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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第23章哑声道:“我去净房。”……

    温热的呼吸拂过,沿着颈侧一点一点游移到耳垂停住。越承昀呼吸悬在薛蕴容的耳垂上方,方寸之间。

    见薛蕴容没有阻止,他才小心翼翼地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

    虽然放轻了力道,但虎牙尖利,引得薛蕴容一声轻嘶,蹙眉扬手按住他的唇、隔在自己与他之间:“安寝吧。”

    语气平淡,可越承昀硬是从她的眉目间看出了烦躁之意。想到白日里门外那位的做派,顷刻间乱了心神,思绪忽然像被冻住了似的。

    “阿容!”他猝然拽住薛蕴容抽离的手,摩挲着按在自己脸侧,眼眶发红,“我什么都能学会,你……”

    你少理会外面那些不要脸的……狗!其实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临到嘴边却是:“你别不要我。”

    不等她有所反应,越承昀已顺着被衾滑了下去。他最后深深看了薛蕴容一眼,将头埋入锦被。

    薛蕴容想起了少时与阿嫣偷看过的一本册子,几本中独它最特别。那时她年纪小羞极了,想着怎能如此。

    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悟了,女子理应舒服。

    屋内烛台上红烛燃烧的正烈,一滴滴烛泪缓缓流淌。

    薛蕴容喘着气,忽然抬起脚抵住了越承昀的左肩,她轻轻用力将他推开。

    制止之意来的突然,越承昀抬起头,怔怔看向她。

    额发已被汗水浸-湿,他感受着左肩的力道,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竭力用发丝遮住眼底的欲-色,胡乱压抑住了身体的异样,哑声道:“我去净房。”

    说完,便匆匆去了外间。

    蜡烛依旧在燃烧,过长的烛芯炸出一个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

    蹬了越承昀一脚后,薛蕴容感觉颇累,瘫在凌乱的被衾中闭目了片刻。最终实在受不了黏腻的汗意,起身去了里间净房。

    待回来后,床榻已换上了新的寝具。薛蕴容走近时,只见越承昀膝盖压住床沿,手指理着锦被上的褶皱。

    “阿容,我都收拾好了。”

    见她回来,越承昀摆弄了两下锦枕,旋即站直了身子,手指贴着新换的中衣微微曲起。

    怎么竟从他的眼中还瞧出了眼巴巴的意味。

    薛蕴容视线从越承昀身体上扫过,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一息,她越过榻边的人,径直上榻躺下。

    “去将烛火灭了吧,晃眼。”一如既往的面朝里侧。

    下一刻,屋内陷入黑暗。

    越承昀轻轻卧下,却不敢再靠近,唯恐身上的寒气过给阿容。

    可空间之小,他轻微的几下动作还是不小心碰到了薛蕴容。

    指尖触及背部的一瞬间,薛蕴容只觉好似一块冰放入了衣襟,扭头看向一脸无措的越承昀:“你身上这么冰?”

    刚问出口,薛蕴容想到了什么似的,抿了唇扭过头去。

    “我是不是冷着你了?”略带委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又来了,薛蕴容想。

    她发现这人好像已经渐渐将装可怜一计用的愈发娴熟,不用回头她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

    是不是吃准了她会心软?

    想到这,帐内一时默然。

    过了几刻,薛蕴容还是动了,但也只是将锦被向他那挪了挪。

    一夜无话。

    *

    天光既亮。

    松闻打着哈欠从侧厢出来,睡眼迷蒙中依稀瞧见临芳斋小院门边杵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郑云临。

    郑云临依旧穿的单薄,此刻正低着头,似乎数着小径上的石子。可松闻走近唤了一声,才发觉此人在发愣。

    “你这么早守在这做什么,公主那用不着你侍奉。”

    对着郑云临,松闻心情复杂。

    一方面,看见这相似的眉眼与神韵,他难以说出重话;可另一方面,还是因为这张脸,他不由得替自家公子焦心起来。

    尤其是在他听说公主命人送书籍给此人后。

    “殿下心慈,可我却不能不做,若是不小心惹了贵人厌倦可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见郑云临如此殷勤,松闻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公主最喜清静,你这般怕是会扰了公主。”

    几乎未做思考,松闻立刻开口劝道。

    可是郑云临却迟疑了。

    他拧起眉,看向松闻:“确实这般么,你这话,我昨日也听驸马说过。”

    松闻顿时松一口气,一边窃喜自己与公子的默契,一边想着此人总该知难而退了。

    可是下一瞬,就听见郑云临冷静的声音响起:“可是,你紧张什么?”

    郑云临用半玩味半认真的目光打量着他,漆黑的瞳孔里泛着狡黠的光:“你是他的长随,我不信你。”

    这句话一出,松闻噎住了。

    竟和昨日展现出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当真是与公子一点也不像。

    小院内传来门扉被推开的声响,门洞前的两人齐齐转头,只见驸马跟着公主朝着此处过来了。

    “殿下!”还有几步时,郑云临突然出声拦住薛蕴容。

    郑云临开口的一瞬间,松闻感受到了自家公子射来的目光,像冬日里的刀子咻咻泛着寒光。

    他苦着脸,满脸都在诉说冤枉。

    “何事?”薛蕴容停下脚步。

    衣袖好似被什么扯住,她余光向身侧一扫,越承昀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衣袖。

    “殿下。”郑云临组织着语言,唤回了薛蕴容的注意力,“我想着为您做些什么,可是松闻阻了我。”?

    这是什么话?显得自己刻意为难他似的。

    松闻几乎要跳起来。

    好在公主并未在意,也没给多余的眼神:“你不必做这些。”

    “可是您遣人送来的书,我都看过,熟记于心。”

    此话一出,薛蕴容终于抬眸看向他。

    可一旁抿唇不语的越承昀脸色瞬间极差。

    什么意思,阿容赠他书籍是何意,不是说只作侍从?

    晨起的好心情已消失殆尽,此刻她的心情比昨夜被踹下去时的心情仍要多变。

    “既如此,今日晚些时候,你再来临芳斋寻我。”

    不过一来一回短短几句,阿容甚至都没正眼看郑云临。可直到用完早膳,越承昀也没能消化下去。

    一想起阿容的允诺,他简直坐立难安,手指烦躁地理了无数遍衣袖作为掩饰。

    好不容易挨到谢寅与卢嫣离去,他终于问道:“郑云临是何意,若你需要考校他,这种小事何必亲自来?”

    他甚至想说不如让自己替她去,那姓郑的惯会装相。阿容心软,万一真信了郑云临,自己可怎么办!

    “没什么,只是想看他合不合适。”抛下模棱两可的一句,薛蕴容拿起帕子掖了掖嘴角,忽然看向越承昀,“你倒是很在意他。”

    语气听着与平时并无两样,可是仔细一看,零碎的笑意从她眼底溢出,她的眸子顿时亮晶晶的。

    一闪一闪灵动的模样。

    越承昀心底的郁气忽然散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看了会儿,方低声道:“我在意你。”

    我在意你的心神长留我身。

    *

    临芳斋小院内,郑云临正抱着书卷琢磨。

    他从小便爱看书,家中又是以抄书营生,自然也多了许多看新书的渠道,寻常典籍几乎都看遍了。

    因此昨日公主身边的女使送书过来,他粗略扫了扫,心中便有了底气。

    可是今日他心急冲动了,一心想确认公主留下他的意图,又担心问书不过是幌子,心中难免忐忑。

    暗自猜测间,公主来了。

    院中摆了石桌石凳,薛蕴容走入临芳斋,径直坐下。见郑云临仍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于是向他示意:“坐。”

    谁知郑云临踟蹰着她身后看去:“殿下,驸马不来吗?”

    “你小心思倒是多。”

    郑云临悚然一惊,慌乱抬眸。他只是想为自己多谋一份可能,此时被点破,下意识想要解释。

    “驸马来与不来,与你何干?他若来,也不会影响我的决定。他不来,你若有过错,也不妨碍我处置你。”

    话毕,见他已冷汗涔涔,薛蕴容终于收了声,语气转为和缓。

    “我对你的过往并不在意,留下你也自有我的私心,我今日只问你一句话。”

    她嘴唇动了动。

    听完这句,郑云临瞪大了眼睛,心中既惊喜又复杂,一时间五味杂陈。

    这,送书来果然是幌子。

    “你想清楚了再答。明日我与驸马便会离开渤海郡,你的答复关系着你的去处。”

    *

    自昨日公主单独问话后,松闻觉得郑云临收敛了许多。见到他也不再似那日般尖利,见到自家公子则会自觉避开。

    原以为是公主斥责了他,料想也不会与他们一道启程,可谁知,公主却令郑云临收拾行李,随他们一同南下。

    想到这,松闻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缄默不语的郑云临。

    卢嫣看着不远处满脸菜色的松闻,以及这几日几乎要上蹿下跳、时刻黏在薛蕴容身边的驸马,未作犹豫便直接问出声:“郑云临此人你要作何安排,总不至于真的带回建康吧?”

