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荻声侧颈被晒得暖烘烘,纪浮手掌又偏凉,接触时的温差让两个人的感受截然不同。怪异的是两个人都很舒服。
纪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倒在他怀里,于是他放下手,从他怀里爬起来。万荻声的视线一直黏着他,跟着抬头。在余晖缓慢消失的过程中,万荻声看着他弯下腰,天台上他影子细长的,弯下来时像一根风拂过的柳枝。
这根柳枝拂来了他的侧脸。纪浮拇指在他唇角按了按,万荻声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以怎样的频率跳动,所以说心肌不是随意肌这点太重要了,否则每当一个人被喜欢的人亲吻,医院就要驶出一辆救护车。
纪浮慢慢靠近他,问:“接过吻吗?”
万荻声摇头,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接吻前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需要说,但他不知道,只痴痴地叫了纪浮的名字:“……纪浮。”
“不对。”纪浮细细观察着他虹膜的颜色。
“哥。”
纪浮低头吻下来时,随着太阳落山,倒盐巷子的路灯不算整齐地亮起来。一个短暂的吻,万荻声像梦里呓语:“就没了吗?”
纪浮失笑,手臂搭在天台边,望着他:“没了,我得缓缓,哥哥也是第一次,你担待一下。”
说完,纪浮做了个很明显的深呼吸,朝他笑笑:“起来,别坐地上了。”
“噢。”万荻声利落地爬起来,全然没有提及明明一开始是我不让你坐地上这种事情,现在看全世界都顺眼。
从天台下楼,纪浮走在前万荻声跟在后,下到3楼恰好301家的阿婆和孙女回来了。阿婆边拧钥匙边问他们:“是说我们这边要拆迁啦?你们还晓得啊?”
万荻声“嗯”了下:“没说一定拆,不过差不多了吧。”
“哦哟。”阿婆打开了门,推推孙女叫她进去,又问,“那你们打算拿房子还是拿钱呀?”
“我们家是租的。”万荻声回答。
“我还没见过房东。”纪浮在收银台后边坐下,喝了口水。
“她不常来,租房合同上日期都没填过。”万荻声伸手跟他要水,要过来后也喝一口,接着说,“就是懒得年年续,叫我们退租的时候自己填上走人。”
“那心挺大的。”纪浮伸手又把水杯要回来继续喝,“邓宇走了?”
“嗯,说最近程倩心情不太好。”万荻声看看水杯,空了,没再要了,低头点外卖。
“手别抖。”纪浮提醒他。
不说还好,一说更抖了。纪浮在那儿坐着笑,万荻声平时干完重活也没手抖过。
打从拆迁消息越来越真,巷子里几家老板整天愁容满面。寻常人可能拆迁就是生命里的人生大事,尤其六合茶楼对面的伟龙汽修,傍晚外卖送到五金店的时候,伟龙刚修完一台小电驴,过来还刚刚借的电螺丝刀。
伟龙年纪不大但是胡子拉碴,平时虽不说有多注重形象,但这几天很明显的颓丧了许多。万荻声什么都没问,叫他放那儿就没再搭话。倒是伟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问:“你们铺子怎么整?跟着拆迁搬走吗?”
万荻声没避讳:“店盘出去了。”
“啊?”伟龙眼睛瞪老大,“你们都已经盘出去了?”
人其实蛮奇怪的,纪浮支着下巴打量着伟龙,想起了学生时代的一些人。别人往哪儿去他就跟去哪儿,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跟着了。以前纪浮觉得这是缺乏一些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来……不对不是后来,应该说是此时,他看着伟龙,觉得可能是人固有思维里的“安全感”。
大家都拆走,那自己也走,就算拆走是亏,那也是大家一块儿亏。这个是思维上的安全牌,自己一个人选错了可能会崩溃很久,但大家都选错的话,好像没那么痛苦了。
而在学生时代之后,有部分人会恍然大悟——人生的所有选择都有利弊两端,绝对的“好事”在一个人的漫长生命中鲜少降临。也有一部分人成年后选择坚定自我,即我如何想,世界就是怎样。
显然,伟龙不属于以上情况。
伟龙这时候浑身像过敏似的难受:“不是,就,就盘走啦?”
