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不多明白他为什么会主动帮他了。
可眼下也不是能多说的场合。所以她急促地一点头,“多谢。”
话音未落,人已抢出了门槛,脚下不停就要继续奔逃。
“等等。”麻子脸的声音追了上来,带着一股子急切,
“现在外面乱糟糟的,二少爷不如就在我家窝几天,避避风头?”
什么意思?
江明熙脚步骤停,豁然转身,又警惕又狐疑地看着他。
她与这个人非亲非故,他为何突然要帮他?
因为她“二少爷”的身份?
可是眼下的什么情况,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
她穿着普通的平民衣服,又揣着枪,只是三个最普通的大兵,就能让她狼狈地仓皇逃命,哪家“二少爷”混的这般凄惨?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的不对头。
可是即便如此,这人依然掩护了她,如今更是企图收留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江明熙咬紧牙关,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枪,眼尾挑起一丝凶戾的弧度,心头杀机四伏,
要不干脆……
麻子脸喵了眼她手里的枪,眉头都没动一下,脸上更是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害怕之色。
他甚至往前蹭了一小步,双手摊开,显出十足的诚意,声音压的更低,带着恳求道:“外面人多眼杂,兵爷们指不定啥时候又转回来,咱们进屋说,成不?”
江明熙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进屋?那是自投罗网。如果她真的痛下杀手,这人就是瓮中之鳖,叫破喉咙也没用。
怎么会有人主动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环境里?
他有什么图谋?
江明熙想不明白。
但是眼下,她的确需要一个暂时藏身的地方。
“你先进去!”她不再犹豫,手腕一抬,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住了麻子脸的心窝。
麻子脸顺从地侧身进屋,江明熙紧随其后,枪口始终不离他后背。
门板“吱呀”一声合拢,老麻立刻手脚麻利地闩上了门栓,然后长长出了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油汗。
江明熙不动声色用观察麻子脸的家。
两进的小屋,厨房和卧室连在了一起,她站在门前一扫,就能看到厨房灶台上的几个破碗和半个杂粮馒头。
卧房更是逼仄,一张床几乎塞满,其余的杂物都乱糟糟的堆在一起,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这破落样儿,别说设下埋伏,多站个人都嫌挤。
“跑这半天,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
麻子脸堆起笑脸,话说一半,突然僵住了。
他猛地意识到这屋里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
他慌忙弯腰,在墙角那堆破烂里一阵扒拉,拽出个三条腿的小马扎,又手忙脚乱地寻了块砖头垫稳当,用他那油腻的袖口使劲蹭了蹭凳面。
在江明熙凶狠的目光和纹丝不动的枪口里,麻子脸咧开嘴,笑的憨厚又朴实,“你……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泡茶!”
然后不等江明熙回应,他又转身扑向墙角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在里面叮铃咣当地翻找起来。
“咦?搁哪儿了?我记得就在这儿啊……嘿!找到了!”
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小心翼翼捧出个巴掌大的粗陶罐子,献宝似的捧到江明熙眼前,“你看,这可是好茶,是我闺女婚后回门那会儿孝敬的,就剩这点儿了,可香哩,我给你……”
“够了!”江明熙忍无可忍,打断了麻子脸的絮絮叨叨,抬枪直接抵住了他的脑袋,凶狠地逼问道:“说,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给老子放老实点,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老麻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孩子。
是的。
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
小少年握着枪,眼神又凶又狠,像被逼到绝路呲牙的狼崽子。
和昨天庙会上那个气度从容、宛如白鹤的贵公子,简直天差地别。
不仅是洋货大衣换成了他现在身上的粗布蓝褂子,连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股劲儿都变了。
所以不怪胡老狗眼瞎看不出来。就连他这双在江湖里滚了几十年的老眼,都被他骗了过去。
“你不会开枪。”老麻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一个憨厚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很笃定地开口道:“你和胡老狗那号人不一样,我知道,你是我们这边的。”
江明熙罕见的怔住了。
她想过老麻会做出的种种反应,哭求、恐惧、愤怒、讨好……甚至想过这麻子脸兴许真是个傻子,所以行为才如此荒诞不经,无法用常理揣度。
但是她唯独没想过从麻子脸嘴里得到这样的回答。
什么叫做和胡老狗不一样?
