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萧定远满脸惊慌,倒是一旁蹲在地上清理尸体血迹的丁梓萱一脸冷静。
还得空吩咐萧定远,“远哥,你快把香点了,能有效驱散血腥味。”
萧定远听到她的声音,神魂似乎才回过来,连忙拿出火折子,胡乱将丁梓萱给的香点了。
果然,随着火苗将香点燃,一股青烟袅袅而起,环绕他鼻尖的血腥味似乎就淡了许多,逐渐被这股似有若无的清香给点燃。
萧定远心头大喜,“梓萱,幸亏有你。”
丁梓萱听得他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放心了些,指挥着他将周参的尸体装进麻袋,“等会儿轮值的时候,有足够的空隙时间,你想办法将他的尸体运送出去,就丢到山下去。”那里林子深,纵然没有马上被狼吃了,发臭这上面也闻不到。
京都的人都说自己是一介武夫。的确,他萧定远就是一介武夫,没有什么头脑,这点他认。
但那是从前。
可自从他有了周参这个不要任何功勋,愿意默默在幕后替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以后,不说百战百胜,但也是保持着一个十场九赢一输的战绩。
他的名声越来越好,越来越响亮,他更是借此封侯,成为了当朝最年轻的名将。
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也只能在他面前伏小做低。
别人都羡慕他,觉得他成婚后果然开了窍。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有些功夫的,但对于打仗,实在是一窍不通,如果不是遇到周参这个兄弟,他或许早就死在了战场,即便还活着,也只能是个小小的百夫长。
所以光鲜的外表之下,藏着他一颗恐慌的心,每日都总是担心周参忽然会嫉妒自己的荣华富贵,然后跳出来揭穿自己的一切。
他没有办法面对,那些本就看不起自己的人,如果知道自己这功勋全都是靠着别人得来的,那是不是更看不起自己了?
不过他也没有那么倒霉,毕竟身边还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人。
梓萱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他既不像是家里那个谢明珠一样惧怕自己,也不像是别的女人那样讨好自己。
她发现自己在战场上的一切策略都是靠那周参之后,更是没有轻看自己半分。
反而说,“这有什么?那周参胆小怕事,不敢真上战场去,纵然他有那运筹帷幄的本事又如何?只敢躲在帐子里。是远哥你知人善用,让这些策略都从纸上谈兵变成真,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这些功勋和名誉你是实至名归的。”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总算遇到了一个知己,这个身份无从查起的医女,和所有以往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热情得像是一团火,又有许多新奇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她从来爱的都是自己,和自己后院那些女人根本不一样,都只想用孩子来拴住自己。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人,爱自己如此纯粹,连孩子都排在了自己的后面。
所以当她提议将谢明珠那个女人的嫁妆拿走一半,不要傻傻地听着周参的,全都投入军中。
人总要想着自己一些。
反正这些年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已经足够了,可皇帝那样抠抠搜搜的。
以后老了,一身的劳伤病痛,哪里不花钱?尤其是那些价格珍贵的药材。
萧定远觉得丁梓萱说的是有道理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也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周参这样不求回报的人。
可是没想到,这周参近来却发现了谢明珠嫁妆的端倪,今日还找自己问。
被问得烦了,萧定远没耐心,只说自己另有他用。
没想到这周参竟然开始说教起自己来。
今非昔比,自己是人人敬仰的侯爷大将军,他周参还当自己是原来那个小兵曹么?
所以本就饮了些酒的萧定远一个恼怒,推了周参一把,没想到这个穷书生如此不禁打,就这么一下便命陨自己的帐中。
萧定远先是害怕,后来是后悔,他这一死,以后自己没了他,那这仗还怎么打?
自己岂不是很快就会原形毕露么?
此刻,萧定远也在担心,他将所有希望都落到这个向来十分有想法的丁梓萱身上,“梓萱,接下来怎么办?我这个人直来直往惯了,是不懂周参那些弯弯绕绕的。”
萧定远当初能将太师的女儿迷得死活要嫁给他,自然是因他有一副好皮囊。
丁梓萱也爱极了他这张脸,和自己在现代喜欢的那个爱豆一模一样。
她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远哥,你放心。我刚才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好办法?”萧定远满怀期待,一脸深情地握住丁梓萱的手,“梓萱,我就知道你最聪慧,有你是我的福气。”
丁梓萱其实觉得周参这个碍事的东西死了正好呢!本事是有些,就是太过于迂腐了。
自己和萧定远的爱情,他懂得什么?还劝自己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就到侯府好好生活,做一个合格是母亲。
呵,他劝自己做妾!和一帮蠢女人争风吃醋?还要面对萧定远那难缠的妹妹,整体垮着个脸。
她是得多傻?
