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尴尬
微凉的, 柔软的。
还有着些许干燥的唇迅速压了上来,沉甸甸的。
含着浓重药香的呼吸似乎呈团状云雾,扑在脸上的时候, 又忽地散开, 像无数把小毛刷一点一点蹭过皮肤, 触碰睫毛, 掀起涟漪般层层叠叠的痒意。
源雅一的脑袋陡然一震, 登时涌现一片茫茫的空白。
大部分感知在这仿佛暂停的一瞬全然褪却。
世界在此刻噤声,只余下清晰的触感。
他甚至能感受到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 最后润湿了相贴的双唇。
旋即一双无形的手拨开了遮掩视野的氤氲水雾,黑卷发青年近在咫尺。
源雅一愣愣地睁圆黑眸,迷茫地注视着眼前的黑卷发青年。
无惨的容貌无疑是十分隽美的。
是典型的骨相美人。
只要那副骨在, 无论变成男女老少都有种超乎寻常的好看。
他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无惨。
——产屋敷家的病弱贵公子。
然而常人在这句话的后面就会紧跟上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无惨白长了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却缠绵病榻。
终日终月, 乃至终年不能踏出产屋敷家的大门, 像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子一样。
产屋敷家也的确有这个打算,的确有将男孩当女孩养会更活得更长久一些的传闻。
更有意思的是, 大概在几年前,男子扮作病弱的姿态居然还成了一种别样的风雅之事,在公卿世家间很受追捧。
当时源雅一恰好随源信回到平安京拜访菅原寺的主持, 也听说了这事,还觉得挺好笑的。
什么都成为流行, 迟早会害死他们的。
他记得那时, 自己是这么跟源信吐槽的。
那句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这个咒术盛行的时代, 要是不强悍点可是很惨的。
不过源雅一不得不承认,那些平安贵族们说的对。
无惨的确生得精致好看。
海浪般卷曲的黑发、殷红如血的双唇、雪峰般高耸冷冽的双眉。
面色虽苍白胜雪,但五官长得奇好。
尤其是突然靠得这么近的时候, 格外有视觉冲击力。
压弯了池边一小条灌木枝的小白雀见到此情此景,先是茫然地转了转自己黑漆漆的眼珠子,接着抓着枝叶的两只小爪子倏然一松。
“扑通——”
如同石子坠湖。
以势不可挡的气势直接砸进了飘着热气的泉水中,没有任何挣扎。
破开又合拢的池面上冒出了一连串的小水泡,彰显池中之鸟现在有多懵。
显然是无惨和源雅一的亲密动作让他的脑子也有点转不过来了,以至于肢体都失去了控制。
那副震惊的表现,当真是和自己的“前主人”——源雅一别无二致。
听着耳边的水声,源雅一凝滞的思绪这才像老旧的水车一样缓缓转动。
罪魁祸首此时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用那双在月色的映衬下异常鬼魅妖冶的透亮红瞳回视过来。
丝毫不心虚。
丝毫不害怕。
坦坦荡荡。
理所应当。
不容拒绝。
然后,湿软的舌尖像是舔舐饴糖般卷过他的唇面。
源雅一的呼吸陡然错乱,总算做出了初吻措不及防被人夺走时应有的反应。
“?”
无惨这是……亲了他一口?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落下,叫源雅一的灵魂刹那间散去了三魄。
泡在水里的长发很是沉重,拉扯得他头皮发麻。
从胸腔到指尖,酥酥痒痒的,一种奇异而古怪的感觉像缓缓滑动的水珠蔓延到全身上下每个角落。
被泉水熨得炽热的血液再度升温,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到处乱撞。
他一把推开无惨,整个人往后退了数步,直接沉入池水中,只露一颗头出来,借着迷蒙水雾藏好脸。
“咳咳咳……”
动作仓促而慌乱,还呛入了几口池水。
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变得通红无比。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滑稽极了。
作为以负面能量为养料的咒灵,源雅一头一次知道,原来没有心的咒灵,也能产生那么多丰富情绪。
震惊与错愕形成布帛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你干什么?!”