什么叫做“我是你们这边的”。
你们又是哪边的?
一时间,好几个问题同时在她脑海里涌现,反而让她的舌头卡住了。
还好,这回不用她继续追问,麻子脸就主动给了她答案。
“你把胡老狗的好鞋给了老黄头,还给了他一具好棺材。”
麻子脸的声音在昏暗的屋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在发光。
“你还把胡德全那畜生捆成了粽子,摁着他给老黄头下跪,最后还吓得他……嘿嘿,吓得他当场尿了一裤/裆!”
说到这儿,老麻忍不住嘿嘿低笑起来,肩膀耸动着,笑得弯了腰,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怨气都笑出来,“哈哈哈……真有你的!能把胡老狗吓成那副怂样,把他这张老脸彻底丢进了茅坑里!解气!真他娘的解气!”
江明熙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了,她吃惊地看着麻子脸,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脱口而出道:“我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我就是个骗子!”
“我知道啊。”麻子脸回答地异常坦然,甚至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又不瞎。”
江明熙更懵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她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其实啥也没干成,老黄头的鞋是胡德全的,棺材也是胡德全掏钱打的,我……我最后还把那老狗放跑了!也没有替你们……申冤报仇啥的……我就……就骂了胡德全几句!别的,啥都没干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丝茫然。
“这样就够了。”
麻子脸认真地看着江明熙,那双向来老实木讷到近乎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泛起了动人的华波,他哑着嗓子说:“就连这样的事,之前都没人为我们这么做过。”
江明熙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喉咙管里像堵了块哑火的硬碳。
她鼻子有点发酸,心脏像是被泡在了温热的酸水里,轻飘飘的,又涨涨的。
原来她当时的怒火,是有价值的。
原来,她真的帮到了别人。
江明熙抬起头,睁大眼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是啊。我怎么会忘了。
我们这样的贱种,要的从来不多。
可是就连这点微薄的东西,老爷们也从来不舍得给我们。
老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胡老狗那东西,谁不知道?心眼比针鼻儿还小,记仇能记到下辈子!心狠手辣,手上沾的血还少吗?可整个朗陵县,谁敢放个屁?”
他看向江明熙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你不一样!你豁出命去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出了这口憋了几辈子的恶气!你的这份侠肝义胆,我们长春会的兄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长春会?!
这个消息成功让江明熙收回涌上眼眶的泪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她惊愕叫道:“你是长春会的人?”
老麻点头,有点不明白为啥他这么惊讶,既然他也是江湖老合,应当晓得,庙会上的所有江湖人都是长春会的人。县里每月庙会的份子钱,向来是本地长春会的一大进项。
“我是‘彩’门的(变戏法的),因为长了一脸麻子,朋友们都叫我老麻。”
老麻自我介绍道,随即他难掩好奇和探究地看着江明熙,“你是……‘雁’门的吧?昨儿那扮相,那份气度,能把胡老狗唬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搁在雁门里头,你也是一流掌穴儿的吧?”
江明熙上辈子的确入过雁门。
为了演好公子哥,她还特意去高档饭店打杂了两个月。
江明熙不动声色地默认了老麻的猜测,迅速抓住机会,压低声音切入正题:“老麻哥,既然都是江湖一脉,水里火里闯的兄弟,那我也不兜圈子了。”
她眼神锐利,“眼下这局面,我得尽快出城。你可有门路?”
出城,说简单也简单。
路牌和户籍齐备,寻常百姓也能进出。
但是眼前这位“雁尾子”既然这么问了,那么肯定是没有路牌和户籍了。
老麻不问他姓谁名谁,也不问他身上是背了什么官司,更不问那些大兵为何要抓他——为什么要问?
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
就像水浒里说的那样——帝子神孙共聚义,三教九流皆兄弟。
“有门路!”老麻胸脯拍得山响,一口应承下来,眼中闪着可靠的光芒,“我这就去拜会高会长,让他想法子给你弄个干净的路牌和户籍!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