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脸跟人对视上,他眼里就带了戾气。
近距离面对面,他才看清这人鼻梁上还架一副眼镜,银丝边儿,西装配大衣,人模狗样的。
五官隐隐有些眼熟,面相也还算干净,不过眼角眉梢里透着精明与算计。
除了公司办业务能接触到这一类人,漆洋的私交里没有这种恨不得在脑门儿上写着“我是精英”的逼人。
“是你吧?”
精英推推眼镜,同样打量着漆洋,把约车订单的界面晃给他看。
“我一看姓漆就想到你了。再一看照片,这么拽,就感觉不会认错。”
人家说得热情洋溢,漆洋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微微眯了下眼:“见过?”
“任维。”精英眼神微妙,指指自己,“还记得吗?”
漆洋一愣,将面前人与刚在毕业照上那张脸对比一番,终于对上号了。
“啊。”他牵牵嘴角,从车斗里把烟盒扔过去,“想起来了。”
“不抽,谢谢。”任维扫了眼漆洋抽的烟牌,把烟盒放回去,又冲着漆洋笑,“我变化很大吗?”
倒不是大不大。
漆洋没再跟他对视,把车开出去,直白地问:“你做鼻子了?”
“很明显吗?”任维顿时有些尴尬,在自己鼻梁上摸了摸,“别人都说挺自然。”
“是挺自然。”漆洋打着方向盘笑了下,“我只是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是个塌鼻梁,贼眉毛细眼的。
看来鼻子这玩意儿直溜起来确实提气质。
任维显然不想和老同学多谈他的鼻子,打了两句哈哈就掀过这个话题。
“你现在,开顺风车?”他眼睛在镜片底下小幅度地转着,将漆洋车内的配置看了一遍,用很轻松的口吻问。
“下班顺手接两单。”漆洋随口解释,不想跟任维细说。
他和刘达蒙一样,上学时候就挺看不上这个任维。
不是一路人。
但任维还跟从前似的,看不出个眉高眼低。
没话找话地聊了会儿天气,快到目的地时,他追着漆洋问:“那你现在是做什么呢?”
漆洋偏头盯他一眼才回答:“租车公司。”
“嗯?”任维眼睛亮了,“哪家,我们公司最近正要租一批车。”
“车粒。”漆洋说。
“啊。”任维拖着嗓子点头,“我知道车粒,挺好的。”
任维这聊天方式,话里话外透着藏不住、也没想隐藏的优越感,估计就等着漆洋问他现在在哪高就。
可惜漆洋对这人实在没兴趣。
要是刘达蒙在估计还能跟他唠几句,顺便还能打听一下……
“我现在,在牧一丛公司做事儿。”
脑子刚弹出那个名字,任维|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自己开了口。
漆洋点了点油门,卡着秒越过闪烁的绿灯,穿过路口将车停在目的地。
然后他转过头,对上任维直勾勾的目光。
“牧一丛你还有印象吗?”任维敲敲车窗,指着外面的高楼。
cbd中心耸立的楼群最高点,冰冷的金属铭牌横距着一整个顶层,在冬日昏暗的夜幕里闪着迫人的幽光——m&k,一家漆洋不知道做什么的大公司。
“牧一丛家的企业,最近他回国,刚接过来。”
任维嘴角勾着介绍,自得的模样仿佛牧一丛是他爹,m&k马上就过继到他头上。
“挺好啊。”漆洋扫一眼就收回目光,点击行程结束,示意任维可以下车了。
“老同学挺多年不见了,改天有空一起吃饭。”任维把手机伸过来,“加个微信吧?我扫你。”
“还是那个号,没变。”漆洋没动,保持那副似笑非笑懒洋洋的神情,“东西拿好。”
任维的手尴尬地悬停在车厢里,盯了漆洋一会儿,点点头,揣起手机下车了。
车门前脚合上,漆洋后脚就直接把车开出去。
他的表情也在同时恢复到木然,取消系统派来的订单,直接把车往家开。
蹲在小区花坛上进行每日一根时,刘达蒙的电话狗撵一样打过来,依然是刚接通就扯着嗓子咋呼:“孙子任维回我了。”
“说什么。”漆洋咬着烟问。
“我昨儿只在微信上跟他打个招呼,他他妈一宿不理人,刚突然给我回了句‘好久不见啊大蒙,什么时候出来聚聚’。”刘达蒙都气乐了,“狗日的让他装上了。”
今天玩雪的小孩儿没在,只有个坚持不懈的遛狗人,牵着个胖成球的大金毛在草丛里哄狗拉屎。
漆洋跟拱着屁股的金毛遥遥相望,眯缝着眼笑了下,金毛屎也不拉了,摇着尾巴就要往这奔。
“他现在在牧一丛那儿上班。”漆洋说。
“谁?”刘达蒙直接听愣了,“你怎么知道?”