    顺着她的目光,薛蕴容看向马车旁帮着松闻整理的人,瞧着浮躁的模样已褪-去大半,想起昨日等了许久的答复,满意地笑了:“他自有我为他安排的去处。”

    第24章 第24章邺城送人

    郑云临提着简单的行囊坐在松闻身边,望着在视野中渐渐清晰的邺城城门,整个人仍处于被惊喜砸懵了的恍惚中。

    离开渤海郡已有三日,他仍旧记得那日公主所问——

    “你既读过几年书,可知危邦不入的道理?”

    危邦不入?

    郑云临心中一惊,小心偷觑她的面色。

    他已脱离高府后来到此处,何来危邦。

    他一时想不出答案。

    院内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墙边杏花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声“殿下”打断了他的思索,公主身边的女使秋眠匆匆走来,凑近公主身边耳语了几句。

    因他离得近,听到了零碎的几句“驸马遣我来问…糕点…”

    联想起几息前公主的警示之语,郑云临忽然福至心灵:“危邦不入,是避无道之君。公主仁善,小人是入‘有道’之地。陛下乃有道之君,小人听闻陛下广开进士科……”

    他紧张起来,索性闭了眼将剩下的话都倒了出来:“小人仍想继续读书,望殿下成全。”

    ……

    过城门时,车轮碾过路上的小石子,车身顿时颠簸摇晃,将郑云临从回忆中唤醒。他摸了摸怀中的身契,恍然。

    大约,公主只是因为他肖似驸马才会注意到他,并无别意。而愿送他离开渤海郡、安排他前往异地继续读书,是她心善,也是不想留他在身边。

    “到了。”马车停下,松闻忽然开口。

    看着面前的太守府,松闻没想到会再来此处。

    太守府门前站着的,正是李氏二郎李津。见他们从车上下来,毫不意外。

    李津先朝薛蕴容与越承昀作了一揖,解释道:“殿下来信叔父已收到,只是今日仍要当值,便遣我在此候着。”

    得到薛蕴容回应后,李津才向她身后看去,视线毫不费力地锁定在郑云临身上:“这位便是郑郎君吧,我已遣人收拾好屋子。既是殿下介绍的,那以后便与我同住……”

    “不必。”

    李津话还没说完,便被薛蕴容打断。

    “不必这般特殊,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便好。丰裕书院提供食宿,你为他走一趟,送他去这里吧。我非徇私之人,其余的看他造化了。”

    当初救下郑云临,只是因为那一瞬的神态像极了曾经犯倔时的越承昀,她心软了。可是只是看着像,实际二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既喜欢读书,那便给他这个机会。至于他文才几何、能力几何、未来又如何,已不在她思索之内。

    她的善意仅限于此。

    李津有些诧异,但很快收拾好表情应是,示意郑云临跟他走。

    “殿下。”郑云临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大恩大德,必将感怀于心。”

    此刻他弃了那些杂乱的心思,真心实意地磕了头,起身后又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跟着李津离开了。

    多幸运的人,郑云临想。

    看着二人消失在视线中,越承昀终于有了一丝实感,心也落回了原处。眸子重新恢复了神采,他眼睛亮亮的看向薛蕴容。

    余光早已瞥见此人神态动作,可薛蕴容刻意没看他。

    他这幅模样可甚少见。

    这般想着,嘴角又悄悄勾起。

    已至午时、日头正烈,外街叫卖声渐歇,商贩多是回屋歇息了。

    “殿下,我们现下启程回建康吗?”秋眠看着天色,问道。

    若是此刻出发,前往最近的官驿大约刚好是夜间。

    本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薛蕴容却忽然犹豫了:“真定离此多远?”

    她忽然想起了离开建康前所做的那个古怪梦境。

    “若今日出发,抵达真定大约需要三日。”

    真定以佛文化闻名,是北地佛教文化中心,可薛蕴容从未来过。邺城离真定这般近,她想去真定为母后供灯燃香,再为父皇祈福。

    净观寺,是时下远近闻名的佛寺。异地佛寺,兴许更灵验。

    “我们去一趟真定。”

    “虽已传信回建康告知父皇归期,可晚几日也无妨。估摸着,回到建康刚好能赶上春祭。”

    *

    三月初的清晨,真定。

    晨雾未消,托着冀州棉麻布匹的商队缓缓挤过城门、路过哈欠连天的城门吏,进入了市集街道。

    胡商贩马的吆喝声与汉商打着算盘介绍布料的声音混作一团,偶尔能见腰间挂满装饰的舞娘路过。怎么看,此处都是一副繁荣之景。

    薛蕴容挑起车帘,市集尽头浮现出净观寺的轮廓,这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净观寺的钟声准点响起,马车伴着钟声稳稳停下。

    步入寺内,寺内僧人行色匆匆。秋眠拦下提着扫帚路过的僧人,向他问询供灯事宜。僧人简单回应了几句,便示意秋眠随他去寻方丈。

    薛蕴容站在一侧,暗自打量着这座寺庙。与建康佛寺截然不同的是,净观寺庙宇多用大块砖石垒成,佛塔也建的极高,争做寺庙透着一股厚重、古朴的气息。

    没过多久,秋眠带着方丈来了,众人跟随方丈前往供灯的正殿。

    正殿石像巍峨,檀香被点燃后升起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佛像的轮廓。

    薛蕴容挑了三根细长的檀香,就着烛火点燃插-入香炉中,随即下意识按照在建康佛寺的礼俗行动。一旁的越承昀跟着燃香施礼后,又从一边取来三根拿在手中。

    迎着薛蕴容不解的目光,他将香插-入炉中:“北地佛寺许愿,据说头磕的越响越灵验。”

    “少时我随阿母在德州上香时,她教我的。”

    不等薛蕴容有所反应,他已撩袍下跪。

    “佛祖在上,伏愿陛下圣体康健,龙体安和,福泽万民;愿太子殿下聪慧天成,福寿绵长;最后愿我家阿容,诸事无忧,万事顺遂。”

    他每个动作都无比虔诚,因此响声也格外大。几下跪拜后,越承昀额前已红肿一片,最中间还隐隐渗出血丝。

    “你……”薛蕴容惊住,手指下意识要去碰他的额头,却又快速收回手,“你怎不告诉我,若是刚刚因为我的举动不灵了可怎么办?”

    明明是心有触动,但此刻她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闷气。

    听了这话,越承昀弯了眼睛。

    “本就不知者不罪,你非北地人,自然不知此处佛寺的规矩,是以刚刚所做已算周全,佛祖看得到。可我在德州长大,自然知晓,因此磕头一事我来做。”

    “夫妻一体,我所做便是你所做。”

    看着面前神情认真的男人,薛蕴容愈发气闷。也不知在气什么,此刻看见他额间便更加心烦。

    她咬了咬唇不再看向他,转头吩咐松闻:“你去将车内的药箱取来。”

    在廊下简单处理完伤口,抬眸看见几个僧人挑着大筐路过,有个侍从模样的人正跟着说话。

    一旁的方丈见状解释道:“快到净观寺施粥的日子了,众僧这些日子正在准备,那个侍从是韩氏的人,这些年的施粥、修补佛塔都是他们出资。”

    说完,方丈又念了一声佛号,显然感念至深。

    真定韩氏,久居此处不出,朝堂中也未见韩氏之人,因此显得分外神秘。

    薛蕴容若有所思地看着。

    忽然,一个衣衫缝满补丁的孩子从角落窜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僧人筐中的几枚贡果,胡乱塞进怀里便要跑。

    “这可不行,快拦住这孩子!”一众僧人旁的一个穿着富贵的侍从急忙大喊,“这是韩氏特意寻来的贡果,就等着过几日修建佛塔时供上呢!”