“远哥,我们不是将谢明珠那贱人的嫁妆都转移了大半嘛。正好这些年远哥你为朝廷出生入死,也该好好享受生活了。”丁梓萱微微一笑,将自己接下来的想法与萧定远细细说来。
别说现在周参也没了,就是有他在,萧定远再怎么挣功勋,左不过这侯爷是顶天了,再也没法升,难道皇帝老儿还会把屁股底下那位置挪出来给萧定远么?
与其如此,倒不如就找个机会‘战死’,这样的话侯府那边得到了保全,萧定远也得了名声。
至于侯府里,不是有谢明珠么?说不定皇帝还会封她个诰命呢!
说起来,还是这谢明珠赚大了。
她的话,让萧定远很动心,毕竟好日子谁不想享受啊?可又有些担心,“那孩子们怎么办?还有我妹妹,也要出嫁了。”
“府里那么多下人,几个孩子还照顾不好么?至于你妹妹也不用担心,远哥你是为国战死,想来她夫家也不敢为难她的。”丁梓萱觉得萧定远哪里都好,就是有点优柔寡断的。
不过见他此刻已然意动,连忙又道:“晚儿也叫人送到府里去,这样才更逼真。”那个该死的丫头,当初生她险些要了自己的命,正好自己可以借机甩脱她。
不然每次看到她,都叫自己容易想起当时难产的痛苦。
再说她是想跟萧定远过那逍遥自在的二人世界,带着过拖油瓶算个什么事儿。
孩子大不了以后再生就是了。
萧定远听得她连晚儿都不打算暗地里接来汇合,心里好生感动。
果然,梓萱为了自己,宁愿和亲生骨肉分离。
她都为自己做到了这一步,自己还有什么舍不得侯府那帮人的?
于是点了点头,“好,一切就听梓萱你的安排。”
他们的运气应该是很好的,几乎是丁梓萱才准备好,就开战了。
一切如同他们计划的那样,萧定远战场上‘受伤’,自己作为他的医女为他治疗。
这时候被小股敌军发现,两人拼命逃跑,最后被逼到山崖。
跳崖,还遇到大雨,将他们的痕迹都冲刷干净。
而山崖下,她早准备好的一男一女新鲜尸体,也在饿狼的啃食下,剩下两副骨架。
他们的尸骨被送往京都的时候,两人已经用着那一男一女的身份,准备遨游山水之间。
说起来也是巧,丁梓萱找的那一男一女正是夫妻,又无子女和任何亲属,所以杀了他们,冒用他们的身份,都根本不怕被人揭穿。
如此,两人也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没想到竟然听说侯府因为被那造反案牵连,家眷流放岭南。
这可把萧定远急得不行,当下就要去救人。
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儿女和妹妹。
可丁梓萱拦住了他,“远哥,你忘记了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要是暴露了,只怕他们就不是流放那样简单了。你这不是为了他们好,是害了他们啊。”
丁梓萱苦口婆心劝说,而且她亲女儿也在队伍里,她也很担心。
萧定远觉得果然是自己太紧张了些,是该等一等消息。
后来得知他们都还活着,就没在多管了。
毕竟那时候,丁梓萱又怀了身孕。
还有可能是男胎,那他就有儿子了,怎么着也比一个流放犯儿子要好。
于是很快便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丁梓萱有了身孕,两人胆子还是小,决定去往西域,找了一处绿洲安顿下来。
过了几年,丁梓萱给他生了一儿一女,阖家欢乐。
一次在集市上,听得几个去往汉地做生意的商人提起岭南,偶然听得他们竟然提起谢明珠的名字。
但萧定远觉得怎么可能?那谢明珠胆小怯弱,光有一张好看的脸。
而且就她这张脸,只怕那流放路上,不知被多少解差睡过了,早就接受不了自尽了吧。
便以为是同名同姓之人,也就没放在心上,何况他眼下这一双儿女活泼可爱,他日子过得正好呢!
