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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31

    几人在草原上驰骋, 没一会儿便到了军营。

    唐卓及三五随从早已候在了军营前,见到几人,唐卓连忙拱手走上来道:“哎呀, 周大将军啊!当年京城一别,已经三五年不见了。”

    周权下马, 一旁马倌儿把马牵了过去, 周权也拱手走上前道:“唐兄。”

    唐卓又看向了怀青, 叫了声:“小怀将军。”又看向怀青身旁的周祈安问,“这位是……?”

    周权说:“这是我弟弟。”说着,看向周祈安, “快见过唐将军。”

    周祈安乖乖作揖道:“见过唐将军。”

    只见唐卓走了上来, 拍了拍他的肩, 抬头看着他道:“居然是祈安啊。当年还是个小豆丁,一晃都长这么高了!这岁月啊,真的是。”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只伸手绿了捋须, 连连摇头感叹。

    周权笑了笑说:“再长长就比我高了。”

    草原风大,撕扯着几人的衣摆。

    唐卓道:“那咱进去坐?”

    “好。”说着, 周权负手上前, 也做了个请的姿势。

    唐卓在前头带路,一边走一边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过来了?兵部让准备的粮草, 我们早就备下了。”说着, 带他们走向了粮房,指着里面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道, “喏, 这都是给周大将军备下的。”

    唐卓又拆开了其中一袋,向大家展示里面的白面:“都是今年新出的麦子, 瞧瞧,这磨得多细。但都是面粉和小米,咱这儿可不产水稻,那边也都是。”说着,唐卓又望向了前面一整排的粮房。

    看着这充足的粮草,周权心情大好,笑道:“看来青州大旱,倒是没影响凉州啊。”

    唐卓微微低头“害”了一声道:“咱跟那儿远着呢。”顿了顿,又补了句,“青州现在一窝一窝的全是土匪,咱也闹不清哪个是哪个,还有小土匪跑咱凉州来闹,专挑小村子劫掠老百姓,被我带兵痛揍了两回,之后就没人敢再过来了。”

    在唐卓面前,周权表现出平日里不常见的圆滑,笑声中也多了几分不实,看着唐卓道:“等回了京城,我一定在义父面前替唐兄美言几句。”

    唐卓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说着,又带他们往中军营房走,边走边问,“今天都没什么要紧事吧?大家兄弟好些年不见了,若没什么要紧事,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也好。”说着,周权跟进了营帐,见帐内已经备好了酒菜。

    他们五名副将跟进来三人,还有两人守在了门外。

    几人围坐一桌,唐卓挨个给大家倒酒,而后一饮而尽道:“我先喝,你们随意。”一口闷下后又说,“我们这儿啊,有个老伙夫,手艺那叫一绝,只是这几年上了年纪,染了手抖的毛病,又老眼昏花了。上回端上来一盆汤,像是撒了一整罐的盐进去,齁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说完,豪爽地大笑起来,又说,“大家先别动筷,我得先给大家尝个咸淡。”

    周祈安刚拿起筷子,听了这话便又生生放下了,只等唐卓试咸淡。

    周权却道:“唐兄不必试了。若是谁倒霉,吃到了咸淡不对的菜,那就当他中了奖,罚酒一杯如何?”

    唐卓哈哈大笑道:“吃到齁咸的菜已经够惨了,还要罚酒一杯,也太可怜了吧!你们远道而来,是我唐卓的贵客,我得好好招待,可是马虎不得,我来试菜!”说着,把菜挨个夹进自己碗中吃了个精光,“嗯,没问题,大家吃!”

    周祈安这才动了筷子。

    不止官道,大家的伙食也是越离京城越差。

    这些天,论蔬菜就只有就地采摘的野菜,论肉类,也只有腊肉、腊肠这倆兄弟在你方唱罢我登场。

    “来个鸡腿儿。”说着,唐卓撕了一只鸡腿放到周祈安碗中。

    周祈安应了声:“谢谢唐兄。”便抓着骨棒啃了起来。

    大家饱餐一顿,又喝了杯茶。

    唐卓垂眼看着茶杯,呼呼地吹了两口滚烫的茶水道:“知道大军要来,我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两千头猪,三千只羊,一万只鸡鸭。只等着你们来了,杀鸡宰羊,请大家好好吃上一顿!怎么着,不带大军过来跟咱合营了?”说着,抬眼看向周权。

    周权笑道:“不合营了,还要赶路。青州匪患一天比一天严重,连朝廷派来的卫队都敢劫,钦差也敢杀。再不赶过去,怕他们反了天了。”

    唐卓也明白周权在提防自己,又退了一步道:“那这样,老弟,你把这些牲畜全拉走。”说着,看周权要辞让,便又握着他的手不容推辞道,“不行不行,听我的,都拉走。青州那地方,这两年穷得都快人吃人了,你们拿着银子也买不着好东西,大军一路走来肯定也没吃好,你们全拉走!”

    周权一回头,见怀青、周祈安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那神态显然就是眼馋,他便回了句:“那就……”

    不等周权说完,唐卓便痛快地道:“千万别跟咱客气!”

    喝着茶,又聊了聊天。

    几人走出营房,见一旁粮房早已纷繁忙碌了起来,士兵们纷纷将粮草装上车,鸡鸭猪羊也装上了车,很快便整装待发,只等唐卓发话。

    唐卓道:“周权老弟,你也不必喊人过来了,我派人把这些粮草、牲畜,现在就送到你们军营里去。”

    只是不见周权点头,唐卓便又凑到了周权耳边道:“还防着我呢?我这个人啊,不把话说到明面儿上我心里难受。说实话,你们那么大一个营寨,我想不知道在哪儿都难。我们凉州城统共十万守军,装备又没有中央军精良,我脑子又不好使,你还怕我吃了你那十万虎狼之师不成?”

    “哪怕我胃口大,真吞下去了,你那十万精锐,也非得划开我的肚子破膛而出不可!”

    周权只笑了笑,没说话。

    唐卓便又握住了周权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彻底明牌道:“老弟啊,青州知府想拉我造反自立,跑来游说了几回,我没同意。我这心里也怕啊,怕祖大帅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周权老弟,你一句话,我现在肠子肚子都能掏出来给你,你可千万不能误会你老兄啊。”

    青州果然有反意。

    这也在周权意料之中,他并未感到太过意外。

    唐卓继续道:“兵部叫我准备兵马供你调遣,万一青州情况不妙,便从我这儿调兵。我这些兵马日日操练,虽比不上长安城守军精锐,但只要你开口,只要兵部调令一来,我随时把兵马调给你,绝无保留。”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离身后几人越来越远。

    “唐兄。”说着,周权停下了脚步。

    既然唐卓摊了牌,那他也跟唐卓说几句掏心的话:“青州知府来找过你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义父。”

    这是为唐卓好。

    唐卓低声嘶吼道:“我哪敢啊!你义父生性多疑,我哪敢让他知道。你今天一来,我就知道你也在提防我,我没处说理,心里郁闷,这才跟你摊牌。”

    “你义父对我有恩,若不是他,我此刻还在老家种地呢。我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总之,有什么需要你跟我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周权道:“先谢过唐兄了。义父也没怀疑过你,若真怀疑,也不会安排我到凉州补给了。”

    算是让唐卓宽心。

    “倒也是!”说着,唐卓爽朗大笑了起来。

    第32章  32

    大军在凉州停留了数日, 也不知是何缘由。

    好在也多亏了唐卓兄的慷慨补给,这几日营寨中的伙食可以说是相当不错。此地又离凉州城不远,伙夫们得了空, 也会十几二十人地组成小队,进城采买蔬菜、瓜果和鱼类, 丰富大家的伙食。

    不必赶路的日子里, 周祈安同卫吉、张彦青进凉州城中逛了逛。

    此地接近西域, 商业虽在北国之乱后彻底败落,一直没能起来,但市面上还是有不少胡商在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周祈安走走逛逛, 也给大伙儿送去了不少生意。

    闲暇之余, 他们也在广袤的大草原上骑马奔袭。

    有一日路过一处, 见路边竟有几棵红柳树,红柳羊肉串可比普通羊肉串贵不少,味道也更好, 他便折了一些带回了营寨, 又见凉州城中有孜然卖,便又买了几两放在了帐篷里。

    这一日恰逢军中宰羊, 宰的是唐卓兄送来的大肥羊, 他便找伙夫要了些生羊肉,让伙夫切成小块, 他自己拿红柳枝一肥三瘦地串起来, 便架在了火堆上烤。

    等烤得滋滋冒油,他又撒了一把孜然, 一把辣椒粉, 再加一捏捏的盐,便和卫吉、张彦青美美地享用起来。

    又在原地停顿了两日, 大军也并未拔营。

    怀青说,大军要分成五段分批穿过峡谷,户部大约会夹在第三段或第四段,至于什么时候走,军中目前尚无定论。

    他们文官和商队没什么事干,每天都很无聊,感觉时间停滞了。士兵却很忙碌,每日在校场上操练,像是在演练如何穿过峡谷,如何避险,连辎重兵也要推着辎重车参与演习。

    这天晚上,周祈安来到周权帐中吃饭。

    他们行军时,将领和士兵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基本上是在考虑体力的同时,怎么方便省事怎么来。

    只是这些天大军停留在了凉州城外,伙夫白天不用赶路,便也更有功夫单独给将领做些精细的食物,周权便常常喊他和怀青过来吃饭。

    而正吃着,只听一个将领进帐汇报道:“将军,派出去的斥候都按时回来了,两侧山上并没有什么古怪,只看到零星几个拿着斧头砍柴火的农民。”

    斥候便是侦察兵,是军队的千里眼,也是军队的雷达系统。

    大军动身之前,会先派斥候到前方四面八方探测,回来后汇报情况,而若去往某个方位的斥候,未能在指定时间内回来,便也说明那个方位可能存在某种异常。

    周权笑了笑问:“那些斥候呢?”

    “刚回来,正在吃饭。”

    周权道:“让他们吃完了进来找我一趟。”

    “是。”说着,将领走出了帐篷。

    周祈安吃完便找卫吉、张彦青散步去了,没等到斥候进来。

    而第二日,他便见营寨中有了大动作,一大早便有部队调了出去,看样子都是步兵,约摸有一万五千人左右,由陈纲带队。

    之前行军时,所有士兵都身穿便服,盔甲都放在了辎重车上由牲畜统一拉着,这样可以减轻重量,加快行军速度。而今日,这一万五千步兵却都穿上了盔甲,戴上了佩刀,仿佛下一秒便要奔赴战场。

    步兵调出去三日之后,军中收到了陈纲飞鸽传书,说一万五千人已安全到达指定地点。

    收到消息时,周祈安正在周权帐中吃早餐。

    昨天军队里宰了几十头猪包饺子,大伙儿纷纷跑去帮忙,几千人热火朝天忙活了一个时辰,晚上大家便都吃上了热腾腾的水饺。

    而今天早上,他们在帐中吃的是煎饺配小米粥,外加几颗咸鸭蛋。

    咸鸭蛋切成了两半,蛋黄金黄冒油。

    周祈安将蛋黄拌入粥中,看向周权道:“那是不是说明前方没有危险,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出发了?”

    周权说:“陈纲他们走的不是峡谷。”

    他们是步兵精锐,身上揣着干粮风餐露宿走了三天,是从悬崖后方重重叠叠的山路上翻过去的。

    那边山路崎岖,步兵尚可大费周章地绕道走,但他们的骑兵、马匹和辎重车却不能,还是要从峡谷的官道穿进去,毕竟峡谷虽狭窄,却是平地。

    怀青不说话,只在一旁默默吃饭,见周祈安这天杀的小子,吃咸鸭蛋居然只吃蛋黄!蛋清全扔在旁边,便拿过来自己吃了,见不得浪费。

    翌日清晨,营寨中又有一批人调了出去。

    这回都是辎重兵,在车上装满了粮食、兵器,正一批批地往营寨外运。

    辎重兵身穿便服,有人推着辎重车,有人赶着牲畜拉着车,大家都手无寸铁。

    毕竟是重要物资,这回是周权带领一百骑兵亲自押送,穿过峡谷。

    ///

    悬崖之上,三百多人正平趴着伺机而动。

    他们衣着破旧,皮肤黝黑,年纪大的今年已有五十岁,额头上布满了藤蔓般的皱纹,小的只有八九岁,因常年吃不饱,体格还不如长安城普通百姓家中五六岁的孩童。

    早在一个月前,当家人便派人到凉州轮番探查,这些天见大军停在了凉州城外不动,也不知何时进入峡谷,便叫他们埋伏在此等待。

    他们已经在这儿趴了四五日,日夜蹲守,中间只以干粮充饥。

    军队若是再不出现,他们也快撑不住了。

    正觉希望渺茫,一个少年开口道:“仔细听,有马蹄声。”

    旁边一个小孩儿屏息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了马蹄声,兴奋道:“听到了,真的有马蹄声!”