    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僧人去追,俨然一副气急的模样。

    不一会儿,那孩子便被揪住。侍从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颇凶。

    “你是何人,家住哪里?怎么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在他急急发问中,方丈和薛蕴容等人快速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我倒是瞧着眼熟,似是城东卖竹编家的。”方丈仔细思索,向侍从解释,“我也许久未见他了,许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使他一时犯错。”

    听了这话,侍从抓住小孩衣襟的手更紧了:“方丈,这孩子我先带走了。我们郎君说了,遇到此事不必告诉他,自行处理即可,我都有经验了。”

    看这架势,似乎余怒未消,想起先前所见的世家子弟做派,薛蕴容不免有些担心。

    刚欲开口,方丈拦住了她,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施主不必担心,韩氏不是那般人。”

    方丈笃定的语气,让她停住动作。

    *

    出了净观寺,想起刚刚那侍从趾高气昂的样子,薛蕴容仍旧不放心。她唤来秋眠:“你且去看看。”

    秋眠也不耽搁,牵了匹马匆匆离去。

    过了片刻,秋眠喘着气回来了。

    “殿下,我一路跟着,那人去那孩子家中又带出了几个更为年幼的孩子,竟是到了慈幼局。”

    秋眠平了平气,将所见之景一一道出。

    “我等人走了,又向附近街坊打探,才得知真定诸多慈幼局皆是韩氏所建,料想那孩子必定无虞。”

    说完,秋眠也有些惊讶。

    从南至北见了那么多世家,大多高调异常,族中子弟不跋扈已是好事,韩氏这般的甚是少见。

    “是我狭隘了。”

    君子持心如镜,明而不耀,大抵如此吧。

    她喃喃自语几句,舒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建康了。”

    第25章 第25章初见端倪,郑钰不甘心。……

    三月十五,建康城春意正浓,桃花初绽枝头,在城中小巷若隐若现。皇城内也不例外,桃园满目粉红,远远便能闻见香气。

    清安宫内,女使将新摘来的桃枝插入瓶中,旋即转身离开殿内。

    桃花带着晨露溢散的香气在几人中散开。

    永嘉左手托腮,右手拨弄着花瓣,喜滋滋地央求景元帝:“皇叔,我想这那一口桃花糕了,能不能把膳房的安福借我一些时日。阿敏不喜欢桃花糕,阿姐又不在,我就借几天,待我府上厨子学会了就立刻将安福送回来。”

    说着,她双手合十做乞求状。

    “你这孩子!”景元帝乐不可支,“这点小事还用问什么,你想留安福多少日都行。”

    永嘉满面“就知道如此”,心满意足地扭头吩咐女使先领人回府。

    上个月,康王妃回娘家郑氏小住,永嘉索性搬进了宫里。这些时日,她晨起便陪薛淮敏强身健体、读书练字,偶尔与他一道前往马场加强马术。待景元帝闲暇时,他们二人便一同去清安宫与景元帝说话解闷。

    “安福最近还学会的新的点心式样,阿瑾姐姐可有福了,回去定让他一并教给王府厨子。”薛淮敏掩着嘴吃吃笑了。

    殿内一时欢快起来。

    景元帝眼含笑意看向身边的一众小辈,唯有郑钰沉默不语。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皇叔,阿姐可说何时回来?”

    “半月前明明来信说就这几日便到了,结果又没消息了。”永嘉佯装抱怨。

    听见她提及薛蕴容,郑钰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恰此时,殿门被推开,成柯举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陛下,公主来信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永嘉心中一喜。也不等成柯走到面前,提起裙子便冲向殿门,从他手中拿过信件后又跑回来递给景元帝,眼睛一闪一闪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

    读了几行,景元帝眼角纹路渐起:“阿容与承昀去了真定,怪道久久不回。”

    真定,真定有什么?薛淮敏努力搜寻着他看过的典籍,似乎真定有座庙宇甚是出名。

    想到这,薛淮敏自信满满:“阿姐与姐夫定是去了净观寺!”

    “真定有什么好吃的?”永嘉眼睛又亮了,在一旁叽叽喳喳。

    唯有郑钰,目光中带着急切,无声催促着景元帝拆开信件的动作。

    他看着景元帝从信封中取出薄薄两张信纸,又翻页读完笑着道出内容,眸子垂了下去。

    阿容又没有给他来信,他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失落。又听见薛淮敏亲昵的一声“姐夫”,顿时百般不是滋味。

    越承昀到底有什么好,他藏在案几下的手渐渐紧了。

    “阿钰。”

    景元帝忽然唤了他的名字,郑钰瞬间抬起头,眼底藏着希冀。

    “阿容说给你带了杜康酒和洛阳春,他们*都尝过了。”

    和上次一模一样,给他的回话都在这一封信中。

    也不算没有回音,郑钰眉目渐暖。可还没等他露出笑意,景元帝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冰窖。

    “阿容说,这酒是承昀亲自挑的,他说待回了健康……”

    后面说了什么,郑钰已无心再听。

    从前无论如何,阿容都会亲自挑选给他的礼物。或大或小,都是阿容的心意,因此他珍视异常,也格外期盼。

    可是为什么,这次偏偏交给了越承昀!那次宫宴后,他明显感觉到越承昀的变化,可他不以为意。为何只是短短数月,竟……

    郑钰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慌。

    景元帝将郑钰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刚刚第二句是他刻意添上的,书信中并未提及,依照阿容的性子也不会交代这种细节。

    他心有不忍。

    面前的这几个孩子,哪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呢?

    尤其是郑钰,父亲为国战死,母亲又病倒随之而去。荥阳郑氏虽是世家豪族,可是他一个孤童,又那样小,不如接到自己身边与阿容、阿瑾一块养大,好歹也有个伴。

    这么多年,他自然看出郑钰心底的情愫,可他也看得出女儿并无此意。

    他虽不忍,但不得不开口。眼下阿容与承昀关系渐好,他亦不想阿钰再继续蹉跎岁月。

    想到这,他状似随口一提:“上个月,卢大人还想替你说亲。他有个同源族亲——洛阳卢氏,膝下有一女颇有才情、性子也好,想问问你的意思。我瞧了画像,是个极好的女郎。”

    郑钰满面难以置信,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暂时无心成家。”

    说着,勉强扯出了一抹微笑。

    “也到年纪了,阿钰。作为兄长,当作表率,不然阿瑾更不愿成亲了。”景元帝半开玩笑。

    啊?突然被点到名的永嘉愣住了,怎么扯到了她?

    不过怔愣归怔愣,永嘉虽贪玩,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扫了一圈皇叔与郑钰,见郑钰案几下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又想起了薛蕴容与越承昀在除夕宫宴上的互动,心中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再开口,似乎默认了景元帝的意思。

    郑钰从未有此刻般孤立无援,他垂下头,眼圈渐渐红了。

    好在景元帝也没有继续言说此事,话题又转向了他从前所见的真定景象,似乎刚刚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可郑钰明白不是。

    建康城那样大,可他的世界那样小,只容得下他与阿容。

    郑钰还是不甘心。

    *

    淮阴渡口,人潮汹涌。

    越承昀与松闻排着队,从店家手中接过几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走向了不远处的小桌。

    薛蕴容支着头,难得放松。

    前几日他们的马车一侧车轮磨损得厉害,不得已在淮阴休整了几日,打算等到将马车修理一番再继续出发。

    这几日,他们并没有像从前一般只吃名家酒楼的膳食,而是长久流连于街边小摊,感受着市井烟火气。

    看着街巷中言笑晏晏的百姓,薛蕴容脸上也带了笑意。

    她喜欢这般风景,身处其中,更能感受到大家微小但深刻的幸福。

    若是以后能让阿敏也亲眼见见就更好了。

    身为上位者,最忌眼睛向上看。只有切身体会市井气息,才能明白百姓真正需要什么。

    这是父皇教她的,她铭记于心。

    “阿容,”越承昀端着碗来了,滚烫的碗沿险些让他控制不住表情,“我听周边百姓说,这家的云吞面是远近十里味道最好的。”

    放下碗,他又笑意吟吟。

    看着面前像在邀功的男人,薛蕴容突然冲他笑了。

    这一月多的行程,足以让她看见越承昀的变化。

    也不赖,好歹再也寻不着他身上的自负了。

    “呆愣着做什么。”薛蕴容睨了一眼怔住的越承昀,示意他坐下。

    一旁的松闻早就开动了,被热汤烫的龇牙咧嘴也没停下动作。

    “殿下,这味道甚是不错!”

    秋眠慢条斯理地等着热气散去,见松闻如此也忍不住笑了。

    越承昀这才恍然坐下,喜色几乎要溢出眼底,整个人散着快活的气息。

    隔壁桌来了几个几个身穿短衫的工头,瞧着像是渡口的船家,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今日见闻。

    “这几日,来渡口的人倒是比以往多了。”

    “可不是吗,除去以往面熟的商队,好多人的口音我都没听过!”

    “说到这个,我刚刚还遇见一个怪人。操着一口、一口蜀地口音?哎我也不确定,只是他偏问我能否今日夜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我们这几乎不会刻意夜航,夜间风浪大,难保安全呐!你接了没?”

    “自然接了,他给的可多哩!喏,你们看,他就坐在那边。”其中一个工头指着不远处的穿着褐布衣衫的人道。

    ……

    好奇之下,越承昀顺着看了过去。下一瞬,神情僵住了。

    “怎么了?”薛蕴容察觉到了他的失态,跟着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

    越承昀慌忙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没什么。”

    过了片刻,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陛下寿辰将近,可会宴请诸地宗亲?”