源雅一惊得双眸瞪大,下意识出声质问,他简直不敢相信无惨刚刚做了什么。
很显然,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他鲜少说这种废话,但眼下实在是心慌意乱。
源雅一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总角小孩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成为咒灵之前。
在他还是个……人类,忙着和同窗好友一起在苦夏奔波于各地祓除咒灵的时候,就已经在一个蝉鸣阵阵的炎炎夏日,度过了父母为他举办的成人礼,接受了神佛的赐福。
那个时候,他也才二十岁。
和如今的无惨没有区别。
某种程度上,他们俩居然也算是同龄人。
若不是出了意外,他可能已经成了一捧干巴巴的、没什么生机的黄土勉强滋润一下草木。
不,没那个机会。
咒术师的骨灰需要经过特殊处理后封存。
亲吻意味着什么,他难道还不明白吗?
而他,算是个保守的人。
这种事只能对着喜欢的人做吧?
无惨算是……算是他养的人。
这这这……
一直以长者的身份自居的源雅一有些绷不住了。
真是要命。
要是无惨还没过元服礼,那源雅一真是觉得自己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了。
无惨这举动,居然唤醒了他那么久远的记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无惨优雅而矜持地抬手,用白色里衣宽大的袖口遮住自己的唇。
纤长的漆黑眼睫一抬,血眸直勾勾地盯着源雅一,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红晕。
渺渺月色下,更像蛊惑人心的山魅了。
“您不喜欢吗?”
他在心中冷笑连连。
不应该啊!
这家伙难道不是谋求他这副样貌已久了吗?
应该很喜欢才对吧!
真是个肤浅的家伙。
源雅一猛地拍了一下池水,掀起稀里哗啦的一大片水花。
他近乎失声道:
“……这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吗?”
这是重点吗?
无惨怎么能随随便便亲人呢?
难道无惨以为他喜欢,才这么做的吗?
“……”
那样的话,好像更随便了。
别太离谱啊!
他知道平安贵族在某些方面挺开放的,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打了他一个措不及防。
无惨喜欢他吗?
没有吧!
对情绪的感知灵敏到极点的咒灵并没有在无惨身上感受到爱意。
——所谓“爱”和“喜欢”,是最难缠的情感,最可怕的诅咒。
源雅一很清楚这点。
被硫磺的味道熏得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明了不少。
他身上有什么无惨想要的东西吧?
不然无惨不会这么做的。
无惨血眸一眯,幽幽暗芒乍然迸发,直咧咧地戳在源雅一身上。
语气当即冷了几分。
“难道您很厌恶我?”
高傲的贵公子如此说道。
源雅一脱口而出,“那倒没有。”
毕竟也是自己养的人类,要是讨厌的话,在那天晚上,他根本就不会搭理。
这话一说出来,他就暗道了声糟糕。
“那就是喜欢?”
“……”
源雅一沉默。
逻辑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喜欢和厌恶之间不应该还有个中间词吗?
完全冷静下来的源雅一随手捞起在温泉里泡得晕乎乎的小白雀,走上池岸,用咒力烘干身上的衣服。
还好他家的鸟不用呼吸。
“你看上了什么东西直接跟我说就行,不用这么做,除了黄泉里的东西拿不上来,你也不能用之外,我基本都能拿得到手。”
所以,以后别这么做了,怪吓人的。
无惨目露几分诧异,只当没听见这番话,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站在另一边的源雅一。
明明位置矮了源雅一不少,却像只高昂着脑袋的矜傲黑猫,目光冷然逼人。
“雅一大人怎么不回答我?”
还挺有趣的。
有种报复到对方的快/感,这让无惨微微翘起了嘴角,难得有些愉悦。
他预料到源雅一或许会很惊讶,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
源雅一真想把无惨的脑袋掰过来,让自己的话直接传入对方的大脑里,在里面打个烙印。
听他说话啊喂!
无惨这也太自我了吧!
完全没听进去一点是吧?
喜欢和讨厌有那么重要吗?
他认为已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走吧!我们现在回去。”
源雅一招呼了声,绕过无惨,顺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
他再也不会到这个温泉来了。
然而走出了个十来米远,没听见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黑卷发青年还站在原地,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
“又怎么了?”
无惨淡淡道:“……腿麻了,脚踝刚刚还撞到了石头。”
语气埋怨,是个冷冰冰的告知。
他这下连敬称都不用了。
源雅一:“……”
行吧行吧……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更没有人凭空出现。
只有他。
没办法,源雅一又折回去半蹲在了无惨面前。
“上来吧!”
他真的在假装神明吗?