“刚回来顺风车,”漆洋起身把烟头踩灭,“接着这孙子了。”
伴随着刘达蒙在手机那头接连的几声“操”,漆洋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将下巴埋进去,转身朝楼上走。
他明白刘达蒙在生什么气,任维在他车上那德性确实招人膈应。都是一个中学一个班混过来的,彼此都知道互相什么尿性。
——任维这是感觉漆洋混得没他好,故意提牧一丛恶心人。
连带着都有兴趣回刘达蒙的消息了。
“我操他妈的,膈应人的玩意儿。”都快到家门口了,刘达蒙还在大操特操。
“别操了。”漆洋倒是不生气,听刘达蒙这反应还有些想乐,“证明你没认错人,应该确实遇见牧一丛本人了。”
“逼养的一点儿没改,当年知道牧一丛家有钱就开始攀人,可算让他攀上了。”刘达蒙气得乱叫,叫着叫着又来了句:“你等会儿,我给他回消息寒碜寒碜他。”
“发消息说,到家了。”漆洋转钥匙开门,把电话掐了。
邹美竹和漆星依然听见门响就迎出来,一个要拿吃的,一个在墙角当绿植。
“我红薯呢?”看着漆洋只拎回来一兜子贴纸本子,邹美竹眨巴眨巴眼。
漆洋换鞋的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忘了。”
“哎哟。”邹美竹那仍能看出年轻时优越五官的面孔皱起来,“妈今天就想吃这口。”
说着还把手往墙角一指:“星星也想吃。”
这就纯属放屁了。
漆星跟头养在家里的羊似的,给饭吃都吃不了几口,从来也没见她具体且明确地提出要吃什么东西。
但漆洋还是朝漆星抬抬下巴,问她:“想吃烤红薯吗?”
漆星只过来拿过刘达蒙带给她的东西,嘴里不知道自语着什么,能看出挺开心。
“去吧去吧,去给妈买点儿。”邹美竹往外推人,“趁还没换鞋,好儿子。”
漆洋懒得跟她扯,只得拎上钥匙重新出门。
走出单元门,雪又下起来了。
漆洋被飘进眼里的雪花激了一下,垂着脖子晃晃脑袋,眼还没睁开,手机又在兜里开始响。
他来电人都没看就滑下接听,不耐烦地“啧”了下:“不是让你有事儿发消息?大雪天冻不冻手?”
对面出奇的安静,没传出刘达蒙一贯的大嗓门,只有平淡又沉稳的呼吸声。
漆洋皱皱眉,刚要拿下手机看号码,一个按理说应该十分陌生,可刚一开口他就无比熟悉的语调,慢悠悠地开了口:“还在接单?”
我叫牧一丛。三人从众下面加一横的丛。
十四年前听牧一丛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刚止住鼻血的男孩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口吻。
平腔平调,没有情绪,没兴趣跟任何人建立关系,也没兴趣让别人了解自己。
经历完变声期,从男孩变为了男人,声音都变了,可每个人扎在骨子里那特有的腔调,一辈子也难以改变。
漆洋一只脚踩进一方小雪窝里,原地停下站了两秒,才抬腿跺了跺棉靴。
他还是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看号码,然后换到另一只手上接。
“好久不见啊。”漆洋说,“三人从众下面加一横的牧一丛。”
牧一丛似乎是很低的笑了一下,比起笑更像一种表示礼貌的语气词,随意地接话:“啊,挺久不见的。”
“回国了?”漆洋踩着雪往前走。
“刚回一周。”牧一丛说,“任维说你还是这个号码。”
“嘴挺快。”漆洋说。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真挺操蛋的。
逐渐大到眯眼的风雪里,漆洋脑海里尘封了十年的记忆,这两天被刘达蒙和任维接二连三的吹开。
牧一丛突然的一个电话,更是将那些他已经不愿意回想的荒唐岁月,生拉活拽摊开在眼前,如同扑脸的雪花,陡然变得鲜明无比。
当年几乎势不两立的两个人,被生活锉磨十年,竟然也能这么平和的打起招呼。
——也不对,只有他被生活锉磨了,其他人似乎过得都挺好。
尤其是牧一丛。
“找我有事儿?”漆洋问。
“没什么事儿。”牧一丛说,“听任维说起你,想到挺久没见了。”
“啊。”漆洋应一声。
“见面吃个饭吧。”牧一丛说。
漆洋笑了。
“咱俩没什么好见的吧。”他直白地拒绝,“少整这些虚的了,没必要。”
刚说完,手机贴着耳朵“嗡嗡”两下,是刘达蒙的微信消息,发了张截图。
漆洋没点开看,刘达蒙跟着又打过来两串义愤填膺的字。
刘达蒙:我跟任维约好了,周末同学聚会,牧一丛也去。
刘达蒙:我替你答应了,你得来啊洋子!
这回又换牧一丛笑了。
像是能看见漆洋手机似的,他从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漆洋攥着手机停在原地。
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