    宗亲?薛蕴容有些不解。父皇的亲兄弟只有康王一个,可惜她这位伯父早逝,以至于皇室人口伶仃。

    越承昀如此问,必是问其他祖上同源的皇室同宗了。

    她在心里掠过几位郡王的名号,摇了摇头:“诸地宗亲血脉甚远,父皇又不喜铺张,逢年节让他们递个折子道声贺也就罢了。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一时好奇罢了。”越承昀敛起神情,笑着指了指云吞面,“快凉了,我们快些吃吧。”

    阿容不知前世发生了何事,如若他此刻说出来,怕不是会被当成失心疯。

    想到这,他又看向不远处那人。

    他没有看错,此人是陈梁郡王身边最信重的幕僚陈奉。

    前世陈梁郡王趁景元帝病弱逼宫篡位后,陈奉便在他身边,且在陈梁郡王登基后就获封高位,必定是他的心腹。

    若无陛下诏令,诸地郡王不得随意入建康,可拘束不了他们身边的人。

    现下是怀正二十年,陈奉竟出现在了此地。刻意要求夜航,必定是有什么计划。

    得早做打算了。

    越承昀咬紧了牙关,脑内飞速运转。

    第26章 第26章都是男人,做戏罢了,谁……

    建康城的三月二十二,是个极好的晴日。

    宜阳公主府内,众人皆忙碌着,惊鹊一边用软布最后一遍仔细擦拭着屋内的瓷瓶,一边催促着廊下新来的小女使。

    “殿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咱们动作再利落些。”

    说完,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摆件上。

    自秋眠与公主一道出游后,惊鹊便成了女使中的领头人。而她每日亦不敢松懈,乍一看比从前可靠多了。

    此时,有一个小女使从外院一路小跑来:“惊鹊姐姐!”声音急促清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郑小侯爷来了,就在前厅。”

    殿下分明不在府上,是什么风将这位贵客吹来了?!

    惊鹊惊疑不定,她从未与郑小侯爷接触过,从前都是秋眠与衔青顶在前头。

    虽然她被调入内院、成为顶替衔青的女使的时日并不长,但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此人与殿下的关系。听府上的老人说,从前郑小侯爷与永嘉郡主常来公主府寻殿下。

    可是自殿下与驸马成婚后,郑小侯爷便不再来了。今日又是何事,殿下既不在,小侯爷竟来了。

    惊鹊不由得紧张起来,心中猜测着缘由,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前厅。郑钰正背对着门,似乎在打量陈设。

    “见过小侯爷。”惊鹊行了一礼,急忙开口。

    郑钰终于转过身,语气温和,眼底却透着疏离:“我记得,此处原本挂着一把桑拓木制成的长弓。”

    他指了指东侧窗棂旁的位置,那里现下挂了一幅画。

    惊鹊顺着看过去,极力思索着长弓的模样。

    “似乎是三年前,殿下亲自将弓箭取下的,挂上了这幅梅景图。”

    郑钰听后无甚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可下一瞬,他又提及那幅画:“这画可是名家所作?竟挂在了如此显眼的地方,那对雪兔瞧着倒有些意思。依阿容的意思,若非名家之作,那便是极为喜爱了。”

    听了这话,惊鹊却迟疑了。

    面色不显,可是心底正掀起狂风巨浪。

    完、蛋、了。

    这幅画是当初刚刚成婚的殿下与驸马共同所作,一人各画了一只兔子,其余背景则均由驸马独自完成。

    那时她刚刚入府,见过二人情好的模样。

    而郑小侯爷问及的桑拓木长弓,她也不过只匆匆看过一眼。听其他女使说,那把弓几乎是小侯爷亲手所做。

    此时听他本人问起,惊鹊满脑子大事不妙,整个人都绷紧了。

    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憋出一句:“此画是殿下与驸马共同所画……”

    她小心觑着郑钰神情,不敢多言。

    出人意料的是,郑钰只是神情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长睫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勾了勾嘴角:“画技不错。”

    可说完,郑钰视线又久久停在那幅画上。

    前厅安静极了,惊鹊硬着头皮问道:“小侯爷,您今日来是?”

    郑钰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她。

    “这个盒子要交给阿容,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她。”

    郑钰一字一句强调,听的惊鹊有些发汗:“如此重要的物件,要不您还是等殿下回来了再亲自交给她吧。”

    “不用。”撂下这句,郑钰最后扫了一眼那幅画,转身离去。

    惊鹊抱着手中分量不重的锦盒,庆幸之余又有些欲哭无泪。

    庆幸终于将这位贵人好端端送走了,欲哭则是因为手中那个盒子带来的压力。

    锦盒里到底装了什么?为什么小侯爷不等几日再亲自交给殿下?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又卷进了什么即将发生的大事中!

    *

    听着路两旁越来越熟悉的乡音,建康城的城廓也越来越清晰。薛蕴容掀起车帘一角略看了看,河道两旁垂柳依依,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回头看了一眼车中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她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人路过广陵时,在街头路遇一个至青-楼卖女儿未遂、便打骂女儿“赔钱货”的中年男子,也不顾周围人的劝阻,扬起鞭子便要抽。

    那鞭子可粗壮得很,小女孩瘦弱非常,几鞭子下去还能有命在?

    眼看着鞭子快要落下,越承昀直接冲了过去,用左臂挡住了鞭子。那男人甩得用力,连带着空气似乎都扭曲了,顿时越承昀左臂便见了血。

    在扭送中年男子见官后,薛蕴容寻来了大夫,给他细细包扎了一番。

    伤口颇深,那一鞭子嵌进了肉里,洒上了金疮药仍在渗血。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想回建康再找府内医官仔细医治。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薛蕴容跃下车辕还未站稳,惊鹊便从里面扑了出来。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惊鹊几乎是眼巴巴地看向薛蕴容。

    秋眠一边从马车内搬下行囊,一边笑着打趣:“多大的人了竟还如此冒失,莫不是不小心闯了祸,来殿下面前求情?”

    “我没有!”惊鹊急于辩解,下一瞬又觉得秋眠说的也不算错,急忙道出郑钰所托,“殿下,郑小侯爷要我将此物及时交给您。”

    她从袖中小心掏出锦盒,递给薛蕴容。

    “先等等,唤府医来给驸马医治伤口。”薛蕴容接过锦盒,吩咐惊鹊叫府医。

    惊鹊转头便要去,却被越承昀拦下了:“不必,先看看此物吧。”

    他点了点锦盒。

    越承昀坚持如此,薛蕴容只好快速挑开铜扣。

    “吧嗒”一声,锦盒开了。

    看清装了什么后,她愣在原地。

    一个手作的泥塑娃娃静静躺在软布上。泥偶两靥点了两块红云,穿着彩衣,憨态可掬。

    一干记忆在思绪中翻涌,薛蕴容心有触动,眼中浮现出笑意,伸出手指摸了摸泥塑娃娃的额发。

    薛蕴容的反常令所有人都有些好奇,秋眠凑近一看,认出了这个泥塑娃娃:“这个泥偶殿下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殿下那个不小心被摔坏了,小侯爷这是重新做了一个来?”

    惊鹊也探头过来,看了半天,后知后觉一句:“这个泥塑娃娃有一对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惊鹊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直直打进了越承昀心中,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曾在薛蕴容房中见过长这般模样的泥偶。

    那是三年前刚成婚不久的秋日,越承昀整理箱笼时发现的。那个泥偶与街头卖的不同,有些地方不甚规整,显得拙朴异常,因此越承昀对此印象格外深刻。

    好巧不巧,先前的泥塑娃娃也是被他拿起细看时不小心碰坏的。彼时这个泥塑娃娃被摔碎了一只手,他捡起后正手足无措。

    可薛蕴容接过也只是露出了惋惜的神色,并未多言。在他问及泥偶出处时也只是说了一句“与友人共同所做,无妨”,随后将泥偶与残片一起装进了箱子。

    原来阿容所说的“少时与友人一起做的”那个友人是郑钰!

    “也不算一对,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做这个。”薛蕴容摸了摸泥偶的脸,又仔细看着衣服的颜色,快要陷入回忆。

    “阿容,先回府吧,我有些疼。”越承昀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惊鹊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殿下与驸马快些进去歇息,我这便去寻府医。”

    说完,她从车内拎起几个包袱,与秋眠离开了。

    薛蕴容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便对越承昀交代:“待会儿我要入宫见父皇,今晚就住在宫中了。你早些安寝,府医说什么你照做便是。”

    身后的人却一反常态的没说话。

    薛蕴容停住回头看去,却见越承昀拧着眉,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今夜不住府中。”

    见他还是那副呆头鹅的模样,薛蕴容忍不住伸手戳了他一下。

    越承昀这才如同被惊醒似的回过神,但听清后旋即又焦灼起来:“不住府中,你要去哪?我能去吗?”

