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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双双坠马

    初入林中,道路狭窄,一行六人两两并行骑着马缓缓前进着。渐向内走,视野逐渐开阔,几条岔路出现在众人面前。

    郑钰勒住马缰,马蹄踏过一截横卧的断枝,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侧过身,回望身后,视线在薛淮敏身上停顿了一秒,旋即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这回,定是我赢了。”

    “酉时末见。”

    说完,他扬了扬马鞭,猛抽一鞭后便向最右侧驭马而去。

    “四娘子与我一道,阿姐,我们先行一步了。”永嘉不知何时已与崔蘅音达成协议,二人甩鞭紧随其后。

    纷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薛蕴容仍不紧不慢,看得身后的小太子都急了:“阿姐,每次比试你可都是拔得头筹,这次可不能因为我让你输给了钰哥哥,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见她不为所动,薛淮敏催促着虹羽向前行了几步与薛蕴容齐头。

    谁知薛蕴容神色平静,语气隐隐透出几分自得:“让他们先行几步也不要紧。”

    “阿敏真是小瞧你阿姐了。”越承昀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见过宜阳公主骑射的人无一不道一声赞。虽不至于百步穿杨那般神力,但她目力极佳,百米外一箭双兔、对飞鸟一击必中的实力还是有的。

    “走!”薛蕴容勒紧缰绳,腿夹马肚,“阿敏,考验你马术的时候到了。”话音刚落,她已冲出十米。

    薛淮敏连忙跟上,手脚生涩但也不失慌乱。

    林场深处越发幽静,先前的三人竟已不知踪迹。树影婆娑中,一只松鼠倏地窜上树干,又停在枝杈间。爪子摩擦树干发出的细微动静在这静谧的林中竟格外明显,薛淮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薛蕴容轻笑一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轻轻搭上弓弦。箭矢扣在指尖还未射出,那只松鼠已慌不择路地向上爬去,随后又跃上另一棵树,在乱颤的枝叶中没了踪迹。

    薛淮敏的遗憾叹息声卡在嗓间,可下一瞬,泛着寒光的箭羽犹如利箭般射向刚刚的树后——那里竟有一只野兔!

    他看愣了眼。

    薛蕴容余光瞥见阿弟呆愣的情状,微微一笑,她本就没盯上最初的松鼠。

    “你的小弓可带上了?”她开口叫住仍处于怔愣之中的薛淮敏,“阿姐教你猎兔!”

    薛淮敏摸了摸背上那把由越承昀所制的木弓,点了点头。他将弓箭取下放至身前,神色中紧张:“可我……”

    紧张不过一瞬,他便捏紧了缰绳。

    “为君者切不可胆怯。”这是太傅授课时所说的第一句。

    “先前教过你拉弓,只是未经实战而已,阿敏莫不是怕了?”越承昀策马行至他身侧,淡淡道。

    怎会?

    薛淮敏霎时瞪大了双眼,夹紧了马肚便跟上薛蕴容,将不服输写在了脸上,全然没了刚刚犹豫的模样。

    ……

    日照西斜,林光渐暗,三人靠在树边歇息。马匹也在几步外的溪边饮水,马背后的袋子几乎都鼓鼓囊囊,就连薛淮敏这个初试“新手”袋中都有三两只野兔,更不必说薛蕴容了。一些体型较大的猎物则留在了林中,待他们狩猎结束后便会有侍从根据羽箭颜色带回。

    “这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阿瑾姐姐他们。”薛淮敏左顾右盼竟一刻也闲不住,显然仍处于*方才亲手猎到野兔的喜悦之中。

    猎场这般大,遇不上也是情理之中,薛蕴容没多想。

    “吃不吃东西?”静静听他们说话而自己始终一声不吭的越承昀猝然开口。

    薛蕴容瞥了一眼阿弟,果然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越承昀当机立断,起身从袋中取了一只山鸡——方才几人猎兔时,叫他意外撞上一只山鸡。

    那边见他去溪边处理山鸡,这边薛蕴容索性带着阿弟搭起简易的火堆。

    架在火堆上的山鸡泛着晶莹的油光,一阵诱人的香气传入鼻尖。越承昀蹲在火堆旁,时不时用树枝拨弄一下。

    薛淮敏吞了吞口水,又不想表现得太急切,只是愈发捏紧了自己的手指。下一刻他却瞪大了眼,只见越承昀不知从何处又摸出几个瓶子,打开后朝着山鸡一洒,香气更加浓郁——他竟是将调料装在了身上。

    瞥了一眼此人娴熟的动作,薛蕴容失笑。

    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越承昀扯了几片叶子裹住两个鸡腿,递至二人手边。那头薛淮敏腼腆一笑,接过山鸡腿便啃了起来。狼吞虎咽的模样,是真饿了。

    日暮斜阳边,水声潺潺,三人围坐火堆边,男子专心拨弄着木架,女子偶尔捏捏孩童的脸。无人说话,只有火堆时不时发出木头燃烧的声响,远远看去,好一幅温馨的画面。

    众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深林中有一人远远伫立着,不知已看了多久。

    填了口腹之欲,已天色渐晚,几人估算着时辰,正准备起身返回约定地点。

    就在此时,薛蕴容注意到小溪对岸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头顶如树枝般的犄角在灌木从中若隐若现。

    她下意识提起弓箭起身,旋即又犹豫停下。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竟叫她差点忘记先前虹羽险生事端。可方才那鹿……她的胜负心已起。

    越承昀读懂了她方寸间的情绪变化,朝她点了点头。

    犹豫之际,那头牡鹿竟快要消失在视线中。薛蕴容深深看了一眼越承昀,一跃上马,随即调转马头,踩着浅浅的溪水向对岸而去。

    目送着她背影渐隐,越承昀留在原地收拾残局。他站起身灭了火堆,零星的火星子蹦了蹦,终是没逃出被灭的结局。

    看了眼倚靠树干面露倦意的薛淮敏,越承昀起身行至溪边,正欲洗去手上的脏污。

    四周安静极了,唯有方寸之间的水声潺潺。他蹲下身,忽然听见后方风声猎猎,下意识向左侧偏头,却见一支箭直直的插入手边的石缝中,箭尾的羽毛仍在发颤。

    身后有人。

    自入林起,越承昀的便时刻保持警惕,对于打猎一事不甚上心,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薛淮敏身上。

    他猛地回头,却发现射箭的是郑钰。

    郑钰策马缓缓从林中走出,手上提着的长弓仍未收起,或是根本没打算收起。

    郑钰冷冷地看着他,一字未说,丝毫没有歉疚之意,甚至在他与自己对视时微微扬起左手的长弓。

    他是故意的。

    薛淮敏闭目小憩间忽然听见身后的马蹄声,睁开眼便看见郑钰出现在身侧。只是他两颊紧绷着,似乎在紧咬牙关。

    “钰哥哥?”薛淮敏疑惑。

    郑钰脸部放松下来,朝着太子露出笑意,劝道:“阿敏既然倦了,不如早些回程吧。”

    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薛淮敏却莫名有些怕他。不知从何时起,他与这个亲近的兄长交流时已下意识需要斟酌着开口了,总觉得他像覆了一层面具。正要回应时,薛淮敏忽然从地上被人提起。

    明明觉得郑钰不会对太子如何,越承昀几乎还是健步回到了树下,一把将薛淮敏抱起,将他与郑钰隔开。

    越承昀目光不客气地射向郑钰,无声对峙中,郑钰嗤笑一声,眯起眼看向他身后。

    “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们,时辰不早了,一道回去吧。”骤然间,郑钰像换了个人似的,语气极尽温和,方才的尖锐尽数收敛。

    马蹄声渐近,薛蕴容涉水而来,见到的便是越承昀背对溪流揽着阿弟的样子。心头微惑时被郑钰唤住,她便分身瞧了瞧他马背后挂着的袋子。

    竟大半都是空的?

    她的视线毫不遮掩,郑钰故作释然:“运气不好。”

    此话一出,越承昀的目光一冷。

    怕不是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中。

    “怎么抱着阿敏?”临近的声音将他从不快的情绪中拽出。

    薛蕴容凑近细瞧,薛淮敏正滴溜着眼睛看着她,精神抖擞的模样浑然不见异状。

    “方才阿敏倦了,眼下好多了。”他亦没多作解释,不着痕迹地拧了眉,“我们早些回营。”

    他俯身便将薛淮敏放下,牵过一旁饮完水的马匹时抬起眸子,却发现郑钰似乎罕见的流露出踟蹰之色。

    ……

    太阳勉强挂了个角,天边只剩一丝余晖,待他们赶到林子边际,却不见永嘉与崔蘅音。

    薛蕴容带着疑惑下马,一旁涌上前牵住缰绳的侍从便解释道:“永嘉郡主不慎崴了脚,早就与崔小姐回营了。郡主命奴在此候着,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话音刚落,见太子骑着虹羽晃悠悠地到了跟前,早早在此等候的衔青也上前握住马缰,其他侍从则去取虹羽身后挂着的袋子。

    微风拂面,夕阳照在身上,叫人心间也暖融融的。薛淮敏一边笑说自己今日猎得几只野兔,一边松了一只手正欲下马。

    可瞬间异象陡生。

    虹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长嘶一声扬起半个马身,前蹄在空中乱晃。力道之大,竟将一边控着马缰的衔青甩在一边。

    下一秒,虹羽便像疯了似的直向前冲。而唯有左手抓住马缰的薛淮敏重心不稳,几乎半挂在马背上,几乎要被甩下来。挣扎间他终于竭尽全力抱住了马脖子,整个人贴在虹羽背上。

    “阿敏!”薛蕴容目眦欲裂,急急从牵马的侍从手中拽过缰绳。

    众人皆没料到会有此事发生,几乎都下了马。

    除了郑钰。

    电火石光间,他率先冲了出去。

    越承昀亦反应过来,上马甩鞭一气呵成,黑色骏马如离弦箭一般直追虹羽。

    风在耳边呼啸,越承昀很快便越过郑钰,几乎快追上虹羽。他索性伸手去够,半边身子皆已探出马背,可始终离虹羽差一截。

    情急之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中了虹羽的后腿。郑钰收弓纵马,在所有人前面接住了摇摇欲坠气力不济的薛淮敏。

    巨大的冲力使他翻滚了几圈,还未来得及喘息,因吃痛而挣扎的虹羽便踩在了他的腿上。

    郑钰闷哼一声,将太子推了出去。

    匆匆下马的薛蕴容面色惶惶,一把搂过惊魂未定的太子。

    越承昀则按住郑钰,皱眉查看郑钰的伤势,看见那以古怪姿势曲起的腿骨时暗道一声不好:“腿断了。”

    郑钰强忍痛意,目光却看向薛蕴容,温声道:“阿敏无事便好。”

    他右手深深抠进泥土中,似乎因为疼痛而颤抖。

    话音刚落,他闷咳几声,几缕血丝从唇边溢出,随机昏了过去。

    一时间,猎场乱作一团。

    女使端着清水进端着红水出,掀帘的瞬间将里面医官的争执不休卷了出来。

    越承昀站在帐篷外,脑海中却反复闪现刚刚的画面。

    究竟是他紧绷过甚的错觉还是如何,为何郑钰摔落的瞬间嘴角竟向上勾起?