再后来,中原居然开战了,藩王个个都想当皇帝,连那开阳长公主居然还跟着掺和。
萧定远觉得一个女流之辈,简直是胡闹。
又觉得自己和丁梓萱到这西域来定居,简直就是先见之明,不然此刻少不得是要被这战火影响到好日子了。
转眼又过了七八年,一双儿女逐渐大了。
萧定远也开始发愁起儿子的学业,和自己一样不是读书的料子,但也没有练武的天赋。
至于女儿,女红丁梓萱是不屑让她学的,什么琴棋书画也觉得都是用来讨男人欢喜的。
她的女儿以后才不要放下身段去讨任何男人的欢心。
所以她让女儿跟着她学医。
但这个女儿也没有任何学医天赋,从小丁梓萱就带在身边,可是不管怎么教,最普通的药材她都分不清楚。
为了这一双儿女,丁梓萱也是急得脸上都长了好几道皱纹,加上儿子大了,四处惹祸,这些年谢明珠的那些嫁妆,也经不起再这样糟践。
无奈她只能是重操旧业,在城里开一间医馆。
可是她一个汉人大夫,在这西域根本就无用武之地,大家宁愿相信他们那些连脉都不会诊的巫医,都不愿意用她的药方。
正好又听闻现在的中原,是开阳长公主做了女帝,女子的地位也大大提升。
于是丁梓萱和萧定远商量了一番,决定回去中原看看。
其实按照当年丁梓萱的计划,他们二人在外面萧遥够了,就回京都去。
到时候只管说跌下悬崖后,失忆了,只不过近来才恢复些记忆,就赶紧回京了。
那时候病恹恹的谢明珠也肯定早就病死了,丁梓萱回去还能直接做侯夫人。
孩子们也大了,什么都不用她操心。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侯府被连累流放,现在又换了皇帝。
谢明珠他们到了岭南后,也不知是死是活的。
所以这个计划额只能暂时搁浅。
如今他们所剩银钱不多,回到西北后只能先找个地方安顿。
丁梓萱又重新开了医馆,准备在中土大显身手,也许要不了多久,她这女神医的名号就传入了京都,指不定女帝还会让自己入太医院为太医院案首呢!
那时候自己带着萧定远一起去,要是有人认出萧定远,就正好顺理成章说失忆。
她计划很好。
却不知,此刻他们这县老爷不是旁人,就是萧云宴。
不过萧云宴早也改了姓。
他是家里兄妹们最后一个改的。
还是姑姑萧沫儿来劝的他。
事情还得是从宁商找到自己的大哥周参说起。
他们兄妹俩,因任性父母的一时之气,分别改了名字。
一个跟着爹叫周参,一个跟着娘叫宁商。
甚至为了让他们兄妹俩如同这名字里的参商一般,永不相见,即便周参有那运筹帷幄之才,有报效家国之心,却因在父亲面前发过誓,也不敢扬名。
如此,才屈居在那萧定远账下。
只是没想到萧定远用他之才扬名,不感恩就算了,因一句口舌还打算要他的性命。
他不知道那时候萧定远怎么就认定他没了气息的,反正周参清楚地听到萧定远和丁梓萱的那些话。
他后悔自己识人不清,更觉得是自己遭了报应。
因为当初就是他劝说萧定远娶谢明珠,这样一来可以拿谢明珠的嫁妆来充军费。
他算计了谢明珠,所以今日活该萧定远和他这外室丁梓萱害自己。
但是他没死。
只是在沟渠里泡了半宿,身体僵了半边,而且他们将自己从山上扔下,除了头上原本的伤,现在手脚断了不说,肋骨也折了不少。
周参不知那些岁月是如何熬过来的,他用了不知多少天,才爬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山洞里。
因为一直在动,断骨没有得到休养治疗,自然是越来越严重。
而且还要时刻担心被豺狼发现,饿了就吃周边的树叶也虫子草茎。
因此那些时日的他,即便后来好了,他也是人不是人鬼不鬼的。
到山洞里后,逐渐好了些,可每次要爬出去找食物,就要花费他几天的时间。
好再后来驯服了一只小猴子,能每日给自己摘些果子,他才终于得到时间修生养息。
可命运实在捉弄人,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他终于算是养好了身体,哪怕已经残疾,但没想到又被外邦人给抓住。
连带着他跟那只小猴子,一起带去了北域,每日戴着铁镣,供给贵人们玩耍取乐。
直至前年,北域的王庭里几个皇子争夺皇位,他趁着大火带着那只猴子一起逃了出来。
又遇上了岭南的一支商队。
他见那领头的生得不凡,俊逸洒脱,谈吐锦绣,便想着应该不是寻常人。
一打听方得知对方是卫家二公子卫无谨。
此人的名声他以前也听说过不少,仗义侠心。
故而只将自己身份坦白,多年遭遇一一道来。
然后和宁商这个寻找他多年的妹妹团聚,自然是理所应当。
他说那萧定远无将才,其实凭着他空口白牙是难以叫人相信的。