    ……

    看着还是没回过神。

    搬着行李跟在后头的松闻终于忍不住了,闷声复述道:“殿下说她今晚要进宫。”

    “原来是去见陛下,在宫中好啊,好……”越承昀终于明白了,舒了口气。

    这人突然怎么了,莫非伤口太疼了?薛蕴容又看了他一眼,忍下了心头惑意,转身继续向前了。

    另一边,叫了府医的秋眠刻意放缓了步子,待四下无人才问一旁的惊鹊:“是郑小侯爷特意交代你在驸马面前给殿下送锦盒的?”

    惊鹊闻言一脸纳闷:“小侯爷只说是尽早,我想着殿下一回府我便交给她。秋眠姐姐,这难道不算尽早吗?”

    看着面前不明所以、甚至还在思索是否算“尽早”的丫头,秋眠算是明白为何郑小侯爷偏要挑殿下不在府上的时候来了。她叹了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戳中了惊鹊的脑门:“你这丫头,我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好!还是需要多历练历练。”

    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那郑小侯爷分明是刻意这般行事。

    看着这些时日日渐放松的公主,秋眠心想,可别又出了岔子,扰的殿下不得安眠。

    *

    不多时,薛蕴容洗浴完毕,换了新衣与秋眠一道进宫了。

    越承昀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的泥塑娃娃,面色变了又变。

    好一个郑钰!好端端的又来使什么坏,一打开那个锦盒,阿容的神情竟然都变了。

    定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好引得他心神大乱。

    可恨,竟真叫他得逞了。

    他瞧了瞧天色,心中怒意难息。

    趁阿容进宫,不如一并遂了郑钰的意。借着送酒的机会,他自去见一见郑钰。

    做戏罢了,谁不会呢?

    第27章 第27章驸马与小侯爷打起来啦

    酉时,伴着夕阳的余晖,薛蕴容与秋眠踏入了玉华门。

    恰逢侍卫换值时刻,宫道上正挤着两列队伍。领头的侍卫长正欲行礼避让,薛蕴容已经领着秋眠拐入了另一侧偏僻小道。

    小道蜿蜒,两侧种满了桃树,远远望去,灼灼桃花连成一片。芳菲盛景,不过如此。

    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侍从外,鲜少有人经过。此刻二人踩在砖块上,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此路虽离父皇的清安宫略远些,可景致倒是更好。”薛蕴容在一棵花开的正盛的桃花树前停下步子。

    “殿下可要移几株去府上?”

    薛蕴容摇摇头,抚了一把桃花瓣后收回手:“父皇该等急了。”

    秋眠看着公主背影,提裙跟上。

    “殿下,今日小侯爷送来的泥塑娃娃要和从前一样收进箱底吗?”

    “收起来吧,和少时那些物件放在一处。”

    小道快走到尽头,远远便能看见清安宫殿门了,薛蕴容吩咐秋眠:“你去找衔青,将我给阿敏带的东西送过去,你和衔青也好好说说话。”

    侧头却见她抿着唇、似神色有异:“怎么了?”

    “刚刚出门急,驸马好像将那娃娃拿去了。”秋眠终于说出心中的担忧,“我担心驸马一时冲动,会……”

    “他不至于如此吧。”

    先前薛蕴容见到泥塑娃娃时完全沉浸在对少时那段童趣时光的回忆中,并未多想。

    应该不会吧?

    听秋眠提及此事,又思及近几月越承昀的脾性,她心中也有些不确定。

    *

    清安宫内,女使依照景元帝的吩咐送来了膳房新做的碧玉豆沙糕,随后便躬身退去。

    女使推开殿门时,薛蕴容刚到殿门前。

    “父皇!”

    越过施完礼的女使,收拾好表情的薛蕴容歪头看向殿内的景元帝,笑意吟吟。

    “我看见女使出去了,您肯定为我准备了好吃的。”

    景元帝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这丫头,在这点上倒和永嘉像极了,尝尝这份点心。”

    瓷碟中卧着几块碧色糕点,表面覆了薄薄的一层糯米纸。

    薛蕴容依言捏了一块尝尝,糕点入口即化,清甜异常,可她一下便尝出了与往日的不同:“这不是安福的手艺吧,我一尝便知。依我猜,他现下定不在宫中,肯定被永嘉薅走了!”

    此话一出,引得景元帝乐不可支。只是不过笑了几声,他却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一旁的成柯急忙熟练地递上药瓶与茶盏,替皇帝顺气。

    “父皇这是怎么了?”

    指尖的糕点残渣也来不及擦去,薛蕴容脸色骤变,惊慌地看向成柯。

    “年纪大了,春日飞絮多,不碍事。”眼见着女儿要去唤医官,景元帝匆匆咽下药丸,宽慰道。

    “好了,跟父皇讲讲冀州的事吧。”

    薛蕴容却未立即作答,而是看向了缄默不语的成柯,直到看见他点头,方才心下稍安。

    “从前也不见父皇这般。”

    她心慌父皇日渐老去,惧怕昔日梦境成真。每每遇到父皇身子不大安康,她都恨不得叫医官当面诊断十数次才好心安。

    景元帝自然知晓她的心病,怕了拍她的手。

    “李炳答应的很快,这在意料之外。”压下心头的烦闷,薛蕴容开始讲冀州一行。

    “卢大人说的没错,他这人虽有私心,却也识时务,他想推上来的族中子弟亦不算庸人。我观冀州百姓,生活也算安足,可见李炳确实在做实事。有他在北地世家中幹旋,父皇也能轻松许多。”

    ……

    她将在太守府发生的事一一道出,想起了在渤海郡的见闻:“谢表哥去渤海郡,也是父皇早些年布的棋吗?我去见了他,发觉表哥在那里处境算不上好。”

    景元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我本来没想让那孩子去。最初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未定下人选。是他敏锐,先来问我的。”

    “他说,十数年受了世家供养,他又出身谢氏,就算受到刁难,也比旁人好得多。只是……”

    只是不知,这种情状还需持续多久。

    薛蕴容听懂了景元帝的未尽之语。

    谢寅怕是要彻底扎根渤海郡了。

    见殿内气氛突然沉闷,成柯笑着问道:“殿下与卢娘子多年未见,此去渤海郡,卢娘子可还好?”

    卢嫣与公主尚在闺中时便是密友,成柯想借此缓和气氛。

    果不其然,薛蕴容想起在郡丞府的二三事,神情松快了些:“阿嫣倒是与从前一般模样。虽然嘴上说着渤海郡闷,但也算自得。表哥待她好,我也放心了。”

    挑着说了几件趣事,她抬眸对上了景元帝略带担忧的视线,心中知晓他要说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摇晃着:“父皇可别这么瞧我,我也很幸福。只要您与阿敏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至于她与越承昀,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虽然近日关系似乎更甚从前,可亲情却是她一直以来都牢牢抓在手中的幸福。

    她不贪心。

    “阿敏怎么还不来,我原以为收到礼物他便会立刻跑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声“阿姐”由远及近从殿外传来。

    下一瞬,殿门被打开,薛淮敏小跑着进来,向她怀中扑来。

    几月不见,薛淮敏面色更加红润,动作也迅疾了不少,料想是这些时日的健体之术颇有成效。

    他从未离开过建康,一来便缠着薛蕴容分享北地趣事。

    身处与熟悉的宫殿,父皇与阿弟皆在身边,而殿内陈设皆是母后当年所布,金猊炉中熏着她喜爱的香。

    薛蕴容鼻头一酸,真好,希望长长久久都如此。

    *

    是夜,秋眠将依依不舍的薛淮敏送去了太子寝殿。

    薛蕴容略略盥洗了一番,换了寝衣,坐在床沿梳理头发,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向四周看去,原来是一扇木窗未关。

    放下木梳,薛蕴容走到窗前,月色莹莹洒在窗棂上。

    她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心绪越发平静。正欲合上木窗时,余光瞥见秋眠神情焦急地从宫门跑来,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于是匆忙拢了一件外袍披上,先行打开了殿门。

    “发生何事了?”

    秋眠撑住门边,略平了平气息:“殿下,府上出事了。”

    说完这句,想到刚刚公主府递来的消息,她也觉得匪夷所思。可转瞬又想起白日里那个送上门的泥塑娃娃,心头却恍惚有了答案。

    “小侯爷与驸马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好像还动了手,竟划开了驸马左臂刚包扎好的伤口,眼下血流不止,府医束手无策,担心是伤到了筋骨。”

    “眼下已经将宫中的医官叫上了,殿下可要回府看看?”