哪个神像他这样啊!
无惨接过源雅一递过来的白雀,心安理得地趴上了对方的后背。
“……你该不会趁我不注意咬我一口吧?”
源雅一有点担忧。
无惨:“不会。”
源雅一松了口气。
无惨:“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怀疑源雅一是故意装的。
神明也是要面子的。
他明白。
今天晚上也不算一无所获。
不过给出的“甜头”竟然把源雅一吓到了,这是意料之外的。
但要是真不喜欢这种可以说是“冒犯”的举动,源雅一不应该是那种反应吧?
看得通透的无惨当即在心中嗤笑了声。
认定是源雅一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
原来神明也是如此虚伪的存在。
准备把刚刚那件事彻底抛之脑后的源雅一动作微顿,硬邦邦地说:“……没有。”
无惨可真是他的祖宗啊!
求求别说了。
他真的不想回忆起无惨的嘴有多软。
人类身上被温泉的热气蒸熏得浓郁了不少的药香也很好闻。
最可怕的是,他并不讨厌。
这不就出大问题了吗?!
自己好像不是自以为的那么直。
不行不行,他得出去避着无惨几天。
距离产生美。
……
帮那个村落的巫女们布置好结界后,源雅一便忙不迭带着无惨和安倍清继回了自己的神社。
当天不等无惨喝完药,他就匆匆忙忙地回了自己的正殿。
无惨是在翌日傍晚才发现源雅一整整一天都没有从正殿里出来的,连那只喜欢在他手边叽叽啾啾叫的白雀也不知所踪。
这很不同寻常。
离开了?
源雅一的正殿里有扇通往彼岸与此岸之间的门,他不仅知道,还亲自踏进去过。
自从上次他不小心误入了后,源雅一就再也没去过那个世界了。
这是又跑过去寻那只狐妖了吗?
“哒——哒——哒——”
毫无血色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黑漆案几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人听了心生不安。
藏在斜阳照不到的阴影中的黑卷发青年低低地咳嗽了声,眼含戾气地捕捉到正在收拾晾晒的草药的安倍清继,下颔微抬,沉郁地命令道:
“你过来。”
安倍清继低眉顺眼:“……是,无惨少爷。”
“他呢?”
“您是说雅一大人吗?”
无惨刺道:“不然还能有谁?”
除了源雅一之外,其他人他一概不关注。
“雅一大人今早说要出去一趟,近几天都不会回来了。”
安倍清继还奇怪源雅一出去,无惨竟然不知道。
无惨拧眉。
梅色的眼睛倒映不远处橙红色的残阳余晖,透出一种古怪而粘稠的血红色。
或许是无惨太久没吭声,安倍清继恭顺询问:“无惨少爷是有事想要找雅一大人吗?”
无惨温吞地侧过血眸,神情漠然说:“你这是在打听我的事吗?”
语气看似轻缓,但就是叫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能掏出一把刀,动作狠厉,直捅心窝子。
安倍清继:“……不敢。”
无惨当即摆出讥讽的表情。
“我看你是敢得很啊!”
源雅一不在,可怜的安倍清继就成了出气筒。
安倍清继活那么久了,什么没见过,也是几百岁的人了,一点也不生气。
“无惨少爷想见雅一大人吗?”
今早他见到咒灵的时候,对方一副着急忙慌得像是身后有猛虎追逐的模样,很难视而不见。
难道那一口真的把源雅一吓跑了?
不应该啊!
那就是无惨做了什么别人不知道,但又足够惊到源雅一的事。
这可真稀罕。
可惜无惨不可能告诉他。
血色的瞳孔缩了缩,无惨没说话。
这像是一个默认。
安倍清继斟酌措辞,继续说了下去。
“雅一大人应当是为您寻找新的药材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是在为他说话吗?”
无惨的口吻冷冽,眸光似针,绵密地扎入安倍清继的皮肤里。
安倍清继有一瞬没跟上无惨的脑回路,顿了一秒,脑子里千回百转,当即选择表忠心。
“在下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上位者都喜欢听这种话,他张口就来。
作为下属,他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而源雅一作为无惨的猎物,对方的事,他更不该多加置喙。
这两点是无惨在意的。
安倍清继都想打开头盖骨给自己的脑花透透气了。
无惨冷哼了声,没在发作。
“看来你很清楚。”
安倍清继敛眉,头更低了些。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源雅一不会把无惨丢在神社不管吧?
