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正斜倚在墙壁上,黑发,黑眸。
纯粹的、如同墨玉般的黑。
在这个充满了银发、红发、灰眼、蓝眼等异色特征的污染世界里,眼前这个人,拥有一头利落乌黑的短发。
五官轮廓清晰端正,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材颀长挺拔,穿着和艾登一样的白色研究服,里面搭着一件普通的黑色t恤。
他的名牌别在研究服胸口,但此刻却被有意无意地翻折了过去,看不到名字。
方叙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除了自己“异变”前的样子,看到的第一个如此接近他前世记忆中熟悉外表的人!
“你……认识我?”方叙白稳住心神,警惕地盯着对方。
“方叙白,新来的‘安抚员’,博格教授的‘新宠’。”男人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眸在方叙白脸上流转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整个‘源’实验室,还有谁不认识你这张脸?”
他的目光落回他脸上,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劝诫:“好心提醒你一句,科林是博格早期的弟子,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在这片实验田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头’了。被他盯上的人……”
他顿了顿:“要么被他玩腻了丢进培养皿当肥料,要么……就得学会低头认命,哄他开心。这样,你在这间实验室的路,才会稍微好走那么一点点。”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
方叙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个恶心的同性恋?!就能为所欲为?!”
“同性恋?”
黑发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眉头一挑,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你这说法……”他歪头,像是在看一个刚刚出土的史前文物,“真有意思。”
他向前倾身,拉近了和方叙白之间的距离。
一股极其干净、没有任何多余气味的、纯粹的、属于人类皮肤和棉质衣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这个鬼地方,”他一字一句,“今天还在纵情享乐的人,明天说不定就烂在哪个污染区的臭水沟里,被最低等的腐肉团当点心啃。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区分什么‘同性’‘异性’?”
“欲望就是欲望。活着的本能罢了。一个漂亮的、看起来干净又好欺负的猎物摆在面前,谁管他是男是女?有机会啃一口是一口。管饱就行,管他明天是死是活?”
方叙白被他话语中赤裸裸的丛林法则震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是!”方叙白咬牙,“我管别人怎样!只要别把那些恶心的心思打到我身上!别人爱跟谁睡跟谁睡,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哈。”
又是一声短促的轻笑。
黑发男人眼中那抹玩味的光芒更盛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不合时宜的珍宝。
“方叙白,”他念着这个名字,“你真有意思。”
方叙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黑发男人似乎欣赏够了方叙白的窘迫,终于收回了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脸上的玩味淡去,恢复了那种事不关己的平淡,“你大可以放心。”
他侧过身,动作随意地拨开冷水开关。
水流哗哗注入杯中。
“我对你,”他看也没看方叙白,目光落在水面上,“没兴趣。”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硬要说的话……”他端起接满水的杯子,终于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掠过方叙白紧绷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大概……算是‘无性恋’?”
水流声停止。
方叙白紧绷的神经,在听到“没兴趣”三个字时,像是骤然被松开的弓弦,猛地一懈。
就在这时,窗外。
某种极其沉重的、仿佛整个天穹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闷响。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那巨大的落地窗。
外面不再是灰蒙蒙的惨淡天光。
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像是被一双无形巨手狠狠揉碎、搅拌,翻滚涌动着,呈现出一种极其污浊的墨绿色。
天光被彻底吞噬,实验室大楼外那几盏可怜巴巴的景观灯,在这骤然降临的昏暗中,如同即将溺毙的萤火虫,挣扎着发出微弱的惨白光芒。
“滋啦——!”
惨绿色的闪电猛地劈开浓云,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黏附在玻璃上,却并没有滑落,反而像某种生物分泌的粘液,蜿蜒着、蠕动着向下流淌。
“啧。”身旁传来一声极低的咂舌声。
方叙白猛地转头。
黑发男人微微皱着眉,目光锐利。
“标本库。”男人开口,“我得去一趟。”
方叙白此刻却没听进去什么。
艾登离开后,那种被无形视线包裹的感觉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清晰。
他能感觉到,那些在各自操作台前忙碌的身影,那些穿着白色研究服、看似专注的背影,总有一道道余光如同滑腻的触手,悄无声息地缠绕过来,黏在他的头发上、脖颈间、后背上。
然而每当他回头,看到的却只有低垂的头颅。
“喂。”男人眉头习惯性地蹙着,“傻站那儿能看出花来?”