    第42章 第42章他需要愧疚与怜惜

    “小侯爷这腿伤颇为严重,眼下腿骨接是接上了,可以后怕是行走艰难。”

    从药效中幽幽醒转,隔着屏风与帷幔,医官的话似蒙了层雾,却足以让榻上的人清晰地听见每一句。

    郑钰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算能行走,只怕也要一直跛着了。松弦别苑不利于侯爷养伤,还是尽早回宫城为妙啊。”医官战战兢兢交代完病情后便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盖因郑小侯爷的腿伤太过骇人,医官在心里为他感到惋惜。

    虹羽的力道极大,踩折了郑钰的右腿不说,还因那冲力,折断的部分竟刺出了皮肤。除此以外,还有从马背上重重砸下而导致的内伤、外挫伤。

    因着医官的话,屏风后静了。仿佛只过了一息,又仿佛过了数载,数种情绪在众人心头混杂,亦使众人在寂静中倍感煎熬。

    “都是我不好……”薛淮敏抽泣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旋即又捂住自己的嘴,担心吵醒里面的人,满面愧疚。

    薛蕴容咬着唇,下意识向屏风后瞧去。却见郑钰半睁开眼,神情恍惚,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兄长……”她欲言又止。

    发觉榻上的人醒了,医官急忙冲上前去,四周瞬间围上一圈人。

    郑钰默不作声地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精准停留在难掩愧疚的薛蕴容脸上。

    “我没事。”他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可眼底的落寞却骗不了人。

    “好孩子,”景元帝长叹一声,“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宫中,一定有办法医治你的腿。”

    “我这副模样,亦不好耽误别的姑娘,先前陛下与姨母所商议的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景元帝目露痛惜之色,不知作何答复。

    得了消息后跛着扭伤的脚匆匆赶来的永嘉亦眼泪汪汪,她刚要皱眉言说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惦记这事,却听见重新摸完了脉的医官出言提醒:“小侯爷眼下需要静养,陛下与诸位殿下有事还是稍后再作商议吧……”

    此言一出,抽噎声、叹息声止了,景元帝又嘱咐了几句。片刻后,帐内恢复了安静。

    目送着众人出帐,在帘子落下的那一瞬间,郑钰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几乎是脸色骤变。

    不利行走……

    郑钰面无表情地将医官的话重新咀嚼了一遍,坐起身努力动了动双腿。左腿无甚大碍,可右腿只是轻轻用力,一阵剧痛便顺着筋骨传来,疼痛使他手指几乎抠进床榻,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滴落。

    经久不歇的真实疼痛,让他终于垂眸望向被板子夹住、白纱紧缚的右腿。过了许久,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值得的。

    郑钰在心中默念,身侧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指尖不自觉中深陷进肉中。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局甚好。

    只有这般才能将阿容的心疼、怜惜从那贱人手中夺来,纵使代价是付出一条腿。

    愧疚与怜惜方能助他一臂之力。

    更何况,还可以借此事顺理成章免去婚事之扰。

    他不亏。

    郑钰伸手抚过右腿,感受着如潮水般袭来的痛楚,重新露出笑容。动作间,一个极小的香囊从袖中滚了出来。他下意识捏了捏,旋即又飞速塞回袖间。

    *

    薛蕴容随景元帝走出了帐篷,一眼便看见了抱臂立于帐外的越承昀。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副陷入沉思的状态。

    她沉默着踩草走近,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一把将他从迷思中拽了出来。

    “他……”观薛蕴容面色,越承昀心头一沉。

    薛蕴容敛眸,将医官所述简单复述了一遍。

    在听见那句“不利行走”时,越承昀难掩惊色,只得将先前心中的疑虑暂且咽下:“接触虹羽的马仆与侍从我都扣下了,还有崔茂与他的鸟,我也遣了松闻去行宫带话。”

    他一边说一边引薛蕴容向南走,一众可疑之人都被他暂时关进了南边的小帐篷内。

    两处相隔不远,二人很快便到了。

    小帐篷外守着两名侍卫,看见来人方才掀帘进去点了盏灯。

    黑漆漆的帐篷瞬间亮起来,里面蜷缩着的几人双眼还未适应这骤然的亮光,身体便先反应过来。

    先前在林场边上前牵住虹羽的侍从哭丧着脸,膝行至二人跟前:“殿下明鉴啊,奴怎么敢做此事?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谋害太子与侯爷呐!”

    话音未落,马仆亦战战兢兢跟着磕头:“是啊是啊,太子殿下将马牵走时驸马也看见了,一切正常,不可能是在奴这里出了差错啊。”

    几人互相驳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想起郑钰的伤情,薛蕴容眼底染上了焦灼。

    “先前虹羽食用过的两批干草也已尽数收好,待回去便可交由专人细查。”越承昀适时开口试图安抚,“”

    身后的帐帘被掀起,隐隐约约瞧见帐外站着一个人影,可松闻却神情焦急地闯了进来,张了张嘴但一字未说。

    定然出事了。

    越承昀的心一点一点坠了下去。

    果不其然,出了帐,便看见面色难看如丧考妣的崔茂。

    “我的画眉鸟死了!”崔茂哭嚎着,完全没有一点世家公子的风范,“我亲自给它喂食,可它一动不动,才发现原来是死了。”

    “我的鸟怎么会和太子殿下坠马一事有关呢?我与它可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处,更不必说方才它就这么突然地去了……殿下可不能听风便是雨,阿音可素来视你为……”

    “崔二郎君!”越承昀厉声警告。

    在马厩中莫名出现的画眉鸟在这个节骨眼上却突然死了,怎么看都疑点重重。

    见崔茂隐隐有胡搅蛮缠不愿交出画眉之态,薛蕴容冷了神色,也不与他多做辩驳,只看向他身后提着鸟笼的侍从。

    那侍从小心揣摩着自家主子的心理,可公主之命合法合规他不敢违抗,眼下几乎将头埋进了自己胸口,哆嗦着递上了鸟笼。

    白日里见到的尾羽闪着金光的画眉此刻却灰扑扑地蜷缩于笼中,精心呵护的爱鸟转瞬却变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奇怪。

    接过鸟笼,薛蕴容半刻也不耽搁,径直去找医官了。

    崔茂被越承昀一嗓子警告声噎住,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几乎涨红了脸。可瞧着公主已然远走,他憋了又憋朝越承昀施了一礼便匆匆离去了。那侍从正欲紧紧跟上,又被叫住。

    “等等。”越承昀踱步挡住了他的前路,“你方才为何害怕至此?你家主子可不是什么狠厉之人。”

    他手指点了点侍从的腕间,那里有几道在紧张之下挠出的血痕。

    侍从慌忙掩住袖子,不敢再看越承昀,只是双腿却因为这一句话快要抖成筛子。

    越承昀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扫视着四周。

    恰此时,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吹过侍从的后颈,惊得他汗液都快要凝住,他突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终是没忍住开了口。

    “驸马,您信这世上有鬼吗?我今日撞了两回了,又不敢告诉公子。”他的声音打着颤,似乎想起了极为可怕的一幕,“我是真害怕啊,您说这鸟怎么这么邪门呢,两次撞鬼都是因为它,可偏偏这鸟突然死了……”

    他打着哆嗦,语无伦次。

    从侍从颠三倒四的述说中,越承昀听到了一个颇为怪异的故事——

    今日巳时刚过,车架初入猎场,侍从从崔茂手中接过画眉,带它回了行宫喂食。就在他侧身从小盒中掏出鸟食的刹那,感觉身后似乎有人经过。

    侍从疑惑转身。今日来猎场,除了两个粗使婆子,崔茂只带了他一个近身随侍。眼下在这专辟给崔氏的小院中,也只有他一人。

    在屋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他人。侍从便又继续手上的动作,可下一瞬却听见屋外传来细微的声音,可又不像人声。

    待他循声去找时,从右后方突然莫名有一股冲力,将他踹出去几步,而画眉也在此时突然飞出窗外。

    后来好不容易在马厩找回了画眉,回行宫没多久,他又听见了白日里那阵莫名的声音,紧接着公子回来喂食时,发现画眉莫名其妙死了。

    “您说,这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还能是什么?”侍从欲哭无泪,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惊惧,右手捂着后腰,似乎那里仍隐隐作痛。

    “胡说八道,天子脚下哪来的鬼怪一说!”松闻觑着越承昀的神色,打断了侍从的哭诉。

    莫名的声响,不是人声,满府的鸟儿,又在近日……

    越承昀将这些要素聚在一起,脑中忽然想起一事。那日与崔茂车架于官道上相遇,他那车里有一人。

    是生人,起码根据露出的下半张脸来看,此人自己从未在崔府见过。可他又能坐上崔茂的车架,定是府中贵客。

    既是贵客,又是近日初至。联想起崔茂忽然对鸟的痴迷,以及白日里从旁人嘴中听到的那句“请了专人训练”,他心头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前些日子他在城外山中遇到那三人后,便留意起几人行踪,但事与愿违,那几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眼下看来,若没有离开健康,怕不是藏身于崔府。

    “我听闻崔府来了位豢鸟大师,可曾一同来了猎场?公主府亦养了只雪衣娘,不知可否向府上大师讨教一番?”

    侍从呆呆地看向他,不明白为何话题急转至此处。缓了许久,方才吐出几个字。

    第43章 第43章未见大鱼,捉一毛贼

    “公子来此处前,王大师便已有了辞别之意,不知眼下他还在不在府中。方才送画眉来时,公子还说要尽快回府寻大师呢。”

    不等侍从说第二遍,越承昀已经动手提着他的衣襟,催促他带自己去追崔茂。

    谁知匆匆赶到行宫时,崔茂已命人套好了马车,自己正要往车厢里钻,也不管眼下四周都已戒备森严,似乎有着凭借崔府名号硬闯的想法。

    “我可不管什么戒备看管,我是犯人吗?”崔茂毫不客气地推搡上前阻拦的侍卫,“我今日偏要回府,我可是有要紧事在身!”

    侍卫只能赔笑,想把这位祖宗哄下马车。

    心中又不断暗骂,什么要紧事能有太子坠马疑案未清之事重要。

    这般想着便更有底气,扯住崔茂衣袖的动作越发紧,可又要顾及崔氏脸面不敢太过用力。一时间,几人僵持不下。

    崔茂脸色难看起来,正欲出言驳斥。

    “崔二郎君留步!”

    这道声音一出,于侍卫而言说是如同听到了天籁也不为过。

    突兀的叫喊声使崔茂踩着车辕的脚一晃,他不耐地回过头,便看见越承昀快步行至面前。

    越承昀挥手遣退进退两难的侍卫,笑着开口:“听闻贵府有一大师极擅豢鸟驯鸟,我与公主养了只一雪衣娘,奈何我技艺不精,这雪衣娘不够机灵总难使公主尽兴。”他半扯了个谎,趁崔茂没反应过来,推着他坐进车厢。

    “诶你……”

    见他犹在震惊发愣,越承昀亦挨着他坐下了:“不知崔二郎君可否为我引荐一番,我好学些驯鸟本事逗公主高兴。”

    明明话里礼貌有分寸,可这径直上马车的行径可不像是征求意见。这要求虽突兀,但也不意外,毕竟大师声名在外。况且自己此番紧急回府,正是要寻大师。若带上驸马,想必不会受阻了。

    崔茂暗自腹诽了几句,又想起大师的本事,心里难免飘飘然。

    侍卫果然顺利放行,马车动了起来,越承昀不忘掀开帘子,朝留在原地的松闻使了个眼色。

    *

    “事情就是这般。”松闻一五一十地将越承昀的去向说清楚,便噤了声。

    他回猎场时,才发现侍卫已禁止将整个猎场圈住,而后便是行宫,严防死守戒备森严。可方才公子却借着公主府名头已经与崔茂偷溜出去,虽说是事出有因欲求线索,但公主刚下令,公子却带人离开了,怎么说都不大好……松闻心里有些犯怵。

    薛蕴容收拾物件的手一顿,随后恢复如常,语气也听不出异样:“知道了。”眼看着松闻正要离帐,又开口叫住,“他带防身器物没?”

    却见松闻呆呆的模样,一时气结:“罢了。”

    想必他也没那么蠢。

    松闻这才反应过来公主此举是为关心,心中替公子高兴起来,可眼下实在不应露出喜色。一时间脸部表情难以保持平衡,乍一看有些狰狞。

    好在秋眠的出现解救了松闻。

    “殿下,那画眉……”秋眠掀帘入帐后便匆匆开口,原以为只有薛蕴容,不料角落还缩着个松闻。

    方才来时,也没见着驸马啊。秋眠一愣。

    “已有新线索?”薛蕴容也没管别的,见她行色匆匆说话却只说半截,一时心急拉着她便向外走。

    “是,”秋眠回过神,“画眉羽毛上沾的不似墙灰,只是刮取不便,几位医官索性拔了几根羽毛下来,只是……”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只是就算收集起来,恐怕暂时也没什么用,眼下我们实在是缺少头绪。”

    虽已有准备,但此刻薛蕴容还是,她走出帐篷,望着黑漆漆的夜幕,忽然开口:“那画眉可是自己撞死的?不,不对,”她踱了几步,想起那只画眉并无明显外伤,“幼时曾听禽羽肆的康娘子说,有的鸟得了指令,可能表现为狂躁不安乱撞,但实际多为惊吓致死,若表面无异状,则……”

    她拧眉陷入沉思,秋眠亦想起了前些时日夜间府上灰鸽的异状,眼睛一亮:“明日回城我便去请康娘子。”

    薛蕴容点了点头:“阿敏如何了?”

    “小殿下只是受了惊吓,衔青与一些侍卫都守着,殿下放心。”

    眼下已至子时,再熬一个时辰鸡都要打鸣了,可此时的猎场竟烛火通明。因着宣平侯与太子意外坠马,松弦别苑这一夜并不宁静。兹事重大,疑案未清,随行的大臣与各家贵人亦没了继续围猎的心思。

    除却一早便回了行宫的,剩下一些过午便入围场返回时刚好撞见坠马一幕的世家子弟们亦不敢乱晃,更不敢连夜回城,可心神紧绷难以入眠,于是此刻几乎都围坐在帐篷外窃窃私语。

    “郑小侯爷那伤如何了,我远远瞧着怎么有些骇人?”