    第28章 第28章“我比你年轻,这脸便是……

    薛蕴容刚下马车,远远便看见前厅挤满了人。两位医官与府医正围成一圈,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瞧这架势,加上先前得到的消息,她心中难免着急。快步行至廊下,却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郑钰挡在她身前,眉目凝重:“阿容,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伤他的意图……”

    他急于辩解,不想让阿容误会自己。

    可松闻猝不及防地在里间嚎了一嗓子,打断了郑钰的解释。

    屋内人声混杂,在廊下听不真切。

    薛蕴容扭过头向里看,却完全看不见越承昀。犹豫了一瞬,轻轻推开了郑钰伸出的手:“兄长,我先去看看。”

    她走得急,完全没有留意到郑钰眼中的失落与绝望。

    医官们见她靠近,纷纷让出一条道,薛蕴容终于瞧见了话题中心之人。

    越承昀端坐着,衣衫松垮几乎半搭在右半边身子上,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与左臂。左臂伤口已被白纱裹住,从外看不出异样,料想血已止住。

    见薛蕴容来了,甚至还扯起一抹微笑。

    “殿下,万幸啊,驸马并未伤到筋骨。”年长些的医官先道出了结论,“只是划的深了,又刚好在先前的伤口上,才会血流不止,不过眼下已无大碍。”

    “只是一月内,驸马左臂都不能提重物,要好好修养。”

    见薛蕴容目光仍落在自己左臂上,面色苍白的越承昀右手成拳抵住嘴边低咳了两声:“阿容不必忧心……兄长也不是有意的。”

    动作不大,却牵扯到了伤口,引得他指尖发颤,却仍对她笑着:“这伤不碍事。”

    几个医官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

    驸马竟还有这般面孔?

    分明刚刚连缝合伤口时都面不改色,此刻却……

    “到底发生何事了?你来说。”

    薛蕴容看着站在一旁六神无主的松闻,索性指了郑钰身后跟着的侍从作答。

    秋眠见状,笑着请几位医官前去偏厅喝茶,匆匆带着外人离开了,前厅顿时只剩这几人。

    被点到的侍从扑通一声伏趴在地,回想起在侯府所见,犹豫片刻终于开口:“禀殿下,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

    越承昀将郑钰送来的泥塑娃娃收入盒中,带着满车的洛阳名酒去了宣平侯府。

    女使上完茶便离开了。主子们在屋内说话,松闻便与郑钰的贴身侍从立在廊外。

    郑钰见到越承昀时还有些意外。

    先前他是故意送去那泥偶,亦是故意将此物交给那不开窍的女使,甚至刻意说出了那番话。只是没想到越承昀如此沉不住气,竟真的找上门来了。

    思及此,他的视线落在打转的茶叶上,等待越承昀先开口。

    他们二人从未在私下有过来往,怎料越承昀只是在一旁品茶:“兄长这茶不错。”

    听见他如此称呼自己,郑钰便感到一阵恶心,耐心终于告罄:“你来此到底有何事?”

    “这便是兄长的不是了。”越承昀不紧不慢地又饮了一口茶,“我替阿容在洛阳精心挑选了这些酒,想着路途遥远,又忧心兄长惦记着,于是刚回建康便马不停蹄地送来。”

    “阿容今日有事,我与她夫妻一体,理应分忧。”

    轻描淡写说出这几句话,越承昀心中发笑。

    郑钰用泥偶来膈应他,他为何不能还击?

    刻意放缓的“夫妻一体”几字越发刺耳,郑钰几乎搬出毕生涵养才压住怒火:“那便多谢了。眼下酒也送到了,你该回了。”

    说罢,起身便欲送客。

    越承昀也不欲多做停留,如今没说几句郑钰便被气成这样,倒是怪了。若是传入阿容耳中,被有心人歪曲,他还要费力解释。

    只是快到门口时,他似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兄长送来的泥塑娃娃,我在三年前曾见过。那物件被压在某个箱底,倒还真是不起眼。”

    “你只不过与我有几分相像罢了,得意什么?若没了这张脸,若非陛下推举寒门,凭你也配沾染明月?”

    郑钰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砸在小几上,越承昀前进的步子一顿。

    “我与她的情谊丝毫做不了假,你以为阿容因为什么注意到你,还不是因为!”

    “什么情谊,兄妹之情?”听见身后近乎绝望的声音,越承昀转过身,故作惊讶。

    “至于脸,因为脸又如何,我比你年轻啊,”他上下扫了一眼郑钰,眸中尽是挑衅,“这便是我的运道,你奈我何?”

    “我才是阿容的枕边人,而你,永远是我们夫妻最敬重的兄长。”他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郑钰听清他的讥讽之意。

    “你恬不知耻!”郑钰气急。

    越承昀冷冷看向他。

    谁要听郑钰胡扯,如今站在阿容身边的只有自己。他要做的,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让阿容只在意他,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

    思及此,他提步便走。

    屋内的动静过大,廊下的二人几乎紧紧贴在了门边,只等主子一声呼喊。

    可下一瞬——

    “小侯爷竟突然抽出了立架上的长剑,将驸马砍伤了……”地上的侍从低声说完,不敢瞧自家侯爷的神色。

    那驸马身边的松闻一嗓子几乎把侯府诸人都唤了来,他就算想稍作遮掩,也有心无力。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小侯爷会如此冲动,明明侯爷常说的便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听着自己府上侍从一句句道出事情经过,郑钰脸色也一寸寸发白。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是怎么了,竟这般冲动。细究起来,那越承昀也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

    或许是见到阿容与此人出游日渐和睦,或许是听见从前的泥偶被压箱底的消息,又或许是那日陛下的试探……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重要了。

    郑钰闭了闭眼,打断了侍从的话:“是我有错。”

    可越承昀也绝不无辜。

    他分明看见此人紧紧按住伤口时脸上变化的神色,错愕、恍然、痛意,甚至到最后竟笑了出来。

    疯子!阿容必定没见过他这般两面,定要揭穿他!

    郑钰紧紧握住薛蕴容的手腕:“但我绝非有意!阿容,你了解我的,我们一同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他根本……”

    可郑钰没能说完。

    因为他眼中*的“装货”越承昀正摇晃着起身,按着左臂微微喘着气,尽显柔弱之态:“阿容,我信兄长,想必一时鬼迷心窍也是有的,嘶——”

    下作伎俩!郑钰已然瞧出了他的意图,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可下一瞬,越承昀虚虚扶住渗血的手臂,眉头紧锁,为难地看了一眼郑钰,轻声对薛蕴容道:“阿容,我疼。”

    一旁的松闻适时惊呼出声:“别动了,又渗血了!殿下,我去唤医官!”说完,人便跑没影了。

    听完方才的事情经过,薛蕴容尚未回过神,心绪复杂。在她看来,从泥偶到主动送酒,这二人都有古怪。只是,越承昀本就有伤……

    “夜深了,兄长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这一句一出,对于郑钰来说不亚于一道惊雷砸在身上。他瞳孔骤缩、嘴唇颤动着,终是松开了手,垂下眼:“我会遣人送些滋补之物,我先走了。”

    最后一句几乎低不可闻。

    薛蕴容目送着郑钰离开,而身后某人的痛呼声仍未停。

    她转过身,越承昀仍捂着左臂,眼巴巴看着她:“阿容,我疼。”

    “你分明不是……”

    分明不是如此莽撞之人,装上瘾了不成?

    可见到白纱上缓缓洇出的红色,薛蕴容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话,上前将结解开,狰狞的的缝合伤口瞬间暴露在眼前。

    丝丝缕缕的血丝从中渗出,叫她一时说不出重话。

    “阿容,我真的很疼。”

    我不知你是否真的觉得我与郑钰相像,我亦不知郑钰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可眼下你眼底的担忧是真的,这便够了。

    我只要一点一点求你看向我。

    第29章 第29章入太常寺,谁是变数

    天刚蒙蒙亮,公主府人声不显。

    秋眠知晓今日有事入宫,一早便在外面候着了。听见屋内声响,忙不迭推门而入,薛蕴容已穿戴整齐坐在镜前。

    离得近了,薛蕴容眼底的青黑一览无余。想起昨夜风波,秋眠心下了然。

    她细细挽着发,提醒道:“殿下用粉盖一盖眼下,面色实在差,陛下见了又要忧心了。”

    “澹月轩一切都好,府医也一早就备好了新药,只等松闻去取呢。”

    昨夜风波毕后,驸马竟一反常态的自请别院而居。先前观公主与驸马日渐和睦,众人都以为那澹月轩从此要空置了,因此自年前火烧后只略作修整,屋内陈设不比从前。

    好在公主并未怪罪。

    “可要再添置些物件去?”

    “不必。”薛蕴容收起粉盒,塞进妆匣,对上了镜中秋眠讶然的目光。

    “伤好他便回来了。”

    她说的自然,俨然一副深知越承昀秉性的模样,言语间也不见了从前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别扭。

    “还是送些补品去,免得他又在……”薛蕴容突然住了嘴,脸色古怪。

    昨夜越承昀握住她的腕子、脸贴着缓缓蹭上掌心的触感犹在,眼前又浮现出他的神情。

    那般动作竟如此自然!