    “快趴好,不要出声。”

    约摸等了两刻钟,只听马蹄声逐渐临近,终于有人出现在了峡谷。

    带头之人是一位身穿玄甲的大将军,看着威风八面,一边骑在马上踱步一边巡望四周,好在他东南西北都看,却唯独不往上看。

    小孩在少年耳边道:“哥哥,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击退了北国人的周权大将军?”说着,眼中闪起了崇拜向往的光芒。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

    小男孩儿看向哥哥道:“之前北国人也经常来欺负我们。”

    少年眼中却燃起了熊熊的恨意,对弟弟道:“但他们比北国人还坏!正因为他们年年打仗,我们才要交那么多的粮食。地里已经种不出东西了,已经饿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还要来抢我们的粮食。交完了夏税秋税,还要交苛捐杂税,交不上就说我们是叛民!”

    少年咬牙切齿,眼泪却从干涩肿胀的眼眶中夺了出来,除了恨意,更添了几分委屈。

    “北国人欺负我们也就算了……”说着,他用褴褛的衣袖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对小男孩儿道,“好好数着。孔大哥说了,数到两千辆就开始放石头。”

    “好。”

    小男孩儿眼睛最亮,视力最好,趴在悬崖边挨个数着。

    见下方,先是有一百骑兵从狭窄的龙锯峡穿了进来,紧跟着便是辎重车。

    小男孩儿看着辎重车上那一车车的粮食,不禁吞咽起了口水。若是能把这么多粮食带回家,爷爷该有多高兴?

    爷爷一定会给他们烙面饼、擀面条,不掺杂粮,只用白面的那一种!

    如果粮食足够,爷爷也会拿余粮去换些羊肉,他们的烙饼里也可以夹馅儿,面条也可以用羊肉煨汤,上面再铺上满满一层的肉片。

    他看着下面络绎不绝、一车车运进来的粮食,只是想不通,皇上已经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粮食了,为什么还要从他们的口中抢口粮?

    难道皇上不知道,抢走了他们的粮食,他们就只能饿死了吗?

    皇上果然很坏。

    而哥哥说,这些将军、士兵也都是皇上的爪牙,谁不听皇上的话,他们便来杀谁。

    他们喝的是百姓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

    这些人凶狠无比,像一个钢铁怪兽,但他们今天一定会成功的,他和哥哥都会分到粮食。他们有两个人出力,就会分到双倍的粮食。

    只是……

    这些官兵若是能早一两个月过来就好了。

    他若是能拿到其中一车,哪怕一袋,甚至半袋的粮食,爷爷也不会把自己给饿死了。

    而正数到一千辆,又见官兵把一笼笼的家禽推了进来。

    小男孩儿兴奋道:“还有鸡鸭!”

    少年“嘘”了一声道:“别出声,好好数着。”

    目前为止,进来的骑兵只有一百人,剩余都是手无寸铁,没有盔甲的辎重兵。

    辎重车上,有八百辆是粮食,两百辆是兵器,在那后面运进来的则都是家禽。

    这些东西,每一件都叫他眼馋。

    而他们有六千人手。

    骑兵再骁勇善战,他们的盔甲再硬,兵器再长再锋利,他们六十个人打一个总能打得过。

    何况骑兵并没有拿长枪,只戴了把佩刀。

    第33章  33

    周权骑在马上压着速度往前走, 一回头,见辎重兵们正一个两个地从峡谷最狭窄处走进来,也不知一共进来多少, 他便问了句:“进来多少了?”

    副将大声问身后辎重兵管事:“进来多少了?”

    那人道:“一千五百了!”

    副将正要回给周权,只听周权道:“好, 我知道了。”

    他又往上看了看, 见上面依旧没什么动静。

    一千五。

    看来一千五还不足以满足这些人的胃口。

    六个哨兵正站在离龙锯峡入口有一定距离的位置, 此处视线较佳,万一上方有任何异动,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并通知后方辎重。

    只是将军又叫他们不要总盯着上头看, 以免打草惊蛇。

    他们今日的任务不是安全通过峡谷, 而是作饵,引土匪倾巢而出,再一网打尽。

    哨兵时不时看看四周, 又时不时望向上方悬崖, 指挥着辎重兵道:“走,走, 走, 继续往前走。”

    “走,继续往前走。”

    “保持五步距离, 继续往前走。”

    “你这有五步吗?保持距离!”

    走了半个时辰, 约摸又有四五百辆辎重车推了进来,又看上头静悄悄, 不像有人埋伏的样子, 哨兵便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变得有些松懈, 怀疑上面真的会有伏兵吗?

    “走,继续走。”

    “走。”

    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挥着,旁边那人便拍了拍他道:“你看那儿。”说着,指向了悬崖,又挠了挠头,“刚刚那儿是不是平的来着?”

    他顺势向上望去,看到悬崖边竟有一块巨石,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两人相视一望,顿感不妙,头皮登时发麻,大叫了声:“石头来了,快跑!”

    “石头来了!石头来了!”

    听了声音,辎重兵各个面色惨白。

    生死面前,大家都腿软发抖,惊慌失措。

    好在周权早料到匪徒会用滚石,已命将领带全体士兵,在校场反复做了演练。

    将领又在前方指挥道:“不要乱!以龙锯峡入口为界,往前后两侧散开!”

    只见辎重兵纷纷将辎重车立于右侧,在左侧留出了一条畅通的逃生通道,立好后,便扔下辎重车,从通道有序逃离,向前后两侧撤去。

    刚刚行军时,每个辎重兵之间又留足了五步距离,峡谷之中人员不算密集。

    于是大家虽慌张,但总体而言,整个逃离也还算井然有序,并未发生太大混乱。

    而只见悬崖之上,那块巨石越露越大,越露越大,推到了悬崖边缘便开始滚落下来。

    约摸隔了三四秒,只听“嗵—”的一声,大地与山体猛烈震动。

    巨石坠落,牢牢堵住了峡谷。

    之后又有无数大石、碎石从悬崖边滚落下来,没一会儿便将入口牢牢堵死。

    周权位于队首,一百骑兵列在身后。

    刚刚那一声巨响让马儿惊了,大家纷纷控着马,保持队列与秩序。

    他们所在的位置,四周已经十分宽敞。

    而只听前方传来一声“冲啊—!”,便见原本还翠绿一片的半山腰上,开始出现斑斑驳驳的斑点。

    那些斑点皆是伏兵,远远望去,只见斑驳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紧跟着,无数身穿粗布衣,手拿菜刀、石斧、锄头的人,开始从两侧半山腰上冲了下来。

    人群中,只听一人大声道:“大家不要乱,先抢兵器,换了装备再抢粮食!乡亲们,冲啊!”

    “冲—!”说着,人群乌泱泱向大军袭来。

    周权身穿玄甲,手执马槊,列于阵前。

    身后纛(dào)兵扛着大纛,纛上一个巨大的“周”字如黑龙盘踞在上。

    根据八百营给出的情报,山上大约有六千人。

    此次行动生死未卜,山匪头子也要保存实力,不可能让六千人倾巢而出。

    周权预计今日会有两三千伏兵,最多不超过四千,只是此刻,从两侧山上冲下来的,却是在六千人以上,比他预计的人数多出了一倍。

    好在他也早有准备。

    副将转向身后大声指挥道:“放下辎重车,换上铠甲,拿上兵器!”

    这两千人并非辎重兵,而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士兵分发铠甲、兵器,大家便纷纷往后传,开始全副武装,准备作战。

    六千匪徒距离大军仍有一段距离,周权对一旁副将李青说了声:“放。”

    李青回身道:“放!”

    几十枚烟雾弹齐发,升上高空,在空中绽开。

    约摸等了两分钟,他看到陈纲带领一万五千步兵,从匪徒后方现了身。

    这一万五千步兵,像匍匐在山岭间的巨兽,此刻正缓缓起身,准备将这六千匪徒一口吞进肚子里。

    几日前,陈纲带队,从峡谷后方重重叠叠的山脉翻越了过去,率先进入了青州地界。

    而土匪日夜蹲守龙锯峡,料定他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并未扫清身后的盲点;加之陈纲走的,又是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匪徒自然无从发现。

    周权做好了战斗准备,却并没有料到,向大军冲过来的会是一帮瘦弱、黝黑、衣不蔽体的百姓。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亦有小孩。

    周权顿时心情复杂。

    土匪?

    他们只是吃不饱饭的农民!

    只是在这两年,他们陆续走上山,选择在山上安寨割据的那一刻;在他们选择刺杀钦差,屠光卫队,劫掠赈灾粮的那一刻;在他们今日埋伏在此,齐刷刷冲下来的这一瞬间,他们的命运便已注定。

    周权心怀怜悯,却也有自己的使命。

    见陈纲从后方包抄,周权准备带兵迎上去。

    他回身面向众将士道:“都是大周子民,不可滥杀无辜!我要活的,统统押回军营!”说着,策马向前,在匪徒赶到之前,将战场引到了前方更空旷、更便于大军施展之处。

    两军前后夹击,陈纲的步兵两翼又不断向前延伸,很快便与周权汇合,将匪徒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在了中间。

    士兵手拿长枪指向匪徒,却并不动手。

    匪徒不懂战术,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境遇,想要突围出去难比登天。

    有人喊了声:“杀!”

    便有匪徒举着石斧、锄头冲了上来,与士兵缠斗起来,却根本不是士兵的对手。

    士兵一挥枪,他们便轻飘飘地倒下,鲜血直流……

    还有莽夫在往前冲。

    陈纲见这帮人瘦弱无比,想必常年吃不饱饭,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还没有一只大公鸡有劲儿,兵器又实在落后,面孔又格外朴素,一时竟有些心生不忍,便干脆收了刀,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只见他一把夺了匪徒手中的兵器,抱起人便往外扔,一边扔一边道:“把他给我绑了!”说着,又扔出去一个,“这个也给我绑了!”

    匪徒手无缚鸡之力,似乎也已料见了结局,失去了反抗的动力,顺从地坐在地上,等待命运降临。

    士兵面面相觑道:“将军,没带绳子。”

    陈纲无语,回了句:“那就抱着!一个人抱一个!”

    “是!”说着,士兵架起了地上的匪徒。

    陈纲一边扔人一边劝降道:“放弃抵抗!乖乖跟我回了军营,大将军请大家吃白面馒头!”

    “放下武器!我军向来优待战俘!跟我回军营吃白面馒头!”

    六千匪徒被包在中间,外侧之人仍手举刀斧,对向大军。

    见大军无意屠戮,人群中有人喊了声:“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陈纲继续大声劝降道:“都是大周子民,我们不愿做无谓杀戮!放下兵器!跟我回军营吃顿好饭!”

    结果有人喊道:“跟他们走,吃的是上路饭!杀出去才有活路!”

    陈纲气愤地指着那人:“什么上路饭?你再造谣,你吃的才是上路饭!”

    有人知道计划失败,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何结局,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人默默放下了武器,以此表态。

    陈纲道:“放下武器,两手举过头顶!”

    慢慢地,有更多人选择了投降。

    眼看势态一片大好,大家纷纷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陈纲也心情大好,说道:“统统打包带回军营!”

