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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枯树发出几枝嫩绿的芽,初春晨间暖金色的日光洒在房间角落的吉他,给死气沉沉的房间捎来一丝生气,然而房间里唯一的呼吸声却十分微弱。
坠楼后的第四天,江知秋仍旧能感觉到眩晕和失重。
春日的暖阳怡人,他却始终没睁眼,直到陈雪兰端着粥进来。
他病的这几天瘦了不少下去,不仅下巴尖尖,脸也苍白,人看着病恹恹的窝在床上,慢吞吞睁开眼,眼睛看着竟然比平时还大一点,陈雪兰看得心疼,放下粥坐到床边,“今天头还晕吗宝贝儿?”
“有点。”江知秋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眼睛还看着她。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陈雪兰怜爱摸摸他的脸,笑着打趣,“有的人十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不能再找妈妈撒娇了,怎么现在十六岁了,反倒不如十岁了呀?”
江知秋小声辩解,“那是因为好久都没见到你和爸爸了。”
江渡是镇上小学的音乐老师,陈雪兰是镇上医院的护士长,江知秋这两天断断续续发烧,小学还没开学,江渡一直在家,陈雪兰这两天也天天准时着家,没想到在他俩儿子嘴里就成了好久不见了。
陈雪兰哭笑不得,端过放在床头的粥,“说什么胡话呢。赶紧起来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吃了。”
“好。”江知秋望着她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听话坐起来靠在床头,忍着眩晕带来的反胃咽下粥。
陈雪兰看他还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和爸爸要出门,我们走了之后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中午爸爸会回来做饭,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好。”江知秋说。
陈雪兰盯着他吃完药才带上门出去,江知秋目光追随她离开,听到门外传来她和江渡低低的说话声。
江知秋继续靠在床头坐了会儿,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又躺下了。
在站上那栋烂尾楼的顶楼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预想之中的剧痛迟迟没有降临,江知秋闭上眼,在剧烈的眩晕和失重之间感觉自己仍在快速坠落,于是他将双手叠放在腹前,清醒又平静地等待剧痛的降临。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什么都没想,包括周衡。
但在沉入熟悉的黑暗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周衡。
他和周衡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他喜欢他他不喜欢他而已,当成小说发到网上都要被人唾弃一声俗套难看。
只是他把喜欢表现得太明显,周衡又重感情,为了他们一块长大的情谊和奶奶临终前的嘱托妥协,在痛苦和挣扎中和他纠缠了一辈子。
感情的事强求之后得到的反馈只有苦涩,所幸他这一辈子很短,周衡余生还很长,江知秋真心祝愿他死之后周衡可以得到解脱。
临走前唯一的遗憾,是又没能和他好好道个别。
江渡悄悄打开门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又睡了关上门和妻子一起下楼,“秋儿的病好几天了都不见好。”
江知秋出生的时候出了意外,月份不足早产,从小身子骨就弱,精心养了十几年才稍微好点,但到底底子弱了些。陈雪兰也担心,却又知道身体弱不是他这两天病情反复的唯一原因,“秋儿这两天有心病。”
江渡沉默了片刻,“周家那小子今天走?”
“就是今天。”
他们住的温泉镇拢共只有几条街,即使有一所市重点高中,和相邻其他几个小镇比起来稍微好点,但教学资源依旧十分落后,周家的小姨林冬月和丈夫这两年在省会定居,周家父母花钱托了关系把儿子送去省会上学。
周母和陈雪兰是同事,又是邻居,两个孩子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认识了,小时候经常手牵着手去医院找妈妈,从小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前两天知道周衡要离开之后江知秋就病倒了。
陈雪兰知道儿子伤心,这两天一直没在他面前提周衡今天走的事,奇怪的是江知秋也没提,周衡这两天也没来过家里,她叹了口气和丈夫说,“下午秋儿要是还这样,你就带他来医院住两天。”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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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正好,阳光照在脸上却没带来几分暖意,周衡有些恍惚看着车外。
“发什么呆呢?”
邻座的林冬月拍了下他的手背。
周衡猛地打了个寒颤,思绪回笼的瞬间心脏毫无征兆抽疼,他冷汗直下,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一阵刻骨铭心的痛楚,看清林冬月至少年轻了十岁的模样后有些迟疑,“您这是成功返老还童了?”