    秋眠留意到她神情变化,勉强压下笑意,将她最后一束头发固定好。

    *

    松闻一早便起了,从府医那取了药,穿过竹林蹭了满头的晨露,终于走到了澹月轩。

    远远瞥见正屋窗子开了,松闻便知越承昀醒了。

    廊下的铃铛被风带出一阵清音,松闻推门而入,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向里看去,越承昀正倚在窗下闭目养神,手边药碗中的药汁已不再散着热气。

    “公子,该换药了。”松闻提着药箱走到窗下提醒道。

    听见声音,越承昀睁开眼,将还剩一点的药汁饮尽,转而问道:“阿容呢?”

    受伤后,换药一事便有些不便。

    他一向不习惯支使府中女使,更不必说贴身换伤药这等私密事,交由松闻是最好的。可他与公主同住,松闻进出有所不便。

    再加上薛蕴容本就眠浅,他忧心自己夜间辗转扰她安眠,便主动要求暂时搬来了澹月轩。

    如今换药是方便了,可也实实在在的与阿容隔了几堵墙。

    好在——

    “殿下一早便离府入宫了。不过方才临走前,吩咐了人晚些再送些滋补之物来。”

    好在,自己的“以退为进”奏效了。

    越承昀抚上左臂,那里仍隐隐作痛,可他嘴角却微微勾起。

    若有人会用“坏心”办好事,那便是郑钰了。

    能让阿容在意,再多的皮肉之伤也是小事。

    只是……

    越承昀想起了近几日宫中忙碌之事。

    一年一度的春祭快到了,为求风调雨顺、丰饶顺意的吉兆,整个太常寺都忙碌起来。若不是昨日突然挨了一剑,越承昀本应参与其中。

    思及此,越承昀敛了神色,提醒松闻:“动作快些,我今日去太常寺。”

    松闻愣了一瞬,揭开白纱的手一顿,张口便是阻拦之语:“可公子臂伤未愈!”

    他自顾自说着,浑然未觉越承昀眼中的无言。

    “况且前几日,我在官道上遇见梁大人。他听闻你身子不适了关心了一番,还说让你好好养着,旁的先不必管。”

    越承昀受伤一事并未声张。可那晚连夜入宫请医官的动静太大,一来二去便传开了。只是宣平侯与驸马动手一事实在不体面,便对外宣称驸马突发急病。

    看着面前不明其意的松闻,越承昀索性径自夺过药瓶,自己随意扯开白纱。

    松闻阻拦未及,眼见着他动作略显粗暴地将伤药敷在仍有些狰狞的伤口上。

    可越承昀连眉头都未动一下,面色如常,若不是左手倏然握起,倒像真察觉不到痛意似的。

    过了片刻,他才松开手,取过新的白纱裹好左臂,缓缓道:“梁恪是好意,可我怎能真的不去。春祭事项重大、事务繁多,若我当真不去,岂不是要他替我担了所有事?”

    几句话毕,越承昀已将官袍取出。

    “况且,回建康这么久,早该回去当值了。”

    *

    太常寺坐落于皇城轴线东侧。与西侧略显幽静的礼乐署不同,北侧的太祝署可谓人头攒动。

    桌案上堆着记载往年祭仪的书册,刚升职不久的梁恪疲惫地坐在案前,官袍袖口在起草祭文时沾了些墨迹。

    梁恪先前便在此任职,直到去岁秋才与越承昀一道升为太常丞。春祭在即,太祝署人手不足,一连几日烛火长明,因此他便自请来此。

    停笔兀自思忖之际,他的长随从外面跑了进来,靠近他耳侧耳语几句。

    下一瞬,梁恪面露喜色,放下手中的羊毫笔向署外看去。

    越承昀越过几位行色匆匆的同僚步入官署,行动如常,从表面看似乎已无大碍。

    待人走到面前,梁恪终于没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身体好了?”

    “没什么大事,劳你关心了。倒是你,几月不见可还舒心?”

    寒暄过后,越承昀意有所指。

    年前在吴州时,梁恪书信于他,言及新任太常少卿一事。信中并未详谈,而他回建康不久又去了冀州,一直没得空与梁恪见面。

    对于新上任的太常少卿,越承昀只知其姓周,是景元帝从地方提拔上来的,旁的不甚明晰。

    梁恪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留意此处方才开口:“周大人脾气颇为耿直,几乎是油盐不进,那些个平日里懒散行事的都被他斥责过。”

    “他还曾当众反驳崔大人,丝毫不像没背景的人。”

    梁恪口中的“崔大人”正是现任太常卿,出身博陵崔氏。在太常寺,无论是背景还是官职,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此梁恪对这周大人的举动连连惊叹。

    陛下便是他最大的背景。

    越承昀笑了笑,却没说出口。

    太常寺主管国家祭祀礼乐,而礼乐不可废,世家在这方面话语权颇大,是以太常寺中诸要职一直以来都由世家瓜分。

    官职来的太过容易也致使部分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享食禄却不尽其责。

    这是天下各地现存、亦是陛下亟待解决的积弊。

    因此开了先例“进士科”,试图打破世家垄断的局面。

    大刀阔斧改动太常寺体制一时半刻行不通,那便只能从微处入手。

    这位油盐不进的周大人恰合陛下之意,便是最好的人选。

    思绪回笼,梁恪仍滔滔不绝:“听说王氏亦图谋那个位置,最终还是没成……”

    见他越说越起劲,声音也大了起来,越承昀连忙几句含混过去:“怎么不见那几位太祝丞?”

    往年祭礼的祭文虽不用众人皆在,可一篇完整的祭文仍需两三人共同起草最佳。此时太祝署人虽多,却不见最主要的几位大人。

    梁恪回过神,重新提起笔:“被太史令叫去了,说是观星有异,相关祭文要改,我便先起草别的部分。”

    章程合规,是以他不以为意。

    “四人一并去了?”

    越承昀却隐隐觉得有一丝怪异,一时半会却说不上来。他在脑中极力搜刮着前世记忆,可一无所获。

    前世春祭并未生事,按理说今生也应无变数。

    下一瞬,却听见梁恪似才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今年不知为何,还像秘书省借了人手。”

    “你说那几个校书郎来此是为何?”

    校书郎。

    想到在渤海郡时,几人意外交谈的内容。越承昀眉心一跳,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他强压住心头的凉意,看向梁恪:“可有程姓之人?”

    “你怎知道……对!是有个姓程的。”梁恪先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就是你的那个朋友。”

    “叫程束,是不是?真是巧了。”

    梁恪完全没有察觉到越承昀神情的变化,几乎沉浸在感慨巧合之幸中。

    越承昀的心却一寸寸下坠,他不愿去猜那个可能性。

    前世春祭的确无事,可第二年春祭却出了事。

    本是小事,可瞬间却流言四起。都说陛下春祭心不诚,这才出了差错,甚至还说出了祭文细节。孩童唱着歌谣在大街小巷乱窜,茶楼的说书人话题拐上山路十八弯也要凑上这热闹。

    子虚乌有之事,引得阿容焦头烂额。恰好景元帝突然病重,又生出“陛下心不诚上天降灾”的流言。听着便觉无稽之谈,可这流言竟然越传越广。

    无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到那种程度。

    没多久,太子亦出事端。

    想到这个节点,越承昀心一紧。

    彼时自己对景元帝怀有偏见,对诸多之策未解其意,觉得太子一事是巧合,面对阿容捕捉到的蛛丝马迹只觉是她疑心重、草木皆兵,甚至与她据理力争。

    可如今将这些都排布在一处,竟生出寒意。

    她带着痛意的决绝目光犹在眼前,饱含崩溃情绪的长剑划破他的衣袖、直直刺入胸前,她说:“你我二人,到此为止。”

    心脏猛的一颤,越承昀喉头感受到一丝腥甜,不敢再回想。

    可第二年之事为何提前了,前世程束并未参与春祭,倒是他说同僚去了,难道他是变数?