    “不知道呢,不过那马朝身上踩还有的好?”

    “半点风声也没漏出来,可我看着御前的人不是已经收拾行囊了嘛,八成是为郑钰的伤提前回宫。”

    “话可不能这么说,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敢继续留在此处,不都预备着明日一齐离开?”

    “都别说了,公主快过来了,嘘!”

    听见提醒,几人迅速整理好表情,装作严肃的模样目送薛蕴容经过。旁边几位公子哥自以为小声,可二人听的一清二楚。

    她们顺着草地向前走,薛蕴容未开口,秋眠也没多嘴。终于,在远离帐篷快走到马厩处时,她迟疑片刻,犹豫着问道:“那边……如何了?”

    最初的探视后,他们听从医官的嘱咐,不再留在帐内。可后来医官再照例去查看时,郑钰竟将他拒之门外。好在性命无虞,先前该上的药、该捆的板子皆已稳妥,否则便是硬闯也要进去。

    永嘉红着眼来找她,可她亦无他法,眼下郑钰谁也不愿见。永嘉哭得伤心,念叨着待康王妃知晓只怕更伤心,薛蕴容自己又何尝不是自觉愧疚万分。

    四下无人,她紧咬着唇,内心的不安与疲惫只有在此时才敢流露半分。

    她望向夜幕,厚重的云将最后一丝星光也遮住了,漆黑的夜幕下,一切都显得沉重起来。

    马厩近在眼前,她长舒一口气:“去看看虹羽。”

    虹羽发狂后被郑钰一箭射中后腿倒下后,几名侍卫趁它力竭时合力将它捆了起来便临时送进马厩。

    薛蕴容推开木门,虹羽正伏趴于地,左腿的箭矢已拔,伤口也被精心料理过了。头低垂着,直到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方才弱弱地发出一声响鼻。

    她蹲下抚过虹羽的鬃毛,它也顺着手掌的动作轻蹭,似乎一如从前般乖顺。只是神情恹恹,

    守在此处的侍卫斟酌着开口:“太子殿下的马除了此处箭伤外并无其他明显伤口。先前送来此处,没过多久自己便安静了。”

    言外之意便是排除了外部扎药的可能性,毕竟能接触到太子的马的人也没几人。

    见薛蕴容没有说话,再一看秋眠的眼色,侍卫揣起一边的箭矢便要悄然退去。

    “等等,”薛蕴容余光扫过却发现箭羽上隐约缠着一根红线,她用手点了点,“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取箭时贴在马身上的,应当是哪位贵人的丝绦被吹来了。”

    薛蕴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接过红线细细端详。红线丝质常见,不算太长,一头有一处勒痕,因而那一处比另一头更窄些,倒像是……

    “你觉不觉得,这像是香囊上垂落的流苏?”

    闻言,秋眠凑了过来。

    “这根红线起毛边,像是摩擦了许久。可印象中,我们几人骑射时均未佩香囊。”

    若当真是流苏,为何会无缘无故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虹羽背上,又是这般磨损之状。自阿敏学习马术后,他所练习的马便被严守,除了日常投喂它的马仆,能接近的人可不多。而眼下所查,那两批草料也没有半点问题……

    远处传来鸡鸣声,天边竟已泛出白线。估摸着天色,不多时便要启程了。

    一夜未眠,薛蕴容却不觉困倦。她捏紧了这根红线,一言不发地向回走。

    *

    天光大亮。

    斜倚门边闭目养神的城门吏被数驾车的车轮碾过石子而发出的声响吵醒,正要暗骂谁家大清早惹人心烦,睁眼一瞧,只见前车高悬的旗帜,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忙整装肃立。

    薛蕴容与景元帝等人的车架径直回了宫,在宫中匆忙见了几位应召前来、素有美名的民间医师,随后便将他们统统送往宣平侯府。

    待回到公主府时,已过午时。然而,府中除了一众下人外,越承昀仍不见人影。

    昨夜亥时未到,越承昀便与崔茂现行回城。眼下已是第二日午时,怎么还不见他。

    难道出事了?

    薛蕴容站在后院,手中的马鞭都未来得及放下。她看向一脸茫然的松闻,咬牙便要前去崔府。

    恰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闹,伴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转身便向外冲,一眼便看到了喘着粗气的越承昀。

    越承昀外袍脏乱,脸颊多了处口子,眼睛却黑的发亮。

    而他的脚边,正缩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大师没见着,反倒捉了个小贼。”

    第44章 第44章公主府的柴房里又进鱼饵……

    前夜,亥时末。

    在城门处验完崔府的腰牌,马车便疾行入城。夜色沉静,唯闻更漏滴答,寻常人家均已入眠,是以这驾马车压过青石板发出的阵阵声响格外清晰。

    马车在崔府侧门停下,侍从一边在崔茂的催促下打开了铜锁,一边还不忘对越承昀解释:“侧门离我们公子的南院近,也离大师的住所近。”

    说话间,崔茂已跨进了院内,拐入长廊后见西厢房漆黑一片,步履越发匆匆。

    循着崔茂前行的方向,怎么看都不像有人的样子,越承昀紧随其后,眉头越拧越深。

    “大师!大师!”步入院中许久都未见亮光,整座南院静得人心中发毛,唯有三人的脚步声,崔茂终于忍不住开口,然而仍未得到回应。

    见他站在西厢门前迟迟不动,越承昀便要上前推门,可下一瞬却被崔茂拦住。

    “大师本事大有些脾气也合理,你这样反倒太冒昧。”

    “公子一贯如此。”侍从在身后小声提醒。

    一贯睁眼说瞎话?若不是不合时宜,越承昀几乎要笑出来。

    他们三人已在这门前发出这么大声响许久,就算是安寝也早该被吵醒了。

    更何况他认准了此人定有嫌疑。

    “难道王大师没等我,真的走了?”崔茂嘀咕着,“还想请大师再为我训得一只更机灵的鸟儿呢,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着崔茂又要在这黑漆漆、横看竖看也不似有人的屋门前扭捏问候,越承昀索性伸手越过他,径直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庭中高悬的弯月透过大开的门扉,竟成了此处唯一的光源。一眼扫过,屋内陈设略显凌乱,也确实空无一人。门边立架上有灯,侍从眼疾手快便要点上。

    在烛芯被点燃的瞬间,几道黑影扇动着翅膀从最里间窜出,翅膀掀起的风盖灭了忽明忽暗的烛火,朝夜幕直冲而上。

    崔茂躲闪不及,被翅羽刮到了眼皮,捂着眼睛吓得双腿瘫软。

    这鸟不是?!

    越承昀顺着它们飞去的方向看去,几只黑鸟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匆匆一眼,便觉得甚是眼熟。

    身后主仆二人的注意力仍停留在已不见踪迹的黑鸟身上,西墙窗后隐隐传来动静。不等他凑近,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闪出拔腿就向门边跑。

    尽快他动作迅疾,可越承昀还是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不正是那日山间遇到的与其他二人斗嘴的“老三”吗*?

    “贼,有贼!”崔茂惊慌失措地大喊,旋即又拽了一把愣在原地的侍从,“还不去叫人来!”

    见崔茂这反应,所谓的大师自然不是这人,多半是兄弟三人中的大哥。

    越承昀亦不多犹豫,顺着他隐没的方向追去,还顺手从立架上抄了个花瓶。

    ……

    “我一直追到南巷,才将他逮住,倒也还算容易。”也不管脚边的人如何呜呜作怪,越承昀故作轻松。

    薛蕴容扫了一眼被绑的人头上血迹未干的破口,又神情微妙地看向越承昀的脸颊:“你这伤是怎么搞的,你没带防身的武器?”

    原以为是个有准备的,可实际上倒是个莽夫!

    “我带了。”越承昀急着开口,但明显底气不足。

    带了崔府的花瓶。

    见他面色闪过一丝懊恼,薛蕴容咽下未出口的冷笑:“自己记得处理伤口。”旋即视线扫过下首仍兀自挣扎的人,“这便是那日……”

    与越承昀对视一眼后,她心领神会。

    “这人嘴硬得很,三更半夜出现在崔府就罢了,偏偏还是在那个角落。”

    “我……我只是见那家富贵,想去偷点金贵物件!你们抓错人了,我什么也不知道。”零碎的狡辩声从松动的破布后溢出,他还欲伸手拉扯薛蕴容的衣袖,状似惊慌无辜瑟缩之状,可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与精明又将他的本色暴露无遗。

    但还没等薛蕴容皱眉,侍卫便飞速将他按在地上,不忘将他的嘴重新堵得严严实实,顺手给他头上套了个麻袋。挣扎间,又碰到额头的伤口,庭院的青石砖渐渐染上了小块血迹。

    “你若当真什么都不知,偷取钱财也应当是去正院,若忧心正院家丁众多也当去崔二郎的南院。你既然选择昨夜入崔府,必定是知晓崔府主子多不在府中,可又何故舍近求远反倒拐去了平日里无人问津的西厢房?”

    “莫非,你觉得那个角落藏着对你来说极为重要的‘珍宝’?”

    话音刚落,方才还极力扭动试图挣脱头上的袋子的人身形一僵。

    话毕,薛蕴容也不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回过头吩咐侍卫:“将此人押入柴房,看好了,再寻个医官给他治治额头的撞伤。既然嘴硬,先饿他个一天两天再作审问。”

    继上次杨五郎之事后,没想到公主府的柴房如今又迎来了第二人。

    建康如今,当真不太平。

    秋眠回府时,刚好看见女使们清扫着地上血迹。她谨慎地扫视一圈,见未有剑拔弩张之势,观公主只是微显薄怒之色,便安下心,料想是捉住了歹人。

    “殿下,康娘子有话要禀,奈何眼下仍留在医署无暇脱身。”

    康娘子是建康城知名鸟肆——禽羽肆的主人,康家这一支世代单传,到了这一代只得康娘子一女。虽说是女子,但她不论是学识、抑或是习艺的本事,都胜过那些旁支表兄千百倍,因此这禽羽肆便顺理成章地由她继承了,康家里外无一不服。

    薛蕴容幼时每每偷溜出宫,多半是去禽羽肆玩乐。康娘子为人和善又学识渊博,时日渐长,她很难不对康娘子生出信任。

    “康娘子说,殿下猜的不错。她带了禽羽肆专为鸟兽诊治的医师,剖开一看,那画眉肝胆俱裂,确实符合惊惧而亡之相,她先前曾见过有人仅用腹语便可使鸟儿依照指令行事。”说到此处,秋眠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细颈瓶,“这里是刮得的部分粉末,康娘子有些拿不准,只觉得和先前含绯烟萝的香饵粉有些相似。”

    又是香料。

    年后从冀州回建康,从程束之事起便有古怪香料的影子,而后更是牵扯出不少可疑的人。

    虹羽食用草料时那画眉便已缩在马厩,只是虹羽所表现的仅为食欲不振、烦躁不安,与绯烟萝的麻痹之效极为不符,反倒是画眉保持着呆愣的模样。

    总觉得此次画眉是幌子,有人用香不假,但关键未必在瓶中。

    薛蕴容想起了缠绕在箭矢上的莫名红线。

    当真是焦头烂额。

    好在眼下有越承昀逮住关进柴房里的鱼饵,早晚能钓上大鱼。

    薛蕴容终于分出视线给陷入沉思的越承昀,目光却不受控地落在他脸侧未处理的划伤上。不算深,却有些长,从颧骨处为起始向上划过,末端几乎与眼角并齐。

    怎么无端觉得这么碍眼,分明瞧着也不是多大的伤口。

    这般看着,语气也不自觉软了下来:“再不处理,该破相了。”

    *

    屋舍陈设雅致,形制精巧的香炉正袅袅吐出轻烟。

    临窗摆了一株生机勃勃的盆栽,而郑钰正对着盆栽坐在窗下,轻轻拨弄着盒中的香篆。

    良久,他发出一声讥笑:“竟然还需我帮他们找人?”

    原来身后的墙角紧紧贴着一名侍从,他紧抿双唇,数息后僵硬答道:“是,方才收到传信,说是他的兄弟失踪了。”

    郑钰没有回话,屋内唯有香压无规律击打香篆发出的声音。侍从越发不敢抬头,果然片刻后,郑钰将刚刚整理好的香篆打翻在地,连带着香压甩出数米。

    “你倒回来的及时。”

    “先前一直停留在吴州,但听闻侯爷受了伤,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顶着屋内压抑的气氛,侍从硬着头皮将心头的疑惑道出,“属下离开前,曾留下暂替之人,只是回府后怎么一直没见到他?”

    见郑钰久久不语,他肉眼可见地急切起来:“若那小子毛手毛脚、办事不力被您责罚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请侯爷饶他一命,属下日后定严加管教!”

