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是不是只差牧一丛了?”有人问。
任维不在,刘达蒙就成了第二负责人。
他站起来数数人头,应了句:“对,除了牧一丛和任维,都到齐了。”
“任维这接人接挺久啊。”又有人笑着接话,“牧一丛现在谱儿这么大呢?”
“不是说当什么老总了吗。”
“上学时候没看出来啊……”
“什么没看出来?他不就是因为他爸调到咱们这当那个,”一个男的竖起食指,神秘地往上指了指,“所以他才转学来的九中。”
“啊,好像是有这说法。”
“那还是看不出来呢,”刚才那人坚持接腔,“他上学那时候……”
几个说小话的人统一转头,把目光往漆洋他们几个身上射,装模作样地不吭声了。
“好事儿啊。”
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不知道是感了多大冒,打漆洋一进门,听他擤鼻涕就没停下来过,跟个火车头似的“呜呜噜噜”着开了口。
“要是没结婚,咱们班的女同学不就都有机会了。就算结婚你们女生也有机会嘛。”
桌上几个女生冲他翻白眼,其中一个人嗤之以鼻地嘀咕:“还是那么没品。”
还有个女生骂了句“傻逼”。
“那胖子是体育委员吧?”漆洋听得想乐,胳膊支在桌上撑着嘴,小声问刘达蒙,“话题一点儿没变啊。”
“可不就是他。”刘达蒙往嘴里叉了块橙子,“脑子里就那些破事儿。”
“从上学时就爱关注点儿两性。”崔伍说,“橙子酸吗?”
“挺甜。”刘达蒙给他也叉了一块。
闲聊的主题从牧一丛转向结婚,一屋子人正互相问着成没成家,包厢大门终于传来转锁的“咔嗒”声。
“久等了久等了。”任维脚步生风地快走进来,立在门边喊,“咱们的老同学牧一丛到了。”
像刚才漆洋进门时一样,十几号人同时住口,朝大门看去。
漆洋靠着椅背,正摇头拒绝刘达蒙隔着崔伍递来的橙子,闻声跟着转过脸。
确实变样了。
看见走进门的牧一丛,他眉梢微微一动,想起刘达蒙描述牧一丛的那句话。
——跟个超模似的。
像是自带了出场特效,牧一丛腰高腿长的跨进门,如同从杂志上走下来的假人。
先入众人眼帘的是一袭黑色大衣,从流线到质感都利索大气,连漆洋都能看出是那种量身定制高级货。
修剪合宜的外套下,是没有一丝杂色的纯黑羊毛里衬,半高领修饰出修长流畅的肩颈线条,下颌骨相当漂亮。
再往上依次扫过薄而矜贵的嘴角,高挺的鼻梁,与那双……
对上牧一丛那双黑沉的瞳孔,漆洋正打算眨眼的眼皮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然而没等他调整好五官,牧一丛已经淡淡地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
牧一丛没理杵在门边正要鼓掌的任维,脱下外套随手交给礼仪小姐,手表在半掩腕间的袖口下低调闪过。
他径直走向餐桌,语气像是在自己公司参加什么高层会议:“堵了会儿车。”
老同学们立马寒暄着说不要紧,任维忙又跟上来,引着牧一丛来到留好的座位上,跟着附和:“没事一丛,都刚到。”
满桌打招呼的动静里,漆洋有些尴尬地耷了耷眼皮。
牧一丛正好坐在他斜前方,隔了三个人,无论怎么调整都能对上脸。
“操。”刘达蒙小声骂了句。
漆洋望过去,看见刘达蒙在桌子底下先比了个“1”,然后伸开五指,手心手背地来回倒了好几下。
根据多年的默契,他明白刘达蒙应该是在表达牧一丛手上那块表的价值。
崔伍瞪了瞪眼,也伸五根手指头跟着来回翻。
刘达蒙肯定地一点头,抬头冲着漆洋:“嗯!”