    而正准备押送回营,便见山上又传来一声“冲啊—!”。

    只是声势略显单薄。

    陈纲一回身,见又有三四百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打头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衣服已经短了,胳膊腿露了一大截在外面,更显得他手长脚长。

    他皮肤黝黑,四肢修长,手举石斧朝大军跑来。

    明知是以卵击石,却又要奋不顾身。

    周权骑着马在大军后方踱步,少年便直直盯向了周权,奋力向周权跑过去道:“恶人!害死我爷爷,今日又要屠戮我们!我跟你拼了!”说着,便直冲他而去。

    副将见了,抄起长枪迎了上去,三两下将少年制服在地,枪尖指着他脖子。

    又一名士兵从另一侧伸出长枪,牢牢将少年压制在地。

    少年瘫坐地上,两手支撑在身后,却又寻机朝周权一斧头扔了过去。

    周权上身微微一侧,那斧头便偏了一道,插进地里。

    周权瞥了一眼深深嵌入土中的石斧,又回头看向了少年。

    只见少年双目猩红,正死死盯着他,很快却又有眼泪涌了出来。少年用力抹了一把泪,胸口却剧烈起伏,像是压制不住心头那汹涌而来,又滚滚沸腾的恨意。

    “你这小子,不讲武德,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着,副将举起长枪,正要朝少年一枪.刺去,却见一支马槊随“嗡—”的一声,稳稳挥了过来。

    他鬓边生风,下一秒,手中长枪被一斩为二。

    周权道:“押回军营。”

    第34章  34

    虽未大动干戈, 但一番混战过后,地上还是多了两三百具尸体。

    士兵将尸体撤到一旁,将六千人押回营寨。

    大家一边走一边去认地上的尸体, 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邻居,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周权骑在马上, 却并未听到这哭声。

    他忽然发觉, 自己今日大概率是无功而返,这种无功是各种意义上的。

    而正失神,见前方一个孩童撞开了士兵, 跑到一旁摇晃着地上的尸体, 嚎啕大哭地喊着:“婶娘!婶娘!”

    他这才回过神来, 听到了那震耳的哭声。

    他十三岁便跟义父上了前线,十几年来南征北战,杀戮后的战场向来尸山血海, 他早见惯了, 更何况,今日的战场也实在算不得惨烈。

    只是听到那久违的哭声, 却又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战场上马踏尸体, 马蹄溅起的是积了一地的血液;想起他带着手足一般的副将出去,却没能活着将他带回老营;想起他的爱驹被敌军砍断了腿, 军医无法救治, 看着马儿倒在地上痛苦的神情,他只能抽出匕首, 减轻马儿的痛苦。

    这些记忆再次伴着血腥的痛觉向他袭来, 他也曾痛到难以自已,只是近年来, 却是越来越麻木了。

    他对一旁副将道:“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把尸体抬回去,晚上让大家认领。弄清姓名、生辰便找个地方葬了吧。”

    “是。”说着,副将带人去办。

    ///

    大军尚未返回,营寨中便已收到了捷报,说大军在前方俘获了六千匪徒,正在押送回营的路上。

    周祈安正和怀青待在周权帐内,听了这数字也惊讶道:“六千?”

    来传报的士兵道:“是,六千。”

    周祈安问:“一共才五六千人,抓回来六千多人,那岂不是一网打尽了?等进了青州办完各部的差事,是不是很快就能回京了?”

    进展太过神速,让他难以置信。

    等夜幕降临,周祈安才听帐外熙攘喧哗了起来,出了帐篷,见步兵正押着长长的队伍走进营寨,后面还跟着一车车的尸体。

    劫掠商队,刺杀钦差,抢夺赈灾粮。

    本以为会是一帮凶神恶煞之人,不曾想,他们脸上却写满了苦难。

    怀青也迎了出来,叫了声:“大哥!”

    周权却下马走上前来,对怀青道:“我怀疑今天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土匪。”

    怀青问了句:“什么意思?”

    上午作战之时,他只顾监控军情,等俘了这些人押送回营的路上才忽然明白过来,他们可能不是土匪。

    一来,人数对不上。

    二来,今天他们在峡谷中的表现,与钦差遇刺一案中的手法大相径庭。

    钦差遇刺一案,发生在青州与凉州的交界处。青州太乱,大理寺便将此案交由了凉州办理。

    根据凉州呈上来的案卷,钦差卫队一进入青州地界便遭了匪徒埋伏,根据尸体上伤口可以判断,匪徒使用的凶器是菜刀和斧头。

    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于是今日这些人拿着菜刀、斧头冲下来时,他并未感到任何意外。

    只是刺杀钦差的团伙,杀人手法极其残忍,卫队每人都被砍了几十刀,钦差的头颅也被匪徒砍走,至今未能找回。

    等杀干净了人,才顺手把赈灾粮带走。

    而今天这帮人,杀起人来畏手畏脚,与刺杀钦差的团伙不可能是同一帮人。

    周权对一旁副将道:“把他们头目带到我营帐里来,我要亲自审问。”

    副将应了声“是”,又看向身后尚未安顿的俘虏,问道:“那这些人……”

    周权说:“让伙夫营给他们做饭。”

    那副将退下了,周祈安又问道:“那这些人晚上睡哪儿?我看辎重营没剩多少备用帐篷了。”

    怀青看了他一眼道:“咱们军营这点家底儿倒是让你摸清楚了。”说着,他看向周权,“大哥,帐篷确实不够了。凉州夜里太凉,露天睡一晚上,那些老人小孩儿,体弱的得直接冻死。”

    周祈安又献言纳策道:“要不找唐兄借吧,他那儿不是物资充足?”顿了顿,又道,“要借得赶紧去,不然一会儿他们都睡了。”

    周权拍了拍周祈安肩膀道:“你说得对,你和怀青去唐卓营房里借帐篷,现在就去。”

    “好。”说着,两人去了。

    两百多具尸体已经卸在了营寨侧后方的空地上,大家围着尸体指认,看到自己的亲人朋友便围过去嚎啕大哭。

    有士兵举着火把,有士兵拿着本子挨个记录死者姓名、身份。

    周权则进了营帐,卸下一身厚重的盔甲,换了身窄袖口的黑色便服,绑了对臂鞲,走到一旁水盆边洗了把手。

    营帐外传来一声:“周将军,头目带来了。”

    “进来。”说着,周权拿毛巾擦手,一回身,见副将押着六个头目走了进来。

    而其中一个,便是最后带着三四百人下山,朝他扔斧头的那个少年。

    周权走到他面前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少年被两名士兵牢牢架着,被按低了头,却仍抬眼瞪着他,不肯回答。

    副将道:“将军问你叫什么名字!”说着,将他按跪在地。

    少年不肯回答,挣扎着要起身,士兵要动手,一旁老者便跪下来替他答道:“他叫纪千峰,父母亲人都去世了,家里只剩一个弟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求将军放过他,要杀就杀了我这老东西吧!”

    周权没应声,又问了句:“你们这儿最大的头子是谁?”

    自古抓了叛民,不能全部屠杀,都是抓几个头目杀了了事。此时供出头目是谁,无异于合力把人往火坑里推。

    周权的话没人应声,不过他已经知道了。

    哪怕是在万军阵前,一眼找出敌军主帅也并非难事,一个人的气场骗不了人。

    他指着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把他留下,其他人都带下去。”

    此人表面服从,却又颇有傲骨,不卑不亢,视死如归。

    士兵将其余五人带出营帐,周权则闲庭信步走过去倒了杯热茶,背对着他道:“请他坐下说话。”

    士兵搬了一把椅子到营帐中央,将那人按坐下来,两个士兵在身后把守。

    周权端着茶杯回过身,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孔若云。”

    “哪里人?”

    “青州槐南县人。”

    周权走上前去将手中茶杯递给他,孔若云接过来后应了声:“多谢。”吹了一口,一饮而尽,将茶杯拿在了手上。

    周权问道:“今日为何要劫军粮?”

    “想带乡亲们吃顿饱饭。”

    “刺杀钦差,也是你们干的?”

    “不是!”

    周权问什么,孔若云便答什么,不问的他也一概不说,自此为止,倒也不像有什么假话。

    他又问了句:“那你可知是谁干的?”

    孔若云道:“我不清楚,但大家都说是汪伍干的。此人是明德山上的土匪,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你们这次劫军粮,也是效仿他们?”

    孔若云沉默良久,又抬眼看向了周权。

    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清楚相由心生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但他已是将死之人,又看这位将军绝非奸佞之相,而是一身正气凛然,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出口。

    “我们只是平民百姓,顶多因地里欠收,交不上税粮,最近又实在揭不开锅,这才出此下策,和明德山杀人越货的土匪不一样。”

    “但将军也知道,乱世天下,兵、匪、民如何分清?很多孩子吃不饱饭,知道山上有吃的,便常常到山上讨东西吃,有些孩子也被匪徒唆使,去干些帮他们盯梢,打探消息,或偷鸡摸狗的勾当。”

    纪千峰的弟弟纪千川,也常常到山上讨东西吃。

    他知道他们兄弟无父无母,几个月前,和他们相依为命的爷爷也走了,便时常关照他们。

    但凡他手上还有些余粮,也会阻止纪千川跟其他孩子一起往山上跑。

    但他不能用满口的仁义道德,去阻拦一个孩子在乱世里为自己寻活路。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力,哪怕是当小偷,当匪徒,当叛民!

    而是在一个月前,哥哥纪千峰跑来找他。

    “千峰跟我说,山上的二当家的告诉他,青州百姓抗税,朝廷派了十万大军前来镇压叛民。”

    听到这儿,周权两腮绷紧,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拳也不由得攥紧。

    “接着说。”

    孔若云继续道:“他们说官兵从长安来,带了许多粮食。而青州四面环山,重峦叠嶂,人靠步行尚可穿山越岭,但车辆和牲畜绝对进不来,只能走峡谷。”

    “当年修官道,朝廷也派了人四处考察,但除了那条峡谷,便没有其它选择。”

    “他们说,官兵人数再多,只要在峡谷断去了首尾,中间那段就犹如案板上的鱼肉。等官兵运送军粮时,只要断其首尾,我们就可以抢走粮食,往两边山上跑。”

    “只要在援军赶到之前跑掉了,一隐入市,官兵又如何能找出大家?抢到了粮食,大家平分,抢到了兵器,也能拿到山上去跟他们换粮食。”

    孔家在槐南县本是富庶之家,他父亲曾是槐南县令,在任之时将槐南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卸任之后,每逢灾荒,他父亲也会往义仓捐粮,在县里颇有威望。

    他是家中长子,后来父亲去世,他却未能走上仕途,家道式微。但只要他手头周转得开,他也会帮帮友邻。

    孔家在县中的名声尚存,如果他肯带头,定能一呼百应。

    于是山上二当家的通过纪千峰,前来游说他。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土匪自己为何不干?

    只是他家尚有家底,都已揭不开锅了,下面镇上、乡里饿殍遍野,人相食,他们太需要粮食了。

    二当家的还告诉他,只要他肯拉起队伍干这一票,可以先给他们四千石粮,让他们吃饱饭,好有力气。

    四千石粮,够他们六千人饱饱地吃上半个多月。

    很多人表示,哪怕劫不到军粮,为了这四千石粮也肯干这一票。吃上几天饱饭,哪怕死在官兵手上也算值了,至少是个饱死的鬼!

    孔若云道:“我们答应二当家的干这一票,二当家的也如约给了我们四千石粮。我们带人去取粮,看那些装粮食的麻袋都很干净,连块补丁也没有,而上面写着‘官粮’二字。”

    第35章  35

    所以这四千石粮, 是随钦差卫队调来的第一批赈灾粮,去掉从长安走到青州的消耗,数量也刚好对得上。

    匪徒如此慷慨地将这四千石粮送给他们, 说明山上根本不缺这四千石粮,一石也不克扣, 倒像这四千石粮在匪徒手中也是个烫手山芋。

    所以, 刺杀钦差的确是汪伍干的。

    但他们并非为了粮食, 那么只有可能,是有人花高价从匪徒手中买了钦差的脑袋。

    山匪头子的确很有头脑,唆使百姓劫掠军粮, 挑起军民矛盾, 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一来, 百姓本不是叛民,也成了叛民。

    大军此行是为剿匪,若是着了他们的道, 转头便要一边剿匪一边镇压叛民, 百姓便成了替匪徒挡枪的肉盾。

    周权问道:“你可见过他们二当家的?”