    “他是你什么人?”郑钰终于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向眼前这个在侯府多年的、自己最为熟悉的侍从,“我可听说,你没有兄弟。”

    可在侍从要答话时,郑钰又阻了他:“不必多说,我根本不在意。他办事不力、临时下药却不及时告知于我,你说,我该将他如何?”

    侍从震惊抬头,目光触及郑钰缚着木板的右腿时又如过电般挪开视线。他这才注意到,多日不见的主子如今的模样。

    四下无人时,平日里温和的面具被尽数卸下,漆黑的瞳仁像深深的黑洞,但越发喜怒无常的举止足以窥见其中的偏执。

    “他害我至此,我自然是,好好送他上路了。”郑钰盯着他,寻常的语气硬是讲出一丝阴森,末了,又扬起昔日一般的微笑,“你自小便入了府,我知你忠心不二,你可别让我失望。”

    第45章 第45章唯恐天人授梦

    “崔茂与我说,那大师只是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响,如此多次,那些鸟儿竟莫名听了他的话。”

    入了夜,二人洗浴毕,终于有空细细盘起搜寻到的线索。

    “没发出声响?”薛蕴容捕捉到这几个字,“依崔茂喜夸大的性子,恐怕是有些响动但并不明显。”

    “八九不离十。”越承昀深表认同,“况且,崔茂身边的侍从也说,画眉出事前,他曾听过两次古怪的声音。可他又说那不是人声,极细微听不分明。”

    “如此一看,那人定有问题,只是……”薛蕴容眉头紧锁,难抒心头郁气。

    只是那所谓的大师自崔府离去后便彻底失了踪迹,竟叫人彻底搜寻不到。

    越承昀面色阴沉。

    假使当真是他潜入猎场、潜入驻跸行宫,又怎能这般轻松逃出?

    若说没有旁人接应庇护,他是不信的。

    回想着从程束死后的每一步,他都比那暗处之人慢一步,就好像那人熟知他们的一举一动。能精准知晓太子动向并能在太子近前给虹羽下脏东西的人……阿敏当日骑射一事他们并未广而告之,就连景元帝与永嘉也是午时方才知晓。

    那人到底是有何通天的手段与渠道,竟能从他们身边轻易探听消息。

    阿敏要入猎场骑射一事并无多人知晓,就连永嘉也是当时午时在帐中才得知此事……

    “此人对我们的行程十分熟悉,得不动声色排查一番身边的侍从与女使。”越承昀说出顾虑,“不止府上,宫中也要探查。”

    薛蕴容面色凝重,过了几息方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我在虹羽身上发现了这根红线,直觉它是香囊上垂落的流苏。”她从抽屉中掏出一个小盒递给越承昀,笃定道,“只是寻常骑射,我们从不会佩这些累赘之物。”

    “那日众人腰间腕间均无饰品,你可还有印象?”

    越承昀接过盒子,细细瞧着红线。颜色鲜亮,寻常丝质,可在听到她的发问时却难得迟疑了。

    自己当真没见过吗?

    脑海中闪过某人在林中挽弓后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是自己瞧错了么?

    郑钰那日分明着玄色箭袖长袍,窄袖束得好好的,可自己却隐约瞧见他袖口冒出来的一角红色。

    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

    不可能。他转瞬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郑钰怎会害阿敏?

    越承昀想起为救阿敏奋不顾身的郑钰与他的伤势,将话咽了回去。

    平日里再闹恨郑钰使点绊子倒也罢了,眼下郑钰如此,阿容心头极不好受。若自己此时无据攀扯,反倒会令她更加寒心。

    于是只当作思索模样,答道:“应当是没见过。”

    “罢了,我与康娘子约了明日见面细谈,此事明后再议。”见暂时理不出新的头绪,薛蕴容看了眼更漏,“不早了。”

    说罢,她拢了拢头发,躺在里侧,闭目准备歇息。

    越承昀也不再多话,起身盖灭了烛光。

    夜半,四下仍沉寂在昏蒙的沉寂中,一阵簌簌的振翅声传入耳中,接着窗边的雪衣娘叫唤了几声。越承昀睫羽颤动,下一瞬便从昏沉的睡意中脱离出来。

    他下意识向身侧看,果然床榻另一侧空无一人。大脑霎时清醒了几分,隔着纱帐看向窗外圆月已挂在西边一角,他一把掀起帷幔,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只是隔得远未能听清。

    他披衣下榻向外走,靠近屋门,交谈声越发清晰。

    薛蕴容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与秋眠说些什么。

    越承昀脚步顿了顿,偏头看了眼屋内的更漏,眼下约莫寅时三刻。天光未亮,他们昨夜歇得晚,至此也未有多久。怎么在此时交谈,莫非有何急事?

    “方才侯府的朔风夜叩城中杏林堂的门,请了高老先生入府。”

    郑钰从马场回府后,除却宫中医官,民间圣手也被景元帝请去常驻侯府,杏林堂的高大夫便在其中。只是郑钰不愿如此兴师动众,只一天便将人遣了。

    若非不适到极致,必定不会连夜叩响医馆的门。

    薛蕴容不自觉攥紧了手指:“我知晓了,天亮便去侯府。”

    他走近时,恰好听见这句应答。

    侯府,郑钰。他心中咯噔一下。

    庭院顿时静默一片,薛蕴容仰头看着月色。乌发随意拢在身后,夏夜的风钻入宽大的袖间,裙角翻飞,连身后的竹帘被掀起而互相碰撞发出的动静也恍若未闻。

    见这一幕,不知为何,越承昀仿佛被一把棉花堵住了喉咙,无端生出咫尺天涯之感。夏夜风并不凉,可他又本能折返回去取了件外袍。

    听见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住,薛蕴容回过头,只定定看着欲言又止的越承昀。

    看见他,便又想起了短暂的入睡中梦到的零碎场景。依旧是混乱的马场,但她抱着阿敏渐渐冰冷的身子痛哭,而越承昀却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梦境模糊,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那份肝胆俱裂的悲痛之意足以让她猝然从梦中惊醒。

    虽然是个无厘头的片段,但那般真实的触感与难以遏制的痛觉,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人。越承昀无知无觉呼吸平缓,只是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仍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郁气。

    自去岁从吴州回建康,除却最初时不时坠入昔日噩梦外,她只做过两次零碎的怪梦。一次是父皇病重,她身边无人,另一次便是今夜阿敏坠马,她身边依旧没有他。

    越想越浮躁,更觉帐中闷热,她便步入院中透气,不想没待多久,便遇到匆匆入院的秋眠。听完郑钰一事,心中更不是滋味。

    梦不可轻信,虽梦到了坠马,但阿敏并未如梦中一般,坠马先起梦境在后,许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者便可能是从前的老毛病犯了,总会时时心忧众人离去。

    这般想着,她便收回视线:“你知会康娘子一声,我过了午时再去。”

    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打量还是没逃过越承昀的眼睛,他顿感不妙。

    关乎郑钰,为何又会这般看向自己?莫非是与自己有关,他想到从前看的话本,天人授梦。

    若在从前,他定认为是无稽之谈,可他连重生一事都经历过,还有什么不会相信的。

    他强作镇定,先是将手中的外袍虚虚拢在她的肩上:“怎么此时不睡,反倒与秋眠在院中?”

    “没什么,做了个梦,便起了。”薛蕴容含混几句,越发觉得是自己多思,并未注意到在听见“梦”一字时越承昀脸上有一瞬间的凝滞。

    “若是噩梦,定是近日疲乏过甚,不必当真。”越承昀安抚道,见她未有异色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可是要去侯府?”

    “自然,兄长为救阿敏所伤,纵使这几日他不愿见人,我也该去瞧一瞧。能让朔风连夜请医师,料想不大好。”

    听见这陌生的名字,过了片刻越承昀才反应过来,这便是常随郑钰出入的那名侍从。

    “但你今辰不是约见了康娘子,”越承昀提醒道,“不若我去吧。”

    薛蕴容讶然看向他。

    “此事明着针对太子,焉知下一次是否会直指陛下,查清幕后之人更要紧,兄长那里我去。”他犹豫片刻,补充道,“我不会乱来。”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不愿让郑钰与薛蕴容太过接近。但平日里自己再怎么讨厌郑钰,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耍手段。毕竟,郑钰实打实救了阿敏。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秋眠适时咳了一声,薛蕴容想起与康娘子相约的时辰,终于松了口:“你别刺激他,我……处理完要事便去。”

    不多时,薛蕴容收拾好仪容匆匆离府。

    越承昀坐在前厅,想起诸多未解之事,竟越发心浮气躁,又自顾自理起线索。

    松闻站在廊下,催促着院中众人。一时间,纷乱的脚步声充斥着前厅。

    越承昀揉了揉额角,索性从屋内出来。

    侍从正从库房中将一个又一个的匣子运至马车。

    去探视郑钰,势必不能空手。因而在库房挑了又挑,选尽了珍品药材和补品。

    又等了片刻,待侍从上前禀报,越承昀与松闻终于上了马车。

    *

    望着高悬在侯府门上刻着“忠义”二字的古朴匾额,越承昀心绪复杂。

    这是他第二回来宣平侯府。

    很快,便有人从府内出来接应,只是不是郑钰身边的朔风。从前迎出府的只有他。

    “你在此候着。”越承昀交代松闻,便跟着来人入府。

    一路上鲜少遇见侍从,即便偶尔遇见几个也作缄默状。就连一路引他深入府中的侍从始终低着头不敢开口,似乎十分胆怯。

    越承昀默不作声地环顾四周,发觉较之从前,侯府的侍从似乎少了许多。

    “侯爷可还好?”

    那侍从并未料到越承昀会开口,竟抖了一抖,慌乱道:“有朔风在,定然无事。”

    越承昀拧眉不解,只一句寻常问话,何故瑟缩至此。

    还不等他再问,有人从内院出来,正是朔风,小侍从如蒙大赦,在他的摆手下离去了。

    “侯爷在内院书房,驸马这边走。”朔风比之从前显得寡言多了,“方才有事来迟了,那侍从嘴笨,请驸马勿怪罪。”

    越承昀瞥了一眼,只觉此人面色憔悴:“你们侯爷病着,侯府伺候的人怎么比从前少了?”

    本事无意试探,却见在前引路的朔风身形一僵。

    “侯爷宽仁,放了批人走了。”

    第46章 第46章“时辰刚好。”

    “侯爷宽仁,放了批人走了。”说完这话,二人已行至后院。

    四下无人,朔风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朝越承昀深深一拜:“侯爷心绪不佳,您多担待。”

    越承昀皱眉。

    此话乍一听只是好心提醒,可结合刚刚入府所见之景——侍从甚少、个个噤声瑟缩不已,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另有深意。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后院。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此处。

    侯府后院空空落落,不见他人,除了满院芙蓉外竟毫无生气。眼下正是芙蓉初花期,泛着淡红的花瓣在风中微颤,数枝斜探小池边,倒影成双,映衬天光。

    朔风留意到他的目光:“这些芙蓉是侯爷亲手呵护栽种的,从不假手于人。”

    越承昀冷冷看了他一眼,朔风却恍若未觉,竟解释起他们侯爷如何用心养护。

    这芙蓉花瓣舒展,透光望去,整株如同一盏透亮的琉璃灯。养得极好,任谁来都能叹一句主人对它用心至极。

    最重要的是,此处的芙蓉与公主府庭院的一模一样。

    越承昀在心中冷笑一声。

    郑钰身边的侍从这是何意,今日倒像是深怕引不起自己对郑钰的不满似的。

    越承昀没有接话,只是时不时颔首,偶尔赞一声。

    又穿过一条长廊,朔风忽然闭了嘴,加快步子上前叩响了门扉,小声道:“主子,人来了。”

    怎么这般含糊不清。

    越承昀暗觉不对,可下一秒朔风便低下头躬身退去。

    待他推开门,便知晓哪里不对了。

    郑钰满眼的笑意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眼底的温和霎时化成了冰渣子,昵称还未念出口便匆匆咽下:“怎么是你?”

    看来朔风并未告知来人是谁,以至于郑钰误会。

    越承昀谨慎地看了一眼书房内,空间不算大,梨花木书架沿墙而立,隔成六格分别摆放了典籍棋谱。郑钰坐在窗边,分明是炎夏,他的双腿上却覆着一层薄毯。

    是个并无特殊之处的书房。

    越承昀无视郑钰的怒视,迈过门槛,规规矩矩道:“听闻你昨夜请了高老先生,阿容担心,奈何今日实在难以脱身,我便备了药材代她来此。”

    听见“阿容担心”几字时,原本像浸了寒冰的目光突然柔和起来:“她不来么。”

    越承昀暗觉不快,视线在他的双腿之上打转,告诫自己勿多思,忍了又忍道:“晚些时候来。”

    听了这句,屋内霎时静了。过了片刻,郑钰低低地笑出声,语气里有着低沉难辨的情绪:“你看,我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毕竟你舍身救下阿敏。”越承昀不上套,语气淡淡。

    提及薛淮敏,郑钰放在膝上的手蓦地蜷起,原本死死盯住越承昀的眼睛突然偏移了视线,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阿敏如何了?”

