。”
他抿了抿嘴唇,补充道:“如果你有其他要说的话,我可以听完再走,毕竟也认识十几年了。”
除了初恋以外,顾砚声还拥有十几年青梅竹马的身份。
闻知意认真地评估这个身份在自己心里的重量,最终决定可以听完对方的话再走。
曾经担忧到日夜焚心的焦虑痛苦已经彻底离他而去,他知道真正的诀别其实不是当初带走顾砚声的那次航班,而是第一个他不会再为顾砚声辗转反侧的夜晚。
顾砚声知不知道呢?
顾砚声知不知道都不重要。
因为好久不见,因为真的好久。
树影、花香、远处浅淡的细碎蛙鸣。
闻知意站在京市多年来不曾更改的夏天夜晚中,平静地对着顾砚声微微一笑。
猝然爆发的剧烈痛苦如同琴键上轰然落下的爆裂音符,也如同他始终无力抵抗的庞然洪流,将顾砚声冲击得不复体面、不再从容,亦无法体面、无法从容。
他在这一瞬间迷茫痛苦到仿佛从未走出那离别的五年。
他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熬过那五年。
徐徐而来的凉意清风将树影吹拂得参差不齐,浓淡深浅的树影就这样落在闻知意的脸上,他像站在顾砚声十九岁的梦里一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顾砚声第无数次意识到,闻知意于他而言,是一个无法抹去的坐标。
细腻、潮湿、斑驳、光影破碎。
在浮光掠影的一刹那后,顾砚声突然明白了一个早该明白的事实,他突然想到,如果自己此刻是如此的痛苦,如果自己那五年是如此的难捱,那么,那么五年前的闻知意,会不会同样痛苦、同样难捱?
所有、所有对闻知意过去五年情史的精心询问与剖析都猝然变得一片空白,他要以什么立场,他能以什么立场去撬开闻知意的嘴?
顾砚声突然不敢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