    孔若云道:“那天和父老乡亲去拿那四千石粮,远远地见过一眼, 但当时是在夜里, 没看清楚脸。此人外号小白龙,听说比较瘦弱清秀。”

    “你刚刚说的纪千峰、纪千川兄弟, 可曾见过小白龙?”

    “他们应该也没见过。”顿了顿, 孔若云自顾自继续道,“我们说好劫了军粮, 一半发给县乡百姓, 剩余一半大家平分。但如今大局已定,只求将军杀了我, 放过其余无辜的百姓。”

    “我们青州民风质朴。旁边沧州才旱了一年,便有百姓合伙砸了龙王庙。我们青州旱了三年,百姓仍在庙里祈雨,踏破了门槛,跪破了膝盖。一片丹心,等了一年又一年,没等来甘霖,却还在继续跪拜,他们都是再顺不过的顺民!”

    周权明白孔若云的弦外之音。

    青州大旱三年,百姓人相食,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却没能等来朝廷雨露恩泽。相反,朝廷向他们征收重税,收不上来,便说他们是叛民。

    朝廷如此狠绝,青州百姓还不揭竿而起,皆因百姓纯良,朝廷应感庆幸。

    周权道:“朝廷派大军前来,是为剿匪赈灾,保境安民,而非镇压叛民。朝廷得知青州大旱,已经向青州免了三年赋税,又何来抗税,何来叛民一说?这两年,朝廷也已多次调拨了赈灾粮,为何没有发到大家手上,仍需查明。但你既是读书人,又怎会听信匪徒这等蠢话?”

    “我也是半信半疑。”说着,孔若云苦涩地笑了笑,“我们青州,与中原腹地只连着一条龙锯峡。每次中原大乱,自顾不暇,最先割舍的是我们,中原安定,想扩张版图,最后考虑的还是我们。我只当君父心中,早没了我们青州百姓。”

    周权深深叹了一口气。

    误会已深,君民离心,他不知是该让这误会继续,还是试图解开。

    沉默良久,周权开口道:“皇上视民如伤,得知青州灾荒,百姓易子而食,曾在朝会上掩面恸哭,心里又怎会没有青州百姓?”

    听了这话,孔若云潸然泪下。

    他挣开士兵,跪在了地上:“有这句话便够了,请大将军杀了我吧!”

    周权道:“我不杀你。”

    杀了孔若云,激起槐南县百姓民愤,百姓若真揭竿而起,实在得不偿失。

    周权又道:“回去告诉那些百姓,皇上派大军前来,是做什么。”说着,对一旁士兵道,“带他下去吃饭。”

    士兵将孔若云带了下去。

    而刚掀开帘子,便听帐外传来一声:“大哥,帐篷来了!”说着,周祈安走了进来,怀青、唐卓也跟在身后。

    唐卓进了营帐,豪迈地道:“不愧是你啊,周权,听说你今天一举就俘了六千匪徒啊!”说着,竖起了大拇指,“还以为你们能在青州多陪我几个月,看样子,怕是不到一两个月便又要班师回朝了吧?”

    听了这话,周祈安自嘲地笑了笑道:“中计了,被匪徒摆了一道,今天抓来的没一个土匪,都是县里的老百姓。抓都抓了,就地放了也不是,关着还要管他们吃住,算是砸手上了。”

    “啊?!”

    营帐外,唐卓的兵正把一车车帐篷、被褥推进营寨,还提供了售后服务,帮他们就地把帐篷扎了,那六千“暴民”便也就地安置了下来。

    ///

    翌日清晨,周祈安、怀青正在周权帐中吃饭,听副将在门外道:“将军,八百营的信件到了。”

    周权说:“拿进来。”

    这是潜伏在青州的八百营发来的第二封信件,周权边吃边看。

    此次信报足足写了十页纸,内容详尽,涉及明德山土匪的方方面面。

    周权看完,也对这帮匪徒有了大致画像,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信报来得太“早”了些。

    信报中说,经再次确认,明德山上有六千人左右的信息为实。

    当家人名叫汪伍,下面带着一个侄子,外号小白龙,两人分别是山上的一二把手。

    据闻汪伍胆大如斗,小白龙则足智近妖,两人相辅相成,才有了明德山如今的“盛况”。

    早在七八年前,汪伍便加入了绿林响马,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一开始带百来号人,专门劫掠过路商人,尤其是那些偷偷来青州和吴国搞走私的外地商队。

    这些交易摆不上台面,哪怕被土匪劫了,商队也不敢报官,只能自己吃了这哑巴亏。

    后来闹出太多人命,事情还是暴露了出来,商队也在当地官府报了几次官,请求官爷为他们做主,但不知为何,这些案件最终也都不了了之。

    周权左手拿着信件,右手拿着汤匙舀粥。

    周祈安、怀青坐他两侧,一人一边地把脑袋凑过来偷看。

    周祈安一边看一边道:“看来这个汪伍,跟地方官府是勾结已久啊。”

    周权“嗯”了声,继续往下读。

    这三年青州大旱,流民越来越多,百姓没了生计,自然便有更多人投了匪。

    汪伍人手逐渐壮大,近两年又带大家干了几票大的,包括去年劫了卫家商队,今年又劫了钦差卫队——即便四千石粮已悉数送人,但想必中央钦差的一颗脑袋,怎么也比这四千石粮值钱。

    总之,匪徒如今已扩张到了六千人规模,且十分阔绰,除了厨子、杂役等人,其余能战之人全部配备了刀、枪、槊等正规作战兵器。

    明明有刀有枪,刺杀钦差用的却是菜刀和斧头。

    周权想,汪伍大概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把这件事扣到“叛民”头上。

    这些“叛民”胆大包天,竟敢拦剿匪大军的路——与汪伍勾结已久的青州官府,自然要顺水推舟接着往下查,而后在这些叛民家中搜出写着“官粮”二字的麻袋。

    叛民拦剿匪大军所用的工具,也与钦差遇刺案相同,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人赃俱获。

    青州官府将这些“叛民”押回衙门,屈打成招,签字画押,让这帮有口难言的百姓,把刺杀钦差的罪名也一起背下来,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叛民背了罪,汪伍便能金蝉脱壳。

    周权继续往下读,见信报中又提到一件事。

    汪伍此人是个亡命之徒,之前青州也有不少土匪,但都没有汪伍这般猖狂。

    汪伍是土匪,他背后的小白龙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青州作为毗邻南吴,贯通中西的必经之地,再乱,商人也势必要经过此地,要想保证货物安全,商人便只能找镖局买镖。

    于是那几年,在凉州、青州、沧州地界上,镖局如雨后春笋般开了起来。

    汪伍要吃饭,便要劫掠商队。

    商队要安全通过此地,便要找镖局买镖。

    镖局拿了钱,路上遇到汪伍,便要和他真刀真枪地干。

    所有人各司其职,无比尊重自己吃饭的手艺。

    只是几十家镖局轮番对付汪伍,汪伍一度伤亡惨重,惨遭灭门。

    而正在生死存亡之际,改变局势的人出现了,小白龙出面游说了各大镖局。

    如今镖局赚得盆满钵满,是因为过往商人畏惧汪伍,而若是汪伍倒下,商人又何必花钱找镖局买镖?

    汪伍死了,镖局便要唇亡齿寒,不出一两年,凉、青、沧三州的镖局便要关掉一大半。

    小白龙便出面游说,与四大镖局握手言和,暗地里定下了盟约——但凡挂着四大镖局镖旗的货物,他们便不劫,但他们要从中抽取三成的买镖钱。

    不用拼刺刀,演演戏、走个过场就能把钱赚了,即便少赚三成,镖局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青州也不能过于太平,还是要时不时有商队遭劫的事情发生,汪伍便带头劫小镖局的镖,让过往商人明白,小镖局人手不足,容易被歹徒盯上,还是找大镖局买镖靠谱——而大镖局的生意,也就是他自己的生意。

    很快,局势便从几十家镖局联手对付汪伍,变成了汪伍与四大镖局联手,吃掉剩余几十家小镖局。

    小镖局镖师被屠,丢了货物又要赔偿商人,没一两年便纷纷闭店。

    这一片的镖局生意,很快便被这四家镖局垄断。

    过往商人也无不知晓,要想平安经过此地,便要来拜这四家镖局的码头。

    而这四家镖局中,又以青龙镖局为首。

    卫家商队常到青州做生意,自然懂青州的规矩,每每途径青州,都会找青龙镖局买镖。

    包括去年,卫吉也孝敬了青龙镖局一大笔钱。

    青龙镖局拿钱办事,派了三百名镖师为卫家商队走镖。

    按青龙镖局与汪伍的盟约,本不应出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汪伍竟带三千人在中途拦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仅将货物洗劫一空,还当场屠杀了青龙镖局三百名镖师。

    至此,青龙镖局覆灭。

    第36章  36

    吃瓜吃到了卫吉, 也不知卫兄知不知道去年他们商队被劫,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去问问。”说着,周祈安起身走出营帐, 走到一半,又想卫吉、彦青吃了没有?

    他便又返了回去, 把桌上那一盘肉包连盘端走, 走到一半, 又见盘中只有三个肉包,想了想,三个肉包两个人也不好分, 这一个包子又不大, 再多一个就好了。

    一回头, 见大哥对他挑了挑眉,又用下巴指了指一旁正埋头喝汤喝得忘我的怀青,见怀青手上还拿着一个白白胖胖没来得及下口的包子。

    拿来吧你!

    周祈安眼疾手快, 把怀青手上的也一起顺走。

    “嘿?”说着, 怀青又懵又恼地站起了身。

    一旁周权便又拍了拍他肩膀,仿佛“事不关己”地劝告道:“好了好了, 再传一盘就是了。”

    ///

    出了营帐, 周祈安径直向商队走去。

    商队用的帐篷是他们自备的,商队人又不多, 卫老板又不差钱, 用的帐篷和军队帐篷一比,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他们的帐篷表皮用兽皮制成, 防风抗寒能力一流, 骨架也更为稳固。

    不像军队的帐篷,在漠北的大风下总显得些许单薄。

    卫老板富得流油, 做的生意自然不止是替皇上出出脚力这么简单。

    大周十多年前开放了盐矿私营,以此来压低盐价,惠利百姓。听闻卫老板便在陇右和河南道有几处盐矿,产的盐质量又好、产量又高,无异于一台毫无停歇的印钞机,在“唰唰—”地往外吐钞票。

    世人都知贩盐暴利,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自然不是谁都做得的。

    当年盐价太高,全国百姓叫苦不迭,赵公便查处了全国盐矿,发现这些官营盐矿产量又低、质量又差,不仅如此,盐矿胥吏联手倒卖官盐,甚至在战时高价将盐偷卖给了北国,牟取暴利。

    盐不仅是民生物资,更是军需物资,人和马都要吃。少了盐,人和马都没有精神。

    北国盐产量低,往年只能从大周买盐。而当年北国之乱尚未平息,大周与北国断了贸易,盐铁这种军需物资更是不可能往外卖。

    结果国仇家恨尚未雪耻,这些没骨头的官吏,竟走私官盐卖给了北国。

    赵公以叛国罪重处了这些官吏,之后便开放了私营,让私盐进入市场,打压盐价,让官盐也跟着卷起来。他也从盐矿商人手中抽取重税,充盈国库。

    盐矿的开办许可,赵公也一直盯得紧。

    想开办盐矿,须得过赵公这一关才行。

    赵公也铁面无私,当年此政一出,赵公的族人宗亲、门生故旧便开始活络了起来。但赵公一律不见,且举贤避亲,和他有关系的一概不用,以免被人抓住了把柄,质疑他开放私营的目的,让新政中途流产。

    他要的人,不匿税是基本。

    开办盐矿赚钱,可以。

    但碰上国家有难、国库亏空,也要懂得解囊相助才是。万不能养出一个白眼狼,最好是个随取随用的钱袋子。

    卫吉也是替皇上、替赵公出了好几年的脚力,这才入了赵公的眼,拿到了盐矿的经营许可。他又懂进退,懂得摆正自己的位置,配合了这么多年,赵公也愈加对他青眼有加。

    ///

    “卫吉,彦青。”说着,周祈安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见卫吉正站在桌前写字,叫了声“时屹?”便上前迎接,又叫门外仆人去煎茶,再拿些茶果来。

    张彦青吃了饭,正翘着脚,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见周祈安进门便也起了身。

    “你们吃了没有?”说着,周祈安把一盘包子放桌上,“这猪肉大葱包子可香了,快尝尝!”