只是接下来他跟着妹妹,一起辅佐李天凤,外头的战事早早结束,也是有他的些许功劳。
而这些个战役指挥间,少不得是有些当那萧定远的风格。
那哪里还用去证明?那萧定远果然就是个庸才。
可惜,萧定远将他害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打听到他们用那一对年轻夫妻的身份在中原出现一段时间后就消失了。
倒是有人说在西域见过,为此卫无谨还专门让朋友打听,果然是得了些消息,只不过现在人已经不在西域了。
不知去往何处。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而如今,月云宴初到这小县城为官,他那已经在外做游医的妹妹月云晚刚好在附近,闻讯便来了此处。
月云晚每到一处地方,无论地方大小,她都要去拜访这些医馆药铺的大夫们。
若是能共通交流,得些心得也好。
为此,她还专门写了一本游医笔记。
如今听得城里新开了一处小医馆,坐镇的还是个中年女大夫,她兴趣更是浓厚,满怀期待。
毕竟现在哪怕女帝当政,然女大夫还是屈指可数,更别说是这已经可以出来坐诊行医之人。
月云宴也不知妹妹能在此处待多久,自然是尽量腾出的时间陪伴她。
故而,与她一同去拜访。
兄妹俩初到,只见医馆门口病人来往络绎不绝,可见这家医馆坐诊的女大夫果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都是心中一喜,觉得没来错,对方并非那沽名钓誉之辈。
然就在这时候,里面传来愤怒的咒骂声:“你这兔崽子,不学好,给老子站住!”
随后人群被人从里头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胖子从里头挤出来。
别看他身材肥胖臃肿,双脚倒是灵活飞快,眨眼睛就消失在街角人群里。
这时候众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不过早就对这一幕习以为常了。
兄妹俩只听人惋惜道:“可惜方大夫这一身妙手回春的本事,;偏……”
后面的话,兄妹俩没顾得上听。
因为刚才骂人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还在响,而且越来越近,月云宴觉得有点熟悉。
寻着声音望过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从人群里挤出来了。
这么多年了,萧定远没有多大的变化,身材仍旧匀称,脸上皱纹并不明显,可见这些年用着谢明珠的嫁妆,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好日子。
月云宴压住心中的愤怒和恨意,下意识挡在了妹妹的面前。
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里头那位方大夫是谁了。
那对被他们两个害的年轻男女,女的那位正是姓方。
他想起周参先生那不良于行的双腿,犹如鸡爪般的双手,凹凸不平的后背,眼歪脖斜的样子,一股杀意从心底升起。
好好的一个俊才就这么被他们害得生不如死,一辈子都毁掉了。
还有娘的嫁妆,如果都用在将士们的身上,还没什么想法,可是大半却被这对狗男女给挥霍掉了。
那一瞬,他只想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对狗男女的死期到了。
“走吧,我看今天方大夫家也不方便,咱们回吧。”他背过身,不但让门口还在骂儿子的萧定远看不清楚自己的脸,更挡住了萧定远的视线。
以免他看到自己身旁的妹妹。
月云晚只犹豫了短短两息,就点头应下了,“好,听哥的。”
她是一个大夫,更是学过武,哥哥的变化她怎么没察觉呢?哪怕就是短短的一瞬。
从刚才听到里面的骂声,到这个中年男人出来。
这个男人,她觉得也有点眼熟。
一时想不起来,可当她晃眼穿过人群,看到里面坐诊的那个女大夫后,她就晓得了为何这个中年男人有点眼熟。
那年她也是六岁了,爹或许记得不清楚,可那是娘啊!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娘。
流放路上她还在想,惨死得连全尸都没留下来的娘。
所以哪怕也不常见,她怎么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