万荻声坐在收银台旁边的矮凳,手里修一个蓝牙音箱,正在测试按键通断,头都没抬:“是啊。”
伟龙开始恐慌了:“盘给谁的?”
“盘给市里老板了。”纪浮坐直起来,回答。他知道万荻声修东西被打断会很难受,于是清清嗓子,跟伟龙说:“那个老板想要安置补偿的店面,我们商量好价格盘给他了,就这样。”
“哦……”伟龙迷茫地在五金店里看了一圈儿,走了。
“帮我拿一下手机。”万荻声说。
他手机在收银台充着电,纪浮拔下来递给他。万荻声拿蓝牙音箱试着连一下,连上自己手机,纪浮在等着听听看他的音乐列表。然而第一个乐句出来时,他稍微愣了下,看向万荻声。万荻声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那天你……你看这部电影看睡着了,我回来的时候在放片尾曲,就识别了一下。”
那是个巴掌大的蓝牙音箱,市里汽修城陶经理的,上回过去干活,陶经理叫他们带回来修修。音质挺好的,之前陶经理说它没法儿按下一首上一首,万荻声把按键重焊了一下,修好了。
纪浮记得这是哪部电影,并且他记得当时会睡着绝对不是剧情催眠,那毕竟是一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纪浮说:“我最近比较容易睡着。”
“嗯。”万荻声按到下一首。
这首是arrietty‘ssong,纪浮问:“喜欢听歌吗?”
“没人会不喜欢吧?”
“世界人口这么庞大,当然有人不喜欢。”纪浮说。
万荻声明白了:“喜欢。”
把陶经理的音箱装好,搁在头盔旁边,这样明天过去干活前不会忘记拿。
锁门回家,楼道里碰见几个站一块儿抽着烟聊拆迁的大哥,一地的烟头。纪浮跟着万荻声一起跨过去,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那几个大哥光者膀子,路过他们时,万荻声回头把手递给他,纪浮牵住。
还没到蝉叫的时候,关上门安静地接吻。
万荻声身型没有多魁梧,但整个人很结实,一只手臂圈住纪浮,另一只手反锁大门,放下钥匙。纪浮怀疑傍晚看店那阵子他在网上搜了些什么接吻技巧,不得不伸手推他。
和预想中的不一样,他以为万荻声这体格和力量,推他根本没用。纪浮自己是男人,很了解男人在这个情况下的状态。可万荻声竟立刻停下了。
他很乖地松开纪浮并后退了些,然后道歉:“抱歉,没忍住。”
纪浮懂了,他以为自己在讨厌这件事,或者说他以为自己不喜欢这么激烈。
“过来吧。”纪浮很随意地笑了笑,见他没敢动,干脆伸手环过他脖子搂过来,鼻尖在他面颊说,“你得让我能呼吸,好吗?弟弟。”
“……好。”
接吻时纪浮摸他额角的疤,疤痕隆起的线条没有规律,再顺着侧脸轮廓摸到他耳朵,万荻声很明显地颤抖了下。纪浮用手指轻轻捏着他耳尖搓了两下,被万荻声捉下来,他嗓音有些不对劲:“好了。”
“好了?”纪浮背后虽然靠着门板,但万荻声的手掌扶在后边,所以接触的地方比较不会压着,“这就好了吗?”
万荻声眼神幽幽的:“嗯,我先洗澡。”
“洗冷的吗?”
“对。”倒是没有遮掩,不过脸红了。纪浮一直盯着他的脸,小麦色的皮肤泛起了红,很害羞,又坦荡。和之前不留缝隙亲吻的状态截然不同,纪浮笑着捏着他下巴,在他嘴唇上又贴了两下,说:“去吧。”
他没有想今天就立刻跟万荻声做点什么,并且他相信万荻声也不想——不是那种“不想”,毕竟刚刚贴那么紧,纪浮自然知道他有多硬。只是还没到时候,甚至家里连盒套都没有。
纪浮把空调打开,第一道冷气扑来脸上时,心跳才稍微有所缓和。
再一低头,看见拼一块儿的大床,又开始怦怦怦。
“所以昨晚怎么睡的?”