找你的场子吧。
漆洋斜着眼瞥他。
“该来的老同学既然都到齐了。都是老熟人,我也不整那些虚的了,厚着脸皮先提一杯。”
任维捏着酒杯站起来,开始带节奏。
“今天呢……”
桌上又一次安静下来,都仰着脸看任维说提酒词。
漆洋从刘达蒙那儿收回目光,一抬眼,牧一丛叠着腿靠坐在椅子里,跟他的视线又撞了个正着。
这次漆洋没动,盯着他。
牧一丛也没动,姿态闲适又漫不经心,他还在微微偏着脖子听身边人说话,可眼睛定在漆洋脸上,目光里闪过一抹微妙的……戏谑。
就这么一个眼神,漆洋突然感觉,牧一丛其实一点儿没变。
上学时的牧一丛就是这样,清高,傲慢,眼睛长天灵盖,谁都瞧不起。
尤其瞧不起他漆洋。
每次不得不和漆洋相处时,他眼底都带着毫不遮掩的漠然与嫌弃;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对他笑一下,也都是看小丑一样戏弄的笑。
没错,一点儿没变。
漆洋突然放松了。
牧一丛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他本就该成为的样子。
得出这个结论,漆洋也不再纠结打不打招呼,要不要像刘达蒙说得那样,把对这人的愧疚表达出来,图个心安。
他跟牧一丛从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以前怎么着,现在还怎么着就完事儿了。
不过有些人显然不是那么想。
任维的提酒词结束,大伙儿举杯喝一轮后,气氛稍微松弛下来。
几个上学时就活跃话多的同学打开话匣,开始轮着说话提酒,只是话题都有意无意地绕着牧一丛转。
任维坐在对面朝他们这边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突然点名:“漆洋说两句啊?你和牧一丛应该也挺久没见了吧。”
漆洋上学的时候招人烦,他自己知道,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是最没法管教的那类学生。
搁现在他回头想都觉得自己烦。
可他性格里其实有一点,直到现在都保持着。
——他特烦成为视觉中心。
上学最嚣张的时候,他带着学校那批混混把校长室给砸了,那时候甭说整个学校都认识他,就算在镇上的年轻混子里,漆洋这个名字都数得上号。
可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是漆洋最低调的时候。
跟刘达蒙崔伍不一样,他们在别人或畏惧或嫌恶的目光里多少带点儿享受。漆洋是真的纯烦。
一群人一起出去玩,他从来不和任何人勾肩搭背,喜欢自己在后面慢慢晃悠。
不到出了事必须出来说话的时候,他一向习惯直接动手也懒得张口。
而今天打从进门起,这一桌人起码盯着他嘀咕了三四轮。
现在任维这个傻逼还直接点上名了。
满屋子人又跟瞅西洋景儿似的,齐刷刷把目光聚了过来。
漆洋刚点上一根烟,正听着他们说话,在桌上一下下转着火机。
听任维这话,他撩起眼皮盯过去,余光能感受到牧一丛也正盯着他看。
任维上学时就挺怵漆洋。
被盯了两秒后,他下意识有点儿想避开眼,眼珠子朝牧一丛那边滑滑,不知道想到什么,挺在那没动。
硕大的夜景包厢,气氛突然安静得十分诡异。
“你说你的。”漆洋把火机往掌心里一收,并起两根手指弹弹酒杯,“我戒了。”
“我来吧。”刘达蒙知道漆洋脾气,拎着杯酒主动站了起来,“今儿这局也是我想攒的。”
“漆洋不爱在这些场合说话,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崔伍抱起膀子笑笑,也跟着说。
任维站在原地绷了会儿,配合着咧咧嘴坐下了。
“刚任维提到了牧一丛啊,说实话,今天我也是想跟老同学说几句话,才和任维安排了这一场。”
刘达蒙今天确实是带着目的来的,所以起来说话也就直奔主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牧一丛,前几天哥们儿碰见你了。”
“不见面没想着,那天一见了面,突然想起挺多以前的事儿。现在琢磨琢磨,上学那阵儿都挺混的,也不懂事,没少跟你对着干。”
“今天正好熟悉的老同学都来了,也都知道咱们那时候的事儿,所以呢——”
刘达蒙把话说得很委婉,也没提男科医院的茬儿,本意是想给自己,也给上学时被他们整得没人样的牧一丛留脸。
他捏着杯子往桌上一磕,冲着牧一丛:“为以前的事跟你道个歉,我干了。”
刘达蒙一饮而尽,自然有擅长圆场的同学帮着接话,说着什么“都过去了”、“牧一丛今天能来就是没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想将场子重新热起来。
漆洋没去看牧一丛的反应,朝桌下弹了弹烟灰,微微抿起嘴角。
他能明白刘达蒙的意思,也知道刘达蒙是真心想为以前的事儿道个歉。
漆洋自己也是带着这心思过来的,但刚才看见牧一丛的眼神,他就明白刘达蒙把话说得再漂亮,在今天这场合都没有意义。
凭什么呢。
他不用站在牧一丛的角度都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被你们欺负完了,折腾了人家整整一个中学时代,现在时过境迁,不痛不痒地说一句道歉,就想把事儿都掀篇。
这一杯酒里真正的歉意有几滴,不过是换一个自己心里踏实罢了。
“我也陪一杯。”崔伍跟刘达蒙琢磨的是一个事儿,跟着干了一杯酒,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两人没主动去提漆洋,可满桌的人,仍十分默契地朝漆洋望过来。
带着看戏,看热闹,看洋相的目光。
没办法,那会儿真正欺负牧一丛的大头,就是他漆洋。
“以后有事儿你说话吧。”
漆洋没喝酒,也没那么多词儿,只对牧一丛说了这么一句。
从刘达蒙到崔伍,牧一丛没给任何回应。
任维打量着他的表情,正要张嘴说什么,牧一丛却迎着漆洋的目光开了口:“还真有件事。”
“嗯。”漆洋应一声,“你说。”
“爬过来。”牧一丛朝自己身旁的空地略微一抬下巴,“漆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