他还想继续研究咒灵和人类怎么相处的、是否会产生“爱”这样的情感。
和源雅一认识了那么久,他自认为自己还是挺了解对方的,源雅一此般举止,很显然是有意在躲着无惨。
现在估计藏到那个“交界处”怀疑咒生去了。
遇到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的事,源雅一就喜欢这么做。
安倍清继决定当一次好人。
“无惨少爷,攻心为上。”
他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如此说道。
“你知道?”
无惨冷睨着安倍清继,像是要听对方能给他说出个什么花来。
安倍清继说的语焉不详。
“雅一大人待您很好,对于神明来说,这是少有的。”
有些事不需要特意点破,双方都能懂。
作为一只咒灵,源雅一这么关注一个人类,也是很少有的。
“呵。”
无惨斜斜靠在木制窗框边,没吭声,心情肉眼可见的糟糕,只需要一颗微小的火星子就能点炸他。
后边薄薄的绢帛几帐徐徐飘动,药香顺着晚风丝丝缕缕地钻进整个房间,逐渐侵占、渗透。
安倍清继缓了缓,继续说了下去。
“若想让一个人为自己所用,永不背叛,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掌握其弱点,拿捏其命脉,让对方反抗不能,‘心甘情愿’。”
下下策则是以强硬的手段逼迫。
他丝毫没有出卖源雅一的良心不安。
和源雅一交好的是贺茂家主,关他安倍清继、羂索什么事?
无惨再次纡尊降贵地分出一丝视线,似乎是来了点兴趣。
“你还真敢说啊!”
不可否认,这是公认的“好方法”。
但他是绝不会对这个药童说出什么称赞的话。
今天白雀不在无惨这,安倍清继当然可以畅所欲言。
不过上述的方法,这显然不适用于源雅一和无惨之间。
傻子也知道谁更强。
就无惨这个病恹恹的身体,揍源雅一一拳都会觉得自己的手痛,咒灵要是反过来对无惨动手,那真是连全尸也没了。
用强硬的手段掠夺,这方法万万不可行。
上一个威胁源雅一的人,坟头草都有朱雀大道南端的罗城门高了吧?
要是把咒灵逼急了,那就鱼死网破。
反正源雅一孤身一人,啥也不怕。
“寻常情况下理当如此,但,无惨大人,常言道,攻心为上啊!”
这方法比较适合无惨。
源雅一绝对是很心软的那类人……不咒灵。
无惨往后靠在软垫上,姿势慵懒,冷白的手指把玩着手鞠上挂着的短流苏,耷拉的眉尾却带了些许残酷。
等安倍清继说完后,才施施然开口。
“你这是在指导我做事吗?”
扬起的尾音听起来很是尖锐刺耳,神情说不上阴沉,眼型漂亮的红瞳里却盛着一汪稠血,黏腻而可怖。
真是被药味熏昏了头,他竟在这耐心听完了自己原本就懂的手段。
他不需要别人对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指手画脚。
况且如今是他坐着,而安倍清继躬身站在旁边,难道上位者想做什么,还需要下属指指点点吗?
就算说的对做的对,他也不会给予肯定,因为那本就是对方该做的。
安倍清继立刻合上嘴,立刻道歉。
“在下知错,恳请无惨少爷宽恕。”
他怀疑无惨下一句就是——“我让你开口说话了吗?”
这位少爷就是这种性格。
独/裁到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境界了。
无惨森寒的视线变作锐利的锋芒,直直扎着安倍清继,随即黑卷发青年了无生趣地挥挥手。
冷戾呵道:“滚下去!”
本想像以前那样把自己的言语化为最锋利的刀,把这家伙扎出个千疮百孔。
“是。”
安倍清继向后退,直到离开了无惨的视野才转过身,重新抬起的面容上带着笑。
心里很清楚,无惨其实已经听进去了。
等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屋子,他从外衫里侧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执起毛笔,点蘸上墨,不急不慢地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高等级的咒灵和人类一样,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他们或许还懂得所谓的“爱”和“喜欢”?