    如果细听的话,他问出这句时声线竟抖了一下。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窥见他隐藏的一丝愧疚。可他的这份微妙转变实在是转瞬即逝,快到越承昀只隐约品出了一点不合时宜。

    但随后这份不合时宜的感觉又被郑钰的自说自话压了下去:“恐怕再也不敢骑马了吧。”

    “近日多事,的确不宜再习马术。不过阿敏留守宫中,有侍卫护着,你大可安心。”

    越承昀自觉这番话并无任何不妥,语气也并无讥诮暗讽之意,谁知下一秒竟得郑钰一声冷哼:“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郑钰态度莫名急转直下,越承昀咬紧了牙关,更觉莫名。怪道那朔风言说郑钰心绪不佳,这般看来倒更像是喜怒无常。

    只不过,突然来这么一出是要闹哪般?

    越承昀不免警惕起来。他瞥了一眼屋内更漏,时辰还早,薛蕴容不大可能这么早便来此处。

    在他谨慎打量之际,窗外枝头传来几声鸟鸣。这些时日连番出现的怪事与异样皆与鸟有关,此刻听见窗外动静,连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想出屋看一眼,于是更不欲与郑钰多作纠缠。

    “你想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养伤,我先告辞了。”

    说罢,一刻也不愿多停留,便要跨出书房。

    这时身后异象陡生。

    “你站住!”伴着郑钰的怒喝声而来的,是花盆应声坠落的声音。

    越承昀愕然回头,只见郑钰急匆匆站起身,左腿没站稳而右腿带伤难以平衡,撞翻了椅子,顺带着推倒了手边长得正好的吊兰盆栽。

    眼见他快要摔倒在碎裂的瓦片上,越承昀旋身冲过去,一把扯过木椅,顺势将他架起,自己却一个没站稳,手肘被碎瓦划破。

    几息后,淋漓的鲜血顺着衣袖滴落,浸湿了那一侧的布料。

    郑钰面色冷淡地看着越承昀,忽然拾起脚边的一块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掌。随后,他将碎片丢掉,朝越承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

    屋内丁零当啷的动静顺着洞开的大门传了出去,不知藏身何处的朔风忽然闪进书房内。

    不多时,高大夫被侍从请入后院,伴着高大夫的长吁短叹与侍从们的来回奔走,原本死水般的后院活了。

    如此动静,方才枝头的鸟早已不见踪迹。越承昀站在廊下,紧紧按住手肘,脑中全是先前郑钰意味不明的笑容。

    方才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虽说他自认并无不当之举,但奈何郑钰划破了手掌为真,众人恐怕只会认为是他之过。

    可如此大费周章,难道郑钰只为用他从前使过的苦肉计坑他一把?

    想起在林场时窥见郑钰袖间露出的一截红色,想起凭空消失的“王大师”,又想起他对郑钰虽起疑心但缺少证据,越承昀烦躁地闭上眼。

    眼下三人中的“老三”失踪,其余二人必定焦心去寻。若郑钰当真有问题,想必会设计引开公主府侍卫。

    难道眼下他正是此意?

    这般想着,按着手肘的手不自觉越发用力。

    “公子!”

    在侯府内有人从杏林堂请来易事贴时,松闻便跟着混进了侯府。

    “公子你这伤还是尽快处理一下为好。”说完,松闻便探头向屋内看去。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屋内众人听见,收拾完药箱的高大夫这才注意到外面还有一名伤患,合上的药箱又重新被打开了。

    趁人还未走近,越承昀扭头低声吩咐了松闻几句。

    松闻很快便反应过来,找了个理由出了侯府。

    *

    康娘子细细查看着笼中的灰鸽:“这鸽子倒是少见。”

    今日一早,薛蕴容本与康娘子约见于禽羽肆,但听闻公主府上尚存一只能依据指令的灰鸽,便马不停蹄地回了公主府。

    “如何?”薛蕴容见她陷入沉思,有些焦灼。

    康娘子从袖中取出小瓶,打开后捻了一小撮在指尖,凑到笼外。不多时,竟引得灰鸽困倦不已。

    她迅速收回手:“先前同殿下说,疑心那日画眉沾上的是绯烟萝的香饵粉,为了验证我便自己做了些。你瞧,是不是同你们描述的画眉情状颇为相似?”

    “可这与太子殿下的马的症状完全不符,马匹发狂另有诱因。”

    薛蕴容想到了那根疑似香囊流苏的线,心中发紧。

    “这鸽子可得藏好,还有绯烟萝的香饵粉,人也要少沾染。频生困倦,若再添点别的,岂不是有性命之虞。”

    康娘子正欲再提醒几句,忽闻院中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正是松闻。他头也没抬便冲向后院。

    紧接着,一名女使从府外赶来传话:“殿下,宣平侯府来人了,说是小侯爷伤得不轻。”

    康娘子见状,适时开口:“这香饵一事,殿下还需尽快查验宫中,以免有人混用,损毁陛下龙体。我先告辞了。”

    薛蕴容思虑片刻,叫来秋眠嘱咐了几句,自己则前往侯府。待她赶到时,越承昀刚好处理好手肘的伤,卷起的袖子还未放下。

    她脚步一顿:“你怎么也受伤了?”

    “兄长不慎摔倒,我扶了一把,被盆栽碎片割伤了。”越承昀放下衣袖,三言两句概过此事,淡淡一笑,“兄长在里面。”

    二人走进书房,地上仍有残余狼藉,朔风正埋头收拾。而郑钰倚在窗边,双膝之下依旧盖着薄毯。

    “阿容,”郑钰笑意吟吟,见越承昀跟在身后,面色黯然,“是我不中用,竟连站也站不稳,倒连累承昀受伤。”

    说着,他将受伤的手往衣袖间一掩,视线静静落在右腿上。再也不复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薛蕴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兄长可要暂居宫中?我看府内侍从少了许多,从前你身边除了朔风不是还有一个人,怎么也不见了?”

    郑钰淡淡一笑:“他的家人舍不得他,又给赎回去了。朔风倒也还算可靠,我在这里很好,就不必去宫中劳烦陛下了。”

    此话一出,一旁随侍的朔风将头埋得越发低。匆匆将最后一片碎瓦兜好便向外走,不知是过急未看清路还是如何,竟狠狠撞到越承昀右肩。

    郑钰脸色几经变幻,皱眉斥道:“方才还说你可靠,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快下去。”

    待人躬身离去,郑钰歉然问候了几句,随后又他作闲聊状,问起另一事,“我听闻前几日崔府惹了贼,还是承昀帮着捉去的,可查明了?”

    来了。

    越承昀眯起眼:“这等小贼,我自然第二日便移交至官衙了,左不过是望富而窃,我并未打听。兄长若好奇此人,我替你去问问。”

    “好奇倒谈不上,只是听闻崔茂受了惊吓,这几日都不大爱出门寻鸟了。”他垂下眼,神情落寞,“阿容你也知晓,我朋友不多,崔茂算一个,我自然上心些。”

    郑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越承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枝头。

    多此一举割伤自己却又不往他身上推,郑钰的言行几乎可以说是相悖。

    越承昀一时难解其用意。

    良久,薛蕴容打破了沉默:“昨日进宫时,阿敏与永嘉还向我问起你。”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因为前几日郑钰一直紧闭大门,谁来也不见。

    果然,听了这句,只见郑钰轻叹一声,半开玩笑:“你们今日见了我,晚些时候再入宫吧。昨日我刚拒了永嘉的探视,她若知晓我今日便反悔,定要不高兴了。”

    “时辰刚好。”郑钰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这个时辰回府刚好可以用饭,侯府人手不多,就不留你们了。”

    竟这般突兀便结束了话题。

    薛蕴容虽怔愣,但顾及他的心绪,想着今日好歹也是见到了,也不再多话。

    回去路上,二人同乘一车。

    见越承昀始终心不在焉,薛蕴容问道:“方才你频频看向窗外,是在寻什么?”

    越承昀回神,犹豫一瞬:“我见朔风兜着碎片出去时似乎从身上掉了什么物件,便多看了两眼。”

    一个裹着层布的小物件,怎么看也不像吊兰盆中该出现的。

    还有刚刚,郑钰那句“时辰刚好”,总觉得另有深意。

    “对了,柴房那人可要换个地方?”

    “这便是你叫松闻匆匆回府的缘由?”

    越承昀点头,但并未说出心中的怀疑,只道:“柴房外留人守着,未免过于显眼。我记得清晖院东有一处暗道,下设一密室,不如关进那里,也更安心些。”

    清晖院是主居室,侍卫众多倒也合理。

    薛蕴容同意了。

    但这一夜,并未如他所料般有可疑之人夜闯公主府。

    而晨光熹微时,景元帝骤然陷入昏迷的消息,却如惊雷一般响彻公主府。

    第47章 第47章许是中毒所致

    寅时二刻,清安宫寝殿内。

    最后一缕青烟从金猊炉中冒出,在空气中打了个旋渐渐隐去了。成柯备好了敷面的热巾、掐着时辰走近景元帝榻边,隔着帷幔轻声唤道:“陛下,该起了。”

    若在往常,景元帝已在帐内应声,趁成柯去取含香茶的功夫,便已掀开帷幔自行敷面。

    可今日,成柯将含香茶搁在小几上时,榻上仍未有动静。

    “陛下,陛下?”又唤了几声,成柯忽觉不对,猛地将帷幔掀开一角。下一秒,他的声音急得几乎变了调,“来人,叫医官!将所有医官都叫来!”

    只见身后的帷幔随风飘荡,景元帝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地仰躺于榻,完全不似安睡,而是不知何时已晕厥。

    殿外有小内侍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蠢蠢欲动。成柯强稳住身形,冲到殿外咬牙斥道:“都将嘴捂好了,眼下半点风声也不能乱透。”说罢,他指了一人命他速去请医官,又指着一个稍显镇定的,*“你且悄悄去请公主!”

    ……

    “殿下,陛下骤然昏迷不醒,中贵人请您速速进宫。”

    晨光熹微,掀开帷幔,秋眠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

    薛蕴容有些发懵,呆呆看着神情焦灼的秋眠,耳朵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只觉她的嘴唇仍在一张一合,而后数语,竟半分也听不真切。

    “殿下,殿下!”秋眠回想起方才来报的宫中侍从大汗淋漓的模样,仍心有戚戚,“车马已备好,请您尽快动身。”

    见薛蕴容如此,秋眠知晓恐是勾起了公主经年的噩梦。然而,陛下具体何故未知,她只能多声催促。

    七月的晨光照进屋内,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薛蕴容只觉浑身发冷。

    看着秋眠的唇仍在动,数息后薛蕴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胡说什么呢。”是极轻的驳斥却又嘶哑无比。

    她欲起身下榻却又双腿无力而跌落于榻上,她身子却不住地轻颤,只觉浑身的气力都被这一消息抽干了。忽然感受到有手掌贴上后背,热意透过薄薄的寝衣渗进来。

    “阿容,别慌。”越承昀手掌按住她的后背,顺着脊骨轻拍,“医官的诊治结果并未出,陛下是和情况我们也无从得知,冷静些,你我现下速速入宫。”

    “别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却奇迹般地叫薛蕴容略镇定了些。

    马车照例驶向玉华门,四角悬挂的铃铛叮铃作响。车夫刚勒住马,车身未稳之际,薛蕴容已掀开车帘欲跃下车辕。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神思不属,以至于身形摇晃、步履不稳,越承昀眼疾手快捞住她的手臂。

    “我……”这一路上,薛蕴容在心中设想了许多,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眶,遮掩道,“没事。”

    父皇龙体有恙一事必定未传出去,阿敏年幼,那些个藩王或许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宫门前虽除了侍卫外空空荡荡,可谁知暗处潜伏着多少脏东西,若她在宫门前失了态,岂不是着了道?

    这般想着,薛蕴容反手按住越承昀托着自己手臂的手指,用力一握,旋即轻轻推开他的手。几下动作间,她又变成了神态自若、面色镇定的宜阳公主。

    宫道两侧树木与花草繁盛鲜艳如昨,但途径之人再也无心欣赏。

    远远看见清安宫的殿门,薛蕴容步履越发快,可满心的惊惶也越盛。常走的石子小径在此刻越发硌脚,稍有不慎便容易崴脚——

    “小心!”越承昀始终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又一次心不在焉时环住了她。

    薛蕴容借他之力停下了步子,索性站在原地平了平气息。

    她不说话,越承昀便也静静扶着她。

    景元帝骤然出事也令他感到无措与不安。时间线已经完全被打乱,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和前世轨迹截然不同。可分明已救下阿敏,难道前世之事无解不成?