    “还是二公子的伙食好啊,我们早上就吃了个胡麻饼。”说着,张彦青下了床,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见包子外皮薄而松软,浸满汤汁,肉馅更是香气四溢,吃得他张口便是首一字诗,“香!”

    卫吉看着他们二人,便只想发笑。

    两个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本以为此次西行是来放风,上了路才发现是自讨苦吃,半路上又返不回去,每日正叫苦不迭。

    之前在长安城,什么玉馔珍馐也吃腻了,什么好东西摆到面前,也不见他们提得起兴趣。如今出了长安,便是一个肉包子,也比京城上好的佳肴美味百倍了。

    正寒暄,仆人端了托盘进来。

    卫老板从长安城带来的茶叶、茶具也是顶顶讲究,周祈安浅抿一口,唇齿留香,把茶杯放到一旁,又问起去年他们商队被劫的事。

    卫吉说,此事的确事有蹊跷。

    去年匪患闹得太凶,买镖时,他还特意多加了五成的买镖钱。

    他知道镖局掌门人与各大匪首私底下的交易,加钱便是让镖局替他打点各方势力。他赚了钱,愿意请大家来分一杯羹,别来劫他的货便好。

    他替皇家做生意,自己赔了钱是小,办不好上面交代下来的差事,让皇家失信于他,那才是得不偿失。

    只是半路上,他还是遇上了汪伍拦路。

    他自己养的卫队自然对他忠心耿耿,遇上山匪拦路,都是豁出性命守护货物。至于青龙镖局,基本只是做做样子,挥几下剑便要跑。

    而汪伍却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逃命的镖师穷追不舍,最终三百镖师被屠,青龙镖局灭门。

    卫吉想,大概是镖局哪里得罪了汪伍,至于他们商队的货物,也只是顺手牵羊的事儿。

    卫吉丢了货物,灰溜溜回了长安,想死也死得明白些,又派人到了青州打探。

    这才得知这两年来,青龙镖局跟汪伍藏了个心眼,低报了不少买镖钱,又痛恨汪伍将抽成从三成提高到了五成,私下联系了其他匪首,妄图围剿汪伍,结果遭汪伍反杀,又换了家听话的镖局上桌。

    其余三家镖局,隔岸观火,无人出手。

    周祈安道:“可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黑吃黑啊!”

    卫吉说:“我们商队常常从长安带去大批货物,又每每从青龙镖局买镖。这个汪伍因着盟约,只能看不能劫,想必也眼馋了许久。听说干完我那一票,他手上有了钱,便关了山寨门,在山上夜夜笙歌。他不出山,那大半年,整个青州府都太平了不少。”

    听了这话,周祈安哈哈大笑。

    张彦青又在一旁补了句:“干完卫兄那一票,汪伍还从南边买了一堆兵器,把手下武装扩充了一倍。这次朝廷大费周章来剿匪,也有卫兄一份功劳!”

    再说卫吉丢了货物,回了长安,找赵大人赔罪。

    赵大人表示谅解,毕竟青州匪患闹得凶,商队出发时,赵呈便知道此行吉凶未卜。只是前线打仗,国库缺钱,他也只好冒险一试,只说平安回来便好。

    即便赵大人宽宏大量,卫吉也还是主动承担了损失,卖掉了长安城一套三进三出、带左右跨院的大宅子,又卖了些田产,这才补上了这大窟窿。

    他没有什么族人,只有一位叔叔,他也没有妻儿,赚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

    生意做到这一步,他早已不在乎赚多赚少,只求在京城□□得住局面便是了。

    卫吉又提醒道:“汪伍此人是个莽夫,但他的侄子小白龙,惯会出些阴狠的点子,周将军剿匪可要多留个心眼才是。”

    周祈安应了。

    出了帐篷,他见一旁的“难民营”已经在排队领中饭。

    中饭是粥和饼。

    他见饼是夹了猪肉和蔬菜的肉饼,粥则是鸡肉粥,又根据军医建议,加入了少量当归和黄芪,可以帮大家快速恢复元气;且所有食物不另外加油,这些百姓平时油水太少,忽然吃下太多油,必然要闹肚子。

    伙夫给每人打一碗粥,拿一个饼,一边发饭一边道:“没吃饱的可以再来打。”

    看了这伙食,又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只觉得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他们县里偶尔施粥,每碗粥也只有碗底沾着一层米,上面零星飘着几片烂菜叶子,哪里见过这么厚,还管饱的粥?

    有时发粥的官爷看谁不顺眼,还会把人打出去。

    于是有人迅速吃完,再次拿着碗跑去排队,发现还真能领到,只觉得神奇。

    于是他再次迅速吃完,又拿着碗去排队。

    一旁军医见他已经撑得在打嗝,便阻拦伙夫道:“不能再让他吃了。”

    这些人体质太弱,闹一次肚子,小半条命怕是要没了。

    周祈安在一旁看着,见这些人瘦得骇人,各个眼眶凹陷,颧骨突出,小腿还没有他小臂粗。有些人,透过他们褴褛的衣服,可以看到里面根根凸起的肋骨;有些人,锁骨像是要刺穿皮肤而出。

    这些人全部的愿望,也只是吃饱,甚至不被饿死而已!

    他想大哥把这些人留在军营,未必是为了日后治罪,更多也是为了给他们几顿饱饭吃吧。

    ///

    龙锯峡伏击,没俘来匪徒,倒俘来六千难民一事,暂且告一段落,大军还是按原计划分批通过峡谷。

    否则十万大军统统拉到峡谷排队,像漏沙子一样一个两个地漏出去,漏个三天三夜也漏不完。

    明日将有五千步兵带一千辎重穿过峡谷,到峡谷对面扎寨,负责接应后方。

    后日再有五千步兵穿过峡谷,到两侧山上巡逻布防。

    官员和商队,则安排在了最安全的中间批,预计于五日后出发。到时他们前有人接应,后有人把守,两侧山上还有人盯梢,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第37章  37

    得知他们预计于五日后出发, 周祈安回了营帐,准备把消息带给张主事和文超兄,也简单收拾一下行李。

    只是掀开帘子走进去, 见两人都不在。

    旁边帐上用米粒黏着张纸条,撕下来一看, 见是文超兄留下的, 说是和张主事进城采买去了。

    周祈安只觉得奇怪。这两人胆小无比, 之前因为匪患,他们大白天不说出营寨门,连营寨外圈都不太敢靠近, 生怕被土匪掳走。晚上上茅房还要结伴, 恨不能再喊两个带刀侍卫在茅房门口给他们站岗, 怎么敢自个儿跑凉州城去了?

    周祈安摇了摇头,把纸条放到一边,叉腰看了会儿自己这扔了一床的衣物。

    王荣给他打包了十几包行李, 他原本还嫌多, 结果这十几包竟都用上了。尤其在凉州,一天恨不能要经历四个季节, 当真是“早穿皮袄午穿纱”, 此刻四季衣物便都在帐篷里扔着。

    正不知该如何下手,便听帐外传来张主事和文超兄的声音, 没一会儿, 见两人提着满满两手东西进来了。

    从长安城一路走来,又在凉州停留了数日, 他们离家已经整整四十五日, 手边物品缺东少西了许久,却也只能对付过着。

    毕竟土匪闹得这么凶, 谁敢离了营寨单独行动?

    二公子倒时常和卫老板、张公子骑马进城,每次也问他们需要什么,他帮忙带回来。但毕竟二公子骑马,带太多东西也不方便,除了实在急用的、小件的,他们也不好开口。

    而今日他们把吃的、用的都备齐了,还在城里逛了逛,买了些西域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眼看小日子又富裕了起来,心情自然大好!

    “二公子。”说着,董文超掀开帘子走进来,把东西统统放床上,又拿了两罐皂角粉给周祈安道,“不是说皂角没了吗,给你带了两罐。”

    “多谢!你们是去凉州城了吗?”

    “是啊。”说着,只见董文超解下大氅,折了两下放到床上,满面红光,乐乐呵呵道,“哎呀,这土匪都一网打尽了,出门心里就是踏实啊!”

    张主事捋须应道:“是啊。”

    董文超又道:“这匪患一除,我看今天官道上人都多了起来,没有前些日子那么荒凉了。”又满怀希望地展望道,“等进了青州城,把账一封存,感觉时日不久就可以回家了!说不定还能赶上我夫人临盆。”

    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

    周祈安走上前去,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文超兄,其实昨天查了一下,发现抓来的那六千人没有一个土匪,山上那六千土匪此刻仍混迹于世,说不定今天还跟文超兄在街上擦肩而过了呢。”

    董文超、张主事:“!!!”

    ///

    这几日,军营中的士兵陆陆续续按计划出发,六千难民也押送回了青州,整个营寨顿时空了大半,看上去怪冷清的。

    又等了两日,他们也要出发了。

    整个队伍由周权带着,怀青则先留在了凉州,负责留守后方。

    周祈安同卫吉、张彦青骑马来到了峡谷入口,见周权在峡谷两侧都已布下了兵力,两侧山上也安排了哨兵。

    穿过长长的山谷,三人便拉成了横排。

    卫吉道:“土匪还未抓获,进了青州,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离开营寨单独活动了。尤其是你,时屹。”说着,卫吉看向了他,“土匪奸诈狡猾,小心为是。”

    周祈安明白卫吉的意思,因为他是周权的弟弟,所以比他们更危险。

    卫吉成熟持重,又比他年长一些,有时叮嘱人的样子,还有几分他大哥的影子。

    他回了句:“知道啦。”

    张彦青又问:“对了,我们今晚是在何处扎寨?”

    周祈安道:“我去问问。”说着,打马向前,追到了大哥身旁问,“哥,我们今晚在哪儿扎寨?”

    周权道:“大军在雁息县外扎了营,我们去找他们合营。”

    青州一共五个县,其中以雁息县为首邑,雁息县也是青州州府所在地。按人口、面积,槐南县应排第二,但因此县与吴国接壤,也成了青州匪患最严重的地区。

    周祈安“哦”了声,见大哥一人在前头很孤单的样子,便又陪在他旁边走了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儿已经属于青州地界了吧?”