真是不可思议。
不排除源雅一是个例外情况。
需要后期多多观察研究其他拥有智慧的咒灵。】
中途安倍清继顿了顿,仔细想想,还是认真写下——「感情发展顺利,渐入佳境」。
“清继。”
老医师在神殿另一边叫他。
“这就来。”
安倍清继收好日记,扶好头顶的乌帽子,完美遮住额头的缝合线,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
屋里的无惨随意扔下握在手里的书,薄而轻的几帐被风吹得呈浪状飘动。
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更知道什么值得自己支付“报酬”。
源雅一是踏板,是支架,是他目前唯一能利用、能牢牢把握在手里的刃。
最完美的是,这把刃只要运用得当,根本不会刺伤他。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可以付出,甚至不择手段,但要是长期没有收益的话,就会让他觉得很不值。
本来以为是个合源雅一心意的简单试探,一个甜头而已,没想到用力过猛了。
源雅一现在到底怎么想的,他还真不知道。
无惨悠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重新侧过眸,欣赏窗外如画卷般的景象。
斜阳落下,天边厚重的云层染上诡异的蓝调。
白砂地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了几棵颜色暗淡的枯草,没精打采地低下了草尖。
残留在晚秋的红蜻蜓颤颤巍巍地停在干巴巴的枯草上面,薄翅微动间,流转着绮丽的色彩。
要下雨了。
无惨想。
源雅一迟早会回来。
……
“源雅一!你该不会又想掀棋盘吧?”
巴卫死死按着额角的青筋,狭长的狐狸眼怒瞪对面明显不在状态的黑眸咒灵。
回神的源雅一用棋子敲了敲桌面,以示不满。
“我不就掀了两局吗?至于这么防备我吗?”
巴卫非常严谨。
“是三次。”
源雅一同样严谨:“……那次是被衣摆带翻的,不能算。”
巴卫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他发誓,源雅一要是再掀棋局,以后他都不会和这家伙玩盘双六了。
“家里不是养了个人类吗?为什么不回去?”
赶紧走,在这里让他看了心烦。
在这里待好几天了,不正常。
前几日在这间乐屋见到源雅一,他还挺惊讶的。
因为源雅一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听说在家里专心陪着那个人类。
巴卫嗤笑了一声。
明明是诞生于负面情绪的存在,却长得人模人样的。
明明是被人类术师喊打喊杀的咒灵,却伪装成神明坐于神社之中。
也只有这家伙闲得无聊才会想不开去饲养人类。
一个咒灵,养了一个人类。
这在他看来,跟猫养了一只可以玩的小鸟有什么区别?
嗯……不对,按照这家伙的本体,应该是小鸟养了只虫子,不止要养,他还要把虫子养得胖嘟嘟的。
有时候真搞不懂源雅一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
果然,被人类养了八十多年,里子多少都有点被腌入味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长生种和短生种搅和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结局。
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源雅一整张脸都皱巴在一起了。
“我觉得无惨有点奇怪。”
他低头把玩着一只漂亮的手鞠,指腹用力摩挲过上面的菖蒲绣文,走线印在皮肤上。
“哦,终于发现了你本质是个咒灵,而非风光霁月、高高在上的神明,准备找个机会刀了你?”
对面的白发狐妖不以为意地用烟管子轻轻敲了敲手边的矮桌,发出轻微的咚咚声,狐狸眼斜斜地睨向黑眸深深的咒灵。
源雅一不断打结的思绪短暂地顿了一下。
“哈?怎么可能!”
无惨每天只接触那么几个人,谁会在他面前拆穿?
巴卫眼角抽了抽,“那奇怪在哪?”
源雅一顿时露出了个拧巴又纠结的表情,他在犹豫要不要说。
往远了说,巴卫也是有正缘的,说不定对方还比他……懂点?
一见源雅一这副神态,巴卫登时来了兴趣。
“说说看。”
源雅一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什么熟人。
“前几日我带着无惨出去祓除妖怪。”
巴卫拍拍桌面,打断咒灵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说重点,我要听关键的。”
源雅一言简意赅,“泡温泉的时候无惨吻了我一口。”
巴卫战略性后仰,倒吸一口凉气。
“你完了。”
源雅一:“?”
这就判死刑了?
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吗?
“你养的人类八成是喜欢上你了。”巴卫语气笃定。
源雅一:“!”
他就知道巴卫很懂。
但……
“这不可能。”
“这还不显而易见吗?”