    不可能。越承昀暗自咬牙,手臂也不自觉用力。

    “好了,我没事。”薛蕴容哑声提醒,越承昀恍然卸力。

    “父皇定然无事。”看着几步之遥的殿门,薛蕴容小声道,“我不想……”

    不想再经历一遍失去亲人的痛苦。

    清安宫寝殿内黑压压一片,全医药署的医官皆聚在榻前。靠近最外侧的小内侍眼尖,小声提醒:“公主到了。”

    众人飞快让出了一条道想让公主行至陛下榻前。不过数米之距,薛蕴容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步子。

    众人身后的榻上,昔日威仪的景元帝深深陷入杏黄色的被衾中,对周遭的声响无知无觉,乍一看好似只是入睡状,可青白的脸色证实了他情况算不得太好。

    直到此时,薛蕴容才有一丝实感:“父皇……”

    眼前之景实在太过熟悉,她瞬间想到了十三岁那年春天。也是沉闷的寝殿,也是这么多医官围坐榻前,但最后,也是他们摇着头宣判了母后的离去。

    思及此,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景元帝榻前,直到颤抖着摸到锦被上的手,方才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冰冷的。

    “中贵人,这是怎么回事?”薛蕴容极力控制着情绪,深怕一个不小心流露出嗓音中的哽意。

    “夏猎前,陛下便偶有困倦不适之症。遣了医官来看诊,也都只说是陛下劳心过度,加上夏乏之故,才会出现此症。”成柯解释,“近几年,陛下精力不济,也是有的,故而……”

    “老奴有罪!竟未能及时察觉。”成柯满面悲痛,便要下跪请罪,却被越承昀适时架住。

    “中贵人何至于此。”越承昀一把扶起他,余光瞥见薛蕴容暗暗偏头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珠,便不动神色地侧身挡住众人视线,索性替她问出口,“陛下现下又是怎么回事?”

    一众医官噤了声,竟讷讷不敢上前作答,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头埋进自个儿的胸口。

    方才窃窃私语得出的结论怎敢说给公主听,是以众人都不敢第一个应声。

    顶着头顶越承昀锐利的目光,为首的一个面相敦厚的医官被推了出来,他硬着头皮道:“微臣技艺不精,根据陛下脉象来看,脉象芜杂虚浮、洪大无力,陛下又偶感困倦,恐怕为阳气不足、气虚之症。至于为何昏睡不已,这……”

    他解释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眼下陛下应当暂且无虞……”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寝殿更是死寂一片,其余医官暗自擦着汗。

    终于,冷哼声从越承昀身后传来:“无用之人!医药署养着你们有何用?”

    薛蕴容整理好表情,从榻前摇晃着起身。只是身形略有些不稳,越承昀下意识揽住了她的左臂。见她只是眼角泛红,情绪尚且稳定后,便撤开手,只是人稳稳站在她身后。

    薛蕴容视线扫视过几名垂着头的医官,这几人竟无一人敢抬眼回话。唯独缩在末尾的一名小医官偷瞧了她几眼,嗫嚅着不敢开口。

    “你觉得他说的不对。”薛蕴容和他对上了视线,笃定道,“上前来,你说。”

    其余医官见他果真听话上前,几乎大惊失色,更有人甚至想要抓住他的衣摆以阻拦他的“胡言乱语”。

    这是个极为年轻的医官,面容清秀,眼神中却透着倔强,他无视了身边同僚无声的劝阻,鼓起勇气道:“禀殿下,微臣觉得陛下这般许是中毒所致。”

    他说话细声细语,可说出的内容却叫在场众人大为震惊,尤其是刚刚被推出来作答的中年医官:“殿下,这小子前些日子刚通过医药署考核,万不可轻信啊!”

    “可我在书上看到过。”年轻医官出言打断了他,因为过于急切竟飚出了不知何地的乡音。旋即又大着胆子对上薛蕴容的目光,“微臣家中祖上为药农,家中有一书阁,里面藏有不少未曾在市面流通的药学典籍。微臣未入建康前,除却修习考入医药署必读的典籍,其余的便是从那些书中学到的。”

    见薛蕴容认真在听,他说话声也大了起来:“微臣观陛下舌苔发绿,眼下透出绀色,指尖泛白,”说到此处,他又向榻上看了一眼,“结合几位大人所说的症状时有困倦,和书中所说的陀罗花毒相类。那些个典籍,微臣也带了几本,殿下可派人去取!”

    “只是此花不长在建康,而陛下亦有一处不符此毒。微臣猜测,若当真为中毒,那么定是几种相克之物与陀罗花混杂在一处,以致毒性没有那么烈。”

    “听你说话口音……”薛蕴容,“你不是江淮中人?”

    “微臣来自蜀中。”

    这个地名一出,薛蕴容与越承昀俱是一震。

    又是此地!真的有这么巧吗?

    若方才只是想听听不同的见解,那么此刻听见蜀地二字,薛蕴容便已信了七分。

    想到榻上仍旧昏睡不醒、生死未知的父皇,薛蕴容暗自攥紧了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向小医官。

    “微臣周颂青。”

    *

    与宫中的严肃沉闷截然不同,宣平侯府平和安静。

    郑钰坐在带着轮子的特制木椅上,面带笑容地欣赏着面前开得正盛的芙蓉,正欲从椅边捞起水壶。忽有一只蝴蝶飞来停驻在花瓣上,他便停下动作。待几息后蝴蝶翩跹离去,他才安心浇花。

    细细的水流顺着花瓣流向根茎、流入泥土,他满意地放下水壶,这才悠哉发问:“乱了?”

    朔风撑着竹伞立在郑钰身后,低低应了一声。

    郑钰轻笑,滑动木椅向前一步,朔风连忙跟上。他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可是公主似乎……”还没说完,瞥见郑钰眼中冷意,急忙住了嘴。

    “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其他的少管。”厉声斥责后,郑钰又有些怅惘,“我也不是要让陛下有事,毕竟他是阿容的父亲……”

    朔风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对了,那个香囊,你处理干净没?”

    听见此话,朔风握着伞柄的手一紧,似在犹豫答案,终于在郑钰再度发问前答道:“都处理了,主子安心。”

    “那就好,别影响了后面要做的事。你也知道,我并非要害陛下与太子,我只是……”郑钰并未说出后半句,也并不需要朔风回答,倒更像是喃喃自语,更像是说服自己。

    朔风知晓郑钰的未尽之语。

    他只是想让公主无依无靠,想让陛下不再是阻碍。

    但,朔风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对不对。他将竹伞完全斜向郑钰,自己则探出头眯起眼迎上了灼目烈日。

    第48章 第48章薛蕴容的话像一根尖刺,……

    因着周颂青的一句“中毒”,皇城内开始了细致的排查。上至膳房饮食,下至衣物布匹,都被检查了个遍。

    然而,往上细数半年,这些凡呈入宫中、需送至御前的物件都由成柯仔细查验过数遍,更不必说入口的食物。而那些御前试毒的小内侍也没有一个出现与景元帝相类的症状,此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虽然毒源未明,但眼下研制解毒汤剂、使陛下清醒显然更为重要。

    小内侍试了试刚煎好的新药,见他半刻钟后仍安然无恙,成柯这才将药喂给景元帝。

    薛蕴容伏在榻前,满怀希冀地盯着景元帝。然而一剂汤药服下,又等了许久,景元帝仍未醒转。

    她红着眼扭头看向周颂青,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一句合理的解释,却见他结巴着嘀咕:“不应如此啊,我明明是按照记载的药材配比熬的药,除非……”

    “什么意思?”

    眼见希望落空,薛蕴容倏地起身,急切发问。

    “殿下,微臣查过陛下脉案。前些日子陛下偶感风寒患有咳疾,医药署诸位同僚开了方子,可陛下依旧久久难愈。原本是要再行猛药,可根据病案,陛下撇去了汤剂,而后竟咳疾竟渐渐痊愈了,只是不知陛下额外用了什么药,这个额外用药脉案上却并无记录。更何况,微臣猜测,陛下所中之毒并不算纯,或许……”

    见薛蕴容皱起眉头,他又连连扬声作保:“殿下放心,微臣会再作尝试,一定能早日研制出来!”

    听着周颂青的猜测,成柯极力思索着:“陛下先前确实咳疾难愈,后来是小侯爷送来个鼻烟壶,陛下日日常用才好了许多。”想到鼻烟壶来历,他有些迟疑,“可医官也验过,并无问题。”

    成柯口中的鼻烟壶,薛蕴容有些印象,前些时日便见父皇时时用起。

    那鼻烟壶小巧精致,从外观上看设计得极为用心。当日她还问过个中用料,大约是冰片、苦艾、白芷粉一类的寻常药材。

    “鼻烟壶在何处?”

    “先前是在老奴这里,可是从猎场回来后,陛下便将它拿走随身取用了。”说到此处,成柯越发感到不安,“可陛下昏睡后,老奴为陛下宽衣,想寻此物却遍寻不得,自此便再未见过此物了。”

    “再未见过……”薛蕴容喃喃自语。

    从父皇出事到他们入宫,除了成柯外,便只有众医官进入寝殿。!!

    兄长当是好意,可若是医官暗中动了手脚。

    她不敢细想,追问道:“那日查验的医官是谁?快去把他带来。”

    “姓何。”成柯答完后,转身便要吩咐殿外的小内侍。

    却听周颂青疑惑:“何大人?今日午后,他便告了假,不在医药署。不过微臣知晓何大人住处,殿下若需要,微臣自可带路。”

    竟这般巧!他定有问题。

    薛蕴容当即令成柯指派两名侍卫跟着周颂青。

    周颂青离开寝殿后,清安宫内除了昏睡不醒的景元帝外,便只剩这三人。

    她终于得空看向站在寝殿中央的越承昀。不知何时起,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了那处,此刻正仔细打量着寝殿中央的金猊炉。

    “你在看什么?”她走近问道。

    “这金猊炉熏得是什么香?”越承昀伸手在炉便扇了扇,好让里面残余的冷香的气味散一些出来。

    薛蕴容一愣:“从前一贯用的都是母后所喜的沉香。”

    “先前确实如殿下所言,可自从陛下患了咳疾后头疼得紧,便燃起了安神香。”成柯适时出言解释,猜越承昀是疑心安神香构成,忙道,“陛下专用的安神香,是由老奴亲手看管的,也是由老奴亲手所取用,不会有问题。”

    越承昀垂眸,突然抚了一把金猊的嘴边,若有所思。

    这时,身后的榻上忽然传来微弱的响动。

    几乎是瞬间,薛蕴容匆匆奔向床榻,只见景元帝眉头紧皱,略显干瘦的手也紧紧揪住了锦被,似乎正经受着极大的不适。

    “父皇!”她哽咽着开口,然而除了刚刚那声动静外,景元帝仍无别的反应。

    “不行,不能这般坐以待毙。”薛蕴容别过头,想起公主府后院的那只蜀地的鱼饵,“回府!”

    马车稳稳驶过官道,车厢内安静极了。越承昀仍旧摸索着指尖,皱起的眉头表明他正陷入难解的思绪中。

    “我记得安神香多为苏合香与冻龙脑构成,先前也见你在榻前点过,那气味我很熟悉,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他将手伸到薛蕴容面前,“香燃于金猊腹中,一般放置香篆皆从底座打开,可为何在金猊出烟的嘴边,有极少的粉末?”

    薛蕴容捏着他的指尖,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那金猊炉被人额外加了东西?!

    *

    清晖院内,秋眠暗暗将众人遣散,自己则守在院门外。

    在一处不起眼的厢房,掀开小几后,露出一条黑黢黢的地道。薛蕴容举起灯盏,提着长剑沿着台阶步步向下,越承昀紧随其后。地道狭窄昏暗,两侧墙壁透着湿气。为了确保下方能够呼吸自如,地道挖得不算深,但还是透着一股难言的浊气。

    二人很快便走到了最下方。

    先前被捉到的人被绑在密室正中的椅子上,手边的桌上则摆着几个没啃几口的白面馒头。

    自将这人抓来起,以免他饿死,侍卫日日按时送来餐食,不过只是些足以填饱肚子的馒头。除了进食时会解开他左手的部分绳索外,其余时间都是将他五花大绑。

    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椅子上的人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见来人不是平日所见的侍卫,而是薛蕴容与越承昀时,哼哼着露出笑意。

    也不知是太久没见天日,还是被困此处甚久,此人竟是一刻也不装了,似有破罐子破摔之意。

    “看来是没死。”他一边痴痴笑着,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视二人。

    此话一出,薛蕴容霎时大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在刹那间也都忘了:“你说什么?!”下一瞬,右手便抽出长剑架在此人脖子上,“你竟知道,你们果然知道!”