“正常睡觉。”纪浮把扭矩扳手递给万荻声,“不过你怎么这个时候回瑁城了?”
林飞笙今天居然在汽修店。陶知宇一早上拿着蓝牙音箱躲进后面待客厅里去放歌儿了,林飞笙一听是他们俩过来,出来打了个招呼。
不过林飞笙这人委实相当敏锐,只打了个招呼的功夫就看出这两个人不太对,一问,果然。
林飞笙叹气:“病了。”
纪浮打量着她:“严重吗?”
“还行吧。”林飞笙不想聊这个,“小宇说你们店要拆啦?”
“对,我们……”
“纪浮。”万荻声回头喊他,“拿一套马勒三滤给我。”
“好。”纪浮应道,“等会儿啊。”
万荻声其实根本没看见他在跟林飞笙闲聊,是回头才发现,但那时候话已经说出来了拐不了弯。纪浮把滤芯递给他:“还要什么?”
“棘轮扳手。”
“帕克龙机油衰减太厉害了。”纪浮看看万荻声手里拆着的机油,“但好确实是好。”
“你以前没少烧过机油吧?”万荻声问。
“嗯?”纪浮用肩膀撞了下他胳膊,“为什么这么说?”
“没空保养,京城堵车,怠速着开,积炭多,烧机油很正常。”万荻声干活的时候其实很少说话,他边说边低着头拆线束插头、螺栓、点火线圈,最后拧下火花塞。
汽修城一般忙得不行了汪哥才会找万荻声这样的外援,今天其实不算忙,但恰好两个工人同一天请假了,才喊他来。做完手上这台迈腾的保养,纪浮把车开去店门口停车位上。下车关门,林飞笙坐在门口一个不碍事儿的地方晒太阳。
中午休息,万荻声和纪浮去吃饭前,汪哥过来给他们俩递烟。大概是听说了倒盐巷子要拆迁,汪哥问他:“你俩要不来这儿干得了,自己开店累得要命。”
“不了。”万荻声收下烟,“店要开的,以后您这边忙随时喊我,有空我一定过来。”
“行。”汪哥没多劝,“哦对,给你拿现金。”
“不用现金了。”万荻声说。
“微信能转了?”
“嗯,撤案了。”
“乖乖,不容易。”汪哥上前在他肩膀拍了拍,扭头跟纪浮说,“你这老板不容易的哟,大学毕业他娘就病了,病拖了两年多,他二十四五岁到现在一人还了四十几万。”
纪浮点头:“我知道的。”
其实来汪哥这边干汽修也在纪浮的考量之内,当然,汪哥嘴里的“你们俩”被纪浮自动归位客气话,他们如果要用人,首选且唯一选择肯定是万荻声。
汽修和五金是差不多的类型,越老的店口碑越好,师傅越干越有经验,是个长期稳定的职业。
不过万荻声不想,那就不考虑了。
万荻声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这么久以来纪浮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累抱怨忙。今天也是,邓宇给他打电话,叫他下午六点去一趟市里,给一个老小区修消防警报器。本来是邓宇的活儿,但他接活总是这样,脑子不清明,一有活干就全搂过来,根本不做时间计划,别人催了他就马上到马上到。
“真行。”纪浮评价,“要是没你呢?”
“他会找伟龙他们去干,然后抽成。”万荻声戴上头盔,“上来。”
汽修城一过下午五点就没什么车来了,跟汪哥打了个招呼,回倒盐巷子。见他往巷子骑,纪浮拍拍他肩膀:“不去修警报器吗?”