方叙白回过神,“你刚才说……你要去标本库?”
怀景挑了挑眉,似乎对方叙白主动搭话感到一丝意外,但随即又了然。
他点头:“嗯。去看看我负责的那堆‘烂肉’今天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我能……跟去看看吗?”方叙白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个要求很突兀。但他迫切地需要离开这里,需要一点新鲜的、哪怕是研究“烂肉”的空气。
而且,潜意识里,这个男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是一种模糊、遥远的东西,仿佛在不久前,在某个同样冰冷粘稠的雨天……
“随便你。”怀景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的走廊走去。
走了几步,他似乎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过身。
修长的手指从研究服口袋里伸出,拈住了别在左胸位置的名牌一角。
那名牌之前被他随意地翻折了过去,金属夹子卡在布料上。
此刻,他用指腹一捻,“啪嗒”一声轻响,名牌翻转过来,端正地别在了胸口。
方叙白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小小的金属牌上。
怀景
异种生态研究组-项目主管
字迹清晰,黑底白字,和他的人一样,透着一种简洁冷硬的气息。
“走吧。”怀景收回手,继续前行。
方叙白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金属通道中。
头顶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窗映衬下,显得更加惨淡。
快到实验室主出口了,怀景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停下。
外面,雨水如同瀑布,隔绝了视线,将世界切割成碎片。
门口侧边的伞架上,孤零零地只插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
怀景没有犹豫,伸手将那把伞抽了出来。
他握住伞柄,很自然地撑开,黑色的伞面“唰”地一声张开,隔绝了上方倾泻而下的灰色雨幕。
他微侧身,将伞面倾向方叙白的方向,一个无声的邀请。
方叙白怔了一瞬,快步走到伞下。
狭窄的空间瞬间被两人占据。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骤然放大,噼啪作响,形成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声场。
怀景身上那股极其干净的气息……纯粹的、洗干净的棉质布料和实验室消毒剂残留混合的味道,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变得更清晰。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滋生。
伞下昏暗的光线,雨水带来的粘稠潮湿感,身边人的存在感……这一切都像是激活了大脑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
方叙白的心脏莫名地跳快了几拍,一种混杂着困惑和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波澜在心底漾开。这感觉……很奇怪,很奇怪。
仿佛在无数个雨夜的梦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沉默的、撑伞的身影,带来短暂却令人心安的遮蔽。
“研究什么?”方叙白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沉默。
怀景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道路,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似乎咽下了某种微妙的生理性反应,唾液腺的分泌被刻意抑制了。
他开口:“一个异种。比较特别的一种。本体是高度聚合态的能量粘稠体,具有极强的物理可塑性和环境适应力。”
方叙白认真地听着,这些描述让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流动的、银色的、巨大的……粘液?
“它能在瞬间改变自身形态,模拟周围环境,或者凝聚成具有极强物理强度的攻击、防御结构。”怀景继续说着。
“核心意识隐匿极深,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和……呃,‘收集癖’倾向?”怀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用词,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观测记录显示,它对特定频率的能量波动和……特定气息,表现出异常的执着。”
方叙白听得入神,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粘稠体、银色、强烈的执着……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他记忆深处某个角落。
他努力回想,却只抓到一些更加模糊的、带着冰冷滑腻触感的画面。
在这个世界,他真真切切地见过这种东西吗?
怀景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陷入沉思的方叙白。雨水溅起的细小水珠沾湿了他几缕垂在额前的发丝,贴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的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柔和而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垂着,掩盖了那双此刻盛满了困惑的黑眸。
怀景的胸腔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某种近乎灼烫的渴望悄然涌动,又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心跳的频率重新归于平稳。
又见面了啊,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