    “是啊,”他咧嘴一笑,“皇位自当能者得之,老皇帝不识时务,该死!”

    从晨时听闻父皇昏迷的噩耗起就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残存的理智使她想要稳住持剑的手,可漫天的愤恨使她浑身战栗,剑锋竟紧紧贴住他的咽喉,在颤抖中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原以为薛蕴容来此定有所求,必定会有所顾忌,却没想到她拔剑速度如此之迅疾。脖颈上细小的口子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此人瞬间僵立不动,冷汗从头上滑落,不敢再胡言乱语。

    “阿容!”见势不对,越承昀覆上她执剑的手腕,“冷静些,此人不能就这么杀了。”

    薛蕴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视线从冰冷的剑锋偏移至手腕处温热的手掌。几息之后,理智终于回笼。她后退几步将长剑收回,重进插入剑鞘中,旋即将剑塞给了越承昀。

    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你来自蜀地,擅鸟语,兄弟间你排第三,你兄长假名姓王,我便姑且叫你王三。”

    话音刚落,王三脸色变了变。

    “你说皇帝这个位子应当由能者胜任,你口中的能者可会在意你这只小虾米的死活?”薛蕴容不疾不徐道,“你被我关在此处定然不知道,这几日并未有人寻你。”

    “你们手段了得,未留下线索罢了。”王三冷哼一声,“休想挑拨离间。”

    薛蕴容笑了笑,继续说道:“那日将你逮走,我们可并未多作遮掩,有心之人自然能找上门来。至于为何没有人寻你,我想,或许在陈梁郡王眼中,只要保全你大哥便够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三,一字一句道,“毕竟,你半点用处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王三明显懵了:“你胡说!”他在木椅上剧烈挣扎起来,情绪越发激动。

    看着此人激烈的情绪反应,薛蕴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原本只是半真半假随口一试,没想到竟真的炸出了点东西。

    陈梁郡王,果真意图谋反!

    可她还并为得到些许线索而高兴半分,王三的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窖。

    “你们也别得意,难道你们身边就没有这般作想的人吗?在这建康城中,想拉皇帝下位的权贵,大有人在。”

    薛蕴容勉力维持着面色上的镇定,偏头看向越承昀,只见他紧抿双唇眸色沉沉,与自己视线相撞的瞬间,头以极小的幅度向右侧偏了偏。

    而右侧,正是地道入口。

    当即便知晓越承昀已有所察觉,她按捺下心中的震撼,不再理会王三,转身向台阶走去。

    见她提步要走,王三提高了声量:“公主,依我看,您身边也有图谋不轨的人呐!”

    薛蕴容步子一顿,面露错愕。

    “上去再说。”越承昀紧紧跟上,见她僵立在原地,便按住她的双肩,推着她前行。

    出地道的速度比下来时快了不少,薛蕴容沉默着加快了步子。待扣好盖板,将小几重新移回原位、再也听不见王三的叫嚷后,她才定定看向越承昀。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又知道些什么?”见越承昀一时不语,她猛地揪住他的衣襟,“你说啊!”

    越承昀紧紧盯着她的眸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良久,一字一句道:“郑钰恐有问题。”

    “那日,你在射向虹羽的那支箭羽上发现了一根红线,众人腰间并无香囊一类的饰品,你还问我可有印象。彼时我说没有发现,但其实那日与郑钰在林间相会时,我瞥见他的腕间闪过红色……”

    “不可能!”没等他把话说完,薛蕴容连连摇头打断了他,“绝无可能!你不能因为王三那句胡言就胡乱扯上兄长,兄长与我一同长大,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你当初不是也说,没有见过此物,你得、你得有证据……”

    说到后半句,薛蕴容想起鼻烟壶、想起先前他问及崔茂府上“小贼”一事,明显有些恍神。

    但她还是坚持:“不可能,兄长没有理由这般做。纵使因为平衡一事,有些人会对父皇心生不满,他也不会!”

    薛蕴容的眼中饱含浓烈的情绪,胸膛因这番猜想而剧烈起伏。

    越承昀定定看着她。

    其实是有理由的。

    在他不愿多作回想的前世,薛蕴容身边空无一人,唯有郑钰相伴。而在他从汀州赶回建康时,只见到了阿容的棺木,悲痛之余也听起旁人提了一句“怪事”——

    “哎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宣平侯不知发什么疯,竟将新帝身边的几位重臣给砍了,新帝居然没生气,你说怪不怪?莫非是要重用这位小侯爷?”

    “你怎么知道新帝并未怪罪,那侯府的门都闭上了。自那日起,你可曾见过宣平侯出现?”

    ……

    若郑钰也掺和了陈梁郡王谋反一事,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出口。

    “阿敏要与我们一道入林骑射一时,除了我们几人,连永嘉也是临出发前方才得知。”

    “而且那日在侯府,朔风明明是在清扫满地的泥土与破碎的吊兰,可我却见他掉了个小布裹着的物件,那块布还没有巴掌大,里层裹着的物件只会更小,而他神色紧张,说明那物件……”

    “你又犯了从前的病,是不是?”薛蕴容猛地打断他,攥住他的衣襟的手脱力般骤然松开,语气中是说不明的失望,“就像从前在吴州时,你也是这般臆断……”

    薛蕴容的话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越承昀的心里,叫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的眸中瞬间染上了惊慌与无措,一瞬间握紧了薛蕴容滑落的手掌:“我没有!我已全都改了,我绝对不是从前那样的混账胚子。阿容,你知晓的,我不会再信口开河……”

    越承昀神情怆然,攥紧她的手不愿让她离开。嘴唇张张合合难吐半句新词,只觉下一瞬便再也压抑不住嗓中的哽咽之音。

    在厢房中二人僵持之际,秋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殿下,是已经问完话了吗?我在外面听见动静便来了。”她语速颇快,显得格外急切,“松闻有急事要禀。”

    屋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薛蕴容一眼便瞧见了抱着一件衣物、神色紧张的松闻。只见他从衣服上扯出数根带有勒痕的红线,结结巴巴:“公子,方才我将你昨日穿去侯府的外袍抱去浣衣房,正准备清洗,忽然发现后襟处半折着藏进了几根红线。这线,我记得先前太子殿下坠马后,公主从马匹身上同样发现过。”

    “因着前些日子公子时常念叨,我便记住了。”

    他吞了吞口水,顶着薛蕴容的寒冰似的目光道:“而这衣襟上莫名出现的红线,也如公子所说的那样,有一侧都磨损得厉害。”

    薛蕴容此刻的脸色白得像冬夜的雪,眼中的情绪由失望转变为薄怒,继而又变为茫然,最后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她认出这件衣服,的确是昨日前往郑钰府上时越承昀所穿的。同时,她也想起那一日,朔风兜着那些碎瓦狠狠撞向越承昀。

    “不,这些都不够,”她晃了晃身子,呢喃着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撞在越承昀胸前,“我得另寻证据,周颂青不是去寻姓何的医官了吗……”

    她像揪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第49章 第49章“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

    时至酉时,夕阳西斜,照在屋脊西侧,只从檐角间隙中漏了些许微光到巷子里。周颂青给身后的侍卫引路,来回穿梭于这一带民居巷中。

    七拐八拐后,他在一处不起眼的府门处停下:“就是这里。”他指着府门上的匾额,随即上前叩门,“何大人!何大人?”

    然而连拍数下,里边依旧没有动静。周颂青顿感不妙,正欲趴在门缝上往里瞧。隔壁的木门却开了,一老翁佝偻着走出,打量着众人:“别敲了,这府上的人不在。”

    周颂青一愣,只听老翁道:“午时刚过,这家主人便坐着马车出府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是何人,天都快黑了,实在吵闹……”

    老翁抱怨了几句,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其中一名侍卫与另一人对视一眼,转身便向巷口奔去,另一人则掏出长刀,径直向门上的铜锁砍去。

    巨大的碰撞声将老翁吓了一跳,正要叫嚷,便被周颂青一个闪身挡住了视线,他将老翁拉至一旁,胡乱攀扯起来:“这家的主人欠了我钱,前几日约好了今日归还,可谁曾想他居然跑了。钱财数量可不少,我今日势必要进这府门,只能出此下策,您别见怪。”

    许是侍卫拿刀砍门锁的举动过于骇人,老翁信了几分,只是嘟囔了几声,转身回了府。

    *

    建康城外,一架不起眼的灰布蓬盖的马车正疾驰在远郊小道上。车夫扬起鞭一下又一下抽着马匹,可见行色匆匆。

    而车内端然坐着的赫然是众人在寻的何大人何康,他掀起帘子回头瞅了一眼,城门已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放下车帘,他擦了擦额角因紧张渗出的汗,敦厚的长相因慌张而显得有些扭曲。

    想起昨日晨起陛下的病状,何康不免吐出一口浊气。

    本也不必出逃,可谁知姓周的非要说一句疑是中毒,而后满宫上下都开始紧密排查。照这么查下去,早晚会摸到他头上。

    他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是在郑小侯爷授意下,隐藏了鼻烟壶中含有陀罗花粉——可医书上记载,陀罗花粉有止咳之效,加上满宫里谁不知郑小侯爷孝心,他便照做了。

    可陛下出事昏迷是真,那周颂青又说的煞有其事,一时间他便慌了神。便偷偷给侯府的人传话、试图求助,好在郑小侯爷递了话以示歉疚,并说公主盛怒之下难免会牵连到他,不如先出城躲一躲风头,城外二十里有人接应。

    郑小侯爷可是与公主一同长大,自然了解公主脾性。

    何康心里打起了鼓。

    是因医术不精渎职而被杀头,还是借势远走高飞,两相权衡之下,他自然选择了后者。

    当年能吊车尾考入医药署,本就是运气更甚,医药署不缺他一个平庸之人,索性安排了妻儿老母先行离开,自己则至今日午后才出城。

    不过他留了个心眼。何康探了探怀中,摸到一个硬物,方才舒了口气。

    蓦地,马车晃动了几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已经出城许久了,照理说二十里也该过半了。

    “还有多久能到?”路不平,何康颠得难受,问向车夫。

    车夫是郑小侯爷派给他的,路线自然也只有车夫自己知晓,从自己府上到这一路,车夫有答必应,何康安心不少。

    然而,这句话问出许久,都没有人回应。何康这才想起掀开前面的车帘一探究竟,却没想到,原本勒着马匹的位置空无一人。

    马车行进的方向亦不是什么平坦之路,而是一处断崖。周围林木环绕、空无一人,马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救命啊——”一声声惊慌的叫喊回荡在林中。

    *

    “哎呦——”小内侍端着空了的药碗从寝殿走出,合上殿门转身之际差点撞上一人,以为是哪个粗心的同伴,正要骂两句,却发现眼前之人是薛蕴容。

    薛蕴容神情恍惚,无视了小内侍的手忙脚乱,径直步入殿中。

    金猊炉依旧摆在大殿中央,它的四周围着几名少府的女官。见薛蕴容向她们走来,为首的女官立即迎了上去。

    “殿下,”她语带不安,直接说出了结论,“金猊嘴边的粉末过少,我们暂时未能有所发现。”

    薛蕴容回过神,眼神扫过炉边几位神色拘谨的女官,又将视线重新落在炉上。

    脑中闪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程束身死前屋内正燃着有绯烟萝掺杂而成的香,虹羽出事前遇到过沾着绯烟萝香饵粉的画眉。

    依周颂青所言,先前的解毒汤剂收效甚微,许是中毒不纯,若是如此……

    她忽然想到日前康娘子的一句提醒:“我记得先前绯烟萝的香饵粉你们那也存了一份。”她用手指点了点女官手中的小瓶,“将刚刚刮取下的拿去验一验,兴许有线索。”

    说罢,也不再多言,抬手命众人退下。

    寝殿顿时空空荡荡。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景元帝虽仍旧长睡不醒,但较之从前脸色好了不少。薛蕴容望着榻上慈爱的父皇,心头一阵酸楚。

    四下无人,她再也不用压抑着想要落泪的念头,泪珠无声地滚落。

    想起在府中自己与越承昀的单方面争执,她捂住了脸。她还是不能相信那番说辞。

    郑钰与她,与阿敏,根本没有利益纠纷,平日里对父皇更是贴心至极,怎会做出这种事?可是那几个巧合又该作何解释。

    脑中混乱不堪。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声声问安:“小侯爷。”

    薛蕴容微怔,旋即掏出帕子飞快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看向殿外。只见郑钰安坐在轮椅上,由侍从推入殿内。

    郑钰甫一进殿,便解释道:“今日辰时,中贵人称陛下患了风寒,精神不济,暂且推了往后几日才早朝。我想着若只是普通风寒,怎会听朝数日,心中不大放心便来了。”说着,他径直从金猊炉边路过,没有一丝停留。

    临到跟前,郑钰关切地向榻上望去。

    “父皇喝了药,刚睡下。你若有事要说,不如去殿外。”薛蕴容微微侧身,挡住了他探寻的目光,她本能地不想让郑钰靠近父皇。

    郑钰的视线从薛蕴容的脸上划过,最终停留在她红肿的双眼上:“你怎么这般,是陛下不大好吗?”

