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16

    灼玉从容濯的注视中窥到一缕探究,错开与阿兄交汇的视线,说服他,也说服自己:“你说梦灵验了,那它是前世的梦,还是预知后事的梦?若是前世,就不会再发生一次,若是预知后事就更不必担心,因为人定胜天。”


    说完她与兄长分道扬镳,散漫如云的裙摆消失在宫墙拐角。


    人定胜天。


    容濯立在原地思忖此话良久,看着妹妹匆忙消失的裙角,眉心褶皱渐被抚平,旋即展颜轻笑。


    “也是。”


    若梦属于前世,便与今生的他无关。若是预知后事的梦,人定胜天,薛邕谋逆可以避免。


    那些荒唐的风月事就更可以。


    他绝不会如父王、梦中那个他一样为一个女人要死不活。


    -


    夜已深,偌大王宫如猛兽沉眠,地牢中亦暗如浓墨。


    火折子燃出噼啪轻响,宫闱深处久未有人涉足的暗牢中照起火光,光亮破开了黑暗,光圈中徐徐迈入一双皂靴,而后一片月白衣角如一弯皎月破开了黑暗,随着火光一道往前。


    来人停在角落里的一处牢房。


    “郑及。”


    容濯兀自念着这个名字,乍听是在唤他,但更像在回想什么。


    郑及连忙跪下。


    “小人郑及,拜见公子濯!”


    暗牢杂乱不堪,容濯停在勉强干净的一角,指腹拂过手中匕首,声音温和平静:“白日里你说了谎。你知道父王痛恨王美人丢弃吾妹,更不会放过曾替她丢弃吾妹的人。这才当众提了穆氏却又圆了谎,将君母扯入局中,希望用此事诱使君母出手救你。”


    公子濯虽比暴躁的长公子更温和,但在他面前,郑及莫名不敢造次,咂摸着他陈述的语气,果断点头:“小人只是想寻条活路,无意对君后与公子不利!求公子救小人!”


    不待容濯审问,他已先招供:“当年王美人并未毒害公子濯,派小人去寻穆氏是因为怀疑您的身世!”


    十年前,王美人不知因着何事竟怀疑公子濯一出生便因病弱夭折在长安,而如今的公子濯是君后为了稳固地位寻来他人孩子代替。


    “她想让君上厌恶君后,先让小人去查君后产子时发生了何事,查到早已还乡的穆氏那里,穆氏为了活命说您出生时后背有两颗小痣,左边的在肩胛骨上,右边的在肩胛骨下方。”


    容濯手中匕首微晃,在他漆黑眼底划过一道冷光。


    “仅仅问出这些?”


    郑及点头:“穆氏只说了这些!因无法取证,王美人只能暂且不提,又怕王后知道她在暗中调查此事,才让小人杀了穆氏灭口。几年后姜夫人入了宫,王美人忙着与姜夫人争宠,渐渐忘了此事。直到数月前——


    “她得知秦皇后生母乃是当年张相钟爱的侍婢,疑心秦皇后与君后应是姊妹!因此重新怀疑您的身世,并派一名叫方契的探子私下去了长安调查,如今那探子还未回来。”


    郑及小心留意着容濯神情。


    容濯神色沉静,却令人宛若立在深渊之侧。他似循循善诱,问郑及:“可查出了什么,有几人知晓?”


    郑及摇头:“王美人怕薛邕抢功,是瞒着薛邕暗中派人去的长安,只她和小的知晓。但应当不曾查出什么,否则王美人早就发难了。”


    容濯攥紧了手中匕首。


    稍作停顿片刻,他沉静思忖的眸子竟浮露幽微笑意。


    郑及陡然意识到危险逼近,他不该为了让公子濯对他放心而说了实话,他可是当初加害于灼玉翁主的人,那是公子濯最疼爱的一位妹妹!


    郑及抓住容濯衣摆,挣扎道:“方契说不定是在长安查到了什么,小人可替您寻到他!”