“我是咒灵啊!无惨喜不喜欢我,自己难道不知道吗?我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喜爱的情绪。”
巴卫长长地“哦”了声,怜悯地觑了眼咒灵。
“这样啊?那个人类估计想把你当宣泄欲/望的……额……工具,毕竟你长得也不差,以人类的审美来说。”
源雅一:“越说越离谱了。”
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身上肯定有无惨想要的东西,他为了得到,会采取这样非常规的手段。”
巴卫敷衍点头,他眼神犀利地仿佛看出了源雅一的灵魂。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躲着他呢?”
源雅一心烦意乱,“我出来冷静冷静。”
“为什么要冷静?”巴卫反问。
“我这是……”
源雅一刚扬高的声音失了底气,登时哑声。
巴卫似笑非笑,“我看是你喜欢他吧?”
源雅一:“不可能。”
“你觉得呢?”
狐妖看向屋内的“第三者”——正在梳理羽毛的小白雀。
白雀晃着脑袋盯着源雅一瞅了会儿,和咒灵如出一辙的声音传入巴卫的耳朵。
「现在不喜欢。」
源雅一牵唇,“听到没。”
他和小一可是互为半身,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然而他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就僵住了。
只见小白雀将头歪向身后,从长尾羽上认认真真挑选了一根,用喙扯下来,放到源雅一的手心里。
「拿去给无惨吧!」
源雅一:“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是迟早的事,我们俩都比较喜欢无惨那样的……」白雀顿了顿,「脸?脾气太差,不过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我是咒灵啊!”
「没关系啊!」
白雀看得很开。
「我们能活很长时间,大不了去找无惨转世,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源雅一:“……你今天说的话可真多。”
白雀啾啾鸣叫。
对面的狐妖快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源雅一面无表情地抛了抛手鞠。
垫在指尖上转起来,下方坠着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旋转,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我就是觉得很尴尬。”
黑眸咒灵有些郁闷地泄了口气。
无论无惨出于什么目的才那么做,说不寒心那是不可能的。
算不上掏心掏肺,但他对无惨也挺好的吧?
竟然用这种方法乱他道心。
真是可恶啊!
作为朋友,巴卫由衷地劝告。
“既然无意,你最好离那个人类远一点。”
和人类相恋的妖怪多了去了,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他敬而远之,也不感兴趣。
源雅一养个人类的初衷就是用来消遣时光的,毕竟他们的寿命那么漫长。
除非突然出现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咒术师把源雅一给祓除了。
源雅一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
“人类都是很狡猾的,你别把自己玩死了。”
巴卫能怎么办?
作为损友还是得再提醒多一句的。
“呵呵……怎么可……”
源雅一刚想把话说完,又马上闭上了自己的嘴。
不行,这种话绝对不能随随便便乱说,万一以后真被巴卫这家伙说中了怎么办?
小心一点。
无惨很弱是没错,万一自己阴沟里翻船,那可就糟糕了。
见状,巴卫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声。
源雅一朝巴卫伸出手,暗示性地抬了抬下巴。
“什么?”
“刀刀斋给我锻的刀,他说送到你这来了。”
“啊对,差点忘了。”
巴卫从桌下的暗格里抽出把收在黑鞘里的短刀抛给对面的源雅一。
不长,比小臂还短点。
“铮——”
源雅一抽出雪亮地刀刃,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凛然刃面倒映出漆黑无光的双眼。
他干脆利落地往自己的腕上削了过去。
整个手掌砰的一声掉在桌面上。
粘稠的鲜血霎时从切割面涌出,淅淅沥沥地淋了一地,又在眨眼间化为灰烬消散,连同那只掉落的手一起。
“还不错。”
话音刚落,断掉的腕部衍生出菌丝般的软组织,千丝万缕,不停粘合重组,交织成网,最后恢复原状,与先前毫无差别。
源雅一活动了一下手腕,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手。
“刀刀斋果然很厉害,斗牙王过的什么好日子啊!刀坏了根本不愁修的。”
“……”
巴卫淡定喝酒。
对于源雅一时不时神经质一下的行为习以为常。
有时候还挺羡慕咒灵的修复速度的。
还以为源雅一终于要走了,哪知道抬眸就见咒灵躺在了软榻上。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神情很是安详。
“再让我在这里待几天,放心,会回去的。”
……
黑夜仿佛一团散不开的浓墨,暴雨如注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几乎震得人心脏都在颤。
源雅一回到神社的时候刚好是午夜,除了哗啦啦的雨声,没听到其他动静,连一丝亮光都没有。
“下雨了?”