    说完,他伸出手,试图向小时候那样抚一抚她的眼睛。

    因着先前在府上的争论,纵使薛蕴容不愿相信,但对上郑钰也无法克制地抵触起来,心里总是忍不住揣测话中深意。此刻见他抬手,偏头躲开了。

    郑钰看着她下意识的躲避之举,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半晌说不出话。

    见他愣在原地,薛蕴容目光向下扫,看见他行动不便的右腿时,又有些后悔。

    她强压住心头的怀疑与多方揣测:“兄长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父皇无甚大碍,过几日便大安了。”

    郑钰却没有接话,只沉默看着她。

    方寸之间,寂静极了。

    “殿下!”随着一声呼喊,打破了萦绕在二人间尴尬的气氛,秋眠喘着气奔入殿内,“回来了。”

    薛蕴容唰地起身。

    秋眠平了平气,正要继续,却听见郑钰幽幽的声音从薛蕴容背后响起:“在说谁?”

    侍从推着郑钰停在薛蕴容身侧。

    “我方才还想问呢,怎么不见承昀陪你,秋眠是说他回来了么?”

    秋眠这才发现,殿内还有旁人,想起对郑钰的诸多猜测,她顿时住了嘴,可她身后的人却没停下动作。

    只见两名侍卫扣着一个衣衫破了几个洞、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停在了殿外:“殿下,驸马带着人与我们在城外十五里处的一处断崖,发现了此人。只差一点,他便掉下山崖了。马匹已不知所踪,只有他呆坐在破碎的马车边。驸马叫我们二人先将人带回来,他再探查一番。”

    侍卫拨开此人的乱发,露出正脸,正是昨日信口言说“陛下眼下应当无虞”的医官何康。

    此刻他满面脏污,越发不敢抬头,浑身抖如筛糠。

    何康出现的刹那,薛蕴容便瞟向郑钰,只见他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不解道:“这不是医药署的何大人么,怎么,他在何处犯了事,竟如此兴师动众。”

    “你认得他?”没有错过他那一瞬的神色变化,薛蕴容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也凉了半截。

    她迫切地想知晓真相,为此,语气显得格外急切。

    “自然。”郑钰笑着看向她,比之她的急切,他倒表现得分外平静,“日前我为陛下寻来一只鼻烟壶,还是何大人忠心,主动提出要仔细查验一番。”

    “何大人这般心向陛下,我这才发现,医药署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便记住了。只是,”他看着神情严肃的侍卫,“数日不见,何大人为何是被你们绑来的?”

    说完这句,似乎是右腿不适,他轻呼一声,随后认真看向何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何大人,你好好说,公主会明白的。”

    这话若放在从前,薛蕴容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眼下越听越忧心其中含有深意,于是朝秋眠使了使眼色:“将何康带下去。”

    望着几人远去,薛蕴容定了定神,思索着如何劝说郑钰离开,刚转过身,便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眼中似乎藏着她看不明的情绪。

    “阿容,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莫不是与我生疏了?”

    第50章 第50章有人诱他深入此处。

    “阿容,你今日怎么好像变了,莫不是与我生疏了?”

    对上郑钰的眼睛,薛蕴容眸中划过一丝无措,原来在她不自知的时候竟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

    她不得不承认,纵使自己嘴上说着要寻证据,但已不自觉地对郑钰生出了防备之心。

    然而还没等她回应,郑钰倏而松快一笑:“玩笑罢了,还是小时候的你更有趣,那时我们无话不谈。若不是你与……,罢了。”他收了声,眯起眼怅惘地看向天空,似是又想起一事,问道,“这种紧要关头,承昀竟将你独自撇在此处,我瞧你眼下都生出了青黑。”

    “父皇这里有我便够了,倒也无事。”薛蕴容轻描淡写试图揭过此话。

    “那自然是最好不过。”郑钰关切了几句,随后便出言告辞:“既听你说陛下并无大碍,我便安心了,那我便先回府了。”

    话毕,他又定定看着她,目光认真、仔细,过了好一瞬,他又笑了。

    “阿容,若是我们能回到从前就好了,我当真怀念。”

    末了,他终于撇开视线,由着侍从推动轮椅。

    “兄长慢行。”

    薛蕴容望着侍从推着郑钰渐行渐远,仔细品着他方才说的话,心中闪过些许异样。

    天色渐暗,恰有一阵晚风吹过,明明是夏日,却叫人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想起刚刚见到何康时,郑钰转瞬即逝的凝滞神情。

    薛蕴容仔细品读着郑钰说过的每句话。

    忽然,她睫羽一颤。

    秋眠正带着侍卫向永巷走去。

    永巷是前朝遗留下来、专门扣押犯错的宫人的地方。只是到了本朝,皇帝宽仁待下,加上自先皇后故去后,宫中又放了大半女使侍从出宫,是以犯了事被押入此地的人几乎没有,永巷便就此空置下来。

    宫中没有天牢一类的处所,方才薛蕴容不愿让何康再听郑钰多言,急着命她将人带下去,她便想到了永巷。

    直至被带进永巷,何康仍是一副恍然无神的模样,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你们暂时在此住下,别让他跑了。”秋眠瞥了眼形容呆滞的何康,唯恐生变,补充道,“也别让他寻了短见,殿下还有话要问。”

    侍卫沉声应下。

    又交代了几句,秋眠便要离开,却听见永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瞬,永巷门边甩过裙裾一角。许是跑得过急,迈过门槛时,薛蕴容掌心撑了一把门边,方才站稳。

    秋眠大惊,连忙上前去扶。

    借着秋眠的力道,薛蕴容略平复了气息,只是耳垂上的耳铛仍晃动不停,下一秒她急急问向侍卫:“你说他带了人留在那里,他带了几人?”

    侍卫被骤然叫住,愣了几秒后才明白公主口中的“他”是谁。

    *

    已过戌时,城内人家几乎都闭上了府门,城外更是少有人烟。

    松闻蹲坐在散架的马车边,看着天边的亮光一点点褪去,显得有些焦灼。

    “公子分明说过很快就回来,眼下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他再也坐不住,嘟囔着向林中看去。

    林中草木茂盛,偶有几声鸦啼从四面八方传来,接着便是翅膀扇动掠过头顶的声音,在空旷昏暗的林中更给人心中平添几分不安。

    正打算自己向里走几步瞧瞧,下一瞬,他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喜出望外中,却只见一人牵着马从林中走出。

    定睛一看,是先前与越承昀一起进林中搜查的侍卫之一。

    “你不是和公子一道去的,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松闻向他身后张望半天,确实只有他一人,更加急切。

    侍卫见马车旁只有松闻一人,亦是一愣。

    “怎么只有你?”

    一个半时辰前,越承昀带上公主府的两名侍卫匆匆出城,在郊外岔路上遇到了同样追踪何康的另外两名宫中侍卫。

    几人汇合后,循着尘土中的车辙印记一路向东,几经波折、兜兜转转,终于寻到了这一处树林。

    众人迅速深入林中,不久后便在崖边看见了呆若木鸡的何康。马车散了架,勒马的器具也叮叮当当散落一地,而马匹不见踪影。

    这幅场景怎么看,车内的人都不应是安然无恙,可何康又确实没受什么皮肉伤,只是神情恍惚,大抵是受了惊吓,连侍卫上前扣住他也并未抵抗。

    顺利逮住了人,众人都很高兴,为首的侍卫正欲向越承昀请示,却见他蹲在碎裂的车辕边,像是在查验什么。

    “驸马……?”

    “你们二人先带何康回宫复命。”听出他的问询之意,越承昀手指捻了一把地上散落的辔头部件起身,视线扫过人群,又补充道,“松闻也回去。”

    话音刚落,却被松闻当即拒绝。他知晓公子必定是有所发现,可他不愿撇下公子独自离开,奈何比之那两个侍卫自己恐会拖后腿,于是百般纠结之下索性坐在了原地。

    越承昀知他脾性,又看了眼天色、大致丈量了林子范围,便同意了。

    “你们两个……”在点到公主府侍卫时,越承昀犹豫了片刻,“随我一道入林探查。”

    他捻了捻手指,指尖仍残存着方才辔头断口处粗糙的触感。

    这辔头分明是被人用尖锐之物割断的,也就是说,在他们到这里之前,何康是被人“救”下的。

    可谁会来此处特地营救一个出逃的医官?

    除非,那人早就识得何康。

    辔头的异样,只需稍作观察便能发现。

    此人是故意露出破绽,他在等自己去寻。

    望着眼前草木参天、岔路甚多的林子,越承昀拧起眉。

    “林中恐怕还藏了人,你们跟着我,小心行事。”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越承昀便与侍卫骑马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行进。

    ……

    “原本我们二人都是随驸马一起的,可是半道上忽然看见有马蹄印,想起那医官马车前不见踪迹的马,驸马便让我独自沿着印记去寻马匹,他则带着另一人继续向前。若我能找到那匹马便带回来,若没寻到,到了时辰也先到此处汇合,于是便暂时作别了。”

    眼看着林中越来越暗,马上便过了相约的时辰,侍卫也察觉出不对劲:“我们骑马,脚程快,驸马原本约定最多半个时辰,便一齐返回此地。林子不大,我们现下已在最东面,驸马与我兄弟是向北行,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出来?”

    几声思索,说得松闻白了脸色。

    而此时此刻,树林最深处。

    周遭已寻遍,唯剩此处。眼前出现两条小径,越承昀勒马停在岔道口。

    侍卫紧随其后,他打量四周,劝道:“时辰不早了,这林子实在昏暗难行。况且直到现在都毫无动静,那人或许早已不在此处。安全起见,驸马还是与属下先回程为妙。”

    话音未落,越承昀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吧嗒——”似乎是马蹄声。

    循着声源望去——只见右手边的小径上,树影婆娑,可枝叶摇晃间,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显露出一匹马的轮廓。只是天色昏暗,只能看出它正在甩动前蹄。

    林中不见人影,却独留一匹马,夜色茫茫,林深难见前路,怎么看都怪异至极。

    侍卫哑了声,心下骇然,半晌说不出话。

    看见突兀出现在此处的马,越承昀心下了然。

    有人诱他深入此处。

    他难耐地驭马前行几步,旋即又停住,试图在安全距离内看清马匹的特征。

    明知八成是陷阱,可线索似乎近在咫尺,叫人如何按捺得住。

    越承昀摸了摸左腰侧悬挂着的佩剑——上次去崔府逮人时未带称手的武器吃了挂落,这次离府自然没忘记带上。

    “哎,那马蹄上好像还缠着东西。”侍卫一声低呼,“那马甩蹄子是想把那东西甩下去。”

    经他提醒,越承昀视线这才向下扫去。

    几息后,越承昀无声无息睁大了瞳孔,呼吸急促,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这是?!

    只这片刻的犹豫中,那匹马像是得了什么指令,竟撒开蹄子,转身向后奔去。

    突生惊变,侍卫迅速看向越承昀,只见他神色未变,只是将手中的缰绳又缠了一圈。

    “带武器了么?”他终于开口。

    侍卫下意识用拇指抵住剑镡,剑身在剑鞘中因颤动而发出“铮——”的声响。

    下一瞬,似是下定了决心,越承昀踩紧了脚蹬,策马向前冲入黑暗的小径中。

    *

    “不行,不能再……若是……”

    前路隐隐传来交谈声,只因仍有一段距离,薛蕴容听不真切,也看不清人影,只能听出,这是松闻的声音。

    听见有松闻的动静,她便安心不少。

    方才在宫中,她越想越觉得郑钰提起越承昀的次数比以往更多。分明是来宫中看望父皇,却总将话题将越承昀身上引而不自知。

    还有最后那句话……

    她感到不安,带了些许人手便匆匆出城。

    夜幕深沉,夜路难行,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身下的马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长长打了一个响鼻。

    薛蕴容回过神,举着火把继续向前。

    ……

    “有人来了。”侍卫察觉到有人接近,打断了松闻的话,警惕地向后看去。

    “殿下!!”原本因被打断建议而焦急不满的松闻忽然安了心,立即朝火光奔去。

    谁知到了跟前,却看见公主骤白的脸色。

    薛蕴容向这二人身后看去,却并未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惶惶不安起来:“怎么此处只有你们二人?”

    火光映衬下,越发照的几人脸上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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