    “竟说来就来。”犹在怔愣之际,梁恪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推了推他,“发什么愣,人来了。”

    身着青色官袍的校书郎走近,拇指相抵朝二人作了一揖。

    下一瞬,此人开口笑道:“承昀,多日不见了。”

    眼前的人像一时模糊了,谢寅半开玩笑的话语盖住了眼前人的声响:“这朋友,你该当心。”

    第30章 第30章人心易变,十年肝胆分二……

    面前好友仍是旧日模样,可越承昀难再看清他的心思。

    不管他是不是前世那个变数,他都不是表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单纯。

    “你怎么这副神情?”程束笑着走近,伸手在他面前虚晃一下。

    话音未落,一旁的梁恪便抢着开口:“承昀刚刚病愈,想必精神不济。我刚刚和他说话,他也时不时恍神。”

    一句话唤住了程束,越承昀也顺势移开视线,神色恢复如常。

    “风寒罢了。”他截住程束发问的话头,指了指身侧探头探脑的梁恪,“这位是怀正十三年的进士,梁恪。”

    面对被好友指着的、满脸含笑的人,程束收起关切的神情,不失礼节地朝梁恪又是一拜:“梁大人。”

    而梁恪一把抬起程束的手,嘟囔着“也太客套了”,便将他拽入座间。几句插科打诨下,浑然没有初见的生疏。

    “你们秘书省门下来此,是陛下有何吩咐了?”听他们谈论了几句,越承昀将话题掰回正轨。

    程束看着眼前敛了神色的二人,解释道:“此次春祭,礼乐署需要古乐《风回》的谱子,但曲谱有缺,因此命我们前来勘校。”

    “好在所缺的不多,加上太常寺有众多精通音律之人,约莫今日便能完成。”程束神态自若,视线向下扫过案上未完成的祭文,奇道,“怎么是梁大人独自写这个,我刚刚来此,还瞧见两位太祝丞在官道上闲谈呢。”

    好熟悉的话术,越承昀皱起眉。回想此前数次见面,程束似乎都用这相同的套路言说,只是自己从前从未留意。

    虽然往日也有人偷闲,但眼下春祭在即、事关重大,可能性极小。思及此,他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道:“春祭要紧,闲谈一事可能是你看错了。”

    面前的人满脸被好友反驳的难以置信,正欲开口,从署外走来一个人,瞧身上服制,应是礼乐署的人。

    果不其然,他行了一礼后径直走向越承昀:“大人,礼乐署有急务。”

    目送二人离去,梁恪看着明显有些不忿的程束,劝慰了几句。不多时,程束神情果然缓和许多。

    礼乐署的事务不算繁杂,只是快结束时,遇到了传说中的周大人,是以待真正事毕时,又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越承昀走出礼乐署,已至申时。

    重新回到太祝署内,祭文已经完成。刚好看见程束对梁恪说了什么,梁恪竟满脸感激。

    “我也是在典籍中所见,能帮上忙就好,不足挂齿。”

    走近刚好听见这含混的一句,越承昀顿感不安,索性直接拿起祭文检查了一番。

    旁的问题倒没发现,只是一处字眼改动让他迟疑了:“我记得此处原本是‘昭告皇天后土’,怎么临时改成了‘皇天地祇’?”

    “怎么了?”梁恪心头一跳,凑上前解释道,“程大人提议改成这个更好,我搜寻了典籍,没发现不妥,觉得可用。”

    “春祭是为迎万物之生、祈来年太平,往年均用‘后土’是它合阳祀之礼。而《周礼》郑注明言地祇主阴,大约不够稳妥。”

    “程束并不熟悉其中章程,还是改回原句较好。”

    只这一处不显眼的变化,越承昀仍旧心惊不已,看着面犹怔愣的梁恪,再也难以控制情绪:“他未知全貌便敢告知于你,是在害你!你竟也敢用?若刚刚没能发现此处错漏,将祭文呈了上去。假使春祭上出了岔子,你也完了!”

    梁恪没有想到此处,有些懊恼,正要开口却被程束疾言打断:“你与公主出游后,脾气倒越发大了!我倒高攀不起了。”

    此话一出,梁恪瞠目结舌。

    不是在谈祭文差错吗,这怎么还扯到那处去了?可了不得!

    于是连忙打圆场制止:“程大人也是好心,只是我没思虑周全,是我的错。”

    他拉住越承昀,还欲劝说,却被署外刚回来的两位太祝丞叫走了。他只好忧心忡忡地揣上祭文,边走边回头。

    快至酉时,署内人渐渐少了,这一角落顿时只剩这两人。

    似是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沉默片刻后为了缓和气氛,程束又僵硬地转移话题:“你与公主一同出游,都去了哪里,可有意思?”

    此刻越承昀已存了七成疑心,听见他这话不知他想试探什么,思忖片刻答道:“我去了北地,还遇见了严清,他让我向你问好。”

    他一字一句说着,目光不放过程束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在听见久违的二字姓名时,程束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旋即脸上带了点笑意。

    可下一瞬,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可是那日他临走前和你说过,你为何并未告诉我,何事绊住了你?”

    “王氏的茶如何?”

    没人注意到,门边洒扫的一名仆从悄悄停下了动作,凑到了门边。

    *

    清安宫内,成安躬身在景元帝耳边说了什么,在得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后,便退下了。

    薛蕴容放下茶盏,看着成柯离去的方向,有些好奇。

    景元帝亦不隐瞒:“太史令夜观星象、认为今年不再适用往年旧乐,选出了《风回》一曲,刚刚来人上报曲谱已补全,祭文也大致完成了。”

    薛蕴容了然。

    今日亦是为春祭之事入宫,眼下事事妥帖,便放心了。

    景元帝看了眼天色,亦催促女儿早些回府,于是赶着酉时的尾巴,薛蕴容带着秋眠出宫了。

    出了玉华门,车夫架着马车沿官道向东而去。

    薛蕴容以手支额闭目养神,忽然被秋眠一声惊呼唤醒:“殿下,驸马在前面。”

    秋眠正掀起车帘,见公主凑近,立即指向前方策马的人。那人左手牵住缰绳,细看手臂仍有些发颤。

    “拦下他!”

    不多时,车夫扶着人上了车。瞧着面前脸色难看、失魂落魄的男人,薛蕴容皱了皱眉。

    越承昀仍处于恍惚中,程束破防后的怒喝在他脑中回荡、嗡嗡作响。

    “谁不爱权势?我想快点上爬有错吗?”

    “你我都出身平原县,我知晓你比我聪明,可我也不差啊,凭什么入了建康你便能得此机遇,我也想走捷径有何不可!”

    “是!我是存了离间你们的心思,可是我没有想害你,就算你与公主分开,以你的才能,陛下还是会用你。况且,你与公主并未分开,我这点伎俩不是也没成?我向你举荐那些寒门子弟,不正是为我们铺路?”

    “你根本没有想助我之心,反倒屡屡阻我,是我错看你了。”

    ……

    洋洋洒洒蹦出一堆指责。他不知从何时起,昔日旧友竟如此恨他。

    “可陛下待贤之心比你口中那些荒唐世家诚多了!你不是一直不齿他们的所作所为吗?我们不是说好要一道压下这不良之风吗?如今怎能!”越承昀一把揪住程束衣领,眼底透出浓烈的悲伤。

    怎能一边装着痛恨的模样怜惜被压迫的平民,一边主动凑上去和他们同流?甚至想成为那样的人。

    前世陈梁郡王的刀直指御座,建康兵乱、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你在暗喜吗?

    旧时夫子的教诲、昔日约定时的决心你全都忘了。

    越承昀脑子昏昏沉沉,几乎在心里认定,就是程束。

    他不知自己如何与程束结束的争吵,不知如何走出的太常寺,不知如何跨上的马匹,亦不知何时上的这架马车。听见身侧熟悉的声音,他感觉手臂痛极了。

    迷蒙的视线中依稀辨出熟悉的面庞,越承昀拽过她伸来的手,贴在颊侧:“阿容,人心真的瞬息万变吗?”

    说完这句,还没等到薛蕴容的回应,他便骤然脱力了。

    手心像贴着刚烧开的铜炉,烫得心惊。薛蕴容连忙撑住越承昀的身子,不让他磕在案边。

    秋眠见状掀起车帘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

    夜深,巡街的兵士都有些困倦。不远处的墙上传来动静,一队人顿时精神了大半。匆匆前去查看,发现是一只野猫,又嘟囔着离开了。

    兵士队列远去,几丈外的巷口冒出来几人。

    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朝另一个蓄着长髯的男子汇报着什么,说完便匆匆告退了。待人走远,长髯男子在脸上摸索片刻,竟直接摘下了一片须状物,那胡子原来是贴上去的。

    若越承昀在此,定能认出此人,正是那日在淮阴渡口见到的陈奉。

    “把他处理掉。”陈奉身后的黑暗中传来声音,竟还有一人。

    那人全身隐在兜帽中,身形、面貌均看不清。

    可陈奉似乎对他很熟悉,头也没回:“处理一个没用的刀子自然是小事一桩。”说完这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上次说的那事,考虑的如何了?”

    身后没了声响,陈奉也不恼:“你再仔细想想,我们原也不急。”

    “只是一个校书郎罢了,急的怕不是另有其人啊。”他话中有话,“我该离开建康了,考虑好了来信即可。”

    说完,没等答复,他摆了摆手,拐向了另一个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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