    周权道:“过了这条峡谷就是了。”

    周祈安闲闲地道:“这也太不合理了吧!青州堵上了这条道,想自立为王岂不很容易?简直占尽了地利。应该把青州和凉州相连的这一部分割下来,单独建一个州,让两边互相掣肘才行。”

    相当于房子归你青州,但进出房子的门要交给另一个州来管,免得你青州锁上房门,在里面无法无天了。

    周权听了笑了笑道:“说得不错,很有高见。这是个遗留问题,一直没人解决。”说着,又给弟弟讲了讲当年的故事,也当解解路途的乏闷。

    北国之乱后,义父带兵从南打到北,又从东打到了西。

    那时祈安在长安城,留给了王夫人教养,他则跟在义父身边,目睹了什么叫一寸山河一寸血。

    打到了凉州时,北国残余部队从峡谷逃窜,而他们的兵力、粮草也快竭尽,那一仗算是险胜,义父便只追到了峡谷入口,没有再追。

    此地隔了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又离中原甚远——中央自顾不暇时,这一块也成了最先被割舍的地方。

    后来大军班师回朝,国家休养生息,几年后义父再次提出要拿回峡谷以西的那一块国土,朝中大臣都极力反对,认为此地鞭长莫及,管理成本太大,打下来了得不偿失。

    义父执意要打,因为此地是块产马地,又比启州、房州好打。

    他们境内很少有大片草原供他们繁育战马,若要扩充骑兵,便只能从周边部落买马,价格高昂不说,部落也不会把最健硕、最能跑的马卖给他们。

    长此以往,他们骑兵的战斗力只会越来越羸弱,也永远比北国矮一头。

    好在后来青州、沧州打了下来,在两州开办了军营牧场,马匹源源不断地产出,才有了周国如今这一支能与北国抗衡的骑兵。

    只是两州打下来,文官怠于管理,义父也只要两州按时上交马匹,不造反,其余的也一概不管。

    此地会乱,便也只是意料中事。

    当年义父打到了峡谷入口,没再深入,这一片便划入了凉州。后来又打下了峡谷那一头,便把峡谷那头分为了青、沧两个州。

    从版图上看,会看到青、沧两个州面积硕大,一个州快赶上中原五六个州大。

    一来,朝廷划分州府时,除了面积,人口也是重要的考虑因素,而此地人口稀少,地广人稀,没必要分为太多州府。

    二来,朝廷也的确没对这片区域太上心。

    周权道:“提议不错,等回了长安,可以写个策论谏言纳策。”

    两人骑马并行在队伍前头,穿过了峡谷,又见一大片荒地。荒地上长满了杂草,绿油油的一大片,可见今年青州连下了几场大雨,干旱的确缓解了许多。

    但都说青州这两年穷得快吃人了,这么大一片荒地,竟无人开垦?

    郊外的风倒是惬意,正值午后,没有早晚那般冰冷,只是因这百里无人烟的景象,却又稍显荒芜。

    而正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往前踱,便见前方有两人骑着马,快马加鞭迎面而来。

    那两人身穿干练的便服,两手戴着臂鞲,骑马动作熟练,想必是习武之人。

    看神情,像是来找大哥的士兵。

    而等两人又靠近了些,才见两人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烟灰,看到周权,两人更显急切,扬鞭“驾!”了一声加速跑来,跑到两人面前跳下马,单膝跪地对周权拱手道:“将军!今日凌晨州府衙门失火了,一直烧到了现在!我们今日清晨才得知消息,已经派人前去灭火,只是青州大旱,水源甚远!火势太大,难以扑灭,已经烧到了附近的民宅!”

    听了这消息,在场众人震惊不已,周祈安也难以置信道:“什么?”

    周权问:“知府人呢?”

    那人道:“听知府府上的管家说,知府大人昨日去了府衙一直不曾回来,失火后至今未曾现身,人可能在府衙内,目前生死不明!”说着,低下了头。

    先是钦差遇刺,又是州府衙门失火,知府生死不明?

    朝廷查办的目光像一把烈火,噼里啪啦引爆了这表面平静,却早已暗潮汹涌、危机四伏的青州。

    州府衙门烧了一夜烧到现在,账簿、户籍册、案卷、文书岂不全都没了?

    青州知府再死,他们户部和御史台还查什么?

    麒麟焦躁地踱来踱去,周权控着缰绳思索片刻,转向身后道:“丁沐春,你来带人护送官员和商队,按原计划,日落之前去找前军合营。再派个人骑马回凉州,告诉怀青,让他再调两千人过来。”

    丁沐春应:“是!”

    周权又对另一偏将道:“李青,你带人跟我去雁息县救火。”说着,策马而去。

    周祈安喊了声:“我也去!”便也跟上了大哥。

    在野外奔驰了一会儿,远远便瞧见雁息县方位此刻正浓烟滚滚,一入城门,整个县城更是乌烟瘴气。

    士兵、百姓纷纷提着水桶救火,水从四面八方泼过去,却瞬间被大火吞噬,一点响儿都听不见。

    正往衙门赶去,便见街道边放着几具尸体,上面盖着草席,由几名士兵把手。

    周权勒马停下,问了句:“这是什么人?”

    把守尸体的小将抱拳道:“回将军,上午火势小下去了一些,我们带人冲了进去,发现了这几具尸体。我们冲进去时,知府人吊在梁上,已经殁了。其他人也都是官府中的官员和衙役,也都死了。”

    第38章  38

    听了这话, 周权也彻底淡定了。

    青州城的水是又深又混,刚刚得知衙门失火,周权便料到后面还会有更多好戏等着他, 果不其然。

    他无暇顾及知府人为何会吊在梁上,是畏罪自尽还是如何?

    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先灭火。青州气候本就干燥, 若是火势彻底失控, 继续向四周蔓延, 整个雁息县的百姓都要遭殃。

    他对那小将道:“看好尸首,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又问,“这附近最近的水源在哪儿?”

    “在那里, 将军。”说着, 小将指向一个方向。

    “只有这一处水源吗?”

    “根据当地居民所言, 只有这一处水源。”

    周权去看了眼,见河流离衙门甚远,人提着水桶来回一趟起码也要一刻多钟。

    河流水位不高, 好在倒是够宽, 水量是够了。

    衙门附近也有井水,但井水复位太慢, 水量也不够大, 对于这么大的火势,的确只是杯水车薪。百姓还要过日子, 抽干了井水得不偿失。

    县城中用来走水的铜缸, 此刻已全部挪到了火源附近。士兵和百姓正用水桶、水盆从河中取水,跑来倒入铜缸, 再由他人接力从铜缸取水, 泼向衙门。

    只是铜缸太少,水来得也太慢。

    周权叫住一个偏将道:“你带人到雁息县外的前军营寨, 把辎重车、水桶全部调来。”又叫住一个士兵,“你,快马加鞭到凉州城外,去找怀青将军,让他派人把营中的水囊全部送来,越快越好!”

    水囊是用猪膀胱制成的灭火器材,因成本较高,目前只供军队使用。

    人灭火,只能站在火源四周泼水,泼不到火源中央,灭火效率太低。但若是在“水囊”中灌满了水,扎紧口子扔进去,则可以直抵火源中央。水囊掉落后破裂,里面的水炸开,便可达到灭火的效果。

    按照行军规制,他们从长安带来了大量水囊,但此物不着火便用不到,自然不如粮草紧要。

    前几日运往雁息县的辎重皆是粮草和帐篷,水囊则先留在了凉州城外。只是凉州城离此地甚远,一来一回,也不知水囊何时才能送来。

    周权骑在马背上,绕着衙门踱了一圈,周祈安和李青跟在身侧。

    火势已经向四周蔓延,烧向了附近的街市与民宅。

    附近建筑多为木质,此刻风正从西北方向吹过来。

    周权道:“衙门围墙是砖砌而成,尚挡不住火势,而这些民宅都是木制,烧起来更快。万一风一大,火势继续蔓延,彻底控制不住,再烧出了雁息县,烧到了附近山野,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四周的建筑要拆,要拆出一条隔离带,隔离带内不能有任何可燃物质。尤其那六个民宅,必须拆。”说着,指向了东南方向的六处民宅。

    风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火势极有可能会向东南蔓延。

    李青小声提醒了句:“将军,若真拆了,附近居民怕是要跟我们哭丧了。”

    周祈安在一旁道:“拆,拆完了赔,不然大家都要完蛋!”说完,发现自己也没资格说这话,又看向了周权问,“赔,赔吗?”

    周权道:“赔。军队出钱,等回了长安城,再找赵秉文收账。”

    “那交给我,我去沟通!”说着,周祈安向那六处民宅去了。

    周权对李青道:“你跟上他,等民宅主人同意,立刻带人拆除。先拆那六个民宅,一会儿再看火势情况,决定其他建筑要不要拆。”

    “是!”说着,李青去办。

    接下来,便是等雁息县外的辎重车,和凉州城外的水囊送来了。

    周权骑在马上,表面镇定,内心却也有些焦灼。

    一回头,见西南方向的某个民宅已经拆上了,看来这小豆丁还算有点用处。

    而派去找怀青要水囊的士兵,刚骑马出了雁息县城门,便见上百骑兵身穿便服,背着行囊,从城门外迎面跑来。

    上百人从他身侧飞驰而过,只留下响天动地的马蹄声,与漫天飞扬的尘土。

    士兵扇了扇鼻子,看不懂是什么情况,继续向凉州城外奔去。

    骑兵领头人进了城门勒了马,看了眼四周,便指向浓烟滚来的方向道:“那儿!”说着,他疾驰而去,一行人紧随其后。

    疾驰到了火源前,一眼见到了周将军,大家纷纷下马抱拳道:“主帅!怀将军得知衙门失火,特派我们来送水囊。”说着,纷纷解下了行囊,里面全是水囊,“主帅调遣的两千步兵,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不愧是怀青,如此及时的雪中送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在战场上,他永远能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怀青。

    周权道:“太好了,快去那边灌水。”说着,指向了水源方向。

    很快,雁息县外的辎重车和水桶也调了过来。士兵每四人组成一组,每辆车上放十六个水桶,一起到河边取水,往返走不同巷子,以免互相碰撞。水调来后直接扑向衙门,速度比刚刚快了三四倍。

    风向未变,仍从西北吹来。

    火势果然随风向西南蔓延,只是蔓延过去时,西南方向六处民宅皆已拆除,没了可燃物质,火势顺利止住。

    士兵又拿水囊到河边灌满,扎紧口子,喊着“一、二、三”同时向火源中心扔进去。每扔一次,便能看到火势肉眼可见地熄下去了一些。

    很快,火势控制住了。

    士兵继续泼水,火便越来越小。过了黄昏,直到夜幕降临,大火总算彻底熄灭,一点苗头也不剩了。

    衙门烧成一片废墟,只剩四周那一圈砖砌的围墙。

    参与救火的百姓们仍提着水桶、水盆站在附近,大家脸上、身上都蹭满了烟灰,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周权骑在马上,对大家道:“衙门着火是谁先发现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有没有谁看到什么可疑之人?能提供有用信息的,跟我去趟军营,做个证词记录在案。”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面面相觑,只是谁也不肯出头。

    周祈安看了在一旁干着急,超市开业还免费送鸡蛋呢,大家都是无利不起早。何况这年头,官兵的名声可谈不上多好,尤其青州官府又欺压了百姓这么多年,万一跟去了军营,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什么不义之事?

    周祈安吸饱了一口气,用手在嘴边作喇叭状,大声道:“能提供有用信息的!不管信息是大是小!跟我大哥回趟军营,做个证词记录在案!”

    “记录完,大哥请大家吃饭!有菜有肉!还有白面馒头!管够!”

    白面馒头管够?

    话音一落,大家便争先恐后挤了过来。

    “我我我我我!我有信息!我就住这附近,今天天没亮我就……”

    “官爷官爷!我昨天四更天的时候出来上茅房,我就看见这个这个……”

    “我是凌晨听人大喊了声‘失火了!’,我就赶紧爬起来看……”

    现场一度陷入混乱,周祈安便挤出了人群,走到一旁空旷处,高高举起了右手道:“父老乡亲们看这儿!有信息的来我这儿排队,跟我们回军营!没信息的早点回去休息,今天大伙儿都辛苦了!”

    于是人群有序分流。

    周权看他这招不错,下了马,也走到了他身旁道:“告诉大家,明天军队到雁息县施粥。”

    那太好了!正心疼这些人忙活了一整天,脸抹得黢黑,晚上回了家也不知有没有饭吃。

    周祈安便又提了一口气,大声道:“大家今天辛苦了!大将军说了!明天军队到咱雁息县施粥!”

    施粥?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跪地叩拜道:“这是青天大老爷来了啊!”

    “大老爷万福金安!”

    最终有一百来人表示说有信息,跟他们回了军营。

    周权又留了一队人在衙门前驻守,不准任何人靠近,又命人将地上那八具尸首带回军营,便撤走了剩余的人马。

    ///

    到了雁息县外新扎的营帐,见张主事、董文超已早早到达,两人已经吃过晚饭,正在营寨门口探头探脑。

    看到骑在马上和士兵们一起回来,脸也花得不像样的周祈安,两人连忙迎上来问:“怎么样,火可止住了?衙门里的账簿和户籍册还保不保得住?”

    周祈安摇摇头道:“整个衙门都没了,就剩一圈围墙,里面的东西烧得一件不剩,知府人也殁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啊?”