万荻声在红灯停下,转头跟他说:“你今天太累了先把你送回去。”
“你真不嫌麻烦啊?”纪浮哭笑不得,“别折腾了带我一起去。”
昨晚睡觉确实是正常睡的,纪浮没诓林飞笙。
他们先后洗完澡,躺下,和往常一样聊天。聊明天早餐想吃什么,聊今天遛小满碰见了谁,万荻声会问问他以前除了和那个赵老板一样的车,还有什么别的车。
纪浮回答他说以前还有一辆转了很多手的低趴跑车,第一天下车库就剐了底盘。
万荻声笑着说你倒着下坡啊,倒到坡底了转个弯车身横过来就下去了。
纪浮就假装叹气说:还是年轻人脑子机灵呀~
“脑子确实机灵啊万荻声。”纪浮看着他从便利店买的东西。饼干,薯片,加热便当,烤鸡腿,鱼丸,奇怪口味的鸡尾酒,安全套。
老小区附近只要有一片空地,晚上就有人排列整齐地跳舞,便利店门口也不例外。
万荻声态度端正:“有总比没有好。”
纪浮点头赞许:“是啊,我们迟早要上床的。”
“……”万荻声庆幸自己已经把头盔戴好了,他看不见自己热红的脸,“先上车。”
拆迁的风言风语终于在六月里微风习习的一天尘埃落定。
这天六月十七日,31度,纪浮31岁。
“真巧了。”邓宇拍着大腿,“你过生日,事儿定下来了,这太巧了,纪浮你是个福星啊,你知道吗,拆迁通知上写的,搬走那地儿确实租金高,但那边真不适合干五金,那对面是个大商场,红绿灯左边是另一个居民小区,人家小区外缘一条街什么都有!”
纪浮在帮着万荻声收拾半胶手套,随口应了他一声,然后问万荻声:“这包贴多少钱?”
“一扎20。”
“市场卖18呢。”纪浮边说边撕价格贴,“咱们为什么不卖25啊?”
“那你就卖25。”万荻声笑着去拖外面的一箱排插,“你卖得出去就卖,纪老板说了算。”
搞得邓宇欢天喜地的在那儿很尴尬,他两条胳膊一环:“你俩能不能激动一点,能不能!我们在一个无比重大的选择上做了个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好的,恭喜我们。”纪浮说,“现在把这袋半胶手套拖去货架后边,邓老板,我没劲儿了。”
“好吧。”邓宇走过来接手。
邓宇顺手把塑料件也收拾了,接着感觉怎么听不见动静,一回头,纪浮趴收银台睡了。
“最近睡得多。”万荻声解释,“说是把以前欠的觉都补回来。”
“哦……”邓宇点头。
睡眠是慢慢变好的,纪浮觉得睡眠问题是情绪问题,打从春节以来,或者说,从春天到现在,他越来越容易入睡。甚至有时候万荻声清早起床离开了他都察觉不到。
也会时常像现在这样随便一趴就睡了。
上回看电影也是,电影很好看,但还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太舒服了。
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在想睡觉的时候放下一切开始睡觉。
“嘭!”邓宇撂下一箱啤酒,他在老李饭店存着的一箱啤酒,“庆祝我们拆迁!”
“我们不拆。”万荻声放下奶油蛋糕,提醒他,“是雷老四拆迁。”
“哦。”邓宇点头,转而看向纪浮,“那就庆祝你31岁生日!”
“好吧。”纪浮点头。
等到程倩下班过来了才叫服务员上菜,空调制冷效果不佳但工作动力很足,在纪浮背后哼哼到他们吃完。接下来就是去市里找新门面了,在老李饭店路边等车,邓宇绘声绘色讲着他最近看上的地段。
说市里哪哪有个退休干部居民区,说上年纪的人爱修东西什么什么的。
未来充满希望。
万荻声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他喝了酒,有些晕乎,拿到面前一看,是个定制的束发带。摸起来是真皮手感,坠着些漂亮的小珍珠,看起来是人工培育的淡水珍珠。
纪浮在邓宇转头之前重新攥进手心,靠近万荻声,说:“谢谢。”
“生日快乐。”万荻声轻轻说。
“谢谢。”
出租车只送到巷子口,两个人牵着手走回去。
纪浮走得有些慢,万荻声就放慢脚步跟他并排走。
侧过脸,他发现纪浮走得慢,是因为一直在看手里的束发带。头发还没长长,目前扎不起来,纪浮看着它,这个时间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万荻声说。或者说想倾诉。
情绪复杂又混乱,他想跟万荻声说的谢谢不只是这个礼物,还有现在的一切。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万荻声在亲吻他面颊上淌过的泪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在他头发,对他说:“你别哭。”
现在他明白了,他想要的生活就是和自己觉得舒服的一切待在一起。