    容濯看着匕首,光亮刀面似一面镜子,清晰映着他眉眼。


    画面逐渐扭曲,幼时许多回忆如走马灯般飞速划过。


    容濯得出了确切的定论。


    “多谢,但我不需要。”


    郑及面色乍然灰白,手抓住容濯袍角。说的不再是“救我”,而是颤抖的一句:“公子饶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哐。


    手起刀落,青年冷冷扔了匕首,动作斯文利落,无暇玉面虽沾了几滴血,仍是不似活人的清冷。


    “抱歉了。”


    这一声温和诚挚的致歉消散过后,暗牢中又黑暗一片。


    容濯提着风灯只身走出牢狱,往前走了一段,他停下来,就着风灯微光打量着衣摆被郑及抓出的脏污。


    两块血红在白袍上格外刺眼,像两滴浓墨,在纸上荡开。


    容濯眼前幻化出两年前在上林苑狩猎之时偶见的一幕。


    皇太子与人赤膊角斗,他清楚地窥见太子后背有两颗痣——一左一右,左侧的在肩胛骨上,右侧在下。


    挥散回忆,他抬头看向夜空,此处可望见栖鸾殿,殿宇上空悬着一轮弯月,同殿宇主人那双干净的眸子一样,无半分污垢,狡黠明澈。


    当初筹谋扳倒薛邕时,王妹曾说过一句话:“我不会为了留住什么而自欺欺人,难道阿兄会么?”


    容濯望着天际弯月,对着虚空冷漠地说了两个字。


    “我会。”


    月白身影决然没入沉沉夜色。


    -


    “郑及被人杀了?!”


    “原本父王打算连夜审问他,但廷尉府追到了薛党中一个重要细作的下落,我们匆匆赶去。谁知中了对方调虎离山计,回来时郑及已被杀了,诸多证据指向了薛党余孽。”


    张王后再三追问:“君上当真认为是薛党余孽?”


    容铎耸耸肩:“是。”


    随即他问起自己一直困惑的事:“阿母,郑及是您杀的么?”


    张王后倏然皱眉:“若是我杀的,我何至于要问你?”


    容铎困惑地看着张王后:“可阿母素来顾全大局,亦心软,怎会冒着让容蓁受伤的风险也要杀王美人?定然是她那夜的话里藏着什么大秘密。”


    那夜他们离得那么远,只听王美人同阿母说了一句什么秘密,后面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清。


    阿母为何在她才一开口就果断命令他射杀王美人?


    这其中定是有大事瞒着他。


    容铎不由乱想:“难道当年真是阿母让王美人丢弃阿蓁?!”


    张王后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净想些乱七八糟的。放心,我不曾对阿蓁不利过,只是察觉王美人有玉石俱焚的征兆才要让你出手,,别乱猜,也别与外人瞎说,包括你父王,他近年好不容易才稍稍信任你我。”


    容铎素来孝顺,老实地点头。


    后宫中哪能没有秘密?哪能全然清白,只要阿母不做恶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子孝顺,且心思粗放,张王后倒不怎么担心,但次子也不同,容铎走后,她唤来安插在宜阳殿的宫人:“昨夜公子濯可有离开过宜阳殿?”


    宫人摇头:“公子每日亥时前必就寝,昨夜亦是。”


    或许是她多心了,张王后广袖下的手轻开又抬起,“近日紧盯着些,公子濯的一举一动皆要告知我。”


    “喏。”


    懿德殿再无旁人,张王后端直脊背微塌,从容的声音也显出了疲倦:“或许真是薛党所为……”


    -


    明德殿。


    容濯正替父王料理堆积的公文,王妹的脑袋从屏后探过来。


    “阿兄?”


    窗外日光明媚,女郎背着光,发顶被照出一圈毛茸茸的淡光,像春日枝上探头探脑的雏鸟。


    容濯目光落在她秀美的眉眼上,又移到毛绒绒的发顶。


    想到什么,倏然落回公文上。


    他垂着眸问:“何事?”


    灼玉小步挪了进来:“就是见阿兄近日忙着帮父王料理政务,怕你废寝忘食,给你送点心。”


    她殷勤打开食盒。


    虽不喜甜食,但王妹双手捧上糕点的姿态乖巧虔诚,即便未抬头,容濯都能想象到她谄媚的笑,便拈起一枚点心尝了两口:“妹妹倒是有良心。”


    看着他吃完,灼玉还是没有走的打算,绕到他身后。


    “阿兄累否,可要捶捶背?”