今年才二十八的林冬月一拳抡他胳膊上,警告他,“给我好好说话。”
“我操。”周衡龇牙咧嘴揉了会儿胳膊,心说林冬月不仅年轻了手劲也跟年轻时候一样大得能打死一头牛,抬头扫见车头的电子显示屏时一愣。
电子屏上用显眼的红字显示着现在的时间:2016年2月25日上午10:28:32。
周衡想起这个时间应该是十年前他和江知秋第一次分开那天。
2016年2月25日上午10:30,开往蓉城的大巴车准时发车,开出两个半小时后遇到一场大型车祸,大巴车因为在加油站多停了两分钟,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场车祸。
2016年,他十七岁,江知秋十六岁。
记忆中的2016年分明早就已经过去了十年,周衡皱了皱眉,有些惊疑不定地站起身。
……
江知秋在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已经坠落了许久,却仍然没落到底。
直到突然“咚”的一声,他一身冷汗落到柔软的床上惊醒,睁开眼惊魂未定地喘气。
“咚!”
又被一块小石子砸到窗上,江知秋转头看过去,半晌后才光着脚走到窗前,看见楼下蹲着个健壮少年,对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正打算继续砸窗,抬头看到江知秋出现,有些惊喜丢开石子拍拍手,“哎卧槽,终于舍得露面了。快,钥匙丢下来。”
有些眼熟,江知秋有些艰难想起他是谁,找到钥匙丢下去。
费阳捡起钥匙开门,跟回了自己家似的,没两分钟就风风火火闯进江知秋的房间,看见他又躺下了,掀开被子钻进去,江知秋差点被他挤得一骨碌滚墙上去,“……”
“干嘛呢!太阳公公都晒屁股了还在睡觉。”费阳兴冲冲说,“要不要跟哥泡温泉去啊秋儿?”
温泉镇之所以叫温泉镇,是因为它真有天然温泉,平时还有不少城里人愿意来泡泡,费阳家里开了家温泉民宿,生意一直不错。
“不去。”江知秋转过身背对他。
费阳叩着他肩膀扬了下眉,“谁给你选择了?”
江知秋还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忽然天地倒悬,费阳把他扛在肩上咋咋呼呼冲出家门,“这个天多适合泡温泉啊,反正你窝在家里病也好不了,不如去理疗理疗。”
“走走走,伍乐和赵嘉羽他俩还在等咱们呢!”
他们这几个朋友,只有江知秋和周衡认识得最久。
从温泉镇去蓉城要先坐车到县城,周衡今天走,他们早上都去送了,只有江知秋没来。费阳几个人知道江知秋心情不好,特意来约他去泡温泉,绑也要绑他去。
江知秋不想动,被扛起来就趴在他肩上顺从,“哦。”
民宿离江知秋的家有点距离,费阳骑小电驴带江知秋过去,到的时候伍乐和赵嘉羽已经进池子泡着了。
鼻腔里充斥着淡淡的硫磺味,江知秋闭眼靠着池壁,游离在几人之外。
三人面面相觑,见他实在不愿意搭理他们,只好自己聊起天。
“秋儿,要喝点东西吗?”费阳和赵嘉羽从池子里出来,在腰上围了块浴巾打算去拿点东西。
江知秋没反应,等费阳问第二遍的时候才迟钝摇了摇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伍乐说着也跟着站起来。
“行。”
仨人结伴离开,温泉的热度和硫磺的味道加重了眩晕,江知秋身体渐渐乏力,靠着池壁慢慢下滑,直到水面完全没过头顶。
江知秋完全泡在了温泉中,四肢百骸涌上阵阵暖意,温暖得如同在妈妈的羊水里。
好舒服。
细密的气泡从江知秋唇边绽出,他放纵自己沉到底。
池面热雾袅袅,水底平静得仿佛无人之境。
江知秋闭上眼,意识恍惚间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咚”,接着有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往上浮——
“秋儿?!”有人焦急在耳边叫他,将他平放在地面一直拍他的脸,“醒醒秋儿,江知秋!别睡!”
江知秋差点就能在妈妈的羊水里幸福长眠,这个人一直按他胸口不让他睡,他不厌其烦睁开眼,看见一个有些陌生的周衡一脸焦急伏在他身上,重新闭上眼,冷不丁说,“好长啊。”
周衡有些脱力跪在他身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略微颤抖勾起唇角问他,“什么好长?”
“走马灯。”江知秋恹恹呢喃,“我不想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