    周祈安肯定地点了点头,告诉他们是真的,全都没了。

    张主事震惊许久,最终也只是对周祈安道:“先回帐吧。”说着,愁容满面地拍了拍周祈安的肩。

    “咱们帐篷在那儿。”说着,董文超指了指户部帐篷的方向。

    周祈安走进去,见帐篷里多了一张简易桌子和三把小凳子。毕竟行军至此已经结束,他们大概要在这新营寨待到剿匪结束为止。前头部队早早便调到了此处,便也就地取了些木材,给大家增添了一些趁手的小家具。

    桌上放着一盅鸡汤,一碗腊肠炒饭,不知是何时打的,碗边还留着丝丝余温。

    董文超“哦”了声走上前来道:“刚刚伙夫营发饭,也不知道等你们回来了,还有没有饭吃,我和张主事就先帮你打上了。但我刚刚看伙夫营又在淘米、切菜,估计是要给大家做饭。这个饭凉了,要不等新的吃吧。”

    周祈安道:“没事,我就吃这个。多谢张主事,多谢文超兄了。”说着,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们清晨从凉州出发,一直到现在天都黑了,也只吃上一顿早饭。

    张主事则在一旁愁眉不展,见周祈安吃完,这才开口道:“二公子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须马上奏报赵侍郎。也不知军队近日有没有加急军报要送往长安的?若是有,能把我的奏疏也一同带去长安就好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大哥也要马上奏报朝廷。

    周祈安回了句:“张老,您先写,我一会儿去问问他,八成有的。”

    “好,多谢二公子了。”说着,拿来纸笔,坐到桌前写起了奏疏。

    第39章  39

    张主事来不及润色文笔, 提笔便写,奋笔疾书后又吹了吹,等墨迹干透, 便合上奏疏双手递给了周祈安道:“有劳二公子了。”

    “举手之劳而已。”说着,周祈安双手了接过, 把奏疏揣怀里, 便向中军营帐走了过去。

    营帐外有士兵把手, 周祈安问了句:“大哥在里面吗?”

    近卫道:“将军刚刚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周祈安又掀开帘子看了眼,见帐内空无一人, 桌上摆了一桌菜, 此刻却纹丝未动, 应了声“知道了”便离开。

    营寨内,伙夫营正忙着炒菜、发饭,救完火回来的士兵们正排队领饭, 大家都已饿得不行, 领了饭随地坐下便吃,各个狼吞虎咽。

    又见李青从身侧匆匆路过, 周祈安便抓住了他道:“李将军, 你知道今天那八具尸体停在哪里了吗?”

    “在那个那个……”说着,李青挠了挠头。此刻他脑子里像是装了上百件事, 忙得顾头不顾尾, 二公子冷不丁问起来,他还真没反应过来。想了好一会儿, 他才指向一个方向道, “在那个帐篷里,有两个士兵把守的那儿。”

    “好, 多谢。”说着,周祈安走了过去。

    帐篷前有两名士兵把守,周祈安问了句:“尸首是在里面吗?”说着,想撩开帘子进去看一眼。

    两名士兵便用刀鞘拦住了他去路,有礼有节道:“得罪了,二公子。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尸体。”

    周祈安便拍了拍士兵肩膀道:“也是。”

    而正要回帐篷,准备晚一点再去找大哥说奏疏的事,便见一道身穿黑衣的高大身影走入了中军营帐。

    周祈安喊了声:“大哥!”便追了过去。

    进了营帐,见周权正背对他洗手。

    周祈安道:“哥,你们最近有没有紧急军报要送到长安的?我们户部也有奏疏,能不能帮我们也捎带上?你们的马力最快了。”

    周权道:“放桌上吧。”

    “谢啦。”说着,周祈安将密封好的奏疏放到了桌上,一抬头,看到周权那张乌漆嘛黑的脸……

    刚刚忙着救火,大家都手忙脚乱,没空注意这些。此刻看到了,周祈安便乐得直不起腰来:“哥,你的脸,你的脸……黑得像锅底!”

    周权倒是一脸淡定,只将一面铜镜转向了他:“你要不看看自己?”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周祈安也笑不出来了。

    他今天一下午都在劝说附近居民,叫他们拿了补偿金,接受房子被拆除。劝完东南那六个,又去劝其余方位的,万一风向一变,他们也好随时拆除,好像也没怎么靠近衙门啊!

    他接过铜镜看了眼,却见自己这个脸好像比大哥也没好到哪里去。

    “过来。”说着,周权用热水沾湿了一条热毛巾,又拧了拧。

    周祈安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周权便一手抵着他后脑勺,一手拿毛巾帮他擦脸,像给小孩儿擦脸似的。

    湿湿热热的毛巾擦在脸上还挺舒服,只是毛巾黑了一大片,他的脸也没见白多少。

    周权自己也洗了一把脸,也没洗干净多少,走到桌前道:“先吃饭吧。”

    周祈安“哦”了声坐下。

    两个黑得半斤八两的人,谁也不敢再笑话谁。周祈安刚刚吃过了,但也还是陪大哥坐下,又随便吃了两口。

    今天早饭他还是和大哥、怀青哥一块儿吃的,此刻少了一个人,没得冷清了几分,便问了句:“怀青哥什么时候来和我们合营啊?”

    “还要过些时日。”

    周祈安“哦”了声,又给自己舀了碗羊汤。

    启州的羊肉香,青州的也不赖。

    周祈安喝着汤,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哥,王知府被发现时人虽是吊在梁上,但也不一定就是自尽对吧?”说着,又反推了一遍王知府自尽的可能性,“虽说王知府怕被朝廷查办,畏罪自尽,烧毁了府衙里的账簿、书册,想掩盖自己的行径……好像也说得过去。”

    “但一共死了八个人,又不是邪.教组织,谁能说动八个人约在一块儿自尽?哪怕犯了滔天大罪,此地毗邻北国、南吴、西域,他们总有办法逃。”

    “青州这三年来坏事做尽,想必都是经这八人之手。若说王知府是畏罪自尽,那其余七人,莫非也是王知府杀的?怕自己做的事暴露于世?但知府体格再好,一对七恐怕也……”

    周祈安想了想又道:“如果是偷偷下药这种方式,倒是有可能了。”

    “但王知府人都要死了,一了百了,为何会那么担心自己做的事败露,要杀七个人,还要烧毁整个衙门?有这必要吗?”

    听他卡在这儿,周权提点了句:“可能是担心祸及家人。”

    “哦,对。”

    这是个会祸及家人的年代。

    罪过大了,皇帝照着族谱杀头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样看来,的确无法单从动机推断王知府是自尽还是他杀了,在其他证据显露之前,只能先从尸体寻找答案。只是尸首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恐怕也很难查验。

    他问了句:“哥,你说青州会不会有仵作?”

    周权摇摇头道:“不一定。”

    长安城里倒是有几个灵验的仵作,但地方衙门未必会有专门的验尸人员。

    而正聊着,门外传来一声:“将军,御史台公孙大人求见。”

    周权起身道:“快请进来。”

    周祈安也跟着起了身,连忙把口中食物咽了下去,乖乖倒了一杯茶奉给了公孙大人道:“大人请喝茶。”

    “多谢二公子。”说着,公孙昌接过了茶杯,却并不饮,见二人还在用饭,有些不好意思,但事出紧急,还是对周权直抒胸臆道,“周将军啊,今日之事太过突然,老夫也震惊了许久,方才和同僚们理出了些头绪,不知周大将军以为如此处理是否妥当?”

    “公孙大人请讲。”

    今日八名死者的身份虽未完全确认,但经初步指认,整个青州的话事人怕是都没有了。

    如此的惊天大案,有权办理此案之人,此刻却都躺进了停尸房。在朝廷任命之前,由谁来查办此案才是首要商议的问题,否则擅自办案便是越界,是大忌。

    今日随机应变破格立下的大功,也有可能为日后埋下祸根。公孙昌在御史台任职,自然最懂这个道理,这么多年以来,他也养成了宁愿当一个慵臣,也绝不冒进的性格。

    他看周将军年轻,又一腔热血,此刻前来也是想提醒周将军这一点。

    在他们之中,属周将军处境最难。

    周将军接的军令只有剿匪与赈灾,而手握兵权,到了地方,若再插手当地的政事与司法,便很容易落人口实。若是被有心之人参了一本,周将军也百口莫辩。

    但若袖手旁观,也很容易落人口实。

    公孙昌道:“从京城出发前,我们御史台接到的皇命只有查抄青州账目,督查钦差遇刺一案。老实说,在朝廷任命之前,我们御史台也无权查办此案。只是书信从青州送往长安,再由长安送回青州,一来一回之间,也不知何时才能任命新人。等人上任,时间又过了太久,到时证据难以留存,无从查证,这也是坑了人家!”

    “老夫的意思是,我们先查验尸体,查看现场,将证据证词记录下来,等朝廷指派的人员上任,再全权交由那人定夺,周将军以为如何?”

    周权虽年轻,却也在朝廷混迹了多年,其中的弯弯绕绕虽不愿参与,却也不得不揣摩。

    公孙大人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回了句:“如此处理,再妥当不过了。”

    公孙昌道:“尸体不易久留,周将军,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吧。”

    “好,公孙大人这边请。”说着,周权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刚要走出帐篷,身后便有一只手攥住了他衣袖。

    周祈安小声道:“我也想去。”

    周权没说行,也没说不许,周祈安便跟上了。

    到了停尸房,只见八具烧焦了尸体并排摆在行军床上,身上盖着白布。

    公孙大人走上前去,掀开一块白布,依据尸体上残留的衣物碎片,可以看出是知府官服,开口道:“此人应是王昱仁王知府,此前我曾与王知府有过几面之缘,王大人人高马大,肩膀开阔,倒是能对应得上。”说着,叫随从测量身高,连同其他体貌特征一起记录下来。

    周权回了句:“此人基本可以确认是王知府,今日在现场,王知府的亲属也指认过了。”

    “那便好。”说着,等随从记录完,几人一同走到了另一具尸首旁。

    公孙大人掀开白布,见尸体已面目全非,衣物也只是寻常便服,看不出太多信息,只是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扳指。

    周权自幼习武,对扳指这种射术用具再熟悉不过,即便外观已经烧焦,但根据残骸和气味,仍可以分辨其材质,开口道:“这是犀角扳指。犀角烧焦,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气味。”

    周祈安跟上前来,用力嗅了嗅道:“有点像……用锉用力打磨指甲时的那种味道。”

    “没错。”说着,周权又指了指扳指下方,对身后周祈安道,“这扳指下方有个豁口,这是个射箭扳指,而非饰品,这凹槽是用于勾弦,此人应是习武之人。”

    公孙大人是个文人,对这些不大敏感,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叫随从记录下来,又道:“明日若有家人找上来,可以根据扳指指认。”

    看完了八具尸体,三人围在了旁边的空地。

    随从仍在记录线索,公孙大人却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筹莫展。他虽是监察御史,审理过的案件不下上千件,但他的职责主要在于督办。

    此案又是桩奇案,一场大火把证据烧了个干净,他们只能从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下手,实在不是他强项。

    若真要查,恐怕还要大理寺来人才好。

    周祈安见大哥、公孙大人都有些沉默,虽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但还是开口道:“八人虽命丧大火,但也不一定就是自尽。若有经验老练的仵作,一定能看出这八人究竟是死于大火,还是遇害之后才做成了死于大火的假象。”

    公孙大人投来了谦虚的目光道:“二公子若有什么想法,请讲。”

    周祈安道:“要请仵作验尸。仵作会查验鼻孔,如果鼻孔看不大出来,就要切开看呼吸道。如果失火时人还活着,那人必然吸入了大量浓烟,鼻孔和呼吸道必然会是黑的。如果失火时人已经死了,鼻孔和呼吸道自然就会比较干净了。”

    这八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鼻孔显然看不出什么,恐怕是要解剖。

    周祈安继续道:“听闻还有用银钗试尸体死前是否中了砒霜的方法。但此地靠近西域,稀奇古怪的物件也多,不是砒霜,也有可能是其他什么毒。总之,我们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仵作肯定有更好的法子。”

    听完,周权看向了公孙大人。

    毕竟公孙大人在御史台负责督办天下案卷,见多识广,在现场最为权威,只是一眼望去,却见公孙大人额头也开始冒汗。

    这案子太过蹊跷,这样的惊天大案,大周开国以来都没有过几件。若是大理寺不来人,他也恐无力破获。

    公孙昌用帕子抹了抹薄汗道:“二公子言之有理,只是不知青州地界有没有经验老练的仵作啊……”

    周祈安道:“出了这么多事,公孙大人恐怕也已焦头烂额了,这点小事我愿意代劳。等明天天一亮,我便去打听附近县衙里有没有经验丰富的仵作。”

    公孙昌道:“那便有劳二公子了!”