    她两只拳头刚碰到容濯肩头衣料,容濯身子往右一倾避开了:“阿蓁,你已及笄,应自重。”


    自从那夜他舍身救她之后,王妹一改态度,异常地殷勤。


    实在很难叫人不怀疑她动机。


    “是是是,自重自重。”


    灼玉端正坐到一边,手指了指砚台,捏着怪腔说:“那我给公子您研墨,这样总行了吧?”


    “无事献殷勤。”容濯讥了声,将笔搁在笔架上,掀起眼帘淡淡看向她,并在她指尖触上前覆住砚台。


    灼玉伸向砚台的指尖便落到容濯的手背上,指尖从他手背一刮而过。


    容濯握着砚台的手倏地收力,白皙手背上青筋顿时浮起。


    反应好大……


    灼玉惊到了,蓦地收手。


    “嘶,好凉。”


    只是碰一下,他反应就如此之大,好像她做了什么于礼不容的事,灼玉缩回手,悄悄在裙摆上蹭了蹭,蹭掉去指尖温润触感,这回再不敢乱献殷勤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


    容濯重新提笔,头也不抬:“我是你的阿兄,而非哪路贪官,有话大可直说,不必献殷勤。”


    灼玉狡黠又憨厚地笑了笑,问起正事:“郑及死了,阿兄知道么?”


    容濯:“知道。”


    灼玉进一步试探:“你说,会是什么人杀他呢?薛党余孽么,可薛党的人都已被清得差不多了,郑及若不是知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薛党何至于费心杀他,可若郑及怀揣秘密,昨日为何直接不说好彰显自己价值……”


    她卖力地分析了一堆,容濯听罢仍只道:“不知道。”


    灼玉察觉出他情绪不佳,安静了一瞬。容濯又写了几个字,才缓缓道:“阿蓁,我说过,薛党已揪了出来,往后你可以无忧无虑。若是因为担心你那义兄不信,我可以提供证据。”


    灼玉感受到阿兄的关照,适才那点陌生感便散了:“阿兄,你真好……是我最好的阿兄之一。”


    容濯心里平和一瞬,随后更为阴霾:“嗯,你还有个义兄。”


    灼玉莫名觉得他在失落,忙道:“你是亲阿兄,与他不同!”


    不料容濯非但未高兴,骤然掀起长睫,墨玉棋子一般的目光凝着她:“如若我不是亲的呢?”


    话方问出便后悔了。


    原本已裂了一道缝隙的玉珏又裂开了更多,有什么东西从缝隙中流出,让容濯逐渐抓不住。


    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阿兄的问话也让灼玉莫名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若他不是她的亲兄长,她过去的挣扎又算什么?失去的东西又算什么?虽不知这个念头因何而起,但她极度抵触。


    灼玉笃定道:“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兄妹情岂是血缘能覆灭的?”


    容濯看了她很久。


    “阿蓁,你此话可当真?”


    灼玉忙要开口承诺,但被容濯突兀的动作止住了。


    素来恪守礼节分寸的人忽然抬手,轻轻捧住她半边脸颊,俯下身,二人鼻尖只隔一掌,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她,眼眸似黑曜石泛着暗光。


    妹妹的话是一根针,将不断扩大的缝隙缝上,正不断流逝的亲情停止流逝,且妹妹这里得到了弥补。


    但他想要更多。


    容濯拇指轻轻地摩挲她的下巴,语气宠溺温柔,近乎蛊惑。


    “阿蓁,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永远视为我最亲近的阿兄。否则,阿兄会把你其余兄长——”


    说到这里,他掐断了话,和煦地一笑:“罢了,不逗你了。”


    他笑着收回手掌,灼玉却从他的话中品出了和她一样的偏执,她也一样想抓住些什么东西。


    她按住他要离去的手掌,将脸颊贴了上去,像枕着阿娘的臂弯枕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会的,阿兄。”


    容濯目光有瞬间深暗,随即悉数化为对妹妹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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