他本想把门推开,散散屋子里浑浊的空气,没曾想被扑了一脸湿冷的水汽。
但也不想待在沉闷的正殿里,索性就顺着曲折的檐廊慢慢悠悠地走着。
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无惨的房门口。
天气转冷,无惨这边连窗户都严丝合缝的,生怕一点冷风吹进去。
源雅一脚步微顿。
大概率睡了吧?
要不去看看?
趁着人还没醒。
不知道无惨早上醒来时,见到失踪数日的他出现在神社里会是什么表情。
“咯——”
格栅障门被推开的时候会震一下。
源雅一的动作已经很小心了,仍然发出了些微声响。
好在雨足够大,吵得人耳畔嗡鸣,恰好能盖过这声。
一进去,熟悉的草药香便推推搡搡地涌了过来,那些苦到舌根都难受的药味密不透风地将源雅一围拢在内。
他小口地呼了下气。
“呼——”
四周封闭,无惨这边可比外面暖和多了。
咒灵对于温度的感知没人类那么敏锐,冷暖于源雅一而言没什么意义,但能待在暖融融的地方,心理上比较舒服。
他正准备绕过屏风,哪曾想刚过去就见床褥上没人。
不好。
无惨没睡!
天那么黑,两眼一摸瞎,悄悄往外走,无惨发现不了的。
源雅一悄然无声地往后退,没去看无惨眼下在哪,试图假装自己没来过。
“雅一大人。”
黑暗中冷不丁地传出一道人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源雅一在暗色中对上了一双邪异的血瞳。
藏在里面的暗光扭曲而偏执,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再看过去时,血眸已然合上。
随后,更为浓稠的苦涩药香靠了过来。
此刻,人悄然无声地站在了源雅一身后。
“既然来了,不坐一会儿吗?”
“……这么晚了?无惨你还没睡吗?”
源雅一心下奇怪。
他刚刚为什么没有听到无惨的呼吸声?
甚至没怎么感知到活人的气息。
无惨吐息如冰雾,冷得不可思议。
“雨声很吵。”
吵得他心烦,干脆到另一扇屏风那坐着,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夜访。
那“人”还是源雅一。
那个医师的药很古怪。
源雅一不在的这些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些奇异的变化。
即使在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他双眼也能正常视物。
“雅一大人,许久不见,过去坐坐吧!”
喑哑而低沉的嗓音像一只小羽毛,不疾不徐地在源雅一心尖刷来刷去,起伏的声线含着惑人的调子。
是不容拒绝的口吻。
一盏烛火猝然亮起,昏黄的光线拉长黑黢黢的影子。
源雅一能说什么?
只能僵硬着双腿,缓缓挪到了屏风另一侧的案几边。
黑卷发青年苍白而阴郁的面庞被烛光渲染上暧昧的色调。
有些诡异。
几日不见,无惨跟把出鞘的刀一样,锋利的刀尖对准了他的命脉,随时都有可能凑过来扎一扎。
无惨虚虚眯着眼,矜持地打量着几天未见的黑眸神明。
还是那张慈悲相,没有任何改变。
源雅一没开口。
他在脑子里努力搜刮出一个话题。
——最近吃得怎么样?
睡得怎么样?
有没有按时喝药?
像是走死板的流程一样,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源雅一头一次认为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多话想说。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静谧。
无惨再次绕到了他的身后。
“无惨。”
源雅一打破岑寂的同时,一双冰得刺骨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接着,被水汽浸润得寒凉的后背便贴上了一具尚且温热的躯体。
人类的呼吸又浅又轻,幽幽如丝。
源雅一却感觉有条阴冷的蛇,顺着他的背脊慢条斯理地攀了上来,腹部的鳞片在蠕行间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悚然。
接着,尖利而冰冷的指尖刺在了他的喉结上,然后漫不经心地顺着喉管往上滑走。
最后抵住了他的下巴,陷入皮肉之中。
“没什么想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1.感谢宝宝们支持,多多留评,嘿嘿,每个啾咪一口,顺便按个爪爪叭[亲亲][亲亲]
2.之后大概是日4000以上[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3.男鬼无惨,堂堂登场[坏笑][坏笑]
29、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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