    第40章  40

    而正查看尸首, 便听帐外传来李青的声音问:“主帅在里面吗?”

    守在门口的士兵回了句:“在里面。”

    听了这话,李青直接要往里进,却被两名士兵铁面无私地拦了下来:“将军有令, 任何人不得入内。”

    李青无奈地道:“那帮我通报通报,有急事儿。”说着, 不等士兵通报, 便在帐外叫道, “将军,周将军!”

    周权闻声走了过去。

    他刚刚让李青去盘问那一百多个雁息县百姓,此刻李青火急火燎地跑来, 莫非是问出了什么重要信息?

    周权走出了帐篷问:“那一百多个雁息县百姓, 问出什么没有?”

    李青今日在雁息县灭了一天的火, 吸了一天浓烟,一回营寨,这脑子便开始嗡嗡的, 彻底不好使了。

    他原本是想禀报另一件事, 听将军问起此事,便又稀里糊涂先回了此事道:“哦, 基本上都问完了。最早发现衙门着火的是一个叫张铁牛的人, 今天凌晨起来上茅房时闻到了一股烟味,等他上完茅房出来, 就看到衙门方向已经烧起来了。据他所说, 那时已经是四更天,打更打了有一会儿了。”

    听李青奏报此事, 公孙昌和周祈安也从帐篷走了出来。

    周权便道:“大家到我帐里来。”

    进了中军营帐, 李青继续道:“紧跟着,巡街的打更人也看到了衙门失火, 喊大家起来救火。据打更人说,这会儿的确是四更天,但马上也要入五更了。张铁牛和打更人可以互相佐证,失火的时间大概是在四更天,临近五更的时候。”

    打更人喊大家过来救火,只是附近居民都在酣睡,只有零星几人跑了出来。水源又远,人又太少,火很快便大了起来,怎么扑也扑不灭,怎么扑,火势也越来越大。

    直到清晨时分,消息传到了雁息县外的军营,军队派兵前来救火,火势这才小下去了一些。

    火势一控制住,军队便带人冲了进去,结果门一踹开,大家便看到知府大人吊在了梁上,还有几个人死在了里面。

    周权问道:“打更人和张铁牛,他们凌晨赶到了衙门时,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李青摇摇头道:“没有。”

    周权又问:“在军队带人冲进去之前,衙门大门一直是紧闭着的?”

    “是。衙门重地,他们平时也不太敢靠近,路过了也都绕道走,更不敢深更半夜擅自去破衙门大门。一直到了早上军队带人破门而入前,那道大门一直没有人开过。”

    周权应了声“好”,叫李青继续。

    李青道:“原本火势控制住了一些,尸体也抬了出来,结果上午大风一刮,火势又开始蔓延。再后来,就是将军赶来看到的那些了。”

    公孙昌问了句:“还有其他证词吗?”

    李青摇摇头道:“没有了。其他人翻来覆去也只是说,听到有人喊衙门失火,就赶紧跑过去救火,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估计都是来蹭饭的!”

    想起刚刚那呜呜渣渣的盘问现场,李青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觉头痛。

    周权问了句:“这一百二十一人中,有没有王昱仁府上的管家?”

    他记得上午跑来报火灾的人曾说过一句“知府府上的管家说,知府大人昨日去了府衙一直不曾回来,失火后至今未曾现身”,想必上午救火时,王昱仁府上的管家就在现场。

    李青摇了摇头道:“好像……”又发觉“好像”这二字不负责任,怕将军恼,说了句“我再去问问”便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回到了营帐,肯定地道,“确无此人!”

    周权也不再纠结于此,回了句:“知道了。夜深了,按约定请他们吃饭,吃完派人送他们回去。”

    “明白。”说着,李青退了出去。

    周权又想起今天下午,有七八个女人带着一群孩子来到了现场,围在王知府尸首前哭嚎,还说要将王知府的尸首带回去。

    偏将阻拦,那几个女人带着孩子围上去便要抢,看起来没一个省油的灯。

    王知府与此案拖不了干系。

    王知府已“畏罪自尽”,罪臣家属不能再畏罪潜逃。

    周权想了想,把丁沐春喊来,叫丁沐春挑几个武功高强,性格也周到的人,马上进城蹲守在王昱仁府邸附近,观察他们府上有没有什么动静。

    不可发生冲突,但也不能叫府上的人跑了。

    听周权下此命令,周祈安又问了句:“今天下午来的那几个女人,都是王知府的夫人和姨娘吗?”

    真是妻妾成群,儿女成行,颇为壮观啊!

    公孙昌开口道:“王知府恐怕没有夫人,只有姨娘。王知府曾是驸马,娶的是献文皇帝的姐姐,当今圣上的姑姑,如今的大长公主,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但不知为何,后来大长公主执意要与王知府和离,自己到华阳山上修道去了。虽已和离,但大长公主是‘虎死威犹在’,王知府也不敢再娶,倒是收了几房妾室。”

    周祈安“哦”了声。

    没敢再娶,但收了八.九房妾室,生了十几个孩子,简直是个大猪蹄子。

    难怪大长公主要和他和离,到华阳山上修道去了。

    比起凡尘俗世,还是得道成仙更吸引人呢!

    ///

    翌日清晨,周权写了封军报,连同户部奏疏一同八百里加急发了出去。

    这几日发生的事让他有些心力交瘁。

    单说昨日,除了州府衙门失火,知府被发现吊死在了梁上,他忙完洗漱更衣,刚准备歇下,便听李青又在外面鬼鬼祟祟压低嗓音向近卫打探道:“将军歇下了吗?我真是脑子坏子,有件急事忘了禀报!”

    周权:“……”

    他换好衣服叫李青进来,听李青拱手奏报道:“将军,前几日派去长乐山上的探子来了消息,说他们赶到山寨时,整个山寨都已空了,六千匪徒下落不明……”说着,低下了头,不敢看他脸色。

    朝廷派了十万大军前来剿匪,匪徒必然要有动作。

    山寨空了,六千匪徒下落不明,要么是狡兔三窟,换了个窝点,要么这六千人此刻都已“大隐隐于市”,混迹在了平民百姓间,要想剿灭,还得想个法子一个个地揪出来。

    潜伏在山寨附近的八百营,最近也都静默了,不知他们那边会不会有匪徒的下落。

    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让向来冷静持重的周权也有些绷不住了,思来想去,脑子里也只剩下一句“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他警告李青下次再这么冒冒失失、丢三落四,就自己去领军棍,便让李青先退下了。

    六千匪徒混入坊间,要想一个个地揪出来,简直比在一缸白米里找两粒黑米还难。至少白米黑米看一眼便可分辨,匪徒可不把“我是土匪”写脑门上。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繁琐一些。

    得了这消息,周权也放弃了速战速决,在年底前班师回朝的预想。

    此次匪徒狡诈万分,处处给他出难题,不过这也让他对这“胆大心细的汪伍”和“智多近妖的小白龙”叔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倒是想尽快会会他们。

    此时正值七月,年底之前怕是回不去长安。

    祈安倒是带在了身边,只是栀儿……

    去年栀儿两岁,刚学会叫爹,他便去了北境打仗,一去便是一年零四个月。今年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结果还未在长安待上两个月,没和栀儿见上几面,他便又马不停蹄来了青州剿匪。

    等剿完匪回了长安,恐怕栀儿也不认得他了。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也好在有义父、王夫人照料,栀儿在镇国公府,倒是不缺人疼爱。

    而刚发完快报,便听帐外传来一声:“哥!”说着,周祈安走了进来问,“有饭吃吗?”

    他刚刚去伙夫营看了眼,见今天的早饭只有蔬菜粥和发面饼,饼还不带馅儿,实在叫人没胃口。

    卫兄和彦青已经进了雁息县吃饭,问他要不要一起,而他想着今日大哥和公孙大人想必要去衙门现场搜查证据,他想一起去,便还是来中军营帐找大哥了。

    周权让勤务兵传饭。

    周祈安则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问:“哥,你今天做什么呀?”

    “跟公孙大人进趟雁息县。”

    “是去衙门吗?我也想去。”

    周权回了句:“那就跟上吧。”说着,也坐了下来。

    两人等饭,也不知伙夫营里的大哥们,今天又要给他们变什么花样?而正喝着茶等待,却见勤务兵刚出门没多久便返了回来,手上端着两碗蔬菜粥,两个发面饼。

    周祈安:“……”

    他怀疑,是不是昨天又带了两百个雁息县百姓回来,让伙夫营被迫加了个班,今天伙夫营才集体撂挑子。

    他也发现一个规律,每当伙夫营晚上加了班,第二天的早餐必定如此潦草。

    周权对吃没什么要求,甚至没发觉这早饭与平日有什么明显区别,拿起了勺子喝粥。

    周祈安却面如菜色,又不敢在大哥面前贴脸开大,在这大旱了三年的青州地界,挑剔这白米配白面的早餐不好吃。

    他拿起发面饼撕下一小块扔进了嘴里,心想,还不如跟卫吉、彦青进雁息县呢,吃完了再去衙门找大哥不也是一样的。

    周权见周祈安食之无味,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说着,周祈安又干干地咬下一口大饼。

    周权道:“跟我还有不能说的?”

    周祈安心想,就是因为跟大哥才不能说呢。

    大哥忧国忧民,爱惜粮食,知道他正在心里蛐蛐这早饭,肯定又要说他不懂人间疾苦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哥,你真不觉得这早饭些许寡淡了点吗?”

    王荣说,大哥从不会替自己料理生活,即便如今头顶一品大将军头衔,任兵部侍郎,娶的又是国公爷的独女,但一应奢侈享受似乎从未沾染过。

    他们现在住的府邸是义父送的,府中下人也多半是从国公府调拨过来的,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屋内的字画摆件也一律是文茵嫂子在世时一手置办起来的。大哥对这些都不大上心,仿佛只要有一张床,有一日三餐便够了。

    当年大哥和文茵嫂子是奉父母之命成的婚,但听闻文茵嫂子聪慧过人,善解人意,最懂大哥的心思。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是一对难得恩爱的夫妻。

    文茵嫂子也常常在府中宴请大哥在军中的兄弟,和大家处得极好。结果没几年,文茵嫂子便年纪轻轻地走了。现在提起文茵嫂子,怀青、闯爷这些人也唯有叹息。嫂子走后,大哥的世界里也只剩军务,再无生活。

    嫂子留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周惠栀,只是栀儿自幼养在了国公府,大哥又常年征战在外,与女儿聚少离多。

    上次国公府上庆功宴,他能感受到栀儿对她那位大将军父亲充满了好奇,大哥也对栀儿充满关怀,但父女之间并不亲近。

    栀儿和王夫人最亲,愿意给她骑大马的爷爷也成了她很好的玩伴,祖文宇在外面虽浪得没边,但对自己这外甥女倒是极好。她叫周惠栀,但她和祖家人才是一家人。

    她是镇国公的孙女,她是王夫人的外孙女,她是祖文宇的外甥女,最后才是大哥的女儿。

    不知为何,他替大哥感到一丝伤感。

    周权也不知道这两秒钟时间里,周祈安的思绪已经跑了十万八千里,只听到周祈安在抱怨伙食,问了句:“就这事儿?不早说。”说着,把门外的小勤务兵喊了进来,对周祈安道,“想吃什么告诉他。”

    周祈安恹恹地道:“也不用太麻烦,随便加两道小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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